========== 书名:风华 作者:苏未寒   文案:   大雪之夜,本已经快死的周梨被一个少年救了,为了还这份救命之恩,她开始给这个脾气火爆性格傲娇的少年当起了苦逼的随从。   世事难料,她没想到跟在他身边,从此见识了浓郁的江湖世界,陷入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和爱恨纠葛中去。   当阳光重新升起,黑暗为之退散,她微笑握住少年的手,和那些年轻的江湖人们迎向朝阳,风华夺目。   “年轻的骨骼已经长成,血肉已经丰满,铁刀与冷剑在手,他们会不断地跃起,然后向前,攀过无数山峰,最终达到属于他们的高峰之上。而那些已经站在各自峰巅上的陈旧名字们,他们会往下看着,等着,期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能创造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以完成他们没有完成之事。”   武侠故事,剧情流。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周梨,江重雪 ┃ 配角:楚墨白,柳长烟,哥舒似情,莫金光,等等 ┃ 其它: ========== 第1章 结伴   南宋绍兴四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出师大捷。   班师回朝,大军途径嵩山少林脚下,闻伶仃草木之中有婴孩啼哭,寻得一弃儿,认做养子,取名岳北幽,托养与少林寺中。   绍兴十一年,岳飞于北伐途中,受宋高宗赵构以十二道金牌召回,高宗与丞相秦桧罗织搜剔了“指斥乘舆”、“坐观胜负”等数条罪名,将岳飞赐死于风波亭。   时年岳北幽以七岁稚龄,秘回临安奔丧。十一年后,岳北幽投戎抗金,决胜千里,百战不殆,受封镇北将军。   绍兴二十四年,祭天大典,太常寺卜卦国运,得四字曰:多事之秋。   这年三月,金人大举南侵,宋朝不敌,高宗狼狈出逃至扬州,渡江之后经镇江府再到杭州,到处奔窜于江南一带。   宋相秦桧一力议和,高宗第三子建王赵眘与大将军岳北幽,并数位赤城忠心的文臣武将集体上书反对。   彼时高宗借病不朝,以秦桧代理国事,奏章并至秦桧手中,朱笔仅批下一字:阅。   这年九月,高宗一意孤行,与金人立下盟约,每岁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这年十月,江湖上风波掀起,江南正派与江北魔道嫌隙已深,一触即发,正派以六大派为首,渡过长江,与魔道火并,重创魔道九堂十八帮。   此事血腥太过,引起各处动荡,不少宵小绿林趁机做乱,惊动朝廷。   十一月,朝廷出禁武令,以此遏制江湖门派坐大。   这年的十二月,中原多地地震,死伤枕藉震动朝野。   太常寺卜的那一卦,曰多事之秋,奇准无比,可谓一语成谶。   这一年十二月,十六岁的江重雪捡到十三岁的孤女周梨,就此结伴同行。   边境土城是个小地方,小到微乎其微,连名字都忘记叫做什么。   黄土垒成的四面城墙不堪一击,风雨都能击溃,何况地震。   老百姓管这叫地龙翻身,天上住着神仙,地下蛰伏巨龙,天子不行贤政,触怒了天上的神仙,所以叫地下的巨龙翻了个身。   地震过去三天,土城已化作废墟,命大没死的难民窝在犄角旮旯里,望着外面的尘土腥气风雨欲来,盼望着朝廷快来救人。   朝廷还没等来,屋漏偏逢连夜雨,十二月的大雪就在这时降临,下足了五天五夜后,没被地震压死的人倒被风雪冷死了不少,就是没有冷死的,出来觅食时被抢食的人打死的,寻着孩子丈夫哭死的,没力气爬起来被饿死的,死成了一片惨状之后,朝廷救灾的人影依旧一个都没见到。   周梨原本以为自己活不了。   靠着啃木屑喝雪水挨到了第六天,她已经头晕眼花,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又身在何处了。   但骨子里的天性使然,她不想放弃等死,于是用手趴着断木在凄风苦雪里撕心裂肺地呼救,其实已经喊不出声音了,嘴唇也被冻得合不起,十根手指头上鲜血淋漓。   不知过去多久,她实在喊到脱力,以为自己快死了。   周梨没有等到死亡,她等到的,是一袭红装自大雪中苍茫而来。   江重雪途径这座土城,眼睛里到处是饿殍遍地,翻了几具倒在雪里的躯体,无一存活,早被大雪冻僵了尸身。   所以他听到救命声时心里极其纳罕,以为是自己听错。寻声找去时,发现声音从一片断壁残垣下发出。   周梨被压在地下至少两丈有余的地方,想捡她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江重雪命中注定要捡到周梨,所以就是有千难万险,最终也还是会成功。   彼时江重雪挖了半个时辰,才挖出个半丈不到的小坑,根本连周梨的脸都看不到。   盯着这个千难万险看了半天,江重雪放弃了徒手去挖的愚蠢想法,背上的刀出鞘,流转出漂亮至极的刀法,不消半会儿,就刨出了个两丈来深的大坑。   刀光迎着月色贴面而来,险些给周梨那张小脸造成毁容。幸好江重雪及时收住了刀,把刀往后一插,准确入鞘,然后俯下身来,打量周梨。   周梨的脸漆黑,面黄枯瘦,眼睛半合着,一动不动,让江重雪以为自己救了个死人。谁知周梨的眼睫毛颤抖几下,把眼睛睁开了。   月色沾了雪的缘故,亮得发白。红装背刀的少年立在流丽的雪月之间,唇红齿白的脸庞透着举世无双的漂亮,眉眼里有邪气,被月色照见时益发显得光彩夺目。   神仙!   周梨的第一反应是她遇到了神仙,她还未见过有这样漂亮的凡人,他一定是来救她的。周梨惊惶地看着他,干枯的嘴唇在动,想求他救她,可惜发不出声音。   少年裹在红衣里,居高临下,蹲在雪地里轻笑,“你要我救你?”   他腻白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摸了摸周梨的脸,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我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你是神仙呀,神仙怎能不救人呢。她眼睛里渗着水,奢望地看着他。   少年的手指上凭的多了一颗泪珠,他见她哭了,开心地笑起来,歪着头想了想,“好,我救你。不过,我若救了你,从此以后,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可答应么?”   周梨使劲点头,她现在只想活命,至于他说了什么,她反正一概都答应就是。   江重雪把手伸到她面前,周梨看到那张好看的面容朝自己覆盖下来,他说,“来,把手给我。”   周梨被少年救起来后因为体力衰竭而昏迷了一小会儿,少年喂了她一点食物,又喂了她一点酒。他身边未带清水,只有一个酒囊,清冽的酒液燃烧过周梨本就干枯的喉咙和食道,呛得她剧烈咳嗽,哆嗦个不停。   少年斜过嘴角,拂了拂身上的落雪,把酒囊别在腰畔。他身后悬了柄大刀,那刀几乎比他肩膀还宽,少说有六七十斤,他身形颀长清瘦,年岁又小,但背着这刀恍如背着一团空气般轻松自在。   “你可还记得方才应过我什么吗?”他声线冷淙淙的,让周梨打个激灵。   周梨被清酒刺激的喉咙能发出难听的声音了,干枯得像是要行将就木了,“记得,答应了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脸颊红彤彤地说。   少年眼尾上挑,“记得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声,“周梨。周公的周,梨花的梨。”   他一笑,挑了眉讪讪的,“名字是好,可惜你全身上下,衣衫褴褛,面色如菜,根本配不起一个梨字嘛。”   周梨:“……”   这人是不是恶劣了点,这么正常这么好端端的两个字,也能让他贬得一文不值。周梨七岁那年曾经被一个私塾先生收养过,这名字也是先生起的,姓也是随了先生的,因为先生捡到她的时候正是在一棵盛开的梨花树下。不过不到一年,那位先生就病死了,周梨哭了一天一夜,把先生埋了之后,再吃完家里最后一粒大米后,又开始继续流浪起来。周梨身上身无长物,想来想去,唯独拥有的,只有这个名字而已,所以对这个名字,她是视若珍宝的。   周梨看到他身后的大刀,不敢顶撞他,“那、那你又叫什么?”   他抿了抿唇,半晌,“重雪,江重雪。”   周梨想了想,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一把捂住她的嘴,皱眉冷笑,“你不过就是我捡到的,不配叫我的名字。”   “……”   这三个字是镶金还是镀银了,怎么就叫不得了。周梨心想此人一定有病,被他捂住的嘴巴里慢吞吞地挤出一句话:“那我叫你什么?”   江重雪也想不出,冷哼了一声,一拂袖,背着大刀,在皑皑白雪里往天的尽头走去,“随你。”   周梨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停住脚侧过身子,露出半张莹白的脸,没有好气地道:“还不快走?”   “……哦。”周梨拍拍身上的雪,一步一跄踉地跟上了他。   周梨还是叫他重雪哥哥,虽然每次她一叫,他就把眉毛鼻子眼睛都皱在一起,好像她叫了他的名就跟玷污了他似的。   周梨问过江重雪,为什么要救她,江重雪说因为他听到了她在喊救命。可是江重雪一点不像听到别人呼救就会赶来相助的好人,江重雪解释道,因为他听到周梨声音的时候,正好想到自己需要一个跟班,好替他洗衣做饭伺候他。   这是认识江重雪以来,周梨对他最深信不疑的一句话。   “我们要去哪里?”   “金陵。”   周梨眼睛里跳起两簇小小的火苗。常听人说金陵极美,是一等一的繁华富贵地,白昼里云霞蒸蔚,一到了晚上灯火繁盛如赤金流淌。   “去金陵做什么?”   江重雪瞟了她一眼,“杀人。”   周梨瑟缩了一下脖子,江重雪短促地一笑。   周梨抖着唇问:“那人是谁?”   江重雪倏然盯住她,手腕一翻,眨眼间那柄大刀已到了他手中。   刀刃冷冽如秋水,重七十二斤,刀柄髹紫漆,复以金色的蛇腹断纹,故名金错刀。   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个穷极无聊的兵器谱排名,金错刀在上面位列第十七,那位穷极无聊的排名者已不知是生是死,但他对兵器谱上每一柄兵刃留下的评语仍旧流传在江湖上。   金错刀的评语是:流光万丈,霸气天成。   刀光模糊了周梨的视线,再去看时,刀刃上卧着密匝匝的白雪。   江重雪一刀斫开了风雪,惊起的刀气断去了周梨眉心的发丝,她害怕地闭紧眼睛,依稀听到江重雪说了三个字,“楚墨白!”   每一个字都跟掺了血似的从他喉咙里溢出来。   这三个字就成了一个禁忌,在江重雪面前是万万提不得的。   有一次周梨望着天边纷纷扬扬的大雪,欣喜之余感慨地说了一句:“白茫茫的,真好看。”结果是惹得江重雪在她面前又耍了一回大刀,雪花扑了她满脸,她呸呸呸地吐了个干净。   后来周梨就知道了,那三个字不止不能连起来说,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也是不行的。可是楚和墨这两个字用得少,白却用得多。周梨就想了个方法,要用到白这个字的时候就换个说法,比如她要说“月色白白的,真好看。”就换成“月色如水啊,真好看。”以至于后来周梨的形容词越来越多,自认自己也许能参加明年朝廷的秋闱,入宫做个大官也不一定。   江重雪身上背负血海深仇,他要去金陵杀人报仇,周梨只知这人叫楚墨白,但楚墨白是谁,江重雪与他结下的是怎样的仇,无从得知,周梨也并不敢问,光是提到楚墨白这三个字都能教江重雪反应如此之大,若是深究,江重雪岂非要暴跳如雷。   此去金陵千山万水。   江重雪用五两银子买了一匹马,悠哉地骑在马背上,让周梨在一旁徒步。   还没有走出三十里的路,周梨的脚就被磨破了。她一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裳稀稀疏疏就像碗里吃剩的几根面条,若不是跟在江重雪身边,便要被人当成是个乞食的叫花子赶走。   可她跟在了江重雪身边旁人也依旧奇怪,看江重雪一身光鲜眉目脸庞俱是秀逸无双,怎么跟着的小奴仆却是这般模样。路人对着江重雪指指点点,约莫是说他虐待自家奴仆,但看到江重雪身后那柄怖人的大刀,也就打消了上前说道说道的念头。   江重雪不在乎,周梨不过是他偶尔一次饶有兴致的善心而救下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片子而已,凭什么要对她好。   所以周梨的脚磨出了血他照旧惬意地喝酒,周梨单薄的在寒风里簌簌发抖时,他正咬着刚买来的肉包子。   周梨也饿啊,舔舐着下唇讨好地看着他,最终只得到一个最便宜的白馒头。没有馅儿的,周梨饿极了倒也不在乎,呼哧呼哧地咽下了肚子,噎得她脸色涨红,不停地捶胸顿足,江重雪满不在乎地抬脚走人了,周梨呛得想问他讨口酒喝都说不出,只好捧着地上一掬雪水咕噜噜灌下胃肠。   不过即便是这样,周梨也并未想过从他身边逃走。   周梨流浪惯了,和野狗抢东西,被人叫打叫骂,什么惨烈没有经历过,江重雪这种欺负人的小把戏,在周梨看来,实在幼稚得不值一提。虽不能和他一样吃好喝好,但每天能有一个最寻常的白馒头,对她而言,已经是老天爷格外恩赐了。所以周梨很认命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为他做这做那,只求不用和别人去争一口吃食。   不过偶尔,她也是能发现江重雪并不如他表面上做出来的那么无情无义。   比如某次江重雪打马快了,周梨要去追他,可她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快马,追了一段路,实在精疲力尽,只好停下来歇息一阵。   她坐在一棵大树下揉着出了水泡的脚时,听到马蹄声响,一骑飞驰到她身边,她抬头,懵懵懂懂地望着马上的江重雪。   他顶着一头白雪,连着眉毛嘴唇,都是白。   “你回来了。”周梨吸了下鼻子,声音被冻得有些闷。   江重雪抿紧了唇看她,半晌,他道:“哭什么。”   “啊?”周梨一抹脸,摸到一脸的水珠,怔怔地发呆。她在雪地里待久了,脸上挂了树上掉下来的冰屑,然后化成了水。   江重雪从马上拽过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她诧异地抬头,觉得手腕上被江重雪抓住的地方热乎乎的,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的贯通到她身体各处。   江重雪的手真暖,有时候晚上她冷得睡不着,在梦中拧着眉,也会感受到这股暖意,她便想着一定又是江重雪睡姿不好地靠在了她身上,可是她贪恋这种温暖,也就舍不得去推开他。   后来周梨才知道,那是因为江重雪在用他的内力为她御寒。   周梨看着他,觉得现在的江重雪和往日有些不同,却听江重雪冷不防地说:“走得那么慢,跟乌龟一样,你是乌龟生的吗?”   她尽量做出委屈的表情,以此把自己哭了这个误会坐实。   没想到江重雪当真柔和了一下神色,破天荒地允许周梨和他同骑一匹马了。他朝她伸手时,表情虽然嫌弃,却用了自己也未料到的温柔声音,“上来。”   周梨心里很是惊讶,头一次觉得江重雪原来这么好骗。   江重雪的脸庞逆着光,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放到他手上,一跃上马。   眼前荒原寂寥,雪已停了,远方天幕朝阳独好,重金浅白交错融合。周梨往后靠去,紧贴着江重雪的胸膛,感觉十分温暖。 第2章 洗澡   江重雪再一次把周梨踹下马离她坐上他的马背还不到三天的时间。   周梨正靠在他怀里啃着一只白面馒头,一口还未下肚,就被江重雪一手提起她的后衣领如捏死蚂蚁般轻松地把她甩到了地上。   周梨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江重雪拍了拍身上被她沾到的地方,好像周梨是天下剧毒,十分认真且嫌恶地告诉她:“你实在太臭了。”   周梨朝自己嗅了嗅,有点脸红。   这不能怪她,她没有换洗的衣裳,而且和江重雪待在一起,她又不敢洗澡,江重雪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也是个大男人。   江重雪并不知道周梨的心思,前面不远之地就有一丛密林,密林之后就是一溪小泉,他要周梨即刻就去洗澡。周梨梗着脖子不肯,难得态度强硬,江重雪不免有了火气。   不过就是去洗个澡,如此扭捏做什么,他手腕往后一抄,握住了金错刀的紫漆刀柄,“你去不去?”   周梨跳起来,她怕江重雪的大刀比怕江重雪还要厉害,撒丫子就跑。   江重雪脑袋上的青筋暴得欢,一跃而起足不点地地就追上了周梨,一脚把她踩到了地上。   周梨连声求饶,“我去,我去。不过,你别偷看。”   江重雪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周梨鼓着腮帮子道:“你就站在这里,不要过来,你要是敢偷看……”   没想到江重雪大笑,嘲弄地开口,“你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觉得我品味已到了如此之差的地步,还需得偷看你一个没长成的臭丫头洗澡,我见过的美人成千上万,你这个身上没有三两肉,眼枯唇白的臭丫头还想让我看你,你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周梨自小流浪,无根无蒂无父无母,为寻得两口饭吃比登天还难,饿肚子是家常便饭,所以个头比同龄人要矮上一截,身上嘛,该长的地方的确是还没有长成。   被他说破,她脸羞得透红,心想,他竟然还看过成千上万的美人,也不知是怎么个看法。   想到这里,心中更气,很想上去与他搏命,不过想到最后一定是她死,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梨有自己铁一般的生存原则,那就是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江重雪见她不服,上下一溜烟地将她从头看到尾,“你若觉得我说得不对,我倒是可以就地查验一番。”   周梨吓得背过身去,往矮木丛中一钻,见江重雪果没有跟来,她松了口气。   踩着一地的雪与枯叶,走出二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溪水淙淙地流淌,清澈见底,经头顶密密的叶子间穿过的一捧阳光照耀,腻如白沙。   这节气的溪水冷得瘆人,周梨不敢下水,只脱下衣服蹲在岸边掬起水来慢慢地擦洗,溪水拍到脸上的时候,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脸蛋。   眉细细的,如墨笔一挑勾画而成,山中水色潋滟,映得她眼睛也是流光溢彩的,虽说是看上去没什么光泽的一张脸,但若让她吃饱了,再好好描画描画,不见得比别人差。至于胸嘛,她偷偷地摸了摸,果然很平坦,但她不气馁,谁说以后不会长大。   周梨一贯会自我安慰,洗清干净后,她将破烂的衣服抖了一抖,抖去些尘土。她只有这一件衣服,不能浆洗不能丢,只好再勉强穿上,只穿到一半,衣襟还轻轻敞开着,就看到了站在她背后十几步外倚着一棵大树的江重雪。   清风残雪之间,他脸上带笑,眉目唇角皆可定格为一处风景。   周梨眨眨眼睛,“你不是说不偷看吗?”   江重雪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看。”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他想了想,“从你脱衣服开始。”   江重雪轻功极好,周梨连一下声响都未听到。半晌,周梨的叫声穿透树梢,脚下一滑,栽倒下去。   十二月的溪水适才经过化雪,一股幽深的寒意,她倒下去时溅起水花,扑腾了两下。   这条溪流并不深,才只到她膝盖。她抹了一把脸,狼狈地立在水中央,浑身湿透。   江重雪半蹲在溪旁的巨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说的果然没错,还真是身无三两肉,该小的地方是小了,该大的地方却不大,白白浪费我纡尊降贵地过来看了一回。”   周梨手指颤抖地指住他,哆嗦着回不过神,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气急攻心,又被寒水一浸,两眼往上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江重雪脸色一变,身形往前挪动,将人抱住。低头看到怀里的脸白得剔透,凉意飕飕。他蓦地有些后悔去逗弄这丫头,不成想她这么不经逗。试着拍拍她脸颊,并无反应,犹豫半晌,伸手去脱她身上的湿衣服。   周梨肩头有块褐色胎记,形状像弯月,他盯着看了几眼,觉得有趣。胎记下是突出的锁骨,再来是……他猛地收住视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往她身上一裹,裹成个红粽子般。   他脸上表情微妙,盯着周梨的脸,不让自己去看其他地方。   看遍成千上万的美人不过是江重雪信口捻来,当年在堂口时被师兄弟们拉去秦楼楚馆见识过,那时他还小,却已生得秀丽,楼里的姑娘们见他好看,都喜欢得紧,对着他摸亲捏掐,极尽挑逗之能事,他脸红似血,敢怒不敢言,被取笑良久。   那些事还都仿若昨日,然则某道剑光一闪,一切便都戛然而止。   周梨醒来的时候望见头顶一方如墨的天空,天上又飘起鹅毛大雪,她被江重雪用大氅裹着,紧紧护在怀里,温暖如春。马蹄子踩在足有三寸厚的积雪里,一步一个脚印,偶尔仰起头打鼾,喷出白色雾气。两人一骑在无人的山谷里披风沐雪,兼程缓慢。   满山盈谷的风嗖嗖地流淌,周梨畏寒地往他怀里钻,“重雪哥哥,你身上热得就像个汤婆子。”   “闭嘴,睡你的觉。”   “……”   这一夜北风清啸星辰如斗,周梨向来畏寒,打小的记忆是她缩在破瓦遮头的一隅,每每能醒来都要感谢老天爷赐命,让她在难熬的大冬天里多活了一天。   极少有像这样,睁开眼睛时是被人裹在怀里的。周梨蒙昧地想到了什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重雪呛进一口苦涩的风雪,皱了皱眉,“腊月三十。”看了看天色,又轻描淡写地说:“过了子时,应当是正月了。”   这一刻便是绍兴二十五年的元月初一,千里之外的临安,狼狈奔逃了大半载的皇帝于御书房中枯坐,对着与金人立下的条约发呆,而江湖中被正派重创的邪派弟子重整旗鼓,报仇心切。   天下九州,人心是非,一笔笔算不清的烂账。   好在这一切,在山谷中踽踽而行的他们是不知的。过了一会儿,周梨说:“重雪哥哥,新年如意。”   江重雪呆了一呆,心里如被一块大石堵住,悲怆难以名状,几乎要将他压垮。   记忆里有这一幕,也是腊月三十,师兄弟们在月下练功比武,等着小吏打过子时的更,娘亲提着一只紫檀木的食盒走来,那些馋嘴的家伙一拥而上,把盒子里的点心分食一空。彼时立在树下一身清风长袖比划着金错刀的他瞧见了,不屑地扬了扬眉。恰好过了子时,花团锦簇的烟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记忆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江重雪紧了紧衣服的襟口,一直到周梨眯着眼睛又要睡过去的时候,方听他说了一句,“新年如意。”   在山谷里绕了几天之后,总算看到了远处氤氲在云霞里的城廓。   偏于一隅的边境小城,看上去却比土城要富足许多。日暮千里,正到了举火的时辰,家家炊烟,到处是人间烟火气。   周梨还未离开过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对什么都新鲜,江重雪却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周遭的热闹他都视若无睹,随手提起周梨的后领,把她扔进了一家雅轩去买衣服。   他实在是很嫌弃周梨穿他的衣服。   周梨从轩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裹了件崭新的粗布衣裳,但她翘着嘴角,有点不乐意。那店里的衣服每一件都好看,江重雪却只愿意给她买一件最价贱的布衣。   周梨认命地换好新衣,好在这身粗布虽说不上多体面,但终归干干净净的,清秀的小脸一昂,还有几分可人。   对面是家酒楼,三层飞檐小木楼里座无虚席,几十号人堆在楼里喝酒吃菜,人声鼎沸热火朝天,连炭盆都省了。上面两层是雅间,清爽得多,摆着几盆雪兰花。   没有空位,便只能与人拼桌。   江重雪叫了几样当地的名菜,鲜嫩的蘑菇蒸乳鸽,在花雕酒里淌过、再裹上蜂蜜和糖的醉虾,翠绿的芹菜炒墨鱼丝,油而不腻的红烧狮子头,并有一盅珍珠银耳汤和两碟海棠酥翠玉糕,再点上一壶好酒,色泽清润。   楼里摆了一张梨花木桌子,后坐了一位青灰色布袍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才子佳人老掉牙的故事,听者寥寥,几十人的高声阔伦反将说书先生的声音比下去,先生不满之余将手中的惊堂木猛地一拍,哗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这样冷的天气,他还在冒着虚汗,不停地摇扇子。   这啪的一声揽回了许多目光,他正自得意,就被人高声喝断,“成天不是说西厢记就是讲凤求凰,要么就是些山精鬼怪的胡话,能不能换个新鲜的?”   众人哄应,说书先生舔了舔干枯的唇角,抹了把额头的汗浆,手里的扇子更加用力,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沉吟半晌,“话说去岁金人来犯,朝廷告急……”   “莫说这个!”有个汉子一拍桌子,“朝廷十五万人马输给八万金兵,连那皇帝老儿都被逼得像只丧家犬,颜面荡然无存,听了就让人生气!”   “就是!”附和的声音滚过来,“自从岳元帅死后,这朝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先前那汉子五大三粗的脸上忽然红了眼角:“好端端的,你提岳元帅做什么?!别玷污了岳元帅的英灵!”   风声呼啸,楼里的热度顷刻降了一降。   周梨也是宋人,凡是宋人,都知道岳飞如何抗金北伐、重整山河,又是如何为奸人所害,枉死于风波亭。周梨十三岁,而岳飞就死在十三年前。岳飞说,莫忘靖康耻。也是岳飞说,此生必要收复河山。这乱世里人人自保,拯救世道的重任没几个愿意扛。可惜最愿意扛的人已经死了,盛世却还远。   掌柜的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连皇帝都骂了起来,传出去生意都没得做,忙打圆场:“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头一歪,向说书的叱道:“你个腌臜东西,谈什么国事,闭上你的鸟嘴!”   说书先生被他一吓,没了主意。   这才子佳人听腻了,庙堂之事又不让说,岂不是让他下不了台面。   恰时二楼雅间里有人拂开了帘幕,走出一个蓝衣束腰的少年郎,手中执剑,雅间里红烛高烧,另有两人围桌饮酒,说书先生往楼上一瞟,便知他们是江湖中人,而且来头不小,是名门弟子。   少年郎扶着红漆木栏,微勾了嘴角,笑道:“说书的,那就说说江湖中事吧。”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好!就说说这风起云涌的江湖!” 第3章 说书   还未出元月,从酒楼往外一望,一里多的青石街,沿路各处都悬挂着喜庆的花灯,沾着昨夜落的一场雪,显出了残色。   周梨尝了一碗珍珠银耳汤,滋味鲜美唇齿留香,满足地打出一个饱嗝,舔去唇上残味。   向来她陪江重雪吃东西,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没有她的份,她是啃馒头的命。   今天江重雪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筷子打在她手背上,她就趁机尝鲜,饱餐一顿。   她抬头时阳光正好,窗外光芒在江重雪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绒光。他眼角却带冷意,阴沉地看着二楼那位凭栏轻倚的少年郎。差不多十六七岁,与江重雪相当的年纪。   周梨手里的筷子含在嘴巴里,觉得奇怪,堂上的说书先生已然换上了一副铿锵的嗓子,说道——   “话说,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诸位客官,这百年以来江湖上纷争不休,凡是提着把剑的拎着把刀的,俱想号令江湖一统千秋,且说这些江湖中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凭着本事为朝廷效力远击金人,总爱闹着窝里斗,实是浪费一身武艺没有一丁点儿的用处,还不如隔壁总爱伦着菜刀嚷着要去杀金兵的愣头青呢,大家说是也不是?”   楼中爆出一阵粗鄙的大笑,说书先生得意洋洋,瞥到二楼雅间里的人背脊一挺,手里的酒杯沉了沉,转过头来朝楼下看了一眼。倚栏的少年也变了脸色,用力地握着手中宝剑清清凉凉地一笑,笑掉了说书先生的七分骨气,先生暗叹自己舌头太快弯儿都来不及打一个,忙把手里的折扇合起往左手里嗒的一敲。   “这……话说这江湖之中,历来分了正派魔道,这魔道又分做一城一宫九堂十八帮,这一城便是求醉城,城主唤作个哥舒似情,据说练得个回春之法,堂堂男子竟似比女人还要漂亮,你道可笑不可笑。这一宫正是碧水宫,宫中俱是女子,据传她们常以少男精血提升功力,全然不将人命放在眼里,行事诡谲坏事做尽,就这些宵小之辈还妄图染指武林一统江湖,合该是痴人说梦!”   说书先生大骂了一通,觑着楼上人的脸色又说道:“再说这正派之中,有一阁一门二派三楼,一阁便是浮生阁,阁主谢天枢乃是天下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一心修身养性不过问江湖纷争,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而这一门二派三楼便是当今武林执掌牛耳的六大派,这六大派有小楼,胭脂楼,非鱼楼,天玄门,点苍派,以及青城派。这六派荣辱同享,生死共存,携手抵抗江北魔道,尤其是这小楼,更是六大派之首,诸位且听我道来,这小楼掌门楚墨白便是当今武林不得不说的一个人物!”   周梨一惊,汤勺脱了手,沉到了碗底。   她抬眼去看江重雪,菜汤热气腾腾,江重雪竟在笑,手里捏着的酒杯裂开了细纹。   周梨本身只专注面前的吃食,此刻竖起了耳朵。   “要说这楚墨白,那真真是江湖百年以来顶顶厉害的一个人物,他幼年拜在小楼前一任掌门慕秋华膝下,十六岁出师,领小楼首席大弟子之位,十八岁以一人之力打败恶名昭彰的扬州八怪,一举名扬江湖,二十岁即练成了武林至高内功心法春风渡,客官,这春风渡乃是百年前小楼的开山祖师爷所创,要知道历来高深的武功秘笈都是只传入室弟子,然则小楼的这位祖师爷却反其道而行,凡是上门求春风渡秘笈者,他无不答应,你们道他为何如此慷慨大方?”   他把扇子往桌案上啪地一放,扇骨断裂,说书先生恨铁不成钢地拾杯喝下一口茶润润嗓子,底下有人看不得他卖关子,纷纷把手里剥下来的橘子皮栗子壳往堂上扔,先生东躲西闪,灵活如一只猴子,又惹起一阵大笑。   待众人笑罢了他才道:“要说这春风渡,真是天下最奇特的一门内功,修炼者须得是心灵纯净光明磊落,还要剔除七情六欲,心中无一丝一毫杂念之人才能练成,实是天下最难练的一门功夫,多少人想要练成春风渡,却在第一层心法上就败下阵来,只能含恨放弃。放眼百年江湖,练成春风渡者不出一掌之数,当今浮生阁阁主谢天枢便是其中之一,谢天枢练成春风渡时正是四十一岁,而另一个,便是江湖上人称“天人”的楚墨白,两年前楚墨白修成春风渡时年仅二十岁,比之谢天枢,更胜一筹!”   无数人拍桌叫好,江重雪手里的杯子碎了,沾了一手的血,笑得愤恨。周梨一吓,想捂住他的伤口,他把手一缩,冒出一串的血珠往下落。   “去岁深秋十月,六大派以小楼为主,楚墨白为首,渡过长江,出其不意地重创了江北魔道,打得江北各派是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其中最最有名的,当属楚墨白与那金刀堂堂主江心骨的一战。话说那天狂风呼啸,夜色深沉,楚墨白携门下弟子攻袭金刀堂,一夜之间覆灭金刀堂上下数十条恶贼性命,各位客官,你们可知这金刀堂也算江北名气响当当的一个门派,堂主江心骨惯于用刀,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好手,其麾下弟子也是个个身怀绝技,但遇到了楚墨白,便如老鼠见了猫,只有抱头逃窜的命,哪里是楚墨白的对手!话说这楚墨白手执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朔月剑,面色清雅,看那江心骨朝他一刀刺来时岿然不动稳如泰山,刀刃挨着他脖颈唯有一寸距离时,他只轻忽一闪,躲过这致命一击,拇指轻弹,朔月剑铿锵出鞘,剑影冷冷如寒雪,溶溶如月色,真是一柄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剑!也唯有天人楚墨白才配的起这样一把好剑!只见楚墨白长衣翻飞,手腕轻划,一剑破开空气,直取江心骨咽喉!”   先生说得情绪激昂,把那对峙场景说得犹如亲眼所见,众人提着一口气在嗓子眼,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那江心骨欲要抵挡,楚墨白袖子一挥,掌中含了春风渡的至高内功直接把江心骨震出三丈,江心骨心脉俱碎吐血不止,这时候楚墨白的朔月剑一剑刺去,稳稳当当地刺穿江心骨额心,轻轻松松就将他毙于剑下!”   二楼的少年拍手鼓掌,眉目飞扬,大笑几声,“好好好,说书的,你说得好极了!”   说书先生见他夸了,合拳朝他一拜,眉开眼笑,“好说、好说。”   少年一锭银子随手一掷,从众人的惊呼声中飞了过去,稳稳地落在说书先生面前。先生得了这赏银,往兜里一揣,连声道谢。   少年一摆手,扶住红栏,“说书的,你就将你今日这套说辞,每天给我在这闹市大街的酒馆茶楼里说上几遍,好让人知道此番正派大捷,狠狠挫了魔道锐气,看看那些江北余孽们还敢不敢逞凶作恶。”   “哦?”说书先生自桌后站起,一躬身,温和道:“见这位公子衣着,莫不是青城派弟子?”   此地并非正派势力范围,但六大派无人不知,青城派又是六大派中行事最为高调的。此派弟子俱着明蓝华衣,系玉带,远远观去,不像武林中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走马观花的纨绔子弟。   席上有人听了说书先生这一番添油加醋的故事,又看到青城派的人趾高气昂,忍不住低声鄙夷:“什么六大派,照我看不过就是一群鱼虾罢了,还真把自己当蛟龙了。”   “六大派现在可是坐的武林第一把交椅,还算得鱼虾吗?”   “第一把交椅?你把少林武当放在何处?”   “这个嘛,”另一人往杯里倾酒,露出落寞神色,“如今少林为避尘世纷争龟缩一隅,武当因得罪朝廷关闭山门,就连那传闻中的雪山昆仑派、峨眉派皆已不问世事,而十几年前如日中天的岳阳哥舒府,机关城鲁家,现也都凋零了。”   “所以我才说这世道不公!”那人嘴角遗恨,“真正的蛟龙都蛰伏起来了,倒跑出六只鱼虾来指挥江湖武林。”   “也不好这么说,至少小楼是我朝先祖御赐丹书铁券,正统出身的门派了。”   正说着,楼上的少年挑高了眉眼,略一点头,说书先生挤出三分惊讶,“此次重创江北各派,听闻青城派出力不少,老朽眼拙,竟未认出阁下是青城弟子,惭愧惭愧。”   少年被他一顶高帽戴得舒服,阔气一笑,“无妨,你一个说书的,不认识也是正常,”他把手里的长剑提了一提,正要说什么,雅间里一位玄色衣衫的人端起酒杯,朝他道:“过来喝酒罢。”手背掩映着白瓷酒杯,是一双修长有力惯于用剑的手,样子斯斯文文,眉眼轮廓十分温润。   少年很听他的话,点点头,抬脚要走,背过身去哼笑,“什么金刀堂,什么江心骨,在楚大侠面前一文不值,都是浪得虚名。”他一撩袍子,正要进去雅间,里面端坐的玄衣人忽然皱眉,随手将酒杯一弹,正好替少年挡住了朝他咽喉飞来的一根筷子。   酒杯碎裂,上好的清酒伴着碎片洒了一地。   少年跄踉后退,发觉是被人偷袭了,一掌拍在栏杆上,朝下望去,“什么人?!”   一抹刀光于众人眼前闪过,说书先生面前的梨花木桌子被人一刀劈开,刀风割断了说书先生的衣袍,先生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没来得及反应,肩膀就被人提起,直接扔了出去,撞翻了好几张桌子,倒在地上哀嚎。   楼里炸开了锅,众人抱头鼠窜,掌柜的还在嚷着银钱未付,堂倌把身子一猫,躲到了桌子底下去。   堂上便只剩下了那张说书先生坐过的椅子,椅子上江重雪偏着身子斜坐,一脚跨着,大刀扛在肩膀,刀刃清越照出他挺秀侧脸。   周梨躲在角落里一株比她人还高的山茶花后,紧张地透过竹叶间的缝隙看着江重雪。   江重雪扬起薄唇,看楼上少年,怒极反笑,“如今便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你的手,还是要你的脚,你若要了手我便去你两只脚,你若要脚我便卸了你两只手,你选吧。”   少年冷笑,“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江重雪淡淡的,“不知道,也不须知道,你墓上刻何名讳,我没有兴趣知道,清明鬼节我又不来拜你,我要知道什么。”   周梨想,这世上要论谁的嘴皮子厉害,最能把人气倒,江重雪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的。楼上的少年果然被他气倒,凌空一跃,手中长剑出鞘,衣袍在空中一晃,姿势华美如一只展翅的鹤,人已朝椅子上的江重雪持剑刺去。   江重雪从容而坐,周梨急了,把脸移出山茶盆景,朝他呼喊,想要他反击。   千钧一发之际,金错刀出鞘。   江重雪是惯用刀的,这一柄七十二斤的金错刀自他十三岁便能拿起,如今已如捧一杯茶般收放自如。刀剑相击,金错刀的重量足以把对方手腕都震痛,少年欠身后退,露出惊惧之色。   楼里无数桌椅碗碟碎了个精光,没有走脱的掌柜与堂倌瑟瑟发抖,雅间里的两人抢身出来,另一个也是青城派的弟子眉心一拧,要去救人,被玄衣人一臂拦住,仔细看了看江重雪的身手,旋即皱眉。   江重雪招式清丽,却不旨在杀人,也不攻人命门,反而如戏耍,一刀刀划破对方的长袖衣角,劈落发丝玉带,不消半会儿工夫,少年面损衣破,扶着一张桌子喘息,狼狈至极,伸出一根手指头,“你敢耍我!”   江重雪把刀一扛,嘴角带笑,“连我的贱十三式都敌不过,青城派果然都是些脓包。”   “剑十三式?”少年低语,从鼻子里哼出一从冷气,“从未听过的,也不知是江湖中哪一门的野路子,你用刀却使剑法,可笑。”   江重雪大笑,“我这贱十三式专用来对付贱人,刚好就用你这贱人的血,祭我的刀。”   “贱十三式……”玄衣人一思索,恍然道:“是江北金刀堂先祖所创的刀法。”   少年听到了他的话,怒目圆睁。金刀堂是邪派,所创的武功也是十分怪异,这贱十三式就是其中一门,“你是邪道中人!”   江重雪站在一地狼藉之中,脸上笑意收敛尽了。他不笑的时候杀气便浓浓的透出来,长腿一抬,面前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被他踢飞,朝少年飞去。   少年用剑劈落,不等碎屑落地,江重雪一张分外邪气的脸已近在咫尺,一刀朝他砍来,这一刀已非戏耍,携了千钧之力,意在夺命的。   少年侧过身子想要躲避,刀锋紧贴着他脸颊朝他肩膀砍去,他恐惧地大叫了一声:“大哥救我!”   电光火石之间江重雪背后袭来冷冽剑气,让他不得不为之回身,一刀格挡住另一个青城派弟子的长剑,那人武功显然比这少年要好。   玄衣人见两位同伴都出手了,自己再不出手似乎不合道义,叹了口气,只好来相助。   他们打斗的招式极快,周梨的眼睛看不过来,反而被那些刀光剑影刺得眼睛发疼,她用手背挡了一挡,待放下时,见那三人站定了三个方位,将江重雪围住。   玄衣人将手腕略微一沉,语气放得很轻,“今日是我等冒犯在先,阁下如果愿意不计前嫌,此刻便可离去,我们定不为难。”   青城派那两人听到这话,便道:“柳大侠,你胡说什么,他是邪派中人,定不能叫他走脱了。”   这姓柳的公子还要再劝,另外两人已迫不及待地动手。他忍不住又叹气,所以说他不想跟青城派的人打交道,青城派的弟子怎么都是这样的性子,真是少打交道为好。   这人本不想与江重雪交手,但见江重雪招招都是杀意,也不好真的让他伤了青城派的人,只好两面周旋,在尽量不伤江重雪的情况下化解江重雪的刀法。如此一盏茶的时辰下来,江重雪落了下风,若只应付那少年还好,但是三人一起他就不是对手了,尤其这个玄衣人武功很好,超他几倍不止。   再打下去,可能要累及性命。   江重雪不能死,他还有大仇未报,决不能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片刻后,他寻个空隙,立即破窗而去。   周梨见他走了,迈着两条小腿跑出去想要跟上他,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人还没站起来,就被人抓着衣领提起。她双腿悬空,不停踢踹,直到外面那个去追江重雪的少年复进来了,摇头说:“那小子轻功了得,我追不上。”   周梨听罢,放下一颗心,转念又想,不对呀,自己还在这里呢,江重雪怎么扔下她一个人就跑了。她立时便觉得气愤,这江重雪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把自己弄来的烂摊子扔到了她头上,结果自己跑了。   她气得一口咬住那只抓住她的手,对方吃痛,把她狠狠摔在了地上。她被这一摔,全身骨头都要碎了,疼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随后头一沉,便没了知觉。 第4章 交心   周梨醒来的时候全身隐痛,身下的草垛被压出沙沙声响,一只老鼠在草下觅食,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老鼠一溜烟地钻到别处去了。   她被绑在一间柴房里,门缝底下吹进一层薄雪,月色糊在窗户上,外面冷风呜咽。   门外有人把守,两道人影映在门上。   身上被绑了绳子,她扬起煞白的脸望着窗户纸上憧憧的月色树影,想着江重雪会不会来救她。她怕外面有陷阱,如果江重雪来救她会掉进他们的陷阱。   啊呸,江重雪都把她丢下了,就是落进陷阱也是他活该。   一夜过去,江重雪并没有来,也无人管她,任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偶尔听门外把守的人说她是邪派同党,要等着来发落她,她更加害怕。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屋外交谈的人里混入一个温和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周梨一惊,起了小半身冷汗,把身子往后缩了缩。   进来的人还是穿那身玄衣,报以一笑,“别怕。”他把食盘放在周梨面前,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这么久没吃东西,饿了吧。”   周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偷瞄这人。眉毛很浓,十分平和,给人一种善于亲近的感觉。不过周梨却记得他也是围攻江重雪的人之一,想来不是什么好人,不可被他的相貌骗了,这饭菜也许下了毒也未可知,她闭紧嘴巴不肯吃。   他看透了她的心思,撕下一只鸡腿,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若要杀你,一剑就可要了你的命,没必要这么麻烦在饭菜里下毒。我也是想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怕把你饿坏,这才给你送吃的来,你好歹吃一些,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他说得有理,而且一天没吃东西,周梨的确是饿了。管它饭菜里有没有毒呢,便是毒死了也比饿死了强,她便不再顾忌地从他手里夺过了油光闪亮的大鸡腿,三两口送下肚子后,又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扒着香喷喷的大米饭。   鸡腿鲜嫩,青菜爽口,饭也煮得颗颗饱满。   这人忍不住笑,“小丫头,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他是谁?”   周梨听见他这话,饭菜噎住,猛地咳嗽起来。   他好心地帮她顺气,她咳完了抬起头看他,怯怯地说:“我不认识他的……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只是和爹娘在酒楼里吃饭,见你们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又和爹娘冲散了,怕得要命,只好先躲起来,后来我看你们打完了,就想赶紧逃出去寻我爹娘,谁知道,谁知道被你们掳了来,”她挤出几点眼泪,用袖子抹了一把,一双浓黑明亮的眼睛睁大,“大侠,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爹娘这会儿肯定在到处找我了。”   那人不动声色,唇角噙笑,觉得有趣。这小丫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原来也是个会说谎的。他在江湖中阅人无数,周梨一个小丫头片子,信口几句胡话,岂能瞒住他的。更何况昨日在酒楼里,他分明耳尖地听到这丫头叫了一声那少年的名,定是认识的。   他见周梨不肯说,也不强逼,收拾掉她吃好的碗筷,“你放心,我会去劝说他们的,叫他们把你放了。说起来,若不是途径此地偶遇青城派的人,非要强拉着我去喝酒,也着实不会给你惹下这无妄之灾。我原是要去金陵的。”   周梨脱口而出:“金陵?”   “你去过金陵吗?”   周梨摇头,若不是被困在这里,她就是要跟江重雪去金陵的。   他收拾妥帖后起身,低头冲她一笑,“对了,我叫柳长烟,天玄门下,天玄门的掌门是我爹,不过我自小是在小楼习武的,这次我去金陵就是去小楼看望我师兄。”   他说的话太绕,周梨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又道:“也许你没听过我的名字,但总归该听过我师兄的名字,他叫楚墨白。”   周梨冷不防地闷咳了一声。   柳长烟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眉梢警觉地一抬,一拂袖子,淡淡地笑了。   “看来不用我多费唇舌去救你了,能救你的人已是来了。”他好整以暇地把柴房里唯一一扇紧闭的窗户打开,星辰月华皎皎地照进来,“好月色。”说着,端起食盘闭门而去。   他前脚才走,后脚一道黑影从窗口滑入。   周梨猛地被人拎了起来,惊得大叫,被一把捂住了嘴巴,耳边一声“是我”低沉地响起,周梨抽了口气,整个人被带着腾飞在半空。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敢在迎面的强风中睁眼。   底下是一条幽深寂静的小巷,几户屋檐上积着一指厚的残雪,被他们飞过时带起的风刮落。   周梨转过头,看到月下的江重雪面庞冷冽,邪异非常。   她以为他不会回来救自己了,自己这条性命在江重雪眼里无足轻重,哪里比得上他的仇恨来的深刻,所以她放弃了等他归来。   周梨感觉有暖流从心口漫向全身,眼角微湿。   江重雪落了地,看着手背上发烫的泪珠,他张了张口,又忍下了,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花,口气并不好地说:“你怎么又哭了,难道在怪我来晚了不成?”   周梨摇摇头,眼泪开了闸,流不停了。   周梨其实极少哭,被人欺负了或者饿坏了、冻伤了,也不过是咬咬牙挺过去,也哭过,但是发现哭并没有什么用,所以就不哭了。   江重雪无言地看着她,眉头轻皱,不知如何是好,他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不要哭了,快走吧,小心他们追上来,到时候又要麻烦我去救你。”   他硬邦邦地说,周梨破涕一笑。   没走两步,她因为一直被绑着,此刻腿脚发麻,委顿在地,可怜兮兮地抬头。   江重雪一脸无奈,叹了口气,一撩衣袍蹲下,“上来。”   周梨开心地把四条细胳膊细腿往他背上抡,她闻到了江重雪身上淡淡的皂香味。   月光穿漏屋檐角,照着城中的万千巷陌,重重飞檐俱都掩映在灯火底下。   过了很久,她说:“重雪哥哥,我以为你把我扔在那里就不管我了。”   江重雪绷成一线的嘴唇有点僵,“要是不管你,谁来伺候我?”   周梨难得笑了,“好,明天我给重雪哥哥洗衣服。”   江重雪哼了一哼,她趴在他背上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太重,“重雪哥哥,我好困。”   “睡吧。”江重雪低声道。   半晌,听到背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并了细小的鼾声,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一盏灯笼下,昏黄光线里还有一树银杏,树前是一家客栈。   周梨一直睡到第二日的朝阳四合。她被浮光闪醒,掀被下床。窗户纸上映着影影绰绰的阳光,有咿咿呀呀的调子低回婉转。她听了一会儿,推开窗户。天色明亮,屋顶上的雪逐渐化尽,周梨所在的屋前正对那棵高大如盖的银杏树。   江重雪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手上一片叶子,正吹着一首曲子。树下经过的路人好奇地抬头,江重雪一曲中断,手里的金错刀挥舞起一阵飞沙走石,把底下观摩的人群吓得退避三舍。   周梨笑起来,江重雪扭过头,周梨笑道:“重雪哥哥,这首曲子真好听。”   江重雪嘲笑她:“你这生在不毛之地的乡巴佬也能听懂?”   周梨眉毛抖了抖,江重雪一贯如此,千万不要为他生气,这样一想就淡定许多,说道:“原来你会吹叶子。”   很久,江重雪方说:“我娘教的。”   周梨一怔,这是认识江重雪以来,他第一次提及家人。   安静片刻,江重雪忽然道:“你怎么从不问我关于楚墨白的事情?”   周梨讷讷的,“我以为你……”   “几个月前,楚墨白领着正派人马渡过长江,覆灭了我金刀堂,”江重雪微偏着头,以至周梨看不清他脸上神色,“金刀堂一百零三口,除我之外,无一存活。”   怪不得那一日听了说书先生的话,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周梨还记得说书先生口中的金刀堂堂主的名讳,“江心骨……”   “他是我爹。”江重雪静静地说,“金刀堂被灭后,我便想去找楚墨白报仇,不料因怒伤攻心大病了一场。”他回看周梨,声音低低的,“你一直怕我的金错刀,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楚墨白的朔月剑,那剑杀人不溅血,只留下细细一道剑口,你知道么,我替爹娘收尸的时候,在他们胸膛上寻到那剑口时,恨不能将楚墨白挫骨扬灰。”   这些江湖纠葛正邪之争周梨不懂,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随意就杀害一百多条人命,这难道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才会做的事情么。这个叫楚墨白的人,是大奸大恶之人么,如果是,为什么青城派的人提到他俱是一脸心悦诚服,柳长烟说到他,语气里全是敬意,而江重雪听到这个名字,则恨之入骨。   过了一会儿,周梨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不屑跟我说这些的。”   江重雪愣了一下,翻身从树上兔起鹘落地纵下,轻稳落地。   周梨见他走到街对面一个卖糖葫芦的跟前,掏出几枚铜板买下两串糖葫芦,举起其中一串向她扬了扬,示意她要不要吃。周梨一个劲地点头,岂料江重雪朝那两串糖葫芦每一串都舔了一口,抬起头来露出恶意的笑。   周梨跺了跺脚,跑下了楼。从楼梯上飞快下去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江重雪告诉她这些事情的原因。也许,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听他说一说而已。不是需要有人安慰,只是希望,有人听一听。   周梨一脚跨出客栈,抬起头,在暮色之中看到江重雪正在微笑。   周梨两只小手一把就抓下五六串糖葫芦,央着江重雪付钱,江重雪不付,她干脆也学他,每一串舔上一口。   卖糖葫芦的小贩嘴角抽搐地看着这两个诡异的小奶娃,抢声道:“客官,这几串糖葫芦可都得付钱啊,不然我怎么卖给别人。”   “我没有钱。”周梨奶声奶气地说。   小贩见她想吃白食,一把抓住江重雪的衣袖,以防他赖账逃走,“她没有,你总有吧。”   江重雪本来想说我也没有,一转头,见她眼睛里蓄着朝阳明亮的光彩,讨好地看着他,他不由得被她脸上明媚的神采晃了眼睛。   其实周梨长得挺好看,鹅蛋似的脸庞,两道眉秀秀的如远山,眼睛清清浅浅一眼便能看到底,只不过因她身子骨瘦小,不似富贵之家出来的姑娘,那么体面光泽。   江重雪笑了笑,掏出银钱给小贩,把手上的两串糖葫芦也一并塞给周梨。江重雪拍拍袖子,“你要是敢剩下一颗,我便打你一下,敢剩两颗,我就打你两下,你不是非要吃吗,还不把它们全吃了?” 第5章 兄妹   这几串糖葫芦就成了周梨一整天的吃食,把最后一颗糖球咽下肚子她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发誓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吃糖葫芦了。江重雪都不愿意和她说话,嫌弃她一开口嘴巴里全是酸腐味。   第二天下起大雪,下足了整整三天之后终于放晴。   这一年的冬是百年难遇的冷,也总算是过去了,苍山城廓,江河海流,都逐渐化雪消冰。   出了雨水入了惊蛰,桃李始华。周梨骑在江重雪的高头大马上,看到山野间的树丫含苞待放,黄鹂绕着微风脆鸣,春光流泻,一片姹紫嫣红。   他们按照预定的路线马不停蹄地前往金陵,周梨发现每朝金陵近一步,江重雪眼睛里的神采便沉郁一分。到了晚上,等她睡着了,江重雪就会去练刀。沉重凛冽的金错刀挥舞之间惊起落叶飞石,她偷看的时候经常被这冰凉的刀气惊起鸡皮疙瘩。   一路披星戴月地到了下一座城镇,江重雪因为急着赶路,不愿在此留宿,想吃过饭就走。进了城门,江重雪下马徒步,牵着马缰走在前面,周梨坐在马上仰着脑袋东张西望。   这镇鱼龙混杂,镇上多商队旅人,从天南地北而来,操着各地的口音,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没人在乎谁是谁,从哪来来,要去哪里,只关心自己荷包里的银子以及马背上的货物,以及这条性命。   历来这样的地方,最多亡命之徒,为了打钱的主意,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此地的地理位置极为不好,去岁金人南侵,便是从这里打道而过的,这是南侵的必经之地,也是商队的必经之地,所以镇上不止有宋人,还有胡人,甚至是金人,活在这里的人,都有一张在刀尖上舔血惯了的世俗的脸。   唯一有趣的,是交错逶迤的路旁种上了几株三色堇,不知出自哪个风雅之人的手笔,与这小镇格格不入。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阵,江重雪勒住了缰绳,停在一家酒楼前,他扶周梨下马。   踏进楼里的时候,他抖了抖披风,上面的尘土飞扬,临近的几个食客皱起眉,恼怒地转过头要数落他,一见他手中的大刀,讶然咋舌,打消了与之争论的念头,低头窃窃私语。   江重雪点了酒菜,还未上桌,便有两个当地巡街的兵丁在堂倌的指引下朝他们走来,问他们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江重雪绕着弯子应付过去,那两个兵丁审视了他一会儿,大概见他们年岁还小,周梨又是个看上去瘦瘦弱弱没有武功的小丫头,也就信了江重雪的话,不曾为难他们。   待他们走后,江重雪举箸吃饭,浑不介意,周梨看了他一会儿,把筷子放下,指着那盘烤得外酥里嫩的鹌鹑说:“我马上就回来,你不要把这盘菜吃完。”迈着干柴似的两条细腿就出了楼。   江重雪眉毛一扬,筷子就往那盘鹌鹑里戳去。   正午的太阳暖人,他一只手搁在窗沿上,打量这座小镇,随即瞧见了楼下在人群里穿梭的周梨。   过去半柱香,周梨喘着气回来了,一屁股坐好,见鹌鹑被他吃光了,只剩下零星的几块爪肉,心痛地看着他,本来想说什么的,把头一扭,不说了。   江重雪也无所谓,照样喝酒吃菜,反倒是周梨耐不住,拳头攥紧,说:“我刚才去外面打听了一下。”   江重雪抬头看了周梨一眼,涌起笑意。周梨是为他去打听的,别人对她一个小丫头不会有什么设防。他原本并无闲情逸致去打听此处发生了什么,为何对外人如此设防,但是看到周梨为他奔波了一趟,他还是有些开心的,这开心的表现就是他又为周梨点了一盘烤鹌鹑。   周梨一面咬着鹌鹑肉,一面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江重雪。   几月前正派北上,渡江重创江北各派,江北九堂十八帮中有半数惨遭灭门,余数元气大伤不复如初,因此江北之地尽落于正派之手。   自古长江以北是邪派所在,江南则被正派占据,如今形势大变,楚墨白调来了江南的弟子驻守江北,以防邪派卷土重来,这就使得有些逃脱了的江北弟子不敢再滞留于江北,四散逃逸,有些便渡江往南面来了。   这些人死灰复燃,又重新建立了门派,经常拦路打劫过往的商队,让官府头疼不已。正好朝廷出了禁武令,各省连忙张贴出了榜文实行此令,现在凡是走在路上手持兵器的,都会被盘问一番。   江重雪安静地听着,抬头看着远处簇簇拥拥的三色堇开得如火如荼,洇染得整条街都飘了艳色。   周梨用舌头舔尽骨头缝里的最后一丝细肉,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除了其中楚墨白的名字被她隐去了之外。   江重雪听完后回过头来,脸庞淡淡晦涩,“吃完了没?”   周梨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他拾刀起身,丢下几块碎银。   周梨打听来的消息并没有错,出了这座小镇,沿途确实遇到许多江湖中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非从江北而来,而是一些打着江北门派的名头坑蒙拐骗的,而且这些人的数量甚至是超过了真正从江北逃来的弟子。   路径一条山道的茶摊上时,听茶博士说起三里外的山中有个叫做小明月堂的匪窝,时常打家劫舍。周梨听着这名字觉得有意思,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江重雪,小声问道:“重雪哥哥,你可听说过这个小明月堂吗?”   江重雪弹了两个铜板过去,茶博士殷勤地递给他两个炊饼,被他塞进包袱里去了,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留着当晚饭吃,“明月堂是九堂之一,我十岁那年还曾见过明月堂的堂主,参加过他的寿诞。”   “那么,这个小明月堂呢?”   江重雪冷笑,“欺世盗名之辈而已。”   周梨若有所思地点头。   后来又听了茶博士的一些话,才知道原来欺世盗名的不只是这个小明月堂,还有什么小天河帮,左邀月堂,右邀月堂,据说左右两个邀月堂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正宗的,还打了一架,结果不打不相识,两堂合并成了一堂。   周梨听到这里差点被一口茶憋得岔了气,一直到离开茶摊,她还在疑惑着如果左邀月堂和右邀月堂合并了,那么现在的堂主究竟是哪一个呢,周梨总觉得为了谁当新的堂主,他们还得再打一架,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江重雪,得到的自然是江重雪一个白眼。   周梨说:“原来这些人都在打着别人的名头做坏事。”   江重雪淡淡地斜起嘴角,“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被人泼脏水了,反正谁做了坏事,都可推到我们头上来,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那些人都是些不成气候的,随他们去。”   周梨回头看看他,似懂非懂,但觉得江重雪的话挺大度。   不过这样大度的江重雪并没有维持很久,一天之后,在听说了某个叫做小金刀堂的堂口之后,周梨看到他气得脸都绿了,手起刀落间就劈开了一棵大树。   有人胆敢冒充他金刀堂的名头在江湖中行骗,简直是不要命了。   周梨在大树倒下的呛人灰尘中咳得脸红脖子粗,心想,她真是把江重雪想得太崇高了。江重雪不是大度,只是事不关己,如今关己了,他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谓的小金刀堂处在一个颇为隐秘的山水之中。   谷雨时节,雨生百谷,山中水色清秀,韶光流转。周梨闻着山野清香,眨眼之间江重雪已经踹翻了几个守门人,抡着骇人的金错刀把小金刀堂的寨门劈开了。他一身红衣,手持巨刀,光是这个形象,已经足够把人吓退。   “你们堂主在何处?”江重雪冷着脸问,众人十分有默契地往里面一指,集体把堂主出卖。   周梨随江重雪踏进大厅,厅中摆放一只涂了红漆的巨大椅子,房梁上垂下金色幌子,上书了小金刀堂四字。   她躲在江重雪背后探出小半张脑袋,环视了一圈之后将目光定在躺在椅子里的男子身上,遥遥望去,第一眼便看到这人撑着脑袋的手,手背黝黑,随意地搭着,整张脸露出来,眉毛很浓鼻梁高挺,嘴唇厚厚的。   那人均匀地呼吸着,江重雪进来了他也未曾抬头,起初周梨以为他身怀绝技毫不惧怕,后来听到他细细的鼾声,才知道原来是睡着了。   江重雪手持金错刀朝那人飞去,刀光让整个厅堂为之亮了一亮,躺在椅中熟睡的人被这光闪醒了,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正要去追究这雪亮雪亮的是什么东西,竟敢扰了他清梦,迎面就看到江重雪一刀朝他劈下。   他也是个用刀的,那把刀就架在椅子旁,看上去没有金错刀沉重宽大,却也足以杀人。   可是直到江重雪的刀在离他头上一寸的地方赫然停住,他也只是发怔地看着江重雪,全然没有去摸他的刀。金错刀的刀气击裂了他屁股下的那张椅子,这人啪嗒一下,哎哟一声,坐在了地上,眼神仍旧迷惑不解。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态,只有一种解释——   这人还在起床气中。   江重雪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他厉声说:“敢冒充我金刀堂招摇撞骗,拾你的刀,与我打。”   “打?”他开口了,“打什么?”   周梨还等着看他们打架,颈边却突然袭上冰凉的冷气。一道阴影从她背后覆上来,她抖了三抖,手脚僵硬,片刻后才敢低下头,看到了横在自己颈边的利器。   呈弯月形状,锋利无比。周梨却觉得它很像割稻谷用的,后来才知道这叫做钺,鸳鸯钺。   握着武器的却是个眉眼生动的女子,杏儿般的大眼睛,肌肤雪白,若不是她手上的武器如今抵着周梨的脖子,周梨都要承认她是个挺漂亮的人。   “你可别动,”她威胁周梨,又把手中的鸳鸯钺近了一分,冲江重雪大声道:“放开我哥哥,不然我杀了她。”   那人终于清醒了,立刻嚷起来,“妹妹,快来救我!”   “哥哥,你可还好?”   “妹妹,我在这里!”   “哥哥,你莫急,这丫头在我手上,他不敢动你。”   “妹妹,我害怕,你快来救我!”   “哥哥,你莫怕!”   江重雪听不下去了,“闭嘴!”   那女子舔了舔唇,提出了建议,“你放了我哥哥,我就放了这小丫头,如何?”   僵持了一会儿,江重雪接受了这个折中的建议。周梨被这个姑娘一掌推出,跌进了江重雪怀里。双方彼此对望,那一对男女眉眼里果然有五分相似,妹妹似乎是比哥哥胆子大些,上前一步,把鸳鸯钺横在半空,“你是什么人,敢闯我小金刀堂,我小金刀堂哪里得罪你了?”   “你敢称作小金刀堂,便是得罪了我,”江重雪恨声道:“金刀堂虽已不在,我却容不得任何人将这三个字当做戏耍。”   兄妹对看了一眼,做哥哥的道:“你是什么人,与金刀堂有什么关系?”   女子看到了他手中的大刀,甚觉眼熟,半晌,她眼睛里浮起惊讶,“金错刀……你这刀,可是金错刀?金刀堂堂主的金错刀?而且你……”她上下将江重雪一通看遍,摸着下巴沉吟,“你莫不是金刀堂的人?”又摇摇头,“不对啊,金刀堂被楚墨白覆灭时无一人逃出,难道传言有假?”   不好。周梨看向江重雪,他眼睛里有火在烧,熠熠的一片。周梨看那两人不似坏人,也约莫估量出了他们起小金刀堂这个名字并无恶意,赶紧道:“他是江重雪,金刀堂的少主人。”   “什么?”兄妹两异口同声,对视良久后,脸上转成欣喜,“你难道真的是……”   话音未落,江重雪已将金错刀愤怒一挥,厅中无数东西七零八落。   周梨吓得跑到外面,还不忘把那两兄妹一起带出来,一番解释之后,她摆摆手,“不要提楚墨白。”   兄妹恍然大悟:“哦……” 第6章 悸动   江重雪砸了小金刀堂,不过他慷慨地扔出了一袋银子作为补偿,而条件就是小金刀堂必须改名。兄妹两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对兄妹哥哥叫做叶火,妹妹叫做叶水。   叶火叶水来自江北,少时同一个师父学了几年的武功,结果师父没有教完就驾鹤西去了,他们兄妹只能流浪江湖卖艺为生,因为早些年被青城派的人欺负过,便自此有些痛恨名门正派的伪君子,想拜在江北的门派下。   思来想去,因为十分崇拜金刀堂堂主江心骨的武功,又觉得金刀堂气势恢宏,就选了金刀堂。   可要入金刀堂也并非易事,两人过关斩将,好不容易受到了金刀堂的赏识,令他们来春便可正式拜师学艺,岂料杀出个楚墨白,把金刀堂给一锅端了。两兄妹再度没了目标,只得继续流浪,终因囊中羞涩,又看这么多人都在打着江北门派的名头敛财,便有样学样,立了这个小金刀堂,到铁铺打了一柄刀,谎称是金错刀,借了金刀堂的名声,招揽了好几个江湖浪人聚集于此,偶尔做些拦路抢劫的买卖。   周梨被水一呛,原来他们真是入了贼窝。   叶火表示,世道艰难,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活着和饿死之间当然是要选择前者。   周梨不解地想,比起他们,江重雪真是好有钱,即便是浪荡江湖,身边带着她这个拖油瓶,仍然出手大方挥金如土,让她很好奇江重雪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江重雪啜着酒,闻言眨眨眼睛:“抢来的。”   周梨轻轻一抖,无法想象江重雪抢劫的样子。转过头的时候,看到对面的叶水在偷偷打量江重雪,看到她回头了,冲她一笑,叶水笑起来朝气蓬勃的,周梨也笑了笑。   叶火抓起一只鸡爪子往嘴巴里塞,嚼得嘎吱响:“少堂主,你是要去金陵向楚……那人报仇吗?”   江重雪垂下头,压低了声音,“不错。”   叶火还未开口,叶水已抢声道:“我也去!”   叶火用油腻的手抓抓头,“妹妹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少堂主,我与妹妹早就做了打算,要去金陵找那人给堂主报仇,当年堂主不嫌弃我两的出身,愿意招纳我们进金刀堂,还给了我们银子让我们不至挨饿受冻,这份恩情我和妹妹一直铭记在心,你若不嫌弃,这一趟我兄妹愿与你同行,如何?”   叶火如此义愤填膺,一来他的确是仰慕江心骨,知道江心骨死在楚墨白手下,还发誓要为江堂主食素三年,以祭江堂主的在天之灵,虽然只坚持了半日就破戒了。二来,他觉得这个楚墨白实在是个鸡肋,哪个门派不灭,偏偏灭了金刀堂,害得他们兄妹只能继续流落江湖,日子过得甚是心酸艰苦,一提起这一节来,他就气楚墨白气得牙痒痒。   江重雪摇头,“此去生死未卜,我不可连累你们。”   叶火曲起一条腿在凳子上,吃相很不好看,嘴巴里含着东西说话也不利索,听都听不清楚,叶水在一旁替他开了口:“我和哥哥从小流落江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少堂主要是这么说,就是看不起我们兄妹两。”   叶火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江重雪盯着杯盏里的酒,一声不吭地仰头喝尽,说:“这个仇不必旁人插手,我要自己报。”   兄妹两尴尬地对视一阵,见他说得认真,也不好强逼。   既然不需要他们报仇,叶火便留他们在小金刀堂多住几日,也好去一去一路奔波的劳累。江重雪急着赶路,谢绝了,准备待过这一夜,明天一早就起程。   晚上的时候周梨与叶水同睡一屋,叶水在烛火下擦拭着她的鸳鸯钺,周梨靠在床上还在思索江重雪为什么会这么有钱,叶水走过去揉她的头发,笑道:“你难道不知金刀堂在被覆灭之前,是个极生财的地方吗?”   周梨顶着一窝乱蓬蓬的发,“为什么?”   叶水把枕头垫在后背,拉着周梨并肩靠在床帏里,明月在地面如一道分水岭般照出半地水银,“金刀堂所收的弟子中不乏殷实富贵之家出来的人,光是开堂授徒所收的银钱就非小数目了,更何况金刀堂的经商手段也十分了得,偶尔还做些镖行运货的买卖,即便是如今被灭了,在银号当铺里的余钱也应当不是个小数目了。这些都是极平常的事情,每门每派都是如此营生的,还有开酒楼饭馆的,正派之中甚至与朝廷都有瓜葛,你不知道么。”   周梨回悟过来,这些江湖武林上的事情她的确知之甚少。   “周梨,”叶水叫她,下颌搁在周梨的肩膀上,周梨笑了笑,叶水比江重雪还要大一岁,却像个孩子,“你给我说说江重雪的事情好不好?”   周梨怔了怔,“重雪哥哥?”   “对,你给我说说,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是什么样的性子,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周梨支吾半天,只答了一两句,例如江重雪喜欢红色,喜欢吃什么样的菜,喝什么样的酒,这些是她和江重雪相处的日子里知道的,至于江重雪的性子,忽冷忽热,她也说不清楚,至于他喜欢的姑娘,她就更不清楚了,“姐姐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叶水眉毛一挑,吹灭了蜡烛,一骨碌钻到被子里,把脸蒙在里面,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没什么,睡吧。”   周梨盖上被子,微微仰面,看着头顶雪白的床帐。   怎么从来没有想过,江重雪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周梨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只觉得脸颊如火烧,江重雪的影子就在她眼前晃,渺渺茫茫的,害得她一夜都未得安睡。   翌日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地走出房门,遇到江重雪时还被他取笑了一顿,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江重雪见她一脸呆滞,还以为她病了,伸手去摸她额头,她一吓,反应极大地跳开,匆匆跑了,弄得江重雪一头雾水。   这一日风清云阔,吃过早饭,刚从小镇上采购食材归来的弟子带回了一个消息:金人又来了。   叶火皱眉道:“能确定吗?”   弟子点点头,“城门都紧闭了,我们没进的去,城墙上到处都是卫兵,看这架势,的确像是金人又来了。”   江重雪听到这里,攒眉蹙额:“难道此地常有金人来犯吗?”   叶火道:“正是。这地方是金人南下的必经之地,所以时常受金人侵扰,不过除了去岁他们大举来犯外,其余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到此只为打劫财物来的,这些金人都非金兵,不过一群连自家都混不下去的毛贼而已,他们来去如风,每次都是大肆剽掠一番就走,简直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江重雪沉默了一会儿,“府衙不管吗?”   “府衙?”叶火一笑:“府衙只会管我们这些江湖人,成天和我们过不去,让他们去打金人?他们逃得比兔子还快。”他端着下巴揣思,“现在下山怕会遇到金人,不如你们晚些再走?”   江重雪轻轻挑眉:“你怕金人?”   叶火嘿嘿笑了两声,强装道:“不是怕,只不过能省一事就省一事,府衙都不惹那些金人,我们又何必去惹。”   江重雪抱剑站了起来,淡淡道:“先不走了,我去镇上转转,打听一下这消息是否属实。”   叶水附议:“这些金人把我们大宋的地盘当自己的家了,想来就来,想抢就抢,哥哥,你怕他们,我们可不怕,少堂主要是想去打金人,算我一个,我给少堂主打头阵。”   叶火郁闷道:“妹妹,你以前不也赞成不要去惹金人……”   叶水冲哥哥飞了个眼刀,回首时脸上已堆了笑,偏头对江重雪嫣然一笑,“好不好?”   周梨奇怪地看了叶水一会儿,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什么。   周梨没有凭白猜错,叶水的确喜欢江重雪,她倒也不对周梨隐瞒,周梨支支吾吾问她的时候,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周梨觉得不可思议。叶水和江重雪相识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她喜欢江重雪什么呢。   “因为少堂主长得好看。”叶水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周梨觉得叶水真是耿直,单刀直入,没有一点拐弯儿的,“姐姐,这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   叶水一手拍在周梨肩上,“不,如江重雪这样好看的,很少。”   周梨想了想,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   叶水喜欢江重雪,所以不想让他走,打金人只是借口。周梨看她神神秘秘的,好像在盘算什么,准备动江重雪的脑筋。   入夜后,江重雪借着夜色去镇上转了一圈回来,告诉他们,镇上的确已经戒严,但一个金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府衙是被金人吓怕了的,因收到了风声,言说镇外有一伙金贼试图入镇打劫,因而下令关闭城门,以防万一。   叶火打个哈欠:“原来金人根本没来嘛,这官府也忒怂了,听两句风言风语就弄得草木皆兵的。”   “再等一等吧。”江重雪说。   一等便是三日,到第三日的时候,官府解除了禁令,一场虚惊就此结束。   江重雪见此也就没有再耽误下去的必要,准备马上启程。启程的前一晚,叶水拉住周梨,央求她帮忙。   “我要去向江重雪表明心迹。”叶水对周梨道,周梨惊掉了下巴。   叶水不知道江重雪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江重雪是个男人,男人总喜欢温柔的姑娘。叶水摇了摇周梨,“你帮我,好不好?”   周梨看着她,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江重雪不知被两个姑娘算计,夜上三更,他穿花拂柳地绕到厢房准备养精蓄锐早点睡觉,谁知倚在半月门前的叶水远远观望到了江重雪的身影,手圈在嘴唇上撮了声口哨。   彼时坐在廊下面前架着一张七弦琴的周梨听到信号从睡意里直起身子,在手臂上掐了一把,抖擞一下精神。   院子里一株初放的海棠树,她仔细地回想起那年伴在私塾先生身边的岁月,先生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弹琴吹笛,可惜,仅只一朝,先生便舍了她离开人世了,唯独他教她的东西,依然温存在她身体里,紧紧牢记。   周梨按照和叶水的约定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指尖挑动琴弦。   琴声如春风乍起,踏入院子的江重雪在琴声里顿住了脚,抬起头来。   海棠树上绑着一盏红绉灯笼,石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并一壶酒,立在树下的叶水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蓝裙子,笑着对江重雪欠身,然后迎着不明不暗的光跳起一支刚学好的舞。   廊下的周梨专注着手下的琴,这事关叶水的幸福,她万万不可有所差错。   曲毕时,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一朵海棠花落在琴上,周围寂静无声。   院子里的叶水不明就里,发现江重雪神色不对。   十步开外的江重雪则绷紧了脸愠怒地看着抚琴的周梨。   周梨心口一紧,叶水正要说话,江重雪已毫不留情地转身。叶水反应过来要去追时,背后的周梨扔下七弦琴,速度比她还快,在花径小路上一拐,就消失在了叶水的视线里。   一处花叶浓荫之地,周梨赶上了江重雪,也大约是江重雪故意让她赶上,若是照江重雪的轻功,周梨着实没有赶上他的本事。他负着手,侧过身子,眼睛里敛尽了流光溢彩。   周梨有些脑袋不清楚,她知道江重雪生气了,他经常对她生气,但鲜少有像现在这样的,“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在她话音未落之际,江重雪就接口道。   “我不知道你会不喜欢,我以为……”   他听了她的话竟笑了,“你以为?你什么时候能代表我来以为了?你以为我喜欢叶水,便帮着她来讨我的欢心,这可真是有趣,你与她相识不过短短几天,就有了这么深厚的姐妹情分了,如今我倒成了你们算计的对象。”   周梨不知该说什么了,有些事情她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要怎么对江重雪说。   她急得脸红了,“我答应帮叶水姐姐,是因为我看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的,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生气就是皱眉,还总怨我拖累了你,我想,你和叶水姐姐相处比和我相处要轻松许多,那也好啊,你救过我的命,要是你真的喜欢叶水,我也是可以帮忙的,这样一来一举两得,你开心了,姐姐也开心了,不是很好么。”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僵持片刻,江重雪用手指抬起周梨下颌,周梨的脸色很坚定,又很难过。   过了很久,他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下去,甚至软软地浮起一些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情感,他说:“我和叶水在一起的确轻松许多,但……”他顿了一顿,“阿梨,你……”   他两次停顿,不明所以。   “什么?”她眨着眼睛问。   可江重雪摇了头,“没什么。”他放开周梨,背过身去。   也许是因为这一夜月色好,江重雪想要对她说些心底的话,可他想起自己所背负的仇恨,着实不该许诺什么,于是就此住口。   两人在风里呆站了许久,周梨脑袋一团乱麻,唯一想到的,是江重雪叫了她一声阿梨,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平日通常以一个喂字代替她的名字。   阿梨。   江重雪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尾音上勾,还挺好听。 第7章 入侵   “你们两个呆呆地站着做什么?”   周梨与江重雪一同回头,叶水站在一树柳叶后头,脸上有笑容。   她握住周梨的手腕,笑道:“院子里还有我特意布置的点心和好酒没吃呢,都是用银子买的,不要浪费了,我们一起去吃。”她抬头望江重雪,“劳驾少堂主去把我哥哥也叫来,我们四个一起吃酒赏月,好不好?”   “叶水,”江重雪在月下翩立,他还只有十六岁,身姿却已长成,俊朗颀长,在石子路面拉开长长斜影,远远观去临风玉立,“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没话和你说。”叶水摇摇头。   江重雪被她一噎,倒愣住了,她已经拉着周梨穿过半月门,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从碟子里捻起一块玫瑰花糕塞进嘴巴,咀嚼着吞下肚子。   周梨看着她,叶水好像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姐姐。”   “嘘,”叶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想了想,说:“我不喜欢江重雪了。”   “啊?”   “是啊,现在想想,江重雪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男人,万一真的得到了,以后一定会招惹很多狂蜂浪蝶的,到时候我会被气死的,所以我不喜欢他了。”   周梨哭笑不得,叶水也笑,伸手把玫瑰花糕塞进周梨嘴巴。她咬了一口,抬头对上叶水微笑的眼睛。   也许叶水听到了她和江重雪的谈话,为了不让任何人为难,她才说出这番欲盖弥彰的说辞。其实叶水的心思很细腻。   周梨说:“以后有缘分和姐姐在一起的人,他一定会很幸福。”   叶水点点头,“我如果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他很幸福。”   两人相视片刻,大笑起来。江重雪和叶火这时踱步进来。   叶水跳起来,说她方才那一舞大家都没仔细看,她要重新再跳。于是推搡着周梨依旧在廊下坐好,为她抚琴。   仍旧是方才灵动悦耳的一曲,叶水踏着琴音而舞,但到底她是新学,又兼她本身的肢体里就携着习武之人的刚烈之气,本该是柔柔软软的一段舞,反被她跳得如同舞剑,叶火看得捧腹大笑,被叶水在院子里绕着那棵海棠树追打。   周梨忍不住微笑,看到江重雪走到她身旁来,他说:“我不知道,你原来会弹琴。”   她脸色一红,“只学了一点点皮毛,些许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   “听得出来,”他弹弹衣袖,说:“的确难听。”   “……”周梨道:“难道你弹得很好?”   江重雪挑起好看的眉眼,俯身拨了拨琴弦,周梨不由自主地将这张七弦琴让予他。   七弦琴洇着夜色,如涂过昏昧的漆。江重雪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曲调溶溶,不激昂,亦不清雅,很苍茫。   一个人有怎样的心绪,就会弹出怎样的曲子。周梨想起很久以前,先生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江重雪心里盛着浓烈的悲伤和仇恨,这两样东西在他血脉里撕扯,不报仇,永远不能安歇。   弹完了琴,四人在海棠树下喝酒,喝到最后四人都醉了,周梨第一个抵不住,晕乎乎地趴在石桌上睡去,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叶火死命地挂在树上,叶水抓着他荡来荡去的衣服想把他拽下来,而江重雪看到那一幕,终于忍不住地大笑。   就仿佛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暂时烟消云散,让他发自心底地开怀一笑,是一个少年应有的模样,周梨看到他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于是她微笑着趴在桌上睡过去。   那时正是子时一刻,山下的城镇里,府衙一整夜灯火通明。   五日前,府衙接到小楼密报,言说城外有数百金人隐匿,意图不轨,让知府在尚未酿成大祸之前出兵扫除贼寇。   知府见信连忙下令戒严,并让人出去探查,可一连三日,都没有看到金人的影子,知府大怒,深恨自己听信了这些江湖草莽的片面之词,于是将禁令解除。   可就在第三日的夜晚,城外确实有不明动向传来,生生把知府大人吓出一身冷汗,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士兵戍城。   天色渐明,五更天,东方既白,整座城镇还未苏醒。   一炷香后,一声尖锐高昂的警报啸声突兀地响起,把熟睡中的人们惊醒。长居于此的百姓都知道,这警报声代表着什么。   周梨被门外的响动吵醒,她揉着眼睛爬起来,昨夜喝了些酒,她睡得比平日沉,连自己怎么到床上的都不知道,转头发现身边的被窝是空的,叶水正在外面与人说话。她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发现说话声越来越密集,心知出事了,三两下穿好衣服推门而出。   外面聚集了小金刀堂的弟子,江重雪正和叶家兄妹低语,天边尚未大亮,众人的身影晦涩得很。   “什么事?”周梨比叶水矮了半截,仰头看她。   叶水道:“金人来了。”   周梨浑身一凉。   镇上鼓声大作警报长啸,当地府兵已与金人打成了一片。   在叶水回答周梨的时候,城头亮起了火光,一阙烧着一阙,连绵成了火海。城墙上的士兵拉开大弓,箭矢如雨地从墙上射下。城门很快抵挡不住了,被无数金贼突入,外敌携虎狼之势,如潮涌般将他们吞没。   小金刀堂内,叶家兄妹并了数名弟子,一起在浓重的晨雾里看向江重雪,江重雪微微踌躇。   要不要去救,他们在等他做决定。   金人求的是财,杀的是城里的百姓,但说到底,并不会往他们这里来,他们只要不去惹金人,可保无虞。   乱世之中,不过求一个自保,何况他们还是江湖人。   自古侠以武犯禁,庙堂上的几代君王都曾出过禁武令,致使朝廷与武林之间积怨已深,去岁朝廷与金人交战时,正邪两派斗得水火不容,无一门派对朝廷施以援手,及至朝廷以十五万兵马败于八万金人之手,更被武林中人嗤笑良久。   如今这些蛮子就在眼前,杀,还是不杀。   不杀,凭他们的能力,要自保绰绰有余,若要杀……   江重雪赫然抬头,“我们去救人。”   众人振奋道好,周梨觉得全身发烫,紧紧抓住了江重雪衣袖,压低了声音:“我也要去,”她轻声说:“可以吗?”   如果江重雪说不可以,她就不去。   江重雪看她片刻,点头,“可以。”   她出乎意料。   江重雪把她带上了马,她听到江重雪对她道:“抱紧我。”她不由自主地用两条手臂将他紧紧抱住。   数十骑马冲下山去,周梨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她忍着呼吸,双目紧闭,一直到焦灼味侵袭了鼻端,她方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火满城,百姓奔逃,周围仿佛陷入火窟地府,漫天白烟席卷着墙头。   火是金人放的,没想到风助火势,越刮越旺。   从城门踏进来的江重雪一扯缰绳,那马甚通人性,深知江重雪的意思,前两只马蹄一抬,踢中一个金贼的胸口,胸骨俱碎,口吐鲜血。   周梨紧紧抱住江重雪,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烟雾腾漫慌乱至极的长街,还有被迫逃逸四散的人群。   周梨从小到大,见识过各种心酸艰苦,但还未见识过战乱,她屏息发抖,却没有闭起眼睛。   “这些臭蛮子。”叶火啐了一口,胯丨下高头大马朝前冲刺,途中他手起刀落,砍下一个金贼的头颅。   叶水身体轻便,鸳鸯钺又是近战取胜的武器,她在马上纵身,削掉了另一名金贼的半个脑袋,鲜血喷涌。叶火做她后盾,一掌按住马身,做了个姿势极漂亮极端正的回踢,放倒好几人。   城墙上的长啸又起了,那啸声一时听不出是何乐器所吹,加之鼓声,一片肃杀。   江重雪一骑当先,收割多人性命,血花飞溅,挂在他原本就邪气浓重的眉眼上。   周梨第一次看江重雪杀人,不同于上回在酒楼的比拼,而是真正的杀戮。   七十二斤重的金错刀杀起人来大开大合,所使的是金刀堂最出名的一路流金刀法,以狠戾见长,几乎每一下刀不是断臂便是枭首,清街扫户一般。   风里夹杂呛人的烟尘,苍白的巨烟蜿蜒直上。城门口的士卒用血肉之躯抵挡冲进来的金贼,知府大人一介文官,着了铠甲戎装,在城上指挥御敌。   现在发告急文书请求朝廷速发援兵也赶不及了,即便到了,这里恐怕也已成一座死城。知府眼中露出浓烈自悔,手中旗子一翻,城下士兵开始下一轮冲击。   铠甲被血,披荆斩棘。   叶火叶水飞到城门口,立定了左右两个方位,进一个金贼便杀一个,直至叶火趁着对方软势大喊了一声:“关城门!”   十几个士卒一同推动两扇巨重的城门,振聋发聩,叶火收了刀与他们一起去推门,剩下叶水立在合拢的门缝间斩杀还在往里冲的贼人。   “重雪哥哥,”周梨在扑面的烟尘里松开了两条环住他的手臂,“去吧,不用管我。”   江重雪回首看她,伸手在她腰上一揽,翻身下马。   他将周梨置于一处隐蔽的残垣后头,她缩成一团,把自己放低,仰起脸对他点头。江重雪怔了一怔,恍惚想起他救她的那一夜,他翻开碎石木头,也是看到周梨像现在这样,把头仰着,如望神明般望着他。   江重雪冲了出去,于城墙上飞檐走壁,转眼便掠到了城外去砍杀金人,长袖带起了空中浮尘。他长刀挥舞,刀气纵横,让城墙上的知府直了眼睛,大声道:“那是小楼的人吗?”   小楼与朝廷有着莫大渊源,可这人拿的不是朔月剑,自然也不会是楚墨白。但无论如何,这人的武功绝非是普通士卒,知府吞了下口水,厉声传命下去,配合那人进攻。   还在城墙上执旗敲鼓以振军心的小兵大汗淋漓,听到大人变更了命令,旋即也调整了击鼓的方式,目眦欲裂地瞪着鼓上所绘的图腾。   然而一支箭在这时凌空飞来,准确无误地射穿了他的心窝。战鼓声顿时停下,显得那长啸声更加孤清悲愤。   躲在焦木后的周梨听到鼓声停了,探出半张脑袋,正好看到那名小兵挣扎了几下,一手持着旗帜,一手紧捏着鼓锤,在火光与烟雾中下落。   浓云移开,在这顷刻把大喇喇的阳光照向大地,火光映衬之下,阳光虽烈,看上去却是苍苍白白的。周梨被突如其来的光芒一刺,下意识闭了闭眼睛,这时,余光里出现一抹纯洁无暇的白,一人凭空闪现,把从城墙上坠下去的那具尸体横在了双臂上。   白衣墨发,风骨雅致,就像雪捏成的。火光在他背后燃起,周梨惊心动魄地看着。他抱住那具尸体定定地立在城墙上,然后将其放下。   城楼下的江重雪看到了他,隔着垒成的尸骨与万千的火海,眼中神色瞬息万变。   金错刀还在淌血,他握刀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向着城墙上那人一跃而去,刀刃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华光——   “楚墨白!” 第8章 破庙   风刮得猛烈,山河海啸一般,墙头高竖的旗帜翻飞。   知府看着凭空出现的援兵,一个个皆着白裳,玉冠挽发,手持长剑,一应而来,瞬息之间就改变了双方的走势。那些人剑气空灵,衣服上有浅浅莲花印,是小楼标志。   “你就是知府吗?”   他应声回头,看到一人通身着白,手中一柄月白色长剑,焕焕如冰释。他猛然想起这便是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朔月剑,他依着这人腰间的锦带往上看去,发觉这人眉眼清冷,薄唇抿成一线。   知府怔怔点头:“不错,我正是。”   “五日前小楼曾给大人送来一封书信,告诉大人警觉金人偷袭,大人为何不严阵以待?”   他口干舌燥,答不上话来,只说了一句本官,在这人异常清冽的眼神下六神无主。   此人便是楚墨白。   知府想起关于这人的种种传言,说他是武学奇才,百年难遇,性情超凡绝伦高洁出尘。说他二十岁练成武林绝学,天下绝无仅有。   知府听他慢慢道:“如果大人能早做准备,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伤了那么多无辜性命。”   他面皮涨红,何曾被孺子训过,这人没有一官半职,虽然厉害但在他眼里也不过一介武夫罢了,他口不择言:“阁下既知有金人作乱,为何不早早来到自行砍杀了他们,你那信笺并无官印,本官如何能信?”   楚墨白扬了下嘴角,“信上并无官印,却有小楼莲花图腾,大人没有看到吗?”   知府哑口无言。   开国之端,小楼的第一任掌门曾与宋太、祖并肩征战,故小楼初立时,太、祖赐朔月剑和丹书铁券,并命以莲花为图腾,凡见莲花印记,当与官印无异。只不过天子更替,百年之后,武林与朝廷各自为政,没人再将小楼放在心上。   楚墨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忽然放远了视线,“大人去收拾残局罢。”   知府往下一看,谈话间,金人竟已四分五裂。知府震惊,惊恐地盯了一眼楚墨白,看到他在灰霾中清心寡欲的脸。   这些江湖人忒可怕。   知府无暇多想,匆匆下了城楼。   其实这些金贼说到底都是些乌合之众,连这些乌合之众都打不过,纯属朝廷兵马不良。   楚墨白正想着,迎面有刀气,他抬头,看到一抹扎眼的红,转眼已到他面前。   他足尖一点,纵身疾退,一只左脚悬空,右脚立在那面大鼓上。他站得高,狂风灌满衣袖,眉眼里酝出一点探究,待看到对方手里的大刀,认了出来:“金错刀。”   他过目不忘,自然记得这刀,也记得持此刀的人是江心骨,他曾和江心骨动过手。   江重雪持刀飞来,耍出平生最精湛的一路流金刀法,身姿完美得寻不出半点破绽。   楚墨白右手从长袖里滑了出来,手腕一翻,裹挟锋锐之气。   楚墨白伸出了手却并不是去拔剑,四周烟尘滚滚,几乎将他们覆盖。待浓烟退去,楚墨白的手夹住了江重雪的刀。   两根细长的手指,中间一道刀刃。下一刻他指节轻敲了一下刀面,金错刀仿佛被巨力所击,极速甩了出去,几乎要脱手。   江重雪只得双手持刀,却仍被这股柔力带出三丈之远,从高空坠落下去,衣袖卷着狂风。   “少堂主!”叶火飞身抱住他,他落在叶火的怀里,吐出一口血,用手拭掉后,叶火低下头听清他口中的话,“春风渡……楚墨白的春风渡……”   周梨大惊,跌跌撞撞地朝他扑过来,捧住他的脸。   远处叶水突然一喊,叶火抬起头,看到周围的小楼人马正朝他们逼近,许是看到了方才江重雪竟敢对他们掌门出手。   士卒也是看到江重雪几人相助他们打退金人的,左右为难。武林中事他们府衙中人还是不便插手,于是默默后退。   叶火冷笑一声,抹了把脸上汗浆,他两臂各自夹起江重雪和周梨,臂力惊人,把他们扔上了马背,“你们先走,我与妹妹断后。”   手掌一拍马屁股,蹄子瞬间昂起。   叶水把鸳鸯钺脱手一飞,劈开了城门,骏马携裹着两人飞奔而出,后面的小楼弟子很快追去。   江重雪压着体内紊乱的气血,紧紧拽住缰绳。他没有往小金刀堂跑,而是折去了一个相反的方向。他不想暴露小金刀堂的位置,连累了还守在小金刀堂里的弟子们。   周梨抱他抱得极紧,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听不到后面追赶的声音了,正要松一口气,江重雪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周梨想要抱住他,但她力气小,反而被他的重量带落在地。两人骨碌着一滚,撞到一棵树下。   她浑身剧痛,爬起来后连忙去看江重雪。   气息微不可闻,拍他的脸也无知觉,她吓得手心冰凉,猛地扯开了他的衣襟,看到了被他藏在内衬口袋里的一只金釉色窄口细瓶。   这是昔年金刀堂的疗伤圣药,江重雪一直贴身带着。周梨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手忙脚乱地给他吞下,看到他还能吞咽,她心中悲喜交加。   春风渡厉害之处,在于伤人无形,楚墨白只用了两成功力,江重雪不至身死,但奇经八脉均已被震伤。周梨给他服下的丹药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上马背,喘了好久的气之后,才有精力看向四周。   此地荒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沿路只有稀疏几株枯木。她又急又累,心中又担忧叶家兄妹是否脱身,抬头时看到天边乌云迅速吞掉了清明的天空。   一场暴雨就在眼前。   周梨连忙扯过缰绳,千辛万苦地寻到了一间破庙之后,她把马系在树上,再把江重雪拖进庙里,想躲过这一夜再上路。   庙中烧着一个火堆,有三四个歇脚的路人,在周梨踏进去时齐齐地把头抬起,注目这两个少年人。   周梨择了个无人的角落安置江重雪,不时地去探他的气息。一个书生看她瘦小可怜,心生同情,向她招手,要她来烤火。她道了谢,把江重雪一起挪到火堆旁。   书生把柴草送进火堆,觑了一眼昏迷的江重雪,“小妹妹,这是你哥哥?”   周梨点头。这书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他们的身世,周梨疲倦至极,又心绪不佳,不欲与他说话,但见他并无恶意,只好硬着头皮告诉他,家乡地震,压死了父母,自己与哥哥一同逃了出来,流落在外,没想到哥哥几日前得了重病,她正要带哥哥去一座大城寻个好大夫治病。   她有气无力,声音嗫嚅。   书生连连叹息,去岁年末多地地震,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拿出点随身的干粮并着一壶清水给周梨,周梨自从与江重雪一起行走江湖,便比以前更加警惕,不轻易受人东西,可眼下她实在饥肠辘辘,管不得这许多,谢过之后先喂给江重雪,只剩下一点点才狼吞虎咽地塞下自己的肚子。   “慢点,慢点吃。”书生热心,人不错。庙中余者听他与周梨说话,偶投过一丛目光,光线昏昧,神情看不大清。   当晚,昏天黑地,大雨果然如倾。雨丝裹挟欺人寒风,耳边滚过惊雷,在窗户纸上亮起的闪电劈开黑洞洞的夜色。   柴草烧光,火堆已经灭了。失了唯一的光线来源,庙里乌压压一片。周梨抱着江重雪的头,在响雷时瘦弱的肩膀轻轻一缩。   没过多久,庙外响起纷沓马蹄,几匹快马冒着凄风苦雨向这边疾驰。庙中人皆被这声响惊动,探头探脑地从破窗张望。快马临近破庙,听见策马者长吁,停了下来。周梨佝偻着身子,把脸贴在江重雪的额头上,畏惧地发抖。   来的也许是小楼人马。   庙门骤然大开,四袭黑影如鬼怪出现,黑袍盖头,带进一身的风雨清寒,袍角占着雨水扑簌簌地往下落,五官漫漶不清。见庙中太暗,其中一人屈指一弹,佛像前的残烛炸开光华,幽幽亮起。   众人噤若寒蝉,莫敢出声。   周梨反松了口气,不是小楼中人。小楼的人白衣襟袖,仙气渺渺,这几个人却戾气深重,压得本就窄小的庙宇更加透不过气。   豆大的光晕把黑暗冲开,那四人进来后也不与人说话,黑色袍子把他们从头到尾都遮的严严实实。周梨看到其中一人的手指从宽袖里伸出,指若葱白,逗弄着佛前烛火,那烛火扭曲成千变万化的姿态,一时变成了花,一时又变成了鸟。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那人却已不动声色地收了手。   周梨偷偷打量他们,没一会儿,就觉出了奇怪。   这几人一声不吭,肢体上却有微妙的动作,譬如偏头,扬眉,有时还抬手,微笑看向同伴。就好像他们在用一种只有彼此才懂的方式进行交流。发现了这怪处之后周梨心惊胆战,不敢再看他们,只觉这四人阴沉诡谲,很是畏人。她低下头,惊喜地发现江重雪竟睁开了眼睛,不由脱口喊了一声:“重雪哥哥。”   江重雪双眼半睁,死死盯着那四人的背影。   “没想到那些金人这么不济事,三两下就被小楼给收拾了。”   “就是,亏得我们还辛辛苦苦教他们怎么攻进城去,坏了我看好戏的兴致。”   “你们可曾看见那楚墨白?”   “看见了。果然好功夫。”   “看见了!真想与他交手!”   “看见了。果然好俊。”一声娇笑。   “未染,你又看上那小子了?”   “呸,关你屁事,老不死的。”   “你们莫打趣了。”   “哈哈,我看最在意那个楚墨白的人明明是伏阿你嘛。”   “洛、小、花。”   “……行行行,当我没说。”   话语到这里便结束了,被周梨的一声:“重雪哥哥。”给打断。   四人旋即噤声,那个生就了一双妙手的女子偏过脸来朝周梨这厢一看,约莫是看到了她怀里的江重雪,江重雪容貌出众,即便面色失血看上去了无生气,却无伤大雅,反而添了些许素净,勾的那女子鲜红的嘴角微翘,一看之下舍不得撇开视线了。江重雪与她对视了一眼,再度合上了双目,经络中才刚凝起的内息又悄然散去。   这四人用的是传音入密的武功,江重雪醒来时感受到他们浮动的气息变化,运起身上残余的内力正好听到了这几句对话。   雨势瓢泼,铺天盖地。庙中一阵寂静,里面的人大多困倦入睡,就连那四袭黑袍也默不作声地各自打坐,候着这场大雨过去。   周梨也累及闭目,休息了只一会儿,却被窸窣的动静惊醒。她一向浅眠,今夜又是雨声淅沥,朦胧间一个陌生气息行到身畔,她顶着倦意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鹑衣百结瘦得皮包骨头的男子正伸手探向江重雪的衣襟,往里面摸索,见什么都没摸着,不由气馁。   周梨霎时清醒,猛地攥住那人的手腕,那人料定了她一个小姑娘无甚力气,恶狠狠地挤眉弄眼,暗示周梨敢说话就对她不客气。   周梨不怕他,在遇到江重雪之前,她就经常与泼皮无赖抢食吃,她用力地把他的手腕掐出红斑来,喊道:“你干什么,放手!”   这一喊把其他人都喊醒,那人见没偷到东西,还被识破了,粗脖子红眼睛的,呛声:“我偏不放,你能拿我怎么样!”   有人皱眉,却也不愿惹事。   还是书生上前怒道:“你这人好生无赖,小丫头的东西也抢,要不要脸?”   那人呸了一声,甩手就把书生撂倒在地,看这架势还是练过一招半式的。他发了狠地把目光一扫,唬得旁人更不敢上前,有了这效果,他也不装模作样了,见这死人一样的小子身无长物,银子必定是带在这小丫头身上,便明目张胆地扑向周梨。   周梨使出了浑身力气挣扎,那人咬牙切齿,一脚就往江重雪身上踹去,她扑到江重雪身上护住他,那人是下了死手的,一脚踹得周梨全身都痛。   “哎呀,还好没踹到美人,要是把美人踹坏了,你当真罪该万死了。”正待去踹第二脚,却不想听到这句话。   佛前的烛光中,黑袍的女子行动妖娆,一双流转美目,瞳孔很大,占据了大半个眼眶,挤得眼白甚少。   那无赖被她扰了步调,一个跄踉,站稳了,见是个柔弱女子,还敢多管闲事,宽大的手掌就往她脸上招呼。   他出手很快,算准了她的位置,可一掌下去,却不知被什么晃了眼,手掌落空。但他力道用了出去又收不回来,整个人直接扑了地。   不知是谁,看他摔个狗吃屎,十分给面子地扑哧一笑。   周梨头晕眼花,看到一双绣工精致的黑色长靴,并着行走间浮动如云的袍角来到自己面前。视线慢慢的清明了,她才看清袍子上用细密的红线缝了一圈的梅花。   好香。周梨的鼻子里钻进一阵阵的香气。这女子身上不知擦了什么粉,好生的香。   同时,背后的无赖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口中骂骂咧咧。   周梨看到这女子不紧不慢地斜过身子,又从宽袖里伸出了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先前是逗弄烛火,此刻向着那男子拂了一拂,然后微笑,笑声中三分阴邪七分森冷。   与她一起的那三名同伴,一个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老的脸,表情戏谑得很。一个用手打个哈欠,无聊地数地上的蚂蚁。一个闭目打坐,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睁眼。   那无赖嘴巴里的骂声戛然终止,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发了疯似的东撞西闯。   众人惊恐地看他手舞足蹈地发疯,然后往佛前一撞,一声闷响,不动了。   一阵难捱的静默,书生壮胆走过去,拍拍他肩膀,然后一低头,看见烛台插进了他的脖子,一注血流从他开了瓢的颈边淌落。   死……死了。书生吓得脸色发白,退开了一丈远。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周梨很清楚地看到,那人并非不小心撞上烛台的,而是冲着烛台冲过去的。   即是说,那人是自杀。她一口气吊在喉咙里,眼见那女子蹲下身子,保养得宜的手要去摸江重雪的脸,她抱住江重雪的头,惊恐地躲开。女子掩唇轻笑。   周梨忙道:“我哥哥身染重病,这位姐姐切莫碰他,小心被传染。”   “哥哥?”柳叶眉轻抬,涂得煞红的唇向上挑了挑,低声笑说:“是情郎吧。这么漂亮的情郎,换了我,我也舍不得人碰。”   同伴这时唤她:“未染。”   “做什么?”她生气地转头。   “雨停了。”   雨的确停了,被大雨涤荡过的空气簌簌发寒,外面还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檐上还有淅淅沥沥的雨线向下坠落,骤雨初歇。那四人从庙里走出去,骑上了快马,身影很快没入夜色。走在末尾的女子上马前顿了顿脚,手指一翻,一不明物在半空打了个旋,稳稳落在尸体的肩背上。   一朵石头做成的梅花。   周梨盯着那梅花看了半晌,再回头时,四匹马已绝尘而去。   徒剩了庙中诸人,个个惶恐,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人第一次见死人,腿骨打飘,余下几个面色凝重,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漏进周梨耳朵。   “这死了人……该报官的吧。”   “报官?他死的莫名其妙,现在当官的有几个好人,万一把这祸事推在我们身上,该怎生是好?”   书生思索片刻,叹道:“埋了吧。”   大家交换几下目光,同意了这个法子。   这死尸虽瘦骨嶙峋,但人一旦死了,就有了一股千斤坠力。几人费劲地把这尸体抬到庙后,就地掩埋,各自腹诽:自作孽,不可活,还要累他们挖地掘土的,白花这把力气。   这人死状凄惨,还瞪着眼珠子,脖子上的伤像豁了口的碗。泥土盖上了脸,总算把这双朝天望的眼睛遮住了。   做完这苦差事,天边泛了白。   几人都有要事在身,没想到避个雨,避出了这等怪事,都心惊胆战,天色亮了,也不及与人道别,赶紧收拾了包袱,各自踏上各自的路。   书生走到周梨身边,安慰了她几句,周梨就趁机向他打听最近的城镇在哪里,江重雪的伤等不得,他需要大夫。书生给她指了条向东的路,怕她迷路,还好心地画了张简易的地图给她。   周梨道谢之后,拽紧这地图,摸了摸江重雪的面颊,牵起缰绳,迎着破晓的光辉,走上了向东的大路。 第9章 求醉城   也许是书生画给周梨的地图太过简易,周梨牵着马走了不到三个时辰,就迷了路。   她自认方向感并不差,打小就会认东南西北,加上又有流浪的经历,认路是一认一个准,可她对着那地图横看竖看,也看不出那书生画的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连周梨这种没什么品鉴能力的人也觉得,这地图……画的着实太丑了。   江重雪在她迷路期间醒来过几次,金刀堂的疗伤圣药果然神奇,吊住了江重雪的精气神。   走了两天两夜,渴了饮溪水,饿了摘野果裹腹,也给他们挨了过来。   这一日天色将晚时,终于看见了一线生机。   眼前一座城池,背靠绵延的山峦,横亘在苍云之间。夜色遮天,城头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   周梨拿出地图琢磨,以为这城便是地图上所画的城镇,牵马前行。   实际上周梨早就错过了向东的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与书生画给她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城门口无人驻守,悬着两盏蒙尘的旧灯笼,光线幽暗,照出了城上遒劲的字体。   求醉城。   好怪的名字。   周梨摸着下巴思索,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   江重雪在这时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瞧见了城上的三个字,瞳孔骤缩,手往虚空抓了几把,总算抓住了缰绳,用力一勒,马儿嘶鸣了一声,顿住了蹄子。   周梨止住了脚步,不明就里地转过头。   迟了,他们已入了城门。   江重雪提起一口气说:“快回去。”   “为什么?”   话音未落,城门轰然合上。   周梨一惊,跑过去使劲地推门,可这门如灌了铁油,岿然不动。   城门口向里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大道,青石板路面被月色洗的发亮,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怪风,周梨下意识举手在眉梢遮了一遮。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方才踏进城来会觉得怪异,原来是太暗了。这么大的一座城,除了城门口的灯笼,无一家门前有亮光。   这阵怪风就如一只点灯的手,逐一把整条大道的灯笼都点亮,一刹灯火通明。   周梨放下手时,骇然看到鳞次栉比的屋檐底下,一盏盏灯笼错落有序地亮起来,一直铺陈到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刹那如置灯海。   有鬼。周梨惊恐地想。   好强大的内力。江重雪咬牙,向周梨伸手,“快,到我这边来。”   周梨借力上马,他一夹马肚,箭矢般纵马掠出,将一间间屋舍落在身后。   四面狂风呼啸,吹得灯笼左摇右摆,光线晃悠悠地在他们脸上荡过。   周梨不知发生何事,但直觉能叫江重雪这么紧张,必然不能小觑,难道她真不小心走进一座鬼城来了。   “今天是七月初几?”   “十五。”   “十五,十五。”江重雪眼底映火光,加上他一身红衣,周身如要烧起来般,“七月十五,中元鬼节,求醉城中,必收割性命。”他内息翻涌,强自撑下,闷咳了几声,没好气地道:“臭丫头,你倒是会挑日子,偏偏今夜入城。”   周梨慌乱地捏紧他衣袂,“重雪哥哥,难道真的有……”   鬼。   江重雪冷哼,“是鬼还好,我可不怕鬼。可惜不是鬼,人才可怕。一城一宫九堂十八帮,求醉城乃邪派中头一号的可怕门派,正派多少次想要血洗我们各门各派,却从不敢动求醉城一根手指头,即便是楚……那个人,都对求醉城忌惮三分,”他说到这里薄唇微扬,短促地笑了笑,“没想到你竟比这些正派人士胆子还大。”   周梨经他提醒,终于想起来,这求醉城的名字,曾在说书先生口中听过:“既然是邪派地盘,重雪哥哥,是不是可以……”   “你以为我们都相亲相爱不成?”江重雪截断她的话,知她要说什么,冷笑,“你以为我们像那些正派一样,天天抱成一团,故意做给外人看一副和气的样子么。”   周梨哑口无言。   江湖上的门派何其之多,各派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久而久之便衍化出了正邪之别,且以长江为分割线,分别占据一南一北。但实际上邪道这个词只是对江北所有门派的一个统称,江北各派对此归类甚是不屑一顾,还觉得很好笑,他们各自为政惯了,耻与人为伍,不止看不上正派,也看不上所谓的同道中人。和他们正好相反,正派十分团结,以六大派为首,俱都关系紧密,其中还有不少门派间的联姻,看上去一团和气。   “这求醉城历来是武林中公认的禁地,几年前有个逍遥派,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公然挑衅求醉城,要与求醉城的城主哥舒似情比武,请帖送到求醉城却石沉大海,哥舒似情懒于回应,对方心有不甘,领了十几个门人亲赴求醉城要见哥舒似情,这些人入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去寻人的也是有去无回,是生是死至今不知,就连尸体都没有一具。”江重雪脸色煞白,这马跑得太急,他伤势未愈,气息翻腾的厉害,一仰头,把瓶里的丹药尽数吞下肚腹。   跑了一阵,却寻不到其他出口,马蹄杂乱无章地乱踏。   江重雪下马敲门,想借瓦遮头,权且避避身,可敲了半天,没有一户人家应门,他运起掌风就想把门劈开,孰料里面竟有人隔着门板与他对了一掌,他身上有伤,被震退好几步,无比惊讶。   他也曾听过求醉城中人人懂武,没想到竟是真的。   无人愿意放他进门,江重雪只好翻身上马。   迎面的风更急了,呛得周梨难以说话,勉强道:“这个哥舒似情,真有这么厉害?”   江重雪右脚一踢,悬挂在马鞍上的金错刀应声出鞘,他张开手掌,刀准确落入掌中,刀刃映着灯火,金光涟涟。   他脸色忽而殷红,腹中的药力正朝四肢百骸浸透,说:“传闻哥舒似情练的功夫以阴柔见长,且他极擅用毒,靠近他身侧半丈之内都有可能中毒,有人说他全身从头发丝到脚底,无一不是剧毒。”   周梨惊讶,“他在自己身上下毒吗?”   “不错,他以自身为熔炉,炼制天下无人能敌的剧毒。”   周梨顶风睁眼,眼前山峦一览无遗,高山陡峭,耸入云端,隐约可见一座偌大的山庄如白练缠在半山腰上,想必就是求醉城总坛的所在了。   “今天是七月十五,”江重雪抬头看天上长河月圆,月色茫茫,“哥舒似情性情乖张古怪,传说每到七月十五,他体内剧毒反噬,这一夜他必会狂性大发,要杀人饮血,才能抑制毒素。”   怪不得家家闭户,没人肯放他们进门,整座城如死城一般,毫无人气。   周梨心中惊骇,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人,每逢十五就要杀人,简直和她听过的鬼怪故事一样。   她正想着,思绪被一缕清香打断,她抬起脸朝虚空中嗅了嗅,闻见了瓢泼的酒香,被习习的夜风刮到面前。   她鼻翼微张,轻声道:“好香。”   幕天席地里,飘来阵阵酒香,引人发醉,眼耳口鼻皆被这香气搪塞。   背驼两人的骏马猝不及防地停下,险些把他们一蹄子掀下去,马鼻子里喷着热气,怎么驱赶也不往前行了。   便在此时,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江重雪耳尖一动,伸手便是一刀。   哗啦脆响,凭空飞来的酒坛子碎的四分五裂,色泽清润的酒液洒了一地,于是香气愈发的冲鼻。   “这是求醉城上好美酒,我家城主请你喝下一坛。”声音忽远忽近,无法判断方位,只听声音,不见其人。   想入求醉城,千杯不醉才有命回。   哥舒似情练毒嗜酒,莫说千杯不醉,万杯不醉也不在话下,敢入求醉城者,武功不济不要紧,若有海量,可饮千杯,也能活着离开此城。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哥舒似情酷爱用毒,谁知这酒中是否下了剧毒,谁敢喝。   江重雪挥刀如电,一一将飞来的酒坛击碎,满地清晃晃的白酒。   就此停了一阵,那个声音又道:“不识好歹。”伴着幽凉冷笑,“你不喝,自有人喝,可别浪费了我求醉城上好的佳酿。”   天外正好传来嗤嗤嗤的怪声,压迫感十足,刺耳异常,听得人全身发痒,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想用手去挠皮肤。   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灯笼的光辉黯淡下来,四周变得黑魆魆的,如被一块黑布包裹。   “是什么东西?”周梨咬住牙关。   江重雪眯眼一扫,一股寒意直冲颅顶。   来的非男非女,而是虫子。   成百上千的毒虫以一种堤坝泄洪的倾势铺天盖地而来。这毒虫有两截指腹大小,深褐色,拖曳弯曲的一尾,状似蝎子。   它们闻着酒香而来,爬上了四周的屋瓦,见物便咬。   江重雪与周梨身上的人气绕着酒香,简直让毒虫垂涎三尺。   周梨不怕虫子,可也未见过似这般多的虫子,眼前一黑,脑袋都晕眩了一会儿。   江重雪一手挂住马脖子,身姿轻逸地在马上回旋一匝,同时使刀,刀气纵横,所过之处,毒虫断足断尾,爆出黑色的血浆,这血一遇到空气便化成一缕青烟,很快消融。   其血有毒。江重雪脸上布满寒霜,指尖发白,对周梨道:“有毒,不要呼吸!”   周梨二话不说,赶紧用双手捂住口鼻,一低头,看到毒虫已顺着骏马的四足爬了上来,她全身都僵了一僵。   这虫一口口咬住马儿腿上的肉,一路爬一路啃,甩着一曳长尾左右摆动。骏马痛极,高昂着两只前蹄乱踏,不住地凄厉嘶鸣。   两人在马上更不好受,进退维谷,直到这马再也承受不住,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江重雪在那个当口一手揽住周梨,周梨紧抱住他的腰。眼看就要摔下去,这一摔,必定被虫子吃的尸骨无存,两人同时把眼睛闭起。   地上的毒虫张口等着这从天而降的佳肴,还没到嘴边,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笛音。   笛声清幽旷远,如来自天外,刹那风动树摇,发出巨大的声浪。这笛声是蕴含了深厚内力吹出来的,裹挟一层密集如针的冷意。   毒虫居然畏惧这笛音,迅疾地往后闪避。   江重雪抱着周梨落地,霍然抬头。   于是看到一人立在屋顶上,青袍洗旧,稍显落拓,束上一根腰带,将身姿拔得高大颀长。   这人发丝参白,应过半百了,但看着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眉眼轮廓也都不显老,且很深邃,刀削斧凿般。笛子横在他唇边,按压笛孔的手很修长。曲子无悲无喜,他人也一样,气度超脱不凡,轩昂自若,天上月亮应景地笼在他身后。   周梨看过去,也许是高度的原因,总叫她看出了一种悲天悯人来。 第10章 求醉城2   很快便有十几人悄无声息地落在吹笛人对面的房屋上,那些人着紫衣,说话的便是先前那个声音,戾气森森:“谢天枢,我们城主请你喝酒你不喝,却要多管闲事。城主有令,你要往东,求醉城偏往西,你要救人,就休怪我们无情。”   江重雪与周梨互看一眼,有点尴尬。原来方才这人说话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这吹笛人。也是,他们不过初来求醉城,也从未得罪过哥舒似情,求醉城又岂会对他们两个毛头少年兴师动众。   江重雪听那名紫衣人说谢天枢,震惊地看向那吹笛人。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武林第一人。   以说话者为首,十几人忽向站在底下的江重雪和周梨发难。   谢天枢翻笛在手,从月色中破出,朝他们飞来。周梨未曾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一股清冷气息已迫近眉睫,像水一样沉,衣袖间盈满淡雅花香,大概是他走过很长的夜路,身上浸染了途中的露寒与花香。   周梨回过神时,已和江重雪一起被这人放在了一处低矮的屋檐下,头顶是一盏悬挂的灯笼。   谢天枢把翠绿竹笛负在身后,踏着褐色靴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对面十几把明晃晃的兵器,唯独他一人无兵器在手,可即便这样,他身上沉静的气势都压过对面几头。   为首的人一嘬哨,得了这道指令,十几人同时向他出手。   江重雪手上有刀,也是兵器谱上喊得出名字的好刀,或可借给他一助声势,这人怎么说也救了他们一命。周梨抬头看着江重雪,他未在意,低声道:“堂堂浮生阁阁主,怎会需要用旁人的兵器。”   这么听来,这人很厉害。   “比哥舒似情更厉害吗?”周梨问他,眨眨眼。   江重雪看懂了她眼中的狡黠,一揉她的头,把下颌抬起,向远处笑道:“那是自然,谢阁主被武林同道捧上神坛,誉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求醉城城主可比的。”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不小,这些都是习武之人,一字一句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故意折贬这求醉城城主,成功让那些人怒火中烧,要除他们而后快,结果心一急反而露出了破绽,叫谢天枢挥掌击退。   周梨又问:“哦,哥舒似情不是极擅用毒吗?方才我却看见这位前辈一吹笛子便将毒虫逼退了。”她一笑,稚嫩地道:“想来这个哥舒似情的毒虫,也不怎么样。”   江重雪配合她一搭一唱,“哥舒似情的毒再厉害,也敌不过谢阁主的春风渡,春风渡百毒不侵,任它是天下剧毒,也能化解。”   周梨一怔,未料及谢天枢身负的绝学原来是春风渡,复杂地看向江重雪。   这天底下练成春风渡的人只有两个,一为谢天枢,一为楚墨白。而这两人,还都是出自小楼的。谢天枢是曾经的小楼弟子,楚墨白的师父和谢天枢还是师兄弟的关系,严格来说,楚墨白还该叫谢天枢一声师伯的。只不过谢天枢后来脱离了小楼,独自创立了浮生阁。春风渡本就是小楼先祖所创的武功,冥冥注定,好像只有小楼弟子才有机缘练成春风渡。   那日在酒楼里,说书先生的话虽是市井传言,大多都言过其实,但对春风渡一说,却是真的。这门武功的确极其难学。谢天枢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在四十五岁之时终于练成春风渡。而楚墨白天赋惊人,仅仅以二十岁之龄学满出师,震惊天下。   春风渡的秘籍是公开的秘密,江重雪并非没有见过,也曾试着去练,以春风渡对春风渡,才有胜楚墨白的机会。   可惜他练不成。   昔日金刀堂内曾收藏不少武功秘籍,江心骨是个武学疯子,嗜武成狂,这些秘籍都是他用了各种手段得来的。江重雪从小耳濡目染,有幸一睹百家武功,看到有趣或喜爱的便埋头苦学,每每在几月之间,最多一两年内便可有所得,金刀堂内所有人都视他为武学奇才,久而久之,他也认为自己颇有天赋,因此引以为傲。   金刀堂覆灭后,他为门人收敛了尸骨,携了一本春风渡的秘籍日夜苦修,期望练成之后去找楚墨白报仇,却不想练到内息错乱险些走火入魔,只能将春风渡扔到一旁。他心里总还有些奢望,觉得把自家武功臻于化境,也可与楚墨白一战。直到那日在城头与楚墨白交手,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他的武功与楚墨白相比,实在有云泥之别。   浮生阁阁主身姿如风,内力雄浑,仅以一管竹笛可敌千军,可御四方。   这便是春风渡。   江重雪俊秀无双的面孔慢慢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一撇头,金错刀扛上肩,极力忍下心中悲苦。转过头正迎上周梨那双灯火下颜色极重的眼睛,像能知晓了他的心事,轻轻看他。他注视了这丫头一会儿,心头的悲苦被浇上了一瓢凉水,逐渐缓和。   前方传来剧烈声响,两人齐齐望去,看到十几把剑如扇子展开,剑尖同时刺向谢天枢。谢天枢功夫了得,竹笛在手上如走马灯旋转,紧接着一横,迎上剑刃,持剑者受不住他的内力,往下一沉,数把长剑一同坠地。谢天枢袍子一掀,长靴往前一踏,那些剑都被他踩在脚下。   这十几人败了一仗,往两旁的房屋上一跃,迅速飞退。   周梨正要松上一口气,忽然铮铮两声高音,刺破长空,把她一口气又吊了起来。这是琴声,而非笛音,她学过琴,知道这两声分别为徵羽之音,音色很高,满满肃杀。她四面八方一望,没看到谁在弹琴。   谢天枢听到琴声,目光沉了沉,把头抬起,视线放得很远,定睛之处正是远处的高山峻岭。   人离得很远,但琴声犹在耳畔。   暗处的毒虫听见琴声,欣喜地重整旗鼓,甩甩尾巴,再次倾巢而出。   谢天枢抬脚向前,路过他们时声音低沉,“跟在我身后半丈之内。”他横笛在唇,呜呜吹奏起来。笛声忽高忽低,琴声高他便高,琴声低他便低。   周梨用手捂住耳朵,这琴笛合奏之声太过催逼,她鼻子一热,有血流下来。江重雪为她运指封穴,不适感立即消失。   毒虫绕着他们低声嗤叫,慑于笛音的威力,胆怯地往前往后,晕头转向。路上尚有伏击者,出手鬼魅,然则无一人能逼近谢天枢衣角半分,他一手持笛,一手退敌。   走上山路,行路上雾气跌宕起伏,一条弯曲宽阔的大道直通山上,路中处处浓荫,开遍奇花异草,甚是簇拥,这些花草俱都颜色深沉,不知以何灌养,香气扑鼻。越往山上,雾气更加缭绕,树木繁杂,蓬蓬如盖,遮掉头顶月色,偶能从罅隙间窥见一轮明月。   走了近有一盏茶,树木渐少,眼前豁然开朗。袅袅雾气也随之隐退,露出品貌翠绿的修竹,迎风飒飒。一座小巧质朴的别院坐落其中,门口有块巨石,石上镌刻了无谢园三个斗大的字。   琴声到这里便愈发清晰,可见这弹琴的人就在无谢园中。   周梨心有惊涛,难以止歇,轻轻拉住了江重雪的手。   两人随谢天枢入了无谢园。   这园不大,一眼就可望尽,园中盖了一间茅草屋,样子并不精巧,但拾掇得清爽,一点不见破败。   周梨却不是先看这草屋,而是去看草屋前的一座墓碑。她还从未见过竖碑竖在屋子前的,也不造坟茔,孤零零的。夜色太浓,又兼有人站在墓前,看不清上面的亡者姓甚名谁。   墓碑前立着的那人,通身紫衣,长发披拂,蓄了满身的月华,翻琴在手,弦弦铮然。这人只一道背影,却渗出浓浓邪气,乖觉异常,可他身形看上去却太纤瘦了,盈盈一立,竟站出了点弱不禁风的味道,要不是知道哥舒城主是个实打实的大男人,就这么一眼看过去,还当是个女子。   笛声先停了,琴声把尾音一拖,也停了。   毒虫哗啦退下,以及这一路上藏在阴影里交头接耳的伏击者也一并消失不见。   独独留下他们四人。一人望着碑,一人望着望碑的人。江重雪和周梨只能互相望着,尴尬地一个摸头一个摸鼻子。   谢天枢看见他身体较之前年更加清瘦了,发端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不由深皱了一下眉头,开口道:“你近来身子可好?”   这人竖琴在侧,笑了笑,回他:“很好。你呢?”   周梨和江重雪同时一惊。哥舒似情的声音怎么这般怪异,像掐着喉咙说出口的,极细极尖,非男非女。   谢天枢道:“我很好。”   “是么。”他叹息,万分的失望。   谢天枢闭口无言。   江重雪苦思冥想,记不得浮生阁与求醉城曾有过恩怨。浮生阁从不插手江湖上的纷争,而旨在修身养性,一门心思专研天下杂学,故浮生阁出来的弟子大多精通奇门遁甲,擅长诸子百家,就连星象命理、岐黄堪舆之术也不在话下,而谢天枢更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百家奇才,除了他年轻时曾与江湖第一美人有过一段爱情纠葛外,实在是个清心寡欲到没有任何茶余饭后供人消遣谈资的人。   这里谢天枢又道:“今天是七月十五,我来给她上炷香。”   墓前的人轻轻转过身子,“那你过来。”宽大的紫袖荡了荡,手里就多了三根香,手在香上一拂,香即点燃。他一手持香,一手垂在身侧。   这一转身,周梨就看到了他的脸。他有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五官出乎意料的好看,可惜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白得可怕,而且描了眉画了睛,不伦不类。   谢天枢上前接香。   周梨和江重雪一急:“谢阁主。”   恐怕此香有毒,又恐哥舒似情出手暗算。哥舒似情武功究竟如何其实并无人知,因为与他交手的无一存活,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的深浅,但从与他交过手的都是当世高手来看,他的武功想必深不可测。   谢天枢把香从哥舒似情手里接过,祭拜过后,供奉给了墓上的逝者。   江重雪探长脖子想去看清墓上刻的究竟是何人名讳。能让谢天枢千里迢迢从浮生阁到求醉城来给这人上香,这人想必不凡,也许是某位已经作古的奇侠异士也说不定,只是这位奇侠异士为什么会葬在求醉城的地界上。还没看清,就听到周梨重重倒抽一口冷气。   他只是一错目的功夫,哥舒似情已对谢天枢出手。   周围气劲强烈,两人身姿难分难解,快到肉眼不能辨。一时激起千层浪,脚下泥土一一裂开缝隙,尘土飞溅。   作壁上观的他们看得目不暇接,但实际上这交锋短暂而迅疾,也不知是谁得手了,谢天枢和哥舒似情同时停下来。   那张十四弦的古琴每一弦都已崩断,气若游丝地垂下来。哥舒似情嘴边有血,这血是黑色的,黑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角流出。他随意地抹了把,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仿佛吐血的人不是自己。   谢天枢皱眉,收起笛子,左手去探哥舒似情的手腕,“你身上的毒更重了,让我看看。”   哥舒似情轻轻嗤笑,“你还在意我的毒吗?”   谢天枢看他:“你知道我是在意的。”   一阵无话,哥舒似情:“真是感人。”   谢天枢:“我知道,你一向不信我的话。”   “谁说的,”他笑,红唇微弯,“我信的,你这话我听了,也甚是感动的。”   周梨看看江重雪,面面相觑。   ……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怎么这一刻就变得亲络了。   哥舒似情还真听话地把手腕伸出。手背洁白若雪,指甲是淡青色的,腕子细细的一截,简直可称得上冰肌玉骨。谢天枢并起三指去探他的脉搏,然而他还未搭上去,一簇粉末从哥舒似情的袖子上蓬开,谢天枢骤然收手。   哥舒似情大笑掠出,待谢天枢转过头时,对面的江重雪与周梨已被哥舒似情抓住,他眸光顿变。   哥舒似情一手搭在江重雪的左肩,一手搭在周梨的右肩,只要他两稍有异动,脖子就会被他掐断。   哥舒似情的发丝随风吹拂到周梨脸上,周梨不知哪儿来的胆量,慢慢向后看。   迎上了周梨的目光,哥舒似情竟对她笑了笑,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在她细嫩的颈边,摸到这底下轻轻跳动的暗青经络。周梨吓得三魂七魄离体,江重雪咬了牙反手朝哥舒似情击出一掌,被哥舒似情轻飘飘接住了,一点力气都没费。他笑容可掬,指尖在两人面皮上滑下。   谢天枢道:“他们与我并无干系,你不必为难他们。”   哥舒似情用一种要把他们煎炒烹炸的了语气说:“既与你无干,那么正好,可叫我带回去细细处置、慢慢享用。”   谢天枢一语不发,长笛挥出,初次有了杀气。   哥舒似情提拎着他们飞身后退,慢条斯理地道:“你这么想救他们?”他声音怪异,阴狠地道:“你要救的人,那我就只能杀了。你可得记得,他们是被你害死的。”   说着便用手掐住了两人的脖颈。   江重雪尚有一丝气力,艰难地回头,看到周梨面皮涨得青紫,快要不能呼吸。他眼底翻出鲜红血丝,急中生智地抬起右脚,往后踢向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要杀他们绰绰有余,但谢天枢笛声在耳,是他不敢小觑的,江重雪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没想到竟真的被他得手,哥舒似情手上一松,两人从半空坠地。他抱着周梨翻身一滚,扭过周梨的脖子检查。   周梨被勒了这好半会儿,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等晕眩过去了,就看到哥舒似情劈手一掌拍向江重雪的后背。她没多想,把江重雪从面前推开,代他受了这一掌,正中她的胸口。她气血直接涌到喉咙,人往后飞出去,撞上一棵大树,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   “阿梨!”江重雪飞身扑来。   那边,谢天枢拦住了哥舒似情。   周梨尽力地张开眼睛,看见江重雪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尚有力气地想对他说,只是有点痛而已,让他不必担心,可血糊了嗓子难以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过来,将两人覆盖住。警觉到时,两人看到地上他们的影子与黑影融在一起。 第11章 求醉城3   周梨杏眼圆睁惊诧莫名,江重雪把她提了起来,狂飞到树林深处。身后的庞然大物跨着每步半丈多的骇人距离三两下便追上了他们。   江重雪轻功再好,也经不住连续使用,况且他身上还有伤,此刻全靠先前灌下去的灵药支撑。怪物从背后一巴掌扇了过来,利爪擦破两人衣衫,一击没有得手,似乎有些挫败,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怒吼了一声。   这怪物像饿了多日,要把他们塞进饥肠裹腹,对着他们穷追猛打。   江重雪把周梨扔上了一棵大树,周梨顿时悬空,脚下的虬枝沾有露水甚是滑腻,她连忙抱紧了树干。   江重雪手持金错刀,还没看清怪物长什么模样,这怪物已就如山一般朝他压下来,足以把他压成一滩血肉。他快速侧身,往旁一闪,刹住了脚。怪物一扑成空,身躯倒下,地面抖了一抖。   林中黑漆漆的,一捧月光经头顶的密叶搅碎成影。它摔了这一跤,连忙躬身弹起,速度快得让江重雪始料不及。   按理说这样的庞然怪物虽然力大无穷,攻击力强悍,但行动迟缓,可它却十分灵活,受此一摔气得把头左右摇摆,直接做人立状。这一立起来就更加骇人,个头足有两个成年人的高度,膘肥体壮皮糙肉厚,眼睛射出精光,遍体黑褐的毛色,月下如披一层漆光。   周梨瞪大了眼睛。   好大一只黑熊。   求醉城中,竟然有这样一只黑熊。黑熊生性凶恶,见人就追逢人便杀,求醉城的总坛就在半山腰上,不可能对这样一个怪物置之不理。看来这只黑熊是求醉城豢养的,所以它不向哥舒似情攻击,只追着他们跑。   这哥舒似情可真是个怪人,炼毒也就罢了,竟然还养只黑熊当宠物。   黑熊弹起之后,立即把两只前肢向江重雪一扫。江重雪跳到与它一般高,金错刀砍向这怪物的眉心。刀光闪过黑熊的眼睛,它大为光火地提起右肢朝金错刀轻轻一拍,像赶蚊子般。爪子擦着金错刀而过,竟在刀刃上留下三道锋利爪痕,震得江重雪握刀的手心生疼。   金错刀淬炼过程繁复,刀身以厚重为主,得亏了如此,换做平常兵器,遭此一爪,早就粉碎了。   周梨在这时嘶喊:“小心前面,它又来了!”   江重雪骤然抬头,黑熊已朝他扑了过来,他运起身上的内力挥出金错刀,刀尖精准无比地刺入黑熊的腰腹,直接没入半截刀刃。   黑熊被刀刺中,狂性大发,血肉崩得极紧,几乎把金错刀卡在了里面,江重雪用足了力气也没有拔出。脸上有冷风沉重地袭来,他只觉身体一痛,手掌脱离了刀柄,被黑熊一巴掌掀飞,血力透衣衫。   金错刀还插在黑熊身上,这怪物却浑然不惧痛般,先行上来要结果江重雪。   周梨急得跳脚,在它从树底下经过时她索性把眼睛一闭,往下腾空一扑,正巧给她挂在了黑熊的肩背上,她想也不想张嘴就往它的脖颈咬下去,生猛地让面前的江重雪目瞪口呆。   可惜周梨虽然咬的牙都疼了,之于黑熊也只如隔靴搔痒,它抖了抖身子,就把周梨像跳蚤一样甩了出去。周梨惊呼了一声,江重雪飞身把她抱住。   这怪物到底受了伤,不及方才那么行动迅速,口鼻里喷出的气息像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刮过。江重雪轻轻舔掉唇上的血,已经无力再运轻功了,他能坚持到现在,都亏了他强行灌下去的药,但这其实是极伤身体的,药力太强对原本就受伤的奇经八脉有损无益,他现在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弩之末。   黑熊发出嗬哧嗬哧的声响,挺着伤口追上了他们,对这两个到口的猎物一掌拍了下去。   周梨在那当口紧紧抱住了江重雪,认命地闭起了眼睛。江重雪愣了愣,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   这天地之间,他们就像两头被逼得四处遁逃的幼兽。连骨肉都还未丰,就已尝遍人世辛酸。   他担负沉重的复仇,压得他无力呼吸。而周梨,从小到大,她都是如此活的,从别人口缝里挖出一点食物来裹腹,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呼吸,没有什么太重大的意义,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因为心里还有那么点执拗和炙热,不愿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世上死去了。   江重雪叹了口气,抚上周梨鬓发,轻声细语地宽慰:“别怕。”   他说这两个字时,周梨就真的不怕了,紧闭着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这一世虽受了些苦,但好歹让她遇到了私塾先生和江重雪这样对她好的人,对了,还有叶家兄妹。上天待她总算不薄。只是……只是下一世,若还能遇到江重雪就好了。她抬起头,指望临死前再看江重雪一眼。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以至于把江重雪看得泪眼模糊满腹心酸。   可她看江重雪看了半天,一直看到她自己都愁了——   咦,她怎么还没死。   她不免奇怪地回过头,呼吸顿住。   那头巨大的黑熊正与她面对面,丑陋的鼻子快要蹭到她脸上,它呼出的热气喷得她皮肤酥酥麻麻的痒。   这怪物放慢了动作,收起了凶残,反而露出些讨好来,朝周梨全身上下一通狂嗅,继而仿佛确定了什么,张开血盆大口。   周梨还以为它要咬下来,可她却眼见这怪物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举动——   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朝周梨舔去,舌上还挂着湿漉漉滑腻腻的口水,在她脸上留下一滩糊状物。周梨恶心地一阵发麻,不敢轻举妄动。黑熊嗅完了周梨,又去嗅江重雪,又露出了凶相。周梨连忙抱住江重雪的头,挡住了他。   就这么来来回回,怪物被搅得晕头转向,脑袋低垂,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它莫不是疯了吧?”周梨低声道。   疯了?江重雪歪了歪嘴,不像,倒是挺喜欢你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不动声色地后退。   这怪物还在原地打转,喷着鼻息,使劲地蹭着地面,它还有伤,蹭了一脸的血污。   退出三丈远的距离,默默停下,静候片刻,见那怪物没有动静,江重雪低低道:“快跑!”   周梨拔腿就跑。   林间起了大风,周梨在这风中拼命地睁大眼睛。前面是没有尽头的恶林,不知道能不能柳暗花明,而后面那怪物似乎又追了上来。生死攸关之际,她眼中的光彩却越来越鲜明,如日在东,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活了十几载,不知为何而活,可即便这样,也不是求死的借口。她不想死,她也不要认命了,她要和江重雪一起活。她看向江重雪,少年眉头紧皱,大约是在忖度如何逃出绝境,苍白的唇抿出了脆弱但优美的一线,鲜血的气息全藏在红衣底下。   周梨极少有过目标,因为光是生存已耗尽力气,不敢奢望什么目标,现在她看着江重雪,人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要和江重雪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跑了不知多久,两人气力殆尽,才想停下来歇一歇,周梨忽然脚下踩空,一声长呼,整个人摔进了地洞里。   那是个一丈见方幽黑无尽的窄洞,洞上的藤蔓枯草造成了假象,光线又暗,完全看不出下面会有一个洞,说是猎洞,也未免太狭窄了些。   江重雪猝不及防地去拉周梨,只触到她一小片指甲盖,转眼人已被洞口吞没,他把衣角一掀,一跃而下。   人一下来,他就知道自己料对了,这果然不是一个猎洞,而是一个无底洞。   两人不断的下坠,他低头时已看不见周梨身影,只听到她惊恐的呼叫声。   洞内不知几朝不见天日,冒着一股森冷寒气。洞很狭窄,他想以手足抵住两端或可一缓下降的速度,可壁上湿漉漉地渗水,力道轻易就被滑去了。   奇怪,这昏天黑地的洞里怎会有这么重的湿气。   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开,他听到了咕咚作响的水声,来不及思索,人扑通一声,已沉到了冰凉至骨的湖水里。 第12章 绝谷   这无底洞下承接的是一泓幽湖,尚在流火时节,山中清寒,湖水已能冻伤皮肉,若是冬日里掉下来,怕是要冻毙的。   江重雪初时止不住坠力,往下沉了两丈来深竟还未至底。湖水澄澈,底部浮着细软白沙,水草生长冗杂。口鼻中涌出无数气泡,他划动四肢,开始往上游。他深谙水性,没费什么力气就探出了水面。   头顶夜色静谧,冷风吹拂,还有水泠虫鸣。江重雪张口大呼,新鲜的空气伴随凛冽寒意一同灌进肺部。月色在水面覆了一层幽光,他浮在水中四面环顾,却不见周梨身影,胡乱地喊了几声,并无人应。   和周梨走过了几山几水,他知道这丫头是会水的。但周梨受了哥舒似情一掌,她又无内力,肯定伤得很重。江重雪马上吸足了一口气再度沉了下去。   这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很深,要寻一个人也是有些困难的。江重雪靠着内力闭气,在水中目光如炬地搜寻周梨。可水下除了幽深的折影什么都没有。   他第二次探出水面换了口气,然后蒙头如一柄剑再度扎了下去,心下却渐渐一片哀默恐惧。   是不是在他身边的人注定了没有好下场,以前是金刀堂里的百条性命,现在换做周梨。   他以为自己的血终究是冷了,再不可能激荡起一点热度,可周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防备。他对她实在不算好,那丫头会瘪着嘴把脸一扭,而他偶尔对她那一点点的好,就能让那丫头露出感激喜悦的目光来。这样纯粹直接的心性,多少叫从小看惯江湖险恶的他惊讶。   江重雪正自悲怆,恍惚听见有人喊他,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声音又喊了一声,他方醍醐灌顶般地清醒了,奋力往上一游,哗啦一下,脑袋露出了水面。   周梨就在不远处,一头湿发打了结,乱七八糟地堆在肩膀上。听到出水的声音后,她惊喜地往那处一看,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江重雪。两人都张大嘴巴,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   周梨松了口气,划动双臂游过去,到他身边时忍着寒意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一把握住她的手,强自压抑下乍悲乍喜的情绪,把她拉到自己的臂弯里,放低了声音,“你靠着我,我拽着你游,你可以省些力气。”   周梨看到他右肩满是血,衣服被泡的鼓胀,丝丝红血往湖水里流,她本想说不,但江重雪不容她置喙地拽紧了她,把她带向湖岸。   拖着湿重的衣服上岸之后,两人一同跌坐在地。   此处无人,只有鸟兽清鸣,远远近近地传来。抬头一望,四周都是断崖峭壁,在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楚,唯见一泼泼墨云环山缭绕,把陡峭的横峰侧岭都藏了个干净。山壁下有水溪流泻,汇成了这湖。   全身说不出的累。周梨任由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一动也不想动了,即便是弹一弹手指的动作都无力去做,受了一掌的胸口还在隐隐发疼,她轻轻喘着气,一身的湿漉迎上山风就变得更冷。   周梨闭起眼睛,想这样睡足三天三夜才好。   迷迷糊糊中江重雪似乎抱起了她,她闻到山野间淡淡青草香的味道,以及江重雪身上的血气。   过去良久,身遭慢慢积聚起了热意,耳边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她费劲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看见江重雪正将一根木杈丢进火堆,火星子荜拨一声炸开,殃及了视线,周梨闭了闭眼睛。   江重雪除掉了身上的湿衣,上半身裸露,正撕下一片衣料裹住伤口。   月下他长年习武的身材骨肉均匀,前胸与后背有几道形状不一的陈旧疤痕,都是从前与人比武或者切磋时不慎留下的,但并不妨碍这仍是一具好看的少年身体,充满了年轻的阳刚之气,皮肤泛着细微光泽。   周梨醒了一会儿,撑起手臂坐起,身上已收拾干净了,外衣被江重雪用几根树杈悬在火源上炙烤,胸口也没了痛意,她猜一定是江重雪渡了内力替她疗了伤。   江重雪已经打坐过,但伤没这么容易好。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橘光在他脸上跳跃。周梨抱住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轻轻看他。   周围太静,她开口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手指微顿,“嗯?”   “我们怎么办?”周梨问,透过少年的肩膀,看向远处的群山峻岭。   这个地方明显进来容易出去难,他们又不可能从这湖中游过去再飞上无底洞,要等人来救也是希望渺茫,即便来了人也不知是好是坏,来的是谢天枢便罢,要是求醉城的人,恐怕他们性命不保。且谢天枢不知道他们摔到了此处,就是他和求醉城的恩怨到底结局如何都尤未可知,他们又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茫茫天地,好像把他们遗漏了,落在这处无人问津之地,虽然周梨觉得,这个无人问津之地的星月较之外面更加皎洁。   江重雪意外地冷静自若,眼尾轻轻上勾,“你怕吗?”   “不怕。”周梨脱口而出。   她未免答得太快,少了点说服力。   江重雪哼笑了声,她忙做解释:“真的不怕。我不怕虫子野兽,也不怕黑,就是方才冷了些也能挨住,现在都感觉不到了。”   江重雪深深看她,“阿梨。”   “嗯?”   “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   “啊?”   江重雪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她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才理清他说的是她跳到黑熊身上的举动。那是情急之下的本能之举,甚至未过脑子的。周梨想了想,反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这件事。”   江重雪怪道:“什么?”   “我从洞里掉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也跟着跳?多危险啊,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了,”她学他的语气说话,“你若应我这条,我就应你那条。”   这丫头竟敢跟他讨价还价。江重雪把脸一黑,甩过树杈上已经烘干的衣裳扔给她,“睡你的觉吧!”   周梨把衣裳盖好睡下去,睡到一半不甘心,爬起来又问他:“重雪哥哥,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跳下来?”   江重雪的反应是黑着脸豁然站起,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作势抬起手臂,她吓得把眼睛一闭,而江重雪砸下来的手只是为她捻了捻身上的衣裳,擦掉了她脸上一块不小心蹭到的污泥。   周梨冲他微笑,他怔了怔,别过脸去。   火光憧憧地浸了江重雪一身,光中的少年更显邪气漂亮。周梨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江重雪也累极,往后倒去,手枕着脑袋,很快便入了睡。   一夜黑甜。   印象中,江重雪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觉了。这一夜他大概是太累,沉入梦乡之后便没了知觉,一直到天光大亮,太阳悬在头顶,他方抬手挡了挡,慢慢坐起身子。   有些口渴。   想去找水来喝,面前已有人捧来清水,用一张荷叶盛着,喂到他嘴边。   他渴极了张嘴一口喝尽。喝完又觉腹中饥馁,要去找点野果。   面前多了一只洗净的鲜红果子,带着清甜香气,他清脆地咬了一口,终于发觉不对,抬起头来。   周梨蹲在他面前,衣服下摆兜了好几枚果子,一边喂给江重雪,一边自己咬着一枚。   看来这丫头早他很久醒来,他竟一点也没有知觉。   两人狼吞虎咽地把几只果子全部送下了肚子,方有力气爬起来去探寻此处的地形。   到了白日里,那些峻岭横峰都在阳光下显露出了轮廓,天边浮云落金,正巧有几行归鸿断了苍穹。   连着探查几日,却并无结果,无论东南西北,俱是高耸的山峦,即便要使轻功飞上去都没有落足点。   江重雪靠着稀疏的记忆,并着一些曾出门闯荡的师兄们口中听来的江湖故事,对周梨说出这山的名字,应是叫做梅山。   求醉城地势陡峭,依山傍水,常年有雾气弥漫,捡本兵书来看,这样的地方叫做易守难攻。   求醉城所靠之山就叫做梅山,此山从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后来说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月,哥舒似情来此盘踞,求醉城壮大,他指山为梅,将此山唤做梅山。因哥舒似情自己爱梅,而这山上又多梅树,每到大寒节气,水泽腹坚之时,岭中十里梅花便会盛开,到时白雪皑皑,梅俏枝头,当是一副宜人的好景色。哥舒似情将它取名为梅山,就是取相得映彰之故。   梅山绵长巍峨,数百里之外都可看见山巅,故有这样一说,若是你踏足此地,一定要小心观察梅山山头,看不到便罢,要是看到了山头,就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戒备了,因为你已到了求醉城的地界。   求醉城以梅山为分水岭,偏于一隅,与正派分庭抗礼。   古语说只缘身在此山中。梅山景致清幽,要是走马轻踏当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但是落在绝谷之中与世隔绝那滋味就不一样了。   江重雪找到了一处山洞,暂做栖身之用。寻了好几日路径,都无收获,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在洞口临风而立时,不住地凝视远处的山崖峭壁。周梨陪他一起看,可看久了那山还是山,仍是立在那里,并不因他们多看几眼就没了。   这日江重雪和周梨正在外面进行每日的探路,忽然听到人声,两人对望一眼,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这山谷中除了他们和鸟兽,绝无人烟。寻声而去,看见两个紫衫人影,一男一女,手中提剑,女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篮子,两人面目都十分清朗,且行且说,因为隔得远,话语朦胧。   求醉城弟子。   这一男一女行动极快,步伐诡谲,走起陡峭的山路来如履平地。   周梨轻声:“重雪哥哥,你不必管我,你轻功好,先跟上再说。”   江重雪看她一眼,点头,把周梨安顿在原地,自己跟了上去。   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周梨看见江重雪折了回来,方敢跳出草丛。   江重雪眼中竟亮着光彩,一扫多日的阴霾,执起她的手,“阿梨,快跟我来。”   周梨随他穿梭在谷中中,路径迂回崎岖,一直来到一处极为隐蔽之所,拂开纵横交错的藤蔓,眼前豁然开朗。   一面嶙峋的山壁如天屏竖立,难以看清这面山壁究竟有多高。周梨伸手摸了摸,刺骨冰凉。   山壁的表面被人打磨过,光滑如镜,壁上横出数道玄铁打造的桩子,每一道都有寸尺来长,足够一脚的距离,错落有序地往上延伸,看不到尽头。   周梨傻了眼,“这是……”   “落足点。”江重雪说,他衣袍一振,转眼人已飞在第一道玄铁桩子上,冲底下的周梨大声道:“我看到他们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梅山既是求醉城的地界,这里的每一处都已被求醉城摸清。   为了便于在山谷中出入,哥舒似情命人在山壁上打造出了这天梯一般的玄铁桩,造就了这番奇观。   不止是这一处,梅山其他地方还有好几处这样的玄铁桩。这山壁上没有任何攀附物,而且险恶异常,能打造出这样惊人眼目的玄铁桩足见其耗费的人力物力以及时间绝不在少数。最重要的是,这出入的方式极其考验轻功底子,普通走江湖卖艺的,即便身怀几分功夫也未必能走这天梯,唯有轻功了得的人才能走,不然半途出错,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周梨想透了这点,殊无多少喜悦,但脸上强装了笑容,“这样就好。重雪哥哥,这样你就能出去了。”   她说你,不是我们。江重雪一怔,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周梨不会轻功,而这玄铁桩,他一人上去还行,若是背着个周梨,对他而言还是太难。   他轻如白羽地落了地,盯着周梨的面容揣思起来。   周梨屏息等待,心脏突突地跳。   她知道江重雪身上所背负的东西,那些东西比她重要的多,可她也是人,不是圣人,也想活着,实在说不出让他先出去不必管她的话来。   只是片刻,江重雪想到了法子,上下打量着她,把她拉近,手掌在她身上几处拍了拍。周梨浑身一颤,被他拍过的地方说不出的酸麻。江重雪手法迅速,之后,他笑了笑,“不错,比我想的要好许多。”   周梨歪头不解。   江重雪扬了扬眉,“阿梨,你随我练轻功吧。” 第13章 习武   周梨面露喜色,“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学,我便教你,不过你须得好好的学,我金刀堂的轻功仅次于刀法,你不可败坏了我金刀堂的功夫。”   “可是,”她偷觑他,“学轻功很难的吧。”   她虽未习过武,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想来这武功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成的。   江重雪一指头弹在她脑门,“还没学就先喊难,那我不教了。”   她忙道:“我学、我学。”   江重雪看她,缓缓道:“阿梨,等你学好,我们一起出去。”   她心中如春雨初生,向他郑重点头。   江重雪比周梨更清楚学武所要耗费的时间,他愿意教周梨实际上是一半一半的心情。一半的确是不忍撇下她,另一半是意气消沉。试问即便他现在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去找楚墨白报仇?他非他对手。回金刀堂?那里早已人死楼空。   人说落叶归根,可惜他连根都没有了,就连金刀堂百年传承下来的金错刀都不知此刻落在何处。   他需要理清头脑里太过繁杂的思绪以及看清面前所需面对的荆棘,也许在这僻静的山谷中教周梨习武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不过很快江重雪就在周梨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惊讶。   这丫头比他想象的聪明的多。   习武先习气。周梨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不可能直接把轻功教给她,她须得先把周身大穴以及全身经络认清,懂得如何周天运气。   他粗略地给周梨讲了一遍,要她记住。没想到周梨琢磨了一晚上,翌日他问她时,她竟一个也没答错,且懂得融会贯通,就连他只是一句带过等着日后再细说的“足三阴经从足沿腿内侧走向腹交于手三阴经”都被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还解释的头头是道。   聪明这个优点总是叫人喜欢的,尤其是作为师父的他就格外满意,还颇有几分自得,看来他做人师父也是不错的。   实际上金刀堂的武功路数偏于刚猛,不适女子去学。好在周梨只是修习轻功,不学刀法,要她去拎几十来斤的长刀她恐怕还没拎起来就先被刀压死了。   她把这想法告诉江重雪,江重雪十分生气,觉得她竟敢小瞧重刀这一兵器:“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周梨想了半天,说:“长长的,要好看,要漂亮,要轻一点。”   “华而不实。”江重雪讥笑她,“果然还是个小丫头。”   周梨不服,“这样的兵器,难道世上就没有吗?”   江重雪看了看她娇小的身材,大约也觉得她实在不适合去握重刀,“照你的描述,也就只有百兵之君符合了。”   “百兵之君?”   “是剑,”江重雪告诉她:“长剑。剑乃百兵之首,兵中君子。”   周梨眼睛里闪起夺目光彩,开始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要是能有把剑就好了。   如此三月之后,周梨已熟练掌握了吐息运气的法门。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她觉得身体比从前轻便了,好像许多积存在体内的污秽渐渐消散,走起崎岖的山路来也不觉得劳累,脑袋都灵光了,思绪变得清明,呼吸变得绵长。她惊讶于这些改变,也越来越认真地对待每日的打坐,不再把它当做枯燥的事情。直到江重雪也满意了她的进步,抱着双臂道:“明天开始教你轻功。”   周梨连声道好。   山中空气清爽,万籁幽静,是习武的好地方,但却不是生存的好地方。虽然这里不乏食物,清水野果都是现成的,江重雪时常还能从山里打回两只猎物来一祭五脏庙,但却少了换洗衣衫与一些日常的必用品。   所以江重雪时常会踏着玄铁桩飞上去,到外面采购一些必用品回来。   梅山上到处是求醉城布下的岗哨与陷阱,江重雪一开始上去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他慢慢摸索,把每一处岗哨的人数以及换岗时间都摸清了方敢下山,而这就花费了他大半个月的时间,以至于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他快意非常,忍不住要长啸一声。   梅山下的城镇笼在霞光中,瓢泼的烟火气是山中所没有的。   江重雪对这小镇的印象停留在那天不小心误入时的阴森氛围里,今日一看,居然换了副面貌,人头攒动,车马潇潇。   江重雪兜转一番,踏入一家门面朴素的药铺,埋首在一排排药柜前的学徒童子探出脑袋。   铺子里药香氤氲。   江重雪在案台上打开包袱,把从山中采摘来的几株珍贵药材折算给药铺,以此换些银钱。童子一面检查草药的完好性,一面右手飞快的拨动算盘。江重雪看到他十指苍劲,拨动算盘的手仿佛在使一套上好的掌法。   年纪比他还小,功夫却不错。   江重雪收回目光,有意无意地套起他的话来。   相谈了几句,童子看他一眼,“你是七月十五那天进城来的?”   江重雪点头。   “你那是什么亲戚,怎么也不警告你千万别在那天进城来。”童子声音稚嫩,口气老城。   江重雪放低了声音:“哦,我也听说过,哥舒城主每到七月十五这一夜都会狂性大发,胡乱杀人。”   童子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什么江湖上的臭谣言,也敢来这里说!”   江重雪住了口。   童子哼了一声,告诉他,“每年的七月十五在这城里就是禁忌,但不是因为什么城主会狂性大发,而是因为每到那天,都会有一人远道而来,这人是城主最大的仇人,城主为了杀这人必会设下重重埋伏。所以这一日家家闭户,绝没有一人敢出门蹚这浑水,不然被殃及池鱼,有冤都没处诉。”说着看江重雪一眼,“你倒是命大,竟然没死。”   这人当然就是谢天枢无疑了。   江重雪嗅着浓重的药味,着实想不明白,谢天枢到底是怎么得罪哥舒似情了,而既然哥舒似情要杀他,他又为什么每逢七月十五都要跑来送死呢,就为了祭奠那座无谢园里的故人吗?那人到底是谁?   他也想过再探无谢园,只不过怕遇到那只黑熊。   童子也不明白,只一味地抱怨那天铺子不能开张,损失了一天的收入。   江重雪从他手里接过银子,步出药铺后去添置了一些日常用品。   见城中有镖局,他写了一封信,给了一锭银子,请他们将此信送到一个叫小金刀堂的地方,交给一对姓叶的兄妹。   折返回谷时又想起什么,走到一间铁铺子里叫铁匠打一柄剑来,付下定金,几日后来取。   回到谷中,周梨不在。山洞被她清扫得干净,洞里有一张石床,是给周梨睡的,江重雪走惯了江湖,并不讲究这些,随意在角落的草垛上一卧便可入眠。他还在想着如何对她说他给她打了柄剑的事情,一心想看她惊喜的表情。   一个时辰后,周梨仍未归来。江重雪到她常去打坐的地方寻了一遭,不见她身影,正起了担忧,草丛中传来异响,他身子一低,借了大树做掩体,探头窥视。   来人有二,姿态样貌都是熟悉的,紫衫在微风中轻拂。   是那一男一女。   这对男女已有两三个月不见,今日又下来了吗?   不知道他们下来究竟是做什么。江重雪忖度着,悄悄跟了上去。   已是深秋,谷中清寒,百花大多凋敝,枝头光秃秃的。江重雪随他们来到一处草木荒芜之地,期间过了一座吊桥,桥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犹如仙境。过桥之后又行了一段路,面前显出一条孤零零的羊肠夹道,再往前走是一座山洞。   那对男女停在山洞前说了一阵话,这才走了进去。   江重雪尾随而上,身后却蓦地多了一人的呼吸吐纳声,即便微弱到细不可闻,但仍被他察觉。他眼中起了戾气,迅速回掌。   在这谷中光景虽不长,但却修养得耳目愈发聪灵。   掌风刚烈,切断扬起的发。   周梨叫了一声:“是我!”   江重雪乍听声音,已收不住凌厉的掌势,他心道不好立时把这一掌向外偏斜。没想到周梨的反应也很快,知他收不住,连忙闪避。江重雪一掌呼啸而过,周梨一缕头发应声而断。   “你到哪里去了?”他深皱着眉头拎起周梨的肩膀检查有没有把她伤着,像拎一只待宰的小鸡,“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周梨蹦跶了几下,以示她好得很:“我早就看到你了,也看到了他们,”她向山洞一指,“我看你在跟踪他们,所以就没有出声叫你。重雪哥哥,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江重雪摇头,对视一眼,两人蹑手蹑脚地前行,来到洞外。   洞口溢出寒气,异常森冷,有寥寥数语从洞口漏出来。   那男子说:“他是死了吗?”   那女子大约是走了几步,过了片刻才哼了声,“活得好好的,哪里就死了。我看他是百足之虫,要死也难得很。”   “我瞧他的样子像是死了。”   “他是在睡觉。”   “睡觉?我可没见过这幅模样睡觉的。”   “他本就是个怪物,再怪些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男的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到内力相撞继而被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慌乱后退的脚步声,厉声骂道:“这老家伙!”   江重雪一听,知他内力受挫,声音不如方才浑厚。   女的咯咯笑起来,“你说你,越来越蠢笨了。他就是睡着了你也不该去惹他,因为他即便是睡着的时候也比你清醒的时候厉害许多。”   男的心有不甘,却不敢再上前,畏惧道:“这怪物……”   女子柔情似水地安慰了他两声,话语亲昵,再接着响起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以及各种不能名状的喘息。   看来这两个求醉城弟子有苟且关系。   周梨听他们说的好好的,怎么忽然没了声音,偷偷问江重雪:“他们在干什么?”   江重雪面色青白一阵,绷紧了身体回她:“在练功。”   周梨表现出了在武学上孜孜不倦的劲头:“什么功,我也要练。”   江重雪嫌弃地一把推开她的脸。   “别在这儿……”女子收住了杂乱的呼吸,“这老家伙还在,你也不嫌瘆得慌。”   两人收拾妥当后步出山洞,等他们走远了,周梨方敢蹿出来,第一眼先看到洞口的石壁上刻了一行铁画银钩的大字:聂不凡死终之地。   字槽深刻,刀头燕尾,笔下有铁。   在这行字旁,是一柄嵌在石壁中的剑。剑柄釉以黑漆,上镌大流水断纹,张扬外露。剑身全部没入石中,只露出剑柄。   江重雪伸手一摸,知道这字定是用这剑刻下的。他试着拔出这剑,可内力不够,拔不出来。他盯着聂不凡这个名字看了几遍,总觉熟悉。   江重雪身上带着方从山下买回来的火折,吹了一口,亮起一丛并不亮堂的火光。   洞中很黯,这火光也能照清前路了。   通过一条不长不短的甬道,空气纠结晦涩,火光流泻之地,显出一个人形来。   两人停下步子,江重雪把火折子往前晃了晃,不知是不是里面太过潮湿,火焰灭了。   周遭顿时漆黑一片。   好在周梨如今已能在黑暗中轻松视物,一眼看过去,她终于知道为何方才那男子说“没见过这幅模样睡觉的”。   黑暗中那人脚朝天头朝下,是一个倒立的姿势,一头蓬乱脏污的发全铺在地上。这人脸色晦暗如痨病鬼,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浑身一股酸臭味,形态猥琐落拓,干枯得像一具死尸。可他倒立得极稳,双目紧闭,岿然不动。   他手脚被粗重的铁链锁住,其中两根穿透琵琶骨。   周梨心想那一定很痛,她浮起一丝怜悯,低声道:“他真可怜。”   话音未落,黑暗中,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大开,那么暗的地方,他目光如雷如电,蓄满阴怖的冷意,而死过去般的躯体寸寸活了过来。 第14章 聂不凡   周梨被这眸子摄住,像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迎面有风一刮,她毫无征兆地被人拎了起来,失口惊叫。   “阿梨!”江重雪闪电般探手,格拉,他听到自己手骨折断的声音。   随即响起大笑,笑声在狭窄逼仄的洞内横冲直撞。江重雪痛极之下耳目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昏聩。   这人双手高举周梨,凭他的内力,随便一个撕扯,便能把周梨拦腰折断。   周梨面无人色,他笑得久而不绝:“可怜?我聂不凡也有人来说我可怜了!”   ……聂不凡!   江重雪蓦地抬头,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背后所萦绕的血腥气,寒意从脊椎骨直冲颅顶,大声道:“聂前辈!”   这人仍旧在笑,没去在意江重雪,手上的力量越用越重,周梨忍不住哀鸣。   “请聂前辈罢手!前辈是武林泰斗,是我们不好,冲撞了前辈,”江重雪字字惊雷,紧切地从牙根里磨出来,快语如珠地道:“还请前辈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两个毛孩子斤斤计较。”   这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怎么,你认得我?”   “晚辈自然认得。”江重雪见他回应自己了,连忙道:“岂止是晚辈,聂前辈的名号响彻江湖,谁人不知。”   这人锐如孤鹰的眼神射向江重雪,虽然没把周梨放下,但手上的力道停止了。   江重雪见有机会救回周梨,于是让自己冷静,慢慢道:“前辈武功盖世,当年多少江湖高手败于前辈手下,风头一时无两,前辈身负的武功绝学天下无出其右,时至今日,都无人堪破。”   “无人堪破?”他讥讽地笑,“那谢天枢算什么?”   他大怒,把周梨一扔,江重雪凌空抱住周梨,两人一齐退后。   聂不凡大笑着坐下,把腿一屈,见面前空置的地上多了黍米野果,是那一对男女送下来的。他也不管是生是熟,抓起便往嘴巴里塞,看向黑暗中那两个娃娃,冲江重雪道:“我当年哪止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江重雪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是没听够自己恭维他。   江重雪托住自己软绵绵的腕骨,略一拿捏,著力一扳,低低地呻丨吟一声,骨头回了位。他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但眉眼间却透露出几分笑意。   周梨只觉得此人很不好惹,一点也笑不出来。   江重雪并无畏惧地抬头对上了聂不凡的目光,等痛意过去了一点方道:“当年聂前辈从关外而来,一人一骑一柄剑,马是汗血宝马,剑是却邪剑,聂前辈孤身一人,以手中的却邪剑痛杀三十二名绿林高手,这三十二名绿林高手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聂前辈将他们的头颅砍下丢进了长江,就此一战,震惊江湖,闻名天下。”   聂不凡嘴角咀嚼着半分冷笑。周梨听到这里是有点意外的,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除魔卫道的好人。   聂不凡当然不是好人,杀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头顶上的那高手二字罢了。当年聂不凡横空而出,没人知道他的师承来历,也没人知道他身负的武功究竟属于哪一路,他就如武林中突然冒出的燎原之火,迅速烧着了一片。   “这一战之后,六大派之一的青城派掌门人意欲结交聂前辈,以谢聂前辈为武林除害,聂前辈如约而至,但无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翌日青城派带回了他们掌门人的尸身,并且扬言江湖,要取聂前辈的性命以告慰掌门的在天之灵。”   聂不凡嘴角的半分冷笑已深刻的形成了一个勾弧。青城派那人的名字他是早已忘记了,只不过对战的情景还记得一二,他原想青城派声名在外,掌门人必定也非泛泛之辈,他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兴奋赴会的,结果却败兴而归。   那所谓的掌门人还不如他初到中原时所杀的三十二名绿林强盗,真不知他是怎么当上这个掌门人的。   “传言青城派追了聂前辈大半年的光景,最终聂前辈忍无可忍,一夜之间,屠杀青城派三十名弟子,从此青城派偃旗息鼓,再不敢与聂前辈为敌。”江重雪娓娓道来。   聂不凡大笑:“说的不错,只不过,这些都不是传言。那青城派的功夫太差,我提不起劲来杀他们,若非他们狗儿似的跟着我跑,我何必费那力气去杀这群无能之辈。”   聂不凡血洗江湖的时候,江重雪还未出生,不曾经历过这人搅起的腥风血雨。他喜欢听江湖上的故事,从出外行走江湖的师兄们嘴巴里听些江湖上的恩恩怨怨,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大多都掺杂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仇纠葛,唯独这个聂不凡,孑然一身地混迹于江湖中,只为了夺得一个天下第一的美名,毫无畏惧地横眉冷笑,以对群豪所指。   那时候却邪剑下,不知几许亡魂,而那个穷极无聊却秉持公正的兵器谱,力排众议地将这柄魔剑列于首位,就连小楼的朔月剑都退居第二。即便后来聂不凡行踪成谜,但却邪剑在兵器谱上的位置仍旧居高不下。   这多少让正派的人不屑,江湖第一的剑,居然是一个大魔头杀了无数人的魔剑。   那柄魔剑,此刻如一枚铁钉被钉在洞外的石壁里,跟它的主人一样,暗无天日了多年。   “娃娃,你怎么不说下去了?”聂不凡冷不丁地出声。   江重雪扯扯嘴角,“没有了。聂前辈纵横江湖不过两三载光阴,后来不知何故,失去了踪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实则不止如此。   传闻聂不凡在消失之前,曾与谢天枢有过一战,最终败于谢天枢之手。这是他唯一输过的一仗,此后便不知发生了什么,聂不凡消失无踪。这一段被江重雪暗自隐下,因为知道聂不凡是怎样孤傲狂妄的性格,绝不愿意提及这段往事来。   聂不凡呲牙笑了笑,牙上还粘着一根菜叶,“你这娃娃,可真是不老实。”话是这样说,不过这种恭维他的确很受用。   周梨拽了拽江重雪的衣袖,小声嘀咕:“他叫聂不凡?”   江重雪点头。   周梨吐了下舌头:“这名字可真够不可一世的,他爹妈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谁料江重雪说:“这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周梨:“……”   居然会有人这么不要脸给自己取个名字叫不凡,真是恬不知耻。   周梨暗想,将来她要是成了一个高手,也要无耻一下,给自己取个不可一世的外号,就叫,周无敌。   过了片刻,聂不凡忽道:“当今武林,谁执牛耳?”   这些年江湖起落沉浮,人事翻新,早已和十几年前大为不同。   当今武林,执牛耳者,非小楼莫属。   江重雪当然不会提及小楼,他也明白聂不凡根本不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谁执牛耳都好,与他何干?   聂不凡这种自视甚高一心醉于武学和天下第一的人才不会去在意谁统领武林,他没有那个兴趣,他分明是用迂回的方式向他打听谢天枢而已。他输给过谢天枢,要他直言不讳地提及这个人的名字,对于死要面子的人来说是打死也做不到的。   江重雪道:“浮生阁誉为第一,阁主所练的春风渡当世鲜有敌手。”   他没有直言谢天枢。   聂不凡紧接着问:“他的春风渡如今练到第几层了?”   江重雪半天犹豫不答,聂不凡耐性有限,“说!”   周梨替他说了:“十层。谢阁主早就练成了春风渡。”   周梨信口胡说,谢天枢练到什么境界了她怎么会知道。只不过看不惯这人嚣张的样子,想气他一气。   聂不凡热血上涌,额上青筋暴露,面目狰狞地一跃而起。穿透琵琶骨的铁链早在他跃起时便深深地撕咬住他的血肉,可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顶着烈烈发麻的疼痛一掌拍向洞壁,尘土飞扬。   周梨和江重用手挥了挥,清咳几下,再看去时,聂不凡双目血红,但已极力压下了某种情绪,站如石雕。   半晌,“你们两个,给我上前来。”   周梨拉住江重雪,对他摇头。   江重雪笑了一笑,“聂前辈若要杀我们,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距离近了,便能看清聂不凡的面貌。他有着一双很亮的眼睛,这很稀奇,被关在这么漆黑的地方,换做别人早就颓了,可他眼睛里仍藏着生机,而且他的五官虽覆了一层尘垢,可周梨直觉,这不是一个难看的人,兴许把尘垢洗去,还会很好看。   对面的聂不凡也把他们看清了,不无遗憾地说:“十几年来,除了求醉城弟子,还未见过外面的人。原来这人还是长得一样,一点新意都没有。”   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还要有新意?   周梨暗自翻白眼,禁不住揶揄他:“你若现在以这幅鬼样子出去,让外面的人看到,他们一定会觉得你很有新意,使劲地盯着你瞧,到时你就开心了。”   没想到聂不凡也不生气,被周梨一呛反而开怀得很,连说了几声有趣,又转瞬把笑一收,敛的一滴不剩,阴沉地看着周梨。   周梨很不喜欢他,觉得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聂不凡把面前毫不新鲜的黍果一踢,几个野果子咕噜滚到周梨脚边。他开口了,言简意赅地命令:“你,去打些野味来与我吃。你,给我待在这里。”   前面一个你是指周梨,后面那个你就是江重雪了。   周梨不满他颐指气使的模样,“凭什么?”   他嗤笑,“怎么,你不想要这情郎的命了?你敢不去,我现在就杀了你的情郎,再杀了你。”   周梨小脸一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聂不凡大笑。   谁知江重雪竟出奇地听话,把袍子一掀,盘腿坐了下来,“没关系,阿梨,你多打些来,正好我从山下沽了壶酒,你一并带来。今日有幸遇到前辈,我正好与前辈对饮。” 第15章 聂不凡2   周梨惊讶地盯着江重雪看了几眼,犹豫片刻,跑出山洞去打野味。   江重雪极少对一个人这样恭敬,说是恭敬,不如说,是给足了面子。   这实在不是江重雪的做事风格,周梨与他在一起这么久,知道江重雪脾气火爆,看不过眼的人他懒得搭理,若对方惹着了他,他一定加倍奉还。   周梨可算得是性子宽裕,极少生气的,但是那聂不凡连她都看不顺眼。   江重雪必有所图。   山中有江重雪布下的猎洞,她拂开掩人耳目的杂草,看到洞底已有猎物掉进了陷阱,低低嗷叫。   在谷底待久了,她现在手法已十分利落,把猎物取出后洗净,再剥皮拆骨烤熟,香气扑鼻,撕下来一尝,味道也是一流,不比外面酒楼里的差。   这套烤肉的本事她现在越发熟练,即便是将来她和江重雪从这里出去了,也能开家店铺支个炉子,自给自足的同时还能生意兴隆,也不怕会饿死了。   周梨胡思乱想,把烤肉和那一壶清酒拿在手里,三步并做两步,走得飞快,期间还试着让身子飞起,竟也能给她飞出一小段距离了,骄傲感油然而生。   若非是想到要给山洞里那个怪人送食物,她早就笑了出来。   天色已晚,山坳上最后一丝光亮消散,一轮硕大的月亮挂在崇山峻岭之上,山顶被月光漫漫地压着。   周梨带来了一小根蜡烛,进山洞后用火折子点亮了,先烧出几滴蜡油来,再把蜡烛放上去。   凉风嗖嗖地往洞里穿梭,这深秋时节,山里已较外面冷了许多。   火光亮起后,总算把这个山洞看清。   四周是黑褐色的陈年石壁,布着绿藓,也不知历了多少岁月。   用玄铁制成的链条就深嵌在石壁里,扣住了聂不凡的手脚和琵琶骨,不止如此,铁链上还生出一寸长的倒钩,用以封住他的奇经八脉,稍微一动都是刺骨钻心的疼。   换了常人,想必早已昏死过去。   不过聂不凡像是习惯了,抢过周梨手里的食物,沾了满嘴的油光,吃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嗬哧嗬哧的声响,野兽一样。   其实不能怪他,求醉城的弟子隔三差五才下来一趟,给他送些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他恐怕都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尝到肉味了。   求醉城的人明显是想饿死他,可是他照样活得好好的,多年来内力不减反增。   “他莫不是妖怪吧。”周梨对江重雪说,什么人能两三个月只靠这么点食物就活的。   “是龟息术。”江重雪道,“你忘了我们进来时他在做什么吗?”   聂不凡在睡觉。   可是,便是睡着了也会饿啊,她就时常被饿醒。   江重雪白她一眼,脸上写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吃那么多睡着了还想着吃”。   周梨做个鬼脸。她以前流浪的时候是吃不好,现在有的吃了当然是胃口大开,况且她还在长身体,现在又开始练功,所以常常觉得肚中饥馁,经常喊饿。   江重雪道:“龟息术这门武功可让身体如冬眠一般,即便少食少饮也不会死,不过这门功夫须得有强大的内力为底子,所以练成的人不多。”   聂不凡已消灭了他手中那一大块烤肉,把零星的骨头吐在地上。   周梨和江重雪连半口都没分着,只能啃野果。她好几次想从他手中夺过那只烤肉,但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心下很是愤懑,不过看到肉上已沾了许多他的口水,她顿觉恶心,对那肉也没了食欲。   江重雪手里的野果只啃了一口,抬头凝视。   周梨随他的目光看去,才发觉周围的石壁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虫子。   前次被哥舒似情的毒虫吓得不轻,她忍不住抖了抖,努力眯起眼睛,才看清了原来不是虫子,是图形。   那图形画的是简易的小人,姿态不尽相同,她看了好久,发现那小人或躺或卧,或是打坐姿态,旁边还写了很多周天运气的法门。   这里只有聂不凡一人,这些画想来是他用铁链刻上去的。   “真奇怪。”周梨听到江重雪低头喃喃,她不明就里:“怎么?”   江重雪没有理她,他正照石壁上所写的字运气,眉头深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聂不凡,不成想聂不凡大口咀嚼着嘴巴里的食物,也在看着他,他连忙敛眉正坐。   “我聂不凡创出来的武功,也是你个奶娃娃能懂的?”聂不凡嗤笑。   “不敢。”江重雪微微垂首,火光跳在他眉眼上,外面夜色更浓了,他的声音和山风一样清清凉凉,“只不过……”   “什么?”聂不凡最不耐有人说话说一半的,没想到周梨也和聂不凡一样,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这句诘问,问完各自嫌弃地瞪对方一眼。   江重雪看他这么容易就上勾了,也是好骗,“这运功的方法不对,若这样来,恐怕没伤到对手,先把自己给伤了,尤其是这里,”他边说边指,“若从足三阴经走气,就该走向手三阴经,但这心法却绕向了其他地方,这么运气,岂不自伤么?”   聂不凡冷笑一声:“我这套武功变幻无穷,你只看到表面,看不到它的变化,也是个睁眼瞎子。”   江重雪马上问:“如何变化?”   聂不凡提起一只油光精亮的手,以手指代表运气的方向,向他无声无息地拆解了一下。   周梨看不懂,只觉得被他大手一扇,满鼻子都是烤肉香味,但她默默把他的动作记在了心里。   江重雪眼睛里亮起了神采,“那么,这里也不对,若是……”   他话都未说完,聂不凡已向他再次演示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如此一问一答,等江重雪一个不慎露出急切的表情想再往下看时,聂不凡忽然收住了手,江重雪始料未及地愣了愣。   “你想骗我教你武功吗?”聂不凡嘴角扯出阴郁的笑,“你这娃娃倒有心机,我平生最厌与我耍心机的人。”   他把酒壶一甩,蹦出一个字:“滚!”   周梨把酒壶摇了摇,一滴酒都不剩了。   真是过河拆桥,吃完就扔。   江重雪向他揖了一拳,还想再说什么,聂不凡已闭起了眼睛,一头栽下去,再度成了个倒立的姿势。江重雪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下。   出洞时,聂不凡叫住他们:“明天我要吃山鸡,与我打两只来。”   这人到底哪来的脸命令他们,脸皮厚的简直可以砌墙。周梨气不打一处来,心道,饿死你这怪人,等我们出去了,还怕你不成?   江重雪不发一言。   踏着星光归去,夜已深沉。   周梨打坐了一会儿,直接坐着睡着了。   江重雪叹口气,把这丫头的姿势摆平。她猫儿般蹭了蹭江重雪的手,睡得沉了。   江重雪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儿,随即如一头   孤狼,悄无声息地跃出了洞外。   在谷中漫无目的地施展着轻功,飞了大半刻,听到水流声响,他停在了一棵大树上,不远处便是他们掉下来的那片湖泊。   湖中有鹤渡尽寒潭,风从湖面吹来,弯了弯他脚下的树梢,拓出一个柔软的弧度,人也随之摆了摆。   月光下,江重雪面容如压了层霜。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在复仇的漫长道路上,告诉自己无论要花尽多少时间多少精力,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世上总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的心也是肉做,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他怕。   怕有了不必要的牵绊裹住了一味向前的心,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最怕有朝一日时间终会洗掉那层烧在他心头的恨火,让金刀堂的仇怨在他心里偃旗息鼓。   这才是他真正惧怕的。   半晌,树下的周梨轻轻出声:“重雪。”   她第一次叫他重雪,嗓音清润得不含一丝杂质。   江重雪慢慢低下头。   周梨怕惊着了什么似的,问的很轻,“你是不是想学聂不凡的武功,然后去找那个人报仇?”   过了很久,江重雪才说:“阿梨,我一直以为爹的武功天下第一。金刀堂纵横江北,鲜有敌手,许是这样,才让我觉得金刀堂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门派,可到了江南,见着了那些曾经为我所不屑的名门正派,又遇到了谢天枢和哥舒似情,才教我明白,我的眼界,不过就是江北那一片天而已。”他吸了口气,望向凝了细碎白银的湖面,“我从未觉得,江北原来那么小。”   周梨想了想,马上就有了对策,“没关系,等我学成了轻功,我们就一起离开梅山,到各个地方去看一看,到处开一下眼界,这样不就好了?”   江重雪笑了。   他的本意是感慨金刀堂的武学在江湖上其实只算得上二流的,从前的自己是坐井观天的青蛙,他如果只依靠金刀堂的功夫,永远也报仇无望。   没想到周梨的思维如此的单线条,连与她说两句感性的话,都能被她带偏了话头,变成了十分接地气的油盐酱醋。   江重雪唇角有了笑意,心头的阴霾也散去了些,居高临下地向她招手:“阿梨,上来。”   “啊?”周梨抓头。   这树忒高,凭她三脚猫的轻功,怎么上的去。   江重雪也不焦急,耐心地等她。   她把心一横,闭起眼睛运气凝神,人飘飘然地往上,还未站稳,江重雪伸出手来扶住了她。她慢慢睁开眼睛,树梢承载了两人的重量,拓得更弯。   人站在了高处,顿觉心旷神怡。   周梨被江重雪裹在臂弯里,少年的胸膛很热,不像她,一年四季四肢都是冷冷的,火气不旺。   周梨抬头,看到少年纤长的眼睫,脸色淡淡,眼睛极其清亮,一看之下,觉得这暗夜也骤亮了一瞬。   重雪真是好看。周梨想,发出了痴笑。   这边的江重雪皱眉,周梨笑得太诡异。   他颇为嫌弃地推她一把,可惜他高估了周梨的轻功,没了他的护持,周梨几乎是以一个倒头葱的姿势狼狈地摔了下去,他只能把她抱在怀里,飞下了树梢。   大概是他抱得紧了些,气息如兰,周梨耳尖通红。   一落地,周梨立马从他怀里跳出来,转身就走,然后犹如睁眼瞎般地撞上了大树。   咚的一声,江重雪嘴巴里嘶了一下,看着都疼。   周梨晕了一晕,还在胡说八道地讲:“我没事!我没事!”   江重雪替她揉了揉额头,手下的动作温柔,“疼吗?”   她茫然地摇头。   他把脸一板,“不疼还不回去睡觉?”   她答应着:“哦……”   两人回到洞里,可惜周梨睡不着。   她在石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嘿嘿嘿地傻笑,一会儿嘻嘻嘻地憨笑,一会儿又哎哎哎地叹气,偶尔还扭过头来偷看江重雪,十足脑子进了水的征兆。连累了江重雪一晚上也没睡着。   他翻个身,在脑子里研究起聂不凡的那套武功来,准备翌日按聂不凡的吩咐,去打一只山鸡给他。   他要去那洞里,再看看那套武功。 第16章 神功   入冬之后,山中气候在一夜之间变冷,没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转瞬而至。   暮色四合时,雪已将梅山笼为一片素白。   周梨仰头朝山顶一望,嗅到了梅花清香。江重雪上去看过后回来告诉她,山中十里梅花林,已宛然绽放,红艳如火,其景色之美,天下无可匹敌。她也极想上去看一看,可惜轻功还不到家。   江重雪见她喜欢,就经常给她带两枝梅花下来。周梨把梅花摆在洞里最显眼的位置,待花枯了,江重雪会飞上去再给她折一枝。   一整个冬季,他们山洞里始终有一抹艳色。   某一次江重雪归来,不止给她带来了一枝梅花,还给她带来了一封信。   信是叶家兄妹写的,前次他托镖局给他们带去一封信,没想到竟真的会收到他们的回信。   这封信费了一番周折才总算到了江重雪手里,险些错过。   信中言道那日好不容易在小楼的追捕下逃走了,一直等到小楼离开才敢现身,可惜小金刀堂让小楼给端了,现在他们兄妹两正准备重整旗鼓,修复小金刀堂,哦,应该说,是小刀堂。   江重雪说过要他们改名,他们正好趁此机会,把小金刀堂改成小刀堂。   周梨总算放心。她一直担忧叶家兄妹落在小楼手里,知晓他们平安便好。   之后他们便与叶家兄妹保持着书信来往,不过两地离得偏远,每次回信也不一定能完好地送到他们手上,因而大半年才得一封回信而已。叶火也曾想过要不要来求醉城与他们会合,江重雪在信中拒绝了。梅山是求醉城地界,哥舒似情就在这山上,山中又多陷阱,危险得很,让他们不必冒险。这封信送出去后,便有许久没得到回音。   入冬之后,山中野兽的形迹少了,捕食起来也困难的多。   周梨和江重雪不觉什么,没有肉吃,野果蔬菜也是可以的,况且这山中还有许多珍贵灵草,譬如火灵芝,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用来提升内力再好不过。   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个聂不凡,把他们当小厮使唤,不止要管他吃喝,还要忍受他怪癖的性情。   这人还特别挑剔,今天要吃山鸡,明天要吃鲜鱼,酒非要绍兴的,江重雪到镇上转了一圈,求醉城名副其实,卖酒的铺子不止一家,酒的品种之多,让人难以选择,可偏偏就是没有卖绍兴酒的铺子,于是给他沽几两本地口碑绝好的醉清风。   这醉清风是求醉城的特产,比绍兴酒还好,聂不凡却一边大口喝着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点不知道什么叫做感恩。   周梨看不过眼,就故意使坏,在食物里夹一片树叶或者一块泥巴,指望把他噎死,噎不死他也恶心死他。   这种小儿科的伎俩在聂不凡大而化之的脾性面前甚至都没有发觉,反正他每次吃起东西来都是狼吞虎咽的,不管什么,都一味地送下肚子。   结果是始作俑者看得皱眉,在他张口时,自己先忍不住地把那些脏东西扔掉了。   江重雪对他恭敬是有目的的,希望能得他指教两招,最好能让他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教给他。   聂不凡猜到这两个娃娃动机不纯,他也不藏头露尾,浮着冷笑的模样,说:“你想学我的六道神功,恐怕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于是他们就知道了这石壁上武功的名字,六道神功。周梨问江重雪可曾听闻过,江重雪摇头。他也算博闻广记,江湖上有名的武功他几乎无一不知,但从未听过六道神功的名字。   这武功是聂不凡被关在山洞里这么多年来自行悟出的,外界不知。聂不凡曾败于春风渡下,所以他心心念念地要悟出一套能够打败春风渡的武功,而这套六道神功,在聂不凡说来,正是春风渡的克星。   当然,说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江重雪把石壁上的六道神功一个不差地誊抄了下来。   传说阴曹地府有六道轮回:一、天道;二、阿修罗道;三、人道;四、 畜生道;五、饿鬼道;六、地狱道。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为上三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为下三道。凡人死后,依照平生功德罪孽,分别投入六道,转生轮回。   六道神功开篇,便是聂不凡所写的四句话:欲修此功,化身为魔。六道轮回,置死后生。   全部抄完之后,江重雪整理一番,得出六道神功一共有六篇要义,开篇为“天道”,即自在天心法,是内功。第二篇为“修罗道”,乃剑法,名曰:修罗剑法。第三篇为“人道”,乃疗伤和补气益生之法,是教修炼者如何运气疗伤,使气血化生壮五脏六腑的。后三篇的“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则分别是偷袭、点穴、用毒。   后三篇越写越乖戾,江重雪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偷袭之法写得如此详细的,而点穴那篇也与其他正统的点穴手法完全不同,至于用毒则更为阴鸷。   聂不凡本来就不是名门正派出身,他的武功偏邪,这六道神功一看就非常的邪魔外道。   但对江重雪而言,这是一道曙光,可照亮他继续前行的道路。聂不凡说六道神功是春风渡的克星,也许他学会了六道神功,可以一敌楚墨白。   周梨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她问聂不凡:“这套武功要真有这么厉害,你不早就用它逃出去了,还会被关在这里,被这几条铁链子拴住了么?”   聂不凡笑,“我若要走,谁能拦我?”   周梨奇道:“那你怎么不走?”   聂不凡忽的安静下来,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周梨只好就此打住。好几次她都想诱聂不凡说出这个秘密,但是只要提及,他要么沉默,要么发狂。最后她只好不问了,省得他一个心情不好,掐断了她的脖子,得不偿失。   六道神功究竟能不能打败春风渡还是个谜,但是有一点它和春风渡一样,那就是极其难练。   聂不凡从未禁止过江重雪练这门武功,可江重雪研究了整整半个月,最终徒劳无功。   他是惯用刀的,但若可以练成这套剑法去报仇,要他弃刀使剑也无不可。可惜这套六道神功的运功法门很是奇怪,越练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周梨得了空,会靠在一旁看江重雪练功,看久了,自然而然对这套武功也熟悉起来。   偶尔她独自一人练习完轻功,会取根树枝作剑,刷刷刷地把那些招式舞出来。身体里会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股横冲直撞的气劲,她当时未曾多想,只当这是她轻功精进了。   直到有一天,江重雪在练功时再度遇到了难处,无论怎么使劲都觉不对。   周梨走过去,说:“重雪哥哥,应当是这样的。”   她说完,把那变幻无穷的一招将将地使出来,回过头时发觉江重雪与聂不凡都愣住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这一招你是怎么学会的?”聂不凡急问了一句。   “看多了就会了,”周梨一哼,“你的武功也没啥了不起的。”   聂不凡听后眼神微变,把周梨拽到跟前,手掌拍了她几处穴位,大惊道:“你这丫头,果然在偷偷练我的功夫。”   周梨跳起来,“你胡说!”   聂不凡嗔怒,“那你这内力是如何而来的?”   周梨惊讶地沉默下来,眼神看向江重雪,发觉江重雪的脸色刷白。   半晌,响起聂不凡的笑声,一连道了几个好字。周梨眉头深皱,不知他为何发笑。   聂不凡的眼睛里迸出某种异样光芒,在黯淡的山洞里尤其骇人。   他是立了誓的,终此一生都不得踏出这山洞一步,但是谢天枢,他又不得不杀,在他死之前,一定要谢天枢也死。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为他去打败谢天枢。江重雪显然不是他要选的人,而周梨让人始料未及。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练武的材料,可却有某种天生的融会力,能极快地吸收一门武功的精髓。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这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东西,有些人凭白了花了大把的精力到头来一无所成,但是有些人只花了一半的精力却可以事半功倍。   江重雪曾经也以为自己有这样一种天赋,可他先是遇到了春风渡,如今又在六道神功面前栽了个跟头,他意识到,也许他根本没有这种所谓的天赋。   江重雪牙根咬重了,有血味在口壁里肆意蔓延。   打那天起,江重雪不再在六道神功上浪费时间,转而继续研究金刀堂的刀法。他是一贯倔强不服输的性情,周梨能练的武功,他却练不成,多少让他心生挫败。   周梨怎么会不懂,不过江重雪这人,不是你三言两语就可以安慰的,尤其安慰的不得法,会更伤他的自尊心。   很快周梨就有了计较,某天她对他道:“重雪哥哥,我要学六道神功。”   江重雪诧异地收住了手,周梨平静地与他对视。   天边正是雪停时分,阳光初放,把她的脸映的五光十色,发丝被照着,近乎莹白。   也许是某种心意相通,江重雪刹那便明白了,他拧了拧眉,“阿梨,你不要……”   “我想练,”她打断他,故意笑说:“重雪哥哥,你不会是嫉妒我能练成吧?”   江重雪抿了抿唇,没等他回答,周梨就去烤野味了。   周梨做出的决定,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翌日,周梨就带着一只外酥里嫩的烤鸡并了一壶酒去山洞请聂不凡指教她练成六道神功。   聂不凡撕扯着鸡腿连肉带骨吞下,眼角斜了斜,看向周围石壁。他这个动作很明显是告诉周梨,六道神功就在这里,要学自己练。   周梨毫不惧怕地瞪他,“这个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她上前一步,与他对视,“这门武功是你创的,我若有学不好的地方,你须得不厌其烦地指教我,每一招都要给我拆解一遍,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要弄懂它的意思,你若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表现,我就不练了。”   聂不凡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没见过谁用这种挑衅的态度请人教武功的。   周梨慢条斯理地踮着脚尖尽量做到与他平视,“我若学会了六道神功,就可替你出去打败谢天枢,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洞里光线昏暗,聂不凡冷笑看她,“你未免太大言不惭了。”   “是么,”周梨歪了歪头,“也许吧,可能我练十年二十年也打不过谢天枢,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五年之内我就打败谢天枢了,这世上不是有奇迹么。看你的样子,是不相信我能练成了,罢了,”她提起盛食物的竹篮子,背过身去,“那你就慢慢等吧,等有朝一日,或许还有哪个倒霉鬼也和我们一样正好掉下来撞见你,然后正好又是个武学奇才,能把你的六道神功练到十成十,替你去打败谢天枢也说不定。”   聂不凡向来自负,怎能容忍一个小丫头片子这样呛他。可是周梨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深知他恶劣的秉性,不把这些前提说清楚,将来必有麻烦。   周梨看他不说话,作势就走,快要步出洞口时,她禁不住皱眉。她已经放慢了步子,怎么聂不凡还不叫住她?不会是她说的太过火反而刺激到他了吧。   “你站住。”这时,回声在洞内绕个弯子,撞进了耳朵。   周梨收住脚,刹那舒了口气。   到底让她赌赢了。   这天之后,周梨开始修习六道神功。   她需要一把剑。江重雪让铁匠给她打的剑派上了用场,第一次拿到这剑的时候她雀跃不已,使劲地摸它不够,晚上还抱着它睡觉。其实那剑并没有什么特别,普普通通的,其锋利程度与庖丁手里的菜刀无异,但却是她第一次得到一样礼物,雀跃不已。   江重雪微微笑了笑,很快又湮灭。当初他想为她打把剑的时候,并不知她会去学六道神功。   周梨……想要承担他的仇恨。   这个认知让江重雪不寒而栗,他凭什么让周梨纠缠进他死灰般的命运里去。   当他开口想要阻止周梨的时候,周梨默了好半晌,方说:“重雪哥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江重雪一顿,半天答不上来。   周梨是他心血来潮救下的一个小姑娘,当初救她的时候,不过是因为他听到她的求救声,他一时不忍,于是翻开断壁残垣,看到底下仰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周梨。   直到长路漫漫的相伴,都是两颗孤独的心,因而靠在一起取暖。   是心血来潮,也是于心不忍,让江重雪把周梨救起。   周梨早就看出,实际上,江重雪的心很软,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刀枪不入。就好像他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伸出援手,也会为了无辜百姓去杀金人。   江重雪答不上来,周梨接口:“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你的负担,带着我,好像总是让你变得很麻烦。我不想要这样了,我想要变得强大起来,变得有能力保护自己,直到有一天,能与你并驾齐驱。”   江重雪一身斜襟的赤红衣袍,手指静静缩在宽袖中。半天,他一笑,笑容里映出了这烟波流转的世外桃源。   “我想那天并不会很远,”他说,慢慢用手拍了拍周梨的头,“阿梨,你答应我,不要为我去做冒险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   周梨睁着眼睛看他,天边暮云重重。   此后,他们再没有就六道神功这个问题说过半句。 第17章 月水   绍兴二十六年,镇北将军岳北幽请缨伐金,遭高宗拒绝。   绍兴二十七年,秦桧弹劾构陷岳北幽,言其拥兵自重,有谋反之心。高宗将岳北幽下狱,并三司会审。三军联名上书,誓要皇帝还岳北幽清白。   绍兴二十八年,岳北幽出狱,遭高宗软禁府邸。   绍兴二十九年,朝廷一片昏聩,而江湖上数名高手相继无端惨死,风雨欲来。   时光一晃,四载光阴弹指而过。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峭壁的玄铁桩上凉风习习,一道人影飞速向上攀升,衣袂带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直至顶端,看到天边朝阳在东,煌煌地撒遍山谷。   周梨的侧脸被阳光照得明媚。   仲夏好时节,满目新翠。   她饱足了眼福,随即片刻不停地下落。   一年半前,她已经能勉强用轻功抵达山顶,而如今,又经过了这一年半的练习,她已能登上山顶。   落了地,余光瞥见一抹人影走来,她咧嘴一笑,剑划出凌厉的弧度出了鞘,被她张手一握,一剑朝人影刺去。   对方吃了一惊,迅速闪身的同时斜过面容。肤光皎皎,一双桃花眼上挑,修长眼睫倒映出浅浅弧影。   四年的时光把少年的身形拔得更加颀长,多年的山中岁月养出了他清泉般的双眼,一笑时眉眼依旧张扬,傲气不变。   两人过了几十招,只见他把脚尖前的一颗石子一踢,正中周梨剑身,发出嗡的一记长鸣,震得周梨退后。这一步是虚晃,随即她一剑破空而去,叱的一声,双方同时住了手。   江重雪低头看了看被划破的衣角,把它脱下来丢给周梨,“你划的,给我补了。”   周梨还陷在偷袭得手的兴奋里,下一刻就被盖得眼前一黑。这偷袭手法就是六道神功“饿鬼道”那篇里的,她还是第一用,没想到旗开得胜。把衣服从头上拽下来,江重雪正盯着她瞧,拿手比了比她的个头,过会儿说:“好像又长高了。”   这几年她长高了,身材也丰腴了,不再摸着只是一把骨头。她的脸棱角饱满了许多,白嫩得像刚出笼的包子,眼珠点漆,面庞清秀。周梨底子好,以前太过瘦弱面色灰白加上年岁还小,看不出来。   江重雪在阳光里打量周梨。这四年她练六道神功已小有所成,凭周梨现在的功夫已经能与他旗鼓相当。她学的晚,一般习武之人在总角年纪就开始拿兵刃了,周梨能有这样的神速进步,的确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而且这丫头这些年……长高了长大了,也……漂亮多了。   在江重雪看来这是有些神奇的,因为他是每天看着周梨一点点长成现在的模样。周梨不再是个丫头,而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了。有时候这样想着想着,他心里会有些奇怪的悸动。   “回去吃饭吧。”江重雪道,“对了,叶火叶水来信了。”   午饭是一大锅滋味不错的野菇蔬菜,周梨一边吃一边把叶家兄妹的来信读出来。叶家兄妹这几年过得不错,小刀堂似乎比以前更加壮大了。   叶家兄妹的来信是谷中这枯燥岁月的一点亮彩,周梨读完之后心情都变好了,胃口也大了,光是一个人就消耗了一大半食物,剩余的被江重雪慢条斯理地塞进肚腹,并且瞥了她一眼,毫不介意地叫周梨在他脸上读出“再这么吃下去迟早变猪”。   江重雪是打小习惯了少食的,因为要拎重刀施展轻功的缘故,身体须得轻便。   周梨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渍,一本正经地道:“我是练武之人,当然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江重雪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蘑菇,蘑菇的滋味好,周心满意足地吞下。   吃完饭后,周梨照例把食物放在篮子里,去送给聂不凡。到了洞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   又是那对男女下来给聂不凡送食物了,于是她在远处躲着。过没多久,她窥到有人出了山洞。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先前那对男女了,换了两个更为年轻的弟子,比她还小,约莫十五六岁。她现在耳目灵敏,即便隔着远也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真是气人,根本没做过的事情,竟然赖在我们求醉城身上,说我们城主是杀人凶手,还传得满江湖都是,简直莫名其妙!”   “那些名门正派不一向如此做事吗?”   “伪君子,无赖。”   “没错,比无赖还无赖,简直不要脸。”   “一群狗娘养的。”   “比狗娘养的还不要脸。”   就这么一路骂过去了,小小年纪,嘴皮子骂起人来倒是利索。   周梨忖度,想来是近日求醉城在江湖上惹了什么麻烦。凭哥舒似情的古怪性子,惹了麻烦也不足为奇。她想着,把食物送进了山洞。   聂不凡倒是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一身脏兮兮的,睡起觉来还是倒吊着。他嗅到食物香味,睁开了眼睛。   周梨也曾想过给他梳洗一番,换件干净衣裳,但考虑到会有求醉城弟子来给他送食物,他若变了个模样,必会引起怀疑。而且聂不凡根本不在意,反而觉得周梨多管闲事,周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由他脏去。   “丫头,耍剑与我瞧。”他道。   周梨点点头,耍出修罗剑法。   聂不凡还是老样子,说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到位,尽挑毛病。周梨习惯了,这四年来两人不知斗了多少嘴,聂不凡是脸皮厚,所以周梨通常是他手下败将。不过在习武的时候,无论聂不凡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嘴,这点让聂不凡很满意。   收剑之后,她顶着一脑门的细汗问:“有几成火候了。”   聂不凡吃饱了肚子,打个哈欠,恨铁不成钢地道:“两成吧。”   周梨深皱眉头,很久,说:“我知道了。”   聂不凡看到她眼睛里跳跃光芒,这丫头也是性子极倔,换做别人被这样天天打击,早就蔫了,她却越挫越勇。   实际上,不止是两成,他少说了一点。聂不凡把油手随处一擦,“什么时候你能拔出洞外那口剑,你的火候也就到了。”   这话四年来周梨听了不下十遍,所以她经常会去试着拔出那口却邪剑,但总不成功。却邪剑当年被聂不凡亲自插入石壁,凭聂不凡的功力,当然不会给她轻易拔出。   她发誓,总有一天要拔出那口却邪剑。   这天半夜里周梨忽然闹起了肚子。   她摸着疼痛不已的小腹从石床支起身子,直觉是不是自己今天吃得太多了。她拧着眉头出洞方便,并且在路上决定明天一定要少吃些,再这么吃下去,恐怕真的要变猪。历来口腹之欲最难戒掉,她这决定也不知做过几次了。   半晌过后,她从草丛里跳出来,脸色雪白,抖着唇角,五雷轰顶般地跑回山洞。   江重雪惊醒了,疑惑地看她。   周梨抓住他肩膀摇晃,“重雪哥哥,我得病了,我得病了。”   “什么?”他微蹙眉头。   她急得要哭出来,“我流血了,我流血了……”   江重雪神色一敛,翻过她肩背,“哪里?”   周梨倏地住口,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最终定格在铁青上:“我没事了,没事了……”   “阿梨……”   她大叫一声,又跑出了山洞。   江重雪不放心地跟了出去,这谷太大,周梨又不在她一贯待的地方,他寻了半天也没寻着。结果翌日早晨,他回到山洞,发觉少了一套周梨的衣服。没多久,洗过澡的周梨就穿着这套衣服归来。江重雪问她话,她不答,把剑一提,借口去练功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重雪就看到她变着法儿的换衣服,每次换下来的衣服都是洗净了才带回来的,身上一股子清泉气息。   他只能皱着眉头看她整日里红着脸忙碌地抱着衣裳进进出出,还非要说是练剑出了汗才换的。他鼻子灵,即便周梨洗澡洗的浑身清爽,但也叫他闻出了一丝异样。   直到四五天后,这古怪的状况才算消失。周梨脸上紧张的神色也缓和了,照旧和以前一样练剑吃饭。江重雪看她一脸红润实在不像是受伤有病的样子,也就把这怪事当做是她不小心被雷劈了发了疯病。   可就在他几乎要忘记的时候,周梨竟然又开始重蹈覆辙了。   江重雪支着脑袋颇为头疼,直到脑袋瓜里灵光一现,他跳起来,想到了什么。   距离周梨上次发病和这次发病的间隔,他粗粗算来,正好一月有余。   江重雪把她做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像串珠子一样串起来,总算得出结论。   昔年在金刀堂内也是有女弟子的,而这些女弟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赖在房间里,爹娘竟然也不骂她们偷懒。那时候他尚且年幼,未能开化,等年岁长了,师兄弟们偷偷买回来的春宫图秘戏图满天飞的时候,他虽然也很嫌弃他们低俗得很,但也耐不住心痒地偷看过两眼,加之人的天性使然,隐约就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一般女子来月水是十五六岁,周梨以前吃不饱穿不暖,营养不足,难以跟上身体的发育,所以晚了些,她也没人与她说过,因而不知。   江重雪一经相通,连忙就出洞去找她,把人找到了,结果话在舌尖酝酿了几遍,快要酿烂了也没说出口。   他好歹是个大男人,要怎么开口。   “咳,阿梨,你那个流血其实是因为……”   他话没说完,周梨转身飞进了草丛。   江重雪脸部微抽,打算给她一个心理准备,晚上再好好与她说。   谁知晚上的时候周梨没有回山洞,而是趁着夜色踏上了玄铁桩,去踩一株火灵芝。   她很坚定且认真地觉得,自己一定是得病了,而且得的一定是不治之症。   梅山上的火灵芝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贵药材,传闻能治百病,习武之人食之,可提升功力,极其稀有,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可惜它偏偏只长在了求醉城的地界上,故而没人敢来采撷。灵芝虽珍贵,但为它被哥舒似情打死就得不偿失了。   周梨曾在某个契机里得知它生长的地方,采过一株,分了三瓣,自己与江重雪还有聂不凡各得一瓣。如今再去寻时,没有费多少力气。   峡谷峭壁的山缝间,一朵深赭石色的灵芝覆着漆样光泽,被月色一照,妖艳幽红,似沐着血。   周梨拨开繁杂的草木看到它时,露出了笑意。   几年不见,果然又开了一株。   她把剑提了提,向上一跃,半空中就迫不及待地向火灵芝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闻到清幽的沉水香味,一袭白袍掠眼闪过,她被那香在鼻端绕了一匝,眼前一晃,旋即山缝里的火灵芝就没了影。她大惊之下落回地面,抬头就迎上了一双湖水深潭般的眼睛。   来人白衣若雪,即便行走的是泥泞山路,靴子上也不沾一点尘土。手握一柄朔月剑,剑鞘银白。他不声不响,气度缥缈。   周梨慢慢睁大了眼睛,险些背气。   居然是楚墨白。   奇怪了,他是怎么上来的?   梅山上的岗哨与陷阱可是花了江重雪很长时间才摸透的,这人竟孤身而来,而且没引起求醉城的注意。   真是艺高人胆大。   楚墨白低头看了眼手中完好无缺的火灵芝,这才把目光转移到周梨身上。   四年的时间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还是四年前他谪仙般地降在城头火光中的模样,不染一点红尘烟火气。   谢天枢也是这样脱尘的模样,只不过谢天枢更像是经历过喜怒哀乐后达到忘我境界的一种脱尘,而楚墨白……有点太过渺然。   楚墨白转了下手腕,朔月剑变了个方向。   他看周梨的穿着不像求醉城弟子。还没确定对方的身份,他没有贸然出手。这次他来梅山一为采这株火灵芝,二是为了探查近日江湖上发生的血案是否真的与求醉城有关。当然是暗访,如无必要的话,他不想与求醉城的人发生冲突。   周梨以为他有了杀机,立刻喊道:“天玄门弟子在此,你别过来。”   楚墨白昂了昂下巴,“柳师弟门下?”   周梨急中生智,她一直记得四年前遇到的天玄门少主柳长烟,柳长烟告诉过她,楚墨白是他的师兄。   谎既撒了,总要圆满。她为求真实地拔剑出鞘,横在面前。   过后,楚墨白慢慢收住了手腕。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总之在求醉城地界上,他不想生出事端:“我不杀你,你走吧。”   周梨不语,打量被他负在身后的火灵芝,说:“那是我的。”   楚墨白看向她,她执拗道:“是我先看见的,只不过我轻功没你好,所以才被你先得手了。”   先看见的和先得手的,到底该算谁的?   楚墨白语塞,被这个小到微乎其微的可笑问题给难住了。   他一贯是非常讲究公平的人。   周梨提议:“我有个法子,不如一人一半。”   一半的火灵芝功效顿减,于他而言不如没有。楚墨白正要拒绝,周梨已探手过来。   修习四年的六道神功,原本就是为了对抗春风渡的,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机会,终可一试她的六道神功较之楚墨白的春风渡究竟还差了多少火候。   周梨出剑往楚墨白的咽喉刺去。楚墨白还未抬头,好似还在关心她片刻前对他提出的问题,待剑气逼近身侧,他身体竟在眨眼间滑了出去,一刺一躲,两人距离瞬间隔开了两丈多。   周梨不甘示弱,手腕快速飞转,向外绕起数匝,一匝比一匝密集,形成了一个剑花,旋即剑花劈开,一抹剑尖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出。   楚墨白当下奇怪,觉得这招式从前没有见过,也不合一贯的武学逻辑。但他只是奇怪,不曾慌乱,端起手臂格挡。剑未出鞘,随意一挥,但周梨的剑势却倏地一滞,偏了方向落空。   她不觉什么,早知楚墨白武功一流的,也不气馁,继续向他发招。   楚墨白招招接下,一一化解,身形不动如山。   周梨不求胜他,只期逼他拔剑,可他自始至终只用剑鞘应付。   江湖传言,能让楚墨白出剑的人只有两个,一是他的师父慕秋华,二是谢天枢。巧合的是慕秋华和谢天枢还是师兄弟。   “姑娘,”又是一次停顿之后,即便是楚墨白这样惜字如金的人也未免要开口了,“我取火灵芝是为救一人,性命当前,还请姑娘见谅。姑娘需要这株火灵芝不知是何故,如果为提升功力,下次我一定采撷一株新的给姑娘,如果也是为救人,可与我说那人是得了病还是受了伤,我若能救,定当尽力。”   说的也算诚恳。   周梨咬牙望他,眼色灰了大半,这春风渡到底是什么武功,怎么光是逼他拔剑都这么难。   两厢静默,这时候,天外传来一声尖锐的琴声,传遍山谷。紧接着,笛声响起,与那琴声冲撞起来。   周梨在梅山待了四年,也听了四次这样的琴笛交击之声。   今天是七月十五。 第18章 美人   日子过得糊涂,周梨忘记今天是七月十五。   琴声才起,笛声紧随其后。楚墨白脸色一变,低语:“春风渡。谢前辈?”   他回头,正劝梨周梨先放下对火灵芝的争夺,他可护她一起下山。既是天玄门弟子,就是正道上的同襟,他作为小楼掌门,理应护持。才一转头,那姑娘却已三两下提剑飞远,被草木掩去了踪影。   楚墨白:“……”   周梨撤退的速度相当之快,她轻车熟路地踏着玄铁桩飞快下掠,不想飞到一半就瞥见底下一抹人影正与她相反地向上跳跃,两人在中途遇着,她一脚勾住玄铁桩,尚有闲情逸致地在万丈悬崖的半空冲他一笑,结果被一把抓住胳膊训斥,“你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今天不能上去么!”   “我没事。”她微笑道,“不过,我遇到一个人。”   “谁?”江重雪一个字问出口,向下瞧了瞧,“先下去再说。”   回到谷中,琴笛之声犹在耳畔。周梨如今不需江重雪帮忙,已能自行运功封闭穴道抵御这声音。   她轻声道:“我遇到了楚墨白……”   江重雪的身体绷紧,眼眶里却不见多少汹涌的情绪,仿佛被他极力压制在了四肢百骸中,冲不出来。   “是么,”他轻声,“他来梅山做什么?”   周梨看到他眼角挂着微微冷意,“为了采火灵芝。”   江重雪嗤地一笑,“凭他的武功,还要采火灵芝?”   “不知道,”周梨低头踢掉了一颗小石子,“好像不是为了自己,说是要救人用的。”   江重雪停下来,周梨随他一起停下。他沉着脸:“你和他交过手了?”   周梨顿显颓色,想到练功四年竟还不能逼迫楚墨白拔剑,有气无力地点头,把她和楚墨白交手的过程演说给江重雪听。   江重雪越听脸色越白:“你练了四年的功,难道他没练吗?你进步了,难道他没有吗?”   周梨怔了一下,江重雪说的话有道理,凭什么她进步了,楚墨白就不能进步。   他又想起什么,问:“你今晚上去就是为了采火灵芝?”   她舌头打结,“我病了……火灵芝不是能治百病么,我就想……”   期期艾艾良久,江重雪在脑子里绕了个弯才想通她采火灵芝的目的,哭笑不得。   把她带回山洞后,他在石桌上点起蜡烛,让她好好坐着不准乱动。   周梨正襟危坐,眼睛看着他。他清咳一声,开始把腹内酝酿了百遍的说辞徐徐道出。   一盏茶后,周梨诡异地盯着江重雪。江重雪看她没反应,心气不顺。   难为他想了这么久尽量把话语罗织得不让她尴尬,难道他解释得还不够清楚?   周梨却心想,江重雪竟然知道这种姑娘家身上的事情,让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想法。   不过之后,周梨也就懂得了其中的奥妙。她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也许是因为这样,周梨脸上的光彩都比从前明媚了起来,眉眼轮廓愈发出挑,胸脯饱满,眼睛有神,两道眉如水中弯月,秀气得很。   翌日,她把败于春风渡一事告诉给了聂不凡。   聂不凡难得大惊,“江湖上除了谢天枢,又有人练成春风渡了吗?”   “那人叫楚墨白。”周梨紧了紧剑,把楚墨白此人向他略略一说。   聂不凡沉默。   周梨道出实情:“看来六道神功打败不了春风渡。”   聂不凡一笑:“你说岔了,是你的六道神功打败不了春风渡。换做是我,那小子早被我打死了。”   周梨闷声不响。这也有道理,她的功力自然不能跟聂不凡比。   “昨天可是七月十五?”聂不凡忽然这样问。   周梨奇怪地点点头,聂不凡眼中忽然惊涛骇浪,上下两瓣颜色深沉的唇慢慢地蠕动了几下,才道:“丫头,你为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会让你的六道神功更上一层楼。”   周梨倏地变色——   这四年他在教授她的过程中,竟然留了一手么!   “什么事?”她先压下情绪,哑声问。   “梅山上有一座无谢园,你去替我祭拜一个人。”聂不凡面无表情地说,但就算拼命抑制也能从颤抖的细纹里看出他是在伪装,“替我在墓碑前烧三炷香,不要开口,只在心里说一句:聂不凡到此祭拜。记住,千万不要说出口。”   “为什么?”   “她若听到我的名字,怕是不喜。”   周梨从来没见他这么脆弱的模样。又是无谢园,又是那座墓碑。她没想到,聂不凡也牵扯其中。   那墓碑下埋的,究竟何方神圣。   回去之后,周梨把聂不凡的话告诉江重雪,江重雪也觉奇怪:“他真是这样说的?”   周梨点点头:“重雪哥哥,我想去无谢园。”   江重雪看着她,“你决定了?”   周梨郑重点头。她去无谢园,不止为了六道神功,也为了知晓那里埋藏的秘密。   不过要去无谢园之前,要先备好迷药,用来对付那只可能还在园子里的黑熊。   迷药不难在城中买到,备妥之后,两人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避开岗哨,一路来到无谢园中。   奇怪的是离无谢园越近,守卫则越少,等来到无谢园外,这里一个求醉城弟子也没有。   无谢园是禁地,除哥舒似情外,其余人等禁止入内,所以这里唯一的守卫就是那只雄伟可怖的黑熊,它会攻击除哥舒似情外每一个意图进入无谢园的人。   园子外那块巨石微露岁月沧桑的模样,上面朱砂写就的“无谢园”三字色泽深郁。两人屏息凝神,以此避过那只野兽。园子里一间茅草屋,屋前竖碑,与四年前一点不变。   江重雪打亮了火折子,把它照向墓碑。   逝者的名字唤作哥舒轻眉,碑高丈余,上好的花岗岩,但是碑上的刻字只镌了一行“哥舒轻眉之墓”,既无墓志铭,也无碑文,简单得很。   周梨把这名字在舌尖上滚了一滚,立时便熟稔了,回头看到江重雪手一抖。   她听到他惊诧地低语:“哥舒轻眉竟然死了?”   她更奇了,“重雪哥哥,你认识她?”   江重雪稍定心神,摇头说:“认识倒不认识,只是知道。”   哥舒轻眉是昔年江湖第一美人,无人不晓。   江重雪目中添了哀思,向那墓碑拜了拜,对周梨说:“二十年前,岳阳哥舒府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据说哥舒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便是哥舒轻眉,哥舒家以掌法出名,哥舒轻眉不止掌法好,还擅长炼毒,人又长得极其美艳,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为之神魂颠倒,故称江湖第一美人。”   江重雪一直记得,在金刀堂时有个师兄偶从集市上买到一副哥舒轻眉的画像,从此便得了花痴病,对着画中的人儿茶饭不思爱慕不已,时常对人说今生要是能看上一眼哥舒轻眉,就是死了也值了。那画他也见过,的确漂亮,不可方物,后来被娘发现没收了。   周梨想,江湖第一美人,不知美成什么样,可惜死了,无缘一见。   “要说这个谢天枢,就曾与哥舒轻眉结成连理。”江重雪随意地道,谁知周梨大为震惊。   她瞪着杏眼:“谢前辈成过亲?”   江重雪为她的惊奇而惊奇,“他是个正常的大男人,成个亲怎么了?”   周梨说不出话来。   江重雪悠悠道:“当时谢天枢虽只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但他武功已奇高,俨然是将来的掌门人物,与哥舒府的女儿也算匹配,两个人男才女貌,神仙眷侣,十分登对。只可惜,没过几载,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缝,后来分离了,那之后哥舒轻眉就消失了,就连哥舒府也江河日下,渐渐在江湖上消声灭迹了。”   周梨问:“他们为什么分开?”   “传言是谢天枢另结新欢,抛弃了哥舒轻眉。”江重雪轻轻拂了拂碑上尘埃。   谢天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祭拜故人,原来这故人曾是他妻子。   周梨难以想象,她的印象里,谢天枢太虚怀若谷,仿佛沾不上一点丑恶。   她捻了三支备好的香,虔诚地向墓碑祭拜,把聂不凡要她说的话在心里带到,而后把香插在碑前,抬头时看到江重雪推开了茅屋的柴门。   屋里一尘不染,屋顶也有补过的痕迹,小小的茅草屋在风雨里屹立不倒。桌子上有六角圆形漆金为架镶以玉石的烛台,江重雪用火折子点亮了烛台里的蜡烛,屋子里的物什便在火光中打磨出氤氲的轮廓。   这明显是女子住的,布置精巧,梳妆台上还堆着崭新的胭脂石黛,都没有用过,应该是摆旧了,就有人来换上新的。江重雪眼光独到,这屋子里的东西件件都是好物,可见住在此间的人十分讲究。   “重雪哥哥。”周梨拂开用珠子串成的帘幕,唤他。他上前一看,眉毛挑起,两人惊讶对视。   帘幕后端坐一位美人,浑身覆盖一层冰霜,端正地坐着,着云罗深纁华服,衣饰厚重,曳到地面。她挽发髻,黑睫浓长,唇线完美,整张脸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从前私塾先生教周梨,赞人好看,可说倾国倾城,周梨自小没见过谁美成古书中的描述,今日总算见到。   周梨连呼吸都放慢:“她是……哥舒轻眉吗?”   江重雪忍着心惊仔细看了看,没错,和那张他曾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他向前一探她的脉搏,没有心跳,触手生凉,只是一刹,竟把他指尖冻得青紫。   “有人用了至强至寒的内力保存了她的尸身。”江重雪说。   两人看到哥舒轻眉端坐的塌旁有只楠木匣子,里面装了厚厚几沓小札。   札上都是些哥舒轻眉平日里的絮语,漫无章法的,想到什么写什么,竟也给她写了十几本,多年过去,纸张泛黄。两人粗略翻过,竟给他们看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哥舒似情是哥舒轻眉之子,小札里时常写到一句“吾儿今日来园中看我”,一开始她未写明,后面又称呼为似情。   周梨惊讶:“重雪哥哥,你说谢天枢和哥舒轻眉曾是夫妻,这么说,哥舒似情就是谢前辈的儿子了。”   哥舒轻眉只嫁过谢天枢一人,谢天枢辜负了她,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让儿子从了自己的姓。   江重雪想求证这一点,快速往后翻,但是小札越到后面越是凌乱不堪,可看出哥舒轻眉内心愤恨苦闷。   从这些碎语里,江重雪知道了,原来当年谢天枢转而喜欢上了哥舒府的二女儿,哥舒轻眉悲痛欲绝,与妹妹断绝了关系,离开了谢天枢,而那时哥舒似情已经五岁,她携子隐居梅山。   江重雪很意外,实在没想到哥舒似情竟是当年岳阳哥舒府的后人,还是谢天枢的儿子。   当年的哥舒府是受人敬仰的名门世家,现在的求醉城却是邪魔外道。   小札里到处是哥舒轻眉对妹妹和谢天枢的泄愤之语,最后是写到她得了重病,知自己将不久于世,故请来哥舒府的家主,即她的父亲哥舒曼,期望她死后父亲能用哥舒府的独门武功化雪手封存她的尸身。   她不愿永埋地底,所以死后尸身仍保留在这间茅屋里。   看到这里便大致清楚了这场恩怨纠葛,也就明白了为何谢天枢每年的七月十五非要上梅山来,那应该就是哥舒轻眉的忌日了,而小札里也提到了她要哥舒似情为她报仇,杀了这两个负过她的人,所以哥舒似情秉承了母亲的遗愿,一定要取了谢天枢的命。   谢天枢明知儿子要杀自己还来梅山,恐怕也是因为愧疚。   周梨还想从中找出聂不凡的名字,可惜从头到尾,哥舒轻眉根本连提都未曾提过他,她不禁微觉奇怪。   “有人。”江重雪突然一凛,烛火随之摇了摇。 第19章 梅影   他说完旋身跃出帘幕,一大片珠子碰撞作响。   到了门口,不知看到什么,把臂一揣,歪着头玩味地笑。   周梨把小札整齐收回楠木匣子,紧跟出去。   月色下,她看到那只久违的黑熊半蹲在园子里,大概是这几年吃得太好,又高大肥壮了不少,黑褐夹杂的毛色蹭了一地泥。   它看到周梨时兴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随即冲了过来。   江重雪把笑一收,取出迷药,谁知黑熊冲到跟前却把身子一匍,用鼻头嗅着周梨的裙角。   周梨僵住不动,良久看它实在乖顺,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它开心地扭动起肥壮的身子,肚子上的肉跟着一甩一甩。   江重雪按下了手里的迷药,抱着臂,轻哼了哼。   这畜生倒是会占便宜。   大概是他哼的声音过重,那畜生回头对他一阵龇牙咧嘴,转头看周梨时又换了一副谄媚表情。   江重雪的眉毛抖了三抖。   “它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周梨本想摸摸它的脸,但它长相着实凶恶了点,虽然没有杀气也能吓死人,只好改去摸它毛茸茸的脖子。   黑熊像听懂了人话,用牙齿咬住周梨的裙摆,把她拖扯到茅草屋后。   走了十几步,它松开嘴,用两只前爪很快在泥地里刨出一个大坑,示意她往坑里看。   坑底有一只鞋,和一把刀。   “我的金错刀!”江重雪眼睛大亮,跳进坑中,把满是泥土的刀柄提了起来。   七十二斤重的金错刀,四年不握他几乎有些不惯,提起时明显感觉到了它沉重的分量。   江重雪用袖子擦掉刀刃上的尘土,好刀就是好刀,蒙尘四年,重见天日时照旧折射出秋水般的光泽,锋利如初。   他心头激荡,这刀是金刀堂的象征,一代代传承下来,失掉的时候他不知有多难受,今日终于失而复得。   这也是金刀堂里唯一还陪伴着他的东西了。   江重雪跳上来的时候把鞋也带了出来,周梨觉得眼熟,想了想一敲手,“对了,这是当年它追我们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落的那只鞋。”   没想到被它捡了藏在这里。黑熊冲她一通示好,想得她夸赞。   她哭笑不得,用手顺它的毛。   它死黏着周梨不放,周梨要走,它就去拽她的裙子扯她的脚。   周梨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江重雪在它鼻子前撒了些迷药,总算让它安静下来。   周梨看它睡得香,没醒时那么可怕了,又摸它一把,手感还是不错的,还想多摸两下,被江重雪扯走了。   他们滞留的时间比想的要长,看完那些多年来所写的小札已花去不少时辰,回去与聂不凡交代时已晨光熹微。   聂不凡一直在等他们归来,知道他们把他的意思带到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可还好?”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周梨慢慢道:“她……就是坐在那里,看上去挺安详的。”   “是么。”很久,他吐出这两个字。   于是沉默起来,无论他们再说什么,聂不凡都始终一言不发,就这么坐着,像入定的老僧。   三天后,周梨给他送饭,他毫无征兆地一臂死死按住周梨,她吃了一惊,想退开,可聂不凡手劲之大她根本不是对手。   聂不凡把她擒过来,不知拍了她哪里,她身体顿时软了下去:“别动,丫头。”   她就是想动也动不了,聂不凡不知做了什么,她身体里的真气横冲直撞,涨得脑袋嗡嗡发响。   热,无比的热。   一股隐匿在身体某处的洪流被打开了阀门,猛地往四肢百骸流去,她觉得皮肤快要烧起来。   良久,聂不凡一掌把她推了出去,她热得全身通红,惊讶地看向聂不凡。   “你可是觉得身体极热吗?”   周梨点头。   “去找一凉地,把体内真气散出去即可解热。”   她来不及问原由,从洞里飞奔而出,来到了那片幽湖。   江重雪在湖边练刀,只听咕咚一声,回头时周梨已半截身子浸在了湖水里。   他原要跳下湖水,看到她眉目紧闭,气流在水面泛起一圈圈极大的涟漪,知她是在运功,因而忍住不动。   周梨泡了近有一炷香的时辰,异常红润的面庞慢慢恢复原状。   燥热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她气力殆尽地沉入了湖底。   再醒来时是头顶黑漆漆的岩石,她从石床上撑起,发觉眼神清明四肢有力,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有一股浑厚的力静静埋在身体各处。   “醒了?”   她回头,江重雪正把一碗煎好的草药端到她面前,勺子在汤水里搅到适宜的温度才喂到她嘴边。   她嗓子冒烟,猛喝了一口,苦的她整张脸皱起。勉强把那碗药囫囵吞下,问道:“我是不是晕过去了?”   “你还记得,”江重雪扬起眉弓,“真气散的太快,热度退的也太快,身体一时承受不住,所以晕了。”   她呆呆道:“是聂不凡……他不知拍了我哪里,我觉得真气胡乱地撞。”   “你该烤只野鸡,带上一壶醉清风,去好好谢谢他。”   “为什么?”   “他为你打通了各处经脉,让你的功力提升了数倍,免去了你十年辛苦。”   周梨张大嘴巴。   江重雪微微一笑:“如今,凭你这身功力,也可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头来了。”   他把药碗放下,盯着碗里残余的药汁。   周梨已赶超到了他前面,他又该怎样才能与她并肩。   曾经是周梨对他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换他望其项背。   周梨左右找剑,定睛看到后一把执起飞出洞口。   果不其然,她觉得身体与先前完全不同了,说不出的畅快,挥舞的剑锋带起惊人寒气。   江重雪看得激昂,握了金错刀上前与她对招。   天边夕阳浓烈,像扯开了一道口子,不停闪过的刀光剑影持续到最后一丝光亮消散。   随即有一闪而逝的流星,两人都使了绝顶的轻功,追到梅山最高的峰巅。   山风呼啸,天地一片清凉。   周梨听了江重雪的话,携了最好的酒菜去向聂不凡道谢,聂不凡听了她的谢语只是扬了扬眉毛,把手里一块胸脯肉吞下肚子。   她旁敲侧击了一下聂不凡和哥舒轻眉的关系,他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嘴巴牢固撬不出一个字来,她只好作罢。   入了夏,山中昼夜温差极大。   江重雪这天下山采购物品,没想到梅山上的守卫忽然比从前增加了一倍,就连好几处陷阱都改变了方位。   他依着往日的路线行走,险些踏入陷阱。   正纳闷,没想到山下的情景却比山上更诡异。   求醉城中聚集了许多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把客栈酒楼塞得济济一堂,实在没空位了,就在大街上随处捡个地方站着,三三两两的扎堆。   江重雪路过时,他们说话的声音明显轻了,望向他的眼神是森冷的戒备。   江重雪粗略一看,这些人服饰各异,认不出是哪门哪派的,许是他四年困守梅山,对外界知之甚少,江湖上的门派又不知添了几个。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些人粗野无礼,行动做派说话姿态一点不像出自名门的。   一般名门世家出来的弟子都很讲究规矩礼仪,总把礼义廉耻放在嘴巴上,以此区分自己与邪魔外道绝不相同。   江重雪忽然想起周梨曾与他提过一嘴,说是近日求醉城在江湖上惹了麻烦,引起众怒,也许这些人聚集在此,是为了声讨求醉城而来的。   奇怪的是,街沿巷闾的铺子都照常打开门做生意,街上的小贩也依然叫卖不休,有种古怪的风平浪静。   江重雪踏进常去的一家酒楼,沽几两他家招牌的醉清风。   楼中乌压压地坐满了人,他进去的时候数十道目光射过来。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柜台前要了几两醉清风,伙计把沽好的酒递到他手上,他还没结算银钱,一个大汉说道:“给我也来一壶。”   伙计赔了笑脸:“不好意思客官,这醉清风小店每日只售三壶,这位小哥已经沽去最后的几两了。”   大汉拍桌而起,“我要喝酒,你敢不卖给我,你这店还要不要做生意?”   伙计但笑不语。   大汉看他笑得可恶,手掌大力一挥。   那伙计临危不惧,瞬间就移了出去,再看时人已到案后拨弄起算盘了,还是笑着的,道:“对不起客官,要喝醉清风,明儿请早。”   这人大怒,恰好一个声音叹了口气:“莫要生事,坐下。”   江重雪看过去,一个青色长衫的男子被一群蓝色华服围坐在当中,眉目温和,正在叹气摇头。   柳长烟。   四年不见,这人没有太大变化,倒是还和四年前酒楼中遇到的一样。   他周围的那几个蓝衣人,便是青城派弟子。青城派爱管闲事是出了名的。   江重雪嘴角轻斜,在那几个蓝衣里找到了两个老朋友。   四年前与他在酒楼动手的那两个青城派弟子,其中一个就是被他用贱十三式戏耍的少年,如今已长开了,骄矜之气不减,面孔清秀,类如女子,这面相寡情得很,一看之下,即有种薄情寡义的味道。而另一个年长的,五官与他三分相似。   很好,冤家路窄,都到齐了。   彼时的少年站起来,说:“柳大侠叫你坐下,你还不坐下。”   汉子看他个小辈也敢教训自己:“陆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   陆蕴横眉倒竖:“你说什么!”   柳长烟只好调解,“都不要动手,”冲那汉子一抱拳,“阁下给我个面子,陆兄弟也给我个面子,可好?”   汉子倒是真给了柳长烟几分薄面,哼了一声,看向那年长的青城派弟子:“陆藉,你这弟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忒飞扬跋扈。”   陆藉陆蕴。   江重雪心想:姓陆的,又是兄弟,原来当年与他动手的这两人就是青城派掌门人陆奇风的一双儿子。   陆藉拉住陆蕴,一派淡然,“家弟性格直爽,历来看不惯那些气焰嚣张却一无是处的人,还请见谅。”   汉子大怒。   陆藉冷笑道:“在这里逞什么英雄,有本事,上梅山到哥舒似情面前逞英雄去。”   陆蕴有哥哥维护,得意洋洋:“就是,凭你的武功,莫说哥舒似情,我在三十招内就能把你打败了。”   “好啊!”那汉子挺起长刀,“那就来试试!”   柳长烟头疼无比,“不要吵,都不要吵,有话好说。”   江重雪付了银钱步出酒楼,把他们的纠葛落在身后。   他在城里逛了会儿,转眼看到陆蕴吵完了架,从酒楼出来了,正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陆蕴一手提着宝剑,一手从腰上摸出一把二十四骨的折扇,檀香木制成,吊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碧玺坠儿,使劲地扇着风。   入了夏的天气闷热不堪,太阳晃眼。   江重雪尾随他拐进一条阴凉僻静的巷子,周围无人,他出其不意地点了陆蕴的穴道,陆蕴瞬间僵硬,扇子啪地落地。   江重雪在他背后慢慢用手指捏住他咽喉,“我问你话,你需好好答我,不然就别怪我扭断了你的脖子。”   陆蕴大气不敢出,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你好大的胆子,连青城派也敢惹,你知道我……”手上的力道重了两分,唬得他噤了声,艰难地点头,“我说、我说。”   江重雪不免笑了笑,就这种资质的,也敢来挑衅求醉城,这些人是把哥舒似情当死人了。   “好,你先告诉我,你们来求醉城多少天了?”   陆蕴咽了咽口水,“半月不到。”   “你们来求醉城做什么?”   “当然是来向哥舒似情兴师问罪,他杀了这么多武林同道,我们岂能不管。”   “问的是什么罪,说。”   “你、你不知道‘梅影’吗?”   听陆蕴的口气,他不知道‘梅影’似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山中闭塞,消息并不算灵通,江重雪还真的没有听过,他细细地问他:“梅影是什么,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若有一点说的我不明白的,我当下便要了你的命。”   陆蕴几时受过这种气,面皮一片煞红,但不敢不听话,他逞强惯了的,论胆子却不是很大,磕磕巴巴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陆蕴被他吓得嘴皮子不利索,说话顾头不顾尾,但也让江重雪大致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据陆蕴的说法,这个“梅影”是一年前突然出现的一个神秘组织。   一年前,江湖上有名的快刀沈玉楼被人发现沉尸于太湖,尸体打捞上来后肿胀难辨,尸体的衣襟内,藏了一朵用石头做成的梅花。   当时没人太去注意这朵石花,都揣测沈玉楼应该是与人交手后失败,被人沉尸于此,不过沈玉楼功夫不弱,能把他打死继而沉尸,凶手想必不凡。   这桩事算是个小小的风波,除了引发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也就过去了。   行走江湖的,谁还没个仇家,想要深究其中恩怨,都不知要算到哪一年。   这是第一桩命案,在余韵还未完全散去时,紧接着便相继有高手身死,这才引起了注意,因为每个死者身上,都放了一朵石花。   小楼闻信之后赶往查看,却未得出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凶手绝非一人,因为这些高手的死状各不相一,从伤痕来看,兵器也不相同。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对方不是单枪匹马的,而是一个组织。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证实,半年之后,江湖中数个小门小派在一夜之间被灭门,而且命案发生时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注意,连一声惨叫都没听到,直到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才被人发现满门皆死于非命。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而那神秘的组织没名没姓,每次作案必留下石花标记,神出鬼没,影子一般,故被称作“梅影”。   起先对方似乎只对江湖上不入流的门派下手,而三个月前,名望颇高的逍遥派也惨遭毒手,立时便引起轩然大波。   众所周知,逍遥派当年欲与哥舒似情比武,结果数人去,无人归,从此逍遥派便与求醉城积下深怨。   求醉城便成攻讦对象,求醉城所处地界刚好是梅山,谁都知道哥舒似情酷喜梅花,为人怪异,几条线索一合,当下便有人盖棺定论,这个“梅影”定是求醉城乔装改扮的无误。   传言甚嚣尘上,诸人意欲前往求醉城讨个说法,这时候小楼传出话来,让众人按兵不动,他们若有确凿证据证明是求醉城所为,再插手干预不迟。   正道皆以小楼马首是瞻,小楼既放出了话,大家当然先隐忍不发。   但也有例外,比如现在城中的那些人。那些人除青城派,都是些散门散派,有些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求醉城不过是想扬名而已。   简而言之,这群人是杂牌军。   至于青城派,按照陆蕴的说法,身为名门世家,当为武林同道做个表率,所以特邀了天玄门一起给同道助个声势。   陆蕴这话是给自家脸上贴金。   事实上青城派去天玄门相邀的时候,门主柳明轩是婉言拒绝了的,柳长烟也在其中极力斡旋拦阻,事情还不明朗,怎可随意兴师问罪。   但这些人仗着人多势众,都想去求醉城捡个便宜杀上个把邪魔外道,带回他们的头颅就可一夜成名了。   柳长烟怕他们惹出事端,只好先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通知小楼,再拜别了父亲与他们同行,一路上口水都要说干了也没把他们劝回去。   来到求醉城后,他们也试图攻上梅山,可惜武功不济,去一个折一个,去两个折一双,要是去一群,就有一群尸体被扔下梅山。   这些人不免畏缩起来,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如此损兵折将地回去,还不给人笑话死。   陆蕴说到这停了下来,江重雪觉得脑海中有一闪而过的记忆,没来得及捕捉,但事情他已大致了解,遂解了陆蕴的穴道。   陆蕴浑身一舒,赶紧扭头。   江重雪闪出了巷子,远远立在一旁,眼见他满面羞红地跑出来,四下观望,想找出威胁他的人。   江重雪一笑,拂拂袖子,正要抬脚走人,却在这时听到了一声重响。 第20章 妖女   陆蕴从巷子里冲出去的时候性子太急,旋即撞上一架轿子,戳得他脊椎骨剧痛。   江重雪看到那轿子被陆蕴撞得落地,轿子是上好的红呢软轿,坠了流苏璎珞。   四个轿夫并了两行随从都围上去问轿子里的主人是否安好。   要说是陆蕴先冲出去撞到了人家,是他理亏在前,可他才受了气,没好脸色,被对方的随从骂了一句:“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就已经把他的火气挑到了头顶心。   他涨着白皙的面皮嚷道:“我没长眼睛,难道你长眼睛了吗?我还没跟你算撞疼我的账,你还敢算到我头上来?你们是哪门哪派的,报上名来,莫说我青城派欺负了你。”   江重雪觉得,他要是青城派的掌门,第一个就把这小兔崽子给清理门户了,免得他出去一遇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自报家门,没的给门派丢人现眼。   红呢软轿里传出一声笑,听声音是个女子,绣了繁花的帘子随风起伏,搅得里面的美人面模模糊糊。   “听说青城派弟子男的俊俏女的漂亮,不知是不是真的。”这女子朱唇轻笑,声音不大,但脆生生的,如莺歌清啼,爽利得很。   “不过有一样是真的,就是脾气跟牛似的,横冲直撞犟得很,今日一见,果然是只不同凡响的……牛。”   武林同道齐声窃笑,一路同行青城派做事趾高气昂,若非看在柳长烟面上,他们早就发作了。   一只素手挑开了车帘,脂粉施得完美,活脱脱的一个大美人,笑道:“果然是只长得不错的牛,罢了,今日我心情好,就放你一马,”抬头看到酒楼的招牌,楼里的伙计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宫主。   她道:“大半年未来,极是想念你家的醉清风,快与我打一盅,我好去与哥舒对饮。”   她提到哥舒似情,必与哥舒似情同道。   陆蕴骂声邪魔外道,提剑上前,被随从挡了回来,他大怒之下挥剑就刺。   柳长烟赶来,一句“切莫动手,有话好说。”还止讲到一半,一把刀贴着他的面颊划过,他只好还手。   柳长烟都动手了,其他青城派的弟子看到自家人被辱,当然不会坐视不管,转眼几人已打得不可开交。   江重雪远远地靠着,正好身边有个卖包子的,弹了一文钱进老板手里,老板给他送上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他啃着包子没去关注战局,只看那奇怪的女子。   那女子和那伙计还在不慌不忙地说话,伙计额头冒汗,江重雪看他对付满堂江湖人时都安之若素,面对这女子却惶惶恐恐。   “今日的醉清风都卖光了,宫主要喝,接下来的三天,我全预留给宫主。”   这女子眉眼生得利落,美得锋利,“要我说,你家的规矩实在该改改,什么一天只卖三壶,存心吊人的胃口。”   伙计暗自叫苦,怎么这尊瘟美人来的这么不是时候,早知道便是杀了他也不把酒卖给方才那位小哥了,“我家的醉清风都是用极好的谷物酿出来的,每酿不过一小缸,都是算好了分量分批卖的,宫主不要难为我。”   她把眉挑的老高,作势把帘子放下,“你们这些人,缺管教,我要去跟哥舒好好说道说道。”   伙计忙把她拦住了,走到楼里沽了满满三壶醉清风给她,心痛得眼泪都要滴出来。   这美人的脾性他是知道的,今天若不给她,她必会想了法子的来取。几年前她来求醉城时讨要醉清风,他那时脾气硬,还真没给她,结果那天晚上她就伙同城主一起跑到酒楼来偷喝掉了一大缸醉清风。   一缸,一缸啊!让人痛心疾首!最让人痛心疾首的,就是他们喝完就跑,没给银子!   “这位姑娘,还请叫你的人罢手吧,我们有话好说,不要打了。”一个人影掠到面前,带过来一阵风,她看清了他的面貌,比方才那个冲撞了她的男子顺眼的多,笑了笑,“既然有话好说,你要说什么,说吧。”   “姑娘……”   “奴家姓陈,若是你的话,可唤我秀秀。”   柳长烟微微变色,周围一圈人都愕然停手。江重雪的包子咬到一半,随之抬头。   陈秀秀这三个字也许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有听过,但任何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该听过碧水宫宫主陈妖,陈秀秀即是陈妖的本名。   不过历来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提及她都喜欢一口一个妖女的叫,叫到后来叫惯了,陈妖这名字不胫而走,反而比陈秀秀更加闻名天下。   当事人也不觉得什么,乐得领受。   碧水宫位居江北,四年前楚墨白渡江与江北各派大战,唯独碧水宫与求醉城未受牵连,传言碧水宫外陷阱重重,光是进去就不知折了多少人马,即便是楚墨白也没法完全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只能铩羽而归。   据说碧水宫陈妖使的一手好掌法,江重雪看到她的手指根根紧实,是练掌的手。   柳长烟一刹惊愕:“陈姑娘高抬贵手,我叫陆兄弟给姑娘道个歉,就此解了恩怨,可好?”   陈妖觉得有趣,笑起来的时候两颊酒窝很深,“你打伤了我的人,却只让你的朋友与我道个歉就想算了,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没想到陆蕴听到柳长烟的话,非要给他拆台,“柳大侠,这种妖女见一个杀一个,何必与她说好话!要我给妖女道歉,不如直接杀了我!”   几个青城派的同门师兄弟都暗骂了几声蠢货,江重雪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心想,这四年来陆蕴的智商跌的严重,这小子脑袋里原本就没多少东西现如今是更少了,再过四年恐怕就要一点不剩了。   陈妖笑吟吟地说:“我这个妖女可是担不起名门子弟给我道歉,小心折了我的福。”   她旋风般的从轿子里荡出来,披了朝阳五福的锦衣,灿烂若霞,耳坠子上的珊瑚玉熠熠发光。   她向腰后一摸,“接的了我十招,我就放过这臭小子,不然的话,我就先杀了这小子,改日再去灭了青城派满门。”   风迅疾一刮,她双手突然就多了一副银色手套,阳光下甚是刺眼。   这手套极为特别,是软铁制成,明晃晃的。   她戴上手套后,手掌如鱼滑出,柳长烟即刻旋身,掌风紧接着袭上柳长烟面颊。   这掌法极快,仿佛她的手成了精,每一下都取对手要害。   柳长烟挥舞长剑,剑气清啸,行云流水。   他剑招舒展灵动,如一个大师执笔落墨分花拂柳,画就一副青天白日黄泥高土锦绣山河。   这剑法很是大气,每次陈妖的手掌缠上剑刃,都被他手腕一转就滑落了去。   周围人看出门道,这是小楼的独门武功“泼墨九剑”,柳长烟使来很有小楼清雅隽秀的风骨。   柳长烟虽是天玄门的少主,但他的武功实际出自小楼。   小楼与天玄门向来关系最好,柳长烟七岁便被柳明轩送去小楼习武读书,希望他能养成清正端雅的性子。   照理说小楼只教本门弟子武功,但上任掌门慕秋华看在柳长烟资质上佳,破例收了柳长烟,其后柳长烟还与楚墨白一起被慕秋华收为关门弟子。   但江重雪却更在意陈妖的这套掌法,很像当年岳阳哥舒府的武功。   哥舒府以掌法闻名,哥舒轻眉的尸身就是用哥舒府最出名的化雪手封存。   他暗自思忖,这么看来陈妖与哥舒似情原来有私交。江重雪始料未及,没想到碧水宫和求醉城都与当年的哥舒府有关。   他出神想着,忽听前方柳长烟传来一句:“十招已过,姑娘请罢手。”   陈妖笑道:“妖女怎么会守信?”   柳长烟皱了皱眉,陈妖一只手从他面前拂过,柳长烟顺势转身,同时握住了她带着软铁手套的手。   陈妖惊讶道:“你怎么能握住我的手?”   她的语气就好像柳长烟要占她的便宜,她微微偏头,笑眯眯地道:“我这手套有毒,你说你,怎么能握住我的手?”   柳长烟赫然翻开手掌,掌心几道黑线浸透了皮肤顺着经脉开始运行。   这妖女!   陈妖这手套上的毒还是哥舒似情亲手炮制,沾上皮肤即溃烂,要是沾了血,三炷香之内定然死相惨绝。   柳长烟下意识运功逼毒,但却催发了这毒更快地在经脉中行走。   陈妖慢吞吞地补充:“我这手套上的毒有些奇特,你可别运功,不然毒走得更快。”   柳长烟:“……”   这妖女说话慢半拍,是故意的。   柳长烟强撑着提起剑,眼睛却因为毒素一阵晕眩。   陈妖娇笑一声,回到轿子里把帘子一放,在她一声利落的“起轿”里,轿子竟凭空往上升起。   四个轿夫轻功底子不弱,竟在半空中驾起这轿子,从众人的头顶飞了过去。   江重雪抬头看那轿子时发现天边夕阳快要落尽,他瞬间凝眉。   不好,忘了时辰。他赶紧撇下了这里的骚乱,快步离开。 第21章 澡池   半月挂在天上,夜色喧闹。   火把执得多了,空气里尽是松脂味。   渐渐的,闹声停止了,数十个人躺倒在地,一行紫衣人走过来,身上皆挂血珠。   周梨蛰伏在树上向下望去,树叶缝隙里露出她一双眼睛。   其中一个道:“如何处理这些家伙?”   “都扔下梅山,敢来梅山送死,这就是下场。”说完紧接着追问:“城主呢,还没找到吗?”   那几个紫衣皆摇头叹气。   城主就是有这种本事,像生活在这山中的野兽,熟知每一处犄角旮旯,恁地就隐去了踪迹。   “会不会在书阁里看书?”   “许是在哪里赏月。”   “不,我觉得他在洗澡。”   那个较为年轻的弟子听了皱眉,“现在状况紧急,山下聚集了这么多冲我们来的人,城主怎么会有心思去做这些事?”   其余几人有默契地点头,“没错。”   年轻人看他们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喜道:“就是说嘛……”   “那我去书阁找。”   “我去山上的亭子里找。”   “……”   等他们在曲径小路上走远,周梨身如轻羽地从高树上落地。   江重雪入夜未归,她原是想下山去找他的,却听到这厢的打斗声,藏在树上观察良久。   地上的尸体还未被清理掉,血流进了泥土。   周梨四下查看,用剑柄拂开面前的枯草衰杨,突然脚下不知踩到什么,整个人往下沉去。   下面一大片地竟然是虚空的,紧接着头顶闪过夺目银光,一张密匝匝的银丝大网覆盖下来。   梅山上的陷阱江重雪画过地图,她早就看熟了的,没道理忽略了这处。   她当机立断地旋身跃起,飞快拔剑朝那张大网一劈,剑风聚满了力量,弧度优美又肃杀,大网被她一剑挑开,她轻巧地从豁口挤身出去。   足不点地地飞了一阵,又遇陷阱,险些被倒挂树上。   她终于确认梅山上的陷阱一定是变更过了。   她连吃两亏,警觉了不少,放慢了速度前行。   走出一段路,只见满地红花,颜色娇艳,中间露出一条花-径小道,覆盖苔藓,一草一花,色泽浓淡相宜。   周梨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梅山很大,即便是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她也只掌握了冰山一角,山上有许多地方她都不曾踏足。   用剑拨开面前花草,花枝十分柔软,经不起她的兵刃,轻轻碰一下就掉落在地。   走出花海,她在原地打了几转,一阵风飕飕地淌过来,浸透了领口,加上一路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风里带着极重的水气,汗水被风冰透后更觉幽冷。   往前走了十来步,四下黑魆魆的,只有头顶微末的月色照亮前路。   不远处的水声渐渐清晰,潮湿的水气从那里传来。   她定了定神,轻轻看去,是一方池子。   这池不大,人工铸成,水色深蓝。水池背靠大片浓郁的阴影,藏着漫漶不清的飞檐斗拱,几点摇曳的火光。   周梨细细一想,才知道那是哥舒似情所住的殿宇。原来她摸到了求醉城总坛的背面来了。   一转头,余光瞥见池中有人,她慌忙躲在一块岩石后,探出头去。   这人裸-露着肩背浸在池子里,披拂的发丝透出点古怪的银白,纤细的手臂举起时,水花淌落,点碎满池月白。   这背脊的曲线,这玲珑的腰窝,这女子身材当真曼妙,想必正面也不会太差。   “兴许他是在洗澡,你们竟然没找这处吗?”   “宫主留步……这地方是供城主休息所用,平日里不让人进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一片嘈杂声远远过来。   周梨大惊,人影旋即快到眼前,她这时候走人定会被发现。   焦急之间,她一头扎进了这片池子,运起内力闭气。   池子的底部铺着白沙,从周梨的角度,可以看到这女子一双细长的美腿和鼓起的臀-丘。她赶紧非礼勿视地闭上了眼睛,水面上隐约有人声,但听不清楚。   “瞧,这不是在这儿呢嘛,”丽影旋即荡了进来,挨近池子旁,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冷笑,“一早飞鸽传书给你说我今日会到,好啊,如今我到了,不止不来迎我,还害得我一通好找,自个儿在这儿享受,你倒是惬意得很。”   陈妖声如莺歌,但在万籁俱静的夜色里不免扎了耳朵,坏了清净。   她昂着下巴泼辣地瞧着池子里的人,用眼神在他身上扎出几个洞。   不过那人并不理睬,好整以暇地欣赏自己葱白似的五指,他的手非常的白,是擦了脂粉的。   见过有人往脸上涂粉,没见过连手都涂的。陈妖撇嘴。   常年练毒养蝎的人,为了养出最好的毒蝎,便会喂以自己的血,年岁长了,手腕上被毒蝎啃噬的痕迹难以磨灭。   陈妖知道他爱美,所以把那些伤都用上好的脂粉盖住了。但盖住了,不代表没有。   陈妖看过去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把眉头拧紧,大半年不见,哥舒似情的皮肤更白了,在月影和蓝色池水的映衬下近乎透明,现出底下的暗青经络,指甲和头发也隐隐发灰。   这几年她每次来,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可是当事人却浑不介意,仿佛这身躯不是他的,灵魂也不过借住而已。   陈妖一腔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原想劝他一劝,但深知他的秉性,劝的动就不是哥舒似情了。   她打住冲口而出的话,转而笑道:“我给你带了三壶醉清风,等一下我们好好痛饮。”   他总算把眼睛往上挑了挑,向陈妖看了过去,轻轻开口:“哦?”   他非男非女的声音,每次一听心里总要咯噔一下。她记得小时候他声音是清朗如明月柳树的。   那时候哥舒似情才入毒门,练毒的时候以身试药,结果坏了一副好嗓子,至今不能痊愈,她也搜罗过许多良药使了各种法子逼他吃下,可惜都不怎么管用。   她扬起眉目,把方才在山下与人动手的情景告诉他,“这人来头也算不小,是天玄门的少主,与小楼掌门楚墨白是师兄弟,我替你把他给毒了,若是你真和山下那群家伙动起手来,也好少一个对手。”   哥舒似情懒懒地回应她,还是一个字:“哦。”   陈妖又动了火气,撩起一脚踢在池子里,水花四溅,几滴顺着哥舒似情的睫毛滑落,“你是哑巴了不成?”   “你这脾气不改改,小心嫁不出去。”他好心奉劝。   “本姑娘风华正茂,才不稀罕。就是嫁不出去,也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她用一根手指隔空向他戳着,“倒是你,整天把自己涂得像个鬼,小心娶不到姑娘。”   “姑娘?”他笑,故意把眉眼扯得风情,“我不就是么?”   陈妖鸡皮疙瘩掉一地,呛了回去:“那你倒是站起来呀,你站呀,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   哗啦一片水声,哥舒似情说站就站,毫不含糊。   如果只看背面的话,十个人里有十个都会认为这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   陈妖尖叫着背过身去,红了脸咒骂:“哥舒似情,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个大无赖,无耻至极!”   他摊手,无可无不可,“不是你要看么,给你看了又不看。”   她呸了一声,好奇心驱使,偷偷摸摸地扭头,眯缝着眼睛偷瞄:“不与你插科打诨,山下那群人,你准备如何应付?路上我已打听清楚,小楼也在快马加鞭地赶来,估计马上就会到梅山了,如果楚墨白也来了,那就不太好办了,听说他武功极高,你我联手恐怕也对他不过。”   说到这里气得不轻,“要说这什么‘梅影’,根本连线索都没有,就凭一朵石花就认定是你做的,忒可笑了。”   她抱怨良久,没得到响应,于是更气。   她千里迢迢地来助他一臂之力,他能不能有点感恩戴德的表现?   “我在查。”哥舒似情幽幽地开口。   “哦?”陈妖眉眼一挑,这倒难得,她还以为这家伙压根不会在意被污蔑,竟然会主动追查,“梅影吗?”   哥舒似情点头,说了五个字:“岳阳哥舒府。”   陈妖脸色唰地一变,良久才道:“你觉得与‘梅影’有关?”   “不错。”   怪不得他会费心去查。   陈妖心不在焉地把一块小石子踢进池子里,看着它绽开水花,慢慢沉下去。   二十年前,岳阳哥舒府名噪一时,有掌毒双绝之称,因为家主哥舒曼使的一手好掌法,而妻子秦青梅则精通医理毒性,哥舒府的小辈也是能人辈出,风头无两。   陈妖打小被哥舒府收养,师从哥舒曼,所以她与哥舒似情也算青梅竹马。   后来因为哥舒轻眉与谢天枢的恩怨,哥舒似情就跟随母亲迁出家宅来到梅山避世了,不过两人依旧常有书信来往。   她出师之后在外行走江湖,一年多回去后,却发现哥舒府内人事大变,哥舒曼与人比武伤了经脉,竟成废人,痴痴呆呆连话都说不出,秦青梅为夫报仇结果一去不归,音信全无,是死是活至今不知。   诺大一个哥舒府如受诅咒,慢慢土崩瓦解,小辈们要么出走要么消失,不及半年,大厦将倾。   后来她与哥舒似情两人力挽狂澜,总算保住了一点哥舒府最后的家底,求醉城与碧水宫就是在这家底上建立起来的。   但是,当年哥舒曼到底是和谁比武,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而秦青梅,又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查了这么多年,仍旧一无所获。   这时弟子来禀,山下有人夜袭。   “又是那些家伙?”陈妖冷笑一声,拍拍手,“正好我手痒,我去替你料理了。”   离去前又回过头,像要解开一个千年疑惑似的问:“哥舒,你整日间把你这张脸涂得像个鬼,你那张脸上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陈妖又一阵风似的荡了出去。   哥舒似情长身玉立,水面清凌凌地晃出他的倒影,他摸了把脸,抹下一手的白-粉,水面照出他怪异模样。   世人都戴着面具过活,换一个人换一张面具,他不过把面具涂在了脸上而已。   忽然,水面被掀起,打散了他可笑的倒影,大泼水花漫天飞溅。   周梨从水里探头,张口大呼,涨红着脸,在四溅的水花中不偏不倚地和哥舒似情打了个照面。 第22章 胎记   周梨探出水面, 打算立刻逃走, 不过她马上发现了不对劲。   等一等,这姑娘的胸呢, 怎么是平的?   就是胸小,也不能小到这种地步吧……   目光慢慢下移,她看到了要命的部位。   等一等, 这姑娘的生理结构不对啊。   周梨觉得血液直冲面额, 有液体从鼻子里滑落,啪嗒,在水里晕开。   等一等, 她怎么流鼻血了?   “这水底下怎么还藏了个美人?”   这姑娘……不,这比姑娘还美的大男人说话了,声音一出口,周梨热乎乎的面颊瞬间抽血, 从头凉到了脚。   这怪异的声音她记了四年,除了求醉城城主之外还能有谁。   哥舒似情殷红的唇噙着似笑非笑,傅了□□描眉画睛的脸怪是怪的, 但不可否认还是好看的,像戏台上浓墨釉彩的优伶。   这个动作让周梨浑身的毛孔都炸开, 她赶紧挥手格挡,手背触到他湿滑肌肤, 吓得她缩手,怕中了他的毒。   这方池子不大,况且又是在水里, 即便动手也无法大开大合地施展起来。   两人只堪堪对了几招,周梨运掌往前平削,哥舒似情并指前探,一击之后未有胜负,两人同时收手。   “这水下不止藏了个美人,美人功夫还不错。”他调笑。   周梨没吭声,剑如出水芙蓉,在池子底下旋开水波,往上越出水面。   哥舒似情偏眸看她,带点沉思,笑意不减,“六道神功?修罗剑法?你见过聂不凡?有趣。”   周梨微惊,知道六道神功的人极少,聂不凡被关多年,外界根本不知。   她出剑快捷,割断哥舒似情鬓边碎发。   哥舒似情把细致的眼角扬了扬,在这当口把手一收,细若无骨的手掌缩回了水里。   周梨奇怪,不知他何意,反手把剑刃朝他光洁的肩头压下去。   突然,她觉一阵晕眩,眼睛模糊起来。   哥舒似情笑了笑:“你都已经中毒了,自己还不知道吗?”   周梨脸色僵住。   这池子不单只为洗澡,也是哥舒似情的修炼场所,只有哥舒似情能进,别人要是进去了,水一沾上皮肤,则会中毒。   哥舒似情往池子里铺了很多药草,以此来提升自己的炼毒修为,这些草药不乏毒性强烈者,不通此道的人,很容易中毒。   周梨现在手不能动了。还有身体各处,都不能动了,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脸色苍白,惊恐看他。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小姑娘家,不要随便和男人靠得太近么。”哥舒似情慢条斯理地说,“你敢上梅山来,还敢进我的水池,胆子不小。那些名门正派居然派一个小姑娘来,还躲过了我弟子的耳目,你们倒是厉害。只是,你究竟为什么会六道神功。”   周梨眼前花了一花,头皮发麻四肢虚软,她忍了一阵,想让自己坚持下去,但实在忍不住,头晕目眩地往后倒下。   不等池水兜头漫过,一只手牢牢托住了她的后颈,温柔道:“别怕。”   周梨睁大了眼睛,看着哥舒似情凑近自己。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益发觉得哥舒似情长得妖异无常。   这与江重雪不同,江重雪虽则漂亮,但尚有阳刚的男性之气,行为举止更没有一丝柔媚之态。哥舒似情截然相反,把他往戏台上放,最好的花旦都相形失色。   哥舒似情考虑着怎么对付这姑娘,他有的是闲情逸致,或杀或囚,或蒸或煮,或虐或毒,都无不可。   看在这姑娘长了张好皮相的面子上,该对她下手轻一些。   月色撩人,哥舒似情打定了主意,决定先把她给玷污了,再追问聂不凡的事。   正好陈妖都嫌弃他娶不到姑娘,娶太麻烦了,玷污一下就好。   他像在检查周梨够不够格给他玷污,手指挑开她的衣裳,露出大片雪白肌肤。   他含笑用目光轻轻扫过,欢喜地看到周梨露出畏惧神色,他一点也不着急,慢慢欣赏。   谁知看着看着,目光忽而定住不动。   周梨全身发抖,气血四蹿,在衣襟被挑开的时候眼前都黑了一黑。   她让自己冷静,把内力积聚起来,压住身体里不断冒头的毒素,在这过程中,她眼珠往上一翻,却发现哥舒似情的表情变得古怪,眼睛通红,无比骇人。   周梨好看是好看,但哥舒似情也是看过许多美人的,又见惯了自己母亲的绝世容颜,周梨在他眼里不过算是清秀干净而已,不至于让他看呆了眼。   况且他不是在看周梨的脸,而是在看周梨肩头那块不大不小,从小便陪伴着她的朱褐色月牙胎记。   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很多人身上都有胎记。   可是哥舒似情的目光犹如千斤重,呼吸紧促,喷薄在周梨脸上。   他身上的味道奇异,像某种花香,又像某种毒虫,闻多了会觉得他的气息都是有毒的。   那块胎记吸引了哥舒似情全部的注意力,就连周梨握紧了剑慢慢抬起手臂的动作他都没有发现。   她不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挥下,实打实地刺中了哥舒似情的左肩,剑尖没入三寸。   哥舒似情痛极闷哼,闪电般看了周梨一眼,右手握住剑刃。   周梨呼吸不匀,面色惨白如纸。   这是个极诡异的过程。   她尚且虚弱,动作迟缓,凭哥舒似情的功力,明明可以折断她的剑,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缓慢地把剑带出皮肉。   周梨甚至感受到他故意让剑在肉里绞了绞。   她诧异地看他,蓦地把剑拔了出来,甩出一连串的血,提前结束了这场酷刑。   周梨浑身湿淋淋地跃出了池子,脚不沾地地往前疾驰。   背后很快传来了追赶声,她仓皇四顾,一只手忽然从黑暗里伸过来同时把她往偏处一带,她本要挣扎,看清了是江重雪后,长吁了一口气,安心地被他抱在怀里。   追赶的脚步声就此停下。   哥舒似情披了一件极长的衣裳,长发未挽,脚也未着履,赤着双足也不管踩到的是污秽泥土,他本是生性极洁癖的人。   肩上的伤还在渗血,把他才穿上的衣裳浸透。他把衣领扯开,然后忍痛抹了把伤口,掌上全是血。   伤口周围的胭脂粉末被他用血擦掉了,他看到自己肩上那块与周梨一样的胎记。   头顶明月皎洁,如水的色泽遍撒梅山。他闭了闭沙漠中缺水人般鲜红的眼,耳朵里密封住陈年的旧话——   “杀了她!情儿,杀了她!”   “为什么?”他大哭着凄厉地问。   没有得到答案,那个声音只是一味地对他说:“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年少的他痛哭失声。   从此他的梦中永远萦绕血的味道。   月光映出哥舒似情涂得煞白的脸,冷却了多年的血滚烫起来,重新把恶梦般的往事勾勒成形,再度放到他面前。   周梨那一剑虽非要害,但久不止血,也让身体逐渐吃力,可他如无知无觉,忽然仰头长啸,内力迸发,声音传出数里,把伤口扯得更裂,血流如柱。   他不信因果轮回,更不信鬼神魍魉,如果有的话,这世上有的人早该为自己的罪行死上千遍万变,包括他。   但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早该沉沦地狱的灵魂,那个灵魂还是他亲手结束,亲手送上的黄泉路。   为什么,难道这世上真有所谓冥冥中的注定么。   东面急行而来脚步声,哥舒似情受惊般地往那方向一看,他以为是周梨,但眼神暗了下去。   一个武夫打扮的人喊道:“这里也有求醉城的人!”   这一喊惊动了同行者,十几个人围了过来,看只有一个求醉城弟子,而且还受了伤,精神一振,纷纷提了兵刃冲过去。   ——“记住,你若要让自己无情,就须得绝情断义。”——   可人心肉长,他不是铜皮铁骨,要怎么做到。   哥舒似情眼睛里浓的要滴血,他大笑起来,看着那些向他冲过来的人,反掌间就扼断了那几人的脖子,然后就这么踩着他们的尸身走过去,洁白的脚上全是血水。   混乱交杂的惨叫声引得更多人迅速靠近,他身形如风,出手比鬼更可怕,凡敢上前挑衅者,无一不被他断头断手,血流遍地。   他眼神是失了焦距的,飘飘忽忽也不知在看着什么,或者什么都没看,只是本能的扼杀贴近他衣袂的一切活物罢了。   周梨隐藏在暗处,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被这样的哥舒似情震慑到。   突然,她身边的江重雪压抑着声音说:“他来了。”   紧贴住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周梨抬起头,看到江重雪唇角抖动,目光死死地盯住远处。   她还在奇怪是谁,一抹霜华银光从天而降。 第23章 对峙   夜色笼罩梅山, 白天的热气逐渐消散, 山中清寒,夜风不止。   茂密树林之中, 杀了好一阵的江湖人士已全身披血,死伤无数,这时候, 突然而来的凛冽剑意凝聚成摄人的气场, 席卷到每个人的皮肤上。   相由心生,气从身发。   小楼的人,习武讲究先习气, 此门派的武学偏阔达幽远,重在以气御剑,他家弟子一出现必伴随霜雪清寒之气。   被打得横七竖八口吐鲜血的几人硬生生直起了腰杆,一把抹掉嘴边的血, 大喜道:“小楼来了!”   十几道白衣持剑飞来,襟口莲花图腾,容貌俱都清逸白皙, 在漆黑夜色里尤其显眼。   小楼来的不算快,但也算来的及时, 他们若是早些来,就不会有今晚这场夜袭梅山的戏码。   因为白日里柳长烟被陈妖暗算了一手, 中毒颇深不省人事。这次来求醉城问罪,是由青城派起的由头,不过精神上大家却极其依赖柳长烟, 如今柳长烟折了,这些人再也坐不住了。   刚好陆蕴在陈妖面前吃了一瘪,他又敬重柳长烟,所以一怒之下要上山给柳长烟讨个公道。   众人在求醉城里憋了好几天,被陆蕴一煽风点火,又看柳长烟昏迷不醒,怒火无处发泄,打定了主意夜袭梅山。   结果被杀的节节败退。   突然出现的援军无疑为一道曙光,尤其来的还是小楼。   小楼弟子护住他们后退,旋即有两道白光率先靠近哥舒似情。这两名小楼弟子辈分高,其中一个道:“这里有我和景西,你们先去对付其他人。”   “南山。”另一个还是娃娃脸的突然低喝。   哥舒似情拖着一身血腥气,沉沉地出了手,一刹,阴冷的气息已迫在眉睫。两人出剑抵御。   哥舒似情虽手无寸铁,却叫人恐惧,他每次手掌掀起,总伴随古怪气味。   “有毒。”南山向同伴示警。   哥舒似情杀得眼红,招招狠辣无情,不留余地。景西见他衣袖一振,抖落起紫色粉末如小小的旋风朝他们扑面而来。   他忙用袖子一挡,听得滋滋几声,衣料被腐蚀出了难闻的气味。放下手时,眼珠子险些瞪出眼眶。   哥舒似情已贴近他面颊,一掌击在他胸口,他瞬间倒退数步,还好有人撑住了他的后背。他闻到熟悉的气息,背后的手修长紧实,未回头就已猜出是谁,惊喜道:“掌门!”   小楼弟子见了楚墨白皆露喜色。   有掌门在,万事可解。   楚墨白运起春风渡,景西便觉被哥舒似情拍过一掌的地方痛意消散,他不由自主地退后,将楚墨白迎在面前。   楚墨白来的晚了些,因为要先给柳长烟解毒的关系。哥舒似情的毒与江湖上各种毒|药都不大相同,他制毒的方式自成一脉,即使是用春风渡解毒也多费了一些时辰。   景西听见朔月剑出鞘的清鸣,如峡谷水流,清凌凌的,没有任何一把剑能有朔月的灵气。   暗处的江重雪紧盯住那把剑,慢慢把目光放到楚墨白脸上。   “楚墨白对阵的若是哥舒似情,你说谁会赢?”周梨低声,随即想到自己刺了哥舒似情一剑,那一剑所造成的伤对哥舒似情而言,如果对付的是方才那些人,当然不在话下,但若是楚墨白,就不好说了。   她想到这里,忽然看到哥舒似情先出了手。   他身上有伤,不宜先动,尤其面对的还是楚墨白,应该见招拆招才是正经道理。   周梨觉得自己那一剑把哥舒似情给刺得脑袋出了毛病,她没见过这样喜怒无常的人。   哥舒似情脑袋是没出什么毛病,但心绪却极乱,逢人便出手,无不将人扼杀于手下。楚墨白剑风纵横,对了十来招,哥舒似情身上已多了一道伤,浅浅的划开了手臂。   “你有伤在身。”楚墨白的声音传过来,原想收剑与他好好说话,可惜哥舒似情明显不是个能让他好好说话的人,他今夜不是来挑衅哥舒似情的,而是来解决纷争的,“哥舒城主,可否先住手,在下想与城主借地相谈。”   “春风渡?”哥舒似情恢复了一些神思,慢慢从混沌里找回理智,可杀气不减,嗤笑一声,更加凶狠地朝楚墨白袭去。   朔月剑被逼出击。   正邪双方齐齐抬头,看到了那突如其来的交手场面,立时惊呆。   半空中的两道身影交错相叠,起伏之间已斗得上天入地,乍看胜负难分。两人的锋锐之气瓢泼四溢,所到之处掠影重重。   “是楚公子!”陆蕴认出了楚墨白,脱口大叫。   声音传开,引发喧哗,众人脸上各自带着大惊大喜,仰头张望,想看清缠斗中的那张脸。   那就是楚墨白,传说中的天人。   楚墨白少时成名,从师父慕秋华手里接掌小楼,带领正派同襟重创魔道,是很多武林俊秀的楷模。   平日里楚墨白要么在小楼深居简出,要么在外除魔卫道,他行事一贯低调,名气很响,见过他的人不多。   陈妖正将一人的脖子扼住,听到了喧哗声,抬头看时惊了一惊,暗暗替哥舒似情捏了把冷汗。   楚墨白身为正道领袖,哥舒似情又是邪道第一人,这两人在目之所及的近距离里斗得上天入地,这一幕可不是年年都有,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朔月剑光芒迸发,哥舒似情脚底一虚,从立住的树梢坠落下来。才一落地,他抿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被他不在意地抹去,招了招手:“再来。”   楚墨白剑锋一转,收回了剑。   求醉城弟子围上来,在哥舒似情身上摸到了血,大怒之下道:“给城主报仇!”   南山厉喝:“谁敢动手!”   “我替你打。”一旁的陈妖把哥舒似情往身后一挡,向楚墨白拂开双手,“趁人受伤来战,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僵持不下,倒是被围在当中的两人各自沉默。   楚墨白把剑收回了鞘中。陈妖的话不然,他只使了六分力而已。因为知道哥舒似情有伤,所以未出全力。以六分对哥舒似情,其实公平的很,他没有占什么便宜。   从金陵马不停蹄地出发来到梅山,是为了制止双方动手的,而不是为了交恶的。   梅影一案所搜集到的线索有限,根本没有有力的证据指明是求醉城所为,青城派太冲动了。在来的路上他已准备好与哥舒似情谈判,如无必要绝不动手。最重要的是,他要保全这些武林人士的性命。他和小楼弟子要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但这些人不行。   楚墨白思路清晰,面对陈妖的挑衅也视若无睹,“哥舒城主如果肯就此罢手的话,小楼会带领所有人立刻撤出求醉城地界。”   他身后无人有异议,即便是青城派也沉默以对。今晚夜袭梅山他们已折了太多人,若不是小楼赶到,他们恐怕会全军覆灭。如今被一种大劫过后的恐惧攉住,浑身汗毛都竖起,只想借着小楼赶紧脱身。   这里达成了共识,那边却不发一言。   陈妖眼角瞥向哥舒似情。楚墨白不好对付,战还是和。   片刻,哥舒似情道:“伤我这么多门人,就想一走了之了吗?”   楚墨白目光扫过一圈,他们这里的伤势好像才比较重。   哥舒似情压着喉咙口不断冒上来的血腥气说:“他们冒犯求醉城在先,求醉城自卫在后,楚大侠该把这层关系弄清楚。”   他一声楚大侠叫得人后脖子发凉。   楚墨白泰然自若地道:“何来冒犯一说。他们到求醉城只为欣赏梅山风景而已,求醉城却伤了他们,这层关系在下弄得很清楚。”   陈妖惊诧地看着楚墨白,哥舒似情都被他说得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江重雪压低了声音冷笑。   周梨也是惊讶,她原以为楚墨白正经到一丝不苟,竟然也会耍无赖,被他这么一说,这错莫名其妙的就扣到了求醉城头上。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任何一处都该悉归朝廷统辖,梅山自然也是这个道理。   哥舒似情占据梅山又没经过朝廷同意,只不过如今朝廷积弱外患不断,无暇分出多余兵力来对付这些坐镇一方的江湖人。   普天之下也只有小楼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小楼手持丹书铁卷,由太-祖亲赐朔月剑,乃是真正意义上的武林正统。   楚墨白慢慢道:“陈宫主伤了柳长烟一事在下也可不做计较,双方切磋武艺,失手误伤也是正常,柳师弟心胸阔达,想必不会在意,至于受了伤的求醉城弟子,如果哥舒城主愿意的话,我可以亲自为他们疗伤。”   这个台阶算是给的极大,虽然他在给台阶之前还是指责了一番陈妖伤了柳长烟一事。   哥舒似情冷静下来。   他被前尘往事搅扰了心绪,但不该忘记自己是求醉城之主,城中弟子还要仰仗于他,他是可以和楚墨白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他们不行。何况秀秀也在。   他把手负在身后,低垂了眉睫:“不必了,我家弟子就不扰楚大侠出手救治了。”   “既如此,多谢哥舒城主手下留情。”楚墨白语气平稳,转过头吩咐弟子带人撤退,再神色如常地回头:“今年的千华赏会在秋季举行,不知哥舒城主有无兴趣参与,梅影一案尚未分明,如今求醉城遭人怀疑,哥舒城主若想洗脱嫌疑,或可与我们在千华赏上一起商议对策,找出真正的梅影。”   小楼的千华赏三年一度,是江湖武林的一大盛事,到时会有许多武林同道来到金陵共襄盛会。不过,这是正派聚会,何曾有邪派参与过。   哥舒似情噙了笑,唇色沾血,徒然显得那笑鲜明亮眼。   楚墨白邀他参加千华赏,其实还是怀疑他与梅影有关,其实楚墨白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急于知道梅影的真相。   “不了,”哥舒似情笑道:“面对一个楚大侠已让我觉得紧张,要我再去面对更多的楚大侠,我怕我会紧张得晕过去。”   楚墨白当做没听懂他话中嘲讽。   小楼的人撤退的很有秩序,楚墨白留到最后,向哥舒似情告辞。   躲在阴影里的江重雪吐出一个字:“走。”   他正要拉起周梨,但周梨经脉中真气横冲,毒素发作,没听清他说什么,晕在他臂弯里。   江重雪一惊,抱住周梨,看清四周情况后,小心避开了那些人,选了条无人的山路,连忙下山。   外面的哥舒似情也在这时吐出一口血。陈妖大惊,他方才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强撑而已。正要去扶住他,哪知他挡开了她,身形往前飞速移动,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瞬间掠出几丈远。   那处绝谷哥舒似情已有多年未曾踏足,仔细算来,把聂不凡关在洞中起,他就没有再去过。他见了聂不凡就厌恶,比谢天枢更甚。   跃下玄铁桩后伤口崩裂的更严重,他脸上敷着脂粉,看不出其实已经毫无血色的面颊。   山洞外还是那行旧字:聂不凡死终之地。他进去的时候发现角落有半截烧残的烛,指头向前一划,亮起烛火。   聂不凡在火光里仰起多年不见阳光的那种晦暗脸色,看到哥舒似情时,他眸子微凝,怔了怔:“是你。”   哥舒似情死死盯着他,“你很好。”   聂不凡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哥舒似情轻笑,重复:“你很好。被关在这样一个地方,还能找到一个人,练你的六道神功。”   聂不凡没想到被他识破,思索是不是周梨与哥舒似情动过手了。   他倒也不隐瞒,张口就承认:“我未破誓言,不过找个人承继我的绝学,怎么,你见过她,与她交过手了?”   他想试探周梨是不是陷在了哥舒似情的手上,如果是的话便不大好,怎么也是他费了四年时间手把手训练出来的苗子,若是折了,岂不可惜。   “绝学?”哥舒似情大笑,这么多年,这人还是这么恬不知耻,“不过是一门有残缺的武功,亏你有脸说是绝学!”   聂不凡恼火了:“这世上有哪门武功是十全十美的,凡人所创,必有漏洞,即便是春风渡,也会有白圭之玷。”   哥舒似情脸上满含讥讽,“说的不错,但能让人越练越伤的武功,就不只是漏洞这么简单了。”   聂不凡一掌压向地面,身子跳起,使的便是六道神功。转眼他已扼住哥舒似情细长的脖子,要不是他身后拖着锁链,行动还要快上十倍。   这老东西,被关在这鬼地方这么多年,琵琶骨都被钉穿了,也没把他弄死,功力竟然还愈发精进了,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黑暗的地方,聂不凡眼睛大睁,几乎要睁破了,“我创的功夫天下无敌!”   哥舒似情在他身上闻到长年狠戾无常的气息,但他镇定自若。   聂不凡杀尽天下人,也绝不会杀他。   他笑意似有若无,眼角生冷无比,“真是井底之蛙,这么多年了,还在痴心妄想。我问你,六道神功的缺陷,在她练之前,你有没有告诉过她?”   聂不凡眼底跳起一簇火苗,腾腾烧着,许久他冷笑一声。   这样的反应,已等于告诉了哥舒似情真相。   哥舒似情竟然发了一下抖,低语道:“你没有,你果然没有。你骗她练这门武功,是亲手送她去死。”   聂不凡不说话。他创的武功,他比谁都清楚,不需哥舒似情来提醒他。   六道神功的确是有缺陷,它的缺陷就在于太过狠厉。当初他创六道神功的时候,满心皆是对谢天枢的愤恨,所以抛弃了一贯的武学正统,从偏门而入。   不说六道神功里的其他几篇,光是自在天内功和修罗剑法,就存在巨大缺陷,这两者都是伤人七分,伤己三分,若是不停练下去,几年之内,必定五脏六腑俱损。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花了这么多年光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周梨,又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要他放弃了,他做不到。他要周梨带着他的六道神功出现在武林中,为他正名,让天下人都看看,即使他被困于此,一样是天下第一,谢天枢算得了什么,春风渡算得了什么。   “她会死。”哥舒似情嗓音又尖又沉。   聂不凡哼笑。只要六道神功扬名武林,周梨能用它杀了谢天枢,她死了又怎么样。一个小丫头而已,这世上除了哥舒轻眉,他没有在意过任何人的命。   “她死与不死,与我何干?”聂不凡并不在乎地说,随即看到哥舒似情的表情变得古怪至极,眼睛如野生的江潮,暗藏汹涌。   他不解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这么在乎一个小丫头的命,下一刻,他听见哥舒似情狂笑起来。   哥舒似情拽过聂不凡的胳膊,把他拉近,迅速在他耳边丢下一句话。他的声音轻如鸦羽,但字字含了血,宛如惊雷,炸得聂不凡振聋发聩。   聂不凡浓黑的眸子一翻,片刻后,他低声道:“你骗我。”   哥舒似情不言不语地盯着他。   时辰过去很久,聂不凡逐渐在沉默中发疯,猛地冲上来想再度掐住哥舒似情,逼问出真话。   哥舒似情有了防备,轻易躲开了。   聂不凡被铁链扯着,行动受阻,可忍着皮肉分离之痛,也照样要扑过去,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哥舒似情大笑着掠出山洞。   外面是山河星月,美不胜收,赶来的陈妖站在月下,微微皱眉。   山洞里,聂不凡忽然发了疯,震得洞内山石坠落,大叫着哥舒似情的名字。   哥舒似情紧闭着眼,很久才徐徐启开,眼睛里像烧着火,但仔细看,内里是凉透的冰。   “秀秀,传我的令,我要找一个人。”他慢慢地道:“若她离开了求醉城,为我在江北广发悬赏令,定要生擒活捉。”   陈妖的注意力还在那山洞里,忍不住问:“你对聂不凡做了什么?”   几乎是一盏茶的功夫,陈妖才听到他的回应,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对他说了他这一生所听过的最可怕的话。” 第24章 回家   柳长烟被客栈外的喧闹吵醒。   他费劲地偏头, 瞧见了窗户外微亮的天光。   客栈的墙上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孩子画了只八王, 歪七扭八,老板也不把它铲了或重新上漆, 由它给客人作笑。   门开了,一袭白衣踏进来,瞧见他转醒了, 面色还是淡淡的, 不过嘴角露出罕见的一丝微笑。   “师兄?”柳长烟揉揉眼睛,看清之后,热切地叫了一声, “师兄!”   “嗯。”楚墨白搭上了他的脉,应他:“柳师弟。”   柳长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说起来两人也有大半年不见,他去岁还想去小楼找楚墨白对酌几杯,不过因为江湖上起了梅影风波, 因此耽搁下来。没想到再相遇会是在求醉城里。   他们少时一同习武,因而亲近,此刻相见, 楚墨白虽不表现得如何开怀,但柳长烟熟知他性子, 刚才那一丝笑算是独独对他才有的了。   “你的毒已清。”楚墨白放下了他的手,“不过这几天最好不要动武。”   他的毒这么快就清了?   柳长烟笑道:“看来半年不见, 师兄的春风渡又精进了。”   “是你偷懒。”楚墨白道,“而且轻敌。”   他责备柳长烟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了,明知陈妖的来头, 该对她更为警觉才对。   楚墨白说话能少蹦几个字就少蹦几个字,就跟多说几句会浪费他口水似的,好在柳长烟从小和他相处惯了,一听即明白。不少认识他们的人私底下都调侃,楚墨白寡言,柳长烟多语,一定是柳长烟平时说话太多,把楚墨白那份也给说了,所以才搞的楚墨白一句话蹦不出二十个字来。   柳长烟笑着,他的确偷懒,不像楚墨白这么醉心于武学,师父也曾教训过他,说他浪费了一身好天资,他若是肯下苦功,今天早能和楚墨白并驾齐驱。   柳长烟对此只是歪歪嘴,无可无不可地笑一笑。这世上这么多有趣的事,光一门心思地习武有什么意思。   想到师父,他立刻道:“对了,师父他老人家近日可好?前次收到师兄的信,说师父身上的伤又复发了,要不是陪他们来求醉城,我早去金陵看师父了。”   楚墨白淡声说:“以火灵芝为药引,再加以我的春风渡疏通经脉,如今已无大碍,仍在闭关。”   柳长烟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我没去看师父,师父没生气吧?”   “师父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楚墨白瞥他一眼,“师父唯一生过气的,就是你的不用心。”   绕来绕去,怎么又绕到他身上来了。柳长烟赶紧打个哈哈,注意到了客栈外人声鼎沸,奇道:“师兄,外面在闹什么?”   楚墨白道:“我正在让小楼弟子保护那些江湖人士撤离求醉城,他们不少人都受了伤。”   柳长烟有些费力地掀开绣了杭州菊瓣的被子,吃力地坐起来,“师兄和求醉城的人动过手了?那哥舒似情……”   楚墨白将昨夜之事简略一叙,柳长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楚墨白看向他:“此间事了,你是回天玄门还是与我上路。”   “师兄要去哪里?”   “继续追查“梅影”一案。”   “往哪里走?”   “江北。”   柳长烟眼睛一亮,忙道:“好好好,我和师兄走,正好可以看看江北风光。天玄门有爹在用不着我,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做。”   楚墨白把出奇清澈的眼色朝他一瞥。柳长烟这个年纪,该学着掌管门派事务了,但他这人,一贯好逸恶劳,不把心思放在武学和门派上。   柳长烟微笑着糊弄过去。回天玄门就要面对一堆无聊的门派中事,不如去外面走马轻踏来的惬意。   这时候等在外间前来告辞的青城派敲了门,以陆藉陆蕴两兄弟为首,一群蓝衣人涌在门口。   柳长烟这人有点懒,要不是这次怕青城派闹出幺蛾子他才不会陪他们来求醉城,现在见了这些蓝衣服的只觉头疼欲裂。   青城派的人七嘴八舌地就昨夜一事发表议论,大多都是中伤求醉城和哥舒似情的言语。柳长烟装着伤刚好的样子弱不禁风地暗示自己没力气说话,楚墨白本来就寡言,陆藉大概看他们两人爱答不理的,止住了话头,打个手势,让弟子退出去,拱手向他们告辞。   倒是陆蕴又回过头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楚墨白身上打转,十分敬仰又十分爱慕,很想与他攀关系。   他走到楚墨白面前,先自报家门,再叽里呱啦地把一车早已准备了很久的敬爱之话朝楚墨白说出来。他说得又臭又长,听得柳长烟险些又要晕过去。   等他说完了,楚墨白也听完了,然后楚墨白回答他:“嗯。”   陆蕴:“……”   陆蕴被噎得脸色青白一阵,柳长烟忍笑忍得肚子痛。连师兄的性子都没摸清就敢胡乱恭维,年轻人还是太年轻啊。   陆蕴吃了一瘪,出门没好气,下楼时怪人挡住了他的路,声音高得能掀飞屋顶。   正好一根筷子凌空飞来,准头奇准,一下子插进他鬓发里,引得楼下吃饭的食客一阵哄笑。   陆蕴气急败坏地把筷子□□扔到地上,要不是看客栈外同门师兄弟们已跨上了马背,他不把客栈翻过来找出罪魁祸首才怪。   真是个小人。   江重雪把另一根筷子重新插回竹筒,将手里拎着的药并了银子交给伙计,让他三碗熬成一碗,送到房间来。   回到客房时,周梨已醒,坐在床边揉着微痛的额头,脸色不好。   周梨中了毒,好在毒不是很深,江重雪尽力逼出了几成,剩余几成只能靠药物慢慢排出。   周梨觉得体内真气聚散不定,让她难受。她不知是毒引发了六道神功的缺陷,只当是哥舒似情的毒太厉害。   药喝完后半个时辰,她总算觉得舒服一些,便把昨夜遇到哥舒似情的事情说了一遍,江重雪深深皱眉。   “看来我们不能回梅山了,”江重雪道:“哥舒似情既然已看出你身上的功夫是聂不凡所教,那地方已不安全,只怕求醉城的人已找到了我们所住的那个山洞。”   周梨微微怅然。   怎么说也是住了四年的,这四年是她活到现在最安乐的一段日子,如今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连再去看一眼都不行,难免心里不舍。   周梨喝完药后睡足了一天一夜,隔天早上,已能和江重雪一起下楼吃饭。   她看到外面的街道已经清空,昨天小楼弟子已把大批武林人士送出求醉城,只剩下两名弟子正在断后。   她回过头,发现江重雪竖着耳朵在听邻桌的人说话,她也凝神去听。   说的是梅影,还是老生常谈于那几桩骇人的命案,这些江重雪都已从陆蕴嘴巴里打听出来。   江重雪细细思索纠缠在心头的疑虑,慢慢从中找出了线头。   “阿梨。”   “重雪哥哥。”   两人异口同声。   江重雪打住了,“你先说。”   “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们躲在破庙的那天?”   周梨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江重雪当然记得,那次他被楚墨白一掌击伤,险些丧命,晚上的时候,在一间破庙里避雨。   “那几个穿黑袍的人,还有那个想偷我东西却莫名其妙发了疯的人,”那一晚的零星剪影逐渐拼凑成形,周梨低低道,“那人死的时候,我看到那女子随手掷过来一样东西,好像是一朵石花。”   江重雪要说的与她不谋而合。   当时他虽然重伤,但中间有一段时间是清醒的,察觉到他们在用传音入密对话。   那四人里的女子武功诡异,他当时晕了过去,没有看到,但从周梨的形容来看,练的估摸是摄魂术一类的武功,这种武功传自关外,源于某种秘术,据说可以扰人神志。   光是这女子的武功就这么恐怖,其他三人怕也非等闲之辈。   关键是那朵石花。   如果这四个人真的与梅影有关,那么,梅影出现在江湖上就不是一年前,而是更早。如果这层推断是正确的,这桩事就变得更加诡异。   “重雪哥哥。”   周梨忽然叫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随周梨的目光看去,一白一青两道身影从楼上下来,他瞳孔微缩。   楚墨白和柳长烟。   还在外面张罗断后的两名小楼弟子进来与楚墨白回报情况。   这两个人周梨昨晚在梅山上见过,与哥舒似情交过手的,一个叫南山,一个叫景西。楚墨白回了一句知道了,转头与柳长烟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到柜台前把银钱结算清楚,之后四人一同步出了客栈。   周梨看到他们跨上马背,打马离开。   被闹腾了几天的求醉城终于静谧下来。   外面的太阳很烈,炙烤得树叶蜷起,万里无云。   江重雪眺望这蔚蓝的天空,沉默不语。   周梨坐在一旁,看着他一霎明灭的眼神,明之时是楚墨白下楼,灭之时是楚墨白离开,他脸上的阴霾以及极力抑制的表情让周梨有一种下一刻他会手持金错刀不顾一切和楚墨白交手的错觉。   但江重雪只是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所有情绪慢慢消失,唯独眼睛亮的可怕。   他低语道:“阿梨,我想去一个地方,你陪我,可好?”   “去哪里?”周梨轻声问。她打定了主意,无论他要去哪里,她都会陪着他。   “回家。”   “回家?”   “对,回江北,清河,金刀堂。”   他微低了头,垂下的发遮住眼睛,一并盖掉里面的光亮。   四年未归,他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周梨抓住他的手,他回过头来,她对他微笑,“好,我们回家。” 第25章 途中   一路北上, 先走陆路, 后转水路。两匹快马并鞍而行。   走了三四日,行至一个村落。   还处夏末, 午后骄阳正烈,村口搭了个凉棚卖茶,一文钱一碗。小地方哪有什么好茶, 普普通通装在大碗里浮着几根茶梗, 好在走路的过客也不甚在意,只求熄一熄燥火。   从凉棚的位置往外看,恰好能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   向茶博士一问, 说是那山坡前是处古驿道,荒废良久,并无人烟,过路的行客都不往那处走, 宁愿绕远路。   周梨奇了,问:“这是为什么?”   茶博士叹口气:“那里常有剪径的强盗出没。两位面生,想是第一次到这里, 可千万别往那处走,走大道, ”好心地给他们指了路,说:“虽然多费一日脚程, 不过安全哪。”   周梨与江重雪互看一眼,向茶博士道了谢。   茶喝完,江重雪丢下两枚铜钱, 两人打马从凉棚离开。   茶博士把搭在肩头的布一抹桌子,收碗时放眼一瞧,刚走的那两骑直直冲向那处古驿道,他吃了一惊,一眨眼马儿已跑得没影。   还真有不要命的。茶博士嘟囔,摇摇头。   茶博士没有撒谎,那条路上的确埋伏了强盗,专门打劫过路的行客。走出半日的路程,果然就遇到了他们。   两人坐在马背上,打眼扫了一圈把他们团团包围的数名粗汉。   “重雪哥哥,你来还是我来?”周梨问他。   江重雪眯眼一觑头顶毒辣的日头,懒洋洋道:“热得很,不想动。”   周梨兴奋道:“那我来。”   江重雪鼻子里哼出一个音,算是应了。早知道她想出手,所以让给她。这样也好,周梨现在武功是不错,但缺少临战经验,经验这东西是别人给不了的,须得自己从每一次的交手里逐渐积累。   强盗们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伤及自尊,集体面露凶光。   江重雪抬手搭在额头,遮了遮灼眼的烈日,树上的蝉声嘶力竭。   等他把手放下时,周梨已坐回马背,清秀的脸蛋冲他一笑,多少有点要得他夸赞的意思。   江重雪在阳光里看她纤细的眉,如小荷露出尖尖角,眼里光彩夺目,不由也笑了笑。   当天便有一封信被一箭射在了县衙门口,衙差们按信中所指来到林中,就看见了被捆得粽子般的盗匪们。   周梨很有点洋洋得意,一路上不断地把这桩事提起,直到江重雪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用手里的包子塞住她的嘴。   几天后,他们又顺手抓到了某个飞天大盗,得了官府重赏。路过一个小镇又收拾了为害村民的恶霸,临别还替他们疏通了被阻塞的井水,一身泥巴地拎着村民们非要送给他们的鸡鸭在含泪的送别声中离开了。考虑到这些活蹦乱跳的鸡鸭带着上路实在是个负担,于是晚上就地把它们烤了。   他们两一手烤肉功夫早就出神入化,香气把周围乞丐引来,眼馋地看着他们,正好吃不完,便分食给他们。   这么一耽搁,行程变缓,大半个月后终于转向水路。   这一日刮的西南风,码头上停摆大船,两掖如翅,向外伸展,起航时吹出的气响能传出几里。   天空蓝白相间,阳光东照。光线落在不算清澈的江水里,风很大,拂过的时候,搅碎了一江的光影。   渡过长江,便是江北地域了。   沿岸聚集了一片片乌篷船,船上的艄公正与岸上的谁厉声吆喝,岸上有人插旗有人卖艺,热火朝天。   这座码头是去江北的必经之路,过往人多,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   长江水浊,带着点沉甸甸的什么,说不清。   四年前正派勒马渡江,重创魔道。   不止如此,百年来内忧外患不断,这地方一度作为战场,血流漂杵。   就是这样一条硬生生的天堑,隔开了中原两端,像两种选择,正与邪,善与恶,亦或其他。   不过善是什么恶是什么,恶的是否一定恶,善的是否一定善,叫人摸不透。发生在这里的传闻多了,人也变得疑神疑鬼,仿佛长江的两端真的是全然不同的天地。   近岸的芦苇荡随风拓出柔软弧度,走来几个当地的姑娘,提着食篮给乌篷船上的阿爹送饭,跳上船头时裙角荡了荡,惹得岸上的浪荡子吹口哨。   姑娘们懒得搭理他们,却在某个转头的瞬间瞧见了浅水湾里的大船上靠着一个浓郁的背影,眉目清俊,光华幽幽,比春日里的桃花尚要好看几分,只一道侧脸,已引人遐想。   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何曾有过这等相貌出众的人物。   姑娘们一个接一个的贴耳相告,绯红了脸颊把头上的钗环朝他扔去。   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掉进了江里姑娘们也愿意。可那人眼明手快,刹那就把这些钗环耳坠统统接在了手里,面上一片茫然。   江重雪还当是暗器,谁知抓了一手女儿家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盯着底下一片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   他觉得无聊,神色冷淡,手里的东西扔又不是拿又不是。   周梨见状默默接过,唰唰几下风声,那些钗啊花啊的就回到了姑娘们的头上,姑娘们惊呼一片,抚着发端跳脚,差点把船掀翻。   嗯,手法干净利落,不错。   江重雪待要夸奖几句,见她脸上没什么好神色,挎着两边嘴角低低道:“姑娘家也不矜持点。”鼻子哼了哼,扭过脸去。   头顶传来两下笑声,江重雪歪着头,嘴角吊起弧度,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周梨心虚,“你看什么?”   他笑起来:“别人送我的东西,你不经我同意,怎么就给扔回去了呢。”   她大为生气,“难道你很喜欢?”   “喜不喜欢在我,扔不扔也在我,你急什么。”   他一副悠闲模样,语气轻松。周梨气得不轻,尽量摆出一张冷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你难道是嫉妒别人喜欢我不成?”   “……”她把语气摆的四平八稳,“别人喜不喜欢你关我甚事!”   这个人面对其他姑娘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怎么偏偏面对她的时候嘴巴这么利索?   身边没动静,周梨以为他还在酝酿着怎么捉弄她,恼火地回头一看——   江重雪的发带断了,他蹙眉地盯着手心里断成两截的墨色缎子,拿这一头在风里狂舞的头发没辙。   他背后是巨大的水天一色,红衣裳的江重雪置身其中,仿佛水火交融,那画面亮眼,引发船下姑娘们的一片惊叹,被江重雪狠狠的一记眼刀吓得噤声。   周梨笑了,取过缎子在中间打个结,重新为他挽发。   他身体僵了一僵,她还以为他这么害羞正想取笑两句,一歪头,看到岸上四个熟悉的背影。   盯在江重雪这里的痴恋目光很快就匀了一半给岸上那四个素衣洁白的人,尤其是当先的男子,面容如玉目光如雪,清泉春风般的气质。   也不知身边的另一个人说了什么,那张几百年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出一个清清淡淡微不可查的笑意,这一笑起来,真的是春风尚且不如了。   冤家路窄。周梨头疼地扶额。   楚墨白和柳长烟怎么会在这里?   四个人旋即踏上甲板上了船,选了个最能看清江上风光的好位置。   柳长烟话多,叽里咕噜地嘴皮子不停,在说着不知哪里听来的乡野笑话。   楚墨白一声不吭,身边的南山和景西一个冷静地擦杯子,一个更加冷静地倒茶,都表现出了极好的修养,但其实耳朵竖得高,明明十分在意这笑话的结局,偏要装着无动于衷。   小楼规矩,切忌无端惹笑,尤其掌门不笑,他们更不能笑。   柳长烟看一个笑话说完这三个木头也没给他应有的反应,大为失望,跑到船尾看风景去了。   跟三个木头上路,真是要了命了。   柳长烟带着颗游山玩水的心,楚墨白却没他这么轻松,他北上是为追查梅影的。   小楼一早接到消息,江北有梅影的线索,又有人死于石花之下,若非求醉城一事迫在眉睫不得不先插手摆平,他此刻都已到了江北。   路上因为多番明察暗访,脚程并不算快,而周梨和江重雪正好也耽搁了几日,于是撞到了一起。   船尾人多,几个不经事的孩子往船舷上爬,又有几个附庸风雅的公子哥谈经论道。   柳长烟喜欢烟火气,顿时心情愉悦,贪看远处山水,和周梨只有几人之隔。   周梨手上的缎子细细地绑在了江重雪的乌发间,她笑道:“好了。”   “嗯。”江重雪没说什么,抱着刀斜依在角落,闭上眼睛休息,不管周围出了多大响动,他都视若无睹。   周梨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注意力放到她刚刚绑好的缎子上。   那里,她偷偷用他的发编了个蝴蝶结。   未几,大船起航了,驶入汪洋江河。 第26章 伤怀   船在江上走了三天。   大船重新靠岸驶入一片码头已是三天后, 脚踏到陆地上时就是到了江北地域了。   这一天天气晴好, 万里无云,眺望远方的时候, 码头与天衔接。   楚墨白一行晚些时候才下船,那时周梨和江重雪已走远。   从水路再转陆路,按江重雪的话, 快马急行十天可到。   周梨第一次到江北, 她生长在江南边境,江南气候湿润风力微弱,江北则不同。   不过与她而言也没有太大变化, 大概是少时的经历,她总能很快就适应任何一个地方。   江重雪对江北一带可谓轻车熟路。   十岁那年他就一个人偷了金错刀携了一小袋银子出门行走江湖,一走就是半年,看遍了江北的山山水水。   他一个小孩子, 身高不及五尺,却背着把这么大的刀,神情轻松自在, 路上过客纷纷朝他侧目,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旁若无人,一张小脸满是傲气。   半年后一回去就被娘亲暴揍了一顿, 明令禁止他再偷刀,不然就给他好看。   所以他回到江北,如鱼入大海, 每一寸风景都在他眼睛里生出缱绻。   金刀堂位于清河一带,坐落在清河城外。   两人下马缓行,先在城里的酒楼吃过午饭,然后慢吞吞地在街上游走漫步。   一路过来都是快马加鞭,如今近在眼前反而生出点近乡情怯。   周梨明白江重雪的心思,也不着急催促,正好她对江重雪生长的地方觉得亲切,驻足在一个兜售小玩意的摊贩前与人攀谈,了解了一下当地的民情。   这是她一路走来养成的一个习惯,也是江重雪告诉她的,你到一个地方,就要对它熟悉,这样一来无论你做什么,都可以事半功倍。   没想到这一打听就探出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周梨心里十分震惊,与小贩攀谈完了,微笑着挑了串打磨别致的簪子,付了银子买下。   回过头,她对江重雪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里有梅影的人。”   江重雪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那人说,一个多月前在城外乱葬岗死了两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石花。”   这地方物阜民安,一向太平,极少发生命案,没想到接连出了两桩,府衙追查了好几日,未有半点线索,弄得清河人心惶惶。   周梨又想起了四年前那四个分外诡异的人。   梅影每次出现,必伴随命案。   他们行凶手法各不相一,行凶对象也没什么太大的关联,看似是随性而为。   但周梨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们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没想到从江南至江北,连这里也有他们的人。周梨忽觉不安,仿佛阴影里有窥视的双眼。   半天没听到江重雪的意见,她看到他抬眉沉思,目中光芒深邃。   城外五里,走上一条岔道,路上有几家农户,越往前越荒凉,已看不到人家。   周梨偷瞄江重雪的表情,始终有句话在腹内憋着没说出口。   四年了,金刀堂四年前在与正派一战中全军覆没,昔年的府邸早已没了主人,还会在吗?   四年人事几翻新,也许早被拆了也未可知。   江重雪当然也有这层顾虑,可等他们停下脚步,周梨远远一望,看到林木间掩映了青灰色檐瓦,显露出冷落萧条的模样。   金刀堂背山而建,曾经是清河一带最出名的门派,威震一方。   这些年朝廷积弱,府衙根本不敢得罪这些江湖人。金刀堂鼎盛时期,逢年过节,府衙大人甚至还会带了礼物上门拜访,以求避免门派与官府之间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   这地方自从四年前开始就极少有人踏足了,后来有闹鬼的传言,官府来人查看,没想到一去不归,人如石沉大海,莫名其妙不见了,这就更坐实了闹鬼一说,于是成了禁地,再无人敢来。   如今的金刀堂孤零零伫立在此,被人忘却。   可走近了,周梨就发觉不对,等进去一看,就更奇怪。   按理说四年没人住过该当是罗布蛛网满是尘灰才对,可这里虽看上去荒芜,却十分干净,好像时常有人打扫。   周梨顿觉诡异,寒气窜上头顶,攥紧了手里的剑。   江重雪却肺腑如焚,全身烈烈地烧。   也许这世上万物有灵,知道故人归来,冲开了闭塞的尘埃,把蒙尘已久的岁月一并抹去,让他看到了昔日光辉。   树还是原来的树,小径还是原来的小径,和四年前一样。那树下曾有人练刀有人问道,花-径前有人煮酒,酒香四溢,随着微风飘了满院。   现在景物依旧,人已不在。   江重雪缩在长袖里的手指攥得太紧,双肩微不可查的颤抖,慢慢偏过头,袖子一抹,擦掉了什么。   周梨怔了怔,她没有见过江重雪哭,即使是提及当年的灭门,也是愤怒大于悲伤。   江重雪是太骄傲的性子,不肯在人前示弱,更别说是哭了。   可他转过脸来,还是叫周梨看见了凝在他眼角没有擦干净的泪痕。   当年收养她的私塾先生就是病死在她面前,她那时候难受得像被人在心尖上剜掉了一块肉,而江重雪的经历比这惨烈十倍,她无法想象他当时是怎样熬过来的。   半晌,两人在大厅的神龛前看到了江家的牌位。   江重雪没有给父母建造坟冢,当时江北一片混战,双方积压了数十年的恩怨一触即发,杀红了眼,哪还有什么正派魔道之分,个个都杀人成狂,若是被不怀好意者发现了金刀堂堂主的坟冢,恐怕早被掘出来毁尸千遍了。   神龛前有香,看来有人时常祭拜。   周梨现在也不怕了,反正已经进来,就是真的有鬼,看看它敢不敢出来与她较量。   她抽了三支香供奉给江家人,又抽了三支给江重雪。他接过时手指微抖,弯下腰的姿势出奇地带了脆弱。   这天晚上就歇在了金刀堂里。   周梨出门到城里买了酒食带回来,用油纸包着,冒着热度和香气。   她忍不住又打听了一下那两桩发生的命案,由此知道了命案发生的地点就在城外的乱葬岗,正好处于金刀堂正北角的方向。   死的是当地的一个樵夫和一个农户,都是因为走夜路,穿过那片乱葬岗时徒然遭到伏击,尸体被悬挂在大树上,嘴巴里塞了朵石花,就连背脊上也被利器刻下了梅花图案。   这手法让周梨觉得哪里不对。   梅影行事一向干净,从不拖泥带水,这两起凶案却有矫柔造作之嫌,特意刻下梅花图案和死后把尸体挂在树上这两点就不像梅影的人会做出来的。   而且梅影杀的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要杀两个无足轻重的老百姓?   越想越是一团乱麻,她甩甩脑袋,快步回到金刀堂,发现江重雪已把整座府邸翻查了一遍,声音沉沉地道,“没什么异像。”   他眉目还略带悲伤,但眼睛里的神采已恢复冷静。   一个地方久无人住必定阴凉入骨,但金刀堂内不止干净,而且是有温度的,虽然痕迹不明显,但角落里的一根头发丝,或是一个茶杯摆放的位置,都昭示这里有人住过。   周梨试探地问:“江家可还有其他亲戚吗?”   江重雪把唇色抿得一片雪白,摇头。   这就奇怪了。如果是当地的乞丐借瓦遮头,断不会把这里打扫的一尘不染。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人鸠占鹊巢了。   江重雪也想到了,眉毛鼻子扭在了一起,怒火中烧,几乎咬牙切齿。   “不管是谁,反正看样子,他都已经走了,”周梨道:“明天我们就把这里清理一遍。”   金刀堂在江重雪心里位置极重,有人胆敢碰金刀堂里的一事一物,这让他浑身难受。   周梨心想,这鸠占鹊巢的人能不动这里的物什,也没有对供奉的牌位不敬,算是不错了,许是住了别人的屋子心中有愧。   两人填饱肚子之后回到屋里休息。   一路车马劳顿,都没有睡个好觉。   江重雪还是住在他从小到大的那间房屋里,周梨住在他对面。   屋子里的陈设不变,不过原先放在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他朝老地方摸索蜡烛想点亮烛火,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他愣了愣,抱着金错刀在床上枯坐,在黑暗里瞪着一双血红的眼。   屋子里静的可怕,偶尔传来响动也是对面周梨发出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斜照进来,连光芒都显陈旧。   约莫三更时分,江重雪忽然惊醒了。   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连忙去摸金错刀,刀柄冷冽坚硬,熟悉的刀气卷上指尖。   外面正好刮过一阵猛烈的风,呜呜个不停,树叶像招魂幡欻欻着起哄。   风里好像有脚步声。   江重雪持刀跃起,他一向能在睡梦中保持警觉,刀也不会轻易松手,从来不会睡着了就一点知觉都没了。   他脑子里的弦一根根绷紧,凝神再听,脚步近了,这次很明显。   他一脚踹开了门,一阵阴风穿堂而过,金错刀才要刺出,等看清了面前那道细长的人影是周梨,又赶紧收住了手,松了口气,说:“是你。”   他皱着眉头没有好气,“大半夜不睡觉,学夜猫子吗?”   周梨摆摆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江重雪随她仔细凝听。   可是一片静谧,什么都没听到,连风都停了。   “我明明听到有人声。”周梨低声道。   “我也听到了。”他道,“我以为是你。”   “我也以为是你。”   夜色里起了一片淡淡的薄雾。   金刀堂的背面是起伏的山脉,周围十几户农家也离得较远,最近的当属是那片发生过命案的乱葬岗了。   那片乱葬岗就是四年前才有的,江北一战死了许多人,哪有时间个个竖碑,就地一埋了事。后来那些饿死的乞丐或是贫穷人家置不起像样坟头的,就用草席一裹埋在了那里,久而久之成了一座乱葬岗。   “不对,”江重雪上前走了几步,从自己的屋子看向对面的屋子,用眼神丈量,“方才的脚步声很急,我听到的约莫有十几步,不是你。”   这里的格局比较窄,门对门的屋子顶多只需要走十步就到,而且周梨出门查看的时候步履是很轻很缓的,没有那么急。   周梨也点头,说:“重雪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什么?”   “我方才在屋子里找了半天,没找到蜡烛。”   这也是奇怪的事情么。江重雪默然。   如果这几年真的有人住在这里,那就的确很奇怪了,不可能所有屋子都找不出一根蜡烛。 第27章 大哥   这时, 不知何处传来细微响动, 两人齐齐一凛,同时掠了出去。   夜色已经很沉, 一轮明月悬挂,孤清冷寂的金刀堂内流淌凉风。   来到回廊,沿着回廊走到前厅, 再转到一处花叶浓荫之地。   细微的声音又来了, 这次带了杀气,他们闪避得快,一枚暗器牢牢定在身后的柱子上。   除了他们, 这宅子里还有人。   江重雪挟了金错刀登上屋脊,居高临下地把整座金刀堂尽收眼底。   这一看,当下大骇,居然有白色烟雾四处游荡, 浸透在夜色里,蔓延得悄无声息。   他以为是夜雾,没想到是人为放的毒烟。难怪方才他睡得那么熟, 把养成多年的警觉都丢了。   “闭气。”江重雪冲底下一喊。   周梨赶紧自封穴道。   金错刀出手,朝毒烟一刀劈下, 那烟如有形有识,能感觉到痛, 抖抖落落地溃散,不消半会儿再度聚集成形,妖精似的, 歪歪扭扭地搔首弄姿。   江重雪把金错刀往周身划出锋利的一圈,刀气四溢,一丈内的毒烟被逼退。   裹挟的刀光在昏天黑地里像一抹流星闪过,就是这一刹明暗,让周梨看到一个身影,盖着黑色袍子,全身上下藏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看不到,她脱口而出:“背后!”   但见江重雪快速回身,追着那道黑影几个起伏落在一处庭院里。   那黑衣人的动作竟是极快,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重雪一贯对自己的轻功很有信心,一般而言持重刀的武者大多数都灵敏极低,就是为了避免这一缺点,金刀堂的武功都是极重轻功身法的。   黑衣人的动作快,江重雪就比他更快,几乎是贴着他衣袂而行。   这样一来就更能把这人看清了,然而即便看清了也并没有什么太大作用,因为这人真的是浑身漆黑,他的脸与其说是脸,不如说是一块黑布,五官都藏在衣服里,眼睛也没有漏出来。   这人要么是个瞎子,不能视物,要么武功超绝,不需要视物。   对方也是个用刀的,而且也是重刀,武功的确不弱,与他对了几招丝毫不落下风,只不过刀气凌乱,内息也杂,江重雪由此而知他身上应该有伤。   使重刀。   熟悉的轻功步伐。   熟悉的身法。   江重雪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伸手要去掀他的袍子。   黑衣人避开,借了墙角一闪,刹那消失。   他追出去几步,已听刀剑交击的声响从前面传来,周梨和黑衣人动上了手。   他上前助战,站定一左一右两个方位,把黑衣人压制在圈子里。   那人探手入怀,也不知掏出了什么东西朝江重雪所站的方向随手一掷,江重雪偏过身子,东西落了空,一沾地就喷出毒烟,他立刻用刀背一挡,把烟雾逼退。   那边周梨挡住了他的去势,二十招之内,已把他逼到绝境。   修罗剑法使起来又狠又戾,衬得周梨清秀的眉目都平添了杀气。   周梨在和这人动手的过程中微觉奇怪,这人的内力实际上很深厚,但却极其杂乱,内伤不轻。   忽然,黑衣人退了三步,轻轻喘了口气。   这是打斗以来他第一次露出活人该有的样子,原来他也是会呼吸的,看他的样子,真比死人多口气,像从地底爬出来的一具干尸。而且干尸还有一双无神的眼睛,他的脸上却是一片漆黑。   他跄踉一下,再把刀举起来的时候招式变了,变得大开大合,异常刚烈迅猛。   他出招,周梨拆招,但周梨却瞬间觉得奇异,这人的刀法突然变得流畅了。   就好像先前他是在使着一门并不顺手的武功,舍弃了之后,又使起了自己拿手的,这拿手的武功与方才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更加刚猛,也更加漂亮。   周梨忍不住道:“这是……”   流金刀法?!   不,不是。   这比流金刀法更上一层楼,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梨四年来不知和江重雪切磋了多少次,对流金刀法可谓熟门熟路。   江重雪死死盯住这黑衣人,脸色越来越沉,但是眼睛越来越亮,要在他身上扎出洞来。   他紧紧捏住金错刀,心头震动波及全身,眼睛里爆出血红,嘴巴里低语:“千错刀法,千错刀法……你是什么人!”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地从他嗓子里吼出。   千错刀法。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江重雪夺身上前,一臂拦开了周梨,独自与黑衣人交手。   金错刀光芒乍现,让漆黑的夜色也为之亮了一亮。江重雪用的自然是流金刀法,以流金对千错,就像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站到了一起,彼此对视,内在流着一样的血。   黑衣人很快也露出了惊讶,原先每一招都是下了死手的,而后慢慢开始收敛了杀气,点到即止地试探。   这边的江重雪亦如是,一场酣斗转变成了喂招,随即黑衣人步法轻盈地后退站定,习惯性地将刀往肩上一抗,那个动作让江重雪的眼睛直了直。   终于,对方慢吞吞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你使我金刀堂的流金刀法,你是谁?”   江重雪的眼眶霎时热了,满面惊喜交杂,又微微茫然,好像眼前一切太过荒唐,太过无稽,让人难以置信。   一个人纵使千变万化,纵使藏住了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纵使皮肉皆毁毛发不附,但只要嗓子不坏,声音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所以他开口的一刹,江重雪已将他认出。那是一个纵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都绝不会忘记的声音之一。   江重雪勉强定了定心神,但压不住心胸里的惊涛骇浪,哑声道:“你何不看一看我,或者,让我看一看你?”   那人莫名其妙被激怒,抬起手,一刀刺过来。   江重雪没躲,肩膀实打实地挨了这一下,一团血花渗出,濡湿了一大片前襟。这一刀很普通,任谁都能躲过,那人像没料到,微微一愣。   “重雪哥哥!”周梨一急,赶紧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却换来对面的黑衣人惊觉地抬头,动作幅度大了,总算透出了一点黑袍下的脸,只是一个瘦削尖锐的下巴,肤色貌似十分苍白。   他猛地靠近过来,阴冷气息一并送至,身上伴随古怪的腥味,“你叫他什么?”   周梨咬牙瞧了瞧他,又回头瞧了瞧江重雪非人一般的苍白面色,终于道:“江重雪,他叫江重雪。”   黑衣人愣住了神,好一会儿,才说:“不可能。”   说完闭上了嘴,许久也不出声,低垂着头,像在思索什么难解的谜题,肩膀受不住刀的重量般,微微佝偻着,那个姿势看过去,有些呆滞木然。   江重雪的声音竟带了点哭腔:“你若不想看我,觉得我在骗你,可以看一看我手中的刀。金错刀,你总不会认错的。这世上,不会有第二把金错刀。”   那黑衣人想了想,点头说:“把你的刀拿过来。”   周梨替江重雪把刀放在那黑衣人的脚边,黑衣人蹲下,手从袖子里滑出,手背上覆着嶙峋错布的伤,皮肤都溃烂了,紫红一片。   江重雪的眼角禁不住跳动。   周梨终于知道他身上的腥味是从何而来了,光是露出的手背就有这么多伤,身上恐怕也有。   他慢慢摸索金错刀,从冰冷的刀刃至刀柄,一点也不怕被它划伤,指尖紧密地贴上去。   刀上的蛇腹断纹雕琢精细,非常的繁复,但是他却与金错刀心有灵犀,能够一丝不错地用手指沿着纹路迂回蜿蜒,仿佛临摹,惟妙惟肖。   这的确是金错刀。什么都可以仿造,但是这绝无仅有的刀气,是金错刀才具有的。   黑衣人的手在发抖,夹杂了一股狂喜狂惊。   金错刀自从四年前金刀堂被灭门后,就不知去向了,他还当此刀已被某个名门正派当做战利品窃走。   他把扛在肩上的刀扔下,手指哆嗦地把金错刀拿起,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七十二斤重的刀,本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可是江重雪记得,从前他拿起这刀,洒脱地往肩上扛,迎着暖风旭日,是一张极清爽的面容。   好不容易把刀举起来了,刀刃光芒胜过月色,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一只手有些握不住,所以他以双手持刀,朝虚空中挥舞了两下,半晌,他猛地跨出一步,把刀对准他们,“说!这金错刀你哪里来的!”   “我为爹收敛尸骨的时候,他至死都握着金错刀,”江重雪闭起眼睛:“我原想让这刀为爹陪葬,可这样一来,金刀堂在这世上就真的一点不剩了,而且我还要用它为爹报仇。”   周梨看到黑衣人下巴动了动,大概是想说什么,但又克制住了。   这真是一个多疑的人,其实他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把江重雪认出来,可他却偏偏不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他做不了。   周梨推断出了这层原因,那人忽然道:“你过来。”   江重雪依言过去,黑衣人用手指指落在地上的另一把刀,“把它拾起来。”   那也算是一把打造精细的刀,不过珠玉在前,未免就黯淡了几分。   江重雪这里才弯下腰,那人已出其不意地袭了过来。   “我问你,流金刀法的八字要诀是什么?”他朝江重雪的左肩刺过来,但刀尖没有杀气:“快说!”   江重雪避开了,边应对边回答:“流光万丈,惑敌耳目。”   黑衣人道:“何解?”   江重雪道:“八字要诀,囊括起来,不过一字而已。”   “哪个字?”   “快。出刀迅捷,如一闪而过的流光,使对手避无可避,将其格杀于刀下。”   黑衣人的动作果然越来越快,江重雪虽然有伤,但应对得相当得心应手。   “那么,千错刀法之要诀呢?”   “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何解?”   “我尚且不知。”   周梨闻言吃了一惊。   但黑衣人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好像江重雪不知道才是正确的。   他刀锋一转,停下了手,刀尖点地。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摸向江重雪的脸,细细地摩挲他的五官。   江重雪已非当时的少年,长相较之四年前更开了一些,眼睛愈发明亮,鼻梁高挺,眉宇里有傲然邪气。无人像他一样,邪得正,无端的惊艳漂亮。   当年十六岁的少年还在变声期,声音和相貌也许稍有变化,但骨相不变。   黑衣人轻轻摸着他皮肤下的颧骨,手开始发烫,通过指尖传达给江重雪,他连声音都抖了,“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江重雪,”他一字一句地道,喉咙哽咽,“出生那年,清河大冻,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娘便指雪为名。重之一字,取自大哥,因为大哥的名字唤作重山,是爹取岳元帅一阕《小重山》为名,我沿袭重字,故唤江重雪。”   他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低,黑衣人十分顺手地就抬起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很久以前江重雪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性子像脱了缰的野马,又倔又烈,犯了错不甘心被罚,把嘴巴闭得牢牢的,一言不发,就这么耷拉着脑袋闹别扭,而这时候就会有一只手伸过来像现在这样逼他抬头,狠狠训斥他,要他知道,错便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头不能低。   江重雪叫他一声:“大哥。” 第28章 争执   江重山慢慢把手放下, 挡在袍子后面的嘴唇微微颤抖, 勉强用金错刀撑住身子,不至于被汹涌的情绪击垮。   激烈的心情到达顶端时竟是笑了笑:“你如今已到了可以学千错刀法的年纪。”   昔年金刀堂的规矩, 十八岁才能由堂主亲传千错刀法。江重雪已过了十八岁,但却无人能把这套刀法再传给他。   江重雪松了手,刀落地时惊起了尘土, 他喃喃道:“有大哥在, 可以教我。”   他晃了晃,一下子没站住,幸好周梨在他背后扶住了他。   江重山伸手一摸, 鲜血湿了五指。   他像是要失去什么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般,说:“快把他扶过来。”   两人把江重雪扶进一间屋子。   屋子和其他地方一样,很整洁,不是卧房, 竖着博古架,有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只青花乳足香炉。   这是当年江心骨的书房, 陈设和四年前一点不变。   江重山扭动了屏风后的机关,露出一道暗格, 十几只颜色不一的小瓷瓶里装着伤药,并了绷带剪子一样样摆的整齐。   江重雪暗暗喘气, 江重山拿药的手十分混乱,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摸的, 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瓷瓶,粉末洒了一地,但他顾不上收拾,先来给江重雪止血上药。   “别急。”周梨看江重山折腾了半天没找准江重雪的伤口,终于忍不住地接过他的手:“我来吧。”   江重山僵了一会儿,好像不太信任周梨,但又无可奈何地把伤药递给她。   暗格里有半截白蜡烛,是唯一一支。火光对他已无意义,但他想为江重雪上药还是需亮些的,也好让那丫头看得仔细,于是把蜡烛点起。   红光溢了满室。   周梨解开江重雪的上衣,露出一片血渍的肩头。   江重山看不到,但能闻到浓郁血味,紧张地用手摸索过去,探了半天没探到,还是江重雪按住了他:“我没事……大哥,我没事。”   片刻后,周梨处理完伤口,在铜盆里洗净手,擦掉额头的汗,“好了。”   阴飕飕的凉风穿过窗格,江重山始终缩成一团的肩膀慢慢在这句话里舒展开。   江重雪看在眼里,小声道:“大哥,你的眼睛……”   江重山不吭声,许久木然道:“瞎了。”   江重雪张了张口,呆住了。   所以金刀堂内找不到一根蜡烛,一个瞎子是不需要任何光亮的。他把黑袍盖得面目全非,不是他不想看东西,而是他已没有了看东西的能力,不如就把它遮住。   昔年的江重山有一双和江重雪一样明亮的眼睛,他们本就是亲兄弟,容貌酷肖。   只不过江重雪生得太细,时常被他取笑像个姑娘家,江重山则生得英挺,五官疏朗眉目飞扬,笑起来的时候轻狂不羁,叫人心折,当时在清河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   火光照着江重山瘦弱的下颌,江重雪过了很久才伸手去掀他的袍子,他下意识地要阻挡,但又松开了力道,由得头顶的袍帽滑下去。   那张脸太可怕了。   周梨觉得心脏抽紧了一阵,不忍地扭过头去。   果然,他不止手上的皮肤溃烂了,脸上也是,皱巴巴的像一张被揉的不像样的纸,到处是青紫血痕。   一道细长的剑口由左边的耳根划过他的眼睛,延伸到右边的眼角,生生毁了他一双原本完好的眼睛。   极细极长的伤口,平整光滑,这世上能造成这样伤口的剑实在不多,能有这等功力的人更少。   “可惜楚墨白这一剑没有把我杀死。”他冷笑,拳头捏得脆响。   朔月剑出击从不落空,虽然没有杀死他,但剑气伤了他的眼睛,这一生都莫想再复明了。   江重雪内息翻涌,牵扯了伤口十分的疼,但心更疼,“我以为你死了。”   江重雪不说话,把身体绷得很紧。   “我在乱葬岗的尸堆里翻遍了每一具尸体,金刀堂一百零三口,我翻到了三十六具,剩下的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些被枭首的我只找到了头颅,有些只找到了身体,拼凑起来,也不过是三十九具。我找了三天三夜,又在金刀堂里枯等了三个月,我想若是有人还活着,必定会回来的,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等到。”   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连周梨都没有。   此刻说出来,那些或惊惧或狰狞但皆布满血污的脸重现了,而他还是十六岁的少年,疯了一般地在尸堆里徒手扒开每一具腐臭的尸体,任凭血水污泥沾了满身。   周梨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很久,她感到他逐渐平息下来,但依然扣紧了她没有松开。   江重山看不到,但他的声音掺了泥沙似的,让人透不过气,脸上的表情不比江重雪好上多少,“我养了一年多的伤才回到金刀堂,这里早已人死楼空,神龛上的骨灰坛子和牌位我也不知是你摆上去的,只当是金刀堂还有弟子活着,曾经在我养伤期间回来收敛了同门的尸骨,所以我一直在此等人归来,我想,不管是谁,能回来一个也是好的。我还当在我死之前都等不到了。”   他拽紧江重雪半副衣袖,“重雪,你回来了,很好,很好。我总算没有白等。”   江重雪的目光重新掠回到他脸上,顿了顿,终是问出了口:“大哥,你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江重山把唇抿成一线:“这不重要。”   都已经伤成了这样,还不重要么。   江重雪拍桌道:“你脱了衣裳给我瞧瞧。”   江重山平静地道:“没有这个必要。”他换了话头:“方才与你对招,这几年你长进了不少,刀法已有九成的火候了。”   周梨这时问道:“江大哥,你方才使的是什么内力,十分怪异,不像是寻常的武功。”   江重山哼了一声,唇角弯了弯,“我还没问你,你这丫头,小小年纪,使的是什么武功,这般厉害。”   周梨笑了笑,“江大哥承让而已。”   “我与人动手,从不承让,”他脾气简直比江重雪还差,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和重雪在一起?”   周梨看了看江重雪,“重雪哥哥是我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江重山哼了一声,明显觉得周梨在糊弄他,“成亲了吗?”   周梨身子一歪,脚底打滑。   江重雪便细细地把这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讲给他听,从捡到周梨开始,再到与青城派结了梁子,然后是叶家兄妹,再是被楚墨白打伤,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梅山绝谷之中过了四年。   就怕遗漏了什么,他说的极其详细。   这一说来,就是大半天的辰光。   周梨默不作声地退出了屋子,把这团聚的时光留给他们两兄弟。   她寻到厨房去煮茶。   东西都是现成的,灶台上很干净。   她先把泥炉子搬出来,取了茶锅刷净放在炉子上烧水,然后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等着水开。   明日想必不是个好天气。   她支颌看天,月亮隐匿了,星子也不过寥寥几颗,衬得本就孤清的金刀堂又多了萧索疏离。   她有点怀念梅山,第三年她学成了轻功登上去看过一次十里梅林,鲜艳的梅花朦胧在细雪里,好看得打紧。   她与江重雪曾在那梅花树下切磋过一次,刀光剑影于细碎雪沫间一闪而逝,雪片纷纷扬扬如砂糖糕。   这样一想思绪就开了闸,想到了聂不凡,又想到了那座无谢园,以及园子里的哥舒轻眉,还有现在的梅影,求醉城的哥舒似情,碧水宫的陈妖……   想着想着,这时,一抹灵光破开尘土闪现在脑海里,她蹭地跳起来,登时打起了精神。   背后一阵云烟缭绕,茶水沸腾出声,茶壶盖子突突突地冒着热气。   她从回忆中惊起,赶忙扯了块布包住茶壶把手拿离了火源。   把茶水送过去的路上,周梨无言地看着廊外被风打落的一地树叶,思忖该不该把自己想到的事情告诉给江重雪。   江重山身上所穿的黑袍总让她觉得十分眼熟,方才灵光突现,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现问题的话,四年前那座破庙之中,那四个人就是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衣。   这天底下的黑衣当然是有许多,但衣服上的梅花绣纹也一模一样的当属罕见,江重山的黑衣上也绣了梅花图案。   那个破庙的晚上江重雪只醒来了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昏迷着,但周梨却是近在咫尺看到那个古怪女子,以及她衣襟袖口上的梅花。   江重山居然和梅影有关系,乱葬岗那两宗命案……   她正想着,走到屋外听见里面传来不大不小的争吵声。   说的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周梨快步过去,听到了几句交谈。   “我等了四年才把你等来,你却与我说这样的话,你难道不想为金刀堂上下报仇了吗!”   “我当然想!”江重雪气急地道:“可我不会把阿梨牵扯进来,她不是江家的人,也不是金刀堂的人,江家的仇恨,绝不会匀给她!”   “那丫头武功那么好,你不利用她去杀楚墨白,就凭你这身功夫,何时才能报的了仇?!你若觉得她不是江家的人,那就赶快与她成亲,不就一举两得了吗?”   江重雪不敢相信他会说这样的话,“大哥,你在说什么?”   “怎么,我听你口气处处维护那丫头,想来也是喜欢她的,那何不把她娶进门,这样一来也就是江家人了,江家的荣辱她都占得!”   江重雪拍案而起,晕黄的窗户纸跳上他的身影。   江重山眉间闪过一抹怒其不争,掀袍出门。   他走得极快,路过周梨时刮过一阵风。   身后的江重雪追上去,在门槛前停住了。   周梨托着刚烧好的茶,心想,看来是白烧了,抬头微微一笑。   江重雪在黯淡夜色里的脸俊秀得有些苍白,他一咬牙:“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里,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梨没说什么,斜过身子,朝一个地方指了指,“我看他往那边去了。”   江重雪欲言又止,深深看她一眼,朝周梨所指之处飞奔而去。   周梨叹口气,坐回屋子里。   反正烧都烧了,她咕噜噜捏着杯子把烧好的茶喝了个精光,打出一个热嗝来,摸摸一水的肚子。   探头往外看时,天光已微亮。   她捧了茶杯走出去,裙角在风里悠悠的晃,杯子上的青花釉色与她白皙指尖相得映彰。   至于江重山和梅影究竟有无关系,她隐约觉得,还是由江重山亲口告诉江重雪比较好。 第29章 怀疑   清河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概是远离庙堂又远离边关的缘故, 既捞不着富贵皇气也沾不到金戈铁马,总生出一股天下安乐无事可烦的错觉来, 居于此间的人也大多囊中鼓鼓衣净面清,大富不足,小富有余。   四年前还有个名闻江湖的金刀堂伫立城外, 金刀堂覆灭后, 这地方似乎连仅有的一点江湖气都不剩了。   所以那四个素衣执剑的人从城门口走在街上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清河不是闭塞的小地方,不可能认不出大名鼎鼎的小楼弟子, 只消看上一眼他们的服饰,自然就明了了。   楚墨白来这里是因为小楼接到的线报,死在石花下的人,就是在江北清河一带。   既是调查命案, 当然需要官府首肯,小楼的丹书铁券凡是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不从,所以他们四人顺顺利利地就得到了查案的许可。   这天周梨出门时正好与他们错过, 他们走的西面,去官府的方向, 周梨走的南面。   周梨在城中盘桓,找到镖局, 把昨夜写好的信托给他们,送给叶家兄妹。   她把离开求醉城如今身处清河一事写在了信里,希望能邀叶家兄妹见上一面。   之后她带了点吃食打道回府。   走到城外, 她看着眼前两条分岔口,金刀堂在右边,出命案的乱葬岗在左边。   左边那条道路明显比右边难走,泥路迂回杂草丛生,一路过去甚是荒凉。   踩弯几棵伶仃枯草,就露出后面一大片凄清的乱葬岗。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就是一座座破败的坟头,枯藤野草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疯狂滋长。大抵这样的地方,都是这个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用剑鞘拨开杂草,绕了一匝,眼睛扫过几圈,也不知那两个死掉的人是被吊在哪棵树上。   尸体被收在府衙,她是没有机会看到的。   正要往乱葬岗里探寻,风声呼啦啦一吹,她惊了一惊,回头时隐约看到有黑影闪过。   但凡这样的地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传闻,仿佛不和鬼怪扯上点关系,就不足以称之为乱葬岗。   周梨也道听途说了一点,说这里每到夜晚就会传出鬼火,还会伴有人声,凡是误入者,就会被鬼怪拖去做替死鬼。   那两个冤大头就是走夜路时不甚闯进了鬼门关,所以被吊死在了树上。   这传闻就和金刀堂有鬼一样,也不知谁编排的,一点不新鲜,她在金刀堂可是一个鬼也没见着。   她提了剑追出去,没有追到,但她肯定是人不是鬼。   回到金刀堂她脱口就问:“江大哥回来了吗?”   江重雪摇头,“怎么?”   她低了头,再抬头时一笑,“没什么。”   金刀堂里鬼是没见着,不过江重山却比鬼更摸不透。   他好像习惯了昼伏夜出,白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到了晚上就不见人影,回来的时候身上总带了泥土露水的气息,还有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来自他身上日益严重的伤,江重雪不是不忧虑,但自从那天与他不欢而散后,两人说话就少了,江重山神出鬼没,人都找不到,根本没机会问他原因,即便问了,他也不会老实相告。   其实江重山比周梨快一步回到金刀堂。   他的动作很轻,飞檐走壁的时候像一只猫,悄悄启开屋门溜了进去。   那时候前头的周梨才回来,正向江重雪问他的行踪。   周梨武功是不弱,但是这片地方他比周梨熟上百倍,要把周梨从乱葬岗引开是很容易的。   他摸索到桌子把刀搁下,随后解开自己的衣袍。   屋子里没有镜子,要是有的话,都要惊叹从未照到过这样凄惨的景象。   他的身材很瘦,干瘪得像一根芦柑没有多余的肉,青紫的血痕遍布全身,肌肤几乎全部腐烂了。   他无动于衷,好像看不见也就无所谓,取出金刀堂上好的金疮药随手一抹,再把袍子重新披上。   他知道,再好的金疮药也已治不好他的伤,能拖几天就是几天。   门被轻轻扣了两下,外面是周梨的声音,“江大哥?”   他没有出声,但周梨知道他在。   周梨已经习惯了他不回话:“江大哥不吃饭吗?”   “不必了。”他的声音和乱葬岗一样死气沉沉。   周梨请不动他,过了片刻,江重雪来了,也不与他多话,一脚就把门踹开了,力道用得太重,门撞在背后的墙上哐啷一下,竟然被他踢坏了,可怜兮兮地摇晃。   里面的人依旧静坐,一副天塌下来也岿然不动的样子。   这几天江重雪已经受够了他,忍耐着火气说:“出来吃饭。”   江重山道:“你踢坏了我的门。”   “有你爱吃的鲫鱼,出来吃饭。”   “你踢坏了我的门。”   看他这么在意这破门,江重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徒手把那扇已经半死不活的门拆了下来,送它超生。   他还是那句话:“出来吃饭。”   江重山一言不发,默默地拾起手边的刀,去吃饭。擦肩而过时,他道:“你拆了我的门,记得修好。”   江重雪无可无不可,三人走到厅堂围桌吃饭。   一顿饭吃得静默无声,江重雪给江重山夹菜,江重山无动于衷,雷动不动的样子,吃到末了问:“谁煮的饭?”   “买的。”周梨说。   “明天早上我来做饭。”江重山破天荒地说。   周梨瞪大了眼睛,“江大哥会做饭?”   江重山低低嗯了一声。   这真的是,嗯,有点意外。   “大哥做的一手好饭,是金刀堂一绝。”江重雪扬眉。   小时候他们和师兄弟上树掏蛋下河摸鱼,在瓜地里偷瓜,周围一圈农家避他们如避瘟神,而每每江重山把那些鱼啊鸭啊鸡啊摸回来之后就会给大家做成好吃的。   周梨心中好奇,“是吗,那就真的要尝一尝了!”   江重雪一边扒饭,一边眉头也不抬,“每次听到吃的就这么开心,你是猪吗?”   哎哟,脚好痛。   饭后江重雪一手榔头一手木板地去修门,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江重山在屋子里,安静地端坐。   全程旁观了这对诡异兄弟的周梨:“……”   门修的还不错,完好如初,周梨没想到江重雪还有这项天赋。   折腾到大半夜,金刀堂总算宁静下来。   夜半,不知哪儿蹿来的野猫嗷呜一声。   一道人影从窗户下闪过,扬手把一样东西掷到屋子里。   正在打坐的江重山耳朵聪灵,信手一接,指尖摸了摸那样东西的轮廓,是一朵六瓣梅花形状的石花。   他脸上奇异地扭曲起来,跟着窗外那道人影一起掠出了金刀堂。   就在他之后,早就猫在角落里的周梨也一齐跟了出去。   飞在最前面的那人腿法迅捷,衣不沾尘地几个起落,立在一处乡野田间。   夜深了,连犬吠都没有,周遭漆黑一片。   江重山过了小半会儿才追上来,跪倒在那人面前。   周围太空旷了,没有藏身之地。周梨只好隔了很大一段距离远远躲着,依稀看到他们模糊的轮廓,至于说什么,却听不清,但看到江重山跪下时她小小的吃了一惊。   那人和江重山一样,穿黑袍,衣带飘飘渺渺地荡。   她定睛仔细看了看,但太黑了,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这人不太老实,动作很多,身子扭来扭去的。   四年前破庙里那一幕闪过脑海。   是不是那四人中的其中一个?   她眯起眼睛,可惜就是看不清。   江重山佝偻着身体正在哆嗦,好像很害怕。   随即她看到江重山膝行两步,拽住了那人的衣角。   她和江重山相处的这几天,江重山在她眼里是个脾气极差火气极大又孤傲得很的人,她完全想象不出有谁会让他这么害怕,让他做出这样的姿态。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他们说完了话,那人身影在夜色里一晃而逝。   江重山等到那人走了,方敢起身,人裹在黑袍子里,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往回走。   还在半途中,他就停下了脚。   周梨在前面不远处站着。   他的刀立刻出了鞘。 第30章 当年   “江大哥这么晚了, 是去哪里?”周梨临风而立, 一身白裙子在漆黑中格外显眼,手中提剑, 长发随风而飘。   江重山听到她的声音,刀并没有收回去,而是停住了。   周梨道:“那个人是谁?”   半晌沉默, 未得回答。   夜风沉沉地围着两人吹拂, 四下里荒芜丛生,伴随野地里的青草味道。   周梨开始往回走,声音传来:“不早了, 江大哥,回去吧。”   周梨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不说,她也拿他没办法。   倒是江重山, 脚生了根,一动不动。周梨也只能伫立在原地等他。   周梨一直觉得,逼人说出不想说的话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 一个人不说自有他的原因。   江重山开口道:“明天你就和重雪离开清河。”   “为什么?”她问:“重雪不会走的,你也知道他的性子。”   他一哼, “那就绑他走。”   周梨笑道:“那你绑吧,我可不绑, 他要知道我绑他,醒过来定要敲我的头。”   江重山低头不语,眼神没有焦点, 也不知定在哪一处,说:“你们在这里也许会有危险,我不想重雪出事,无论用什么法子,明天你就带他走。”   “是因为那个人吗?你这么怕他?”   江重山又不说话了。   周梨忽然觉得他现在不说话,也许是为她好,少知道一点那人背后的事,就会少一点危机。   江重山不喜欢她,她知道。江重雪不肯让她去向楚墨白报仇,这是其一,其二,是感情上的,他觉得她分掉了江重雪一半的兄弟之情,让江重雪在亲情之外有了其他珍视的人,所以他嫉妒。   以前的江重山潇洒大方,但是现在的江重山,不一样了。   没有谁会一生不变,除非那人一辈子都活得特别幸福。   “先回去吧。”她知道凭她也休想从江重山这里问出什么。   两个人一转身,皆怔在当场。   江重雪就站在他们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雪雕玉砌的容颜冷得发悚。   周梨当真没注意到江重雪也跟在身后,她一门心思想查出江重山身上的秘密。   江重雪站在那里也已经很久了,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于是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凝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尴尬。   江重山第一个动了,手持长刀从两人中间穿过,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径自往金刀堂的方向走去。   江重雪自然而然地拦住了他,江重山在他身上一推,江重雪大怒,双刀在半空中交击。   周梨不阻止不好,阻止好像也不好,正犹豫间,江重雪已用刀背轻轻朝江重山肩膀一拍,江重山往前跄踉了几步,正要回身,迎面刀气袭来,金错刀抵在了他颈边。   江重山冷笑,“拿金错刀对着我?”   江重雪一咬牙,干脆把刀扔给周梨,徒手对他。   江重山不想占他便宜,也徒手来对。   周梨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一开始还是按照武学路数交手,谁知打到一半跑偏了,也看不出是谁先耍起无赖,两人居然学起了市井无赖,抓对方的头发扣对方的眼睛,行迹可笑又心酸的。   扭打一阵后,两人一起摔倒,滚落在地。   “你还记不记得对我说过什么?”江重雪低低地吼:“你说叫我一辈子都不要轻易向任何人低头,你看看你!你方才在做什么?”   江重山脸色雪白,“我做什么,不需要你来管。”   江重雪手指痉挛地攥紧他衣服前襟,那里有描摹秀雅的一朵梅花,被他攥得扭曲蜷起,“你还记不记得你对我说过,人什么都能丢,唯独三样东西丢不得,尊严、人性、感情……你看你现在,还有没有这三样东西!”   江重山灰白浑浊的眼珠子早就不会动了,但是他猛地抖了一下,绷紧了身体。   “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这世上你可以骗任何人,但绝不会骗我……你,你说过的,这些都是你说过的!”   话语越来越轻,低如蚊蝇,江重雪双肩承受不住,把头狠狠抵住江重山的胸口,眼睛睁大,“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江重山没再说什么,片刻后,他拍了拍江重雪的头,就像少时那样,他道:“起来,别这么扭扭捏捏的。”   江重雪狠狠一震。   那年,江重雪五岁,开始学基本功。   练功练得脚底满是血泡,坐在地上揉着脚起不来。   江重山鼻子里一哼,道:起来,别这么扭扭捏捏的。   那时候江重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不过比他先学了几年,老觉得自己有资格来管教他。   他不服气地爬起来,对他做个鬼脸。   那天晚上,江重山掀开弟弟的被子,五岁的江重雪吓得跳起来缩在床头,还以为他大半夜又要叫他去练功,哪知江重山只是扯过他的脚,给他上药。   药丝丝凉凉,至今不忘。   江重雪过了很久才拉着他一起从地上爬起,一撇头,说:“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你和梅影的关系,不然,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梅影查出来,你该知道我说的出就做的到。”   周梨微微一愣,“重雪哥哥,你也知道了?”   “我看到的,”他道:“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石花。”他把脸扭向江重山,展示了他手里捏着的那朵黑色石花,气得唇色发白,“告诉我,这四年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江重山的手慢慢缩到了袍子里,很久才开口:“四年前我能活下来,全因他们救我一命。”   周梨与江重雪对视一眼,问道:“梅影?”   江重山扯起嘴角:“那是江湖上的叫法,它真正的名字是圣教。”   江重雪思索许久,未从脑海里找到关于圣教的记忆,没听说江湖上有这样一个门派。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对江湖上百年之间的闻名大事都很熟悉,他摇摇头:“闻所未闻。”   “我当时与你反应一样,”江重山幽幽道,“但它的确是存在的。”   “江大哥,你说四年前他们救了你?”周梨喃喃:“四年前,我和重雪哥哥也碰见过他们。这么说来,这个梅影,不对,这个圣教果然不是一年前才从江湖上崛起的,仔细算来,应有四年了?”   “不对,”江重山忽然说:“不止。”   “不止?”   他点头,“我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绝不是刚刚崛起的小门小派,你们……不,不是你们,就连我都不能想象他们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两人不知该作何表情,身上突起了一小片寒意。   当时正派渡过长江围攻江北,江北各处混乱不堪。   正派与邪道之间的恩怨仔细算来可牵扯到百年前了,至于到底是谁先得罪了谁,是哪个门派先开罪了哪个门派,那是根本说不清的。   江湖上还有人专门研究这个的,写的书汗牛充栋,都能摆满好几间屋子,不过也没有哪本书真能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算清楚的。   虽然正邪两方彼此仇视多年,但并未波及到需要大战的地步。   然而,就在五年前,六大派之一的点苍派与江北邀月堂发生冲突,起因是点苍派弟子与邀月堂弟子在酒楼为了一个卖唱姑娘而起了几句口角。   结果点苍派弟子斩掉了邀月堂弟子一只耳朵。   当时小楼作为中间调停,派出了一位执剑长老亲往江北说和,未果。   点苍派的掌门是玉真道长,此人不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喜和不喜争,并不想为此与邀月堂火并,但要他先开口求和面子上拉不下来,只好写了一封密信送往小楼,想请小楼再为他出马一趟。   小楼作为正派领袖,又是六大派之一,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次,直接由掌门慕秋华和另外两位执剑长老一同前往,也算是给足了邀月堂面子。   慕秋华便是楚墨白的师父,谢天枢的师弟,当年他亲自出马,三方约在华山说和,弟子在山脚等候。   谁知一天一夜过去,山上无人下来,弟子们冲上山去,却见到四具尸体和一个重伤昏迷的人。   尸体分别是小楼两位执剑长老,点苍派掌门玉真道长,以及邀月堂堂主陈秋梧,活下来但却重伤的是慕秋华。   按照当时各人身上的伤势来看,玉真道长是被陈秋梧的弯刀所杀,陈秋梧又是被小楼的武功震断了心脉,两位执剑长老则是中毒身亡,辨不出是何种毒-药。   直到慕秋华醒来,才把事情原委道出。   原来陈秋梧根本无意与他们谈和,反而趁机在酒中下毒,致使小楼的两位执剑长老率先中毒身亡。   玉真道长忍着毒性与陈秋梧过了几招,最终被他的弯刀所杀。   慕秋华中毒最浅,以一人之力对战陈秋梧,最终险胜,并将陈秋梧杀死,但自己也受了重伤。   好好的一场和谈竟变成了血光之灾,点苍派折了一位掌门人,邀月堂折了一位堂主,小楼折了两位长老,连慕秋华也大伤。   一时间华山血案传遍江湖,闹得沸沸扬扬,邀月堂顿成众矢之的。   点苍派怒不可遏,门下弟子誓为掌门报仇。   小楼这边也是惊怒交加,半数多弟子都发声要讨伐邀月堂。   这时候慕秋华重伤,无法亲力亲为,事情便由膝下大弟子楚墨白接手。   那时候楚墨白已练成春风渡,在江湖上惩凶除恶颇有盛名,他为人又高洁出尘,凡事恪守礼节,十分得人好感,当时所有人已默认他会是下一任小楼掌门。   楚墨白接手后并未在第一时间声讨邀月堂,而是先修书一封,向邀月堂问罪,究其如此做的原因。   这一手倒是十分符合楚墨白追求公正的性格。   邀月堂这边矢口否认,称其中另有隐情,还嘲讽正派想寻隙栽赃,言之凿凿地要正派还他们堂主的命来。   一番话被正派大骂是恶人先告状。   这时候与邀月堂私交甚笃的金刀堂出声了,江心骨一针见血地道:“当晚在华山的人除了慕秋华外皆已身亡,凭慕秋华一家之言你们就把罪全推在了邀月堂身上,那老子还说慕秋华撒谎,他才是主谋呢!想来讨罪,先把证据拿出来!”   这话糙是糙,但也有几分道理。   于是刀枪变成了舌战,东家有理西家似乎也有理,战火蔓延开,许多门派都被牵扯进来,华山一案成了引子,把上百年的旧仇在一瞬引燃。   就在这时候,小楼抓到一个制毒者,逼问之下,让他吐露了真相。   这名制毒者说,陈秋梧在赴华山约会的前一夜,的确从他那里买了一味天下奇毒,此毒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是他亲手炮制的追魂散。   到此,拖延半年多的华山血案真相,总算浮出水面。   可想而知当时正派多么怒火冲天,楚墨白道:“身故的两位师叔是小楼之人,更是墨白长辈,墨白须得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此番小楼出师江北,不止是为了华山一案,也是为了这么多年来江北各门各派始终未对所犯罪行有个说法,墨白虽是后辈,但正义面前不分你我,此次,还请江北各位掌门赐教了。”   这大概是江湖上有史以来最没有火气的一番开战宣言。   就是这年,慕秋华将小楼掌门之位交给楚墨白,安心闭关养伤,而楚墨白则率正派人马渡过长江,围攻江北。 第31章 邪经   这一战正派几乎是一边倒的胜利姿态。   江北的形势很复杂, 所谓的魔道不过是正派对江北门派的统称而已, 实际上江北各门各派并不团结一致,有些甚至积怨颇深, 也因如此,面临正派来袭才会被个个击破,溃如散沙。   江心骨与陈秋梧是昔年至交, 很自然的, 金刀堂就成主要攻讦对象。   当时金刀堂力挺了十天十夜,终被小楼攻破,而江心骨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也败在楚墨白的春风渡下。   江重山与江重雪按照母亲命令护着弟子出逃, 行至一半,江重山把人托付给江重雪,孤身折返。   爹娘俱都死于朔月剑下,他当然也非楚墨白对手, 被剑气划伤了眼睛,吐血而败。   那一边的江重雪遇到了追赶而来的其他正派弟子,浴血挥刀,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只逃出他一个。   当时江重山被扔在了尸堆里, 但他其实尚有一口气在,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抓住了一个过路人的衣角。   那人是圣教的三护法, 也就是方才与他见面的人。   周梨听到这里,插口问:“当时梅影也在江北?”   她仍旧是喊梅影,总觉得圣教这两个字无端邪异。   江重山颔首, “不错。应该说,他们早就在江北了,中原各处都有他们的踞点,当时清河还没有,他们需要在清河建立一个,所以三护法才会来清河。”   江重雪道:“这个什么三护法,究竟是什么人?”   “他姓洛,叫洛小花。”江重山说到这里停住了。   江重山在昏迷了一个多月后总算醒来,但是眼睛毁了。   刚开始那段时间他十分不惯于黑暗,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不过每天会有人照例来给他送饭送药,久而久之,他也麻木了,不再追问对方究竟是谁,唯独心里还烧着对楚墨白的那份仇恨,让他逼迫着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几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救他的人来了,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摸索着周围的事物,震惊地发现,他带他来的地方竟然是金刀堂。他愤怒地冲过去拽紧他,问他意欲何为。   三护法淡然地对着他微笑,然后传达了掌教的意思,给了他两个选择。   圣教在清河的据点已经建成,就在那片乱葬岗里。他可以加入圣教,成为圣教在清河一带的眼睛,要么,现在就死。   圣教选江重山是因为他对清河一带十分熟悉,犹如自家后院,这正是圣教所需要的。   江重山选了前者。   就这样,圣教在清河的据点由江重山坐镇,收集清河一带所有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各类江湖上的朝堂上的、甚至是街头坊间的一切消息。就连闹鬼的传闻也是他们散播出去的,目的就是让清河的人少踏足乱葬岗。   入了圣教之后,江重山才发现,这个闻所未闻的门派,势力竟遍布大江南北,门派里有许多成名已久但后来消逝与江湖的高手,这些人的身手都不可小觑。他们专在暗中行动,从不抛头露面,却知悉江湖上所发生的一切。   “这么说来,”周梨抬头盯着天上弯月,月色冰凉,“如今他们留下杀人石花,也是因为他们想要把暗地里的行动开始转为明面上的了?”   得到了江重山肯定的答案,周梨想,这实在太诡异了。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个门派,竟然悄无声息地在江湖上蛰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窥得一两分,光是这一点,已足够让人畏惧。   周梨问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次,江重山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过火级弟子,在教中级别并不高。”   “火级弟子?”   “金木水火土,是圣教给弟子们划分的五个级别,土为最低,金为最高。金级弟子只有五位,就是圣教的五护法。”   原来如此。   江重山只是梅影里一个低阶的下属而已,除了收集清河一带的消息外,恐怕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秘密。   周梨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么,这个圣教的掌教,你见过吗?知道是谁吗?”   “当然没有,”江重山回答她,“不要说我了,就连木级弟子恐怕也见不到掌教,只知道掌教一向是把教中事务都交给五位护法去办,所以教中的人都极其敬畏这五位护法,不过这五人里我只见过洛三护法。”   洛小花。   这个名字毫无名气,听都没听说过。   江重山在圣教四年,也不是没想过弄清楚这个门派的来龙去脉,可每次都无迹可寻,他也试探过洛三护法想要深入圣教,美其名曰更好地为圣教做事,洛三护法想都不想地拒绝了他。   他由此知道,圣教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对圣教而言,他不过就是他们在清河的一只看门狗而已。   一年前,圣教开始计划在江湖上崭露头角,每次杀人皆留下石花标记,“梅影”这一称呼开始传遍江湖。   就是在这时候,江重山想到了一个可说是完美的计划,那就是利用石花杀人吸引楚墨白来清河。   刚好洛三护法带来命令,调动驻守在清河的弟子全部前往湘西。他是清河的首领,所以是最后一个走。   但他并没有按照命令前往湘西,而是杀了那两个路过乱葬岗的倒霉鬼,在他们身上留下石花,尤觉不够引人耳目,又在他们背上血淋淋地刻了梅花印记,把他们的尸身悬挂在树上,故意做的张扬跋扈。   不出所料,这桩案子很快就传到了小楼耳朵里。   但一开始楚墨白要解决求醉城一事,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三名小楼弟子先来查探。   那三名弟子在查到乱葬岗时,被他偷袭得手,送了性命。   楚墨白接到三名弟子无故失踪的消息后,终觉事态严重,甚至没有回一趟金陵,直接从求醉城赶往清河来了。   听完江重山的叙述,江重雪抱着金错刀的手臂往里收了收,“你把楚墨白引来,想要怎么对付他?”   江重山顿了顿,“你们跟我来。”   江重山把他们带到了那片乱葬岗,分开错综冗杂的野草,来到一座墓碑前。   这墓没有刻字,不过也没什么稀奇,这里无字碑到处都是。   江重山把这座碑挪开,原来碑下是机关,扭动机括后,下面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隐隐有火光。   这个入口要说建造的多神秘也不见得,只要把石碑挪开就能看到机括了,但把它摆在了乱葬岗里,已让人想不到,尤其上面还竖了个石碑掩人耳目。   寻常人岂会没事逛到乱葬岗来搬石碑玩儿,所以这个入口虽然不技巧,但很精妙。   江重山说:“圣教在中原各地皆有这样的地宫,做监察之用,用来收集当地的各类江湖消息和朝廷情报,所以无论正派魔道,无论朝堂乡野,一举一动皆在圣教眼皮子底下。”   周梨道:“金陵也有?”   江重山点了头,周梨吸了口气。金陵是小楼的势力范围,竟然没一丝察觉么。   江重雪把刀提在手里,一掀衣袍,率先往洞里一跃。   周梨扶住墓碑,忽道:“江大哥,白天我曾路过这里,见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影有些眼熟。”   江重山知道她的意思,但没有正面回答她,用鼻子一哼,反问:“只是路过?”   周梨嘻嘻一笑。   下面江重雪唤他们两人,她应了一声,往下一跳。   眼睛习惯了黑夜,一刹的火光有点灼目,周梨抬手遮了遮。   放下时,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走近了看,视野开阔了,原来是一间石室。   石室的穹顶亮了一盏长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辉。   地面镌刻了一朵极大的梅花,妖娆生长,全面盘踞。   应该是建在地底的原因,虽然有火,但也有极重的阴气,簌簌的寒意刮着皮肤。   长明灯笼着四四方方的石室,石室的左右双侧还有另外的通道。   周梨发现这座地宫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建造得很精巧,用剑柄敲敲墙壁,发出浑厚沉闷的声音。   江重山连忙阻止了她这个动作,说:“这里机关很多,不要乱动。”   周梨立即收手。   要建造这样一座地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照江重山的说法,这还只是梅影其中一个据点而已。   石室的正前方摆了一座两丈见高一丈见宽的巨大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地用篆书刻了奇怪的文字,瘦劲挺拔。   周梨踏上前,取过发上的银簪子,轻轻在石碑上一划,簪尖没有变黑,她才敢上手去摸。   石碑触手生凉,质地坚硬。   她试着读了读上面的文字,发现很像佛经,又很像武功心法。   江重雪也在打量这座石碑,片刻后她看到他脸色微凝,问道:“哥,你上次和阿梨动手,是不是用的这石碑上的武功?”   江重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肩膀抖索了一下,像空气不足,猛力沉了口气,“这是圣教至高的武功,坏字经。”   周梨奇道:“那为什么刻在这里?”   一般来说,门派里最至高无上的武功都只传入室弟子,为什么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刻在石碑上。   “因为,那是错乱的。”   “错乱?”   “对,上面的心法都是故意写错的。”   江重雪唰地白了脸色,沉声道:“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还是后来才……”   “圣教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江重山斜过嘴角,“据说这门武功要是练成了绝对能敌得过春风渡。不然你以为,凭什么这样大大方方地刻在碑上给每一个人看。这门武功是圣教的至上心法,刻在这里不过给教中弟子瞻仰罢了。”   也许还有另一种诡妙的心态,让人看得着却练不着,练着了也是错的。   练一门错误的功夫是要走火入魔的,甚者,丢了性命。   江重雪紧盯着他,眼底发红,嗓子都哑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练这个造成的?”   江重山没有任何反应。头顶的长明灯一动不动,他们三人站在光线里,静止了片刻。   一阵难捱的沉默,周梨道:“要是不练了,能不能转好?江大哥,我身负六道神功的内力,或许可以为你……”   “不用了,”江重山道,“我的伤已不可逆,那样,也不过多挨几日而已,不必为了多活几天就弄得这么麻烦。”   他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当初练这门武功,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思量的。   那时候有个弟子不顾教规偷练了坏字经,那人武功平平,还不如自己,在圣教里属于最低阶的。   那弟子在初练之时武功大进,内力浑厚到不可思议,但只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即开始走火入魔,身上出现伤痕,最后不等被完全蚕食,就被人发现他偷练坏字经,他不得不遵循教规手刃了他。   其后几天,他也开始偷偷练这门武功,期望在走火入魔之前,能去杀了楚墨白。   “只要能熬到楚墨白来就好了,”江重山低声道:“杀了楚墨白之后,是死是活我已不在乎。”   “你不在乎?”江重雪眼睛鲜红,“那我呢,你在乎吗?”   “你……”江重山一阵强烈的感情从心头溢出,但他不能叫江重雪发现了,只得把它们克制下去,“重雪,那之后,你就可以好好活着了。”   好好地去活你自己的一片世界,寄傲南窗下也好,悠然山水间也罢,不必再为了这份仇恨而活。   江重雪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蹦出来,“原来你觉得,你死了,仇报了,我就能好好活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攥紧,骨关节用力到苍白。   也不知过去多久,江重雪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你的伤,最多还能熬多久?”   此时此刻,已没有再欺骗的必要,所以江重山老老实实地回答:“至多,一个月吧。”   江重雪颓然地垂下头。   他突然又把头抬起,掷地有声:“好!”   石室内的两人皆都一惊,听他道:“既然如此,哥,你想怎么对付楚墨白,说吧。”   江重山却出奇地沉默了下来,两人等着他说出计划,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江重雪并不希望江重雪牵扯进这桩事来,他的计划原本只有他一个人。重雪是个意外。这些年,他多么希望金刀堂的人能够重生,可时至今日,他却希望没有遇到重雪。   他不想连累了他。   片刻后,江重山有了计较。   他道:“天亮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走到外面一看,天边透出温润的青色,稀薄的阳光隐在云层间欲落未落。   “回家。”江重山道。   两人一愣,江重山已步出乱葬岗。   回到金刀堂,江重山说过要亲自下厨做饭,所以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周梨伸了半张脸去,“江大哥,你要不要帮忙……”   话还未说完,门就朝脸上掀过来,吓得她赶紧一躲。   江重雪立在院子里一棵枯树下,衣裳的红仿佛让灰白的枯枝都显出了一点生机。   等江重山打开厨房的门把菜端出来时,他轻微地侧了侧头。   厨房里缭绕的云烟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周梨的鼻尖轻轻嗅了嗅。   好香。   三碗小米粥,一碟煎鱼,一碟青菜。   江重雪没有胡说,江重山的厨艺真的一绝,光是煎鱼和青菜这两样普通不过的菜式,竟然做的比坊间名厨还好,周梨赞不绝口。   吃完后,江重雪把筷子放下。   江重山把碗筷都收走了,回来后开始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   周梨恰时地抬头一望,阳光落下来了,光线茫茫然的。   阳光常在,可惜,人不是常在。   比如曾经门庭若市的金刀堂,人,皆已不在。 第32章 查案   听说, 如果有人在背地里算计你, 你就会打喷嚏。   当然,要杀楚墨白的人放眼整个江湖, 不止十个手指头算不过来,再加十双手也照样算不过来。   楚墨白如果为此就要打喷嚏,那他大概就要死在喷嚏之下了。   所以, 楚墨白安然无恙, 一个喷嚏也没有打。   他紧随领路的官差来到义庄,身上是明蓝袍子,腰间挂玉珏, 面容轻描淡写,怎么着也染不上情绪。   门打开,一股凉飕飕的阴气扑面而来,两口棺材停放在里面。   “因为接到了小楼的印信, 所以不敢随意处置这两具尸体,没有掩埋也没有火化,就搁在这儿了。你们可是不知道, 这两家的婆娘都来闹过几回了,尖着嗓子嚷‘老娘的丈夫都死了, 你们官府查不出凶手,还不把人还给我们入土为安, 你们有没有天理啊?’”   衙役学女人学的四不像,自己还觉得怪好笑的,嘿嘿了好久, 结果败在楚墨白雷打不动的淡然神色下,清咳了一声,“你们之前不是派了三个人来查过了么,还有什么可查的?这尸体成天搁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嘛。”   衙役放他们进门,态度不是很好。   景西皱眉,南山对他摇头,他也只好隐忍不发。   这件事小楼有欠妥的地方,没有考虑到家属的心情。   南山道:“那三个人后来可有回来过吗?”   衙役两颊松垮垮地耷拉着,有气无力地道:“没有。”   “他们可曾留下过什么话吗?”   “没有。”   “可曾留下过什么东西?”   “没有。”   景西一急,那三人也是他同门,一起练功一起吃饭的,说没就没了,岂不叫人痛心。他道:“你好好说话!”   衙役被他一吓,抖个激灵,“没有就是没有啊,他们只说要去乱葬岗查查,结果去了就没回来。”   “你们就没有去找找?”   衙役脸色都僵了,“那地方闹鬼,人去了准没,你看看,这两个,还有你们那三个,不都是例子么,谁敢去啊。”   三人皆是无语。   楚墨白伸手去推棺木。   棺材里的尸体撒了药粉,没有腐烂。   楚墨白在这里检验尸体,景西和南山在门口盘问衙役,话语忽然停住,两人齐齐抬头,看到柳长烟手里拿着一块香喷喷的炊饼,正往嘴巴里塞。   刚才来的路上柳长烟嗅到了香味,排了好长的队伍才买到这炊饼。   他进门后,站在棺材的另一侧,也不介意面前的是尸体,吃得一嘴香。   楚墨白专注验尸,没有抬头看他,也大概是懒得理他。   柳长烟对尸体不赶兴趣,偏头打量楚墨白一把匀称的好腰以及挺立颀瘦的背脊,嘴巴里啧啧了两声。   楚墨白听到了,半侧过脸颊,一半的面容暴露在一支点在棺材上的烛火里,减掉了几分冷意,不自觉的就温柔下来。   啧啧啧,怪不得被这么多江湖上的女侠趋之若鹜。   当年他被爹送到小楼和楚墨白一起习武,眼见楼里那些女弟子们今天送吃的明天送玩儿的,楚墨白一面礼貌的收了,转过身还没看清送的到底是个啥,就被他抢了过去。   楚墨白也不在意,他倒是为此沾了不少光。   后来楚墨白先他一年出师了,下山云游江湖,于是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礼物。   ……差别太大了啊!他有这么差吗!   柳长烟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不上惊为天人,但也很俊好吧。他郁闷地把炊饼使劲往嘴巴里塞。   楚墨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吃东西,于礼不和。   但他如果真的说了,柳长烟一定会问,哪本古籍上写着不能在棺材前吃东西了?   景西这里盘问完了衙役,脱口道:“柳师兄又在吃了?这是今天第四顿了吧?”   柳长烟把嘴一歪,“是啊是啊,在吃呢,知道你们‘食有时’,就我吃得最多,行了吧。”   景西:“……”   食有时是指每天的卯时、午时和酉时才是吃东西的时辰,而且吃的东西不能超过规定的量,其余时间只能喝水,这也是为了修身养性。   柳长烟原来在小楼的时候就没怎么遵守这条规矩,时常半夜三更偷吃宵夜,后来离开了小楼就更没可能遵守了。   他这一路过来,没人说话也就算了,关键吃得多点景西和南山就会皱眉看他,完全不相信他竟然曾经在小楼学艺。   今天除了早饭和午饭外,柳长烟上午买了个肉包子,下午又啃起炊饼来了,所以在景西的概念里他已经吃第四顿了。   南山和景西把盘问来的消息禀告楚墨白。   这两个死者一个是屠户,一个是农夫,祖上三代都扎在这里,不是江湖中人,身家背景也都干净。两个人都是夜不归宿,被家人寻去,这才发现他们的尸体被挂在了乱葬岗的树上。   楚墨白验完了尸,在铜盆里洗净了双手。   尸体上的伤痕是刀伤,而且功力不弱,背上皮开肉绽,被凶手刻了一朵梅花。   “这就奇怪了,”柳长烟咀嚼嘴巴里的炊饼,口齿不清地道:“梅影向来都是杀江湖成名之人,怎么会杀两个平头百姓,难道是他们发现了梅影的秘密?”   楚墨白凝思道:“也许是凶手故弄玄虚。”   柳长烟一拍棺木,震得油纸里的炊饼抖落下稀稀落落的碎屑,“师兄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南山忍不住问:“掌门和柳师兄的意思是?”   “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转不过弯来?”柳长烟笑道:“梅影杀人一直很干净利落,除了放一朵石花外从不做多余的事,你再看看这两桩命案,又是刻花又是挂在树上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梅影做的。”   景西道:“这么说,是有人打着梅影的旗号杀人?”   柳长烟沉思:“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如果杀死那两人的刀法算上乘刀法,这个凶手肯定是江湖中人,怎会和屠户农夫结怨,就是结了怨,杀了他们自行离开便是,凭官府的人根本不可能抓到他,何必要推给梅影。”   他眼睛闪过点什么,“师兄,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楚墨白盯着地上那些碎屑,柳长烟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正因为注意到了,所以偏不去捡,看他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楚墨白走上前几步,弯腰把碎屑捡了起来,一时没地方扔,就收在手心,同时道:“你说。”   “师兄应该没有忘记金刀堂吧?”柳长烟道。   四年前江北一战柳长烟没有参与,这种吃力不讨好纯粹是去杀人的事情,他一点没有兴趣,还略微有点恶心。   不过他也没有拦阻楚墨白,他很清楚楚墨白心中有一杆十分平稳不容辩驳的正义之秤,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绝没有一点灰色。   他就刚好和楚墨白相反,他的观念里人大多是灰色的,非黑即白的那是棋子。不过楚墨白不指望他能懂,他也同样不指望楚墨白能懂他,两人在这一点上保持着虽有分歧但尊重对方的观念。   “当年金刀堂在清河一带可是盛极一时啊,”柳长烟瞄着楚墨白的脸色,说:“那两人身上的刀伤会不会和金刀堂有关?”   景西出声:“可是,金刀堂早就不存在了。”   柳长烟耸耸肩,“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两桩命案太过蹊跷,很像是陷阱。师兄觉得怎么样?”   楚墨白从衣袖里取出一朵杀人石花,说:“借刀杀人不可能,一定是梅影的人。”   这石花很特别,虽然不大,但是做工精细,质地是上好的花岗石。   楚墨白已经比对过了,这朵石花和之前梅影犯案留下的石花是一模一样的,就连花瓣的宽度斜度都雕刻得分毫不差。   江湖上所有石花都收集在小楼,总共十二朵,旁人根本拿不到,所以不会是仿制。   “师兄的意思,是继续查下去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柳长烟微笑颔首。   微黯的灯光里,楚墨白把棺木合上。   第二天,由两个衙差带路去乱葬岗。   还在半道上,其中一个就止住了步子,手往前一指:“那个,你们就这么一直走,走到底,就能看见了。”   柳长烟知道他们害怕,笑道:“你们不陪我们去吗?”   另一个衙差也就是昨天义庄里那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都白了。   楚墨白本来也没准备要他们相陪。   官府衙差的武艺根本不入流,遇到什么事不止帮不上忙,恐还要害了他们性命,遂一拱手,多谢他们领路的恩情。   柳长烟看他们松了口气,略觉好笑:“你们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有一技傍身,怎么会信鬼神之说。”   衙差勉强笑两声,“我们这三脚猫的功夫哪能和你们这些大侠比啊,你们是个个武功高强去哪儿都不成问题,就是要闯那皇宫禁院见一见天王老子也是易如反掌,我们这些小喽啰小虾米岂敢跟蛟龙相提并论,就拿我们知府大人说,哪回见你们不是毕恭毕敬的,哪儿敢有一丁点得罪你们的地方,不然哪天睡梦里身首异处了,有冤都没地诉。”   他明褒暗讽,恨不得每个字都贬他们一回,听得柳长烟哭笑不得。   官府和武林嫌隙早深,在官府看来,这些江湖人仗着武艺高强动辄触法犯律,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江湖中人也看不惯朝廷积弱,被一个奸臣把持朝政,弄得江山都要断送出去了。   柳长烟笑骂了他们几句,挥挥手,让他们走。   他们如蒙大赦,赶紧跑了,比起来时有气无力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条羊肠小道并不曲折,就是荒凉了点。沿着小道走到底,就看见了那片传闻中的乱葬岗。 第33章 地宫惊魂   四人分开搜索, 没有发现异样。   楚墨白又一寸寸翻看地面, 直到步子停住。   柳长烟把头伸过来,楚墨白正拂开一座墓碑上的杂草, 随即柳长烟看到那座石碑晃了晃。   两人对视,楚墨白一掌推开了石碑,机括暴露在视线里。   打开机关, 下面一片漆黑, 柳长烟鼻子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味道,丢了块石子进去, 听声音大概两丈高度。   他回头去看楚墨白,对他扬起眉毛,好像知道楚墨白要说什么,马上在他前面开口:“我陪师兄下去。”   楚墨白原来是想一个人下去的, 知道拗他不过,对景西南山道:“我和柳师弟下去,你们在上面等候。下面情况不明, 谨防埋伏。你们守在此地,为我们放哨, 若有异动出声求助,我们自会上来。”   柳长烟半蹲在那里研究那枚机括, 楚墨白往下一跳,他抄手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子,也跟着下去。   落地后, 楚墨白把他拦在身后:“你紧跟着我。不要乱碰这里的东西,小心有机关。”   柳长烟挑眉,微笑点头,习惯了只要有他在场,他就会挺身而出冲在最前面。一边走,柳长烟一边打趣:“师兄,近日可有桃花?”   楚墨白回头看他一眼。   “桃花啊,桃花,”柳长烟还以为他刻板到不知道桃花的意思。   楚墨白给了他一个相当淡然的眼神,他讪讪地放下了比划的手,“师兄也到该娶亲的年纪了啊,你娶了我才能娶,不然师父又要说我不合规矩了。为了师弟的终身幸福,师兄要抓紧啊。”   楚墨白给了他十二个字:“非礼勿言。言多必失。注意前方。”   柳长烟还待再说,两人已置身在空旷的大殿里。   这里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块巨大的石碑,楚墨白打眼看了几行,便拦住了柳长烟继续读下去:“是错的,不要看,小心被搅乱心神。”   柳长烟知道轻重,赶紧收回了目光。他怀里抱着剑四下张望,看到两侧还有通道,没有贸然进去,先观望一下,丢了颗石子出去,咕噜噜地滚了好远。   没有动静,他拍拍手,还是楚墨白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他看楚墨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怎么了?”   “即便这里真有重量机关,一颗石子的力量太小,机关也觉察不出。”   意思就是,你这办法没啥用处,你可以别乱扔了。   柳长烟悻悻的,心想,师兄噎起人来也是这么一本正经啊。他强行给自己解释:“谁说我拿它试机关了,我是用它当暗器,不行吗?”   楚墨白眉目分毫未动:“行。”   柳长烟顿时没话可说。   这座地宫的几条通道上都有好几间石室,每间石室的格局都一样,四四方方,没什么特别,但是里面的陈设不太一样。   有些石室里摆的是书架,此刻已经空空如也。另一些石室里找到了几套文房四宝和几根用的只剩豆丁的蜡烛,看来曾经有人在这里写过很多字。   到处走了一阵,没有看到任何的妖魔鬼怪。   柳长烟道:“师兄,有点古怪。”   楚墨白同意他,“嗯。”   “除了嗯之外,能不能多说点?”   “好。”   楚墨白的声音响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这里应是梅影的据点。”   “怎么说?”   “小楼也有这样的地方。”楚墨白随手指向那几间石室,“历来据点都是用来收集当地的各类消息,由弟子在外明察暗访,把消息带回,撰写成录。”顿了顿,又道:“不过,没有门派会把据点建在地底。”   柳长烟也并不是这么孤陋寡闻,当然也知道有些根基坚实底蕴深厚的名门大派会在中原各处建立据点或分舵,一来,是作收集消息之用,二来,可以给武林同道一个照应,三来,分舵越多,也更能突显门派实力。   小楼是正派佼佼者,分舵理所当然也是有的,而且不少,算起来总共有十二处。   不过建立据点分舵这种事,还要看金钱是否雄厚,一个穷的叮当响的门派,就是想建也建不起来,比如天玄门。   柳长烟想到这里尴尬地手都不知道放哪儿。   柳长烟的爹柳明轩是个深明大义的君子,一手好剑当的上江湖一流高手,作为掌门也算称职。   可人无完人,柳明轩在赚钱方面就实在不如其他门派了,以至于天玄门名头响当当,穷的也是响当当。   天玄门门下产业还不如一个刚崛起的小门派来的多,而且都赚不了多少银子。   这实在要怪柳明轩眼光特殊,人家掌门是把钱投在酒楼茶馆当铺这种地方,利滚利,银子滚银子,当然赚的多,可柳明轩就喜欢把银子投在书坊画斋,后来经人劝后,也试过投钱在酒楼,结果又赔了。   柳长烟是个温和随意的性子,莳花弄草舞文弄墨他倒是比较在行,和他爹柳明轩一脉相承,也是不谙经商之道。   楚墨白严肃道:“能在清河有据点,说明其他地方也会有。”   柳长烟嘿嘿笑了几声,重点歪了,“小楼真是有钱啊。这个梅影,也是有钱啊。”   走进倒数一间石室,发现这里和其他石室不一样,有点刑室的意思。   一个熄了火的炉子旁置了诸般刑具,中间设了个木架子,架子上是条用来缚人的粗绳子,地上有陈旧到已经洗不清的黯淡血迹。   而且有血味。一个地方常年有血腥气,即便打扫干净了,气息日积月累,短时间是难以去除的。   楚墨白面色更重。   柳长烟心想,看来梅影杀的人绝不止他们知道的那些名单,这里恐怕刑囚过不少江湖中人。   梅影刑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是想从他们嘴巴里撬出武林秘籍或是武功心法?或者,是逼迫他们去做某件事?   刑室的一面墙壁上有一个圆形机括,柳长烟正要摸,被楚墨白制止,“小心涂毒。”   柳长烟收了手,改而去摸自己的鼻子。   楚墨白身负春风渡,不惧有毒。他试着扭动机括,发现它很沉,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行。他眸子一凛,手上用劲,墙壁里发出机械声,尖锐刺耳。   柳长烟极不喜欢这声音,忍不住皱眉,叫了一声,“师兄。”   他是想让楚墨白不要再扭了,正好楚墨白已经顺向扭到了底,声音停止。   什么都没发生。   柳长烟敲了敲那面墙壁,从声音听,墙里是空的。   他回过头,楚墨白眼神一沉,开始逆向扭动,于是那种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个机括一定是控制这面墙壁的,当楚墨白逆向扭到底时,墙壁忽然震动起来,两人持剑后退,看到那面墙从中间分开,墙壁里装着密密麻麻的铁刺,不知什么东西从墙里倒了下来,一团血肉模糊。   柳长烟还没看清是什么,但见挡在他面前的楚墨白脸色大变,三两步走过去,地上的血淌过他的白靴。   那是三具尸体。   全身上下被戳了数都数不清的窟窿,眼睛鼻子被挤压成了一滩烂肉,骨头尽碎,连内脏也被搅得变了形,身上一个个血洞,四肢尽折,弯曲成诡异形状,其中一具的手肘骨戳出了皮肉,正好抵在另一具的咽喉上。   三具尸体扭曲地环抱在一起,死得面目全非,惨烈异常。   柳长烟不是没见过世面,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狰狞惨绝的死相,脖子后泛起阴森森的寒气,一阵干呕。他瞄到死尸身上被鲜血浸红的衣服,有小楼的莲花图腾。   他瞳孔剧烈收缩,霎时去看楚墨白。   这三具尸体是小楼失踪的那三个弟子。   楚墨白出奇地镇静,他先是抬头看了看墙壁里面错综复杂的铁刺,再看了看地上这三具尸体,立即明白了面前发生的事。   这三具尸体一定是被人藏在墙壁里,方才楚墨白扭动的机括正是控制这些铁刺的,铁刺扎进了他们的皮肉,那种难听的声音,正是机械伴着骨肉断裂的声音。   想通了这一点的楚墨白脸色瞬息万变,手指扣紧了朔月剑,轻薄的唇被抿掉了血色。   楚墨白的春风渡不受控制地溢出,朔月剑在剑鞘中发出低低一声清鸣。   柳长烟忙道:“看这三具尸身的僵硬程度,他们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声音带点颤抖,其实也并不确定。   只是,自少时遇到楚墨白以来,就极少看到他情绪波动得如此激烈。   楚墨白是不轻易牵动七情六欲的,柳长烟虽然没有练过春风渡,但是他可以说是陪伴着楚墨白亲眼看着他练成春风渡的人,深知修炼这门武功一定要克制七情六欲,达到太上无情的境界,不然情绪太张扬,内息便会不稳。   这些年来,楚墨白已做的很好,但他终归是人,也会遇到难以控制情绪的时候,这时候春风渡就会失去控制,在体内肆意游走。   “你说的对,”楚墨白突然开口,说:“他们是饿死的。”   饿死的人表面皮肤干皱,口唇龟裂,形如干尸。   他们一定是昏迷的时候就被人塞进了墙壁里,在漆黑中活生生被饿死的。没想到死后也不得安宁,被铁刺扎得面目全非。   他们死亡的过程一定非常凄惨,柳长烟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毛骨悚然,怒道:“这梅影真是丧心病狂。”   楚墨白脸色凝重,像能知晓近在咫尺的危险在向他们逼近,紧紧地把柳长烟拉到自己身边,“先把他们带出去。”   “好,”柳长烟看了看地上那三具极其扭曲的尸体,恐怕很难清理,“我去叫南山景西来帮忙。”   柳长烟去了,留下楚墨白一人。   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放下来。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是他害死他们的。楚墨白难得皱眉,这三个弟子在他扭动机关前已经死了。但明知道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师兄!”柳长烟急奔过来,打断了他的沉思,满脸惊慌,“出口被封住了!” 第34章 地宫惊魂2   楚墨白旋即夺身掠出, 抬头往上一看。   那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洞口合上了, 一丝缝隙也无。   楚墨白声音低沉:“你站远些。”   柳长烟退后几步。   楚墨白手掌运起内力,脚尖一点, 一掌直拍洞口,岩石纹丝不动,倒是反馈而来的回音震得人耳朵一痛。   楚墨白落了地, 眉间闪过一道讶然, 朔月剑紧随其后地出了鞘,剑锋奇亮,剑尖与岩石摩擦出一阵火花, 牢牢抵住,无法刺穿。   柳长烟朝上面喊了一声:“景西!南山!”   上面没有回应,不知是因为南山和景西没有听到,还是他们出了事。   不对。柳长烟心想:“景西南山看守洞口, 若发现洞口被封,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知所措,只好去看楚墨白。   楚墨白仍是用朔月剑刺向洞口, 但是,即便他用的是名剑朔月, 使的是最厉害的春风渡,那块坚硬质地的封口也只划出了几道浅痕而已。柳长烟也拔出了剑, 助他一臂之力。   试了几十下后,两人放弃。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是再做无用功而已。   楚墨白收剑, 目光如冰地横扫了一圈地宫。   外面石碑下的机括他试过,只能打开洞口,现在洞口关闭了,说明还有一枚机括藏在地宫里,有人用它关掉了洞口。   把机括找到,或者把藏在地宫里的这个人找到,也许他们就可以出去。   柳长烟手背忽然刺痛,他低头,不知哪来的烟雾覆上了他的皮肤。   周围浮起了白雾,继关掉洞口之后,那人又放起了毒烟。   柳长烟知道有毒,立刻屏住呼吸,可没有用,即使呼吸不到,但毒已从他手背的皮肤渗入。   要命,最近难道流年不利,怎么总是中毒?   晕眩来得极快,柳长烟用剑勉强撑住身体,楚墨白把他顺势一带,两人轻轻一旋,盘腿坐在地上,以春风渡给柳长烟解毒。   楚墨白道:“出来吧。”   柳长烟一怔,意识到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这般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正是等这一刻么,何不现身一见?”   这个藏在地宫里的人肯定正在暗处窥视他们,享受胜利的战果。   毒烟浓浓淡淡,此起彼伏。这座地宫只有头顶长明灯亮着,毒烟起了之后,烟雾把唯一的光源也遮盖。   半晌,一个笑声突兀地响彻地宫,两人同时抬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笑声古怪,带了意味不明的悲怆。   “柳师弟,”楚墨白用了传音入密对柳长烟耳语,“我将一部分的春风渡传进你体内,你将其封在你的经脉中,可暂时抑制毒素流入心脉。我试着将那人逼出来,你不要动,我来对付他。”   柳长烟没力气说话,点了下头。   藏在暗格里的江重山慢慢止住了笑,手颤抖着压向一侧的机括,把它往下拉,于是越来越多的毒烟蔓延出去。   他嘴角吊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说:“楚墨白,四年前你杀我满门,今日我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楚墨白持剑站起,口中道:“原来是为四年前江北一战,你是何门何派?”   江重山没有回答。   楚墨白为了逼他现身,从容不迫地猜测,“你是陈氏邀月堂的人?还是,天河帮?亦或者,是江氏金刀堂?”这猜测不过随口一说,说错说对都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对江重山而言却是意义非凡,尤其听到楚墨白用他清雅冰洁的声音说到“江氏金刀堂”那五个字,他抖如筛糠,同时把手边几道机括一起压下。   隐约听到外面箭矢破空铁器倒转的声音,他捂着眼睛大声地笑,嘴角弧度扩到最大,但眼珠子僵死,什么感情都看不出来。   楚墨白回手一抄,手中已抓了大把射来的暗器,暗器都呈现不正常的银光,沾血封喉。   不可能是邀月堂的人,邀月堂是江北一战的引线,当时邀月堂是遭受攻击最重的。   事后青城派还曾经清点过邀月堂的尸首,发现逃掉了三名弟子,那三人也在这四年中逐个被武林正派找到并诛灭了。   那么,就是金刀堂了,而清河的确曾是金刀堂的地盘。   楚墨白面上压了层寒气,用淡然的口口吻激怒对方:“原来金刀堂还有余孽在世。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清点一下金刀堂的尸首。不过,金刀堂死去的人断头断手,要清点起来也是十分麻烦。”   笑声的主人一言不发,楚墨白道:“金刀堂也算赫赫有名的门派,没想到活下来的弟子竟用这种不入流的圈套来报仇。”   这一招激将法也算不得高明,不过对症下药,成效十足。   江重山未必不知道,可即便知道了,他也依旧会出去。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侮辱他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他还能无动于衷,要么说明这样东西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要么,他忍辱负重,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这两者江重山正好都不是,他的路已经不长了,他的命也已经不长了。   随即,起起伏伏的毒烟里,走过来一个黑色人形。   楚墨白与柳长烟对望。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浑身漆黑,大半张脸遮在黑袍下,根本认不出是谁。   江重山用一种仿佛入定的姿态立在那里,不往前行,也不后退。   楚墨白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去,江重山略微一闪,他身上的伤已极重,连累了他的身法大不如前,以前他胜不过楚墨白,遑论现在。   所以楚墨白的第二剑就刺入了他的血肉,但他似乎也并没有费劲地去躲,受了一剑也浑不在意,嘴角甚至往上扬了扬。   江重山不怕死,他早已想好了要死的。   楚墨白一剑挑开了他的袍帽,于是江重山那张血痕斑斑惨白可怖的面孔露了出来。   这是一张楚墨白不识得的脸,这张脸若是完好楚墨白是能够想起来的,他过目不忘,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记忆犹新。   当年他一剑伤了江重山的眼睛,不可能会忘记。可是现在这张脸已经毁了,楚墨白认不出。   这时,上面的洞口忽然传来激烈的声响,引得地宫里的三人齐齐抬头。   有人在外面用内力向洞口猛烈地拍击,企图打开它。   “南山和景西?!”柳长烟低语。   “不对,”楚墨白眼睛紧盯那处,“不是小楼的功夫。”   外面的人似乎很急,手下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节律也一次比一次快。   *   乱葬岗里,江重雪面如死灰地喊着“大哥”,把手掌拍到鲜红,指甲破碎,皮开肉绽。   那边回来的周梨正好看到这一幕。   周梨是负责引开景西的。   江重山与他们说的计划是把楚墨白四人引到乱葬岗,凭楚墨白的机警,一定会让门下弟子在外驻守,所以江重山让她和江重雪埋伏在外对付南山和景西,而江重山先利用地宫机关拖住楚墨白和柳长烟,等他们解决了南山和景西后再下来与江重山一前一后包抄楚墨白。   柳长烟的中毒也在计划内,楚墨白为了救柳长烟定会分心,到时以他们三人之力一同与楚墨白力战到底。   南山和景西并不难对付,周梨用一枚小小的石头就可以先把景西调虎离山,然后将景西击晕,留在原地的南山则交给江重雪。   放倒景西,她快速回到乱葬岗,看到一旁昏迷在地的南山,以及发了疯一样朝洞口猛拍手掌的江重雪。   看到洞口被封住了,周梨晃了晃,脸色发黑。   江重雪抽出了金错刀用刀尖去砸,动作太剧烈,撞击产生的火星子四溅,烫伤了他的手背,险些跳进他眼睛里。   他一面砸一面喊:“大哥!快把洞口打开!”他嘶哑了嗓子喊他:“江重山!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这座地宫制作的极其精巧,所用岩石都是精铁,光靠兵器是完全没有办法打开它的。   这和江重山的计划有背,原本现在他们应该下去助他才是。   周梨开始觉得后脊发凉。   也许,江重山根本没想过要他们的相助。   其实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有漏洞的,那个漏洞就在于楚墨白的春风渡太厉害。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对付楚墨白,都很难完成,因为他不惧偷袭,更不惧毒。   江重山为了杀楚墨白计划了这么久,他当然知道光是用机关和柳长烟来分散楚墨白的注意力只是权宜之计,想杀楚墨白,就只有一个办法。   同归于尽。   江重山一定早就有了全盘的计划,但没想到在那之前会和江重雪相逢,而江重雪执拗到底的性子让他不得不为之吐露出他的计划。   不让江重雪参与进来,他知道江重雪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干脆将计就计,用了另一种不动声色的方法把他们送出了这个布置周到的局。   可是,他自己呢?   周梨也用剑刺向洞口,用的力量太过,手臂微麻。   如果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江重山的计划就是把楚墨白引下地宫,然后关掉洞口,把楚墨白关死在里面。   至于他,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和楚墨白一起同归于尽。   江重雪跪在地上,身体发了狠地颤抖,四年前那种绝望再度铺天盖地地袭来,不敢去想下面现在发生了什么,血液仿佛回流不到心脏,让他的身体一阵抽紧。   她想到的,江重雪在看到洞口被封住的同时一定也想到了。   还有,她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想法。   按照江重山的性格,他想杀楚墨白不知想了多久,那简直已成他活在世上唯一的夙愿,为此他都不惜去练一门错乱的武功。   他一定非常想亲手杀了楚墨白,所以他绝不会有耐心和楚墨白在地宫里干耗,也不会给他们时间找到出来的办法,他一定还有最后一道计划。   周梨没有猜错,地宫之中,江重山倚刀大笑,捂住肩膀上的伤,癫狂地道:“楚墨白,任凭你武功再高,也休想从这里出去!”   楚墨白一剑抵住江重山脖子,逼问江重山:“机关在哪里,把洞口打开。”   江重山脸上出现了一种嘲弄至极的神色。   他跄踉了两步,身上的新伤旧伤已经拖垮了他,他没有力气了,内息越来越涣散。   不过他要做的事情很快就要做到了,马上,马上……马上楚墨白就会葬身此地。   江重山大笑不止,他忽然倒退数步,把黑袍一把扯开,露出捆绑在身上的火-药。   墙壁上有烛台,他眼明手快地取下蜡烛,像训练过无数次这样的情景,然后把引线点燃。   楚墨白震惊之余,整个地宫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江重山身上的火-药还没点燃,但奇怪的震感已经从头顶传来。 第35章 地宫惊魂3   乱葬岗里的墓碑因为剧烈晃动而接连倒地, 被草席裹住不知死了多久的尸骨也被震了出去。   地上如此, 地宫里也石壁迸裂碎石漫天。   哗啦数响,埋藏在坚硬墙壁里的机关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全部倒行逆施, 无数暗器齐发,墙壁被一块块震碎,一眨眼到处是呛人烟土味。   这崩溃的速度非常之快, 眼见整座地宫将被全部活埋。   江重山因为震动而跌倒, 本要点火的蜡烛滚到一遍,他疯狂地在地上摸索。   楚墨白已经一剑挑了过来,先划断了火-药上的引线, 继而把剑刺进江重山心口。   江重山牢握剑刃,口中吐血。   一块巨石正巧从头顶砸下来,楚墨白飞身后退,江重山发出剧烈惨叫, 被石头压住了半侧身体。   柳长烟呛咳了几声,大叫师兄,脸色涨得通红。   楚墨白执剑回到柳长烟身边, 柳长烟抓住他衣袖,“师兄, 怎、怎么办?”   楚墨白低低喘息了一下,柳长烟眼睛里闪动微光, 定定地瞧着他。   楚墨白闭起眼睛,冷静了一下。   “震动好像是从洞口传来的,你别动, 我去看一下。”楚墨白用手按了按他肩膀,柳长烟稍微定了下心神。   楚墨白从漫天尘土里掠向洞口位置。   往上看时,发现那个洞口竟然有了光亮,待浓烟散去,才发现原来这洞口竟已被人炸开了。   他惊喜之余,忽然看到一张脸出现在洞口,与他四目相对,还对他龇牙咧嘴的一笑。   这笑得龇牙咧嘴的人就是前一刻把这洞口炸开的人。   这人穿梅影的黑袍,肩膀上是一枚金色绣纹,背缚长剑,身形飘洒,行动间气质跳脱。   他在江重雪和周梨试图打开洞口的中途出现,周梨觉察到有人靠近,转头时率先看到一双崭新的黑靴。靴子是一抹色,质地很好,乃上好缎靴。   不等她往上看,这人已经抬脚跨过他们。   周梨认出他身上的梅影衣饰,惊讶之下,拉着江重雪快速从他身边退开。   这人却对他们没甚兴趣,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摸着下巴在那道被封住的洞口处绕了一圈,随后蹲下来,在怀里掏了掏,捣鼓出了什么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好,嘴巴里叽里咕噜地抱怨什么,脸上神色也极不耐烦,好像这是件多出来的事,他根本不想插手来管。   周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觉得这人古怪至极。   捣鼓完毕,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吹亮火光,向下点燃。   之后,他拍拍手站起来,轻功一纵,立时退出好远,周梨看到了他眼角一颗小小泪痣,泫然欲泣,动辄把那张脸添了层灵动的味道。   周梨隐约听到他嘟囔了一句:“看看这震天雷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   震天雷?火-药?   周梨与江重雪两人立即急退,还未站稳,背后发出轰然巨响。   强烈的气浪袭向后背,把他们掀飞。   一团黑色蘑菇冉冉在乱葬岗的上空升起,紧接着又响数下,总算停止。   周梨伏在地面喉头微甜,满世界都听不到一丝声音了。她觉得背上温热,手往后摸了摸,是血。她眼角模糊地看到江重雪似乎也受了伤,挣扎了几下,想爬到他身边去。   这人抖索了一下肩膀,手指头塞进耳朵里清了清,挥开周围浓烟。看到洞口被炸开了,纤长入鬓的眉一挑,嘴巴里吹了声哨子,有点赞扬的意思,然后就从被炸开的地方跳了下去。   跳下去之前他还在祈祷千万别把楚墨白给炸死。   他脸有点垮,万一把楚墨白炸死了,被掌教知道他还有命?   幸好张头往下望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楚墨白的脸,不由长吁,于是底下的楚墨白便看到他冲自己呲牙一笑。   他跳下去之后,径自从楚墨白身边走过,忽然脸色一变,背上用红缎子缚住的剑出鞘。   这一抽出来,才发现原来他所用的是双剑,双剑在同一鞘中。   双剑和单剑不同,仅一面有脊,对合面为平面。历来用双剑的人,双手都很灵活,右手能做的事,左手都可以做到。他双手持剑,呈一个十字,挡住楚墨白的朔月。   他眼睛一眨,笑道:“这么对救命恩人?”   楚墨白没有说话,蹙眉看着这个陌生人。   这人向上一指,“洞口都打开了,还不快逃?”他看了看朔月剑,戏谑道:“我也很想领教朔月的威力,不过……算了,以后总有机会的。”   “梅影的人。”楚墨白低声道。   这人笑而不语。   朔月剑正要出击,那边漏出柳长烟的呼救,楚墨白的手微微一顿,就是这一眼的功夫,再回头时,这人已经神速地回剑入鞘,同时搬开巨石,把底下被压得不知死活的江重山往肩上一抗,随后两腿生风地从洞口跳了上去。   衣角沾了灰尘轻轻一闪,没了。   速度飞快。   这人肩上多了个江重山,但是一点不影响他的身法,往洞口跳上去的样子照旧飘逸。   拍掉身上多余的尘土,摸了摸眼角那颗泪痣,手就停在那里。指尖算不得秀气,但紧实,那个姿势如同在拭泪。   有人抓住了他的脚,他低下头。   江重雪被震天雷炸开了皮肉,疼得闷哼,但他看到了这人肩上扛着大哥,用力地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裤脚。   这人笑道:“你就是江重山的弟弟?”说完,干脆把江重雪也往肩上一抗。   江重雪把眼睛瞪得直直的,低喃:“阿梨,阿梨。”   “阿梨?”他顺着江重雪目光看去,地上还躺着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姑娘。   他把嘴瘪了瘪,他又不是怪物,没生出第三个肩膀来,扛两个人已是极限,只好双手一摊,“不好意思,没空位了。”   说着,听到楚墨白跳上来时带起的风声,赶紧撒丫子跑了。   一路连跑带飞地回到金刀堂。   扛一个人还好,两个人多少吃力些。   他把江家两兄弟往大厅里一扔,像扔两块大猪肉。再掏出袖子里的瓷瓶,把里面的褐色小药丸尽数倒出来,一股脑给江重山灌下去,无论如何先吊住他的命。   随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双腿曲起,给自己倒杯茶解渴。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很迅速,他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雷厉风行的。   江重雪眼睁睁地看着他做完这些,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力气,问这人:“你给我大哥吃的什么。”   “毒-药,”他笑着说,手习惯性地去摸眼角,“他都伤得这么重了,活着也是受累,早点送他归西。”   “你……”江重雪咬牙挺起,朝地上的江重山扑过去,想护住他。   那人挑眉,脚尖一勾,把江重山轻轻一带,拎到了自己手上,手掌游走在江重山后背,不知做了什么,江重山的脸色发黑发紫,嘴角溢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   江重雪顿觉头皮都要炸了,手摸了两下,摸了个空,金错刀落在乱葬岗了。   他赤手空拳地朝他一拳打过去,那人还是坐在椅子里,稍微偏了下头躲开了,脚尖提起,踢中江重雪腰腹。   江重雪跄踉后退,撞到案角,身体痉挛。但他再次朝他冲过去,这次速度更快,可到底他受了伤,那人完好无损,终究落了下风。   就这么一来一回,多次之后,那人终于也忍不住叹气,笑道:“原来这江家的倔脾气是遗传的。”   他摆摆手,“好啦好啦,不与你逗趣了,你瞧瞧你大哥,是不是比方才好多了?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经逗。”   “……”江重雪摔在了地上。   这人口舌反复嬉皮笑脸,完全不能让人相信。他想去看看大哥,不过身上的痛意来的太快,将他击晕。 第36章 千错   晕过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江重雪在昏厥和醒来间不断沉浮。   身体很重, 像陷在泥沙里,四肢各处都不着力。   背上的伤黏住了衣料, 浸透了血水,原本还在一抽一抽地发疼,后来就麻木了。   地上很凉, 他蜷缩着, 无意识地把自己抱成一团,他甚至隐约觉得神识漂浮在高空,俯瞰着地上的躯壳, 两者分离。眼睛模模糊糊的,想去看清什么东西,又忘记了到底要看清什么。   江重雪霍然睁开了眼睛。   外面已是夜色长空。   他躺在地上,正在哆嗦, 疲倦不堪。   微微侧了侧脸,看到雕花窗格上扑了层盈淡月色,屋子外一地银白。   月亮有点高, 被翘起的屋檐遮住。   有人点了烛,烛光飘忽。   他瞪着眼睛回头, 那个人还坐在椅子里,手上变戏法般多了一根蜡烛。他嘴角含笑, 映衬在烛火里的脸跳脱飞扬。他好像无聊得很,时不时地吹一口,用手拨弄两下, 烛火被他搅得胡乱地跳。   江重雪想去寻大哥的身影,发现他就在自己身边一臂的距离里,他抖着唇角,把他抱起来,眼眶红了,坠下来一滴泪,砸在江重山的脸上。   许久,江重山醒了过来,虚弱地叫了几声重雪,手指乱抓。   江重雪把自己的脸凑近,他摸到了江重雪,感觉到了他的呼吸,终于放心。   椅中人玩够了蜡烛,偏过脸来,有趣地看他们兄弟情深。   江重山的声音枯哑,行将就木了般,“楚墨白,死了吗……”   他的手拽紧江重雪的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地问:“楚墨白死了吗?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他连问了十几句,到最后几乎把声音也喊哑。   江重雪听不下去了,木然道:“死了,他死了。”   江重山的诘问停下了。椅子里的人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可怜地看他。   “真的吗?”江重山不确定地发问,恨不得生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来,自己亲眼去看,“你看到他死了吗?你看到他尸体了吗?”   “看到了,我看到了,”江重雪抱住他的头,神色入了梦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低声道:“我亲眼看到他被压死在地宫里,你若不信,等你养好了伤,我带你去看,不过他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你就是能看,都看不出这是楚墨白了。”说着,还笑了两声。   江重山的呼吸渐渐平顺了,他忽然想要大哭,可是眼睛流不出泪来。   紧接着,屋子里的两人听到他爆出一阵大笑。   笑声刺耳,比哭还可怕。   旁观的那人禁不住皱了皱眉,摇摇头。   江重雪神色不变,像尊木雕,抱着他不放。   江重山止住了笑,手轻抚江重雪的脸,发现他把头垂得极低,他怔了怔,喉咙里呜咽了两声,像极其痛苦。   江重雪紧张地道:“哥,你哪里痛么,给我看看。”   江重山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好像才缓过来,艰涩地扯出一个微弱的笑,“重雪,去,给爹娘上炷香,把这桩喜事告诉他们。”   江重雪照他的话做了,三柱香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幽幽亮着,他的脸色满面雪白。   “好了,好了,”江重山露出解脱的神色,浑浊的瞳仁一动不动,嘴角奇异地弯着,“重雪,以后你再也不必把江家的仇恨和责任担在肩上了。”   江重雪紧紧咬住牙关,咬出了血他也不松口,眼眸里一片死灰。   “重雪,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江重山没听见他回答,语气莫名变得严厉,“你答应我,以后要好好活着,为你自己活着,你听到了没有?”   江重雪跪下来,用手擦掉大哥脸上一块灰尘,回答他:“哥,我知道了。”   江重山松了口气,指尖牢牢攥着他的衣袖,忽然道:“还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哎,我说,你们兄弟两的话也太多了,”那人看不下去了,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赶快把遗言交代一下就好了嘛,我还要带你回去复命呢。”   江重雪怒道:“你说什么!”   江重山这才发觉原来身边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这人把声息敛的十分细微,武功不弱,江重山的敏锐度已退化许多,完全没感觉到他。   但一经听到这人飞扬的声音,他猛地僵住,“洛、洛三护法。”   洛小花甩着一条衣带子把玩,坐没坐像地斜着眼睛,手上打了个哈欠,不无抱怨地道:“江重山啊江重山,你说说你,偷练圣教武功不算,还敢没有掌教命令私自杀人留下石花,最要命的,你竟然还利用圣教地宫来报你的私仇,你说你的罪该死几次?”   他越说眼睛里的光芒也越亮,话是在问罪不错,表情看起来却好像很赞叹江重山的行为。   圣教里无人敢做的事情,一个低阶的下属倒是全做了,洛小花都有些佩服起他了。   “教里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好歹也该给我留个面子,这下好了,你让我怎么面对大护法伏阿,伏阿那人铁面无私啊,你是想看我被他砍成九段不成?”   江重山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铁青。   欺骗圣教,他没有想过逃脱。   这几年他已深知圣教的厉害,天大地大,只要是圣教想杀的人,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   他的命不长了,所以才敢孤注一掷。   “三护法,”江重山扑过去,手指摸索一阵,拽住他的衣角,声音哽咽,“求三护法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好,等做完了这件事我一定随三护法回去,任杀任剐,绝无怨言。”   洛小花无可无不可地把眉毛一抬,看江重山一头接一头磕在地上。   江重雪阻止不了,心疼的全身都痛。   他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江重山,大哥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争强好胜的,从不肯向任何人示弱,更不要说如此放低自己的姿态。   洛小花叹了口气,一手抬起他不停磕下去的头,然后他把蜡烛搁在桌子上,说:“蜡烛烧光之前,随你。烧光之后,跟我走。”   蜡烛只剩短短一截,但怎么说也要烧上半个时辰。   洛小花待他到底留了几分薄面。   江重山叩头谢他,随即把江重雪召到自己身边,让他把自己扶到金刀堂后面的校武场上。   金刀堂的校场很宽阔,周围一圈种了几棵树。头顶月光朦胧,幽幽地照着两人,光线很暗。   当年许多弟子曾在这里练刀,师兄弟们互相抱拳之后拔刀切磋,刀光的锋芒点亮一张张年轻的脸。   兵器架上摆了几把形状不一的长刀,江重山挑了一把最称手的,也是最重的,把它拿起来时费了许多力,江重雪伸出两指在刀刃上一夹,助他一把,这才把刀提了起来。   两人走到校武场的中心,江重山问:“重雪,你今年几岁?”   江重雪怔了怔,答:“二十。”   江重山喃喃:“晚了,晚了两年。不过不要紧,好在还有这个机会,我原以为这辈子也没这个机会把这套刀法教给你了。”   他把头抬起,月光照到了他脸上。   一直以来江重山身上都带着一种浑浊深沉的颜色,就好像在深渊里浸泡久了,无法脱掉那层漆黑的外壳。   但是,此时此刻他站在月下,生命逼近了终点,身上却反而焕然出一种奇异锐利的锋芒来。   他道:“重雪,我现在将金刀堂的千错刀法教给你。你要仔细地看着,把它刻进你心里。”   江重雪嗓子如堵,硬生生地逼出了一个字:“好。”   江重山把刀横在面前,左手并拢两指轻轻抚摩刀身,随即刀在半空划过一个半圆弧度,一招连着一招,开始舞刀。   金刀堂四十八路流金刀法的要诀是以快制敌,而三十六路千错刀法的要诀则是一个错字。   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江重山右掌发力,刀刃迸出一道灿然光辉,皎皎胜月,刀风卷过地上枯叶,骤然烧毁。   这把刀只是普通的刀,未承受过这样刚猛的内息,在江重山手中微微战栗着,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可他未曾放弱声势,反而愈发有力地挺刀而起,如北风呼啸,在校武场的地面划开一道道深裂的刀痕。   他接连使出十四招,在虚实进退中不断变化,开口道:“记住,千错刀法的要诀是一个错字,这个错字发乎于心。天地万物,有正必有邪,有对必有错。”   “何解?”江重雪大声问。   千错刀法的要诀从他记事起便知晓,可始终参不透。   江重山眉眼里结出一层凛厉,“你活到今天,可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杀过不该杀的人。”   江重雪脱口道:“没有。”   江重山微不可查地笑道:“想清楚了再答我。”   江重雪轻轻喘了几口气,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谁会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尤其是武林中人,杀人似乎不过眨眼之间罢了。   有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   有。   有没有杀过不该杀的人。   亦有。   “我明白了,”江重雪赫然抬首,“错字要诀,在于承认其错,知错必改。”   江重山摇头,古怪地笑了笑,“你错了。这是一套杀人的刀法,用来杀人的武功,何须知错必改,难道改了之后你就再也不拿它杀人了吗?”   江重雪愣住。   江重山使出余下招式,他身姿既快且狠,招招紧密连接。   一刀落下,他声音再次响起:“金刀堂先祖创千错刀法时年逾古稀,先祖自审一生罪过,发现不该做的事做了不少,不该杀的人亦杀了不少,门下弟子道:‘师父武功盖世,就是杀错个把人又怎么样,这江湖中谁还没杀错过人?’先祖听后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遂创千错刀法。”   这个由来江重雪没有听过,一听之下更加糊涂。   江重山说到一半,出刀的招式越来越行云流水,他的身体应该早就油尽灯枯,但他浑然不觉似的把这套刀法挥舞到趋近完美。   流金刀法太快太戾,杀气刚烈,不留余地。   而千错刀法招招坚实,硬而不狠,仿佛一个久经杀伐的人磨出了娴淡心肠,袖手坐看风起云涌。   “千错刀法的要诀意义,就在于无论你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无论你一生错过多少次,那都取决于你自身的决定,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人无尤,与你手中的兵器无尤,与杀人的刀法无尤,与天无尤。”   江重山手腕一沉,刀往下压,近到地面时做出回旋姿势,横扫一圈。   刀风切断江重雪衣角,他停了须臾,面向江重雪的方向,“你懂吗?”   江重雪的身体热了,有什么东西急于在年轻的躯壳里蓬勃。   他手向旁一抄,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跃到校武场上。   他低眉垂目了半晌,抬头时眼睛熠熠生辉,如藏星河万千:“哥,我耍给你看。”   他说着,回想江重山使出的一招一式,分毫不差地挥舞出来。   江重山看不到,他把嘴巴咬得满是血味,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够复明,让他可以看一看江重雪使出这套千错刀法。   他只能听,听江重雪的刀风,听刀的清鸣之声,以及江重雪衣袂当风的轻响。片刻,他嘴角有了欣慰的淡笑。   他听出了江重雪的刀风坚而稳,暗含悲怆,但没有犹疑,没有踌躇。   江重雪摇摇头,“我还是不懂。”   他手上未停,在利落生风的挥刀中沉沉道:“但我想,先祖创这套刀法,不是为了认错,也不是要赎罪,他只是想告诉世人,做对也好做错也罢,选正也好选邪也罢,都莫怨他人。”   一把杀人的刀同样可以用来救人,你用它来杀人,就不要怪是刀的错。   你杀了人有人恨你,你也莫怪那人要寻你报仇。   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什么都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你可以杀人,可以做错,可以毁天灭地,可以做上一切坏事,但莫要怨天尤人,莫要把错都推给其他人,唯独不怪自己。这是底线。   江重雪止不住轻轻笑了笑,手上的刀停了下来,就停在江重山最后展示给他的那一招上。   看来先祖也是个怪人,才会有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怪不得先祖在世时,金刀堂就被人喊成邪魔歪道。   江重山点头:“正是。”他把刀一甩,“这是最后三招,你看清楚。” 第37章 机关术   前厅里的洛小花坐在椅子里擦拭他的双剑, 一把的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字“浮一”, 一般人看到这两个字都一头雾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洛小花要是兴致好, 就会给人看他另一把剑,那把上刻了另两个字,“大白”, 合起来就是“浮一大白”, 是他亲自刻上去的,这剑的名字就叫做“浮一大白”。   若是有人问他怎么会给剑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洛小花就会用剑砸他的头, 骂他没有品位。   蜡烛烧光的时候他擦剑的手停下,浮一大白收回鞘中,人如猫儿般跃了出去。   洛小花来到校武场上时,江重山使出了千错刀法的最后三招, 那把刀完成了使命,瞬间崩碎,断成了数截, 落在地上。江重山脸上的光芒也在刹那熄灭。   江重雪扔掉了手里的刀,上前抱住欲倒的江重山。   身体里最后一点精力散尽, 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终是断了。   江重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害怕地颤抖,“重雪,你说爹娘看到我这个样子, 看到我这双眼睛,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会不会认不出是我?”   江重雪听他这样说,便想用手去为他盖住那双眼睛,可他不能一直这样为他盖着。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缠裹在江重山的眼睛上,仔细地在后面打住一个结,不让它掉下来,低声道:“这样就好了。”   江重山点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放心了。   洛小花站在校武场的一棵大树下,慢慢地走过去,近到江家兄弟身边时,江重山正好震断了自己的心脉。   江重山太了解圣教的规矩,他知道违抗圣教的下场会是怎样惨烈。   洛小花奉命把他带回去,这一路上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命,等回到圣教后,再用极刑处死他,所以他宁愿自行了断。   他的命早在四年前就死了,灵魂已碎,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名为江重山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在漆黑无边的地狱里活了四年,够了。现在,就让江重山的灵魂与躯体融合,带着这个名字,去走另一段黄泉路。   江重山,取自岳元帅的《小重山》,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洛小花看到江重山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苍白的唇动了动,随即没了声息。但洛小花眼尖,看出来江重山对他说了两个字,多谢。   谢洛小花给他自断经脉的机会,谢四年前他救他一命。   有什么好谢的呢。洛小花轻轻地想,手指轻抚过泪痣。   四年前他救他不过是心血来潮,无聊嘛,救个人玩玩。是他炸了地宫,救了楚墨白,只不过江重山都不知道罢了。   江重雪抱住的尸身逐渐失了温度,变作冰凉。他保持着那个拥住江重山的姿势不变,眼中爆满了难以言说的苦痛。   洛小花看了他一会儿,歪头道:“抱够了没有?”   江重雪没有反应,洛小花出其不意地一指头点过去,江重雪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浮一大白来到手中,离江重雪的颈边仅一寸距离。   “要不要杀了他?要是不杀他,万一被伏阿发觉了可怎么办?”洛小花敲敲剑身,“大白,你说呢。”   问的一本正经,好像那剑真能回答他似的。   慢慢的,天上广寒越来越深,月光被云层涂抹开。   过去两个时辰,江重雪转醒。   洛小花那一指不算轻,点得他浑身剧痛。   怀里的尸身早就没了,他爬起来,缓慢地扭动脖子四下张望,小声地叫喊了几句大哥。   空荡荡的金刀堂里没人了,洛小花带着江重山的尸体回去复命,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在月下站着。   过了一会儿,江重雪开始走动,失魂落魄地把金刀堂的每一处都走了一遍。   他多半已知道江重山的尸身是被洛小花带走了,根本不可能还在金刀堂里。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找到的究竟是什么,就这么在金刀堂里走着,又蓦地想起来,周梨还在乱葬岗。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几乎让他浑身冰冷,他足不点地地掠出金刀堂,半刻不停地奔向乱葬岗。   黑夜里的乱葬岗还是那副苍凉模样,不久前的崩塌把这里搅得混乱狼藉,墓碑横七竖八,好几具无名尸骨被震了出来,骷髅头滚到江重雪脚边。   他四处搜寻,却不见周梨身影。   这里没找到,他想周梨会不会受了伤没力气走路晕倒在周围,于是在乱葬岗外一圈的地界里找了半天,硬是敲开了四五户农家,挨家挨户询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或者收留过一个受伤的姑娘,这些人挥手赶他走,他眼神空洞地推开他们往屋里屋外一顿查看,惹翻了人家,挥拳上脸时,江重雪一个摆手震开了那人,唬得他们噤声。   找了许久,没有周梨的踪迹,江重雪又回到了乱葬岗。   他跪在地上,徒手扒开那些破烂的裹尸席子和污秽的泥土。   到处都没有周梨。   他停了半晌,轻轻喘了几口气,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快要负担不了。   他把乱葬岗的每一寸土都翻了一遍,就算下面埋了个人也能被翻出来了。   这时候指尖触到一抹熟悉的冷意,他一怔。   被掩盖在泥土里的金错刀散发隐隐光泽,在他用手拂开上面尘土时射出一缕银光。   江重雪呆呆地看了它半晌,金错刀平静如水,照着头顶月色,刀刃一片清冷。   又是这样,和曾经一样,天意作弄,他什么都找不到,到最后陪伴他的,只有这把刀。   他伸手去握刀,还没使劲,痛意溜过背脊直抵后脑,他轻轻摔了下去,侧脸正好卧在金错刀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可身体的力气已经全部不见,无论他怎么动用四肢,就是起不来。   一个人总有极限的,他的精神也好身体也罢,都已到达了极限。   此刻正是寅时。   江重雪在乱葬岗里疯狂寻找周梨时,不知道周梨躺在楚墨白怀里,而楚墨白则踢开了当地府衙的大门。   府尹大人还睡得迷迷瞪瞪的,下人通报过后,他披了衣裳咒骂这群江湖人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天天来搅他的清净,出门看到楚墨白一身血污,怀里抱了个女子,还有另外两名小楼弟子一脸萎靡地拖拉在他身后,一起扶着一名男子,他差点没被起床气给噎晕过去。   楚墨白一声不响地进了门,叫他去请大夫。府尹哪敢不从,慌忙应了。   在大夫来之前,楚墨白已为柳长烟肃清了体内的毒,又为那名他带回来的女子渡了真气疗伤。春风渡用的太急,不免也让他露出了疲态。   大夫来后,给他们一一诊脉开药。   天快亮时,柳长烟先醒了,但还虚弱,说不上两句话便要歇一歇。   柳长烟不久前才中了陈妖的毒,现下又被毒了一毒,元气大伤,暗叹自己时运不济。   楚墨白留他在房里休息,带上门时景西正好从回廊下走来。   楚墨白发现他神色有异,“怎么?”   “那位姑娘,她……好生奇怪。”   楚墨白低头思忖了一下,快步而去。   周梨躺在房间的床帏里,昏迷不醒,脸色白白的,毫无生气。   “药已经灌下去了,背上的伤也上过药了,那是皮外伤,应该没什么大碍,我也渡了真气给她,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而且我探她脉搏,发觉她奇经八脉中有一股很强的内力横冲直撞的,古怪得很。”景西说到这里呲了下牙。   他在乱葬岗被暗算了一把,此刻脖子还在疼。   说来有气,让他知道是谁暗算他的,非要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周梨这时应景地咳嗽了几声。   楚墨白给她把完了脉,轻轻放下,低头看着她的脸。   这姑娘的内力出人意料的浑厚,还非常刚劲。   女子有这么刚猛内力的很少见,而且观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能练到这个火候,实在稀奇。   最重要的是,她练的这门武功,有点古怪。   她伤得其实并不重,都是外伤,养上几天就好了,现在还不省人事,是因为她的伤牵动了体内那股强大的内力,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惊涛骇浪,不断在她经脉里冲撞。   楚墨白把周梨扶起来,再将春风渡传进她体内。   景西出言阻止,“这女子来路不明,我们都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万一她和暗算我们的人是一伙的,岂不是救错了。”   楚墨白并未停下,景西也只好不劝。楚墨白救周梨有原因,周梨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乱葬岗,其中必有原因。   渡完春风渡后,景西驱到床边,看到周梨的脸色好了许多:“果然还是春风渡厉害。”   楚墨白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她身负的内力很奇怪,好像只接受春风渡。”   景西奇怪道:“为什么?”   楚墨白摇头。就像磁铁一样相吸,没什么原因,天性使然。   桌上是大夫开的药单,楚墨白看过之后,将它移到一旁,取了笔墨重写了一张,交给景西,让景西去抓药。   景西出门前回过头,一脚跨在外面,手扶住门框道:“掌门,去休息一下吧。”   楚墨白正用两指轻揉晴明穴,闻言放下手:“我还要去趟乱葬岗。”   去乱葬岗前,要先向府尹借些人手。   府尹虽然心里不满,但唯恐惹恼他,怕他把那劳什子的丹书铁券拿出来,只好应了,拨了数名官差听他调遣。   他们随楚墨白来到乱葬岗时天尚未大亮,正是卯时。   一地狼藉间,江重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楚墨白来到时并没有看到他。   地宫里满是乱石,官差们按照楚墨白的吩咐开始挖地掘墙,于是深藏在墙壁里的机关结构逐渐显露出了模样。   墙内机关复杂制作精密,绝非出自普通匠人手笔,就是鲁班重生,也未必能造出这样一座机关地宫。   楚墨白震惊之余,实没料到梅影里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机关大师。   “楚大侠,这三具尸体……”数十名官差好不容易把那三具小楼弟子的尸首从地宫里搬了出来,个个掩面捂鼻,好几个背过身去呕吐不止。   原本这三人就已经死的很惨了,地宫崩塌之后,他们被巨石一压,现如今是更不成人形了。   楚墨白低声道:“我来吧。”   楚墨白带着这三具尸首回去时,周梨仍旧未醒。   他回到房中闭上眼睛回忆一下,然后提笔蘸墨,把方才在地宫里看到的机关结构绘成图画。   画完之后,先搁在一旁,再取过一张纸,把在地宫里见到的那个使双剑的年轻人画下来。   他画功一流,不忘点上眼角那颗泪痣,把洛小花画得惟妙惟肖。   最后,他写了一封信。   做完这一切,他出门把画像和信分别交给南山景西,让他们将画像传布江湖,看有谁见过此人,知晓此人身份。至于这封信和这幅机关图,则送到鲁家去。   “机关术鲁家?”南山和景西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鲁家不是早就金盆洗手,隐退江湖了吗?”   楚墨白淡声说:“我有要事,要请教鲁家。你们尽快送到机关城去。”   鲁家是名闻天下的机关术世家,传闻他们是鲁班大师的后人,机关术堪称当世一绝。   江湖上也有专门研究机关暗道的门派,但无一能拥有鲁家的高超技艺。   要说机关暗道算是偏门杂学,能以它跻身江湖中名列前茅的门派之一,可见鲁家的机关术相当不凡。   可惜鲁家家主淡泊名利,很久以前就金盆洗手,如今听说只一门心思在自家的机关城里研究机关术,两耳不闻江湖事。   楚墨白见识过了那座地宫里的机关,首当其冲地就想到鲁家。   除了鲁家之外,他实在想不明白天下还有谁会造出这等厉害的机关术。   鲁家一向清白,不太可能和梅影有牵扯,但请他家来相谈一下,也许会有线索。但鲁家已经金盆洗手,能不能请动只能尽力一试。   “掌门,”南山忽然道:“还有半个月就是千华赏了,我们若在此地耽搁太久,恐怕……”   楚墨白把事情从头至尾地想了一遍,似乎该解决的都已经在解决中了,没有其他事了,他道:“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去。”   南山提醒道:“那个姑娘怎么办?”   楚墨白道:“一起带回去。”   这姑娘到底为什么会在乱葬岗,她身负的又是何种武学。   楚墨白对周梨的疑惑很多,最疑惑的,是她曾经出现在求醉城,现在又出现在乱葬岗,而这两个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她的身份实在让人怀疑。   楚墨白的记性是非常好的,他在乱葬岗看到周梨时,便想起了曾在求醉城偶遇这姑娘,他需要弄明白周梨身上的秘密,这也许和梅影有关。   翌日,与府尹告别之后,府尹感激涕零地送走了这些瘟神。   南山景西把柳长烟扶到马车里坐下,又把还昏迷未醒的周梨抬进另一辆马车。   柳长烟往后看了看,笑说:“其实我可以和那姑娘坐一辆车,干嘛要这么麻烦。”   楚墨白摇头:“不可。”   柳长烟:“为什么?”   楚墨白不吭声,不可的原因很明显,男女不可同车。   “师兄你这破规矩太多了,所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   楚墨白跨上马背,天边浮云流动,隐隐生辉。   他面向柳长烟,问:“你认识她吗?”   “谁?”柳长烟脱口,意识到他在说的是那个不知名的姑娘,奇道:“我怎么会认识她?从来没见过,师兄为什么这么问?”   在求醉城时,这姑娘曾说自己是天玄门弟子。   楚墨白微抿唇角,执起缰绳,迎向巷口,“没什么。” 第38章 归程   归程尚且算顺利。   秋分, 鸿雁归来。这一日天晴云阔, 柳长烟伤势已愈,闲来无事, 便和楚墨白对坐饮茶。   窗上浮光掠影,将两人的轮廓细细描摹。   茶不是什么好茶,出门在外, 也带不得好茶, 但也算清香,茶雾悠悠地摇。   “有蚊子。”柳长烟道,伸手去拍, 竟没拍着。   习武之人,眼力和耳力都是绝顶,却拍不着一只蚊子。   楚墨白静静地喝茶,未说什么, 平静地看他。那眼神意味很明——连只蚊子都拍不着,你说你是不是有辱师门?   柳长烟启开了窗户,顺手一挥, 要把那只大蚊子赶出去。   哪知这蚊子是个死皮赖脸的性子,硬趴在窗户上不飞出去。   “嘿!”柳长烟看它停下来了, 上手去拍。它像和柳长烟心灵相通,立刻飞开, 逃脱了一会儿,再度趴在窗户上。   “……”柳长烟歪了半边脸。   楚墨白屈指一弹,柳长烟没注意他使的什么暗器, 只听啪地一声,蚊子应声倒地,尸体落在地上。   楚墨白慢慢收手,指尖微湿。不是暗器,一滴茶水而已。   柳长烟赞道:“好功夫!”   楚墨白无可无不可。   柳长烟顿觉无趣,起身去外面看风景。   岂知门一开,就听到对面房间里传来惊呼声,他惊诧地回头。   楚墨白把杯子一放,走到对门,见敲门无果,只好徒手用武力把门打开。   屋子里一片混乱,南山和景西狼狈不堪,一支毛笔滑稽地斜插在景西发间,南山脸上则到处是甩溅的墨汁。   楚墨白镇定的目光一扫,落在罪魁祸首的身上。   周梨手持一方砚台,摆开一个防备的架势,戒备地盯着闯进来的人。   她醒来时贴身的剑不见了,又看到两个大男人在她身边说话,脑子里警钟大鸣,顺手抄起一物,也不看是什么就往前一划,跟出剑的姿势差不多,结果甩过去的不是剑光而是一排墨汁。   南山正中其招,满脸乌黑。景西则被周梨抵在墙角用毛笔威胁。   直到楚墨白进来,周梨看到了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楚墨白竟然还没死?!   周梨惊得不轻,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乱葬岗那天,江重山把她和江重雪关在外面想和楚墨白在地宫同归于尽。   后来来了个怪人把洞口给炸了。   楚墨白是因此逃出来的吗?   周梨脑袋里还在风卷云残地重现那天发生的事,楚墨白极为平静地握住她高举砚台的手,她挣了几下,没挣开,他把砚台从她手中抽出,默默放回原位。   周梨死死看着他,出手如迅雷。   楚墨白轻易避开,三两下将她制服,站在她背后拗住她的手臂,她痛得冒出几滴冷汗,厉叱:“哪里来的江湖宵小,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楚墨白放开她,她几下跳到门口拔腿就逃。   柳长烟微笑着挡住门口,周梨只好退到他们四人中间,左右打量。   她背后就是窗子,立刻往后一跃,想跳窗逃走。   这次楚墨白与柳长烟居然都没有阻止她。   窗户开了,她目瞪口呆。   窗户是汪洋江河,周梨好半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是她与江重雪来时渡过的长江。   船已经在江上行了两天,离江北已越来越远,不日就可抵达江南。到岸后传陆路,快马加鞭的话三天之内就可到金陵。   “一醒来就这么有精神,”柳长烟耸耸肩,“看来是没事了。”   周梨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上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长烟笑道:“这句话该我们来问你才是,你到底是谁?”   周梨咬了咬嘴角:“我告诉你们,我、我可是天玄门的弟子,你们若敢对我做什么,我家门主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柳长烟慢慢睁大了眼睛,“你说你是谁人门下?”   周梨哼道,微扬起脖子,“天玄门,害怕了吧,害怕了就赶快放了我。”   柳长烟发出一声轻笑,“既是我家门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周梨惊愕:“你是……”   “不好意思,”柳长烟微笑:“在下姓柳,正好是天玄门的人。”   周梨像是不相信,“姓柳?天玄门姓柳的……你是柳明轩?”   柳长烟脸色一黑,“我有这么老吗……连我爹的年纪都不知道,还敢谎称是天玄门弟子。”   柳长烟当年见过周梨一面,那时周梨只有十三岁,这几年她面貌改变许多,女大十八变,柳长烟已认不出来,但周梨认得他。   听他的话是对自己完全没印象了,她暗自松口气。   她与楚墨白在梅山有过一面之缘,楚墨白一定记得她。   她当时既然称自己是天玄门弟子,此刻改口会让楚墨白更怀疑,不如顺水推舟,把冒充天玄门弟子的罪名给坐实了。   楚墨白按住周梨肩头,在她后颈一拍,她身子一软,听话地坐了下来。   她还在想楚墨白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她,哪知楚墨白以两指按向她手腕,把起了脉。   躁动不安了这么多天的内息终于平稳,怪不得醒了。   “说吧,”柳长烟好整以暇,“你到底是谁,从哪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乱葬岗,尤其是为什么要冒充我门弟子。”   周梨绞着衣角,心想,重雪呢,江大哥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安全,还是和她一样被抓了。   她揉揉被楚墨白拍得生疼的脖子,嗫嚅道:“你们这样对我,小心我同伴来了,对你们不客气,我武功虽差,但是我同伴武功可是极好的。”   “你还有同伴?”柳长烟忍不住笑了,“不会也是我天玄门弟子吧?”   周梨闷声不答,但心下已一片雪亮。   看来他们只抓了她一个人,重雪和江大哥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楚墨白打量她片刻,终于开口:“你的武功并不差。”   “啊?”周梨抬头装傻。   楚墨白轻轻看她,“你师承何人?”   周梨抓抓头,犹豫不决。   柳长烟作势威胁:“你不说,小心我们把你扔到江里喂鱼。”   “师父有命,不得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周梨断然道:“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柳长烟会意地看向楚墨白。   一般不愿说出名讳者说明这人很有名,而且很有可能是隐世高手。   他又问:“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路过。”周梨简单道。   柳长烟当然不信,周梨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不过路过清河,听到有爆炸声就走去看看,谁知这么倒霉,被你们掳到这里。随你信不信。”   柳长烟挑眉:“那你为何冒充天玄门弟子?”   周梨撇撇嘴,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无门无派,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借个天玄门壮壮声势而已。”不忘补充一句:“谁让江湖上的人都是先敬门派后敬人的。”   这句话是江重雪告诉她的。   柳长烟也不好说她不对。   武林中虽然鱼龙混杂,但实则很讲究门派出身,望门贵派出来的弟子无形中就让人礼让三分,高人一等,相比之下,那些自学成才,或者门派低微者,除非自身武功奇高,不然想混出头也是极困难的事。   像周梨这种没什么身份,谎称自己是名门弟子招摇撞骗的人,在江湖上还真不少。   “你为什么会到清河?”柳长烟问。   周梨道:“行走江湖嘛,哪儿我都想见识见识,走着走着就到清河了,这还有为什么?”她对柳长烟的问题不耐烦,觉得他是在找她的麻烦,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两眼,“梅山我都去过了,难道清河就去不得?”   柳长烟奇道:“你去过梅山?”   她得意洋洋,“当然。”   “那可是求醉城的地界,你孤身一人前去?”柳长烟嘿地一笑,“我不信。”   周梨嘁了一声,“不信?不信你问他。”   她指向楚墨白,看了他好久,越看越恼火,“我是去采火灵芝提升功力的,不过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强盗,把我的火灵芝给抢去了,明明那火灵芝是我先看见的。”   楚墨白一声不吭。   柳长烟眼珠转了几转,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觉得有些稀奇。   楚墨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所身负的武功略微古怪,短期内最好不要与人动手。”   这回周梨是真的有点不懂,奇怪地“啊?”了一声。   楚墨白道:“家师博闻广记,回到小楼之后,我会请家师为你诊脉,也许他会知道其中原因。”   周梨面色不自然地白了白。   楚墨白这是想把她强制带回小楼,这可如何是好。   她忙道:“不用了,我……”   楚墨白转身就走。   柳长烟拍拍桌子:“乖乖待着,别乱跑。”说完和楚墨白一起离开。   回到对门的房间里,门开着,对面的周梨果然没有安分守己,想溜出去,结果他们两齐刷刷射过来两道目光,硬是把她逼了回去。   楚墨白让南山和景西守在门外,本来她昏迷着倒还老实,不用防她逃跑,如今一醒就折腾。   柳长烟笑道:“这姑娘说的话,师兄觉得可信吗?”   楚墨白道:“一半。”   “一半?”   楚墨白将在梅山与周梨偶遇一事说出,柳长烟完全没想到还有这茬在,惊讶道:“这么说来,她真的去过梅山,竟然还和师兄动过手?这姑娘胆子够大的。不过,师兄说一半,是什么意思?”   楚墨白淡淡地弯了下嘴角,“她很聪明,话语之间,逻辑严密。可她的眼神不对。”   柳长烟笑道:“哪里不对?”   周梨醒来后第一眼看到楚墨白时的眼神是什么?   震惊,怀疑,难以置信。   这就不符合常理了,她和楚墨白不过一面之缘,不至于对他引起这么剧烈的情绪反应。   柳长烟思忖:“这……是不是太牵强了点。”   “也许,”楚墨白毫不避讳,“但我直觉,她未说真话。”   柳长烟想了想,忽然一拍桌子,剧烈的响动让楚墨白抬起头,他道:“师兄,我觉得我们太君子了。应该把那姑娘绑了,把她淹到江里去,等到半死了再拉起来,看她说不说真话。她要不说,我就在茶里下毒,毒她一毒。她要这样了还不说,嘿嘿,就挑断她手筋脚筋,废了她武功,让她想逃都没得逃。师兄觉得怎样?”   楚墨白正襟危坐,深深看他,良久,柳长烟都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楚墨白道:“柳师弟。”   柳长烟一下子坐直,“是。”   楚墨白的声音又清又冷,认真地道:“不可心术不正。”   “……是。”   开玩笑,他只是开玩笑啊!柳长烟一手盖脸。 第39章 悬赏   大船在翌日午时靠岸。还是那片热闹的码头, 稀薄阳光落在浊水里。   只要在没到金陵之前, 总有逃跑的机会。   周梨下船之后,打定了这个主意。   可惜她身边那四人, 一个是天玄门的少主,两个是小楼身手不俗的后起之秀,尤其最最难搞的那个, 是被誉为天人的楚墨白。   这逃跑的难度实在是犹如登天。不过周梨是个越挫越勇的人, 从来不轻言放弃。   逃跑计划就此展开,可惜她每次逃了还没一里路,就被楚墨白逮个正着。   她不气馁, 再接再厉,瞅准了机会撒腿就跑。   柳长烟都不得不赞扬她的勇气和耐心,“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们把你捆起来你才不闹?”   周梨眨眨眼睛,求饶地笑了笑。   然后下一次继续逃跑。   柳长烟哭笑不得。南山和景西俱是一脸头疼得看她。   只有楚墨白, 照旧是云淡风轻,就是提着她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如冰雪, 眉梢都不带扬一下。   周梨没他这么淡定的性子,她心急如焚得想回到清河去。   江重雪虽然没被楚墨白抓到, 但是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安好, 这是她急切想要知道的。   四人的速度由此被她拖慢,路上看到不少六大派的武林人士,服色不一, 都是叫的出名字来的,有好几个,还是楚墨白和柳长烟的熟识。   十天之后就是千华赏,这些人都是往金陵去的。为避免不必要的寒暄影响本就被拖慢的行程,四人择了僻静的小路,避开了他们。   不过这也给了周梨更有利的机会,逃跑行动虽有阻碍但仍一往无前的进行着。   这天晚上行至一座小镇,随意找了个歇脚的客栈。   掌柜的看见四个大男人带着一个被捆住双手的小姑娘踏进店门时,吓得以为遇见了强盗。   点了几样简单的小菜坐下来,楚墨白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看见她手腕上鲜明的几道印子,他抬起头,“你若不跑,我就不绑你了。”   周梨立刻点头,“我不跑了。”   没一点诚意。四人起筷吃饭,不去理她。   周梨郁闷地说不出话来,她端起碗大口咀嚼香喷喷的米饭,有了体力才能持续抗争。   饭吃到一半,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个客人踱步而入,有江湖人,也有普通百姓。现在是饭口,周围一片菜香。   柳长烟道:“师兄觉得是谁?”   楚墨白眼神锐利,“尚不能确定。”   南山道:“都有可能。”   景西同意地点头。   周梨听得不明不白,这四人在说什么。   她正待问,楚墨白已将她携进了一间客房。柳长烟三人就住在隔壁。   楚墨白竟没有重新捆住她,反而道:“当心。”   “当心?”她挑眉。   “有人在跟踪我们,从我们下船开始。”   离开码头也有好几日了,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被跟踪吗?   她忙着逃跑,居然完全没发觉。   “是你的仇家?”周梨道。   楚墨白看她一眼,摇头。   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周梨清冷地笑了笑,“杀了那么多江北的人,有人来找你寻仇,也是理所应当的。”   楚墨白持剑坐在椅子里,不为所动。   周梨指望能让他有点反应,继续刺激他,“成天说自己守正辟邪,其实满手血腥,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任意杀伐,说什么铲除邪魔外道,不过借口而已,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你只是凡人罢了,凭什么像神仙一样高高在上地评判一个人是正是邪,又凭什么认定江北门派就一定全是邪恶之徒,难道正派之中就从未出过败类吗?你这样独断专行,我看根本是正邪不分。”   她朝楚墨白劈头盖脸的一通“正邪之说”“黑白之分”。   楚墨白岿然不动,全然不被她左右。   她气得嘴角抖了抖,懒得再跟他说了,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睡觉。   楚墨白看看床上的周梨,又看看外面的夜色,这才戌时而已。   他平静地抬起眉目,盯了会儿手中的朔月,再度合上眼帘,端正打坐。   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原则,每个人也皆有每个人的坚持。他所持之信念,一直固若金汤,不是周梨三言两句能击溃的。   是正是邪,他心中的那杆秤从未弯曲过。   这是他的坚持。   夜逐渐深了,客栈外灯火渐至寂寥。   周梨睡着了,呼吸有节律地一下一下,清清浅浅。   她是合衣而睡,屋子里有个大男人,总不好让她脱衣服睡觉,楚墨白驱到床边为她盖上被子,手指一弹。   灯灭了。   约到深夜二更天,周梨睡得正酣,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细微声响弄醒。   她从床板上跃起,椅子里的楚墨白比她醒得更快,走到窗前,用手背轻轻推开一线。   外面的街道很寂静,无人走过。夜风顺着启开的窗户飘进来,一袭黑影在地上一晃而过。   周梨皱眉,压低了声音:“是跟踪之人?”   楚墨白回头对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朔月在漆黑的屋子里散发冷冽剑气,呼之欲出。   来人在屋顶,轻功不俗。   周梨正戒备着,一物凌空飞来,她紧紧抓在手中,定睛一看,是她的剑,她抬头。   楚墨白凝立在漆黑中的神色观之比白日里更凉了一层,低声道:“防身。不要逃。”   周梨点头。   楚墨白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看了她一会儿,翻开窗户,跃上了屋顶。   周梨静候了片刻,待屋顶上响起打斗声时,她噌地从屋子里窜出去,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客栈。   大好机会,不逃是傻子!   一路狂奔,直到跑累了方停下步子扶着一面墙壁喘息。   头顶月色如练,只是瘦削,宛如半叶扁舟。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   这时,她发上的一根簪子断了。   这发簪是她初到清河时在路边的摊贩手上所买。   簪子质地并不优良,木头打磨,落地的时候,整整齐齐的两截,切口处平滑光整,没有一点毛刺。   周梨瞳孔骤缩,跳步而起,人霎时就退了三丈,躲进一条巷子里。   杀气。人虽没看到,但是很明显的杀气扑腾而来,沾到面上时,刺得心尖一凉。   周梨一步步后退,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挫败,大声道:“楚墨白,你要抓便抓,故意吓唬我算什么,给我滚出来!”   风里的气息越来越沉重,并非是灵动洒脱的剑意,她骂完之后,响起一两声古怪的诡笑,身边闪过人影,速度相当快。   周梨脸色剧变,这笑声不是楚墨白。   她很快想明白,这一路过来,和楚墨白也算相处了一段日子,楚墨白怎么会是那种无聊到有闲情逸致来吓唬她的人,他哪一次追到她不是光明正大的。   她迅速地朝人影处扫过几眼,对方腿法利索,故意在她周围胡乱地跑,想打乱她的步调。   她只好先发制人,抽剑朝那人刺去。   她不敢用六道神功,自从醒来后就被楚墨白告诫过,她一开始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第一次逃走时遇到追来的楚墨白,她下意识使出了修罗剑法,结果全身抽痛,险些吐血,此后再不敢胡来。   她心底疑惑,来人如果是楚墨白口中一路跟踪他们的人,那应该去对付楚墨白,追她做什么?   除非是冲她来的。   “圣教的人?”周梨出言探他的口风,“江重雪和江重山在哪儿?”   对方没有回答,更加深了周梨的困惑。   这人轻功不错,还使了一手好暗器,袖子轻挥之间数道形状不一的光芒乍起。   周梨以剑格挡,好不容易闪开了,谁知剑一放下,又有一枚暗器朝她眉心飞来,她呼吸一停。   紧接着,对方却忽然出手,把自己射出去的这一枚暗器回手一抄,给捏住了。   她听他笑道:“失误失误,不好意思。”   周梨心中越发糊涂,与他缠斗了一阵,她终于发现,这人无意伤她,每次朝她打来的方向都不是致命部位,与其说是要她的命,更像是要制服她。   周梨边打边道:“你到底是谁,抓我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隔着凌厉的招式传来:“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是怎么得罪求醉城了。”   周梨惊讶地低语:“哥舒似情?!”   那人袖子往前一拂,又甩出了一把暗器,她连忙避开,脚下一崴,差点摔倒,但是背后却贴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一道白色剑芒如信手采撷了月色淬炼而成,闪电般掠向面前那人。   周梨出乎意料地回头一看,正好迎上楚墨白冷峻的眉目,侧脸光洁如玉,神色是一贯的冷淡。   被这人抓去,和被楚墨白追到,真不知哪一样比较倒霉。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她还是选后者的,毕竟和楚墨白比起来,落在喜怒无常的哥舒似情手上,恐怕是生不如死。   楚墨白把她挡在身后,朔月剑信信一挥,震开了数枚飞来的暗器,同时割伤了那人使暗器的手。   这人看时机不对,立马想逃,不过朔月剑逼得紧,他没机会逃。   周梨避在后面看去时,那人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朔月剑架上他的脖颈,他猛地僵住,立刻蹦出了四个字:“有话好说。”   楚墨白言简意赅地道:“何人指使,目的为何,说。”   “我说,我说。”他反复吞咽了几下口水,目光轻轻瞄着楚墨白的脸,“是求醉城要这丫头,我也是接了求醉城的悬赏才来抓她的。”   “你说求醉城悬赏要抓我?”周梨脱口问道。   那人舔舔唇角,勾了一笑,“没错,这悬赏可是哥舒城主亲自……”   话音未落,周梨赫然道:“小心!”   那人袖子里还藏了把锋利匕首,此刻弹出来往前刺向楚墨白。同时,那边的柳长烟赶来,正好见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持剑刺去。   楚墨白微微动了动眉梢,出手以两指夹住了那把匕首,那人眸中大惊。   周梨一怔。这一招四年前她见过的,江重雪的金错刀就是被他这样夹在了手中。金错刀不知比这匕首锋利多少倍,尚且敌不过楚墨白这区区两指。只听格拉几声,匕首尽碎,跌落在地,柳长烟的剑也正好从背后刺穿他的胸膛。   死得惨烈。   那人死后,楚墨白朝周梨微点了下头,“多谢。”   他是多谢周梨那一声“小心”。   周梨一抿唇,没说什么。   楚墨白道:“你们那里如何?”   柳长烟一摆手,“没事,已经被放倒了,南山和景西正看着呢。”   来人有二,声东击西,一个引开楚墨白,另一个来追周梨。   楚墨白搜查完那具尸体,在尸体的衣襟内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画像。他将其展开,两人齐齐看向周梨。   周梨愣了愣,探头一瞧。   画像上的人面目清秀,纤眉如黛山,眼睛有神。正是自己。   “他们是江北的人,”柳长烟存疑地打量周梨,“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周梨也不知该说什么。   楚墨白把这画像收好,“先回客栈再说。”   路上柳长烟不停地数落她,一根手指头苍蝇一般在她眼睛前指指点点,“原来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害得我们一路担惊受怕的,你说说你这一路都惹了多少麻烦了,啊?”   周梨一把握住他乱戳的手:“这真是恶人先告状,我一个人好端端地行走江湖,要不是你们非把我囚在身边,我才不稀罕给你们惹麻烦,你要真觉得我麻烦,你倒是放我走呀。”   柳长烟就说:“你来路不明,未查明身份之前,岂可放你走。”   周梨笑道:“我是何身份凭什么由你来查,你是朝廷还是神仙,不过就是天玄门少主而已,名门正派就是了不起啊,都欺负上我这种无名小辈了,厉害厉害。”   柳长烟被她一噎,捂着微疼的胸口气闷。   两人在这边斗嘴斗得欢,楚墨白脸色平静得一脚跨进了客栈。   那人的同伴,身上亦有这张画像。   经盘问过后,那人吐露出了实情:一个月前,求醉城城主哥舒似情亲自发布了一张悬赏画像,以高价悬赏画中女子,谁能抓到这女子,将她生擒至求醉城,哥舒似情必有重赏。   所以方才与她交手的人不杀她,还唯恐伤了她半根汗毛的样子。   桌子上两张画像,皆是周梨。   这次,换他们四个人集体看向周梨,周梨被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柳长烟揣着双手感叹:“你一个小丫头,连求醉城都得罪了,你还真是能耐啊。不过还好啊,哥舒似情是要生擒你,看来在你被抓到求醉城前,还是有活头的。”   周梨脸色雪白。   这个哥舒似情,不就是偷看了他一次洗澡么,不用恨到要杀了她吧?   还发出这种东西让整个江湖的人都来抓她?!   柳长烟道:“看来这些日子一直跟踪我们的,就是接了求醉城悬赏令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三人皆问:“怎么办?”   楚墨白把画像收好,神色如常,“明日一早,照旧上路。”他停顿了一下,对周梨道:“放心,到了小楼,无人可伤你。”   周梨慢慢抬起眼帘。   楚墨白添上一句:“我会护你安全。”   周梨歪头看他半晌,心里却想着这莫名其妙的事,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现在,哥舒似情在追杀她,楚墨白这边也执意带她回小楼。她把眉头拧得扯不开,心中一团乱麻。   翌日五更,天尚未大亮,几人收拾了包袱踏上行程。   “灵芝姑娘。”   周梨一怔,楚墨白在马上向她伸手。   灵芝姑娘这称呼是柳长烟发明的,因为周梨一直不肯告诉他们她的名字,柳长烟从楚墨白那里听说了他们为抢一株火灵芝的趣事,所以顺口叫她灵芝姑娘,意在调笑。   楚墨白从来没叫过的,这是第一次。他也是听柳长烟叫的多了,极其顺口地就喊出来了。   周梨歪歪嘴,叹口气:“我叫周梨。”   她没有上楚墨白的马,而是去踢柳长烟,试图把他踹下去,自己乘一匹。   马本来是有五匹的,不过周梨逃跑的精神太过坚持不懈,他们只好收回了她的马。   柳长烟偏不下来,周梨拽他的衣角,两人快打起来了。   楚墨白手伸了个空,慢慢收回去。   周梨。   不知是哪个梨。   此时云层后的阳光露出了脸。   两日后,到达金陵。 第40章 小楼   千赶万赶, 五人赶在千华赏的前一日到达金陵。   秋分的阳光甚好, 把金陵冠盖满京华的模样照得熠熠生辉。   牵马入城时,周梨发现金陵城十分繁华。这座拥着六朝金粉气的城池, 有浓稠的酒,鲜红的花,凤萧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他们正巧赶上庙会,人来车往,甚为热闹。   随江重雪一路到江北, 又随楚墨白一路到金陵,途中并非没见识到大城大镇,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金陵有一种自成一脉的风华。   小楼坐落在金陵城外的深山之中, 三座奇峰高耸入云,山脚大片农田菜地,全归小楼所有。   包括方才在城里, 周梨看到许多家酒楼轩坊外都挂着印有莲花图腾的幌子,也都是小楼资产。   柳长烟随手一指, 画出个极大的圈,告诉她, 不光是这三座高峰,方圆五十里,皆属小楼地盘, 这是太-祖时期,亲自赐给小楼的。   周梨不免咋舌,默默低声说了一句:“真有钱。”   柳长烟难得同意了她的话,感慨地点头。   中间那座高峰为主峰,山上遍植红枫,每年秋候满山枫叶红透苍穹,如烧着了一把火,看碧成朱。   来到山门前,周梨把手遮在额头,挡了微微刺目的阳光。   薄薄的一方浅芒似轻纱笼着巍峨山门,天穹泛着青色,温润至极。   与求醉城十分不同,求醉城色沉调深,小楼则是一派清雅,鳞次栉比的飞檐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格外出尘。   看守山门的弟子高呼一声:“掌门回来了!”   山口搭了高台,作瞭望之用。台上几名弟子从高处掠下,朝楚墨白围过来,脸上皆是喜色,单膝下拜。几人白衣锦襟,莲花幽幽绽放。   楚墨白临风玉立,神色如清雪淡月,即便在满目白色里,他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他道:“楼中一切可好?”   弟子说:“本是一切都好。不过昨日有百姓来小楼告状。”   楚墨白微微垂头听下去。   那名弟子赶紧解释:“千华赏在即,五大派已陆续赶来金陵,按照历年的规矩,已让他们分别入住于主峰和侧峰。但是不少没有收到请帖的门派也来到了金陵,人数众多,搅扰到了城中百姓。”   这些门派大多非正统,但人数不可小觑,他们知道没有请帖是上不得山的,却想看一看这盛会。   周梨竖起耳朵细听,她以为门派的地界都是禁地,百姓竟然能够随意上山来?还来告状?   方才在城中,她就注意到身边的目光看向他们时都带了敬意,来百姓都是冲着南山景西身上那套莲花锦服。   看来,小楼在金陵很得人心。   周梨还不知道,小楼不止是得人心而已,莲花图腾几乎已成金陵标志。   小楼历来奉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既有一技之长自当护长及幼,以守护一方为己任,金陵百姓得小楼护持,百年间都太平无事,所以这里的人对小楼充满敬佩之心,逢年过节不少人会亲自上山拜候。   须臾,楚墨白忖思完:“让几名弟子亲自下山,将城里的武林人士带到城外别院,把他们安置妥当。”   弟子颔首。   楚墨白问:“师父如何?”   “师尊仍在闭关中,这段日子没有出现问题,预定的出关之期在三日后。”   楚墨白远远一望,青山白云浮上他双眼,吩咐弟子:“有客到,把客人领去客房。”   转身对周梨说:“你先休息几日,待师父出关了,我会请他为你诊脉。”   几名弟子把周梨和柳长烟一同迎了进去。   小楼恪守楼规,虽然言语上没改掉叫柳长烟师兄的习惯,不过柳长烟既然已离开小楼,就不算小楼弟子,而是客。   他这客人当得悠哉,如在自己家门,揣着袖子随处闲逛去了。   周梨随领路的弟子七拐八绕,行过一片花柳浓荫地,被带到一处雅致的回廊上,往前走了十来步,就是客房了。   这里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暗藏五行八卦,初来者很容易迷路。周梨拍拍脑袋,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是怎么走过来的了。   客房分了西厢和东厢,西厢是给女客的。   屋子里一尘不染,博古架上摆了几样给客人闲暇时把玩的小玩意儿,案几上一副文房四宝和一只乳足香炉,墙上悬挂了一把长剑。   小楼以剑出名,每间客房里都有一把剑,用来赏玩,也可用来与人切磋比武。   剑出鞘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听就是好剑。周梨把它握在手中掂量掂量,挂了回去。   她坐下来,窗户上日影描花,开始慢慢整理思绪。   现在的情况是,哥舒似情发布了悬赏令要杀她,她只要离开小楼,离开金陵,必然会被人盯上。   哥舒似情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她一个籍籍无名之辈,理由不明。楚墨白这里,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她走,她知道楚墨白是怀疑她和梅影有关。   重雪。关键是重雪。一想到这里,她眉头锁得更紧。   江重雪没有落到楚墨白手里,说明在楚墨白从地宫上来之前,他就已经被带走了,所以楚墨白只看到了她。   把江重雪带走的那个人,是不是那个背剑的怪人。那人肯定是梅影门下,即是说,江重雪现在极有可能在梅影手上。   周梨忽然发现自己蠢笨至极,竟然一次次地想回到清河去。   回去做什么?江重山已经说过,清河所有梅影弟子都已撤走到湘西去了。   她使劲敲敲脑袋。   笨死了。真是笨死了。   敲完发现头更疼了,因为一个最大的问题显然易见地跳了出来。   梅影已经从清河撤走,如果江重雪在他们的手上,他们会不会把他带到湘西?   梅影把弟子召到湘西去,是想干什么?   周梨站起来,把半开的窗户启到最大,外面远山重重,白云雾霭,分外空蒙。   江湖之大,天下之大,梅影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她觉得这些事情都很不好办,不知该怎么解决,一时千头万绪。   屋外传来一声响动,她全身一惊。   一只黑色的猫嗷呜一声蹿过来。   她没看清是什么,只见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朝自己袭来,挥手一挡。   黑猫牢牢挂住她的手臂,悬在半空。   周梨吐出一口气,半分失望,半分好笑。   那猫养得极胖,体态雍容,毛色发亮,一看就是家养的。   小楼这么规矩的地方,竟然允许弟子养猫?   猫落到地上,看也不看周梨,踱着优雅的步伐,穿过长廊出去了。   周梨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要避开小楼的巡逻不是简单的事,但那只猫却不紧不慢地走着,旁然无人的样子,竟然也没让人发现。   周梨跟着那只猫游荡在诺大的小楼里,心想被人发现也无所谓,她怎么说也是小楼掌门亲自迎进来的客人,还能吃了她不成。   良久,她终于发现那只猫并不是胡走的,而是特意选了无人的角落。   她甚为惊奇,一只猫竟然有这种思维,看来它是这里的常客,或者它的主人教导过它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   她被带到后山一片小树林里,一条小河从山顶流下来,水声潺潺。   那猫儿倚在河边抓虱子,偶尔把爪子闪电般探入河中,勾起一条鱼。眼明手快,真乃老手中的老手。   周梨赞道:“厉害!”   猫儿拿爪子挠挠面颊,对周梨的称赞视若无睹,躺的舒服了,浑圆的臀部向上一抬,短小的尾巴拂尘似地摇。   前山种的是红枫,后山则满覆苍翠。   景色好,周梨郁结的心情缓和了一些。   她负了手,顶着头上蓬蓬的树叶,在满地的碎光里且行且走。走了一会儿她转过头,看到那只猫儿跟了上来,昂首阔步,姿态清傲,周梨看得捂嘴笑。   不久,步出小树林,面前是一座吊桥,连接主峰与侧峰。吊桥窄而长,摇摇晃晃,走起来怪吓人。吊桥下万丈深渊,云气纵横。   没想到侧峰上热闹非凡,六大派弟子缕缕行行,服饰不一,眼花缭乱。   明日便是千华赏,收到请帖的五大派均已到齐。   小楼的规矩,别派弟子来小楼做客皆住在侧峰,所以侧峰上更热闹些。   六大派弟子像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少之又少,其中多数又皆是心性跳脱磊落不凡的后起之秀,上山之后没有掌门在侧时刻监督,手脚都放开了,三三两两地游山观景,或者煮酒品花,也有些立于小楼的朱雀广场比武切磋。   周梨抱着那只猫在侧峰上随处晃悠,她年岁与这些人相仿,走在其中,也没人觉得她奇怪,就是她怀里的猫吸引了一些目光。   来到朱雀广场时,眼角一飘,看到了老熟人。   陆蕴正与人比武,他赢了对方两招,笑得得意洋洋,高昂着下巴摆弄自己的剑,剔透的目光向广场周围的人扫过一圈,随手一指,招了招。   周梨往陆蕴手指的方向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着朱红绣凤的服饰,是点苍派的弟子。   对方年岁好笑,未免血气方刚,容不得他这么张狂,持剑飞入广场。   可惜几十招内,落败于陆蕴。陆蕴连赢两场,笑得嘴都合不拢。   周梨抱猫旁观良久。   这个陆蕴,专挑年岁比他小个头不高,看上去资质没他好的弟子,那些长身玉立的师兄们他是根本不敢交手的。   无趣。   周梨拍拍手,不疾不徐地从人群里穿梭出去,走了没几步,周围刷刷刷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一个声音自她背后响起,“你,上来。”   “我?”周梨回头,再次确认陆蕴指的是自己。   陆蕴一脸不耐烦,“没错,就是你。”   周梨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放,黑猫落了空,一骨碌地往几名女弟子的裙角下钻,引发几声尖叫。   周梨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乱跑,好好的主峰不待,偏跑这儿来看热闹,这下好了,她自己成了热闹。   她的兵器落在房间,体内的六道神功没个定数,压根不想和陆蕴交手。   陆蕴就是看她空无兵刃,又身形单薄,所以才点了她。   周梨赶紧抱拳婉拒:“我武功低微,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不是陆少侠的对手,还请陆少侠见谅。”   她一口一个陆少侠,把陆蕴恭维舒服了,想让他别来找她的麻烦。   陆蕴被她说得通体一爽,眉毛横得飞起,纯蓝衣带招摇地飘,一派少年得意,冲她笑道:“没关系,你既武功低微,那正好,上来让我指导你两招。”   周梨垮着脸连连后退,“不必了,不必了……”   陆蕴一皱眉,“你给我过来!” 第41章 切磋   “陆蕴, 不要这样强人所难吧。”广场外围有人给周梨说话, “这位姑娘看上去不是门派中人,也许根本不懂武。”   这人这么说, 大家看向周梨,发现她未穿门派服饰,有点意外, 不知她是何人。   先前那位败于陆蕴手下的少年也扬言:“比武切磋全凭自愿, 哪有强逼的,人家一个姑娘家,不想与你动手, 你何苦咄咄逼人,你若实在要比,再选个人就是,或者我上来再与你比一场。”   陆蕴不屑和他说话:“手下败将, 谁要和你再比,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说什么!”少年大怒。   点苍门下不少人眉尖微抽,拦住了少年, 但眼神冰冷,其中一个师兄冷冷道:“青城派好大的派头。”   他声音不大, 但对面的青城派听得很清楚。   这时候,有人道:“陆蕴, 下来。”   这人一出声,陆蕴收敛了几分骄矜之气,但碍于面子, 不肯下来,僵在广场上。   进退两难之际,他跺了跺脚:“我不!”   好些人噗噗地笑,这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周梨在人群里搜寻到说话者的面貌,抱剑端立,微风吹过,明蓝华服如云浮动,挺拔如兰芝玉树。   陆蕴如果是秀美,他则更加俊朗。   陆蕴的大哥,陆藉。   点苍弟子还在愤愤不平:“陆师兄平日里就是这样管教弟弟的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陆藉不是个随意任人指摘闷不吭声的人,他知道陆蕴有错在先,但当下也不相让,阴冷地道:“陆蕴不过想指教这位姑娘几招,并无强逼之意,倒是点苍派的弟子挑拨是非,究竟是何用心?”   点苍派厉声:“陆藉,你说什么!”   “我的话已说得很清楚,”陆藉面色不变,镇定地道:“还是你们家习武不精耳目不聪,所以听不清楚?”   朱雀场上一片哗声,两派几乎要动起手来。   周梨看不下去了,这事因自己而起,她正要出口劝阻,孰知场上的陆蕴见自己大哥被人指着鼻子责备,脸色憋得铁青,一道剑光旋即裹挟寒风直抵那名为她说话的少年的颈项。   少年还在与陆藉争执,无暇顾及背后空门,等周梨高声提醒时,冷意已袭上肌肤,他此刻回身抵挡已是晚了。   但鞘中的剑却赫然弹出,冲天而起,浓重的阴影投了下来,少年猛地抬头。   周梨没有兵器,只好先借用一下这少年的剑。   她身子凌空,反手一剑挡去,叮得一声,所有人的话语皆在一刹收起,惊讶地望过去。   陆蕴是偷袭,本应轻而易举就能得手的,谁知半途出错,他的剑被周梨震落在地。   围观的人集体肃静,全部停了手,好半天没人说话。   陆蕴把剑拾起来,咬牙切齿,一副要把周梨剥皮拆骨的模样,“你这骗子!骗说自己不会武功,却来偷袭我,上来,让我好好教训你!”   周梨险些气笑。到底是谁偷袭在先。这人颠倒是非的本事可真是太厉害了。   “借你的剑一用。”周梨低声道。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周梨已夺身上了比武场。   她一手持剑,风吹裙裾飘,眼角迎着太阳微眯,低下时一片清冷之意。   周梨尚未出剑,陆蕴已忍不住攻过来。   两剑相交,剑啸清鸣,带起一片惊人寒气。   既是交上手了,众人也不好从中拦阻,点苍派与青城派暂且压下怒火,各自观战。   周梨知道不可用六道神功,但一旦动了手,内功和剑法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谁知这次她竟没有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之感,她微喜,掌中的剑使得更得心应手。   “这姑娘,”有人看出了不对,说:“为何她招式这般怪异。”   其他人附和,“我也觉得,竟看不出路数。你觉得呢。”   被问的人也只摇头。   作壁上观的陆藉已经脸色相当不善了。   陆蕴的功夫底子他最清楚,这小子其实并不爱习武,从小就抱怨习武又苦又累,所以青城派的武学中,他偏爱挑些华而不实地来练,既可以节省时间,又不必整日辛苦,耍起来还十分漂亮。   可惜那种武功唬一唬门外汉,敌一敌那些初出茅庐之辈尚可,真碰上高手,只有被打的份。   此刻看去,陆蕴已被周梨完全困住了手脚,周梨一剑先挑散他的发冠,再勾破他的衣角,把他一步步逼到退无可退。   他气得喘息不止,伸出一根手指头,“你敢耍我!”   周梨记得几年前酒楼里发生的变故,过去几年,陆蕴的回答倒是一点创意都没有。   周梨眨眨眼睛,佯做惊讶,“被你看出来了。”   “你!”陆蕴正待发作,周梨把剑作势一提,吓得他噤声。   他已知敌她不过,吞了吞喉咙,只好叫道:“大哥!”   他这一叫,不止是认输了,还把陆藉拖下水,顺带把青城派的面子也丢了。   听到周围不少人发出嘲笑声,陆藉暗骂一声:“蠢货。”   但又不能置之不理,执剑飞过去,狠狠瞪了陆蕴一眼,随即森冷的目光看向周梨。   陆藉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好说,”周梨微笑,“正好,我也姓陆,叫做欺人,欺嘛,就是那个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那个……人嘛,就是那个人……”   她胡言乱语,陆藉知道她在打诨,“陆姑娘……”   他没说完看到底下好几张憋笑的脸孔,顿时明白过来。   平日里别人待他一向敬畏有加,几时被人揶揄过,他嘴角扯出怒意,也不与她啰嗦,挺剑而上,要把陆蕴输的那一仗赢回来。   周梨与他对了十几招,发现陆藉在武学上的造诣比陆蕴高了不知多少。   她有点惊讶,还以为青城派都是和陆蕴一样的绣花枕头。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如果青城派个个都和陆蕴一般,岂会在江湖上屹立这么多年不倒,还跻身天下名派的行列。   实际上,青城派的剑法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他家从掌门到弟子,长久以来都是重虚不重实,无论是做人还是习武,都爱搞表面功夫。   就拿青城派的某一条门规来说,凡想成为青城弟子,须得眉清面俊,光这条就不知让多少人望而却步了。   这条门规后来传遍江湖,让江湖上的人十分不齿。青城派收弟子居然是不先讲资质而是先看脸的。不齿的同时往镜子里一照,发现自己和青城派无缘,于是更加不齿。   陆藉出剑如一弯虹影,招招清丽至极,使的是青城派有名的白鹤剑法,身姿飘然欲仙。   他的剑是青城派的镇派宝剑,兵器谱上排名三十五,剑名“天虹”。   点苍弟子的剑在他面前不得不说还是逊了一筹。   周梨面目肃然,右手攥住剑柄将走势一变,陆藉避过,但是周梨却蓦地把剑横持,略略往下一压,然后出其不意地上挑。   陆藉目光一闪,正要抵挡,哪知周梨这一招竟还是虚晃,剑再度变了走势,削向他肩头。   走过数十招后,她的动作越来越行云流水,她自己不觉得,旁观的人看去,那剑法浑然天成,仿佛是有生命的,充满狠劲地变化着,杀气恣虐。   陆藉竟落了下风。   他的面色难看得已经扭曲起来,就连广场上的其他人也失了声,把眉头压得极紧。   在场的人里不乏见多识广之辈,这套剑法路数诡谲风格邪异,明显不是正派武功。   可是小楼里怎么会有魔道中人。   “如此邪异武功,竟敢来玷污名门之地。”陆藉的声音从起伏不定的胸腔里发出。   周梨全身汹涌的强烈戾气在这句话里敛的一滴不剩。   不好,她是在小楼,在这些名门正派的面前,这不是自暴身份么。   可是,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份了?谁规定她不能使自己的武功?是正派还是邪道,仅凭身负的武功就可下断言吗?武学就是武学,还有正邪之分?   不知为何,那一刻周梨想到江重山那句“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其实剑法,也是一样的罢。   陆藉这一吼,把周梨的脑袋吼的刹那一片空白,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陆藉看准了她的分心,一剑朝她刺去,她赶紧提剑格挡,只听格拉一下,剑断了。   天虹刺入她的右肩,她痛得闷哼,目光盯着地上那把点苍派的断剑。   陆藉流出稍纵即逝的冷笑。 第42章 受伤   这时, 一个洪伟的声音传过来, 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名弟子寻声望去,在看到那人严肃的脸时, 集体哑巴了。   来者体型魁梧,目光如炬,身上极有威严。眼睛往众人身上一扫, 没人敢出声。   小楼戒律堂的执剑长老沈云从。   戒律堂是小楼执掌刑罚的地方, 掌管戒律堂的执剑长老向来铁面无私。这不止让小楼弟子望而生畏,即便在其他五派,沈云从的严厉也是众所周知的。   执剑长老正在了解事情始末, 借给周梨剑的少年连忙到周梨身边扶住了她,摸到一手的湿润,大惊,向陆藉怒目而视, “比武切磋点到即止,你怎可伤人?”   “比武切磋,各安天命, 她不是我大哥对手,就是死在我大哥的剑下, 也是她咎由自取,”陆蕴在一旁煽风点火, “何况她这一身古怪的武功,是正是邪还不知道呢,你们点苍这么帮她, 不会和邪魔外道有什么瓜葛吧。”   少年叫道:“你胡说八道!”   周梨皱眉,一步一跄踉地走下朱雀广场。   人群缓慢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在各种怀疑嫌恶审视的目光中她按住肩上的伤,低眉垂目。   消失良久的黑猫钻了出来,一口咬住她的裙角,像知道她力不从心,要拖着她走。   那名少年在她背后跟了几步,想取金疮药给她,被同门拉住,不知说了什么,他眉头火起,挣脱开了,奔到周梨面前,把伤药给她。   他道:“这药止血化瘀最好,给你。我叫宋遥。多谢。”   她虚弱地笑了笑,“周梨。”   道谢后取过金疮药,一路回到主峰上,关上房门,褪下衣衫敷药。   药一上血,果然止住了。   只不过这药劲头有点大,她疼得龇牙咧嘴,一张脸七歪八扭。   江重雪就嘲笑过她,总是这么怕痛。   在梅山绝谷里的四年,习武的时候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她只要一痛,就露出那种天塌下来一样的表情。   年少时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为了一口饱腹的饭食被人追打,所以她一直怕痛,也怕死。江重雪一边嘲笑她这点痛也忍不了,一边用双手环抱住她,搀扶着她走,给她上药。   江重雪的胸膛是一贯的暖和。   胡乱地包扎好了,她呼出一口气,把头抵在案上。   黑猫跳上了案台,安静地伏着,时不时舔她的脸。   肩头一片火烧火燎地疼,随即这烧灼感蔓延到了全身,她自知不好,摸了摸额头,有点烫,是伤口引起的。   小楼的主峰上有一座神农阁,是专供弟子疗伤看病的地方,掌管神农阁的执剑长老据说是天下名医。   带她进来的弟子告诉过她,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可以去神农阁。   周梨千方百计地驱动四肢爬起来,正好有风一丝丝地从窗口灌进,她抖了个激灵。   她记得窗户是关着的。   抬起头来,窗外是一片盛放的白梅,竟已黄昏了,暮色四合。   有人趴在窗棂上,挡住了漫天橘红。那人的脸隐在屋檐的暗影下,嘴角勾着温和的笑,疏疏懒懒的一个姿势。   周梨揉揉眼睛,“柳长烟?”   “小灵芝,听说你受伤了。”柳长烟支颌微笑。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   房门被人扣响,周梨狐疑地看看柳长烟,柳长烟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开门。   门打开后,楚墨白已换了一身衣裳,白中夹蓝,与他先前那身比起来,更显庄重,是专为掌门设计的服饰,加之于他身上,一派清冷明正。   他面庞清雅,从那一株株白梅树下走过来,萦绕白梅清香。   一个趴窗,一个走门,这两个人想干嘛。   她尚未说话,一团不明物从眼前飞过,往楚墨白胸前一跳,楚墨白不得不将其抱个满怀。   低头时,看见那只肥头大耳的黑猫欢快地朝他摇尾巴,舔他的手,一通示好,他略略无语。   “这是什么?”柳长烟睁大眼睛。   楚墨白:“猫。”   “……”柳长烟:“我知道是猫,只不过,怎么会有猫在这儿。”   小楼禁止弟子豢养动物,被发现那可是要去戒律堂受罚的。   这山中不乏珍奇异兽,偶尔瞒过巡逻弟子的耳目走进那么一两只也是平常的事,但是这只猫保养得那么好,明显是有主人的。   周梨插嘴说了一句:“这只猫,就是你的吧。”   她说的你,是看着楚墨白说的。   这猫这么傲慢,看人的眼光简直堪比一棵草,此刻却在楚墨白怀里呼哧呼哧地撒娇。   楚墨白抱着它,慢慢道:“此猫跳进我房间数次,故将它留下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能让他破坏门规收留它,这猫恐怕不止是跳进他房间数次那么简单。   一阵沉默,柳长烟噗地一笑。   他实在是憋不住啊!   楚墨白把话头绕回来,“事情我已了解了,是青城派不对在先,小楼严禁切磋时伤人,是他们之过,我自会处理,到时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   周梨心道:“这消息走得也太快了。”   其实周梨从朱雀广场离开后的一个时辰里,青城派与一个神秘女子比武伤人的事情就从侧峰传到了主峰。   戒律堂的沈云从听说了周梨是楚墨白带来的,便去找到了楚墨白,楚墨白得知此事后,没有先到周梨这里来,而是先去了解事情始末了。   “听说你打败了陆蕴,又打败了陆藉,若不是陆藉偷袭,等于你先后胜了他们两人,”柳长烟给她竖一根大拇指,“厉害!”   楚墨白道:“柳师弟。”   私下打斗受伤,这种事怎么能拿出来夸耀。   柳长烟捂住嘴巴,乖乖地不说话了。   楚墨白凝视着她的脸色,“你的伤可有大碍?”   她的声音闷闷的:“不碍事,点苍派有个弟子给了我伤药。”   楚墨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对她伸手,“可否给我看看。”   “谢谢,不用了,等一下我会去神农阁配几贴药。”   楚墨白的手垂下来。   他在侧峰了解事情经过的时候,知道了周梨在朱雀广场上对抗陆氏兄弟时又动用了那门邪异的武功,所以想给她看一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周梨对他很有敌意。   这敌意并非是他把她强制带回小楼这么简单,似乎还存在其他原因,但他猜不出。   楚墨白思索了一通,让她好生休息,便告了辞。   走了没几步,周梨唤住他,他回身站定,一枝白梅蜿蜒在他头顶,梅白衣素,交相辉映。   周梨斟酌良久,试探性地问他:“明日的千华赏不知我可否旁听?”   柳长烟咦了一声,“你想参加千华赏?”   他以为周梨是仰慕这种闻名江湖的盛会,朝她一连摆了好几下手,“小灵芝,别听这千华赏名字悦耳,其实无聊的很,还不如到后山赏花来的惬意。”   周梨当然不是为此,她秀眉微皱,紧盯着楚墨白。   楚墨白略感意外,“为什么?”   背后的夕阳渐散,夜色笼罩了下来。掌灯的弟子正拿着长杆把灯笼挂到檐下,只是片刻,次第的火光逐渐在楼中蔓延成海。   周梨道:“梅影之事,我听闻已久,想助一臂之力。”   几丈外的楚墨白衣袂从风,拒绝道:“不可。”   千华赏的规矩,掌门在聚仙台上商榷要事,弟子则坐于聚仙台下,期间只有两名小楼弟子可上聚仙台,做听调之用。   这次选的两名弟子正是南山和景西。   周梨不是门派弟子,没有资格参与千华赏,不能因此而坏了规矩。   周梨看他拒绝,也没有强逼,看上去好像不意多争。争了无用,楚墨白从来不为谁打破原则。   她合上了门,楚墨白折身在小径上离开。柳长烟不忘帮周梨把窗户也关上。   从客房出来,两人在青石小路上慢行,楚墨白抬手轻轻拂开墙角里伸展出来的花枝,一片花瓣落在他肩上,他没有发觉。   柳长烟接过他怀里那只滚圆的黑猫玩耍,结果生生被这畜生啃了三四口,齿印子都咬了出来,他悻悻地把猫扔回了楚墨白怀里,用一根手指头戳它的脑袋。   这猫太胖,戳下去还能弹回来,他一连戳了好几下,问道:“师兄,它叫什么名字?”   楚墨白:“猫。”   柳长烟:“……”   两人挨着肩并走在小楼内,过往的弟子向他们俯首示礼时目光不住地往掌门怀里那只猫上瞥,各自震惊。   恰逢南山和景西前来汇报千华赏已布置妥当,看见这猫的反应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南山低声问:“是你的吗?”   景西狠命摆手,把自己撇干净,“谁说的?!我可再也没有养过的,你别诬陷我!”   “真的?”南山不相信。   景西喜欢这些猫猫狗狗,曾经偷养过一只土狗,结果某次没看牢,那狗什么地方不好钻,竟然好死不死地钻进了戒律堂,被沈云从发现后,追查到是景西所养,景西为此受了三日的罚,狗也被转送下山。   景西跳脚,“真不是我!”   柳长烟笑道:“不过一只猫嘛,养就养了。”   南山是戒律堂出来的弟子,已被默认会是下一届戒律堂的执剑长老,闻言面目一肃,“柳师兄这话就不对了,既是小楼规矩岂可私自破坏。”   他郑重其事地道:“请掌门放心,我一定查出是哪名弟子犯了门规。”   柳长烟捧腹大笑。   楚墨白半晌无言,“……不必了。”   “为什么?”   “这猫是我的。”   南山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与景西面面相觑。   “私自收留此猫是我不对,待过了千华赏,我自会去戒律堂向沈师叔请罪。”楚墨白的模样还是清清冷冷的,把猫放到了南山手中,让他处置。   那猫自然不甘,对着南山一顿踢踹啃咬。   南山一张脸从未耷拉得这么长过,只觉自己抱着的根本是个烫手山芋。   小楼建立以来,当然也曾有掌门违反门规,但是能让掌门走进戒律堂受罚的,必是了不得的大事,什么时候听说过小楼掌门因为一只猫受罚的。   两人抱着此猫犹如风中化石,那边柳长烟和楚墨白早已走远。   “师兄在想小灵芝?”柳长烟一笑,“看你心不在焉的。”   楚墨白并不反驳,“嗯。”   柳长烟来了兴致,“哦,真的吗!师兄觉得灵芝姑娘怎么样?”   “我在想,”楚墨白清冷地道:“她为什么想参加千华赏,其中定有蹊跷。”   “……”柳长烟的兴致一下子摔进谷底,“你就在想这个?哎。”   楚墨白转过头,柳长烟复问了一句:“说真的,师兄到底觉得灵芝姑娘怎么样?”   楚墨白一字一句道:“聪慧机敏,但有时爱耍弄小聪明。武功不凡,但走的是邪路。心思清明,算得落落大方,但有时略显粗心。”   柳长烟一拍手:“哇,师兄,你这么了解她,一定是对她有意思。”   楚墨白侧首,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认真凝视他,“柳师弟,你……”   “好好好,打住打住,我知道你心如止水,没那个意思,是我心思不正,我想歪了,我忏悔,”柳长烟一把捂住耳朵,“我看你们两这一路上,一个逃一个追,玩得不亦乐乎,所以才以为你们……”   “柳师弟。”楚墨白停住了脚。   柳长烟叹气,“好啦,我不说了。”   话音未落,心有不甘,总觉得痒痒的,不问不痛快,“师兄,你真的对灵芝姑娘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有没有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或是一遇到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她也觉得和看别人不同。”   楚墨白冷静道:“没有。”   楚墨白从不撒谎,他说没有就真的没有。柳长烟苦笑,这么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两人在岔路口分别时,楚墨白仍未想通,周梨为什么想要参加千华赏。可想不通,也只好先随他去。   第二日,千华赏如期举行。 第43章 千华赏   小楼的聚仙台建立在主峰后山, 汉白玉的台阶, 高台上四座绮柱一座三足青铜大鼎,并摆了六张坐塌。   聚仙台四周白云青山, 几只仙鹤披露朝阳从山巅飞过。   千华赏顾名思义,是要赏物。   小楼最出名的是剑,曾经的千华赏, 是由铸剑工匠将三年来出炉的好剑置于聚仙台上, 供各门各派品鉴评点。   但后来的千华赏慢慢变成了各派的议会,品剑反而被人抛在了脑后。   高台之上,六大派的掌门人还未到场, 南山正在做预备工作,余光瞥见一个白衣瘦削的身影匆匆跨上聚仙台,他正给每张案几上的杯盏都注进清茶,不忘责备来人:“又睡晚了?”   景西闷闷地应了一个鼻音。   “你这懒惰的性子, 何时能改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是再晚点, 各派掌门都到了,你却没到, 失不失礼?”   “……嗯。”   “这次便不罚你了,下次要是再这样, 休让我开口,你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嗯。”   南山发觉了不对,直起身来, “你怎么了,病了?”   平日里他责备景西,那小子哪次不是找一堆理由,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景西使劲用袖子挡住半张脸,“没,没事。”   南山机敏地觉出了什么,猛地拽过景西的肩膀。   他和景西从小一起长大,景西从头到脚,无一不为他所熟悉。   这一拽,力量太猛,斜插在束发冠内的簪子一落,玉冠跌了下来,满头乌黑的发随风轻飘。   “你……”南山瞪大了眼睛,“周梨姑娘!你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景西的衣服吗?景西呢,他去哪儿了,你把他怎么了,你怎么穿他的衣服,还扮成这个模样?”   周梨无言以对,讨好地笑了一声。   南山满脸黑线,一口气提在胸膛,以一句高到带了回音的问话做结尾,“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梨手忙脚乱地把簪子和玉冠拾起来,随手一指,“来了来了。”   各派掌门正走过吊桥,往这里来。   南山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声大作。   周梨一边把发丝重新束好,一边说:“景西没事,在屋子里睡得可香,等一下你做什么我跟着你做,保证不会出错的。”   要药倒景西是件很容易的事,景西生性冲动心又大。   她昨天去神农阁看病,故意说自己睡不着觉,所以得了几贴安神的药,她给景西多下了一点,保管他睡到大中午。   南山:“……”   说完,把头上的玉冠扶稳,时辰掐得极准,各家掌门以楚墨白为首摇曳而来,登上聚仙台,依次落座。   事到临头,南山一拍眉心,叹了一声,抓着周梨把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快速告知她,随之两人一左一右立在莲花座旁。   楚墨白踱步上台时,几乎一刹就发现了周梨,眼睛里的震惊和责怪之色一丝不漏地传了过去。   周梨心虚地低了低头,等他坐上莲花座,她才略略喘了口气。   她站在楚墨白的左手边,瞥见他一条从莲花座上荡下去的衣带子,他伸手一挽,把它整齐地放到身侧。   登聚仙台是要解剑的,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   以前千华赏意在赏剑,所赏之剑皆是出炉之后尚未沾染血光的,而众掌门的佩剑已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据说名剑有灵,两厢冲撞,饮饱鲜血的剑会坏了新剑的灵气,是以登聚仙台必要解剑,六大派掌门皆无兵器在身。   周梨的目光从六张脸上掠过去,除了楚墨白外,其余五人,她凭着他们的服饰,大约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这六人风姿各异,能在同一时间内被她看到,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眼福的,怎么说这六人如今也是这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待掌门人入座之后,各派弟子才陆陆续续在聚仙台下布置好的座位落座。   千华赏开始后的一个时辰里,六大派先解决内部事宜。   柳长烟还真没说错,所谓的千华赏的确无聊得很。   周梨还当这些名门正派的人都大气得很,哪知这一通听下来,发现他们心胸也未有多宽大,就连某年某月某时青城派的弟子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了点苍派的弟子起了点小小的冲突,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一说。   “双方皆有错,可青城派弟子至今未道歉,陆掌门。”楚墨白点了名,陆奇风的眉毛微微一紧。   这个陆奇风果然也长得不差,要是年轻二十岁,定然是个美男子。   周梨虽不喜他家的为人作风,但不得不承认,青城派的人,容貌是一等一的好。   小楼弟子是一派清雅,有时未免太过素淡了,他家是秀美非凡,十分醒目。   陆奇风如坐针毡,不起不好,起了又没面子,憋了好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衣袍一拂,冲点苍派掌门抱拳道歉。   周梨看到一个须发斑白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心想,这就是点苍掌门灵吉道长了。   五年前引发江北大战的华山血案,点苍派掌门玉真道长被人杀死,玉真道长死后,便是他的师弟灵吉道长继承了掌门之位。   灵吉道长赶紧回了一礼,“陆掌门如此大礼,老道怎么受得起。”然后饮口面前的茶,漫不经心地道:“青城派的作风老道领教了两回,受益匪浅,今后一定慎之又慎,不给陆掌门添麻烦了。”   大家默不作声,集体欣赏陆奇风乍青乍紫的面色,那神情相当精彩,比看戏还有趣。   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冲突灵吉本来不屑拿出来说,昨日朱雀广场上那一出闹剧才是真正的根由。   在别人的地盘上看自家弟子被欺负,灵吉成名已久,怎么会咽的下这口气。   “说起来,我倒是忘记问问楚公子,”陆奇风把矛头对准了楚墨白,眉毛往上翘起三分,“昨日我门下弟子与一名女子比武,那女子使的一手邪路剑法,听闻她是小楼的客人,还要请教楚公子,是怎么回事。”   六大派的掌门中,有半数比楚墨白的资历要老,是楚墨白的长辈。   这样一来,称呼上就有点尴尬,称他为楚掌门,似乎变成了平辈,称为楚大侠,那简直就是矮了一辈,所以就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都惯叫他楚公子。   陆奇风不等楚墨白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昨日楚公子还特意为此来向我门下弟子兴师问罪,好,就当是青城派有错在先,楚公子问罪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楚公子是否也该解释一下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周梨侧目,看楚墨白端坐不动,神情貌似没有变化。   楚墨白不动如山,答道:“追查梅影至清河,途中遇见此女身受重伤,故搭救之。此女孤身行走江湖,无亲无故,所负绝学,我识不得,她碍于门规,亦不能相告。”   陆奇风冷笑,“我可是探得求醉城发布了悬赏,要抓的人正是这女子。”   楚墨白淡淡看了陆奇风一眼,这一眼甚平静,却叫陆奇风一阵透心冰凉。   周梨是昨日得罪了青城派的,陆奇风这么快就查清了这么多事,好快的动作。   底下响起不大不小的议论声。   陆蕴还喊了一句:“那女子根本就是个邪魔外道!”   灵吉道长往下冷冷一瞥:“掌门说话,这是哪门的小辈,竟敢插嘴。”   陆蕴气得要站起来,被陆藉硬是按下肩膀。   陆奇风趁热打铁,想把周梨的罪名坐实,以此问罪小楼,“小楼作为正派之首,收留一个与求醉城有瓜葛的人,似乎有违武林道义。”   楚墨白道:“我不明白。”   陆奇风笑了两声,“贤侄要是不明白,就请你师父出来与我们说说。”   从楚公子到贤侄,周梨撇撇嘴,这个陆奇风,把嫉妒表现得如此明显。   其实嫉妒得不止是陆奇风。   楚墨白太年轻爬得太快,是有不少武林同辈和后起之秀将他当做独一无二的楷模,但是比他资历高年级大的掌门人就不是这么想了。   凭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坐武林第一把交椅?还要让他们这些前辈对他毕恭毕敬?   楚墨白抬了抬眼睛,正视陆奇风的双目,“陆掌门误解了,我不明白的地方,是此女遭求醉城追杀,小楼收留她,为何会有违道义?几十年来,曾有不少正派中人,因得罪魔道,而被魔道追杀,他们都曾来小楼寻求庇护。此女身份尚未明了,是正是邪还未可知,暂且将她收归小楼,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之处。”   陆奇风怔了怔,嗤笑:“贤侄,你如此袒护这女子,是不是想隐瞒什么?”   楚墨白的坐姿端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如一道白色清雅的屏风,对他道:“墨白只是实事求是。”   陆奇风还待再争,忽有杯底发出的一声响动,这声音很轻,但周梨听到了,她抬起头,目光落与尾座。   那人穿的是非鱼楼的掌门服饰,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非鱼楼掌门温小棠了。   可他异常年轻,约莫二十岁都不到,五官纤细,肤色雪白。   这深春的时节,他却好像很怕冷,袖子里竟然还藏了只暖手的小炉,右手则端着一杯热茶。   此刻这热茶放了下来,他微微笑道:“不好意思,容我插一句嘴,今日的千华赏,到底是来商榷梅影之事,还是来探讨一个小丫头的?”   他底气略显不足,说话时两瓣嘴唇苍苍白白。   周梨意外,看这人的样子,不像是武功高强的,而且好像身上还有病,可他年纪轻轻,就接掌了非鱼楼的掌门之位,着实令人奇怪。   非鱼楼这么多弟子,掌门却是一个病人。   另一人也开口了,话语不长,简单地道,“温掌门说的正是。”   周梨看到了柳明轩,也就是柳长烟的爹。   柳明轩和柳长烟果然气质神似,乍一眼看去,觉得这对父子都不像武林中人,眉目平和五官温润,脾气极好的样子。   柳明轩作为天玄门的掌门,说话分量还是很足的。   陆奇风看他们两人皆插口了,他不好再追究下去,只得打住,低哼了一声。   被柳明轩呛声他倒还过得去,他和柳明轩是同辈,但被这病秧子呛声,陆奇风便觉心中不平。   这个温小棠,一副快死的样子,真不知他是怎么坐上非鱼楼掌门的。   陆奇风脸上嘲讽之色更浓,温小棠是个病秧子,而且武功不济,根本一无是处。   他继任非鱼楼掌门才半年光景,这半年里毫无建树,听说只在江湖各派里走访了一遭,为非鱼楼拉拢了些许关系。   江湖门派,搞什么人际关系,这温小棠怕是入错了门,该生在朝堂上,不该生存在这江湖上。   陆奇风越想越气,不免对温小棠怒目而视。   温小棠却视若无睹,捧杯喝茶。聚仙台上风大,他打个喷嚏,揉揉鼻子,探手去摸他的暖炉,看得陆奇风更加不屑。   周梨松了口气,很想感谢一下这个温小棠,总算有人绕回正题。   楚墨白将此次的清河一行如实道出,只将周梨部分略微淡化,原本他是要一五一十说出来的,但看陆奇风这么咬着周梨不放,只好稍作变动。   说到清河那座机关地宫,楚墨白已派人追查各处地界上有无类似的地宫,但若只凭小楼力量,未免单薄了点。   柳明轩道:“此番我回去之后,即刻令门下弟子全面盘查洛阳。”   余者纷纷附和,表明皆会出动全派力量追查自己所在地域的线索。   周梨听后,便有些失望。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关于梅影有用的消息。   “还有,就是这个人。”南山朝周梨一指,周梨立刻抖开手上那张南山塞给她的画卷,上面正是洛小花。   楚墨白画功不俗,洛小花在他笔下可谓神貌俱肖,眼角那滴泪痣点得活灵活现。   众人的目光在画卷上转了又转,搜肠刮肚,思索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使双剑的年轻人。   终于有人道:“人虽不认识,不过这剑……有些眼熟。”   南山惊喜道:“莫掌门认识这把双剑吗?”   说话者是胭脂楼掌门莫金光,他认真回忆了一下,“我少时曾陪同师父游历江湖,见过一个和尚,那和尚的兵刃就是双剑,和这画像里的双剑极像。”   使双剑的人本就不多,小楼早已逐个排查清楚,皆非洛小花。   “和尚使双剑吗?”南山思忖,这倒有些奇怪,“这和尚叫什么名字?”   莫金光想了想,又想了想,“忘了。”   南山:“……”   “这个……当时只是一面之缘,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那时我不过才七八岁,只是对他身后背的那把双剑印象深刻。”   一个光头和尚背着一把双剑,那画面怎么说都觉奇异,所以记了很多年。   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楚墨白向他点头,“多谢莫掌门。”   莫金光年岁与楚墨白相仿,胭脂楼前任掌门看透世情,所以把掌门之位交给了大弟子莫金光,自己隐居去了。   莫金光掌管胭脂楼后不求壮大,但求安分守己,传言都道他掌胭脂楼之后,胭脂楼这几十年间应当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莫金光的武功其实非常不俗,但性格却极有问题,唯唯诺诺,没有掌门风范。   他连忙站起来拱手,“不敢当、不敢当。梅影一事在下也该出一份力的。我即刻修书一封,叫胭脂楼弟子先打听一下这个和尚,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些什么来。”   楚墨白道:“感谢莫掌门。”   莫金光紧张地摆摆手,“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莫金光一直很钦佩楚墨白,明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能顶着莫大压力坐上正派之首的位置,带领小楼壮大,这些对他而言,是望尘莫及的。   周梨把画像慢慢收起来。   梅影出现也有一年多了,她以为正派即便没有查出梅影的掌教是谁,但至少已秘密收集了不少梅影的资料和线索,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梅影的消息,竟还不如她从江重山那里听来的多。 第44章 慕秋华   正在这时, 几个小楼弟子穿过聚仙台下重重人堆。   南山心知有事发生, 不然不至于让弟子破坏千华赏的规矩上到聚仙台来。   听完弟子的禀告,周梨看到南山脸色微变, 他匆匆行了几步,把话传给楚墨白。   楚墨白从莲花座上起身,略一拱手:“各位掌门稍后。”   众人各自交换眼神, 有人耳尖, 知晓了发生何事,如风般迅速传播开来。   南山留在台上善后,给众掌门致歉, 眼角一斜,正巧看到周梨尾随楚墨白一起去了。   她穿小楼的白色弟子袍,面容秀雅,一根腰带一束, 身姿清逸,模样上倒是完全能浑水摸鱼。   南山一手扶额,这姑娘真是料不准她的心思, 千万别惹出什么麻烦来。   周梨随楚墨白来到一座三层飞檐的阁楼前。   此阁为剑阁,在小楼的西南角, 朱漆黛瓦,四周设有隔扇。   顾名思义, 里面摆放的是历代小楼掌门所用过的佩剑,如今专给前任楼主慕秋华做长年闭关之用。   进入剑阁,楚墨白走到最上层, 周梨紧随其后,同时观察四周。   剑阁中不点烛火,顶端镶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是昔年楼兰国主敬献给皇帝,皇帝转赐给小楼的。   此阁一共三层,每层四壁上皆悬挂数把佩剑,无烟云袅袅之香气,无金碧荧煌之奢靡,唯头顶落下淡淡明珠光华,加之诸剑在侧,隐隐萦绕一股说不上的清冷之气,宁静到略显肃穆无趣。   到达第三层后,陈设与其下两层并无差异,唯独中央设一张小席,席前一张四方矮几。   已有七八个弟子纷侧而立,见掌门来了,哗地闪开。   这一让开,周梨就看清了所发生的状况。   那张席子上坐了个白袍男子,长发未挽,任意的随它滑至脚边。   他印堂发黑,面色青紫,眼睛里血丝道道。   另外有个女子盘腿坐在席子旁,正给那男子把脉,这女子眉眼锐利,脸部弧线瘦削,一张面容出奇清冷,像不可亵渎的莲花。   周梨不认得那男子,却认得她,正是小楼神农阁的执剑长老苏合香,周梨昨日去神农阁看病,还是她给自己上的药。   小楼十位执剑长老,她是唯一的一名女子。   “师父。”楚墨白低喝一声,向来镇定自若的眉宇逼出一丝紧张。   周梨微感惊讶,原来他就是楚墨白的师父,谢天枢的师弟,曾经名动江湖,与谢天枢一起被齐名为“谢俊慕风”的慕秋华。   慕秋华有一张相当温润的脸,即便上了点年岁也无伤大雅,他眼角明朗深邃,十分有神。   她记得谢天枢已近六十,慕秋华虽说是谢天枢的师弟,但她总以为两人年纪不会差的太大。现在一看,这个慕秋华不知是不是保养得好,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   慕秋华走火入魔,先前已有几名弟子试图为他调息,但皆被他震开,就连苏合香也不例外,所以大家都不敢再碰他。   苏合香把慕秋华的手腕放下,对楚墨白耳语了几句,周梨隐约听到“旧伤复发”“我也无法了”“春风渡”“火灵芝”这几个字,楚墨白点了下头,神色不好。   “你们都出去。”片刻后,楚墨白冷静地下了命令,“速速将火灵芝熬成汤药送来。”   弟子不敢耽搁,取过矮几上用的只剩最后一点须枝末节的火灵芝,赶紧退了出去。   正是他在梅山与周梨相争的那一株,原来竟用到了现在。   火灵芝稀有,就是在梅山上也是一年一开,而且何时开何时谢都是无定数的。   弟子皆退下,苏合香也离开了,唯独周梨未走。   看这情形,这样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华山血案后,慕秋华的伤始终反复不定,神农阁的苏合香乃是天下闻名的神医,却也没办法完全治好他的伤,时不时就需要楚墨白以春风渡安抚,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剑阁闭关。   半个时辰后,弟子把煎好的药送来,周梨顺势接过:“我去给师尊。”   那名弟子未觉什么,把碗搁在她手里,又轻轻咦了一声,感觉她的脸甚是陌生。   药端过去时,楚墨白正好收了掌,慕秋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他脸上的黑气已消退,剩下苍白,整个人如在冰水中浸泡过,汗珠湿润了发丝。   周梨把药放在矮几上,抬眼时看到他薄薄的唇勾了勾,转瞬不见,但那一笑,凭的给他多添了一份俊秀。   谢俊慕风,十几年前谢天枢的俊朗慕秋华的风姿,无论是品德武功还是样貌,两个人皆出类拔萃。   不过在私情方面,谢天枢虽超尘脱俗,但和哥舒轻眉的一段感情纠葛为人诟病良久,倒是慕秋华,从未听闻他与哪个女子有过纠缠,而且至今未娶。   她听江重雪说过,当年大家都以为谢天枢会接掌小楼,哪知谢天枢离开了小楼,几年后建立了浮生阁,于是遍观其余弟子,只有慕秋华一人堪当此任了。   按时间来算,谢天枢离开小楼正好是他和哥舒轻眉的关系临至冰点最终破裂,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接掌小楼。   “请师父喝药。”楚墨白亲自端了碗给他。   慕秋华细细慢啜,火灵芝是天下奇药,下肚之后不久药效发挥,慢慢的延至全身,说不出的适宜。   但再好的药似乎也难以完全治愈慕秋华的伤,几年来他们已试过许多灵药,皆是治标不治本。   楚墨白脸上露出担忧。   这一路过来,楚墨白永远顶着一张死人脸,那张脸上除了眨眼说话,好像不会产生多余的表情,今天竟然让周梨一连看到了担忧紧张诸如此类的复杂表情,可谓叹为观止。   慕秋华应该挺高,光是坐着的姿势就比楚墨白略高出一些了,楚墨白已不算矮。   他身段瘦长双目飘逸,比之清冷雅正的楚墨白,他更温和些,脸上始终有丝淡淡的笑,看上去很温柔的样子。   周梨暗暗地想,这师徒两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如冰,一个如水,而且有趣的是,楚墨白的冰碰到慕秋华的水时,居然就消融了。   “为师这伤怕是好不了了,”慕秋华微笑,话如此说,但语气并无什么遗憾,看得很透,“倒是苦了你,每次都要累你给为师疗伤。”   楚墨白把眉一紧,“师父。”他一顿,低语道:“不要这样说。”   师父在他犹如亲生父母,命都可以豁出去,这些算什么。   慕秋华笑道:“师父说笑而已,你怎么总是这么当真。”   楚墨白张了张口,微微垂了眸子。   慕秋华大笑几声,引发了几下咳嗽,楚墨白给他顺气。   楚墨白当他是亲人,他也一向宝贝这个徒弟,那是他一手调教出来最为珍贵的璞玉,他可是万分珍惜的。   周梨站在一旁看他们师徒情深,转而想到聂不凡。   她嘴角有点跨。   她和聂不凡……呃,实在称不上师徒情深,天天斗嘴日日互讥倒是不少,每天都奔着把对方气死的目标而去。   “你在信中所言,让我为其诊脉之人,就是这位姑娘吗?”   周梨一怔,回过神,慕秋华已打量她良久。   她现在是男装,慕秋华一眼看穿她。   “正是,”楚墨白道:“不过现下师父才稳定些,等师父好了,再……”   慕秋华挥挥手,“若要等我全好了,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你过来。”   周梨驻足不前,楚墨白轻声道:“周姑娘,师父为人一向随和,你别怕。”   她只好走过去,盘膝坐下,还未完全坐正,手腕被按住。   周梨看到他的手指疏朗修长,掌心有长年握剑的茧。   细细把了一会儿脉,慕秋华脸色不停变化。   楚墨白看出了不对,“师父可有解决她体内这股怪异真气的法子吗?”   慕秋华把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死死盯住周梨,一股内力逼进周梨经脉中,周梨惊骇之下本能地运起内力抵抗。   “你!”慕秋华诧异看她,“如此邪门的武功,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周梨紧抿着唇,不答。   “周姑娘,”楚墨白低声道:“你只需说出事实,师父也许有办法为你疗伤。放心,师父绝不会到处张扬。”   周梨依然不言不语。   “呵,”慕秋华一声笑,“她这真气,即便是为师,也没有解决的方法。若想多活几年,就再也不要动用这门武功,或者,将武功废去。不过,你也将成为一个废人,再不能习武,你自己掂量吧。”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慕秋华没说。   春风渡是天下至柔至绵的武功,只有它,可以略微化解六道神功的刚猛。   楚墨白用春风渡给周梨疗过伤,所以他知道。   但周梨身份不明,慕秋华怎么肯让爱徒一直自耗内力为她疗伤。   周梨却不介意他说话说得如此直白,“既然慕前辈也无办法,那就听天由命好了。家师脾气古怪,告诫过我一定不能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还请前辈见谅。”   慕秋华眼中带点深意,“用这种武功的人,想必不是邪魔也是歪道。”   周梨笑了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颇有自知之明地从剑阁退了出去。   楚墨白眸底一片深色,像在沉思。   慕秋华叫他一声,他才回神,听师父沉声道:“这姑娘你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楚墨白一五一十将此次出门的遭遇复述出来。   慕秋华听完之后,沉吟着:“你怀疑她与梅影有关?”   “原本弟子曾这样怀疑,但这一路同行,弟子发现她不谙武林中事,不像梅影的人。”   “也许,是她装出来,故意给你看的。”   楚墨白道:“不像。”   慕秋华看他一眼,微笑,“为师看你待她颇为上心,你极少带女客回来的。”   楚墨白想辩解,但觉得越描越黑,干脆闭口无言。   慕秋华笑看楚墨白微窘的脸色,“你的事,你自己解决就好。不过,早日成亲立家,武林上的人看你,会认为你更加稳重,与小楼也有利。”   楚墨白捏了捏指尖,对着微亮的夜明珠抬头凝视四壁上的佩剑。   有朝一日,朔月也会藏于此。   凡与小楼有利之事,他向来身体力行。不过感情的事,和其他的事是一样的么。   这时候,传进焦急的脚步声。   柳长烟来到剑阁,见慕秋华已无事,松了口气,往席子旁一坐,“我方才在外散步,听弟子说师父旧伤又复发了,赶紧来瞧一瞧。”   “散步?”慕秋华无奈又好笑,“为师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千华赏的日子,你不是该在聚仙台那里么。”   千华赏不止无趣,中途还禁止弟子嬉笑玩闹,就连打喷嚏咳嗽放屁都不行。   柳长烟十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认真参加过千华赏,每次都是偷偷在小楼里散步游玩,看花看景。   他想用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不过在慕秋华面前,他这招使的次数太多,不灵了。   慕秋华伸手拍了几处他身上的穴位,说:“一年多未见你,武功还是这样,无功无过。”   柳长烟嘻嘻一笑,赶紧糊弄过去。   正好有弟子来请楚墨白,千华赏那里楚墨白已离开太久,把各派掌门都扔在聚仙台怎么说也不合礼仪。   楚墨白嘱咐了柳长烟照顾师父,先行离去。   慕秋华看他离去的背影,那眼神,简直写满了骄傲。   柳长烟也就随之奉承了楚墨白几句。   师父偏心喜欢楚墨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止是师父,这小楼的师兄弟师兄妹,哪个不是眼睛里只容下了楚墨白,一个个把他视若神明。   柳长烟早就习惯了,甘之如饴地咽下了这份偏心。他向来是觉得一个人得到了什么总会失去些什么,光是想象一下楚墨白背负了这么多人的期望,他就怕得要命了,简直不能想象这些期望要是落在他身上,他恐怕都要被压死了。   楚墨白从剑阁出来时看见周梨,责备道:“你不该出现在千华赏上,更不该穿景西的衣服。回去。”   周梨悻悻地无语,看着楚墨白远去。   如果能够依靠正派的力量攻破圣教这个神秘的门派,也许就能找到重雪和江大哥。   她心里总有一种感觉,重雪没有死,他在等着她。 第45章 追查   三日后, 千华赏临尾, 各派商量妥当后陆续告辞,准备归去后动用门派力量调查地宫以及那个背双剑的人究竟是谁。   唯独胭脂楼, 因为要帮忙调查莫金光口中的和尚一事,暂且滞留金陵。   柳长烟不愿回去,送走了父亲后仍旧赖在小楼, 每天吃吃喝喝, 琴棋书画一样不落,乐得逍遥。   各派前脚才走,机关城鲁家终于来到了金陵。   鲁家收到了楚墨白的书信, 虽已金盆洗手,但为了给小楼一个面子,还是来了一趟。   谁知来的不是鲁家的家主鲁幼常,而是其子鲁有风。   问其原因, 他道:“父亲早已不管家中事宜,如今是在下做主。”   众人这才知道鲁家竟已换了家主,立刻改了称呼, 唤他鲁掌门。   鲁家退隐江湖近十年,一直没有消息, 没想到换了当家人都没有传出一点风声。   当天楚墨白与他在屋中长谈。   楚墨白端起茶盏饮了口茶,茶雾氤氲, 搅糊了对面鲁有风的面容。   鲁有风长得不算差,但也不算好,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脸上有种局促的神色, 尤其是踏进小楼的时候,好像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有点吓着了。   鲁家偏安一隅多年,已算半在尘世半为隐居,多年不出,恐怕已不习惯江湖上的作风。   但是对于机关术,没有人比他家更清楚。   鲁有风看完楚墨白画的机关图后,道:“的确是非常精妙的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普通机关大师能造出来的。”   “江湖上,除了鲁家外,谁还有这等超凡的技艺?”楚墨白搁下茶盏问。   鲁有风笑了笑,“楚公子是怀疑鲁家和梅影有关。”   楚墨白不置可否。   “楚公子怀疑鲁家也很正常,”鲁有风看向窗外,又低头去瞧那张图画,看上去并不责怪楚墨白无凭无据地怀疑他家,“要造出这样的机关,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大,所有研究机关术的门派里,的确只有鲁家能办到。不过楚公子忘记了一点,鲁家已非十年前如日中天的门派,如今鲁家闭门不管闲事,已不够人力造不出这样的机关来。”   这一层楚墨白是考虑到的,一个金盆洗手的门派,自然不会再有人拜入门下,所以鲁家弟子早已凋零,还留在他家的,都是对机关术真正怀有热忱之心的。   过了一会儿,楚墨白试探地问:“那么,梅影一事,小楼可否请鲁家……”   “楚公子,”他打断楚墨白,“鲁家十年前就已金盆洗手,再也不插手武林中事。抱歉,恕我不能答应。此次赶来金陵,是念及鲁家初立之时,小楼曾给予过帮助,故还小楼一个人情,但其余的事,还请楚公子不要难为我。”   见他婉拒了,楚墨白也无话可说,轻轻点头。   “不过,我有一言要提醒楚公子,”鲁有风指着图像说:“凭公子所画,虽只是冰山一角,但可知这机关术绝对非同一般。楚公子日后要是遇到梅影,一定要小心。”   楚墨白道:“多谢。”   鲁有风是当天来当天走,他走后两天,胭脂楼消息传到,并没有那个背双剑的和尚的任何行踪。   莫金光颇觉对不住楚墨白,本想出份力的,结果只是徒劳。   鲁家不肯出力,双剑的线索又断了,大家都未免心灰意冷,觉得没有一件事称心的。   就在众人这样想的时候,总算有一道捷报传至小楼。   柳明轩回到岳阳后,令门下弟子全面盘查,竟真的让他找到了一处地宫。   他飞鸽传书给小楼报信,柳长烟去过清河的地宫,险象环生,至今心有余悸,连忙在回信中让他别轻举妄动。   楚墨白思索道:“我即刻带几名弟子赶赴岳阳。你也该回去看看了,与我一起去吗?”   柳长烟点头,恨不能插上翅膀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去。   翌日准备妥当,楚墨白与柳长烟先拜别了慕秋华,领着南山和景西,另有尚未回胭脂楼的莫金光领弟子自荐同行,当个助力。   几人轻装简出,快马伫立在山门前。   这日风力微弱,天上一片蔚蓝,飞鸟掠过,正向东飞去。   嘱咐完楼中事宜,才要上马,楚墨白目光微凉,一剑指向树后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柳长烟上前几步把人抓出来,结果一头撞上了马脸,被马儿喷了一口口水,身后响起几下弟子的偷笑。   周梨牵马而出,脸色经淡薄的阳光照得明亮生彩,她说:“我也想去。”   楚墨白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拒绝她同行,周梨赶在他之前开口:“你就是不让我去,我也会想尽办法跟着去的。我武功比南山景西好多了,是个不错的助力,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上忙的。”   南山和景西莫名其妙被比了一头,不知该做何感想。   景西还怨念上次被她药倒的事,两下夹击,略提了提剑,心中没好气,拒绝道:“不行!”   周梨微微垂头,“对不起。”   景西一愣,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道歉了,还满面歉疚的样子,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没有再说下去。   于是目光全部落在楚墨白身上。   片刻后,楚墨白衣袂带风地上了马,“出发。”   周梨一笑,开开心心地骑上她从小楼马厩里偷偷牵出来的那匹枣红大马。   景西路过她时,问:“你是真心给我道歉吗,我看怎么不像。”   刚才是挺像的,但这姑娘情绪转换太快。   “啊?”周梨作困惑状,“我道歉了吗?”   “……”景西被自己前一刻想要原谅她的念头自打嘴巴。   周梨噗噗噗地一通好笑。   正要启程,一团漆黑的不明物钻出来直接跳上了楚墨白的马背,弹跳力相当之强。   周围几人还当是暗器,吓得纷纷抽剑,注目时,发觉是只……猫。   “原来在这里!”南山大惊,前几日他就想把它送下山的,哪知这猫太过狡猾,溜得没影了,这下可好,自投罗网。   那肥嘟嘟的黑猫赖在楚墨白怀里,眼角还噙着一滴泪,想来这几天为了躲南山,过得甚是艰辛,体重都掉了许多。   楚墨白淡淡地看它泪眼模糊的样子:“我送它下山吧。”   那猫大约有点灵性,听完这句话,竟然想逃,被楚墨白牢牢攥住。   下山后,将它送了人家。   临别之际,它哭得眼泪横流,哀怨地盯着楚墨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楚墨白虐待了它。   快马加鞭,三日后赶到洛阳。   来到地宫所在,柳明轩因接到了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的回信,所以只在暗中监视。   柳明轩告诉他们,这几日监视,不曾见有任何人出入。   清河的地宫是在乱葬岗,岳阳地宫则是在一片已经半至荒芜的农田底下,梅影选择建立地宫的方位千奇百怪。   楚墨白跳下去查看一番,地宫模样四四方方,头顶悬长明灯,与在清河所见相差不多。   但这次在地宫中搜出数十册典籍和几沓烧毁的信笺,那些典籍是某些门派的武功秘籍,历来秘籍是门派至宝,从不外传,也不知梅影怎么得来的。   信笺已被烧得只剩下残片,但隐约在一封信笺上提到了湘西二字,似乎这些信最终都是送往湘西的。   柳长烟猜测:“那里会不会是梅影的总坛?”   楚墨白也不能确定。   但无论如何,这是梅影出现以来,第一次被他们抓到把柄。   没多久,点苍派与青城派各自传来消息,皆在其管辖地界上发现地宫。   这不啻为双重喜讯,楚墨白未曾在洛阳多加逗留,预备先赶往点苍派,后去青城派。   柳长烟却被柳明轩扣下了,不准他在外乱跑,老实待在天玄门内修习武功,学着掌管门中事宜。   临行前,柳长烟欲哭无泪,冲楚墨白使劲眨眼,想他说几句好话,带他同行。   孰知楚墨白视若无睹,几匹快马眼睁睁从他面前奔远。   他们是一路疾驰,除非天气原因稍作耽搁。   所以走到哪儿是哪儿,晚上若无城镇,就在荒郊野外露宿一夜。   虽是习武之人,但这样日日劳累,几名弟子先有了疲态,莫金光尤甚,他性情温和,长年固守胭脂楼,不太远行,如今便极其不适,不过他看见同行的唯一一个姑娘都不喊累,所以始终咬牙忍受。   周梨最不怕的就是吃苦,这点舟车劳顿,对她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先后到达点苍派与青城派,所遇之地宫大同小异,唯独在青城派时,陆奇风抓到了一个梅影门人,那人未及了断性命,被他强行带回严刑拷打,终于不堪忍受,吐露出了几句密语。   从这门人口中,他们知晓了梅影真正的名字,圣教。也知道了那个背双剑的年轻人是梅影的护法,名字叫做洛小花。   梅影共有五位护法,大护法伏阿,二护法未染,洛小花便是三护法,剩余那两位行踪神秘不太露面,连他也不识得,至于梅影的掌教是谁,他就更不知道了。   问他梅影总坛在何处,他言湘西。   周梨看到他肩膀上的土级锈纹,明白这人是梅影最低阶的下属,地位还不如江重山。   既有了名字,又有了方位,要找出梅影的真相,就事半功倍了。   众人商讨有无去一次湘西的必要,毕竟路途遥遥。   楚墨白先遣了几名小楼探子去湘西查看,以策虚实。   探子在湘西带回两样物件。   一朵梅影专在杀人后留下的石花。一面旌旗,旗子上的图腾是凌傲梅花。   此刻这朵石花夹在楚墨白两指之间,过去良久,在众人目光中他下了决定,“召集小楼人马,准备妥当,即刻启程,前往湘西。”   对面十几道目光跃跃欲试,兴奋点头。   青城派岂会放过这个扬名的机会,一力要求同往,由陆奇风带了陆蕴陆藉,以及其他数十名弟子,要一起赶赴湘西。   结果最后因为排场太奢侈,人数过于众多,被楚墨白硬生生裁剪掉了一半,什么豪车旌卷一律不准带。   陆蕴远行哪次不是招摇过市,让他什么都不带,这一路还怎么过。   但他历来对楚墨白有点敬畏,而且陆奇风也只是哼了哼,未说什么,他也就不好开口了。   一路上果然是陆蕴牢骚最多,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两句,什么吃的不好了,住的不好了,这草棚是给人睡的吗?!这粗茶淡饭是人吃的吗?!总而言之诸多抱怨,一开始大家还都劝他将就,后来被他那股傲气冲天的样子惹怒。   陆奇风并不去管小辈之事,好在有陆藉在,陆蕴还是极听他话的,偶尔他过分了,陆藉还会劝上两句,让他闭嘴,他才会闷闷不乐地把两片嘴皮子合上。   有一次周梨偷偷点了陆蕴的穴道,让他一晚上都安安静静地躺着,终于不用听他嫌东嫌西。   第二天陆蕴穴道解开后,顶着全身酸麻要找出罪魁祸首,没人理他,气得他脸都白了。   于是弄得小楼和胭脂楼共同嫌弃青城派,青城派也看不起莫金光这么个温吞水,连带看不上胭脂楼,时常背地里说莫金光的闲话,有几次还被周梨听到了。   从这些闲言碎语里,周梨知道了,原来莫金光原先并不是这么个温水煮青蛙的性子。   他十三岁打败武林名宿,十四岁练成胭脂楼至高武学心法,当时整个武林都视他为后起楷模,他从小便是受着所有人期许的目光长大的。   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莫金光长着长着就长歪了,他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温吞水,越来越前怕狼后怕虎,继承过胭脂楼后,这种个性也越来越严重。当时看好他的人也尽皆失望了。   周梨联想到楚墨白。   同样是武林中万众期待的后起之秀,一个顶着光圈站在了群山之巅,另一个,却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宁愿把自己放低到山脚。   每个人皆有选择,一个明明有能力的人,他选择站在山脚,不想爬上去,旁人除了可惜外,似乎也说不了什么。   于是三派一路嫌弃着,就这么来到了湘西地界。 第46章 湘西   湘西一带, 东南以雪峰山为屏障, 武陵山脉蜿蜒于内。   才到湘西,就遇上了点苍派, 灵吉道长也带了弟子来到此地,欲与他们一起对付梅影。   楚墨白相问之下,才知这一消息早已传遍江湖, 许多武林同道听闻小楼同胭脂楼还有青城派已赶去湘西, 都自发来相助。   楚墨白沉默了半天,他记得他有告诉过青城派,让他们对此行保密, 很明显,青城派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道:“你们若一起来,未免就太招摇了。”   陆蕴插嘴道:“此言差矣,多个人好办事。我们这边声势越大, 梅影就越怕我们。”   楚墨白紧了紧手里的朔月剑,周梨看去时,他眉间凝重了几分。   按照探子的线索, 众人一路向北,经过几座小镇, 来到湘黔渝交界处。   此地有名山凤凰山,号称湘西第一山, 传闻曾有凤凰在此山飞天,故名凤凰山。   凤凰山上奇景颇多,有凤凰山三十六洞府, 每一洞府皆有奇观,并了各种奇花异草,是风景名胜。   但在夜晚看来,这座名山还是成了荒山野岭,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路崎岖,十分难走。   好不容易看到山坳上有座关帝庙,孤单伫立,破旧不堪,与周围群山高岭毗邻。   此庙虽破,怎么说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庙门关着,门虽旧,但没有尘土。   南山摸了一把,向身后的众人道:“看来这庙是有人住的。”   他敲了几下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门缝里透出一张晦暗的脸,痨病鬼一样,做庙祝打扮。   他模样阴森,南山噎住了话语,清咳了一声方说:“叨扰,请问你是此庙的主人吗?”   那人不点头也不摇头。   南山只好继续说:“不好意思,我们初到此地,山路难走,天又快黑了,可否容我们歇息一晚,明早我们就离开。”   那人看着南山,仍是一声不吭。   南山当他不愿意接待他们,正进退两难,陆蕴伸过来一只手,手上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子,抬着下巴道:“又不是不给你钱,让我们进去!”   “陆师弟,你别……”南山还没阻止他,那庙祝当真收过了陆蕴的银子,幽幽地给他们开了门。   陆蕴嘲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都不懂,你怎么行走江湖的,真没用。”   南山脾气好,笑了笑,不与他计较。   陆蕴趾高气昂地一脚跨进庙里,景西却看不惯他那副样子,故意伸出腿绊他一跤。   众人踏进庙里,便发觉气氛不对。   此庙不大,一个四方院子,正殿供奉一座关帝像,两旁是柴房和厨房,并无客房。   庙中不止他们,已有两伙人比他们早到,能轻易看出是两伙人,是因为他们服饰不同,左侧是月白色长袍,右侧则是一片深紫。   如江河泾渭楚河汉界,从中间劈开,一左一右,气氛逼仄难言。   那些月白衣袍在楚墨白他们看来是极其眼熟的,小楼弟子服饰皆以白色为主,他家因为和小楼同气连枝,所以颜色也极相近,为月白。   景西第一个开口叫道:“是天玄门,柳师兄和柳掌门。”   这一叫,数十道目光全向他射来。这场面多少有点畏人,景西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师兄。”柳长烟往前走了几步,他这一动,引得对面的数袭紫衣纷纷出剑,于是这里的天玄门人也不甘示弱,双方剑拔弩张。   周梨看到两个站在中间的人,一个是柳明轩,神情尤自温和。   另一个身穿蝴蝶裙,裙裾上紫蝶翩然,容貌奇美,五官不能用秀丽,而是艳彩。   她一只手端着下巴,袖子落下来,露出皓腕,唇涂得鲜红,噙了一笑。看柳家父子的眼光大大咧咧,如隔空在轻薄他们。   “是她。”周梨低声道。   这女子她在梅山见过一面。碧水宫的陈妖陈秀秀。   她怎么会在这里。   碧水宫与求醉城同出一脉,哥舒似情爱紫,陈妖便随了他的心性,也撷紫为色。   周梨默默后退,一直退到面前十几颗脑袋把她严严实实地挡住。   碧水宫既与求醉城关系好,那么悬赏令一事,陈妖自然知道。   周梨四处摸索一阵,随手顺了块纱巾,往脸上一遮,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得罪了哥舒似情。   终于,庙祝不耐烦了,问道:“你们到底争出个结论没有,不要扰了我的清静。”   这边一个点苍派弟子低声问:“他们到底在争什么?”   周梨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冲他多看了几眼,原来是宋遥。   一个碧水宫门人道:“正殿只有一间,当然是归我碧水宫。你们要休息,滚到柴房去。”   天玄门弟子嗤笑:“凭什么,你付了银子,我们也付了银子,凭何正殿就非要被你们占去。”   “我家宫主身份尊贵,哪有住柴房的道理!”   “我家掌门谦谦君子,也绝不会睡柴房的!”   陈妖听了咯咯直笑。柳明轩还是满面温和。柳长烟的头更加疼了。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是在争这个。   这庙不是很大,一下子要装这么多人,的确略显拥挤。   陆蕴一见陈妖就来气,他在求醉城受过她折辱,至今未曾讨回。   三两步冲到天玄门那里,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陈妖,妖女两个字还没来得及从口舌里蹦出来,他喉咙一下子哑了,双手捂着脖子,发不出声音。   哪个滚蛋点了他哑穴!   柳明轩慢慢收回一根手指头,长吁一口。   陆奇风脸色不大好,陆藉走过去把陆蕴拖走,不忘冷冷斜了柳明轩一眼。陆蕴张牙舞爪,被陆藉一敲,瞬间安分了。   “咳咳,”柳明轩总算开口了,好言相劝,“这样吧,我们几派将就一下,大家挤一挤算了,反正也就一晚上,不要再吵了。”   弟子们皆憋着气不出声。   陈妖笑道:“柳掌门说的是。”   庙祝闻言道:“那你们就请便吧。”   大家纷纷入内,几位掌门人和主要弟子都在正殿安歇,其余小辈弟子则暂且委屈在厨房和柴房。   六大派皆是联络有系的,而且彼此间也都熟稔,唯独碧水宫不同,正派弟子不停向他们打量。   陈妖任由他们对自己肆意打量,毫不介意。   这边陆藉解开了陆蕴的穴道,他拍案而起,但听陆藉叫他忍耐,他只好把火气憋回去,随即冲那庙祝问:“喂,有没有吃的?”   “没有。”   “有没有喝的?”   “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开庙的!”陆蕴怒骂:“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副快死的样子简直晦气得要命!滚滚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别呆在我面前污了我的眼睛。”   庙祝莫名其妙被他一通辱骂,他是这庙的主人不错,可是这庙又不是客店,凭什么要供应给他这些东西,肯让他们进门已是很好了。   他原是尽量忍着火气,看陆蕴越来越嚣张,不免脸色就冷了下来。   陆蕴发完一通火理也不理他,哼了一声走到陆藉身边,整个人舒畅多了。   陆藉看着他,“开心了?”   陆蕴嘻嘻一笑,“嗯。”   “你这孩子。”陆藉为他拨了拨眉间发丝。   周梨则尽量离陈妖远些,吃干粮的时候也从面纱下塞进去。   与她一起的南山景西都觉她今天甚为怪异,连楚墨白也忍不住看她脸上的面纱是什么时候戴上去的。   周梨胡乱吃了两口,借口身体不适要缩到角落去休息。   哪成想一转头,陈妖竟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面前,一双眼睛悠悠地转,凝视周梨未被遮住的上半张脸。   周梨吓得倒退,被她攥住了手腕,她认真地看她,低声:“我们是不是见过。”   周梨摆手,“没有没有,我从未见过姑娘。”   陈妖纤眉一挑,微笑,“是么。”   手去揭面纱,一道剑柄斜打过来,阻止了她。   楚墨白收回朔月剑,眼睛看着陈妖,话是对周梨说的:“既身体不适,且去歇息。”   陈妖的手背被他的剑柄打痛,她揉了揉,轻哼。   “不知碧水宫为何来此。”楚墨白淡淡问。   “要你管。”陈妖给他一个臭脸,转身就走。   她不喜欢楚墨白,不过哥舒都打不过她,她在武学上的造诣还差哥舒一截,也就不去惹他。   陈妖此来是为了查梅影,不过现在,好像有了点意外的收获。   陈妖往角落一瞧,周梨正在角落里捂着面纱打坐。   悬赏令的画像是她替哥舒发出去的,她自然见过画像上的人。   真的是她么。   当年,她也是听哥舒似情说过那孩子的。   陈妖垂下头,庙中灯火照出她妖娆眉眼。   一群人心思各异地待在同一片砖瓦下。   趁着天还没黑,灵吉道长把剑一提,要去探一探周围的地势,莫金光便陪他一同去。   一个时辰之后,天暗了下来,庙祝像一只幽魂一样从外面飘过去,向里面的众人道:“这凤凰山一到晚上就甚不太平,过了亥时,还请不要出门。”   一人问:“什么不太平?”   庙祝把头一偏,冷笑道:“闹鬼!”   得到几声笑骂。大家有武艺傍身,怎么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庙祝清冷一笑,钻到别处去了。   果然,晚上亥时,庙祝早早地便要把庙门栓起,好在莫金光和灵吉道长恰好归来,把他们两人放进去后,他便严实地上好了锁,像是要把妖魔鬼怪都挡在外面。   “如何?”楚墨白问。   莫金光道:“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树木繁多,道路难走,很容易迷路,方才我和道长就险些迷路,我看明天要早些启程,不然花费一天的时间,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那庙祝呢,”灵吉道长转了几眼,“他既在此地生活,应该比我们熟悉山路,他若肯做向导,我们应该能走出去。”   楚墨白思忖一番,“再说吧。”   莫金光与灵吉对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点头。   为了节省空间,皆是几人挨在一起。   柳长烟和柳明轩靠在墙边,楚墨白执剑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庙祝说此地闹鬼,”柳长烟笑道:“我倒想看看鬼长什么样。”   柳明轩道:“鬼倒是不怕,人就不好说了。”   柳长烟笑得更深,“爹也看出来了?”   柳明轩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一敲他的头,“你是讽刺我老糊涂吗,这都看不出来,我还算习武的人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柳长烟委屈地摸摸头,“师兄觉得呢。”   楚墨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道:“庙祝武功很好。”   “没错,”柳长烟双手一拍,“恐怕和我不相上下。”   “会不会是梅影?”柳明轩看向楚墨白。   楚墨白亦不能确定,“静观其变。”   柳家父子互看一眼,一起点头。   三人皆不睡觉,两个闭目养神,楚墨白一人立在窗前。   柳长烟才要睡着的时候,就被外面一阵拍门声惊醒,众人集体睁眼,对视过后,暂且按兵不动。   楚墨白用手背推开一条缝,往外面张望。   不见庙祝的身影,只听外面一个拍门的人道:“有人在吗?我们要借宿。”   说话的是个男子,中气十足,而且手劲颇重,那扇漏风的破门被他敲得快要散架。   庙祝不见身影,只听声音,没有好气地道:“已经关门,另谋他处吧!”   拍门声却没停下,那男子很是锲而不舍地道:“宽容宽容,让我们将就一晚,就一晚,我们有银子。”   看来这人不进来不打算罢休,敲门声炸得人头疼,陆蕴怒斥道:“吵死了!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庙祝,”楚墨白弹了块银子过去,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容他们进来吧。”   拍门的这人必是有武功的,凭他的手劲直接破门而入就可以了,不过那人没有这么做。   好一会儿,总算看见庙祝阴气沉沉地从不知哪里冒了出来,手上提了根蜡烛照明,一脸晦暗。   门总算是开了,庙祝的脸色极其不好,也不招呼他们,开了门便又径自消失,冷冷道:“自便!”   拍门的人一双大手,讪讪地收了回来,摸了摸已经拍红的掌心。   “什么人?”柳长烟抬头,问站在门边的楚墨白。   楚墨白摇摇头,“不……”后面的“认识”两个字尚未脱口,他就闭上了嘴。   来者有三,两男一女,楚墨白认出了其中一个,所以他没有说下去。   这时,周梨从楚墨白身边挤了出去,惊讶道:“重雪哥哥?!”   外面那人霎时抬头,“阿梨?” 第47章 赶尸   方才拍门的时候, 周梨便觉得这说话的人声音熟悉, 此刻看到江重雪身边的叶家兄妹,她才想起来, 这是叶火的声音,几年过去,她险些没认出来。   周梨听到江重雪那声阿梨时, 身体僵住, 还当自己在做梦。   随即她奋力拨开挡在面前的楚墨白,扯掉面纱,越重而出, 看到了月色下的江重雪。   “重雪哥哥?”她心头一股狂喜,不确信地又叫了一声。   江重雪已经看清是她,心绪激动,道:“是我。”   周梨几步走到他面前, 一头扎进他怀里,江重雪顺势收拢手臂。   柳长烟也惊讶地看了几眼,轻声道:“难道这就是小灵芝曾经提起过的同伴?师兄你说……”   他止住了口, 发现楚墨白微凉的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面前那两个相拥的人身上。   这种表情这种眼神, 师兄该不会是……柳长烟管不住自己的想象力,摸着下巴心想师兄也会口是心非嘛, 不是说对小灵芝没感觉么,怎么这会儿摆出这种脸来。   那红衣的男子,楚墨白是见过的。   凡他见过的人就绝不会忘。   虽然已经过去几年, 江重雪的面貌稍有改变,但他绝不会认错。   四年前狼烟弥漫的城头上,是那人手持金错刀,与烟雾腾腾中一刀向他砍来。   周梨原来与这人认识的,看样子,还是熟识。   过了一会儿,周梨微微仰头。   江重雪身披淡淡的华光,周身介于明暗之间,火红色的华衣有种涤荡掉身边黑暗的力量。   他还是不像其他男子那样,规规矩矩地用玉冠束发,只用缎绳随意一绑,他肤如白瓷,眼睛里熏了月光,熠熠地亮成一片星河。   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相见。   “喂,我说你们几个,要叙旧别打扰我睡觉行不行?”陆蕴抱着双臂开口就没一个是好字,“大半夜的两对狗男女在这儿卿卿我我的还要不要脸了……”   江重雪头也不抬,只注视着周梨,但陆蕴的话他听到了,于是反击回去:“这是哪只狗在乱叫?”   叶水附和:“我看是只癞皮狗。”   “错了错了,是只锦衣狗嘛,”叶火调笑:“瞧瞧这世道,连狗都会穿衣服了,不过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怪不得一张嘴就放臭屁!”   “你们说什么!”陆蕴怒极,唰地出剑。   楚墨白打个手势,几个小楼弟子连忙上前劝住了他。   南山扯住了陆蕴一条胳膊,把他往回拽,旋即跄踉一下,撞上了一人,他转过头:“陆掌门……”   陆奇风眼睛里是没有小辈们的,他直接越过南山看向对面的楚墨白:“小楼管的可真是够宽的。”   楚墨白不吭声。   陆奇风虽然看他不过,但到底还是把楚墨白放在眼里的,随手便把陆蕴从小楼弟子的手里拽了回来。   一场虚惊,剩下的人陆陆续续退回去。   楚墨白见周梨拉着那三人也进来了,他微微凝视了一会儿,关上了门。   等到所有人都合上眼睛休息,就只剩下了碧水宫还在向周梨的方向打量。   周梨脸上没有了面纱,便叫陈妖把她看得清楚了,没错,正是悬赏令上的那张脸,哥舒记得分毫不差。   陈妖静默了片刻,却暂时未做出任何举动来。   四人围坐在关帝像后面,周梨道:“我以为你……”   她没有说下去,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担忧焦急害怕全部压在胸口,现在终于见到人了,所有情绪尽数化作了青烟。   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舌头硬是打了结。   片刻后,她还在酝酿情绪说点什么,额头被江重雪重重一点,她哎哟一声,捂着吃痛的地方又恼怒又可怜兮兮地看他。   江重雪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说得声嘶力竭:“知道我在清河找了你多久吗?”   他低吼着:“我记得那天在乱葬岗时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了,现在好了吗,给我看看!”扯着她左右上下检查一遍。   周梨作势蹦了蹦,她一蹦三丈高,裙子都扬起,落地时再次被江重雪抱住。   他身上有淡淡皂香味,钻进她鼻子,胸膛一片温暖,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想起年少时,江重雪背着她,她也是这种温暖的感觉。   江重雪的呼吸有点急促,喷在她脖子上,“我一路找你,找了很久,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周梨顺手揽上他的腰,匀称的腰线完美流畅,她忍不住多摸了几把,轻轻应了一个字:“嗯。”   后面两人歪头微笑看着他们。   几年不见,叶水面容仍是皎皎,鸳鸯钺别在身后,噗地一笑,上前掐了把周梨的脸,笑着叫她好妹妹。   叶火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手里抡着一把刀,刀刃上照出他英挺的五官,他未说什么,但眼睛里有温和的暖意。   一别近五年。   在清河的时候,周梨写过一封信给叶家兄妹,约叶火叶水在清河见面。   哪知他们兄妹两一到清河,在去金刀堂的路上,发现了乱葬岗里重伤的江重雪。   江重雪昏迷了好几天,醒来时周梨早已渡过长江了。   他们三人商量以后,觉得周梨约莫是被楚墨白带走了,所以一路赶往金陵,到金陵后周梨却已随楚墨白去追查梅影了。   如此不停地错过,最后他们还是依靠悬赏令来到的湘西。   周梨道:“你们也知道了悬赏令?”   江重雪点头,“求醉城发了悬赏寻你一事早已传遍江北,江北的人个个都想把你抓住好向求醉城领赏,我们一路上收拾掉了几个。来到金陵后发现连金陵都有这些人的踪迹,只不过金陵是小楼的地盘,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发现他们消息十分灵通,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你的下落,于是暗地里跟着他们,与他们一起来到了湘西。”   周梨苦笑。   这是不是叫做福祸相依,没想到还是这悬赏令让她和重雪团聚了。   她四下一看,问道:“江大哥没有来吗?”   江重雪一怔,不自然地撇过头,脸色浮起沉痛。   她立刻了然了,“难道……”   “死了。”江重雪简洁低沉地道。   不止是死了,连尸体也被梅影的人带走了,他想让大哥入土为安都办不到。   周梨不知该作何安慰,轻轻握住他的手。   乱葬岗发生变故的那天,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可惜,她未能在他身边。   庙里宁静下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关帝像前的蜡烛都烧光了,呲地一声,火灭了。   过了子时,又响起拍门声,四人的交流被打断。   早已睡熟的柳长烟再次被惊醒,这一次,拍门的人不像叶火这么大力,而是轻飘飘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阴柔得很。   这真是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柳长烟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看到众人都在窗前观望,就连柴房里的弟子们也在往外探头。   他以为出事了,忙道:“怎么了。”   柳明轩坐回来,指指窗外,“自己去看。”   柳长烟走到窗前,偏头看去,浑身一凉。   庙里来了一行人,皆着白衣,那种白,非是普通的白,而是祭奠的白,苍凉又冰冷。   这些人连成一排,十分有秩序地在往前走,他们速度很慢,吞吞吐吐地由领头人带着,一步一行。   领头的人穿着一双草鞋,身上是青布长衫,腰间系黑色腰带,头上戴青布帽,手执铜锣,隔一段时间,敲一下,咚地一声,余音震开。   柳长烟觉得有冷气从脚底冒出来,钻向心脏。   竟让他们碰到了湘西赶尸。   湘西赶尸柳长烟听闻已久,他饱览群书,看过这方面的书籍,但真正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   传闻赶尸是湘西的传统,由一个活人作为“赶尸匠”带领死尸们前往目的地。   这些尸体中有被处于极刑的死囚,有意外死亡者,以及客死他乡者。赶尸的目的,就是将他们送回祖籍,落叶归根盖棺入殓。   柳长烟记得书里这样写,将一些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相传,耳鼻口乃三魂出入之所,这样做可将魂魄留在死者体内,使得他们能够行走坐立。   完全是神神鬼鬼的无稽之谈。   柳长烟略看过几本医书,知道这种方法根本是江湖术士之言。   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会动呢。   可是如今看到,还是不禁冒了冷汗。   “赶尸匠”敲着铜锣,和行尸走得一样慢,大概是后面那群行尸的衬托,他仿佛也比活人多口气而已。   他将尸体赶到关帝庙前,便开始有气无力地敲门了,随即庙里的楚墨白听到庙祝开门的声音。   楚墨白走了出去,柳明轩跟去看个究竟。   出来的不止是他们,各派弟子,以及碧水宫的陈妖轻轻靠在门框上,媚眼如丝,眼睛晶晶亮亮。   柳长烟颇觉面子有点挂不住。   看来大家都觉出了异样所以没睡,这种情况还能睡着的恐怕只有他了。   他讪讪地把手负在背后,随即看到有一个人是打着哈欠走出来的,他顿感欣慰,但一看那人是陆蕴,又觉更没颜面。   江重雪看着那赶尸匠从庙外进来,步履很轻,一点声息不闻,他身后一连串的白衣死尸也一并进到院子里。   “你这庙祝,搞什么鬼?”陆蕴皱眉,接连两次被扰,骂道:“大半夜的怎么还收客,我们可是付了你银子把这庙给包下来的。”   “我何时说过给你们包下来了,”庙祝在院子里收拾出一片空地,头也不朝上抬,“我这庙专给赶尸人行个方便,你们要觉得不好,银子退给你们,你们走就是了。”   一般赶尸中间是不做停留的,但尸体不要休息,赶尸匠却需要,所以途中会有所谓的“死尸客店”,专是给赶尸匠歇脚的。   看来这间庙就是做这个用途的,难怪会立在荒山野岭里。   忽然,那赶尸匠开口说话了:“我只喝杯茶,略坐一坐,不消一会儿就走。”   这讲话的声音,竟然是个女的。   她大概走了不少路,鞋都破了。   庙祝取出一双鞋给她换上,躬起身子,恭恭敬敬地为她穿鞋。   这女子的脚是裹过的,非常的小,不足一握。   一个裹脚的女子,竟然做赶尸匠的活,她怎么走的了这么多路。   她带来的行尸从踏入庙门后,就一个个面壁站立。   众人无一出声,整个庙宇静悄悄的。   周梨看了片刻,对江重雪道:“原来这两人是夫妻。”   那边楚墨白对柳长烟说了同一句话。   柳长烟略显惊讶,低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一般裹过脚的女子都极为保守,不可能让丈夫外的男子碰她的脚。”   柳长烟不大认同,这女子赶尸都做,让人碰一碰脚怎么了。   他转过头时,发现楚墨白眼神转变得极快,一霎冰冷,他心知有异。   楚墨白默不作声地打了个手势,众人都看见了,皆对他点了下头。   周梨与楚墨白一路走来,也明白这个手势的意思,代表楚墨白即将动手。   可她除了看出来这庙祝和赶尸女是夫妻,而且身负武功之外,并没有看出其他东西,这世上会武功的人何其之多,楚墨白不会因为这个就无缘无故去招惹他们。   江重雪眸光清亮,大多数人都注视着庙祝和赶尸女,唯独他和楚墨白,只盯着那些行尸。   行尸面色晦暗难看,垂头丧气。   一想到它们皆已死去,多少让人不寒而栗,所以下意识的,没人想去看他们。   死掉的人,真的还可以行走坐立么。   当然是不可以的。   楚墨白眼神越发冷了,待那位赶尸女喝完了茶要离开时,他出其不意地道:“慢着。” 第48章 夜袭   行尸赶了一半, 还有一半滞留在院子里。   那名女子和庙祝如被隔空点了穴, 一动不动,和尸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头颅微垂。   楚墨白道:“在下孤陋寡闻,从未见过走尸,不知可否与在下细观。”   女子声音淡漠:“这些行尸不是给人欣赏的, 还请阁下对他们略保持些敬重。”   楚墨白模样冷涩:“他们分明是活人, 却让你说成是死人,也许,是你需要对他们保持些敬重。”   女子惊讶道:“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 她袖口滚出一样东西,那东西一沾地,炸开一团烟雾。   周梨见江重山使过这毒烟,当即遮住口鼻, 剑哗然出鞘,提醒道:“小心,莫让它沾上皮肤。”   她话到一半, 金错刀已先她一步出鞘,在面前划过一遭, 逼散了毒烟。   江重雪出刀之后便刺向那名庙祝,青城派当先一跃而起, 紧随其后的柳家父子正好与他们两厢夹击,几人把那女子和庙祝圈禁起来。   那女子一边动手,一边从行尸中抓来一个, 当做挡箭牌。   那尸体的肩膀佝偻着,眼睛浑浊,手脚微微抽搐,但楚墨白没有说错,他是有呼吸的,虽然十分微弱。   这根本不是死尸,是活人,不知被下了什么毒,弄成这幅鬼样子。   当下又是几声炸响,毒烟起得更浓。   楚墨白厉声道:“快离开此庙!”   众人纷纷往门外掠,谁知临近大门,便有凌厉的箭矢飞来,硬生生把他们逼了回去。   数道黑影在屋顶上穿行,把他们包围起来。   这些人黑衣,黑袍,身手快捷,衣襟前皆有梅花印记。   碧水宫一直在做壁上观,陈妖的目光锁在人群中的周梨身上,向前一指,对弟子说:“护住那丫头。”   她取出腰后的软铁手套,徒手来为周梨挡下数支箭矢,周梨惊讶地回头看她,陈妖冲她妖娆一笑。   院子里的陆奇风还在与那名赶尸女周旋,陆蕴陆藉则攻她左肋。   那女子不敌陆奇风,被陆蕴打中了肩膀,陆蕴趁她弱势出剑更猛,只见她身子在地上滚了几滚,陆蕴因胜了这女子几招,自以为对方不是他的对手,攻得起劲,完全不知和身边几人配合,自己一个人不顾章法地打得欢,招招都迎面而上,有十分力便用十分力。   如此一来,便成了他打头阵,连陆奇风和陆藉都不得不在后辅助他。   那女子在地上一滚之后,突然身子凭空拔起三尺,凌空探手,直取陆蕴咽喉,陆蕴吓得想要急退,可他一时收不住劲,细嫩的一截脖子就落到了对方手里,女子只用三指,牢牢掐住。   “蕴儿!”陆藉脸色惊变,救时已晚,那女子以陆蕴做人质退到一个角度奇佳的位置,完全把自己锁在陆蕴身后。   任凭哪一个方向都无法逼她放手,随后她寻了个空隙,一跃逃走,庙祝跟在她身后,两人挟持着陆蕴转瞬不见。   陆藉历来最疼这个弟弟,当下也脑子一热,想追出去,被陆奇风拉住。   正好迎来一阵箭雨,幸好陆籍被拉住,不然就成了靶子。   庙外箭矢密集如雨,难以想象这关帝庙周围埋伏了多少人,竟然能够在瞬间射出这么多箭。   楚墨白运掌推出春风渡,他内力深厚,一掌便打落数十支箭。   众人只好先退回正殿和柴房,慌忙把门闭上。   门一闭,箭雨忽然停下。   这间关帝庙也不知上了多少年头,原本就破破烂烂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竟然也给它承受住了这么多射来的箭矢,遭烂的外貌活像下一刻就要行将断气,然后把里面的人都尽数活埋来给它陪葬。   箭雨停下后,外面不闻一丝声响,诡异的安静让人汗毛竖起。   庙里众人都保持提剑的姿势不动。   先前那女子放的毒烟,懒洋洋地飘散着,在所有人周围踱步,拂过关帝老爷泥塑的面孔。   这毒烟不是光屏住呼吸就可以安然无恙,即便不呼吸,它也能从皮肤渗入,众人口角已微显紫红,是中毒的征兆。   白茫茫之中,只有几位内功深厚的掌门还能支撑。   死一般的诡谧,离大门最近的景西忽然动了,他用剑柄轻轻去推门,门上斜插了数十支长箭,他内力不如其他人深厚,体内的毒流的快,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一片殷红。   剑柄才推开细细一条缝,破空之声再度袭来,景西身手已不灵敏,还是灵吉道长迅疾出手,把他往后一拉,喊道:“卧倒!”   众人闻言相继扑倒,等到箭声停下,已死伤数名弟子。   数张面孔上都转过惊怖神色。   灵吉道长以极小的幅度转头,眼睛死死盯住方才被景西推开一线的门缝,他迅速看了楚墨白一眼,像是求证,楚墨白对他点头。   楚墨白也听到了,那么就不是他的幻觉。   风里有奇怪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像是有人在操纵着某种机括发出的机械声。   外面月色奇亮无比,但地上却没有白色的银光,有高大的物什挡掉了月光,在地面投下黑暗的剪影。   那东西至少有两人高,铁质的,因而在月色照耀下闪闪发光。   楚墨白看到它身披的银光,无声说了三个字,众人从他口型上辨出那三字是:诸葛弩。   诸葛连弩,发机若雷电,一发连四五。   难怪这射箭的密度和角度都让人难以置信,原来不是人在射箭,而是有人在操控诸葛弩,向他们射箭。   诸葛弩是机关术的一种,不算什么新鲜的东西,古便有之。   但按常理来说,最厉害的诸葛弩也不过一发射出四五箭,最多十箭而已,但方才向他们射来的,至少有五十箭,这世上未有一种机关术,可以连射五十箭的,这明显已不是普通的诸葛弩,是比诸葛弩厉害十倍的强弩,难怪制造得这么高大。   此刻这些诸葛弩并排在外面,把他们禁锢与庙中,画地为牢。   没人敢再尝试着去推门或者开窗,甚至所有人都惧怕地伏低了身子,用各种物体为自己遮挡。   周梨站在阴影里,身边和她仅仅一尺之隔的是陈妖,江重雪挡在她前面,叶家兄妹则在她左右两边。   陈妖不断地向她靠近,想看清她的模样。   陈妖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很浓,幽柔芬芳,气味熟悉,想了一阵,她想到了。   对了,好像是在哥舒似情的身上闻到过。   哥舒似情是个怪人,一个大男人,脸上涂脂抹粉,弄得浑身香气。陈妖和他的气息很接近。   周梨被陈妖紧紧贴住,她的脸完全暴露在陈妖眼底,陈妖欣然而笑。   当此危机时刻,下一刻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这女子却笑得嫣然妩媚,眼中感慨万分。   周梨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陈妖笑着笑着,神色里露出一点力不从心。   周梨嗅到了一丝血味,顺手在陈妖手臂上一摸,微微皱眉。   陈妖受伤了,一定是方才应付流矢的时候中了一箭,她不止要顾自己,还要顾周梨,所以分了心。   周梨更加莫名其妙了,为什么陈妖要帮她。   她来不及考虑太多,但无论如何,陈妖是为她受伤的。   她眉头一攒,拉着她藏到关帝像后,让陈妖暂且坐下。   陈妖忽然捏住她手腕,低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周梨抿唇,思考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   “周梨,是么。”陈妖微微一笑,“很好听的名字。”   周梨道:“……”   知道了还来问她!   陈妖答非所问地说:“要是告诉哥舒,你现在在我身边,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周梨愣住。   陈妖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像是自言自语,眼中浮起些她不懂的喟叹。   周梨却觉得糟糕,让陈妖看到了脸,还让她知道了名字,这下哥舒似情要抓她,岂不是更容易了。   周梨想了一会儿:“陈姑娘。”   陈妖在昏暗中挑眉,“嗯?”   “这个,多谢相救。还有就是,我们方才并肩作战,算不算是生死与共了?”周梨问。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陈妖笑道:“算,当然算。”   周梨趁热打铁,“既然都生死与共了,那是不是就算生死之交了?”   这个逻辑……好像没什么不对。陈妖扑哧一笑,“算,都算。”   周梨也笑道:“既然大家是生死之交了,能不能请陈姑娘替我说个情。”   “说情?”陈妖困惑,“说什么情?”   “哥舒似情啊!”周梨狠狠地把声音压在嗓子里,说:“是这样的,上次我偷看……不是,根本不能算偷看,我真的只是路过,是路过而已!当时情况紧急,我无奈之下才潜进了哥舒城主的澡堂子,我真的以为那是个姑娘,完全不知道是哥舒城主,所以不小心看到哥舒城主的……反正我不是故意的,还请陈姑娘替我说说情,叫哥舒城主收回悬赏令,顶多我以后亲自到求醉城给他道歉,行不行?”   陈妖笑得花枝乱颤,“你觉得他发悬赏令抓你,是因为你看了他洗澡?”   周梨道:“难道不是吗?”   这姑娘的脑回路怎么和哥舒一样,都有点问题。   哥舒怎么会因为被人偷看了洗澡就要去抓这个人。   诶不对,按照哥舒的性子,还真有这个可能。   陈妖想到这里,笑得肚子都痛,牵扯到伤,眉头微拧,但还是忍不住地笑。   周梨扯下一块衣料先帮她止血,她挥手打断周梨,从怀里掏出一个宽口的小木瓶,倒出几颗褐色药丸,取了一颗给周梨,“吃了它,可以解毒。”   周梨看着她,还是存了疑虑。   陈妖先吞了一颗下肚,“我要杀你的话方才做什么救你,这是哥舒特制的解药,可解这江湖上大部分的毒,我好不容易从他那儿偷来的,快吃了吧。”   偷来的?周梨忍不住弯下了嘴角,晃了晃那只瓶子,看向陈妖。   陈妖明白了她的意思,“送给你了,你想给谁就给谁。”   “多谢。”周梨对她郑重点头,分别取了三颗给江重雪和叶家兄妹,自己吞了一颗。   她把剩余的药丸都倒出来,只剩一颗了,眼睛一飘,把它给了离她较近的宋遥。   这时砰地一声,大门突然被人踢开了,一道身影旋即如风般荡了进来,黑袍著身,梅花幽然。 第49章 洛小花   数把刀剑同时举起, 亮出满堂雪光。   江重雪手腕翻起, 金错刀光华乍现,逼人耳目。   和江重雪站得最近的是莫金光, 他与江重雪一起出手。   这正殿容纳了这么多人,本就显得不够宽宥,此刻更为逼仄, 无法供人施展开手脚, 动静大一点,可能带出的气劲会把屋顶都掀了。   江重雪的金错刀贴着那人的衣袂自下而上划向他脖子,腾挪转移十分之快。   谁知对方上半身一猫, 低头从莫金光的剑和江重雪的刀下滑了过去,随即人直接坐在了关帝像前的一张桌子上。   说坐有点恭维他了,应该说是躺。   他腿长手长,把桌子当做了床, 晃着他一条长腿。   桌子是陈年老木,下盘部不稳,被他坐得咯吱咯吱地摇, 然后他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杯茶, 咕噜一口喝光。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速度极快, 众人尚未反应,他已经在喝第二杯茶了。   他背双剑,眼角一颗勾人的泪痣, 五官不比江重雪,气度不比楚墨白,但他的清俊又是江重雪和楚墨白不能相比的,没有江重雪这样浓重,张扬一笑之下如风光霁月,恍然觉得缺了光线稍显暗淡的屋子都为之亮了一亮。   他的脸早已刻成画像传遍江湖,南山认出他来:“洛小花!”   洛小花把手一举:“哟,正是在下!”   他眼睛笑得晶晶亮亮的,黑袍穿得不像其他人这么一丝不苟,他袍帽没盖在头上,腰带也未束,衣襟敞开着。   他正在桌子上伸腰扭胳膊,周围数把剑落在他脖子旁,他只好把脖子伸得极长像只待宰的鸡,“咦,你们干什么?”   陆藉一个箭步冲向前,眼睛里几欲充血:“让他们把陆蕴放了,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刀剑不长眼,当心点,当心点,”洛小花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推开那片薄薄的刃,提气扬声道:“阴公鬼母,快把抓来的那小子放了,不然人家就要我的命了!”   外面当真有人回他了,是那个赶尸女的声音,便是阴公鬼母里的鬼母:“要你的命又不是要我们的命,你叫我们作甚。”   洛小花气急:“人是你们抓的,又不是我抓的,凭什么要我抵命,你们这对贼夫妻有没有良心啊!”   阴公道:“方才我们还没走脱你就让人放箭,到底谁没良心?万一我家婆子被射死,你就是十条命也抵不过。”   洛小花装傻到底:“我什么时候让人放箭了,那明明是绿先生让人放的!”   外面若真有一个叫绿先生的人,恐怕就要被洛小花气死了。   说曹操曹操到,屋顶上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我什么时候让人放箭了?”   庙里的众人赫然抬头,有人在屋顶上。   洛小花硬着头皮耍无赖:“不是你,那就是伏阿让放的。”   伏阿就站在绿先生的身边,闻言道:“洛小花。”   洛小花吓得差点没从桌子上滚下去,果然背后不能说人。   这几人插科打诨,没一句正经的。陆藉忍耐不住了:“把陆蕴放了!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洛小花大声求救,外面阴公鬼母笑道:“杀了他,快杀了他,你杀了他简直就是为我教造福,以后都不必再听到他那把像鸭子一样的聒噪声音了。”   洛小花哇哇乱叫,阴公鬼母宽慰他:“洛三护法,莫急,黄泉路上我一定不叫你寂寞,他若杀了你,我即刻便杀了这姓陆的小子,让他给你作伴。”   这一言顶万句,威胁得恰到好处,陆藉虽还是没有收剑,但他也不敢下杀手了,只好转头去看陆奇风。   陆奇风老练,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人,也不费口舌,静观其变。   周梨认得这几人,她在黑暗中仔细地辨认,记忆回到四年前,破庙里,那四个穿黑袍的避雨者,除了那个女子外,其他三个均已到场。   仿佛轮回,四年后,又是在另一间破庙里,她又看到了这几人。   “阴公鬼母?”江重雪轻声念了几遍,心头震惊。   周梨小声道:“重雪哥哥,你知道他们?”   江重雪道:“嗯。二十年前,这对夫妻横行江北,下毒连害几十名武林高手,他们行踪诡谲少露形迹,江北各门各派想要抓住他们却无从下手。那时候说起制毒方面的高手,就属这对夫妻了。”   众人都听到了江重雪的话,耳朵竖起。   周梨道:“哥舒似情呢。”   江重雪瞥她一眼:“那时候哪有求醉城。”   周梨恍然,是了,二十年前,哥舒似情大概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与他们争锋。   “据说阴公鬼母二人,阴公下毒,鬼母解毒,二人相辅相成,无人可匹,直到哥舒似情出现,这制毒高手的名头才算让贤了。”江重雪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没想到梅影里还有如此厉害的制毒高手。”   他说完,楚墨白默默想,不止,不止是制毒高手,还有机关术高手。   梅影里卧虎藏龙,不过卧的都是恶虎,藏的恐怕也都是孽龙。   洛小花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嘘,别让那对贼夫妻听见你夸他们,不然那对贼夫妻就更得意了。”   江重雪:“……”   这人嬉皮笑脸,被十几把剑架住,还有心情来说笑。   江重雪对他始终怀有芥蒂,当即道:“我大哥呢?”   “江重山?”洛小花笑道:“他都死了那么久了,恐怕早就投胎转世了,你要找他,最好去问阎王老爷。”   江重雪的手按上了金错刀。   洛小花注意到了他那个动作,越发兴奋地激他:“哎,你知道扛着一具尸体有多累吗?你说这圣教的教规也是奇怪,人都死了,还不放过,偏要我把尸体带回去再鞭挞一番才罢休,真是有病啊。”   江重雪的脸唰地一白,周梨原想扣住他的手不让他冲动,但江重雪握刀的手指极紧,她扯都扯不开。   洛小花还在喋喋不休:“这江重山也是惨,死前受了这么多苦,死后也不得安生,还不如当初我见死不救的好,你说是不是?”   他一句是不是问得相当诚恳,回应他的就是迎面而来的强烈刀气。   他手里已经喝空的杯子往面前一弹,那杯子受不住金错刀的气劲,当下碎成莲花瓣。   洛小花手掌在桌面上一震,气劲散出,十几把对准他的剑立刻被逼退,他趁机噌地跳起来,面对杀气汹汹的江重雪,脸上笑意一点不减。   浮一大白出鞘,双剑较之普通的剑要更细更窄,金错刀霸气凌厉,浮一大白就算合并起来,都不及刀身的二分之一。   江重雪持刀砍下来,洛小花双手相交,架住金错刀。   那一刹的猛力还是让洛小花的手臂略微向下沉了沉,他眉眼弯得更深,身体兴奋起来。   周围却响起一片小声议论。   金错刀宽大厚实,方才藏在鞘中尚不觉得,此刻出鞘骇然凌厉,很引人注目。   有人认出它来,被低声传开。   周梨听到他们话语里的“金刀堂”“江北魔道中人”几个刺耳的词,她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怒气。   不知是哪门的弟子道:“他不会和梅影是同伙,故意演戏吧?”   这个声音如此一说,弟子们便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周梨和叶家兄妹禁不住冷笑,方才皆是一副中毒快死的样子,现在倒精气神十足了。   叶火大怒之下,冲那几个弟子道:“闭嘴!”   那些人被他一喝,低了话语。   “金错刀,”柳长烟低语,头往楚墨白挨近,“师兄,四年前江北一战,听说是你打败了江心骨,那为何不见你把金错刀带回来。”   当时江北的许多绝佳兵器都被六大派当做战利品带回了江南,小楼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小楼倒不像其他门派拿出来炫耀,而是将这些神兵俱都埋葬于后山的剑冢内,以消其杀戮之气。   柳长烟这一说,楚墨白的脑中便描摹出了江心骨死时的形容样貌,说道:“江心骨死后手里仍紧攥金错刀,难以分离,青城派想断其腕而取之,被我制止,遂未取回。”   周梨冷冷道:“为何制止青城派?”   楚墨白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任谁都能想象到答案么。   但楚墨白还是认真回答她了:“为取刀而断人之腕,不义也。”   “不义吗?”周梨觉得好笑,“你都已取了他的性命灭了他的满门,何以为了一柄刀反倒觉得不义了?”   楚墨白凝视她,“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有什么不可的?难道你不怕有心地不纯之人捡到了这柄刀去杀更多的人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义?”   周梨笑了笑,看他一眼,“大义和小节,原来你分不清楚。”   楚墨白瞳孔骤缩,极其罕见地皱了皱眉。   柳长烟惊讶地摸了摸鼻子。   这灵芝姑娘,胆子忒大,竟然敢对师兄说这些话。   他和师兄相识这么久,有些话藏在肚子里,说出来一定会被师兄叱责是邪异之言,所以从不敢说。   叮地一声剑鸣,洛小花在打斗中尚有闲暇抚一抚泪痣,笑道:“你看,这些名门正派这么嫌弃你,不如你来我们这儿,怎么样。”   江重雪冷淡地回应他:“不用了,虽然伪君子很让人讨厌,但恶徒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我有些洁癖,还是两者都不要沾得好。”   洛小花大笑。   几个心思敏感的小辈们立刻听出了他的嘲讽,对号入座地涨红了面皮。   洛小花的招式十分干净利落,剑锋之中带出一点清俊明正,这让旁观的人微微错愕。   虽然看不出洛小花使的是哪一门的路数,但十分明显的是,洛小花的招式很正统,甚至比对面的江重雪要正统的多。   金刀堂的刀法虽然闻名江湖,但是都偏怪偏邪,走的不是正路,这也是为什么金刀堂一直被人称作邪魔外道的原因。   相比之下,洛小花招招清丽,闪过的剑芒如水中之月。   几位掌门人都看出端倪,交换过几个眼神之后,都各自摇头,想不出这洛小花师承何门。   这里面灵吉道长的资历最深,说道:“我怎么瞧着,这剑法倒有几分禅意。”   莫金光点头,“我也觉得,像是少林武功。”   少林武学名满天下,无人不知,陆奇风却反驳:“胡说,少林皆以棍法和内功出名,何曾听过有使剑的,使的还是双剑。况且,少林出来的人,怎么会是梅影的走狗。”   楚墨白道:“武学一门千变万化,不拘泥于一格,这剑法也许是从少林武功中演化而来也未可知。”   灵吉道长道:“正是此意。”   江重雪把刀一震,刀锋逆转,对准了洛小花的致命之处。   洛小花赞了一声这强烈的内息,重重说了声:“好!”   双剑一连使出七招,让人眼花缭乱,招招击破江重雪的刀法,随之江重雪腾挪后转,两人暂时住手。   洛小花大笑,“金刀堂的刀法果然不凡。从前我要江重山与我动手切磋,他总不肯使出全力,今日正好讨教一番。”   “你,”江重雪看了看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明明有这么好的身手,为什么要和梅影同流合污。   洛小花故意装着听不懂他的话,微微笑道:“嗯?”   风从破掉的窗口吹过来,撩动两人的衣袍,江重雪道:“圣教许你什么?名?利?”   洛小花笑得随意,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你想知道?行,打赢了我,我告诉你。”   江重雪忍不住一哼。   随即,金错刀便锋利地劈了过去。   “千错刀法?”洛小花大概是见江重山使过这刀法,他一眼识破,立刻地扭转手腕应对。   浮一大白改而从两侧横面划出,像是要将江重雪拦腰截断,江重雪俯身躲过,金错刀发出一声清啸,果决凌厉地砍下。   洛小花身如棉絮地腾空而起,凌空使剑,一连十几招一气呵成。   周梨看出这几招与先前他出的七招是连贯下去的。   江重雪脸色一变,但已迟了,洛小花一脚踢中了他的心窝,他控制不住地倒退。   洛小花抚掌道:“千错刀法,我今日见识了,不过你的千错刀法,还有待精进。”   千错刀法若是金刀堂先祖使来,亦或者江心骨还在世,洛小花必定不敌,不过江重雪尚不及他们,所以他使的千错刀法,还与他们差距极大。   江重雪沉默半晌,“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哎,”洛小花摇摇手指,“我说了,你赢了我,我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嘛,恕我不便相告。”   江重雪只好闭嘴。   浮一大白被洛小花收了回去,他笑道:“方才为了激你出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好意思。”   江重雪一愣。   洛小花说话口无遮拦,但他说完了竟然还能给你道歉。   周梨道:“那么,江大哥的尸身到底是……”   洛小花终是道:“烧了。我烧的。骨灰就洒在长江里。你真当我傻,扛着他回去我这一路岂非被累死。”   虽然他接到的命令是活着带回江重山,结果江重山不止死了,他还擅自做主把他给烧了,连骨灰也没带回来,自然是要受到处罚的。   洛小花挠挠头,觉得胸口被伏阿打的那一掌又开始痛了。   伏阿那个人真的是出手不留情面。洛小花心想,忍不住往屋顶上看了看。   周梨轻轻松了口气,江重山的尸身并没有被人蹂|躏,骨灰撒在了江里,无论如何,也算是个可以接受的结局了。   她转头去看江重雪,江重雪肩膀抽了一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洛小花。”屋顶上忽然掉下来许多尘土,站在上面的人似乎是踏了一脚,这一脚用了几分内力,这陈年的老砖瓦不堪重负地碎裂几块,全往洛小花身上砸。   洛小花插腰往桌子上一飞,站得高了气势都足了,骂道:“干什么?!”   屋顶上的人对他极不满意:“说正事。”   “正事?”洛小花嘿嘿一笑,“什么正事,还有比打架更正的事吗,你让我进来,不就是为了和他们打架吗?”   洛小花这种脸皮厚得能砌城墙的人,一张嘴基本上不可匹敌,你要与他吵,他就会跟你东拉西扯耍无赖,说到最后你就发现离原先的话题早已十万八千里。   大概是经验所得,屋顶上的人懒得接他的话,再开口时候已不是对他说了:“伏阿见过各位掌门,各位临驾我圣教地界,有失远迎。”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叫有失远迎?   摆了如此大的阵仗来迎接他们,明明是请君入瓮。   陆奇风面上挂着冷笑,“既然是‘见过各位掌门’,做什么藏头露尾的,你倒是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好好来见一见我们才是!”   说着,他向上推出一掌,上面的人早有准备,又是一脚狠狠踩下来,这内力一旦撞上,怕是砖土飞扬。   洛小花连忙赶在被殃及之前跳下桌子,躲到了一旁,他还没站定,冷不丁地一把剑从他后脑勺指过来。   楚墨白的朔月剑悄无声息地抵在他颈边,他甚至没有看清这剑是如何移动过来的。   但下一刻洛小花便又恢复了嬉笑本色,手指轻抚泪痣,哈哈大笑道:“能被楚大侠用剑指着,也算我三生有幸了。”   他盘腿一坐,丝毫不把脖子旁的朔月剑放在心上。   他才坐下,陆奇风已与屋顶上的人拼了一把内力,瓦片哗啦碎了一地。   屋顶竟也承受住了这一波强劲的对峙,这庙老而不衰,倒是比想象的硬朗许多。   方才只是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之后,陆奇风后脚猛地在地上一蹬,身子旋空飞起,自下而上地朝屋顶出剑,剑尖穿过瓦片,刺出一半。   上面的人立即躲开,陆奇风一击未成,再次拔地而起,他剑风凌厉,挽出一个剑花直冲屋顶,花开九瓣,无比炫目。   “九花聚顶剑法。”江重雪凝眸,那是青城派的绝技之一,听说现在的青城派里,只有陆奇风一人练成这套剑法。   这剑法一出,终于把屋顶崩得四分五裂,只觉天光一亮,月色照了下来,斜斜的一束,从屋顶豁开的洞口打在地上。   原先站在屋顶上的两人脚下没了着落,本要往一旁跳去,谁知陆奇风眼明手快,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脚踝,厉声道:“下来!” 第50章 银针   当下那人便被陆奇风一拖, 整个人从豁口里掉下来。   洛小花已笑得打跌, 冲他一摇手,招呼:“哎哟, 这不是绿先生么!”   “……”这位绿先生站稳了,目光扫了扫洛小花,似乎对他的嘲笑很不满意。   这人穿黑袍穿得比洛小花严实得多, 帽子盖得极好, 下面的脸露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他生得又矮又小,看过去时完全就是个干瘪的老头子。   他被陆奇风拖下来后,周围几名弟子率先出手, 洛小花笑得更大声了,很高兴他也和片刻前的自己一样,遇到如此待遇。   绿先生手臂挥出,他手上不知藏了什么, 只听“叮叮叮”几声,小辈们的剑便莫名其妙地偏了方向。   绿先生虽然掉下来了,不过另一个人却躲过了, 这人现在还是站在那个破掉的屋顶上,往下探头的时候遮住了月光。   周梨认出了这老头子和上面那人, 的确就是四年前破庙里的。   洛小花朝上面道:“伏阿,绿先生和我都在里头了, 你一个人在上头有什么意思,不如你也下来,咱们三人正好凑一凑, 兴许也能敌得过他们了。”   绿先生也朝上面看,难得同意洛小花一回:“我觉得洛小花说得对。”   只有他着了陆奇风的道,那人却避开了,心里滋味总不太好,下面的人便总觉得站在上面的人不太顺眼。   伏阿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不必了,上面挺好,月色也好。”   “装模作样,受死吧!”陆奇风对绿先生拔剑相向,柳明轩则对付上面的伏阿。   柳明轩手里甩出一样东西,速度极快,正中伏阿肩膀,伏阿稍稍摇晃了一下,眼神微变。   低头时,发现是柳明轩震出的剑鞘。   “好功夫。”江重雪低低赞了一声。   伏阿捡起了那把剑鞘,高高在上地望下来,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手异常的白,朝柳明轩做了个请的手势。   洛小花挑高了眉毛吹了声哨子。伏阿做这个动作代表他愿意和柳明轩动手。   能让伏阿看上的人实在不多。   洛小花对此很牙疼,但即便他的牙再疼,也改变不了伏阿就是不喜欢和他动手的事实,因为他实在输给过伏阿太多次了。   柳明轩看对方极为有礼,他亦朝上拱手:“赐教。”   “爹,”柳长烟拉住他,“你的毒。”   柳明轩面色如常,但体内的毒并未消失,只不过他内力深厚,一时没有发作。   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柳明轩摆摆手,以示自己无事。   柳长烟只好在他脖子后低声嘱咐,“小心他的手。”   此人浑身冰冷,眼尖的人看过去,就会知道他练的一定是寒冰掌一类的武功,所以他周身上下萦绕清冷寒气,他的掌法必定不凡。   柳明轩点点头,纵身而上,转眼人已到屋顶上,站在伏阿对面,手中长剑鸣如龙吟。   洛小花大为欢喜,这一上一下,两对高手,今日可叫他大饱眼福,他一向最喜欢和人打架,也最喜欢看人打架。   很显然,屋顶上的两人比下面的两人君子,互相还在抱拳致礼,下面的两人已先出了手。   天虹剑出鞘,亮出满目清光。   陆奇风起手式非常漂亮,足尖一点,剑尖勾出一道虹影,如白鹤轻舞。   绿先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场对陆奇风有利。”江重雪道。   周梨并不清楚各家武学的路数,问道:“为什么?”   江重雪一针见血地道:“青城派的武功重形,偏华丽飘逸,对战的若是实力强大内功雄厚者,或许会落下风,但是这位绿先生身形矮小,形容瘦弱,不像是内功雄厚者,他方才不知用的什么东西,把众人的剑打偏了,猜想应该是暗器,他练的既是暗器一类的武功,青城派的飘逸灵动,对付这种类型的,就是刚刚好。”   周梨若有所思地点头,眼睛紧随着陆奇风出剑的姿势移动。   陆奇风起手使的是青城派的白鹤剑法,这是青城派的入门武功,青城弟子人人皆会。   江重雪勾了嘴角,这陆奇风不愧是久历江湖的老狐狸,在不清楚对方深浅的情况下,先以白鹤剑法刺探虚实。   天虹剑的剑刃是绯红色的,出剑生风,刺去的方向正是绿先生的眉心。   绿先生仍是未动,剑风掀开了他盖头的袍子,露出枯瘦苍老的脸,眼睛宛如毒蛇。   这人还不出手么。   江重雪皱眉,难道是他猜错了,这位绿先生的武功其实已甄于化境,可以不用出手也能将陆奇风的这一剑震开吗。   一抹微亮的光圈轻忽闪过,江重雪下意识闭了闭眼,就是这一刹的时间,耳边已传来周梨一句:“怎么会这样?”   他抬头一看,陆奇风面色乍惊乍疑,而对面的绿先生,还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他没有看到方才的招式,追问道:“发生了什么?”   周梨摇头。   背后坐着的陈妖说:“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江重雪奇怪。   陈妖耸耸肩,“就是什么都没发生。那个老头子没有出手,但是陆奇风的剑被打偏了三寸,只好后退。”   这是和方才一样的情况。   这个绿先生的武功难道真的甄于化境了?江重雪上上下下看了那个老头子几眼。   不像。他一点不像是神仙级的武者。   这世上他只见过一个人拥有化境般的内息和气度。   谢天枢。   看陆奇风的样子,也被惊得不轻,因为旁观者到底只是旁观,他却是切身体会方才剑身被莫名其妙的一道重力打偏。   他谨防对方会暗器偷袭,所以先向后退。   站稳了脚后,他再次出剑,接下来三四招之内,皆被一股怪力打偏,他眉头皱得奇紧。   陆藉脸色大白,包括身边一众人,都觉异常古怪。   “师兄看出什么了吗?”柳长烟低声问。   楚墨白还在细想,一抹微光亮起时,被楚墨白捕捉到了。   “原来是这样。”   “是针。”   楚墨白的声音刚好和江重雪撞在一起。   “陆掌门,”楚墨白出言提醒,“小心他袖子里的针。”   针?众人一通细看,也没看出来那人身上藏了针。   针在袖子里,每次陆奇风出剑的时候,那根串了丝线的针便会飞出去打偏陆奇风的剑势。   针很细,像是绣花针,又像是治病的银针。   绿先生被看出了破绽,皮包骨的脸终于变化了表情,慢慢耸动一下全身。   景西大声给陆奇风抱不平,“果然是出暗器,比武哪有出暗器的,下三滥的手段。”   “不是暗器,”江重雪道:“是他的兵器。”   景西道:“哪有人用针当兵器的。”   “有的。”江重雪沉声。   陆奇风得知了对方的秘密,双目变得炯炯,紧盯着绿先生的袖口,从地上旋身拔起。   绿先生终于动了,翻掌朝上,一双枯枝般的手拂起来却是优柔飘忽,侧身躲过陆奇风的剑,手掌眨眼间已探到了陆奇风喉咙前。   被他这只手扼住,再挨上几针,便要没命了。   陆奇风把头一低,矮过身子避开,手中快速使剑。   绿先生的针再次出袖,陆奇风有了防备,出剑去挡,他的剑尖正好与针尖相抵。   绿先生的眼神微微一变。   周梨忍不住喝彩:“漂亮!”   洛小花亦不禁为此吹了声哨子。   这针如此细小,陆奇风的准头却能分毫不差,可见功力一斑。   陆奇风也算武林中的名宿,江湖上能打败他的人绝不出双掌之数,在这间屋子里,能打败他的恐怕只有楚墨白和灵吉道长,就连柳明轩在他剑下也走不过三百招。   只不过陆奇风为人太差,所以江湖上厌他的人多,敬他的人少。   绿先生的袖子如藏天地乾坤,同时迸出十几道冷光,陆奇风再次挽出剑花,将这十几根针一起打落。   绿先生见此,开始改防备为进攻。他一跃而起,手掌如猛虎探向陆奇风。   绿先生长得矮小,这一扑,像是某种食肉的动物扑向猎物。   掌风已近面前,陆奇风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两人一刹之间拼了把内力,同时向两边飞开。   “喂喂喂,”洛小花指指点点,正好是对着江重雪说的,“比武切磋,哪能提醒的?知不知道公平?”   “偷袭放毒,机关暗道,人质威胁,你们做的事情,样样都不公平,”江重雪看都不看他,“又凭什么要别人来公平,可笑!”   这江家兄弟的性子还真是一脉相承。洛小花吃了一瘪,只好敲了敲身后的浮一大白,怪它:都是你,要我不杀这臭小子,看看,都敢欺负到你主人头上了。   江重雪不知道他内心戏如此丰富,低头道:“绿先生,绿先生……又是使针的,看来是没错了。”   周梨觉得江重雪的脑袋真是江湖百宝书:“他到底是谁?”   江重雪轻笑了几声,故意提高嗓音:“‘鬼大夫’绿先生,曾经横行一时,岂能不知。”   他这一说,立刻引起了莫金光的注意。   莫金光深吸了一口气,不确定地问:“‘鬼大夫’?是那个‘鬼大夫’吗?”   周梨疑惑,他说“那个鬼大夫”是什么意思。   江重雪越过好几颗脑袋对莫金光点头,“没错,就是他。”   莫金光脸色大变。   周梨在江重雪耳边低语:“为什么莫金光这么激动?”   “因为当年绿先生就是被胭脂楼的掌门给制服的。”江重雪边看比武边道:“当年绿先生出现于江湖上,以诡异的细针杀人,所以被称为‘鬼大夫’,他行凶祸害了许多武林人士,当时的胭脂楼掌门挺身而出,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追到了这位绿先生,将其打成重伤,可惜,这位绿先生狡猾,被他逃走了,并且扬言会回来报仇。几年之后,胭脂楼掌门身故,他果然出现,以偷袭下毒等方式连害胭脂楼三十一名弟子,随之消失于江湖。那次胭脂楼损失惨重,但事后已找不到绿先生,他就像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一样。”   他说完陷入沉思。   之前的阴公鬼母,现在的绿先生。梅影里藏了许多消声灭迹的邪异之徒。   别的暂且不提,能把这些人网罗在羽翼之下,就已足够可怕。   梅影是用什么诱惑他们的,名?利?能用这两样东西去诱惑别人,前提是他必须先拥有它们。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坐拥名与利,而已经坐拥了这些的人,又为什么会需要像阴公鬼母和绿先生这样的人去为他做事?   那么,说明这个人想要的东西,超乎名,超乎利。   在名利之上者,权也。   江重雪忽然觉得,也许圣教和他一开始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绿先生手掌一翻,便有两枚细针隔空射来,一个朝着楚墨白的眉心,一个对准江重雪的咽喉。   两人反应迅速,闪电般出手,同时将细针捏在指间。   一个瞧了瞧细针闪烁银光的模样,慢慢垂下手,把针收进袖中。   一个将细针跳跃在五指上把玩,嘴角笑意清冷。   看来绿先生是嫌弃他们两话太多了。 第51章 化雪手   陆奇风和绿先生打得不可开交时, 便也无人注意到屋顶上的动静, 比起下面那两人,上面那两人实在是君子。   周梨忍不住抬起头, 她见过柳长烟出手,但还没见过柳明轩的功力。   柳长烟师出小楼,所以天玄门的本门功夫他反而不常用。   周梨看过去时, 柳明轩的剑招非常扎实, 没有丝毫花里胡哨的耍弄之意,他的内功也相当厚实,配合剑法, 天衣无缝。   六大派几乎全是以剑为主要兵器,江湖上也属使剑的人最多。   其实剑这门兵器,上手较之其他兵器容易,但要用得好却非易事, 所谓易学难精便是这个道理。   这是周梨习武之后才逐渐悟出的。   看多了六大派的人使剑,她方知自己在剑招上和他们的差距十分巨大。   她六道神功的内力虽深厚,但那有一部分是聂不凡的功劳, 是聂不凡渡给她的,但剑招是无法渡的, 只能靠日积月累的磨炼。   伏阿的手上功夫非凡,柳明轩一直注意着他的手。   只见伏阿手腕一转, 四根手指向下沉了半寸,随即拇指张开,以手背出其不意地敲打在柳明轩的左臂上。   柳明轩没有及时避开, 被他敲打过的地方一阵酸麻冰冷。   好古怪的手法。   周梨把脖子伸长,看到伏阿的手越来越苍白,像覆了层霜。   “化雪手!”陈妖还疑心看错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厉声:“为什么他会这一招?”   “化雪手,”江重雪轻声道:“是当年哥舒府哥舒曼的绝技之一?”   “哥舒府?”周梨想起无谢园中看过的札记。   伏阿露出这一手让陈妖脸色大变,江重雪回头看向陈妖,似乎想让她证实这说法是否正确:“传闻哥舒曼的化雪手横扫武林莫可敌者,不过自从哥舒府消声灭迹后,这武学就失传了。”   陈妖心不在焉地点头,眼神胶着于伏阿身上。   “怎么可能,”她摇头,“当年哥舒家的小辈之中,根本没有人练成这门武功的。”   看伏阿的年纪,大约与哥舒似情相似,她和哥舒是当年家族中最小的一辈,化雪手是哥舒曼花费十年时间在冰窟中练成,极其难练,他们这一辈中,根本没有人练成这门武功。   而且她从小在哥舒府长大,根本没有见过伏阿。   江重雪说得不错,这门武功的确已经失传了,因为哥舒曼没有机会把它传承下去就身故了。   这么看来,哥舒似情怀疑当年哥舒府一案与梅影有关,竟然是真的。   这时,江重雪语气一沉:“不好。”   柳明轩使剑如游龙惊出,但他的剑光慢慢被伏阿身上汹涌而来的寒气所压制。   旁观者离得远尚不觉得什么,但其实伏阿周身一尺之内已如天寒地冻。   柳明轩清晰地发觉自己持剑的手微微发凉,方才中了他一掌的地方冷意入骨,使剑的动作明显不如开始那么流畅了。   柳明轩眼眸一凌,徒然变化招式,剑锋由上直下,岂知被伏阿预料到,侧身避过,掌风从柳明轩臂下穿过,再次以化雪手击中柳明轩胸膛。   这一下比方才更猛,伏阿的内力用了至少九成,一掌将柳明轩震退,柳明轩没有站稳,从屋顶的豁口摔了下去。   伏阿乘胜追击,想于半空中了断柳明轩的性命,但他再出掌时,对上的已是春风渡。   楚墨白飞身抢过柳明轩,凌空与伏阿拼了一掌。   伏阿的掌风冷若冰霜,恰好春风渡温煦柔和,两厢抵消,短时间内无法比出谁更胜一筹。   “楚墨白?”伏阿嘴角噙了奇怪的诡笑,他前一句还是疑问,后一句已是陈述,仍是那三个字:“楚墨白。”   楚墨白微微一怔,抬头看他。   柳明轩中了化雪手,克制不住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寒冷内息。   柳长烟当下便要为他疗伤,结果被陈妖的话制止,“中了化雪手的人,千万不要强制用内力驱逐寒气,不然会损伤经脉。柳掌门,试着慢慢运气,让真气像散步一样在你经脉中游走,把体内的寒气慢慢驱散出去。”   说完,拢了拢鬓边发,又想起什么,“回去之后,可进食川乌或肉桂,此为大热之物,连服七日,配合运气,当能根除寒气。”   陈妖照本宣科,这些是她少女时就已经背熟的,乃驱散化雪手寒气的秘诀,除哥舒家的人外,不得外传。   可惜现在哥舒府都没了,还有什么外不外传之说。她眼神徒然黯淡。   柳明轩硬是直起了腰板,顶着一张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孔,分明不是数九寒天,但他说话时竟都呵出了寒气:“多谢陈姑娘,感激不尽。”   陈妖无所谓地道:“没什么。”   “老绿,我看你今天是要输啦!”洛小花这边忽然拍地狂笑,众人再度把头低下,正好看到天虹剑在陆奇风手里转了个角度,他蓄足了内力提剑横面划去,绿先生闪得快,刺啦,只割破绿先生的衣袂。陆奇风暗骂一声。   他原是想刺破绿先生的衣袖,毁了这可以发出无数细针的秘密之地,瞧瞧里面到底藏了何样乾坤。   不过绿先生对战经验十足,也不知多少人想划破他的袖子,时至今日还未有人成功过。   陆奇风心念电转,改而去刺绿先生的眼睛,绿先生脚下厉风生起,想再次避开。   然而陆奇风忽然转动手腕,剑面斜起半寸,爆起极亮光华,猛地糊了绿先生的眼睛。   绿先生被强光刺激,耳旁剑风凌厉,他连忙闭起眼睛点足后退,袖子里数根银针如箭矢齐发。   周梨赞叹一声,抬起头凝望了头上的月色。   今天晚上月色清亮,陆奇风将内力融会贯通到剑上,天虹剑本就是名剑,一蓄上内力,便爆出比平日更耀眼的光彩,正好借着这光芒折射向绿先生,哪怕只争取到一闭眼的机会。   许多过招和对决之胜负就是在这一闭眼的时间里。   她虽然不喜欢陆奇风,不过陆奇风临战经验丰富,剑法奇佳,的确不负他六大派掌门之一的名声。   陆奇风打落了细针,绿先生争取到了后退站定的时间。两人各自飞回左右位置,冷冷对视。   洛小花笑道:“老绿,你还不服输么。”   绿先生突然抬手一抹脖颈,触到一手温血。   天虹剑造成的切口,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微弯的一道口子,如挂在天边的雨后之虹。   绿先生大概极少受伤,用手掌捂着伤口,眼睛阴毒地像要把陆奇风给一口口咬碎了。   但他没有再向陆奇风发难。   绿先生这人知难而退,绝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其实论起实力来,绿先生并不怎样,他只是胜在出其不意而已,但等对方看透了他的把戏,那些针自然也就成了普通的暗器,再过上几十招,陆奇风一定能拿下他。   绿先生尖锐地笑了一声,抱拳:“陆掌门好功夫,领教了,在下甘拜下风。”   陆奇风讽刺道:“这等暗损的伎俩,还敢拿到我面前来耍弄,不自量力。”   绿先生苍老阴沉的脸上笑了一笑,吞下了陆奇风的讽刺,也不冒进,心甘情愿地退下去。   那是他脸上做出来的样子,心里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此刻他心里恐怕已经骂声滔天。   江重雪不觉得绿先生会咽下这口恶气,他是那种秉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耐心十足,很懂得忍耐,这样的人最阴险可怕,当年的胭脂楼就是个教训。   陆奇风赢了这一仗,接受众位小辈眼神中的恭敬之意,脸上露出骄矜之色,若非陆蕴还在梅影手上,他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洛小花啪啪啪地鼓掌,开心地就好像是他们赢了一样。   无论如何,看到这样一场精彩的比试,谁胜谁负已不重要,反正大饱眼福。   结果他手还没拍完,绿先生几根银针嗖嗖嗖地朝他飞去。   他大叫:“你干什么?!”尚未叫完,绿先生一腿扫来,洛小花动作灵活地往后一翻,“绿老头,你想害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绿先生记仇的心性比他记昨天吃了些什么要厉害得多。像胭脂楼青城派这样的仇他要报,洛小花这种嘲笑他的仇他也一样要报,他做人一向是这么公平。   洛小花还在嚷,外面忽起一阵狂风。   飞沙走石,吹得庙门前那盏旧灯笼豁了个口子,两扇木门哗啦大开。   风吹了进来,周梨抬手遮挡,从指缝间她看到洛小花蹭地跳起来,满脸欢喜之色,她鼻子微动,突然就被奇异浓郁的香气侵袭。   这香气很熟悉。   叶水用手一指外面,周梨慢慢挪出几步,从大门望出去,发现院子的地上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第52章 未染   院子里插了杆幌子, 他们刚到这庙里投宿时上面飘着协天大帝四字, 现在却换成黑色的梅花图腾,迎风招摇。   夜色漆黑, 院子里有打斗的痕迹,许多支长箭七零八落的斜插在地面。   此刻,一个女子就站在这杆幌子上, 这么细的一根杆子, 她站得得心应脚,风再大也没把她刮下来。   她面容姣好,从黑袍下抬起的脸明艳多彩, 就是在黑夜里,也能看出她肤白如脂。   她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五指纤细绝没有多余的肉,非常漂亮的一双手。   周梨原本不记得她了, 但是看到她那双手,以及嗅到这香气,刹那间记忆打开阀门。   雨夜破庙的那晚, 她曾经见过这名女子用这双手杀死过一个泼皮无赖。   这女子身体轻盈如一只蝴蝶,周梨只看到她走了一步, 到第二步的时候人已在庙内。   她进来之后,看到洛小花同时被几把剑指着, 绿先生又受了些伤,不禁捂嘴讪笑。   她一进来,灵吉道长先发制人, 点苍派弟子随掌门而动,一眨眼,她的脖子上便和洛小花一样也被架了剑。   洛小花还未来得及取笑两句,但见这女子转过身,姣好的面容向前凑了凑,低声笑道:“我还什么都没做,何苦拿剑对着我,都放下吧。”   她身上有浓烈的香气,声音蛊惑,周梨惊出了一身冷汗。   清醒瞬间,点苍派弟子们竟皆收剑回鞘,僵硬地站着,惊骇莫名。   唯独灵吉道长依旧把剑端得四平八稳。   她把脸凑过去,灵吉便用左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女子笑了笑,安然坐下,就坐在洛小花躺过的那张桌子上。   她穿得少,脚跨上去时露出白皙大腿。   洛小花嗅着空气里流动的香味,用一只拳头撑着腮,笑道:“未染,怎么这么晚才来?”   未染这边笑吟吟地回道:“闭嘴。”   她才说完,洛小花就真的闭嘴了。   周梨看着她,这女子好怪异。仿佛懂得某种邪术,别人看她一眼,闻到了她的香味,就会着了她的道。   “妖女。”灵吉道长面色生寒,方才门下弟子都收了剑,他似乎心有不甘,一剑利落地向她划去。   他的剑几乎和他说出口的那两个字齐头并进,不等剑刺向那女子面门,她倏地一抖衣袖,身上的香气愈发浓了。   这香气说不上好闻,但极馥郁,勾人心魄,吸足了一口,便想吸第二口。   “重雪哥哥,”周梨轻声问他,“这世上真有可以控制别人心神的武功吗?”   “没有,”江重雪掷地有声地做出否定,“如果可以控制心神,就不叫武功,而叫妖术了。”   “那为什么……”周梨眉头略攒。   “我尚不清楚,”江重雪道:“不过,你最好不要再闻。”   周梨一惊,回头看他。   江重雪面容微肃,肤色清朗如月光,眼神异常清澈。   周梨这才惊觉他已经自点穴道封住了嗅觉。   那香古怪的好闻,让人总是忍不住去吸。   周梨被江重雪的眼神看得清醒过来,连忙也自封了穴道。   这香古怪,但古怪在哪里,这里的人皆非毒药专家,无法看透。   如果哥舒似情在的话,他一定知道。   周梨奇怪地这样想,又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哥舒似情在,她小命不保才是真。   未染盈盈微笑,她体态无尽妖娆,周梨发现不止是她的手,她整个人都像水一样。   曲线玲珑,胸脯高耸,葱白似的手指在灵吉道长面前一拂。   灵吉想也不想,立刻闭眼。   这一闭眼的空隙,很容易被她偷袭,站在旁边的莫金光赶紧出剑支援。   洛小花打抱不平地说:“喂喂喂,比武应该一对一,怎么变二对一,不公平!”   没人理他,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聒噪,只当他放屁。   莫金光出剑刺向未染的左肋,未染转身,坐回桌子上,一只脚如绕圈一样划过莫金光,一刹那,莫金光惊骇地看到自己的剑竟然扭曲地绞在了一起,他骇然后退。   江重雪正好站在他背后,一掌抵住了他脊椎骨,说:“幻觉而已。”   再看去时,剑仍是剑,一点异样都没有。   莫金光冒出几滴冷汗,回头看到江重雪冷静的脸,忍不住吞了下喉咙:“谢谢提醒。”   “重雪哥哥,”周梨忽然道:“你看。”   江重雪抬起头,看到灵吉道长闭起了眼睛与那女子交手。   这方法不能说是好是坏,但当下灵吉也只能这么做。   这女子练的武功太过幽柔,身姿随意摆动一下就让人看花了眼。   但江重雪并未觉得这有什么离奇的,说穿了,就是她的身法速度极快而已。   有一人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柳明轩道:“这姑娘好快的身法。”   “不错,”陆奇风也点头,“这妖女的身法功夫恐怕已练了至少十年。”   任何一门武功唯快不破,当它快起来的时候,别人要寻出它的破绽就难如登天。   未染的身法看过去时如有重影交叠,忽左忽右,时上时下,让人误会她在使的是一门妖法而不是武功。   但其实是因为她全身动起来时速度极快,肉眼只能捕捉到零星画面,所以才产生了所谓的幻觉。   灵吉道长虽闭上了眼睛,看不到她惑人的样子了,但眼睛不能视物,无疑对身手打了折扣。   未染手掌猛地向前,探向灵吉道长的心窝。   灵吉感知到掌风,当即想退,但那只手到了面前,却突然缓下了力道,轻不着力地一荡,像水波一样,就这么在眼前滑过去了。   “别急,”未染红唇吐艳,字字生香,“我们慢慢来。”   她的动作在那个慢字里无限放缓,时而如风,时而如云。   那是一种极奇怪的身法,绵若无骨,像影子一样悠悠地晃,怎么捉都捉不到。   尤其她脸颊带笑,犹如桃花,身上凡是露出来的肌肤都白嫩异常,仿佛天天浸泡在花膏露水中,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周梨心知不好,拼命想把眼睛撇开,但是身体不听使唤,眼珠子挪都挪不动,总盯在未染身上。   “道长小心!”这时,莫金光急喝了一句,终于把周梨喊醒,她身体一抖,灵魂总算归位。   莫金光持剑往前移动了几步,双手忽然抬起,两袖饱胀,剑身掠过一层光芒,往前横扫。   周梨惊讶:“好强的内力。”   “不必惊讶,那是莫金光,”江重雪殷红的唇角上勾,笑道:“若说同辈之中,莫金光才是真正的第一人。”   周梨道:“可是他……”   她打住了话语。   实在不太像武林第一人。   虽然莫金光的身世来历她已听说过,但现在的莫金光实在不能和小时候比了。   这一路和莫金光同行,周梨也看出来他的性子太过温吞,有时候连周梨都为他捉急。   江重雪道:“那只不过是他遇到了瓶颈而已。”   “瓶颈?”   “不错,有时候习武之人的瓶颈并不在武学上,而在心上,”江重雪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即是心有魔障,若能突破此障,便无可抵挡。莫金光最大的问题是他少时太强,而周围的人因见他厉害,故拔苗助长,所以才令他心有魔障,若他能平心静气,把这一节想通,将来武功必定不可限量。”   好像有点道理。   周梨心想,重雪看别人倒是一看一个准,唯独自己看不清,脾气臭得要死不说,有时候戳中他软肋,一句话就可以把他点着,重雪也应该好好地平心静气,把这一节想通才是。   她想到此,忍不住一笑。   莫金光这一剑扫出去,不免让未染的脸色变了几分,她故技重施,这次不是用腿,换了双手交缠如蛇一样扭荡。   莫金光没有像灵吉一样闭眼,而是忽然改变了剑的走势,滑到了另一侧,从右面进攻。   未染一怔,当下手掌也随他的剑势而走,可莫金光的剑再度变化,一曳而去,又转到左边,这次划破了未染的袖子。   未染的身法变化极快,那么莫金光也干脆以快应快,看看究竟谁更快。   这时灵吉道长也睁开了眼睛,莫金光主攻那女子,他便辅助莫金光。   “奇怪。”江重雪忽然低声喃喃。   周梨不明白,“怎么了?”   江重雪眉头皱紧,没有说话。   未染寻了个空子往桌子上一坐,吐出一口气,娇嗔:“两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好不公平,我不和你们打了。”   莫金光还要再攻,被灵吉道长拦下,“当心,别冲动。”   江重雪看到此,眸光忽然变利。   莫金光略不甘心,这时,久未开口的楚墨白总算说话:“当心。”   两个字和灵吉道长一模一样。   莫金光抬起头,楚墨白幽幽地看过来,再次重复,“当心。”   当心……什么?   莫金光觉得奇怪,而那女子已开始说话。   “我不是来和各位打架的,掌教有命,特来让我见过各位掌门。”未染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十根保养得宜的手指头叠放在膝盖上。   “掌教说,既然各位掌门到了我教地盘,就不好失了礼数,所以叫我等前来恭迎,顺便问一问各位掌门,不知来此意欲何为?”   这女子无论是说话还是举手投足,都刻意放慢了速度,显出一种漫不经心来。   “你教地盘?”楚墨白的声音冷冷传来,“天下莫非王土,并没有什么你教地盘。贵派杀人无数,数名高手,数宗血案,下手无一生还,如此违背江湖道义,人人得而诛之。”   这个叫未染的女子咯咯地笑弯了腰。   江重雪扯过嘴角,模样讪讪。   对一个疯子一般杀了江湖上数百条人命的人说武林道义,是不是傻?他若是顾着道义,还会杀人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么。   楚墨白教养好,他的教养决定了他只能用正儿八经的话来诘问对方,要他如江湖莽汉一样破口大骂,那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这么说,你们来此,是来诛灭我教的了,”她微仰着额头,与楚墨白说话,忽然,她幽然向楚墨白招手,“你站得太远了,我看得累,走近些吧。”   楚墨白纹丝不动,依旧是个玉树临风的姿态,淡漠清冷地注视着她。   未染稍稍变色,手停在半空,颇觉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洛小花虽然喜欢未染,也禁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看她的笑话。   “奇怪,”周梨低声道:“灵吉道长的武功差楚墨白这么多吗?”   江重雪道:“虽有相差,但不会差太多。”   “那为什么道长都怕这女子的魅人功夫,楚墨白却好像一点都没有中招。”   静默片刻,没听到江重雪的回答,周梨转过头,继而一愣。   江重雪脸上的神色凝重无比,唇角泛着冷笑,似乎是看出了什么。 第53章 伪装   “我有一个问题, ”楚墨白忽然说:“姑娘, 你家掌教让你来问我们意欲何为,为何他不直接来问我们。”   未染妩媚地笑, “掌教看你们这么多人,他害怕得很,所以叫我先来问你们。”   “是么, ”楚墨白道, “我看你家掌教不是害怕,而是嘴巴有问题。”   未染道:“你说什么?”   楚墨白神色不变,“你家掌教分明就在你身边, 却还要由你来代劳问我,自己却不开口,那他岂不是嘴巴有问题?”   庙内一片诡异的肃静。   未染开口笑了两声,微微避开了楚墨白的目光,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的底气已不如前一刻那么足,绿先生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 但是洛小花的脸色已变了,就连屋顶上的伏阿都隐淡了原本看好戏的神色。   这几人如此反应, 楚墨白便更明白了,他没有猜错, 于是他质问道:“你们把灵吉道长如何了?”   周梨震惊不已,其余人脸都扭曲起来。   昏暗中,只有头顶破开的屋顶亮着月光, 那蒙昧柔软的清光加上在庙内慵懒飘散的香气,仿佛跌宕出奇异的缠绵来。   周梨看到灵吉道长扭了扭胳膊,嘴角绽出一抹笑。   此刻她透过月光看过去,才发现道长的眼睛极其深邃,亮得诡异,方才不过美玉韬光而已。   他的眼睛一亮起来,加之嘴角的笑,完全与仙风道骨的灵吉不一样了。   灵吉道长抬起头,冲楚墨白微笑,连声音都变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话音未落,莫金光急退。   他离灵吉道长最近,灵吉的衣袂还往他身上飘。   莫金光退到一侧,后背都渗出冷汗。   几个点苍弟子不可置信,尤其是宋遥,待听到他开口说话,确信了这根本不是自家掌门,头低下去一看,可他手上的剑的确是灵吉道长的剑。   一个武者,绝不会失了自己的剑,除非他已遭遇不测。   宋遥眼中爆出血红,头脑一热就要冲上去,身边几个师兄拦住他。   灵吉道长在入夜之前曾和莫金光一起去观测周围地势,他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来,而回来的,已非他本人。   现在这人顶着灵吉的人-皮面具,让人无从知晓他的真实面目。   莫金光口舌干燥,全身一阵阵地发冷,他恍然记起他和道长在外探路时,的确因为迷路分开过须臾。   但只是须臾而已,难道再遇见道长时,就已非他本人了么。   所以,他是和梅影掌教一起回来的?他被这想法激得浑身冰冷。   楚墨白冷声道:“你应该告诉你的手下,在与你打斗的时候多出几分力,那就不至于叫我看出破绽。她招招对莫掌门下死手,对你,却一直避重就轻。”   那人笑着看向未染:“听到没有,早叫你不要手下留情,难道你还觉得,凭你的武功能伤了我不成?”   未染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垂低了眉目:“掌教教训得是。”   “灵吉道长”抚掌几下,赞许道:“不愧是楚大侠,好厉害的眼力。”   他的声音很哑,不是灵吉道长的声音,恐怕也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故意改变了声线。   周梨微觉奇怪,脸遮住不让人看到尚能理解,连声音都要伪装却是为什么。   朔月亮起锋芒,楚墨白飞身到了院子的空地上,侧过身子,遥遥与庙里的“灵吉道长”对视。   那人笑着掠了出去,尚未站定,楚墨白一剑刺去,口中淡淡道:“赐教。”   那人避开后退,好像很清楚剑的走势,这一避恰到好处。   三十招内,楚墨白不断地进,他就不断地退,始终只是防守,似乎没有进攻的意思,只偶尔用手上灵吉道长的剑格挡一下而已。   庙里的众人凑在门前观战,陆藉边看边道:“这个梅影掌教看来也不怎么样。”   这句话正中各派弟子们的心思,脸色转而变喜。   陆奇风却十分责备地盯了他一眼,“你是这么觉得?”   陆藉不知哪里不对,茫然:“爹的意思是……”   陆奇风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冷冷挥袖。   陆藉就像吞下了一颗苍蝇,不敢再发表什么议论了,又想到陆蕴还生死未卜,脸色更加难看。   莫金光正好站在他们身边,赶紧给他们父子两和个稀泥,“陆师弟年纪尚小,所以看不出来。楚公子的剑招裹挟春风渡,十分凌厉,这人能轻易避开已是不凡。他始终不出手,要么是想先探一探楚公子的深浅,要么就是……”   他没有说下去。   但几位掌门人心底已如明镜。   这人看上去很清楚楚墨白的剑法有几斤几两,根本不需要再探其深浅,他不出手的原因,恐怕就是故意吊着楚墨白,想与他玩一玩而已。   谁不知道楚墨白的春风渡相当厉害,这人居然敢在和楚墨白动手的时候有这种闲情逸致。   莫金光目光一飘,却发现自己这个稀泥和得不怎么样,陆藉的脸色更白了。   莫金光实在不是个当和事老的料,他说陆藉“年纪尚小”,正好戳中了陆藉的痛处。   陆藉和莫金光在年纪上相差不过两岁,但是莫金光现在的身份和武功都高过陆藉几头。   谁都能用这句话安慰陆藉,偏偏莫金光不行,莫金光即便再被人指摘他不如少时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也比陆藉要强得多。   莫金光顿觉尴尬不已。   五十招过后,那人依旧娴雅地防守,楚墨白不免有了杀气。   他极少显露杀意,即便是几年前围攻江北,也未有哪个对手逼他露出这种凌冽的气息来。   杀气似乎是不适合春风渡的。尤其春风渡如此温和绵厚,怎能与杀气沾边。   可是周梨觉得不对。   任何一门武功,它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杀人,春风渡也不例外。   柳长烟轻叹一口气,其实不然,修炼春风渡者,喜怒哀乐之情都不可太盛,而杀意也是一种情绪。   《黄帝内经》有言:“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便是和春风渡一样的道理。   那人大概看楚墨白开始认真了,不由也露出了一点真实的实力。   他忽然衣袂翻飞,周身涌起一股怪异的气息,出手鬼魅一般。   周梨大惊:“这内息。”   她猛地回头。   陈妖看她这么惊讶,不免奇怪,周梨的江湖经验不是很足,应该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你见过?”   江重雪的拳头攥得极紧,周梨听到他骨头格拉作响的声音,眼底一片晦涩。   这是江重山曾经使用过的内功。是江重山从圣教的石碑上偷学来的。就是这门武功,害得江重山走火入魔。   当然,江重山所练的是颠倒错乱的内功心法。这人作为掌教,所练必是正统。   坏字经。   一门极端诡异邪恶的武功。   楚墨白感知到了他内息的变化,抬起头看他。   “终究不是我的东西,用得实不趁手。”他语气淡然,随手把灵吉道长的剑抛给了伏阿,往衣衬里摸索,手上便多了一管笛子。   横笛在唇,吹响了一个音,一段曲子如流水淌出。   笛声清幽旷远,他用了至高深厚的内功,使这笛声传出数里,遍布整个山谷。   笛声中的内力太过深厚,众人的内息都发生变化,连忙运功抵挡这笛声。   曲子分明是很幽远的,但被这人吹得满含肃杀。   笛子倒是应景,是墨色的,漆黑郁郁,仿佛能掩掉明亮光彩。   周梨变了脸色。   这支曲子,怎么这么熟悉?   没有花费她太多的时间,她就想起来了,她听过这曲子,而且,不止一次。   周梨道:“重雪哥哥,这是不是……”   话未说完,她就听到江重雪惊讶地低语:“谢前辈?” 第54章 压制   没错, 在梅山时, 每年谢天枢去祭拜哥舒轻眉,都会吹这支曲子。   是谢天枢么。   周梨马上否定了。   这个人从头到脚, 没有一点像谢天枢的。他尽可以把他的脸藏起来,但一个人的气质是藏不住的。   周梨并不相信的摇头:“我不相信这人是谢前辈。”   “嗯,”江重雪同意她的话, “谢前辈的笛声清幽宁静, 这人却杀伐四溢,虽是同一段曲子,但气韵完全不同。”   他说到这里心底又有了另一种思量, 周梨知道他想说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即是谢天枢怕人认出他,故没有用春风渡来吹笛子,即是说, 这个人是谢天枢的可能性,依然极大。   但是让江重雪怀疑的关键不在这里,而是这段曲子。   江重雪对音律还算有点见解, 这曲子名不见经传,他一直以为是谢天枢自己所谱, 何以这个人会知道这段曲子,他即便不是谢天枢, 怕也和谢天枢有些关系。   两人皆想到了这层,互换眼神,江重雪的目光慢慢移到周梨身后。   陈妖坐在那里, 心领神会地虚弱一笑。   会不会是哥舒似情?   “你们也太小看哥舒了,”陈妖不屑地道:“哥舒要做什么事,从来不会藏头露尾,他要杀人,直接就杀了,要对付谁就对付谁,还需搞这么大阵仗么。”   周梨心绪微乱,那笛声响起的刹那,她身体里的六道神功又开始躁动,好像被笛声勾引,欲从身体内破壳而出。   江重雪看出她神色不对劲,“怎么了?”   周梨告诉他:“没什么,最近六道神功一直这样,时而强劲时而虚无,我拿捏不住它。”   江重雪扣住了她的脉门,皱眉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陈妖插进来说道:“你最好不要再用六道神功。”   周梨被她冷不丁地吓到,陈妖难得一脸认真,“原来你学了聂不凡的武功,怪不得那天哥舒会这么对聂不凡……怎么偏偏是你去学这门武功。”   周梨觉得她话中有话,想要细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斟酌地道:“你认识聂不凡?”   陈妖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笛音忽然吊高,又堪堪拉低。   楚墨白运起春风渡,想去夺他手中的笛子,让他无暇吹笛。   那人换剑为笛后,出招越来越诡异,配合他一身压抑至极却又浑厚至极的内息。   楚墨白剑势调转,徒然变换角度,那人却料到了,轻而易举地避过,并在擦身而过时,以笛子猛击了一下楚墨白后背。   剧痛之后,楚墨白持剑后退,剑指地面站定,神色复杂地与他对望,后背疼得入骨。   “你熟悉小楼的戒杀剑,”楚墨白目光逼仄,语气明暗不定,“你到底是谁?”   “小楼,呵,”他一声轻笑,一半讥讽一半悠然,飘飘然道:“小楼算什么东西?”   楚墨白一张脸冷若冰霜。   那人继续:“你师父慕秋华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你。”   朔月的剑芒化成流星,那人激将成功,人-皮面具上的双孔透出笑意。   不过剑气比他想象中更凛,面具的右下角被掀开了一小块人皮,露出他自己原本的皮肤,以及半张薄唇。   他把人-皮面具按了按,手指下的唇角勾起。   众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的地方。   楚墨白改变了剑法,所使乃小楼泼墨九剑,柳长烟曾与陈妖动手,用过这套剑法。   柳长烟的内功不如楚墨白,楚墨白以朔月剑将此剑法施展开来,让人更觉剑气纵横,端雅明正。   楚墨白道:“家师不是你能菲薄的。”   他边说边挥剑,横刺过去,剑尖一点寒光,雪亮透彻。   “我从来只说实话。”那人应付楚墨白,还要罗织语言,却不落下风,微微笑道:“慕秋华早就是个废人了,我还需要去菲薄他吗?”   他好像很喜欢笑,无论做什么,先露三分笑。笑是笑着的,但出手却更为阴狠,连连杀招,逼得楚墨白不断后退。   “泼墨九剑的优势在于流畅贯通,大气开合,就如一个国手画师,与雪白宣纸上泼洒墨汁,绘出江山天下。”   那人神神道道地解释起泼墨九剑这套剑法来,笑道:“所以,使这套剑法的人一定要心胸开阔,招式才能随之大气。可惜,你的心胸不更开阔,眼界也不够大,你使这套剑法,剑招根本谈不上大气二字。你还是莫使这套剑法了,小心玷污了它,小楼之中,除却你师弟外,无人能使好这泼墨九剑,你还不如你师弟。”   楚墨白紧盯着他,那人意犹未尽地还待再说,楚墨白以剑平刺,想阻断这人的话语。   “灵吉道长”大笑,手中笛子飞转,准确击中楚墨白的剑尖,剑势徒然偏了三寸。   “他说的是真的么,”陈妖低语,“上次我与柳长烟交手,也算领教过这剑法,我怎么觉得楚墨白使这套剑法,看上去比柳长烟好?”   “那是看上去,”江重雪接上她的话,说:“柳长烟在求醉城与你交手时所使的泼墨九剑,非常之融会贯通,招招流畅,大气开合,而楚墨白胜在有名剑在手,又有深厚的春风渡内力傍身,但若真要论剑招精湛,小楼其他剑法不说,反正这套泼墨九剑,的确是柳长烟使得好。”   “也就是说,”叶火抱着刀,做出总结:“这楚墨白的泼墨九剑全仗着春风渡的内力,剑法实则没有柳长烟精。”   周梨没见过泼墨九剑,这是初见。   她倒是比较在意这人说的话,他讲楚墨白胸怀不够开阔,还真是讲对了。   周梨知道其他人对楚墨白是如何敬重,不过她自认她看人很准,她觉得楚墨白的心胸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开阔。在这方面,柳长烟就比楚墨白开阔太多。   柳长烟只好摸摸鼻子,蹙起眉来。   对方在比武期间诋毁师父,又故意抬高他压低师兄,是故意要打乱师兄的心神。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对战的两人身上,都惊讶地发现楚墨白竟被那人完全压制了。   山外山高,人外有人。周梨以为春风渡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功,原来也不尽然,是她目光太浅,天下都没有走遍,岂能随意就想当然。   一声熟悉的剑鸣爆出,“灵吉道长”一掌击在楚墨白胸膛,刹那将他震退,一口血溅在剑身上。朔月放声大鸣。   楚墨白甚至连唇边的血都未拭,再次出剑,他的身姿都笼在了剑光里。   那人浑然不惧,从容应对。   楚墨白踏着小楼身法,身姿漂移不定,谁知,他动那人也动,他停下时那人也停下,动作与楚墨白如出一辙。   小楼弟子集体变色。   “他竟然懂北斗七星步法,这人到底是谁,”柳长烟嘶哑地低语,“他了解小楼剑法,又会小楼身法。”   那人微笑不语,随即一只手的四根手指向下沉了半寸,拇指张开,以手背敲打过去。   “化雪手。”周梨闪电般看了陈妖一眼,片刻前伏阿才使过的,她当然记得。   陈妖徒然僵硬,死死盯住那人,可他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来,她忽然极度想要扒开这张面具,看看底下是否有一张故人的面孔。   楚墨白的眉毛刹那变白,周身上下一片清冷,与柳明轩一样。   这一掌实实在在,楚墨白跄踉一下,体内气血翻涌,他硬是抬起头,再次上前。   那人笑了,好言劝道:“输便输了,何苦强撑。”   楚墨白恍如未闻,他唇边殷红,血迹滴落。朔月挺上,真气集聚与剑锋。   柳长烟一惊,往前跨出一步:“师兄,不可!”   楚墨白这是要孤注一掷,他已受伤,不该再强行运气。   可楚墨白坚持,逼迫朔月再度亮起锋芒。   他抽剑向前刺去,把毕生剑法使到绝顶。   那人笑了,配合灵吉道长那张年逾古稀的脸,少了仙风道骨,如寒潭老鸹一样令人生厌。   他扬笛回身,脚下步伐生风。   他的笛子如长了眼睛,每次脱离他手掌,总能准确击中楚墨白,然后再度回到主人手上。   楚墨白连续被他打中,嘴边流血已如珠线。   柳长烟实在看不下去,夺身上前,为楚墨白挡了对方一招,正中他左肩,他徒然后退。   楚墨白叫了声师弟,将他扶住。   柳长烟一上,柳明轩立即拖着伤体相助。   莫金光亦吼一声:“楚公子,我来帮你。”   楚墨白身边有了帮手,梅影那里不甘示弱,三位护法和绿先生一刹便都站在了掌教身边。 第55章 胖瘦   对峙片刻, “灵吉道长”忽然急退。他一退, 身边三位护法以及绿先生随他一起退后。   众人还以为他们即将攻过来,却没料到他们反而退了, 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庙外的诸葛弩在这时集体被转动,上百支长箭凌空射来。   几位掌门人率先拔地而起,攻向大门位置。楚墨白咽下了口中鲜血, 准确找到了梅影掌教的身影, 他眼睛突起亮光,持剑飞去。   箭雨射成了一片,江重雪抡刀砍掉无数, 对周梨和叶家兄妹道:“快走!”   四人且战且行,周梨看到陈妖被困,正想飞身去救,柳长烟速度比她快, 给陈妖解了围。他不知对柳明轩说了什么,柳明轩干脆地点了头。渐渐地,天玄门与碧水宫弟子聚在了一起, 相互照应。周梨正松口气,发现离自己最近的宋遥不见了。   她目光梭巡一圈没有宋遥的身影:“重雪哥哥, 宋遥不见了。”   江重雪将砍出去的刀收回,冷静一下方说:“你要救他么。”   宋遥毕竟和他们相识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眼下这种情况自顾尚且不暇。   周梨郑重点头:“他帮过我。”   江重雪应下来,“好。我去找他。”   他持刀跃出去,正巧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抢占大门!”   头顶上皆是飞箭, 想从屋顶走实在太难,好几人都被乱箭逼了回来,只有从大门攻打出去。但门外全是梅影的人,要攻出去也非易事。   江重雪的速度很快,他找到了宋遥,扛着他归来时,周梨看到有血从宋遥袖口滴落。   她微微皱眉:“他受伤了。”   江重雪道:“中了一箭。好在不是要害。”他往四下看清形势,“跟我来。”   他在前面指引,屋顶上有一小片死角,江重雪从这个死角里跃了上去。   脚还没站稳,突然一把剑刺了过来,江重雪与这把剑的主人交过手,不需抬头就知道是谁了。   洛小花冲他嘻嘻一笑,仅仅一招,他就把浮一大白收回,对立片刻之后,他古怪道:“你怎么还不走?”   江重雪一愣:“你放我走?”   “当然,”洛小花微笑,“我瞧你瞧得顺眼,你最好赶紧走,不然我就后悔了。”   江重雪发出一声笑:“谢了。”从一侧跃下去之前,再添了一句:“下次一定赢你。”   洛小花一挑眉梢,哈哈一笑。   此庙坐落在凤凰山之中,五人从庙里逃出来后,发现庙外的树林里,藏了更多的梅影门人。   山中尽是遮天蔽日的高树,幽暗阴森,而且山路崎岖,七拐八绕,容易迷路。   逃出后未多久,那边的庙门终于被陆奇风和莫金光合力以双剑击碎了。而楚墨白则追着梅影掌教从半山腰打到山顶,一片剑光飞舞。   周梨五人连忙往山下掠,她抽剑出手,但内息却再度不稳,站住了脚,想先停一停,随之便是三四个黑衣人攻了过来。她周旋完了这一拨人后,正要跳到江重雪身边,眼前忽然黑了一黑。   周梨原以为六道神功又要再次发作,谁知是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大片浓重的阴影倒映下来,几人皆震惊地抬起头。   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落地时,地面巨响。   那竟然是个人,胖得如一座山,可以抵得上五个周梨都不止。   周梨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没见过这么庞大的人,心疑这人真的不是怪物么。   自己的食量也算大,这几年在梅山吃得她腰都比以前粗了几好圈,可她难以想象,要怎么个吃法,才能吃成面前这人的体格。   这胖子身有八尺,肚腹浑圆,一脸横肉。每动一下,身上的肉都要抖上几抖,拖着一身肥肉,行动十分迟缓。   他穿着一身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黑袍,腰上别着四五样奇奇怪怪说不出是什么的机械,手上举着一个黑色的匣子。   “他黑衣上的金纹,”江重雪眼尖,看到那胖子左臂上绣着一枚金色图案,“他是梅影五护法之一。”   “就这胖子?”叶火不敢相信,“是梅影护法?”   一般胖的人都是外家功夫比较好,肥胖的身躯会拖累他们的身法,所以他们一般都勤练外家功夫。这胖子已胖得难以形容,看样子就很迟钝,完全看不出是个高手。   梅影五护法已出现了三个,这是第四个。   江重雪眯起眼睛,惊讶地看到有个影子坐在这胖子的肩头,无声地对他们说了六个字:小心他的肩膀。   三人都把视线转移上去,便看到了这胖子的右肩上,坐了个身高不满四尺的侏儒。   这侏儒皮包骨头,瘦骨嶙峋,一副惨淡如鬼的面貌。他也穿一件特制的黑衣,左臂上亦绣金纹。   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个壮得像座山,一个小得像颗豆子,俱长相古怪,丑陋不堪。   简直相映成趣。   周梨原以为会看到和伏阿未染以及洛小花一般的高手,却没想到梅影的最后两个护法,是这么个怪样子。   月色当空而照,洒下银光。那胖子已经把黑匣打开,那黑匣子展开之后,有利刃旋转出来,竟是一把剑。那瘦子坐在胖子肩上,指挥道:“上!杀了他们!”   胖子举着长剑即刻挥下,他手臂力量很大,猛一挥舞便是一股旋风,伴随低吼。   气势虽大,但一挥之下,周梨等人都轻易跳开,长剑便落了空。   这一剑根本毫无技术可言,就如一个莽夫挥舞手里的斧子而已,躲开是轻而易举的事。   落空之后,那胖子也不气馁,继续持剑向他们猛挥,皆被他们躲过。   他们面面相觑,更觉不可思议。   这梅影最后两位护法,真不是出来丢人现眼的么。   瘦子厉声道:“用镖!”   周梨还没来得及想通“镖”是什么意思。那胖子忽然手法迅速地把那长剑一折,竟然从中间把剑折成了两段,成了个飞镖模样。信手一抛,那镖就冲她飞了过来,她立刻伏低身体躲开,才一站起来,便听江重雪喝道:“小心!”   周梨觉得后脑勺一阵疾风,她往前猛地一扑,镖从背后而来,再次飞过她的头顶。   这竟然还是个回旋镖。   不等周梨站起来,江重雪点足凌空飞起,金错刀向那胖子砍去。   瘦子抓紧了胖子的头发,大声道:“伞!”   这瘦子看来是发号施令的,他说什么,胖子就做什么,奉他如神明。   江重雪见他把手往身后一摸,随即一把巨大的伞就展开在他面前。他刀尖未停,并不惧怕,心想一把伞而已,也挡得住他的刀么。   可金错刀砍上去时,却未曾将那伞面砍破,生生停在了伞骨上,江重雪眼神剧变。   这伞居然异常坚固,能挡住他的刀。   这时,数道银光炸开在他眼角,他没看清是什么,先以金错刀抵挡,落地之后,才发现身后的树上钉了无数根涂毒的暗器。   那瘦子手里拿着个小圆筒,那些暗器便是从这圆筒里射出来的。   能旋出利刃还能变成回旋镖的黑匣子。   能挡住刀尖的巨伞。   还有这诡异的圆筒。   江重雪至此肯定了,这些是机关术。再看这胖子身上所悬的,一定是各色机关。   自从见识过梅影地宫之后,他便一直都在想,梅影这些机关,究竟是何人所制。也许此刻,他终于见到了制作出那些机关的人。   虽然这两人实在不像,武功差不说,看上去还笨头笨脑的。但他们能成为梅影五护法,总有过人之处。   江重雪忽然低下身子,人从地上滑入伞内,那胖子未曾察觉。他从地上弹起后,以两指敲打在那胖子的膝盖上,胖子痛极大呼,瘦子看他叫了,自己也跟着胡叫一通,好像受了多重的伤似的。   江重雪虽只用两指,但下了狠劲,痛得胖子眼泪都甩出来,右脚猛地踹出去。他的脚大出普通人三倍,一脚足以把人都踢歪。   江重雪霍然躬身,脚踹了个空。那胖子收不住力,肩上的瘦子险些被甩飞,紧拽着胖子,口中怪叫。   江重雪原想逼那瘦子下来,忽然发现,瘦子的腿骨肉萎缩,软绵绵的。他惊讶,原来这瘦子是个残废,怪不得他死都不肯下来。   江重雪再度弹起,一掌拍在胖子肚皮上,胖子哇地一口,不止吐出血来,就连下肚之后还未消食的鸡鸭鱼肉都一并吐呕了出来。一堆的秽物如瀑布从他的大嘴里涌出,江重雪瞬间后移,庆幸未被波及。   胖子被这一掌打得一边呕吐一边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们走。”江重雪收掌,重新把宋遥扛上肩。   谁知走出没两步,地面震动,四人回头,那胖子竟然爬起来了,举着巨伞往他们冲过去,活像一头猛兽要吃了他们。   四人立即飞起,那胖子大概是因为江重雪伤了他,尤为恨江重雪,一味地追着他跑,那把巨伞还不时地朝他挥下来,把面前的阻挡物全部扫清,就连一棵千年老树都被这胖子一伞挥下来,竟然拦腰断了。   江重雪肩上扛了一个人,被追得气急,脚下一崴,身体一斜,摔进一个狭窄的洞口。   周梨见他摔出去时,本能地就要拉住他,谁知被他的重量一带,也跟着摔进去。   叶家兄妹正要去救,但那胖子已挡在了洞前。   凭那胖子的体型,压根进不了这洞,只能站在洞外生气地大吼,拿手掌猛拍山壁,震得洞口落下一大片碎石泥土。   两人当即往洞内跑,谁知这洞越往里跑,岔路越多。   跑出一段路后,那胖子的声响没了,两人总算停下。   喘了几口气,休息了片刻,想到那胖子一定在洞口守着,便打算往里面走,寻另一条出路。   惊魂未定之际,周梨脚底踩到一个软呼呼的东西,被绊了一跤,她惊呼着倒下去。 第56章 迷宫   周梨一屁股着地, 却没有感觉到痛, 屁股底下不知坐到什么,还挺舒服。一个声音从她屁股下发出惨叫, 一阵哭喊乱嚎,眼泪直飙。   原来是坐到了人,周梨吓得一蹦三丈高, 头敲到了山洞顶部, 震得她头晕目眩。   这地方比外面的夜色更黑,一点火光都没有,完全不能视物。   周梨叫了几声重雪哥哥, 一只宽大温暖的手伸过来,她哎哟了一声。   江重雪缩回了手,他不小心戳到了周梨的眼睛。   周梨赶紧把他的手又抱回来:“没事没事。”   “有事,我有事……”   周梨道:“啊?”   江重雪道:“……不是我在说话。”   “我知道。”江重雪的声音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正因为听得出她才啊了一声。   这声音是谁?为什么她觉得这么耳熟?   “笨蛋!你可真是够蠢的!”   周梨又啊了一声,这又是另一个声音了,粗野得很。   这时, 响起第三个不知名的声音:“噤声!”   几人的声音全体消失。   黑暗中,响起一两下长长短短的抽泣, 伴着呜咽,偶尔哼唧两声:“救命, 救命……”   周梨听出来了:“是陆蕴!”   “他在我这里。”江重雪道。   “他怎么了?”   “晕过去了。”江重雪耸耸肩,先把宋遥放下,再给陆蕴检查了一遍, 摸到他脸上湿漉漉的,下了定论:“哭晕的。被你坐了一下,大概是疼哭了。”   “……”周梨内疚,心想自己这么重了么,都把陆蕴压哭了。   陆蕴气息微乱,是中了阴公鬼母所放的毒烟,好在他中毒不深,毒没有侵入血脉。   陆蕴学艺不精,换了功力深厚些的自己就可以把毒逼出来。江重雪渡了些真气与他,他慢慢转醒之后,感觉到背后一双手抵着他,吓得他一阵乱吼乱叫。   江重雪一把捂住他的嘴,“再叫我就杀了你。”   陆蕴向来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拼命点头。   周梨摸了摸下巴:“既然陆蕴在这儿,灵吉道长是不是也在这儿?”   没人应她的话,她便知道道长并不在此。   江重雪放开了手,陆蕴趁机想咬他,没得逞。   周梨提声向黑暗里那几人问:“你们是谁?”   陆蕴听了他们这几句话,意识到他们不是梅影的人,尤其周梨的声音,这一路同行他是认识的。   他唰地跳起来,站定了脚插腰道:“好哇,原来是你们!故意吓唬我是不是?既然都进来了,为什么还不把我救出去!我爹呢,我大哥呢?他们有没有来?”   “闭嘴。”江重雪一按他肩膀。   比他们早进来的一人道:“喂,新来的,你们身上可有火吗?老子他妈的一直在这儿摸黑吵架,连和我吵架的那小子长成个什么鸟样都看不到,你们要有火就赶紧借点火来。”   “一直?你们在这里很久了吗?”江重雪往腰上一摸,他本是带了火折子在身上的,不过好像掉了,他正要说没有,一点豆光盈盈亮了起来。   有人手持火折子,吹了几下,白皙的脸庞洇透微光。江重雪奔跑的时候这火折子从他怀里甩了出去,刚好被这人捡到。   有了火,虽然微弱,但周围也稍显清晰了。   这山洞四壁垒着厚实的泥土,前后左右都有路,但都是岔路,分支极多。洞内有些地方宽敞,有些却狭窄得只够容纳一人。火光亮起来后,大家都没在第一时间内开口,各自站定一个位置,彼此审视打量。   四个人。周梨数了一下,除了她和重雪还有宋遥外,这里面一共四个人。   陆蕴是一个,还有一个面貌丑陋的汉子,一柄长刀被他牢牢捏在手里,身上没穿六大派的服饰,应该不是六大派的人。因为青城派把湘西一行泄露了出去,引了不少江湖人来到湘西,这人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是公子的火折吗?”   周梨被这清雅的声音所引,转过头。   手持火折的是个锦衣公子,没带武器,倒是他身后跟了个随从,手上提了把剑。这人风姿秀逸,哪怕在暗无天日之地,气质也温文尔雅,如泉水明玉。不过他应该不是习武之人,骨肉并不坚实。   周梨打小看过无数种人,地痞流氓富家少爷什么人都见过,而这人一看就是侯门望族里出来的公子,而且身家不俗,不是爆发商贾一类,应是簪缨大族,不然养不出这样的风华。   江重雪点点头,那人微笑:“还给公子。”   “不必了,你拿着也是一样的,”江重雪轻轻看他,“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   “我家公子姓赵。”随从接过了这位赵姓公子的火折子,透着幽幽红光戒备地盯着面前几人。   他的随从倒是比他家公子更多些江湖经验。周梨原先没怎么注意那名随从,此刻看去才发现这人长得竟也不俗,与他公子年纪相仿,身形奇高,是在场的人里最高的一位,身材魁梧,容貌刚毅坚硬,看上去很孔武有力,衣袍下应是一副阳刚健康的身躯。   周梨惊觉自己走了眼,把这人看成随从。他哪里像是下人,明明一身磊落气韵,伴着一股不合年纪的沧桑。   江重雪自报姓名后,也看出这两人来路不凡。从他们这里转过了头,他便开始打量这洞穴,问:“你们进来多久了?”   赵公子道:“两天。”   “老子他妈掉下来快四天了!”那汉子在这里头待的时间最长,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心情几乎要崩溃,“没吃没喝的就算了,连个火都没有,再出不去老子都快疯了!”   “你呢?”江重雪看向陆蕴。   陆蕴本不想和江重雪说话,但他接连两次被他制服,心知自己不是江重雪的对手,唯恐再遭到他毒手,只好嗡声说:“我不就是进来了一个多时辰,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重雪道:“我是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陆蕴说:“我当时被那臭女人打晕了,我哪儿记得这么多。”   “奇怪,”周梨道:“阴公鬼母怎么没把你杀了。”   陆蕴跳脚:“喂!你很希望我死吗!我可是青城派的二公子!他们有那个胆量杀我么!”   “二公子?”周梨挑眉,低语一句:“的确挺二的。”   江重雪笑了一声:“也许真的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杀你。”   周梨道:“你的意思是,梅影留下陆蕴的性命,是想到时候威胁陆奇风就范。”   江重雪点头。   大汉听到此,冷笑着掏了掏耳朵,“这小子掉进来后,我瞧他昏迷,良心好还渡了点真气给他,谁成想他一醒过来就开始自报青城派的家门,嚷嚷个不停,吵得我耳朵都痛了!幸好后来毒发了,总算停了一阵,可惜,怎么没把你毒死。”   “那又怎么样?”陆蕴也笑,“像你这种无门无派的江湖杂毛,腌臜得连地上的泥都不如,给我青城派提鞋都不配。”   陆蕴的武功说不上好,但骂起人来倒是溜得很,陆奇风和陆藉虽然都挺嚣张跋扈,但不像是会骂脏话的人,陆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真是无师自通。   汉子暴怒,脸色森然,当即便要砍了这姓陆的。   大家无人上前劝阻,陆蕴自己惹得祸,没人有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闲情逸致。   陆蕴的贴身佩剑不知被阴公鬼母扔到哪里去了,见那人要打过来了,四下一瞄,江重雪他不敢去求助,那两个外人他都没说上几句话,就只好先往周梨身后躲。   周梨:“……”   等一下,这一路走来她和陆蕴可一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小子认怂的时候倒是饥不择食,很愿意拉下面子嘛。   呸,什么饥不择食,好端端的她干嘛这么比喻自己。   陆蕴既往她身后躲,她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道:“要打等出去了再打,现在还是好好想想办法离开这里。”   那汉子怒了起来没空管这些,看周梨不识好歹地要给陆蕴挡刀,他也不客气地一刀朝她脖子挥了过去。   周梨掌心运力,长剑被内力激荡着从剑鞘弹出来,汉子当下一惊,没想到周梨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内力,于是认真起来,刀砍过去的时候刚烈如火,力有千钧。   陆蕴迎面便觉一股强烈气劲,鬓发被割断一绺,他连连倒退,抵着墙壁发抖。   剑弹出之后,周梨顺手一抄,两人短兵相接了数十招后,那汉子被她一震,倒退了小半丈。   这时江重雪荡了过来,金错刀猛地插在她和那汉子中间,打断了他们的交手。   “别打了,出去要紧。”江重雪看着周梨说话,眼中有责备之色。   明知六道神功如此不稳定,还敢随意用它。   周梨微微一笑,也觉自己冲动了,虽然她习武之后就一直手痒,很想与人交手,但也不能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便冲那汉子抱了抱拳:“是我的错,我替陆蕴给阁下道个歉。”   汉子看着她,带点惊讶,心直口快地说:“小姑娘你剑法平平,但内功好生厉害,你师父是谁?”   周梨随声笑了笑,那人看她不愿意说,又哼了一声,把目光放在江重雪的刀上,琢磨了一会儿:“你这刀……莫不是金错刀吧?”   但凡使刀的人,谁不知道天底下最好的刀便是金错刀。   江重雪把刀往肩上一扛,无可无不可。   汉子看他默认了,不免惊讶,又想起方才他自报姓名时,好像说自己姓江,于是道:“你难道是昔年清河金刀堂的后人?”他皱起眉,“不对啊,金刀堂不是被那楚墨白灭了吗,原来还有人活着?”   江重雪最不喜有人提起及此事,当下冷了脸,很没好气:“都活着。”   都……都活着?   那汉子平白无故地冒了几滴冷汗,啧,真是见鬼了。   江重雪四下看了看,说:“你们在这洞内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吗?”   那汉子败给了周梨,脸色也不大好,声音闷闷的:“要是找到了我会待在这鬼地方?我都不知在这洞里摸索了多久了,这里七拐八绕的,不管怎么绕,就是不见出口。”啐了下口水,不忘添上一句:“出口没找着,倒是遇到这个倒霉催的臭小子。”   江重雪回过头,“怎么可能。”他轻轻用手在半空挥了几下,“明明有风。”   有风就代表这洞内并非闭塞不通的,而且是微凉的风,从山里刮进来的。   “当然有风,因为这是凤凰山三十六洞府,风就是从三十六个洞口吹来的。”赵公子的声音不轻不响。   周梨提眉,“三十六个洞口?那怎么会出不去?”   赵公子宽容地看着她微笑。周梨被他一看之下当即有些脸红,知道自己一定说了什么没见识的话,才会让这人露出这样温柔的笑。   江重雪的眉头慢慢柠起,“你说这里是凤凰山三十六洞府?可是……”   赵公子点头,叹气:“我也觉得十分惊奇。”   凤凰山是湘西境内很著名的一座山,山上共有天然岩洞三十六处,俗称凤凰山三十六洞府,是天下闻名的景致。   但是,谁都知道,这三十六个洞穴仅仅只是普通的岩洞而已,而且分别处于这山中不同的位置。   “你的意思是,”江重雪不可置信地猜测:“梅影把凤凰山上的三十六洞府都凿通了,然后造了这方迷宫?”   “梅影?”赵公子对这两个字模糊,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对江重雪的猜测,他肯定地点头。   江重雪停顿了一会儿,转身面向他和周梨走过的道路,“我们是从这条路跑来的,我依稀还有些印象,我们就从这条路返回,看看能不能出去。”   那些人都没有说话,脸上皆是颓丧之气。   江重雪才进来,但他们却已在这里走了很久,走到了绝望的地步。   江重雪见他们没有反应,也不多说,顺着原路折返,周梨陪他一起。其余人面面相觑,但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陆蕴拖拉在最后,歪着嘴巴抱怨,抱怨到最后声音愈发低了。因为他看到江重雪停了下来,开始疑惑自己究竟走得对不对。   江重雪的记性不差,但不知何故,明明他是循着记忆而走的,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走出去。   奇怪了,他和周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走那么久。   陆蕴心头越来越觉得委屈,吸了两下鼻子,愁眉苦脸地抹掉几滴泪花。结果一哭就收不住了,边哭边道:“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脸上满是惧色,发出一声怪异的哀嚎,长久被困的恐惧濒临极限。   几人噤若寒蝉。   汉子受不了他哭哭啼啼的,喊道:“别哭了,哭了难道就能出去吗?”   “我哭我的,关你甚事!”陆蕴大喊大叫,嚷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爹和大哥还在等着我呢,我要回青城派!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他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大哥,哭得更凶了。   “公子,”那随从眉头拧着,自始至终都把他家公子护在身旁,此刻脸上有不祥之色,“都是我不好,害得公子陷入这种境地,我……”   赵公子打断他的话,“生死有命,不关你的事。”   他摇头,目光深沉,“不,这世上谁都能死,唯独公子不能死。我没有保护好公子,罪该万死。”   那汉子离他们近,闻言冷笑:“你家公子是镶了玉了还是渡了金了,又或者是皇帝老子,凭什么别人能死,偏他死不得。”   “好了,”赵公子微笑,想让他安心,“你既觉得我不能死,那我们就一起出去。江公子,我们休息一下,换个地方再走。”   江重雪把宋遥放了下来,也向他笑了一下,“好。”   这种时候最见不得的就是自我灰心,一旦自己都觉得走不出去了,就真的是要死在这里了。幸而还有个没这么丧气的人。   陆蕴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泪眼模糊地盯着从江重雪背上放下来的宋遥。   宋遥失血的脸苍白得就像一个死人,看久了让他更为惧怕。   片刻后,他实在忍受不了了,崩溃至极地跳起来,为了发泄一下这恐惧,他大步跨到宋遥身上,一脚就想把他的脸踢翻过去。   他不想看到他这张苍白快死的脸。 第57章 老鼠   “你干什么?!”周梨从背后攘了陆蕴一把, 陆蕴跄踉几步。她把宋遥扶了起来, 冷漠地看着他。   陆蕴心绪大乱,口不择言地道:“你看他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根本就活不了多久了,你还救他干什么!”   “那也不关你的事,”周梨冷冷地道, “你怕死, 就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去哭,别把自己的恐惧撒到宋遥身上。”   “你!”陆蕴历来没人敢给他脸色看,就算有人给他脸色看, 他也总能靠口舌之利呛回去,呛不回去,他还有陆奇风和陆藉给他当靠山,可靠山不在的时候, 人就该懂得收敛,偏陆蕴就是不懂,“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周梨抱着宋遥把他贴墙放好, 头也不抬地说:“我是不算什么,只不过功夫比你好而已, 你大哥尚且与我打个平手,何况是你, 你如果不甘心,大可过来,你爹和你大哥不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我代他们教一教你。”   陆蕴咬着牙,但脚底下一步未动。   周梨看过去时,那小子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泪光在眼眶里一圈圈地转,豆花一样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陆奇风和陆藉虽然也人品不佳为人傲慢,但他们至少尚有一份骨气在,尤其是陆奇风,行事从不低头,傲气到偏执的地步。但这个陆蕴嚣张跋扈,却出奇的软弱。   周梨不能见人哭,尤其哭的还是个大男人,自觉是不是方才的话重了点,可她一来没骂粗口二来明明是陆蕴先招惹宋遥的,怎么他反倒先哭起来了。   她忍不住叹口气:“陆公子今年贵庚?”   陆蕴直觉她是故意要给他一个难堪,故不回答。   周梨说:“也有二十了吧。嗯,养得真好。”   陆蕴抹着眼泪皱眉。什么话,把他说得像头猪。   “给你一个忠告,你在惹别人之前,就该先看清自己是不是有胜他的能力,若没有就该夹起尾巴做人,不然难堪的那人就是你。”周梨淡淡地说。   周梨倒不是为了讥讽他,只是觉得,他身在江湖名门,从小应当见惯江湖狡诈,却能活到这么大还这么幼稚,也是怪难得的,看来陆奇风和陆藉真是将他宠得不行。只有被宠着的人,才有资格任性。   周梨从小没什么任性的机会,光是温饱已耗尽气力。即便是后来她有幸被私塾先生收养,也表现极乖,生怕会被讨厌,所以从不任性。   陆蕴极少受委屈,被周梨不咸不淡地讽刺了一番,十分恼怒,但他深知打不过她,不敢向她出手,可胸肺间憋着一股闷气无从发泄,宋遥被周梨护着踹不到,只好改而去踹没有还手之力的洞壁,怒气冲冲地踹了几下之后又狠狠向地面跺了几脚。   周梨看着他,摇摇头,觉得他好笑又可怜。   忽然,陆蕴一只脚还抬在半空,见了鬼一样的惊叫一声。   所有人都回头看他,惊讶:“怎么了?”   陆蕴猛地跳起来,四处一阵躲闪:“老鼠!有老鼠!”   “……”众人讪讪地把视线又收回来,都觉被他欺骗了感情。   这洞穴内黑而潮湿,伸手不见五指,历来这种地方最多蛇虫鼠蚁,有老鼠怎么了,大惊小怪。   休息片刻后,江重雪扛起宋遥,几人再次摸索前行。走了一会儿,江重雪忽然蹦出两个字来:“老鼠。”   几人旋即被他的声音喝停脚步,陆蕴老鼠还没见着,先被他的声音吓得倒退几步,听他说有老鼠,发出一阵鬼叫。江重雪奸计得逞,弯了下嘴角。身边那几人颇觉尴尬。   周梨好笑地吭哧了几声,江重雪这是给方才险些被陆蕴伤到的宋遥报仇。   ……重雪真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没走出二十来步,江重雪再次停下。   陆蕴在他背后哼唧:“干什么,你又想骗我!”   周梨眉头微凛:“有人在前面。”   “啊?”陆蕴缩着脖子连忙躲到众人背后。   几人上前查看,发现那人已经半死不活。   陆蕴由此少了畏惧,大摇大摆地上前,讶然道:“是这牛鼻子!”   真正的灵吉道长横躺在地,浑身冰冷,气息微弱。江重雪摸到他脉门,过了半会儿,他道:“道长受了很重的内伤,恐怕……”   陆蕴在那边哼哼:“还说自己是什么成名已久的大侠,真没用。”   几人懒得理他,皆围着灵吉苦心相救。   灵吉的伤太重,他不知是和梅影里的谁动的手,那人下手异常狠辣。   灵吉的武功在六大派的掌门中绝对不容小觑,有一句俗语道“一楚二灵三陆”就是指六大派中最厉害的是楚墨白,灵吉排名第二,能伤灵吉至此的,对方得多厉害。   江重雪从灵吉后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举起。那东西细细一根,银光闪闪。   周梨认得出来:“是绿先生的针。”   江重雪点头,“不过绿先生没这么浑厚的内力能把道长打成这样的重伤。恐怕他们是好几人对付道长一个,最后把道长扔进了这迷宫里。”   周梨皱眉,她看灵吉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想给他渡些内力,被江重雪制止了。   他摇头:“没用的,他身体已经太弱,渡再多也没用了,况且你的六道神功内息刚猛,他受不住的。”   “那就是说……”   “没救了。”江重雪下了结论。   周梨默默地合上了嘴。   陆蕴闷闷地盘腿坐下来,觉得不应该在灵吉身上浪费时间,便说:“他要是死了就别……”   周梨狠狠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对峙,陆蕴败下阵来。   这时,江重雪忽然说:“道长死了。”   他慢慢合上了灵吉半睁的眼帘,朝昏迷中的宋遥看了一眼。灵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尸身逐渐冰冷。   江重雪站了起来:“走吧。”   灵吉的尸体也只能任由他躺在此处,江重雪已经扛了一个人,不可能再带一具尸体在身上。   几人越过灵吉的尸体,还没走几步,江重雪又停下来了。   陆蕴已经被他气得脸色发绿:“又怎么了?!”   “有老鼠。”江重雪平淡地说。   陆蕴怒吼:“你又骗我!烦不烦人!”   话音未落,就见一只老鼠哧溜一下,从他脚底窜了过去,引发他一叠声的尖叫。   “躲开。”江重雪一把拂开陆蕴,眼明手快地往地上一抄,就把那只灰不溜秋的老鼠攥在了手里。   陆蕴见那只老鼠在江重雪手里挣扎着想逃,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恶心地快要吐出来,“你、你干什么,你不会是饿到连老鼠都……”   江重雪笑道:“好主意,把它烤来吃如何?”   陆蕴扶着石壁开始干呕。   江重雪当然不是真的要吃老鼠,但他攥着那只老鼠没有放手,沉吟了片刻后,他道:“我们出不去这迷宫,你们猜,它出不出去的去。”   几人眼睛亮起,恍然地看着江重雪。   动物自有求生的本能,它们的嗅觉感官比人要灵敏许多,尤其是老鼠这种常年蛰居与黑暗中的动物,总能往有生机的地方钻去,不可能任凭自己饿死。   汉子却不大相信:“万一它把我们带回它老窝,我们岂不是要跟一堆老鼠为伍?”   “不一定,”周梨说:“就算把我们带回它老窝,至少不再是这里了,不是么。”   赵公子点头:“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总该试一试。”   江重雪从衣服上扯下条丝线,一端系在老鼠的后腿上,一端捏在两指之间,把它放到地上后,它迅速往前爬。   跟出一段距离后,闻到一股恶臭,那老鼠停在了一堆白骨上,正啃食白骨上的残肉,还有许多它的同伴,也在享受这大餐。   陆蕴这次当真吐了,一堆秽物从他喉咙里涌出来。   这堆白骨的主人恐怕也是误入这迷宫,因为走不出去,便饿死在了这里。   看到这白骨,几人终是绝望了,也许这迷宫当真就没人能走出去。   江重雪心头凝重,手不由松了下,那只老鼠脱离了他的桎梏,钻到其他地方去了。   正苦无头绪,周梨忽然指着那条方才老鼠经过的路说:“奇怪。”   江重雪回头,她道:“你看,它们都往那儿走。”   几人随之低头,果然,那些老鼠吃饱之后,都往同一个方向钻去。   几人转过眼神,心领神会地踏上与老鼠一样的路。   走了近一炷香,前面竟出现了一缕光芒。这光明就如同明灯,把求生欲都燃起。   走到底,头顶漏下奇异的光芒,照亮此地。一径抬首,不由目瞪口呆。 第58章 书室   好大的书室。   这地方呈圆形, 足有三丈高, 头顶一盏长明灯散洒下淡淡橘光。他们进来的地方并非唯一的入口,入口很多, 仔细数来,一共三十六个。   周梨明白过来,原来凤凰山三十六洞府最后都通向这里。   每个入口处都装了灯台, 熏得这里幽亮无比, 因而灯油味格外的重,老鼠顺着石壁爬上去,偷喝灯碗里的油。   它们闻到了油香味, 所以都往这里跑。   一排排很大的铁质书柜直抵最高处,每排书柜上都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机括和好几个突出的支点。制造书架的铁器是上好的精铁,梅影的许多机关都是用这种特制的精铁做成的。   整间书室大而密集,但密而不乱, 排列有序,且一尘不染。   书室只有中间留了块空地,摆放了一尊威严的关帝像, 像前还供奉了香。   陆蕴手闲,去按了一道机括, 一面书柜上的数道抽屉齐齐弹出半尺,吓得他往后一蹦。   汉子就站在他背后, 扯他的耳朵威胁他再敢乱动就捏死他,他疼得想要大叫,被那汉子捂住了嘴巴。   “你们看, ”周梨指着那些弹出的抽屉,说:“上面有字。”   凝眸一看,每个抽屉上都写了字,各不相同,有“崇宁”“靖康”“宣和”等,那赵公子变了脸色,低声道:“这些是年号。”   所有年号里,属现世当下的年号“绍兴”最多,几乎占满了书室里一半的书架。   江重雪踏着那几个支点往上轻跳,不出所料,这些支点就是派这个用途的。   他脚底踏在支点上,从一道抽屉里取出一册书卷,随即翻身跃下。   周梨围过来,听他打开书卷读出声音:“建炎三年二月初二,小楼掌门裴纶领百名弟子相援朝廷北征金人,有功,封千户侯……同年十月复从北征,杀敌三千,因阵前失利力战而死……”   书卷上写的很详细,江重雪一目十行,选了重要的几段读出,书卷上的字迹行云端秀,极为工整。   周梨支着眉头清算:“建炎三年,那也就是……”   “是三十一年前,”江重雪接下她的话,继续往后翻,“裴纶是慕秋华和谢天枢的师父,当年他半在江湖半入庙堂,极力主张对金国开战,最终死于战场。”   周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江重雪继续往后翻,纸张在他手里哗哗地响。   江重雪在这里翻看,周梨走到另一边,又按下了一道机括,继而再次有数张抽屉弹出。她随意取了几本来看,唤江重雪过来,把看到的书卷递到江重雪面前。   周梨这里的是绍兴元年间,关于江北门派的事迹,其中不乏金刀堂三字时不时地跳过。   周梨的手指点着其中一卷道:“重雪哥哥,江堂主是不是绍兴二年接掌的金刀堂?”   听重雪道了声是,她把手里那卷交给他,上面都是江心骨当年接掌金刀堂后掌门之位不稳,所记是他如何平息内乱如何在江北建立威望之事迹。   “噗哈哈哈哈。”陆蕴突如其来地发笑,指着他手上那卷书笑得合不拢嘴:“原来当年胭脂楼掌门花素素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有名的小倌才连胭脂楼掌门都不要了,竟然还敢说什么不贪掌门之位要去隐居避世闲云野鹤,哈哈哈哈,原来是为了个男人,还是个小倌,哈哈哈哈,简直就是个笑话。”   花素素便是莫金光的师父,上一任的胭脂楼掌门,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当年花素素忽然将掌门之位托付给莫金光,自此渺然而去世人皆不知其踪,就连莫金光都不知道她原是和一个小倌结成了连理,那时花素素为免世人闲话,故而托词隐居。   “很好笑么,”汉子看他笑得这么欢,他也不由笑开,把手里那卷给陆蕴,“看看这个。还好笑吗?”   那汉子找到的是青城派的秘辛,陆蕴眼睛越看睁得越大,忙一把抢过,卷起来放进袖子里,冷哼了哼。   这时,周梨低声喊道:“你们快来。”   十几道弹出的抽屉里,装着各门各派的绝技。从小楼闻名的戒杀剑泼墨九剑到胭脂楼的相思十七式,还有青城派的白鹤剑法九花聚顶剑法。   陆蕴怒道:“我青城派的剑法从不传给外人的,他们怎么会有?”   其实不止是青城派,各门各派的绝技除了传给弟子外,皆是不外传的,对此各派都极其严格,凡有违此令者,莫说被赶出门派,便是被掌门处死也是有的,况且,泄密门派秘籍,传到江湖上,多为人不齿。   “这个,”周梨把其中一卷展在江重雪面前,“记录的是金刀堂的刀法。”   江重雪面色一白,越往下看额头青筋爆起。   上面记录的不止是流金刀法和千错刀法,还有踏雪身法,以及金刀堂其他的秘技。他手指微抖,已怒不可遏,薄薄的一片纸在他手里可怜地震颤。   他把金刀堂的秘籍全数拿了出来,收在身上。   陆蕴也把青城派的秘籍偷偷摸摸地塞进了怀里,想带回去让爹和大哥过目。   周梨也从一道抽屉里顺了一本残本。   那残本被搁在最下面,大概只有三四页,她随手摸进去的时候顺手就拿起来了。书上有股常年不见天日的晦涩味道,纸张都泛黄了,字迹也很模糊,轻轻拿起来的时候,感觉纸都脆化了,稍微用些力就要碎了。   她会顺这本是因为上面画了一个人,是个正在打坐的和尚,这图画的旁边,也写了武功心法,不过是不完整的。周梨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和尚画得挺有趣,就把它收进了袖子里。   这里的书柜一半记载的是江湖上的事迹,一半则是庙堂之事。赵公子和他的随从对这些江湖事并无兴趣,而是在最后几排书架前流连。   “公子,看这里。”那名随从把一卷书册移到赵公子眼前,光线幽暗,照着赵公子清秀的脸,赵公子拿起来看时,脸色逐渐变灰。   那卷书上所写,是朝廷里许多臣子结党营私之事。   贿赂、暗杀、交易,应有尽有,而且一五一十,记录得甚是详细。   赵公子牢牢抓紧书脊,在书页上扯出了褶皱,再慢慢把那卷书合上,“阿幽,把它放好吧。”   身边的男子把它拿在掌心里掂量,自觉它重得很,犹如千斤。   记载了这么多朝廷秘事,牵扯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怎能不重。他道:“公子,不带回去吗?”   “带回去又有什么用呢,”赵公子苦笑,“难道还能拿着它去把这些大臣都参上一本么。”他摇摇头,叹气:“这是不可能的。”   这些书册是由第三者誊写的,只是陈述而已,既无印信也无盖章,根本做不得证据,拿这种东西去参本,只能被反咬一口,说他诬陷。   “公子,这十个抽屉是打不开的。”那男子发现了奥秘,只有这十格,是没有机括可以启动的,不知要怎么才能打开,他喃喃道:“这十个抽屉里不知装的是什么。”   赵公子低声道:“谁的名字本该出现的最多,却在其他书册上一个字也未出现,就可以知道,这十格里装的是谁的记录。”   随从沉默,眼睛里光芒复杂。   秦桧。一国之相,明明是最应该被提及的人,却在这些书册里,一个字也未提到,即便提到了,也只是出现在别人的事迹里,一笔带过罢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把秦桧单独择出来呢。   这间书室是属于谁的,那人和秦桧必然有些关系,不然……赵公子正思索着,陆蕴忽然大声喊了一句:“你干什么?”两人一惊,互相看了看,把抽屉都关好,走去中间。   江重雪跃上了那尊关帝像,正在摆弄这座极重的石像,理都不理陆蕴的问话。   赵公子道:“江公子是在找机关吗?”   周梨点头,“这里一定有出去的路,不然建造这里的人,不可能每次来这书室,还要走一遍那漆黑的迷宫。”   关帝像难以撼动,看来并非是机关。其他人四处张望了一下,随手在地上敲打了几下,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关帝像前的那只香炉上。   “我来试试。”赵公子伸出手,试着在香炉上扭了扭,那香炉纹丝不动,他失望,“也不是这个。”   江重雪从关帝像上跳了下来,两根手指敲打了一下那香炉,笑道:“就是这个了。你难道有见过和底座镶嵌,完全搬不起来的香炉么。”   赵公子一怔,轻轻笑起来,他也是急着出去,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么简单的道理,竟一时未注意。他领会了江重雪的眼神,退开让江重雪上前。   江重雪双手握住香炉两耳,掌心运了些许内力,那香炉果然缓缓转动起来,底部发出机械声。   赵公子不由眼光微亮:“原来如此,这机关非普通蛮劲可以打开的,须得是身怀内功的人才行。”他低头思忖,喃喃道:“机关术一门浩瀚如海博大精深,看来我所触及的不过皮毛而已。”   周梨听到他自言自语,不由挑眉:“赵公子,你研究机关术?”   这人抬起头,说:“谈不上研究,些许看过几本关于机关术的杂书而已,但还是门外汉。”   周梨心想他一个贵公子,竟然会对机关术感兴趣。   江重雪打个手势叫他噤声。机括声清晰剧烈地响了起来,几人纷纷抬起头。   轰隆一声,先扑面而来一股新鲜空气,接着是头顶开出一小块方形的出口,正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   江重雪深深吸了口气,顿觉肺腑一清,压抑在昏暗中的晦涩感一扫而空,他转身道:“你们先上去。”   “这……”汉子抓抓头,他武功虽然不错,但轻功不好,出口有两丈多高,凭他的轻功根本上不去。   他只好借了这关帝像当踩点,飞到一半还是摔了下来,正要张口呼救,江重雪一跃而起,一只手在他腰部灌了力,把他送了上去。   “我我我,下一个是我!”陆蕴把几人推开,后退几步腾出空间起跃。他前脚一蹬,凌空便在关帝像肩膀上踩了一脚,还不等外面那汉子抓住他,他已止不住地下落,口中惊呼。   江重雪暗骂一句没用,只好再次跃起,在他鞋底猛地一拍,终于把他送了上去。   陆蕴一个狗爬式摔在了地上,站起来后捋了捋一头狼狈的散发,见不是自己做梦,果真是出来了,大喜过望。远远的听到一群混杂不堪的打斗声,其中似乎有熟悉的声音,他眉目一喜,赶紧朝那个方向发足狂奔。   那赵公子不会武功,周梨原想出声让陆蕴和那汉子在上面扶持一把,一抬头陆蕴撒丫子跑得人影都没了。她责怪自己未免把此人想得太过高尚,只好自己先上去,跪在出口边缘向下伸手。   赵公子并无惊慌之色,江重雪知他连起跃到关帝像上的能力也没有,故而环住他的腰,亲自抱他上去。   江重雪一跳便有一丈高,凌空把赵公子扔给了上面那两人,汉子与周梨一人握住他一条胳膊,落地之后他轻吁了一口气,扶了扶头上玉冠。   只剩下那随从,抬头看到赵公子有惊无险,便放下心来,见江重雪也要来抱他,连忙倒退几步,“我自己可以出去。”   江重雪看着他,“你虽有些武功,但不过是外家功夫,这出口你上不去。这种时候,别和我扯些虚礼,我还想快点出去呢。”   那人想自己也未与他动过手,怎么就被看出来自己所习乃外家功夫了。正想着,腰已被江重雪抱住,只觉一阵风迎面,人已站在了外面。   江重雪一手握金错刀,一肩扛宋遥,轻盈地跃了出去。那汉子还想伸手拉他,他人转眼已飞到外面,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   现在这些个年轻后辈可真是不容小觑,当真一浪拍死前一浪,心里酸得很嘴上又不得不服地道:“好轻功啊。”   那汉子当下抱拳,“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此人不想再搅进战局,所以往打斗声相反的地方去了。那赵公子亦向他们揖了一礼,多谢他们的救命之恩,随即两人与那汉子同一个方向而去。   周梨抬起了头,把四周看清了,眼睛睁大,说:“这里是……”   “关帝庙。”江重雪接下她的话。 第59章 联手   没想到迷宫的出口就在先前那座关帝庙的关帝像下。   关帝庙中一片打斗之后留下的狼藉, 两人走到外面, 天幕如黑锦展开,当空一轮明月照了下来, 远处夜沉风冷,雾隐青山。   正派与梅影已战到了他处,这里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院子里停了几尊一人来高的诸葛弩, 梅影未将其撤走。   这几尊已经被破坏到无法修复了,江重雪摸着弩上几道嶙峋的剑痕:“是青城派和胭脂楼的剑法,看来是莫金光和陆奇风合力突破了重围。”   “重雪哥哥。”周梨叫他, 他回过头。   地上躺着的尸体里,除了正派和梅影的人外,还有几具正是一开始被鬼母赶进庙里来的“行尸”。周梨眼尖地看到其中一具白衣行尸的胸膛竟然有一丝起伏,她探了探那人鼻息, “他还活着。”   江重雪摸了下他的脉搏:“的确活着,不过中毒已深,没救了。”   周梨抬起头:“中毒?”   “他们脸色发青, 经脉暴出,当然是中毒的征兆, 难道你以为真有尸体能自己走路?”江重雪眉毛抬起,周梨瞪他一眼, 他继续道:“这些都是活人,哪是什么行尸,他们应该是被阴公鬼母下了毒, 所以才变成这样。”   周梨端着下巴揣思,“这些行尸不像正派弟子,他们是什么人?”   江重雪道:“应该是赶来湘西助阵的武林同道,估计这些人一到此处就遭到了梅影的暗算,要么被逼进了迷宫里,要么就被阴公鬼母用来练毒了。”   他说完,那最后一个还活着的“行尸”便断了气。周梨合上了他的眼睛,起身时看到江重雪还在研究那几架诸葛弩。   周梨摸着诸葛弩的外壁,说:“这些,是不是和我们动手的那胖瘦二人所做?”   “也许,”江重雪道:“如果梅影里暗藏的机关大师就是那两人的话,那么这些机关应该就是出自他们之手。”   周梨道:“可是,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两个人有点……”她没有形容下去。   江重雪用两个字粗暴明了地道出她的感受:“像傻子。我看这两个人有些心智缺失。”   周梨道:“这样也能成为机关大师?”   “不一定,有些人可能智力有限,但却在某一方面拥有强大的能力。这种人并非不存在。”   他说完,一阵诡异的狂风卷了过来,两人都惊讶地同时抬头,看到两袭衣袂临空从他们头顶飞过,一边交手,一边挪移到了关帝庙的屋顶上。   这屋顶之前就已被打得坍圮,现在又被这两人的内力一踏,更不成样子,哗啦碎裂一大片。   江重雪和周梨同时怔住,没想到楚墨白和梅影掌教竟然还在交手。   那两人居高临下,梅影掌教依旧穿灵吉道长的衣服,人-皮面具制作精良,丝毫不妨碍他勾笑的模样,嘴角的人-皮露出纤细的笑纹。   周梨觉得这人总是很喜欢笑,无论做事还是说话,总要先笑上一笑。不知为何,她很不喜欢这人装模作样的笑。   他是在笑着,对面的楚墨白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的。他白色的掌门服饰上溅满鲜红,不知受了多少伤。   气氛诡异,四人一时谁都没动,之后楚墨白先动,再次攻向对面。   “我们走。”江重雪低声道。这位掌教的武功深不可测,恐怕除了谢天枢外,没人能打得过他,与这种人硬拼太不理智。   周梨同意,两人开始不动声色地后退。   周梨退到门口时,正要背过身抬脚出门,忽然一阵风拂面,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过来。周梨被他的衣袖遮住了眼,臂膀一痛,人就被提了起来。   她惊讶地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灵吉道长”的脸,缺了一角的人-皮面具下红唇轻勾,向周梨说了句什么,周梨眉头一跳,大惊失色,他擒住她从屋顶飞走。   江重雪脸色大变,提刀去追。   他一追去,楚墨白自然也跟去。   他与江重雪并驾齐驱,过了一会儿,楚墨白开口了:“我攻右,你攻左,将他拦下。”   江重雪的唇抿得雪白,一言不发,甚至连头也未回。   楚墨白胸口一阵阵地疼,他随手抹掉不断从唇边溢出来的鲜血,手背上染红一大片。江重雪这才看向他。   楚墨白的脸色并不好,血流得多了,面无生气,应该是内伤不轻,一身白衣星星点点的被血染透。   历来楚墨白与人动手,永远是占上风,何时见过他这么狼狈。   江重雪有了一种无比的痛快,他弯了弯嘴角:“好。”   楚墨白微微一愣。   江重雪在刮面的凉风里笑得很是愤恨,眼神刻骨鲜明,可他还是应了他,答应下他的提议,与他合作。   那人轻功再好,毕竟多了个周梨在身上,时间一长未免速度就缓了下来,加之周梨不可能任他左右,避开了他想要点她穴道的举动,抬手击向他,那人自然要抵挡,不能同时兼顾,手略略一松,两人一起从半空坠落。   从后面赶来的江重雪和楚墨白一左一右,刀光剑影同时迸发。   朔月裹挟了春风渡,金错刀则闪出山河海啸般的刀气。   两厢夹击之下,叠加的内息锐不可匹。   光是一个楚墨白,这一剑过去,能逃过的绝不出三人,况且此刻多了一个江重雪,那人即便不命丧当场,也该重伤。   可是,那人轻飘飘地往一旁避开半尺,先横手去对抗金错刀,随即右手按上了腰间的笛子,掌心内力狂涌,回手迎上了朔月剑。   他这一掌而去,恰恰与春风渡打个正着,楚墨白顿觉内息一散,持剑后退,膝盖微软,幸好剑尖抵住了地面,不致令他摔倒。   江重雪立即扭转刀锋,变换了招式砍向那人。   笛子在他掌心上打了个转悠,猛敲刀身。   只听金错刀嗡地长鸣,江重雪手腕一阵剧痛,但他咬牙挺上,浑然不惧地再使第二刀。   那人似乎也所料不及,他肯定方才一击已将江重雪伤到。他颇觉有了些趣味,谁知江重雪的第二刀竟被第一刀更猛,这让他扬起了眉毛。   刀气虽猛,但也不至于能伤了他。   他轻而易举地接下了这一刀,江重雪被他的内息震得飞出,他正要微笑,眼角被古怪的微光闪了闪。   他发现时已晚了半刻,即便立即抬手去挡,也不可避免地让周梨的剑刺穿了他的笛子,然后贯穿了他的左肩。   一剑入骨三寸。   周梨屏息看他,手指发抖,大概也没料到竟然真的得了手。   江重雪的第二刀只是障眼法,因为他要让周梨出手。周梨这一剑只是平常至极的一剑,甚至未动用到修罗剑法,也未用内力,因为知道那人有多么警觉,一旦察觉到逼近的内息便会立刻还手,所以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给了他一剑。   那人看了看肩上的剑,又看了看地上裂开一道深痕的笛子,他看伤的时候眼神都没变,可是接触到笛子时,瞳孔一缩。   “你打坏了我的笛子。”他低声道,微含叹息。   周梨惊惧地看着他。   他慢慢抬起头,叹息变作了恶毒,“那我只能杀了你。”   他说完,拔出了身上的剑。   三人跄踉爬起,呈围堵之势将他圈住,片刻之后,骤风般同时出手。   可惜他们虽是三人联手,却也没有扭转不利的战局。周梨与江重雪先败下阵来,江重雪被他一掌拍在肩井穴上,经脉大震,硬是吐出了几口血。周梨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只有楚墨白还在与他周旋。   其实,楚墨白早就露出了疲态,此刻不过是在硬撑。   朔月挽出了一个弧度,斜刺向那人。   楚墨白听到他轻轻冷笑了一声,然后看到他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他伸出了两指,夹住了朔月的剑身。   能做到这个动作的人在武林中少之又少,兵器本就锋利,要内力十分深厚者,才能把内力运到指上以血肉抵挡兵器。   楚墨白瞬间抬头,不可置信地看他,竟然在对招的过程中,就这么凝住不动了。   与其同时,山脚下忽然传来调子高昂的笛声,让对战的四人立刻停下了手,全都抬起了头。   人-皮面具遮住了梅影掌教真实的脸,以至于能看到的只有在笑的眼睛。   但这笛声响起时,他终于卸下了那张令人厌恶的笑脸。   笛声让在场的四人尽皆变色。   “谢前辈?”周梨以剑驻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说完之后,她眼前一黑,江重雪抱住了她,两人委顿在地。   但只听了几个音,周梨便又失望了,这不是谢天枢,凭谢天枢的功力,这曲子的威力绝不止于此。   梅影掌教的眼睛瞬息万变,也不知怎么了,好像如临大敌。   这曲子明明和他前一刻所吹如出一辙,现在他却被自己曾吹奏过的这段曲子惊吓到。紧接着,周梨一个晃眼,他竟已不在原地,就这么在笛声下遁逃了。   这时,山下冲上来一群纷沓的脚步声,出现了好些个正派弟子,其中莲花白衣在夜色里最醒目。   南山打头阵,换了平常都是景西与他一起,此刻景西受了伤已被送到山下,不在他身边。他脸上身上到处是溅到的血迹,在终于看到楚墨白时,一把抹掉了脸上血污,且惊且喜道:“掌门!”   他这一叫,几个正派弟子都围拢过来。   楚墨白强忍了翻腾的气血,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南山已察觉到他受了伤,下意识扶住了他,发现掌门不知何故,在轻微地发抖,不像是伤造成的,好像是极力抑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终于,过了一会儿,楚墨白稍显恢复平静,低声道:“还剩多少弟子?”   南山脸色苍白,摇头。   一片混战,大家都被冲散了,他身边只剩下这四五个小楼弟子,其余的,是死是伤,尚在未知。   “柳陆莫三位掌门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山中,不知此刻有没有杀出重围。”   楚墨白回过头:“那你们是如何过来的?”   南山的武功在三位掌门之下,如果连三位掌门都被困在梅影的围堵中,南山不可能有能力领着这些人突破重围。   “是他们。”南山讳莫如深地道。   笛声越来越去清晰了,忽然,江重雪扯住了周梨的手臂,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   莲花白衣之后,终于显出了那数袭紫衣,在月色映照下颇显妖异,尤其是为首的人,紫服摇曳,脸白如无常,手里持了一管翠绿竹笛,不小心吹破了一个音后,他放下了笛子。   “是他们,求醉城的人。”南山道。   求醉城如鬼魅出现,出其不意地打乱了梅影的阵势,所以让他们趁机突破了重围。   其实哥舒似情已经来得晚了,陈妖曾飞鸽传书给他,告知他已带人深入湘西调查梅影,那时哥舒似情便马不停蹄地朝湘西赶来了。   他此来一为梅影,二为有持悬赏令者给了他一个消息,他要找的人,正在往湘西的路上。   紧赶慢赶后,一到此地,只见到满目混战,要在其中找一个人实在不易。   哥舒似情和谢天枢每年都会在梅山约战,这支曲子他大概也听了不下百遍,会吹在情理之中。他吹得虽未及谢天枢,但不至于会破音。破音时,是因为他总算看到了周梨。   他看到周梨还活着,终于放心,“把那丫头带过来。”   对周梨而言,哥舒似情是敌非友,但她现在莫说与哥舒似情动手,就是站起来都困难。   江重雪一声不吭地挺刀而上,刀风竟还被他强制逼出了一丝杀气,在几个求醉城弟子面前划过一遭。   几袭紫衣对看一眼,得了城主的命令是抓周梨,这人不在命令之中,既向他们动了手,便先取下他的性命再说。   谁知周梨忽然暴起,与江重雪贴着背脊,轻轻地喘着气,把剑横在面前。   几人便有些为难地止步不前,眼角去瞄城主的脸色。   楚墨白看在眼里,本要为周梨解围,但那几名紫衣忽然退开,容哥舒似情上前。   哥舒似情眼神附着在周梨身上,一片浓重。他一步步走上前,想去擒住周梨。   江重雪一把抓过周梨,想带她离开,但才走出一步,他已经吃不住身上的伤了,倒在周梨肩头。   周梨疾呼了他几声,旋即冰凉的气息喷薄在她脑后,她一转身,正好迎上了哥舒似情雪白的面孔。她眼睛瞪得极大,与他对视。   那个当口,哥舒似情一笑,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最后一丝意识还未抽离之时,周梨听到哥舒似情道:“你曾对我手下留情,今日,便算还你一次。”   她想到这句话应该是哥舒似情对楚墨白说的,她奋力想睁开眼睛,但只是徒劳,唯一嗅到的是哥舒似情身上那种混淆了草药和毒-物的古怪味道,她完全响在这味道里,想躲都躲不开。   “找到秀秀了吗?”   “没有,到处都不见陈宫主的踪迹。”   哥舒似情好像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了句什么,这次周梨没有听清,身体里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她放弃了与之抵抗,垂下了头。 第60章 救人   大概只是一睁眼一闭眼之间, 周梨嗅到了一股奇异的芳香, 那味道不是哥舒似情身上的,像某种香料, 又或是某种花。   耳边小风徐徐,把香气一瓢瓢地送来。   她睁开眼,看到了矮木几上一只三足香炉, 鹅梨香清幽无痕, 气味清甜。   马车极好,奢侈富裕,一点也不颠簸。   车上铺了软毡, 无论坐着躺着都十分舒适。   周梨把目光从袅袅的香炉上移开,看到了哥舒似情。   他以一个极为惬意的姿势斜倚着,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马车上的窗子掀开半扇, 外面晨光熹微,山岚若凝,青山和苍穹相接, 异常壮丽。   大约是哥舒似情陷在朝阳里的脸颇为温润,因而去掉了几分怪异, 柔和下来。   他穿了件深色的紫衣,容貌挑不出半点不好, 只是苍白,鬼一样的白。   这时,哥舒似情突然睁开小憩的眼, 出其不意地看向她。   她打了个冷颤,硬是从软毡上直起了虚弱的身子,立刻便清醒了,发现四肢软绵绵地不着力,头重脚轻。   哥舒似情把脸朝她凑近,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往后缩,一直挨到角落,瞪大了眼睛,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哥舒似情笑了笑:“我很可怕吗?你每次见我都这么害怕?”   周梨愣了许久,总算理清了一些事情,张口便问:“重雪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说那个小子?”他支着颌,眼睛风情地眨了眨,“我杀了。”   周梨直直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言语。   她古怪地盯着他,半天之后,“你为什么撒谎骗我?”   哥舒似情挑了挑眉,他撒谎有这么差么,这么容易就被看出来了?   他笑道:“后面。”   周梨徒然去开车窗,张头往后探望,发现十几匹骏马紧随其后,江重雪正在其中一名求醉城弟子的马上,还在昏迷中。   她焦急地想要跳下车去,被哥舒似情拦住,谁知她一把甩开了他挡过来的手,马车还在驰聘中,她便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赶车的弟子急吁了一声,把马车刹住,惊讶地盯着她,叱道:“你不要命了?”   哥舒似情下了车,轻轻地靠在马车上,抱着双臂,看周梨冲过去,抬起了江重雪血色全失的脸。   半晌,周梨跑过来,对他道:“让他上车。”   他好整以暇:“我的车,不给外人坐。”   外人?那她算什么?内人?   周梨被这两个字激起一阵鸡皮疙瘩,硬是道:“不行,他一定要上车,而且,你还要给他疗伤。不然,我就不走了。”   哥舒似情顿觉她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因为我对你有用,”周梨道:“你也不想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吧。”   这前因后果不难想通,哥舒似情散布的悬赏令是生擒,他如果要她死,她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这个人肯定别有所图,在达成目的之前,不会轻易叫她死了的。   然而,哥舒似情打她脸的速度相当之快,看了看周围:“快撞,就那棵树吧,撞过去一定能死,去吧。”   周梨:“……”   他看穿了她,嗤笑:“你会想死?怕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命,就是到了最后一刻,也要拼了命地活下去。装什么想死的样子,假得很。”   “你……”她气得闷声咳嗽,涨红了脸,怒指着他。   哥舒似情抓住那根手指头,周梨便在这时再度晕了过去。他面色一肃,把她抱进了马车。上车前,他顿了顿,叫人把江重雪搬进车来。   周梨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她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已经几天。   车上悬了一盏风灯,山路难走,马车好几次碾过碎石洼坑,上下震动。   哥舒似情好像急着赶路,连晚上也不歇息片刻,一路披星戴月。   她挣扎着爬起来,江重雪就躺在她身边,她摸了摸他的脸,仍旧苍白,但气息已不像先前微弱,看来哥舒似情真的给重雪疗了伤。   她偷偷打量哥舒似情一眼,发现他微阖着双眼,睫毛浓长地覆盖着,似乎在打盹。   她警惕地往外瞧了瞧,十几匹骏马在前面开路。   这个时候如果逃出去,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冷不丁地便听哥舒似情道:“想也不要想,没这个可能。”   她被他吓到了,心脏跳个不停,死死地看着他。   她当然也是知道这个方法不可能实行,只是想一想而已,谁知哥舒似情原来又是装睡。   哥舒似情连眼睛也未睁,只用耳朵听着周梨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没有理会。   过了不知多久,声音消失了,他霎时睁眼。   周梨第三次晕了过去。她的手还抓着江重雪,晕过去的前一刻,还在给江重雪灌入内力,想为他疗伤。   这丫头,怎么这么乱来。   他轻叹了口气,把她扶起来。   赶车的弟子正好回头,劝道:“城主,你已经给他们两个续了不少内力,小心身体。”   外面是漆黑的夜色,露水颇重,苍茫天地之中,唯独摇曳的风灯亮出尺寸之地。   哥舒似情拿捏住周梨的穴道,问:“还有几日能回到求醉城。”   “我们才出湘西地界,就算日夜不停,至少也要大半个月才赶得回去。”   太慢了。恐怕回到求醉城,这两个人就都是死人了。   哥舒似情微微垂下眼眸:“翻过这座山,到下一座城镇,我们先停一停,再做打算。”   “是。”弟子应声,挥舞起马鞭,催马快行。   在天亮之前,他们翻过了山头,将近午时,总算看到不远处露出一座城廓的曲线。   其实算不得是城,只能叫镇,而且是巴掌大的小镇。   这一带已不在湘西境内,但又沾染了一些湘西的风俗,沿路家家户户略显凋敝,连个像样的客栈都寻不到,只好居于一家破旧的小酒馆内暂时栖身。   伙计看他们人多,根本住不下,连连摆手,最后被塞了三大枚足两的银饼子,总算容他们挨上几日。   几名弟子在镇上转了一圈,回来时不止神奇地带回了哥舒似情要的各种草药,也带回了一个消息:有从湘西逃出的几名正派弟子也在镇上。   屋内,哥舒似情没有心情听这些,只摆弄桌上的草药。   世人都谓他为天下最善用毒者,其实他对于医理也是极为精通的,这些东西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他救人的本领总不如他毒人的本领更加声名在外。   当天晚上,周梨便开始发烧。   哥舒似情调制的药汤分别给周梨和江重雪灌了下去,却未见起色。   周梨至少还时不时醒来一会儿,江重雪经脉俱伤,脏腑受损,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哥舒似情滞留在此,不止为了要给他们两人疗伤,也为了等陈妖的消息。   那晚慌乱之中到处不见陈妖,他只得先行一步,留下了几名弟子在湘西继续找寻陈妖。这座小镇是回求醉城的必经之路,如果他们找到了陈妖,自然也会来到这里。   两天过去,从湘西归来的弟子没有带回陈妖,碧水宫全军覆没,唯独陈妖不知所踪。   哥舒似情反而微微舒展了眉头,只要不见尸首,至少可以肯定秀秀没死。   “不过,这一次,那些正派可是惨了。”一人道。   从这几个晚归的弟子口中得知,正派至少有大半数都没能从湘西撤走,点苍派损失最重,从掌门到弟子,尽数殁于湘西,其他门派也是死伤枕藉,他们离开之时,那里还在发生杀戮。   湘西变故发生于短短的几天内,但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中原各派都已陆陆续续得知了湘西一战的后果,一夜之间震惊武林。   这次六大派中,只有非鱼楼未曾参与湘西一行,听闻变故之后,非鱼楼掌门温小棠便带齐了人手赶去相助。虽已迟了,但好歹也该接应一下他们。   求醉城弟子道:“我看这一次,正派大伤,没这么容易会善罢甘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他说完这话,挂在外面飞檐斗拱上的铁马叮当作响,预示风雨将来,但风未满楼,天色一片逼仄。   此刻,哥舒似情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他只盯着床帏里那两张晦暗的脸。   晚上果然下起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   周梨醒过来,又睡过去,昏昏沉沉,像在做一场让人脱力的恶梦。   经脉中的真气横冲直撞,让她每一次的醒转都极度痛苦,到后来,干脆期望自己闭着眼睛一直睡下去。   直到嘴边被灌进苦涩的药汁,她强拧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客栈的屋子里只点了一支残烛,未笼灯罩,憧憧地浸了一室红光,光下去看哥舒似情,更添妖冶。   他搁下了手里的药腕,迷迷糊糊之中,她好像是看到他走上前来,伸过了手,但手停在了半空,过了很久,才摸了摸她的额头,动作笨拙而生涩,只是一碰之下,即分开了。   周梨在这个时候想,他不会又想对她图谋不轨吧。   那次她误入哥舒似情的洗澡池,可是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坏印象。她一念及此,便是拼着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的四肢百骸,也要牢牢攥紧自己的衣襟。   哥舒似情愣了愣,等想通了之后,看她一副誓死保卫清白的样子,方才的怜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张口便道:“就你这幅尊容,就别想这么多了。”   “……”周梨拼了命地想要爬起来大叫一句:“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可惜她实在没力气把这句话喊出来。   而且这句话明显前后矛盾,是清白重要还是长得美重要,她觉得都挺重要。但是如果哥舒似情觉得她长得不美就不来占她便宜了,那倒是也不错。   她就这么思量着这个不知所谓的问题,之后便没了意识。   等到她察觉有人在摆弄她,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又被置于那辆布置精美的马车里。   车子停在破旧的小客栈前,求醉城的弟子似乎在外面窃窃私语,她只隐约从他们话语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谢天枢。其余的她耳朵嗡嗡地低鸣,听不清楚。   这时哥舒似情掀开车帘登上马车,她看到天边泛白,青石板的路面湿漉漉的,一大清早,街上只寥寥数人,她道:“天亮了?”   哥舒似情没有答她。   一夜之间,他身上好像多了种奇怪的感觉,周梨说不透是什么。但问完了那句话,她便觉很累,轻轻闭上了眼睛。   对周梨而言,她前一次醒来是晚上,现在是早上,她以为过了一夜。   实际上是过了三夜。   这三天哥舒似情没有闭过眼睛,不止要调制疗伤的汤药,还要不断给两人续上内息,保住他们的最后一线生机。   弟子已张罗齐备,本该各自上马,却都踌躇不定,推搡了其中一人上前,拂开一点帘幕,悄声问道:“城主,我们真的要去浮生阁吗?”   哥舒似情闭目小憩,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   弟子只得恭顺退下。已经决定了的事,城主懒得说第二遍。   马车咕噜噜滚动起来,哥舒似情慢慢地把头往后仰,调整到一个疏懒的姿势。   他已经用了各种方法,也无法平息周梨体内躁动不息的六道神功。   这门武功,聂不凡在创造它的时候,就是一门有残缺的武功,它太刚猛烈性,伤人自伤,越往下练,奇经八脉便伤得越重。而以柔克刚,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这世上至柔至绵的武功,当属春风渡。   如果可以的话,他一辈子也不会去求那个人。   当年他在哥舒轻眉面前发了誓的,只要有那人在的地方,他便是一片尘土,也不能被沾到。只要那人到他面前三尺之内,他便要出手,取下他的性命。只要那人还活在世上,他便一刻也不许安宁,一定不能让他活得舒坦。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处处与他作对,他想护的人,他便派人去杀,杀不了就亲自动手。他要做的事,他就从中阻挠,赔上江湖人对他的骂名也在所不惜,反正那种东西他本来就不在乎。以至于那人不喜欢紫色,他就偏要把它穿在身上,从此嗜紫难消。   这么可笑。   他忍不住自嘲地勾起嘴角,偏过头,去看外面景致。   连下了几天的雨,阳光终于从灰云中射下,但不消一会儿,浓云又将其覆盖了。   他忽然生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想知道现在浮生阁是在下雨,还是晴空万里。   他猜想,该是晴空万里,不知为何,有那人在的地方,似乎总有暖阳相伴。   而天意弄人,所以他便活在了阴影里。 第61章 浮生阁   浮生阁地处姑苏, 闻名天下的桃花河流经此地, 因遍植桃树,称桃花坞。   穿过一小片桃花坞, 露出一座清朗的奇峰,便是浮生阁之所在。   浮生阁与其他武林门派全然不同,山上并没有几步一设岗, 也无巡逻, 只在山门口有两个看守的弟子,和一张高台,台上有鼓, 做预警之用。   看上去,全无门派之感。   谢天枢创立浮生阁伊始,不少门派纷纷提礼赶来道贺,结果人是请进去喝了茶吃了饭, 但礼物统统原封不动地婉拒了。这举动已算把谢天枢的用意表现得十分明朗,他并不想插手武林中事。   但有时候,人不找事, 事情却要找上门来。   浮生阁的弟子不多,统共算起来, 不过三十来个,放在江湖上, 只是个小门户而已,与那些威风显赫的六大派不能比。   因而初立之时,就曾有过不少上门挑衅者, 有些实在是没有眼色的,欺软怕硬,名门世家不敢碰,只管挑软柿子捏,有些则就是冲着谢天枢的名头而来,和谢天枢打一架,无论胜败,都可闻名江湖。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被谢天枢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门,然后,客客气气地请下了山,旁人一问之下,皆叹道:“谢大侠果是个仁人君子。”   于是谢天枢虚怀若谷仁义谦和之名广为流传。   当然,也是有不那么客气的时候,譬如解决欺上门来的江洋大盗,又或是暴虐凶残的彪形大汉,皆被谢天枢于反掌之间利落拿下。   众人便知道了谢天枢的厉害,无论是宵小之辈还是好胜之徒,都不敢再打浮生阁的主意,浮生阁就这么半为隐居半在尘世中宁静矗立。   姑苏多山水,水秀山明,一路铺陈到顶峰的石阶可饱览周遭景致,绿荫清幽,河流潺潺。   从半山腰上,就可见到几个素衣温润的浮生阁弟子,与竹林间静思打坐,或抚琴弄萧,看过去时,伴随松风与琴音,无一不是气质清雅。   哥舒似情的嘴角却始终保持一丝似笑非笑。   别人说谢天枢是个君子,他就偏要在前面加个伪字。他听得他仁义之名传得越广,也就越发想笑。   哥舒似情与身后几名求醉城弟子,一步步跨上台阶,走得既稳且快。   他们身法迅速,普通人一步他们已走了十步。这些突如其来的紫衣浓重邪异,吸引了山上的静修者,戒备地望着他们。   抵到山门之前,守门人将他们拦下,皱眉盯着他们,猜测来者不善,问道:“来者何人,何事拜访。”   哥舒似情双手剪在身后:“我要见谢天枢。”   他直呼其名就先惹对方不快了,历来江湖人的人提起谢天枢都很敬重,谁不是一口一个谢大侠地叫。   对方摆开一个却让的手势:“今日乃十五,阁主不便见客,请回。若有要事,请明日再来。”   哥舒似情道:“我只问你,他今日在还是不在。”   弟子面色不太好,沉不住气:“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我已说了,阁主每月十五从不见客,请回。”   “那也就是在了,”哥舒似情微笑:“凭他有什么事,你只管通报,就说哥舒似情要见他,他不敢不见。”   对方略惊,听他自报姓名之后,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哥舒似情在传闻中性格乖戾不男不女,他现在这个形象和传闻还真是分毫不差。   浮生阁也不是第一次被魔道中人搅扰,弟子处变不惊地回他:“无论是谁,今日想见阁主,就是不行。请回!”   哥舒似情轻轻一笑。手底下的人跟他久了,向来明白他的意思,不需他吩咐,已围了上去。对方看他要动手,也不惧怕,拇指一弹,剑清啸而出。   哥舒似情忽然道:“你可记得方才你一共说了几句话?”   不等对方回答这古怪的问题,他径自道:“四句。我给了你两次机会,说第三句话的时候,可有觉得舌头发麻?”   那人眼睛慢慢睁大。   哥舒似情笑道:“中了我的毒,你以后就永远不需要说话了。”   他非男非女的声音听起来阴柔无比。   对方摸着脖子把眼睛睁大,赫然退后,满面惊怖。   哥舒似情走到那名惊恐万状的守门人面前,不为了取他性命,只是取过了他的剑。他抚摩那把剑,随即朝一个方向一掷而去。   高台上的三尺大鼓被一剑洞穿,发出轰地一声,在山中来回地撞击,余声不绝。   山门立刻洞开,冲出来许多浮生阁弟子,双方便在山门口动起了手。   谢天枢听到鼓声后赶来,速度已算极快。   他来的刚好,双方还只动手到开始的阶段,并未见血光。   他看到哥舒似情时表情怔了怔,好像不相信竟然会在这里看见他,等他发现哥舒似情的手正捏紧一名弟子的脖颈,而那名弟子显然已中了毒,谢天枢道:“放开他。”   哥舒似情听话地放了手,对他微笑:“我要见你,他不让我见你,你说,他该不该死。”   脸色轻柔,简直就像一个儿子在对父亲抱怨。   为自己投毒一事诡辩完毕,哥舒似情便袖了手,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两人面对面而立,一个清风高雅,谁见了都要称一句如兰的高洁君子,另一个却邪气恣意,谁都要鄙夷地咒其诡异乖常。   哥舒似情的样貌更像母亲,五官俊美。他只有眼睛和谢天枢相像,深邃,剔透,漆黑如夜。   谢天枢看了他一会儿,目光落到他身后,瞧见了求醉城门人带了两个看上去重伤之人,微一思忖,便明白他是有事而来。   这多少让谢天枢意外,哥舒似情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事请他相助过。   他走过去,哥舒似情原以为他是冲自己而来,但见他只是走到那名中毒的弟子面前,为他检查。   哥舒似情悻悻然,过了一会儿,听谢天枢道:“解药。”   哥舒似情冷笑:“你在与我开玩笑吗?”   谢天枢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了:“不是。解药。”   哥舒似情不说话了,冷冷盯着他。   片刻后,僵持不下,哥舒似情退了步,把解药奉上。他脸色十分不好,冷淡地勾着唇。   谢天枢身怀春风渡,可解百毒,他下在那名弟子身上的毒本就不是什么天下奇毒,凭春风渡完全可解,谢天枢却非要让他交出解药。   他看出他有求于他,故给他一个下马威么。他冷冷一笑,又觉得自己何时这么受制于他,难免心中不大痛快,但碍于要救人,只好先忍下,思量着日后定要杀他几个浮生阁弟子来解恨。   谢天枢接过解药的时候未免就更意外了。   换做平常,哥舒似情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他一定会打死不给解药,就这么僵持下去,直到那名弟子毒发,逼得他不得不用春风渡为他解毒,然后哥舒似情会有恃无恐地将所求之事提出。他虽然求人的态度不好,但他也不至于会因此而不去救人。   看来这两个人比他想象的要对哥舒似情重要,所以他才会这么焦急,失去了平常与他周旋到底的心情。   谢天枢让弟子退下了,容他们进门。   哥舒似情从他身边走过时冷冷道:“要进你的门还真不容易,原来浮生阁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   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无礼,专挑别人毛病。   谢天枢淡淡道:“你不是客人。”   哥舒似情笑了一声,脱口就问:“那是什么?”   问完才发现谢天枢眼神极深,定定地看着他。他忽发了一腔无名怒火,甩袖而去。   周梨在小楼的时候曾抱怨过小楼就像迷宫难走,她若此刻醒着,恐怕就要一头撞在墙上晕厥而死了。   浮生阁内的亭台楼阁是谢天枢严密按照奇门八卦之理建造而成的,其格局的复杂程度是小楼的数倍,进来后须得人领路,想要走得畅行无阻,除非在这里待上个把月。   山峰奇高,山峦叠翠,把浮生阁环抱在一片盎然生机之中。   谢天枢的打坐室是浮生阁内最静雅的一个去处,彼时霞光正舔过鸱尾渐渐落下。   周梨和江重雪被安置在打坐室内,谢天枢为他们把过脉后,一声不吭。   哥舒似情道:“没救了?”   他自己都未发觉声音在抖,谢天枢回首看他:“有救。”   哥舒似情轻轻舒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救她。”   “哪个?”谢天枢直视他,问。   哥舒似情紧紧抿唇。   江重雪主要是内伤严重,尤其他不顾身体状况强自使刀,伤上加伤。   江重雪伤得虽比周梨重许多,但周梨的情况更复杂。   谢天枢开了门,叫人先将江重雪抬去后山药池浸泡,那片池子与众不同,有疗伤奇效。   待人去后,谢天枢转身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她与聂不凡是何关系?”   哥舒似情不作声。   六道神功这门武功异乎寻常,二十年前谢天枢与聂不凡交过手,所以谢天枢一探周梨的脉门,便知晓了她体内所蕴含的是何种内功。   谢天枢低头凝视周梨:“这武功比从前愈发霸道了。”   二十年前,聂不凡初创这门武功,甚至连六道神功这个名字都还未起,只创出一个雏形,但谢天枢与他过招时,已觉出此功太过刚猛,二十年来,聂不凡为了能打败他,在那山洞里日思夜想,将六道神功改造成了一头更为凶猛的恶虎,吞人的同时还会反噬自身。   哥舒似情低声道:“她是聂不凡的徒弟,聂不凡是她的师父,教给了她六道神功。”   谢天枢诧异了,“她在梅山之中练成了这门武功?而你并不知道?”   哥舒似情表情嘲弄:“是,我不知道。”他抬起头,眼光犀利:“怎么,你要来责怪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天枢淡声,“我只是奇怪,你竟然没有杀了她。”   哥舒似情恨他,他知道。但是他更厌恶聂不凡,这姑娘学了聂不凡的武功,拜了聂不凡为师,他竟然还留她在世,更不可思议的,她此刻身受重伤,他还来求他救人。   谢天枢道:“她是谁?”   哥舒似情痛苦地蹙眉,被触及到了那些不好的记忆,还是哥舒轻眉的声音,厉声道杀了她杀了她,成了他一世恶梦。   他手指痉挛地抵在额头,告诉谢天枢:“她没死。”   谢天枢是个聪明人,并未用太长时间就反应过来,他更诧异了,“你确信是她吗?可是,当年……”   可是,当年,是你亲手杀了那孩子的,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她已经死了,死人也可以复活么。   哥舒似情俯身撩开了周梨的前襟,露出了雪白的肩头,那块月牙胎记便显露出来。   谢天枢没有疑问了,这块胎记哥舒似情也有,他出生的时候他曾亲手抚摩过。   哥舒轻眉亦有,洞房那一夜,他摸到她肩头的印记,便知晓了哥舒家血脉的秘密。   “我不知道,”哥舒似情轻轻地摇头,“我不知道当年我究竟有没有杀死她了,娘一直在叫我杀她,把毒-药放在我手上,是我亲手喂下去的……我记得我真的喂了下去,然后便把她弃在了林中,可是现在,她却在我面前。”   “情儿。”谢天枢下意识想要抚慰他,脱口而出了那个亲近的称呼。   哥舒似情瞬间清醒了,后退躲开了他欲要伸过来的手,眼神恢复到了一贯的冰冷。   良久,他冷笑道:“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就是聂不凡竟然教了她六道神功。”   谢天枢片刻无言:“他不知道。”   “不错,他不知道,”哥舒似情笑得愈发清寒,“你看,上天就是与我哥舒家过不去,最亲近的血脉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在互相伤害。”   他愤恨不已,看着床帏里昏迷不醒的周梨,又想到与谢天枢同处一室那么久,心中厌恶更盛,一脚跨出去前,他道:“我救她,因为是我欠了她的。而你,一切皆因你而起,你万死不足以谢罪,所以你若救不活她,便该和她一起死。”   门随之砰然重响。   谢天枢沉默地静立了一会儿,夜色落了下来。   他吩咐弟子这几日莫来打扰,他要亲自给周梨疗伤。又派了两名弟子去药池时刻注意江重雪的情况。又让他们好生接待求醉城的弟子,别起冲突。   之后便闭门疗伤,每日弟子除了送去必要的茶水和一日三餐外,恪守了他的嘱咐,不敢轻易敲门。   几天后,谢天枢出了房门,开始分别给周梨和江重雪调制草药,每日往来于打坐室与药池之间。   疗伤期间,哥舒似情没有去看过,直到听说周梨无碍,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自从哥舒似情住进浮生阁起,姑苏就开始下起了连绵的小雨,仿佛他把瓢泼的雨水也一路带了来。   住了一段时间后,求醉城弟子与浮生阁弟子的关系在这期间大为恶化。   浮生阁重在修身养性,故弟子的秉性大多涵养极好,都尽量能避则避,能忍则忍,可是求醉城弟子实在没个下限,连佛都有火。   他们就好像是故意挑衅,嘲讽浮生阁的饭菜难吃到只能喂狗,看来浮生阁的弟子都是一群狗杂碎,又在浮生阁雅致的雪白墙面上胡乱涂鸦,害得他们只能重新粉刷,刷完了第二天一看,上头又多了只大王八,气得弟子摔了漆桶。   浮生阁周遭环树,多名卉异果,求醉城的人便提了刀剑胡砍一气,还险些放火烧山。   这些,浮生阁弟子们还真忍下了,唯独不能忍的,是他们成天把谢天枢挂在嘴上,给阁主泼脏水,每一听到,必是一场嘴仗,浮生阁弟子输在了涵养太好,骂人就略逊一筹了,所以场场都是求醉城赢。   求醉城故意这么做,目的很简单,城主与谢天枢不对付,他们便要为城主出口气。   哥舒似情当然是没有这么无聊且幼稚,但是听说了之后,也并没有去阻止,懒洋洋地斜起嘴角笑得波澜不惊,于是助长了求醉城弟子继续作恶,就差把浮生阁给掀过来。   不过,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快浮生阁弟子便找到了对付这群混蛋的办法。   因为浮生阁实在太容易迷路的关系,所以每天的饮食起居,都必会有人在前面引路。只要浮生阁弟子不出现,他们便会失去方向,连饭堂都找不着,而又无人前来送饭,这就把求醉城弟子给难着了,饿得要命出去觅食,结果转到头都晕了,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饿又累之下,恨不得把这破地方给烧了。   这办法不止对求醉城弟子发挥了作用,就连哥舒似情也迷了路。   晚上时,仍在下着小雨。   哥舒似情闲来无事,提了盏灯,想去看一看周梨。   通常他门外的院子里会有一名浮生阁弟子听候吩咐,今日因为他们实施了与求醉城对抗到底的策略,故院子里空无一人。   哥舒似情也不在意,那地方他去过一次,便照着记忆寻路而去。   走到半路上,雨势大了起来,铺天盖地。   浮生阁建在山中,一到了下雨的时候,空气里会伴随草木与泥土的味道。   哥舒似情左手提了灯,右手上是一把杜鹃啼血的油纸伞,雨太大,伞也不管用,雨丝照样往身上斜打。   他一人一孤灯,像一抹幽灵。   绕了半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但就是找不到目的地,拂去袖子上的雨水,抱怨道:“什么鬼地方。”   提灯的光亮里,他苍白的面容沾了水气。   来回兜转了一会儿,正要放弃时,他闻到清幽的蜀葵花香,眉梢微动,前去寻花。   通过一道半月门,繁花成锦,蜀葵吐红露粉,在雨水冲刷下温柔堪怜。   他看到这花,面色动容。哥舒府尚在时,府中遍植蜀葵,那是娘极爱的花种之一。   穿过花海,是一座秀雅的两层飞檐小木楼,在夜色风雨里亮着灯火。   门开着,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前来。哥舒似情在屋檐下收了伞,竖在一旁,原是要敲门的,但是想了想,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概是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一个女声传出来:“这么晚了,我以为你不来了。” 第62章 身世   声音有些熟悉, 哥舒似情想了半天, 终于想起这声音是归于谁的。   窗外的风雨雷电就像击打到他身上,让他猛力摇晃了一下, 茫然而不可置信。   屋子里隔了一道幕帘,帘子后有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可看出是盛装打扮过的, 她说:“我听送饭的弟子说, 是求醉城来了,他又为难你了吗?”   哥舒似情觉得浑身血液在发热发烫,手指攥得极紧。他愤怒到不可抑制, 几乎要把皮肉都烧毁。   “你怎么不说话?”那女子站了起来,似乎是想掀开帘幕,又想起这会犯了谢天枢的忌讳,咬住下唇, 罢手了。   哥舒似情立在门口,从她的方向看不到他,但是这个地方, 谢天枢是禁止弟子踏足的,因而她没有怀疑, 继续说:“我知道,是他来了, 你不想与我说话。”   她突然尖锐地苦笑了一声,手指狠狠抓住幕帘,丝绸的帘子绷紧, “哪怕他那么对你,恨不得杀了你,你还是要对他好,可是,我不甘心……我为你不甘心!他有什么资格那样对你!”   她一阵切齿,把指尖掐出血来。   很久,还是听不到回话,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天枢一向是少言的,她已习惯,只好道:“罢了,我还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就当我没说吧。上次你来时,说下次陪我赏月,可惜今日下雨,是无月可赏了,希望下月十五是个月圆之日。桌上我布了素食,你坐下来,陪我吃一些,可好?”   十五。   上月十五正是他来浮生阁的日子,守门的弟子说,阁主每月十五从不见客。   他想通了此节,眼底泛起殷红的血丝,身体缰得如一块硬铁。   那女子始终等不来他坐下,终于觉出了奇怪。   她轻轻往后退,再往后退,直到在某一处角落里,这才隐约看清一点对方露出的鞋尖和一阙被门外的风吹得飘忽不定的衣角。   她很了解谢天枢,谢天枢的喜好很淡泊,紫色从未见他穿过。   她一刹睁大了眼睛,左手去摸悬在壁上的剑,惊恐道:“你是谁?”   哥舒似情诡异地笑了:“数落了我这么久,却还要问我是谁吗?”他叹了口气:“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背后言人是非,是不对的么。我的好姨娘。”   风雨声中,剑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她对哥舒似情的声音还停留在少年时期,此后两人再未见面,若不是这一声姨娘,这个尖细阴森的嗓子她根本不会联想到哥舒似情身上。   哥舒似情扯落了帘幕,一大片绯色轻飘飘落地,没有了隔阂,两张昔日的故人面孔互相凝视。   直到此刻,他都尚存一分侥幸,希望看到的人不是她。   现在他明白了,院前的蜀葵,不是谢天枢为了纪念亡妻而种的,而是为了她。   他险些忘记了,哥舒府内,除了娘以外,还有一个与娘的喜好都近乎一致的女子——哥舒眉眉。   一字之差,让谢天枢这样的君子背上了移情别恋忘情负义之名。   他们两人,一个脸色沉得如墨,一个近乎白到透明。   哥舒似情忽觉讽刺至极:“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你活得很好,竟然还活到他身边来了。”   十几年前传出谢天枢抛弃哥舒轻眉的传言,哥舒眉眉便只字未留,离开了哥舒府。   娘死后,他一直记着娘的遗愿,誓要让这两个负心人偿命,他派了许多人去寻找哥舒眉眉的下落,人未找到,得到的不确定消息是,她可能早已香消玉殒了。现在想来,恐怕这消息都是谢天枢为了让他停止寻找而故意散布出来的。   十多年前,哥舒轻眉的美人之名名动江湖,按说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容貌却并不酷肖,哥舒眉眉较之其姐,实在太平淡了些,无论五官还是神情,亦或是骨相,皆非美人,只能勉强算中人之姿。   当年,说起哥舒家其实还有个二小姐时,大多数人都是惊奇,要么是根本没听说过,要么是听说过也见过,但过目即忘。直到与谢天枢一事传出,这才让人终于记住了她的名字。   哥舒眉眉现已上了年纪,便更无多少颜色可看,她穿了素裙,发间一支玉簪,仍是和她年轻时那样,婉约平淡。   帘幕掉下来后,她容色苍白,听到哥舒似情话中带刺,她一怔之后,反而恢复了神情,冷笑,开口要说什么,被人打断:“眉眉。”   哥舒似情转身,谢天枢站在他身后。   一片死寂,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哥舒似情忽然出手,掐住了哥舒眉眉的脖子。   她所料不及,被他抓个正着。   哥舒府出来的人,岂是没有武功的。她立刻便反抗,身法移动,一掌朝他拍去。   但才两招之内,她再次被他擒住,才惊觉面前的人已不是当年只到她腰腹的孩子,出手竟然这般阴狠。   哥舒眉眉已经太久不与人动武,懒怠下来的身手完全不能与他相比,她恐惧地喊:“天枢!”   谢天枢在她喊前已出手制止,将哥舒似情轻轻震出一段距离,身体挡在哥舒眉眉前,护住了她。   他并未用多少内力,只想让哥舒似情暂退而已。但哥舒似情被他一震之下竟然吐了口血。   哥舒似情千辛万苦地把江重雪和周梨带来姑苏求谢天枢相救,但其实真正该救的人是他自己。   “你的毒,”谢天枢伸出手,“让我看看……”   哥舒似情挡掉了谢天枢的好意,含着一口血道:“你把她安置在这里,安置在你的浮生阁里,你们……”他皱眉,难以启齿,想说的字眼太过肮脏,他怕污了唇舌,就此打住。   谢天枢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   哥舒似情并不相信,他看着面前这两人,慢慢地退后,似乎是感觉十分嫌恶,不愿在他们之间再逗留哪怕片刻的时间。   谢天枢唤他:“情儿。”   哥舒似情脚步一顿,出门之际,他道:“谢天枢,你真是让我恶心。”   谢天枢紧紧盯着他投入雨中,风灯和伞都忘在一旁。   哥舒似情孤身冒雨而去,那一片蜀葵被他的衣摆压弯了枝头。   谢天枢追了上去,但雨大,哥舒似情又使了轻功,转眼便在他面前消失不见。   “别追了,”哥舒眉眉在门内喊他,她看到谢天枢没有打伞,就这么淋着雨,连忙焦急地取过哥舒似情带来的一把伞走出去,“你追他又有何用,他……”   她话没有说完,谢天枢已经纵身离开,不由呆了一下,伞下的面容更加苍白。   谢天枢去哥舒似情房中找他,但哥舒似情并未归来。   等了一夜,未等到他。   第二天,求醉城弟子们不见了城主,把账算到了浮生阁头上,断言一定是他们对城主不利。   找遍整个浮生阁,都没能找到哥舒似情。   就在谢天枢担忧之际,哥舒似情却施施然地出现在了打坐室内,正在看周梨。   他已经换过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也不知哪里摸来的,头发容妆都和往日一般无二。   谢天枢回打坐室看到他时不免愣了愣。   其实哥舒似情昨晚没有回房是因为他找不着路而已,他当时心绪极乱而且异常悲愤,但不至于会想不开。   况且放了求醉城的弟子和周梨在这里不管,他不会这么做。   待到雨停了,他就随处进了间屋子换了身衣裳,掐着一个浮生阁弟子的脖子,让他把他带到周梨这里来了。   谢天枢沉默片刻,开始把事情解释清楚:“当年眉眉在外遇难,是我救了她,她一人孤苦无依,那时哥舒府已不存在,我便将她带回了浮生阁,仅此而已。”   “眉眉?叫的这么亲热,”哥舒似情看着他,眸子里冷冰冰,“其实,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呢,我想你们憋了这十多年,都要憋出内伤来了,何必呢,还是谢大侠怕娶了她玷污了你的侠义之名,又或者,是这十几年给憋坏了,不行了?满足不了她了?”   他每个字都满含侮辱,对面的谢天枢神色冷峻。   谢天枢对他一向很有耐心,尽量不与他冲突,有时候哥舒似情极尽所能地挖苦,也总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   但是这一次,他侮辱到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他道:“今生我所娶的人唯有你母亲而已,我的妻子永远会是哥舒轻眉。”   “有时候我真是很想知道,”哥舒似情轻声说:“你到底是有多假仁假义,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天枢站在原地不吭声。   床上的周梨正好在这时醒来,一醒来就刚好看到这对父子面对面站着,火药味极浓。   她猛地直起了腰,这个动作引得那两人齐齐回首看她。   “你醒了?”那两个人异口同声,说完了皆一怔,互看一眼。   周梨颇觉尴尬:“我……”   两人还等着她的后文,看她不说了,再度异口同声:“我有话与你说。”   周梨:“……”   她道:“我也有话要说。”   这次,不愿再和谢天枢一起开口了,哥舒似情紧闭着嘴巴。   谢天枢道:“你说。”   她爬起来:“我要见重雪。”   药池在后山一个天然石洞里,池子有些特别,呈树叶状,中间的经络将池子一分为二,一半冒着热气,如汤汤春水,一半则冰冷异常,各自用于不同的内伤。   药池的水脉引自山中,造物之神的奇妙手笔,浮生阁建立之初,谢天枢发现此处后,便调制了各种草药铺陈于池底,造成了一方药池,对疗伤有奇效。   水色轻泽见底,江重雪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池中,只露出锁骨以上的部位,眼睛紧闭,寒热二气弥漫混合,拂过他白皙面颊。   周梨走过去时,湿漉漉的水蒸气濡湿了她的鞋尖,她蹲在药池边缘,身子前倾,摸到了江重雪的脸,滑腻湿润。   “重雪哥哥?”她试着叫他一声,江重雪没有应她。   那边一个守池的弟子道:“他伤得太重,到现在也没有醒来过。”   看周梨神情一顿,他连忙宽慰几句:“不过比从前已好了许多,这药池也不是仙药,没这么快好的,每天浸一个时辰,至少也要浸上两个月,再配合阁主的汤药,加以春风渡,才会看到疗效呢。”   周梨对那个面容白净的弟子笑了笑。   站起来,她回过头。哥舒似情和谢天枢分别站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的位置。明明是陪她一起来的,偏隔得甚远。   哥舒似情会把他们带到浮生阁,这着实出乎周梨的意料,她不懂哥舒似情到底想干什么。   她这段时间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迷迷糊糊中也依稀感觉到这一路来被哥舒似情灌了不少药汤,本来她吓得以为是毒药,现在想想,那是用来救她命的。   哥舒似情凝视她,重复了方才的话:“我有话要与你说。”   周梨点点头。   谢天枢与弟子一同退出了山洞。   昨夜一场大雨,洗刷得山路泥泞不已,天色半明半晦,好像又有风雨将至。   哥舒似情说他不记得当年毒杀那孩子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断气了。   谢天枢猜想,那不过是哥舒似情的记忆因为恐惧而模糊了。   他当时只有八岁。   哥舒轻眉逼迫一个八岁的孩子,毒杀了他的亲生妹妹。而且那也是哥舒轻眉的女儿。   谢天枢一直知道,论起狠心来,哥舒似情根本不及其母的十分之一。   轻眉那人,是一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子。   她教哥舒似情练毒,教他恨他,甚至不惜早早地就让哥舒似情的身体因毒-药而败坏。只要能报复他,她都要做。   哥舒轻眉曾说过,这一生的爱都放在他身上,没有余力去爱其他人。她说这一生你千万不要负我,不然我会做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哥舒轻眉说的对,她把爱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余力去爱别人,哪怕是哥舒似情。   谢天枢回过神时,听到洞中周梨轻轻笑了一声,茫然问道:“这怎么可能呢。”   他内力深厚,耳目太过聪灵,即便在洞外,两人的交谈声还是能落到他耳中。   偷听人说话总归是不好的,他负了手,轻轻下山去。   周梨正惊愕道:“你说我是哥舒府的人,是哥舒轻眉的女儿,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个孤儿啊,”她无措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从小就没有人要的,一直都是我一个人过活,你,你现在说我原来不是孤儿,原来我也有亲人的,”她慌乱地看他,颤声道:“你是不是弄错了啊。”   她抓住了哥舒似情的衣袖,哥舒似情慢慢道:“是真的。”他扯开衣襟,将肩头那块胎记展露出来,周梨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肩头。   他告诉她:“哥舒家的血脉,都有这块胎记。”   半天过去,周梨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那,那我爹呢,难道是谢……”   “不是他,”哥舒似情微一皱眉,“你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她彻底糊涂了,不是说哥舒轻眉深爱谢天枢么,竟然还会与其他男人生下她来?   谁知,哥舒似情说了句让她更为愕然的话:“是聂不凡。”   周梨目瞪口呆,不亚于如遭雷击,如果不是哥舒似情神情认真,一点不像与她开玩笑,她会以为这是哥舒似情编排出来骗她的。   她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聂不凡,那人在黑暗中睁开的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阴冷可怖,她从未想过,会与这双眼睛,有着血脉上的牵连。   多年前,哥舒轻眉与谢天枢决裂,离开哥舒府隐居梅山,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聂不凡。   聂不凡就和每一个见到哥舒轻眉的男人一样,惊讶于她绝世的美貌,对其一见倾心,甚至要为她去杀谢天枢。   那传说中谢天枢与聂不凡的一战,正是因此而起。   结局以聂不凡失败告终,他回去见哥舒轻眉时,哥舒轻眉莫说是一句话,连一个眼神也未匀给他。   除了谢天枢外,她看其他男人,与蝼蚁无异,起初会与聂不凡结识,不过看在他一身武功,她想利用他去杀谢天枢罢了。   可是聂不凡对哥舒轻眉到了一种痴迷的状态,几乎肯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直到某一天,年少的哥舒似情看到他们两人于溪水旁,肉体胶着,凌乱不堪。   哥舒轻眉没有一丁点的反抗,甚至没有一声呼喊。   哥舒轻眉本就是用毒的高手,但未料及也有被反噬的一天,她所中是迷神乱情之药,被聂不凡下在了茶中。   当时聂不凡极力为自己辩驳,声称绝非是他所为,但哥舒轻眉怎么会信,回应聂不凡的,是她的剑,直接穿进他的身体。   聂不凡没死,跌进了那处绝谷,他知道哥舒轻眉恨他,便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便把自己关在了那个山洞里。   哥舒轻眉怀上孩子是在不久之后。   这孩子于哥舒轻眉而言,就是个孽种,她怎么可能会想要生下聂不凡的孩子。   可是怪在无论她用怎样的法子去堕下这胎儿,那肚子里的孩子总能化险为夷,一次也没滑落,反倒是她,因为药物而弄得心力憔悴。   “这个怪物,”哥舒轻眉声嘶力竭地道:“这个不得好死的怪物!”   伫立在门外的哥舒似情靠着门板,小声道:“娘,算了吧,它怎么说也是……”   “闭嘴!”她喊道:“你闭嘴!”   他噤声,默默地不再说话。   在哥舒似情的记忆里,他好像极少看到娘笑,其实那样绝美的容貌,笑起来可谓倾城。   倒是娘冲他发脾气的次数,随着年岁愈深而愈发厉害。   因而他就更恨谢天枢,那样骄傲自负的一个女子,为了一个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婴孩在大雪之夜降生,彼时梅山雪落,寂静无声。   哥舒似情是第一个用双手抱住那孩子的人。   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哇哇大哭,吓得年少的他不敢动,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坠了地。   从床帏里爬起来的哥舒轻眉汗水淋漓,口唇苍白,道:“给我看看。”   她露出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哥舒似情没有怀疑,把孩子抱上前,哥舒轻眉毫不犹豫地扯下发簪,刺向她的颈部。她的慈悲不过是她虚弱的假象。   他大惊之下,推开了哥舒轻眉。才生产完的女子,浑身无力,经不住他的力气,往后倒去,他抱住那孩子飞奔在大雪里。   他没头苍蝇般一路狂奔,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停下来时,初生的孩子因为畏寒而拼了命地哭,他把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来裹住她,带着她徒步在寸把深的积雪里行走。   他在山上迷了路,被锋利的山石伤了脚。   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下,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一直到醒来时没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大惊失色地以为她被冻死了,探到她浅浅的鼻息时,轻轻松了口气。   这么冷的天,他都受不住,何况是这孩子。   他干脆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包住她,赤着胳膊在风里发抖,还要朝她冻得红红的脸吹热气。   到了晚上,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由远而近的踩雪声,半晌,声音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他努力睁开被冰雪冻住的眼睫,眼前是哥舒轻眉执了把江上烟雨的油纸伞,一身白衣如送葬,淡漠地看着他。   他忽觉精疲力竭,不想再跑了,苦着脸跟在她裙裾后头慢吞吞地走着。   回到无谢园中,他还是抱着那孩子坐在椅子里,忘记去穿一件衣服。   哥舒轻眉转身而去,没过多久,她把刚刚调制好的毒-药交到他手里,连看也不想看那孩子一眼,对他道:“让她吃了。”   他傀儡一样抬起头,满脸迷茫。   哥舒轻眉好像受够了他不听她的话,厉声嚷起来:“杀了她,杀了她,快给我杀了她!”   少年大哭出声。   很久,他停住了哭,把毒-药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哥舒轻眉缓缓闭上眼睛,像卸去了一件污垢般,甩袖道:“把她扔得远远的,别玷污了我住的地方。”   最终,他还是听了哥舒轻眉的话,把毒-药喂给那孩子,并且把她放在了后山一处鲜有人烟之地。   一整夜他都合不上眼睛,天还未亮,他就跑去那地方,想看一看她。   谁知才过了一晚,雪地里空无一人。   他使劲翻开厚重的积雪,也没在下面发现孩子的尸骨。   他以为是自己认错了地方,恍恍惚惚地兜转了良久,莫说是孩子,连一只鸟也未见到,除了满目雪白,无一活物。   那场雪,就这么下在他生命里,冷冰冰的,始终不忘。   石洞外浓云移开,竟是落下了阳光。哥舒似情略觉刺眼,微微避开了眼睛。   仔细算起来,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杀人。   后来便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了,连那些人的样貌都无一能忆起,却一直记着那孩子通红的脸,和尚未能睁开视物的眼睛。   周梨听完以后,便觉腿脚有些发麻,盘腿在药池旁坐了下来。   她盯着池水,又问了一句:“你真的确定是我吗?也许这块胎记,”她指指肩头,“只是巧合,这个世界上有胎记的人也不少,胎记长在肩头并且是这个形状的,也不是没有吧。”   这样怀疑倒也不是没道理,但可能性未免低到微乎其微。   哥舒似情道:“你不想承认你是哥舒轻眉的孩子吗?”   任哪个孩子听说自己的出生是这样的不祥,自己的母亲还想方设法地弄死自己,恐怕都不会开心。   周梨摇摇头:“不是。我只是真的很想知道,我在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亲人。至于其他的,”她仰起头看他:“那些恩怨,也不关我的事吧,反正她也没真的把我弄死,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哥舒似情一怔,被她的乐天弄得愣住,斜起嘴角:“那倒是。”   周梨冲他微微一笑。   当年也许是有人救了她,也许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总而言之,她活了下来。   其实对周梨而言,哥舒轻眉,谢天枢,哥舒似情,在今天之前,这些名字与她并没有感情牵扯,即便是现在听来,也只觉惊愕与不可思议,哪怕是作为亲生母亲的哥舒轻眉,她也不过在无谢园中见过她一次而已。   真的谈不上恨,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牵绊的陌生人,一件久远到她根本没有任何记忆的谋杀,怎么会恨呢。   她唯一想确认的,是她在这世上原来并非孤独一人,原来还有人与她流着相近的血脉。   从小的流浪里,她实在太孤单了,活得太艰难了。   现在,她忽然很想,很想去梅山看一眼聂不凡。   她转头时看到哥舒似情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心生不祥:“怎么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聂不凡死了。” 第63章 却邪   周梨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   “聂不凡死了。”哥舒似情道。   她瞪大眼睛:“怎么死的?”   “饿死的。”   “什么?”   她脑袋里放空了一阵, 始终没反应过来。   聂不凡怎么可能饿死呢,这未免太可笑了。   “你想去看他吗?”哥舒似情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回梅山。正好, 浮生阁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过了好半晌,周梨懵懵懂懂地点头。   哥舒似情做事很快,下午便打点好了一切, 准备返回求醉城去。   周梨把江重雪郑重托付给了那名照看的弟子, 言道自己不久后就会归来,请他好生看守江重雪,拜别谢天枢时也一并说了同样的话。   离去时, 哥舒似情噙了阴冷的笑,威胁谢天枢:“你好生看着你的眉眉,小心她有朝一日,忽然死于非命。”   谢天枢脸色如何他未去细看, 掀袍登上马车。   车内,周梨与他面对面坐着,轻轻看他。   过去良久, 直到浮生阁在视线里越来越远,她还是盯着他不动, 哥舒似情终于忍耐不住,“我知道自己好看, 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盯着我看。”   周梨被他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拆穿他道:“你是不是撒谎成性?”   哥舒似情眸子微眯。   换了以前,周梨是打死不敢这么和他说话的, 哥舒似情在她心里不啻于一个抹着白-粉的妖怪。   不过世事难料,她竟然是妖怪的妹妹,这让周梨觉得,这个妖怪也没这么可怕了。   她作死地道:“你真的会去杀哥舒眉眉吗?”   哥舒似情答非所问地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耸耸肩,“我就是觉得,你总这么和谢前辈对着干,看上去好像很恨他,可是说真的,你其实也并没有多恨他吧,虽然老对他说狠话,可是我看你也只是说说而已嘛,从来也没有……”   她还没有说完,哥舒似情端起茶盅好心地给她,她顺手接过,没有多想地喝下一口润润嗓子。   马车极奢,茶也是极好的,她不由多喝了两口,再度开口时,只说了两个字:“你啊……”   然后脸色一变,手摸着自己的喉咙,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   哥舒似情舒服地往后靠去:“你的话太多了。你不会以为是我妹妹,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吧。”   周梨恨不得扑过去与他肉搏,但想到一旦扑到他身上,很可能会中更多的毒,只好认命地打消这个念头。   哥舒似情是什么人,天下用毒第一的高手,让她失声简直是轻而易举。   周梨气不过,用手比划了一阵,要他把解药交出来,对面的哥舒似情睬也不睬,她气得用头去撞车壁。   撞完之后她想起一件事,谢天枢好像说过有话要告诉她,她忘记去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了。   从浮生阁到求醉城的路上并不太平,几乎所有武林中人都在谈论关于湘西一战的结果。   非鱼楼前去湘西支援,只救出了少数几人,柳明轩重伤,莫金光和陆奇风皆负伤在身,而灵吉道长失踪,就连楚墨白都伤势不轻。   七日之前,梅影放言江湖,顺者昌,逆者亡,臣我圣教之下,宽宥汝命,如若不然,取尔等项上人头。   这番大言不惭的话一时激起千层浪,梅影终于不再蛰伏于黑暗中,他们将脱离阴霾,站到阳光底下来,与所有反抗者开战。   此番宣言未传出多久,梅影便悄无声息地渡过了长江,开始向着江南而来。如今,他们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光明正大地身着梅花黑袍,杀人于酒楼茶馆闹市,招摇地留下杀人石花,凡敢得罪他们者,哪怕只是说错一句话,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梅影的杀意已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来,汹涌地蔓延到了江湖武林。   据说为了应对梅影,六大派已联合起来,广发英雄帖,不久之后便会在金陵召开会盟,商讨对付梅影一事。   周梨一路上听着这些纷纷扰扰半真半假的传言,有说柳明轩已重伤不治死了,有说梅影里有擅长巫术者,会将死人变活,就跟僵尸一样,更有甚者,连茶楼酒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湘西一战来,说正派是如何被伏击,又如何杀出重围,把那对战场面描绘得就如亲眼所见。   周梨滤掉了那些无关紧要怪力乱神之说,细细想了一下,梅影南下渡江应该是真的,金陵盟应该会也是真的,这次正派大伤更是真。   她掀开车帘看着外面景色,天气不太好。   轩然大波已然掀起,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了。   这一日,天色放了晴,他们抵达梅山。   去绝谷的路上,周梨把在梅山生活了四年之事告诉哥舒似情,说起来这还是拜哥舒似情所赐。   哥舒似情抬头望了望明亮的天色,心想,也许这世上真有轮回之说,即便隔着再远,曾经的梦魇也能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他身边。   不过如今再看周梨,他已不将其视为梦魇,而是实在讨厌。   一路上这臭丫头没少和他作对。   聂不凡所待的那座山洞前落满了枯叶,那几个深刻在山壁上的大字看来仍叫人心惊。   哥舒似情拍拍路上带到的尘土,说道:“娘死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了这里,算是对他犯下的错赎罪。”   周梨以前一直以为是聂不凡和哥舒似情之间有什么恩怨,所以哥舒似情把他关在这里,原来是他自愿的。   聂不凡死终之地这几字,也是他以却邪剑镌刻上去的。   难以想象,聂不凡那样自命清高傲视一切的人,会这样去爱一个人。   洞里除了她熟悉的晦涩之气外,多了尸臭味,她心惊肉跳地走进去,看到聂不凡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他衣裳褴褛,发丝凌乱,垂下头颅。   就如她初见他,是差不多的模样。   周梨拂开了他的枯发,看到他眼眸大睁,就像活着一样,但是一丝气息也无了。   他也不知在这里死去多久,尸体已经腐烂,正如哥舒似情所说,他是饿死的。   这么多年来,哥舒似情每次都是隔了几月之久才让人给他送一次食物。因为知道他修炼的龟息术十分精深,哪怕三个月不食他也死不了。   但是现在聂不凡死了,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人能够杀了他,除了他自己。   他是在两个月前死的,弟子下来给他送食物,发现他已断气。   而更久之前,哥舒似情下来质问他教给周梨六道神功一事,并且将真相告诉他。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绝食而死。   当年聂不凡是知道哥舒轻眉怀了他的孩子的,他也试图让哥舒轻眉留下那孩子,但除了让哥舒轻眉增加对他的恨外,于事无补。   一个父亲亲手把一套损身折寿的武功教给自己的孩子,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追悔莫及。   但周梨觉得,那只是一部分原因。   聂不凡太爱哥舒轻眉,所以当哥舒轻眉和孩子都死去时,他便把自己关在这暗无天日之地长达十年。   如今告诉他,原来当年那孩子没有死,但是因为他亲自授予的武功而即将命不久矣,才真正将他击溃。   他把那孩子当做是自己与哥舒轻眉间唯一的联系,他没有办法接受是他亲手将这种联系扭断的,所以选择自绝而死。   说到底,他对周梨倒不一定有多深的父女之情,但他一定是极爱哥舒轻眉的。   周梨走出洞口,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你帮我葬了他好不好?”   哥舒似情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点头。   她想起什么,回身走到那口却邪剑前,摸了摸它冷硬的漆黑剑柄。   四年来她无数次试图拔出这剑,无一不是失败告终。   如今,它还是以沉默的姿态凝固在岩石里。她抚摩它的动作极其轻柔,低声道:“你主人死了,你可愿随我?”   她运起内力,哥舒似情阻止道:“你不可用六道神功。”   周梨摇摇头:“可是我一定要将它拔出来。”   哥舒似情道:“我帮你。”   “不用,”她手指紧扣住却邪剑,“我要自己拔出来。”   哥舒似情没再说什么。   多年前聂不凡心灰意冷之下,将随身宝剑插入坚硬的山壁之中。今日,终于有人,要将它重现天日。   周梨运起内息贯通经脉,谢天枢的春风渡神奇地治愈了六道神功的缺陷,暂时平息掉了它刚猛的势头。   她紧紧咬牙,拧着眉头手上用力,闪过一阵摩擦的火花,哥舒似情微一闭目,随即,听到剑身长鸣不止,那声音,清锐却不刺耳,传遍山谷,让谷中百兽为之颤栗。   周梨高举却邪剑,剑身异常清亮,罕见的锋利,且杀气逼人。   如果说朔月是灵动飘逸,金错是沉重如山,那么,却邪就是桀骜孤独。   兵器谱上评它傲如鹰,孤如狼,阴狠太过,杀气太重。所以当时这把以邪出名的剑名列兵器谱第一的时候,才会遭到这么多人攻讦。   周梨一向觉得,善恶皆付诸于行事,把剑或其他东西评为善或者恶,是世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明澈的剑身照出她清润模样,她来回抚摸它,不知为何,喜爱至极,自言自语道:“还差了一把剑鞘。我要给它打一把适合它的剑鞘。”   哥舒似情在一旁插口:“那倒不用了。”   周梨回头看他。   剑鞘就在求醉城中,一直由哥舒似情收着。周梨略微惊讶,她以为哥舒似情十分不喜聂不凡。   “你可知道却邪剑是出自哥舒府的吗?”哥舒似情走上前,周梨把剑给他,他拒绝了,笑道:“现在它是你的了。百年前哥舒府的家主锻造出了此剑,剑出炉之日,家主却以此剑太过阴邪为由,将其封存。家主为它取名却邪,也正是想要消掉它与生俱来的邪气。后来有名弟子叛出哥舒府,他逃走之时偷走了此剑,从此它便流落在江湖上了。也是机缘巧合,竟然到了聂不凡手上。”   武林中一直对究竟是谁锻造出了却邪剑争论不休,始终未有定论,众人都认为,该是出自某个邪异之徒。谁知它来自于当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   周梨无声地笑了笑:“你信不信命?”   她这样说,是因为这些缠裹成一团乱麻的纷杂往事,却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手,将他们聚拢到一起。   流传了百年的却邪剑,最终回到哥舒家的人手上。   哥舒似情弯了弯嘴角:“我不信。”   周梨点点头:“我也不信。”   世事皆在人为。   周梨把聂不凡葬就在了这处绝谷之中。   她原想让他和哥舒轻眉死后同穴,把他葬在无谢园的,但一来觉得哥舒似情不会同意,二来,哥舒轻眉这么讨厌聂不凡,虽然她都死了,她也不至于要在她死后还添上一点不痛快。   想到哥舒轻眉,周梨去无谢园中看了看她。   这么多年过去,昔日的孩童已长大,许多张面孔已老去,连聂不凡都死了,唯独哥舒轻眉,依旧是一张绝色的面孔,坐在那间茅草屋里,经久不变。   屋子外响起嗬哧嗬哧的声响,周梨走出去一看,是那只黑熊,哥舒似情正在逗弄它,把手里的食物喂进它嘴里。   它在哥舒似情面前异常乖巧,讨好地舔他的手,看到她也在,欢喜地跑过来在她裙子旁一阵轻蹭。   周梨童年阴影深重,对它还是有恐惧,象征性地摸了摸它的头:“这黑熊是你养的么?”   “是我和娘一起养的,那年我们初到梅山,在山里捡到了受伤的它,它当时只有这么大,”哥舒似情比划了一下:“说来也怪,它只亲近我和娘,若是其他人想踏进无谢园,都会惹它不高兴。”   周梨说:“它有名字吗?”   哥舒似情点点头,“大黑。”   “……”大黑,又大又黑,果然简单直接,周梨忍不住想笑,“你取的?”   哥舒似情斜眼看她,“你有意见?”   “没有。”周梨连忙说。   她大黑大黑地叫唤了几声,那畜生显然能听懂这两个字,开心地冲她脸上吐热气。   此间事毕,周梨不想多留求醉城,她念着江重雪,想要即刻返回浮生阁。   哥舒似情当然是不会陪她回去的,给了她一匹骏马,以及丰足的盘缠。   周梨数着那一沓银票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她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哥舒似情笑道:“从浮生阁偷来的。”   周梨送给他一个白眼。   就是把浮生阁每一块木板拆下来卖了,也不及求醉城这么有钱。   她恍然想起哥舒似情这几日对她说起的哥舒府的往事,虽然哥舒府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还是有一些的,哥舒似情和陈妖就是靠着这点家底建立起的求醉城和碧水宫。   再看看这整个城镇,虽则不大,但自给自足,物产富饶,便也不难想象为什么他出手这么阔绰了。   她把银票收好,临行前,还是犹豫着说:“你该和我一起去浮生阁,和谢前辈好好谈一谈,你们……”   哥舒似情举起手在马屁股上一拍,她话还未说完,骏马嘶昂着冲了出去。   她长发随风而飘,有些大惊失色。   哥舒似情远远望了会儿,心里庆幸,还好周梨没有像哥舒眉眉一样玷污哥舒家一向容貌姣好的盛名,虽然这丫头长得还不及他十分之一,不过,也不算败坏了门面。   他粉白的指尖滑下面颊,那块地方的胭脂水粉因而被擦落,露出底下可怖的青紫线条,他怔了怔,没有镜子也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   他收起了笑,过了很久,再抬头时,早不见了那一人一骑。   周梨的马术已经锻炼出来,控住缰绳后,她一路驰骋,将路程缩短了两日,赶到浮生阁。   弟子告诉她,江重雪还在恢复中,已醒过来一次,但只是极短的时间。   她想起谢天枢那天的话,谢过那名弟子之后,请他领路去见谢天枢。   谢天枢在藏书阁内。   浮生阁的藏书之地浩瀚如海,名典古籍应有尽有,许多还是早已失传的孤本。   这里每天都有弟子打扫除尘,燃上一支檀香,气味淡雅。   谢天枢穿了件青色束腰的直裰,阳光落在他侧脸,正翻阅手上一本书籍,沉思的样子很认真。   周梨没有打扰他,静静地候了一会儿,以打量谢天枢来消磨时间。   除了眼睛之外,哥舒似情的确与他不像,谢天枢是清俊的,即便已不复年轻的容颜,但从五官上多少能窥得他当年的样貌。   谢天枢身上的气质很超脱,周梨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这种非常让人舒服的宁静。   没多久,谢天枢轻轻把书放回原位,目光准确无疑地回到她身上。   周梨拱手,“谢前辈。”   谢天枢点点头,“回来了?”   “嗯,”她简单地应,“就我一个人回来的。”   “我知道。”   这回答让周梨有一种窘迫,她想还是不要过多掺和这对父子的事情。   “你的剑。”忽然,谢天枢的眼神落在她手上,“却邪剑。”   “是。”她把剑轻提了一下,将此去求醉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包括聂不凡之死。   谢天枢知道之后,只道:“却邪妨主。”   周梨一笑:“谢前辈超然物外,也会相信这等迷信之说么。”   “非也,”他道:“此非市井妄言之语。此剑太锋,杀气太厉。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剑也是如此。人之心肝脾肺,都受外界影响,常年佩戴此剑,容易助长戾气,”他顿了顿,添上一句:“也易得病。”   这一说就比较复杂了,谢天枢可以从医经上的论调说上大半个时辰,他从不胡言,所说必有根据。不过他想周梨也没什么耐心听。   周梨低头凝视却邪,“但是,我还是想要它,也许我与它有缘分,能打破它妨主之说。”   谢天枢看她执着,便不再劝,“也罢。”   她想到此来的目的,遂问道:“此前谢前辈说有话要告诉我,不知是什么?”   谢天枢答非所问道:“你为此剑动用了六道神功。”   他就如有未卜先知之术,什么都瞒不过他,她只好承认:“是,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那是因为我将春风渡融入你体内,才暂时平息了六道神功的暴戾,”他朝周梨走近几步,“可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保得了一时,不得长久。”   周梨沉默了半晌:“真的有这么严重?”   其实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不觉得有这么严重,因为一旦严重起来,她便昏迷不醒了。她不得不承认,六道神功很好用,刚劲有力,很符合她的脾性。   谢天枢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你若再用下去,三年之内,必定经脉俱损五脏皆伤而死。”   周梨张了张口,微微垂下头,又不甘心地抬起:“求问谢前辈,可有解救之法?”   他知晓天下万事,精通所有无论是正门还是偏门的杂学,如果谢天枢都说无救,那她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谢天枢道:“解救之法有三。”   周梨道:“其一与其二,是不是我从此以后不得用此功,或者,将我这身武功废去?”   看他点了头,周梨低声道:“这两个方法慕秋华也对我说过。不过,我不想这么做。”   听到慕秋华这三个字,谢天枢眸光微闪,沉静下来之后,他说:“其三,便是以春风渡缓和你的六道神功。每当你的六道神功发作之际,及时以春风渡融入体内。不过这方法须得经年累月,非一朝一夕而成。或者,还有第四个方法,你练成春风渡。”   这世上练成春风渡的人本就屈指可数,周梨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也不是没见过春风渡的秘籍,那秘籍本来就不是秘密。   不过,她看过秘籍之后,便知道与春风渡无缘。   当时她想,与其去想这等完全不可能实现之事,不如实际一点,练好六道神功。   过去很久,周梨道:“我知道了。多谢谢前辈。那么,江重雪他……”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事,”谢天枢正色道:“江重雪的伤极重,你需要给我一段时间,我才能将他完全治愈。”   周梨问他:“多久?”   谢天枢的回答让她惊掉了舌头:“三年。” 第64章 启程   周梨眼睛一刹睁大, “三、三年?”   “不错, ”谢天枢波澜不惊地道:“另外,我要你应我一事。”   周梨还在震惊当中, 谢天枢道:“这三年里,你不得再用六道神功。我会用这三年时间,尽量去找到一个两全之法来抵御六道神功的刚烈之气。但是这三年, 你须得听我的话, 若有违背,我便不再去救江重雪。”   可是,三年。   江重雪要在浮生阁三年, 而她三年内不得动用六道神功。   后者她尚能做到,前者,未免太久了些。   但是,如果谢天枢真的能把江重雪完全治愈, 三年……便三年罢。   她一狠心,正要说什么,谢天枢先她一步道:“还有一点, 这三年内,你不得搅扰江重雪, 从今日起,江重雪十步之内, 不得看见你的身影。”   这让周梨难以接受,惊诧道:“为什么?”   谢天枢的回答极其简单且忽悠:“你在,会影响到他。”   这是什么鬼一般的回答, 她又不是孩子,会成天给他们捣乱。   她攥紧了却邪剑,坚定摇头:“不行。”   “是么,”好像料到了她会这么说,谢天枢眉头都没动,“那么,江重雪我就不能救了,请你带他离开浮生阁。”   “谢前辈……”   “三年很久吗?”   “当然。”   谢天枢看她一会儿,“原来如此。”   她心头猛地一跳,不知他究竟何意,要这么为难她。   谢天枢不可能会这么无聊,他自有他的用意。   可是当下,她也知道是无论如何无法从他嘴巴里撬出什么秘密来的。   天底下也许只有谢天枢能救江重雪了。   三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个月,说它很长,尚不及人生的十分之一,言它很短,却怎么也有千百个日夜。   可是,她凭什么因为自己的舍不得,来剥夺他生的权力?   那个雪中的红衣少年救过她一命,小小年纪的她曾立下誓言,此后与他生死与共。   既然生死与共,三年忍不得吗?   周梨沉重地抬起头,强作镇定地道:“好,我答应你。”   谢天枢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去看看他吧,然后再下山。”   “下山?”周梨一愣,侧首看他,“谁说我要下山,我不离开浮生阁。”   谢天枢没有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谢前辈的条件是,我三年内不得用六道神功,以及不得靠近江重雪十步之内。只要不违反这两条就行了,不是么。”   这话是他亲口说的,周梨狡猾地从中找到破绽,料定了谢天枢不会反口。   谢天枢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眼神有力,周梨有点心虚:“随你吧。”   她提了提剑,和谢天枢一起步出藏书阁。   周梨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她觉得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信口开河是不对的,所以她答应了谢天枢,就不会反悔。   当然,在这范围以外的,谢天枢就管不着她了。   谢天枢不让她用六道神功,她想,好,反正在浮生阁也没什么动手的机会,就算有人上门挑衅,这里这么多高手,还有个谢天枢坐镇,轮不到她。   至于她不能踏进江重雪身边十步之内。   好嘛,那她就站在第十一步的地方看他好了,差一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周梨每天开始就像鬼魂一样跟着江重雪。   江重雪浸泡药池,她就猫在山洞口探头探脑。江重雪被挪进了室内,她就晃悠到窗户。,离得有些远看不大清,她就不停地蹦跶,弟子实在受不了地关上窗户,她就转移到屋顶。   周梨算得极其精妙,从屋顶到江重雪躺的那张床,距离正好有十步,所以不算她犯规。   她算术一向很差,目测能这么精准,简直是奇迹。   于是她翻开瓦片,像偷看别人洗澡的猥琐汉子。   起初弟子还没发觉,为她终于不在门外而松了口气,这姑娘再这么晃悠下去,他的心脏都要出毛病了。   谁知一抬头,看到瓦片间一双漆黑的眼睛,以为是刺客,当即想也不想,内力迸发而去。   周梨下意识要抵抗,想起自己的承诺,不能动用内力,只好束手就擒。   于是硬生生地被掀下了屋顶,摔得她浑身骨头都要散架。   她在床上呜呼喊痛地躺了一天,第二天,以惊人的恢复能力,一瘸一拐地来看江重雪了。   事情传到谢天枢耳朵里,诸名弟子集体发声抱怨,周梨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情绪,最糟糕的是,他们想以当初对付求醉城的方法来对付周梨,让她找不着方向,乖乖待在房里别出来。   可周梨哪是你不让她出来她就不乱跑的人,尤其是她想通了这是浮生阁弟子的损招之后,开始堂而皇之地随处乱逛。   这就很不好了,浮生阁皆是男弟子,无一女子,周梨总是逛着逛着就逛到澡堂子来,逛着逛着又正好进了弟子们的卧房,每次周梨都是一脸惊惶地尖叫逃走,剩下一屋子尖叫声大于她十倍的弟子们。   谢天枢听完之后,仍是那句:“随她去。”   弟子们个个愁眉苦脸。   终于,某一天,药池内的弟子苦口婆心地对十一步之外的周梨道:“周姑娘,你要看就近前来看,别藏着了,你藏得我难受……”   周梨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不行。”   她答应了谢天枢的,怎么可以反悔。   “……”弟子道:“你一直这样,对江公子也没什么好处啊,你看看,我都守了这药池三天了。”   这药池一共分三名弟子看守,每隔一天都会换人,周梨忽然想起,的确是已经看到这张苦瓜脸三天了,一直没换过人,奇道:“为什么?”   她一问,弟子正好大吐苦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啊!明辉师弟前一日深夜看到你大半夜趴在屋顶上,愣是给吓出病来了。清莲师兄因为你躲在洞外,想让你出去,结果脚底一滑,摔进了池子里,头给磕破了好大一块啊!”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周梨给他吓得倒退两步,“现在你看,我都守三天了,想请师兄弟们帮我看守一天,可是因为你在,都没人肯啊……”   周梨也知道浮生阁的弟子们涵养好,不会和她急赤白脸地争辩,但是没想到对方战斗力如此之差,已经到了伤的伤病的病的地步,她顿感于心不安。   过了一会儿,她抓抓头道:“我知道了。”   周梨当天就打点了包袱,下山去了。   弟子们看到她竟然就这么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个个感动得鼻涕横流,几乎要放鞭炮庆祝。   然而,仅仅三个时辰之后,一名出门采购蔬果的弟子喘着气道:“她,她,她没走……”   “什么,”一人大惊:“你是说她又回来了?”   “不是啊,”那人道:“她一直没走,就在山脚下。”   “她在山脚干什么?”   那人比划了一下,歪着脑袋说:“在搭棚子。”   几名弟子好奇心作祟,想去山脚观望。另外几名避她唯恐不及,连忙拒绝。   周梨的确是在搭棚子,既然浮生阁不让待,住客栈太耗钱,而且来回也不方便,她便打定了主意,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于是就在山脚搭起个凉棚,准备住进去。   她考虑这棚子可能要住三年之久,所以绝不能马虎,请来了工匠,十天之内为她打造出了一座朴实结实的小棚子。   周梨在里头住了两天之后,不得不把那工匠再次请来,告诉他:“太通风了,冷。”   那工匠点点头,于是把凉棚改成了小茅屋。   几天之后,周梨第三次去请他:“下雨漏水。”   工匠二话不说,帮她把屋顶的茅草改成瓦片。   折腾一番后,周梨打量这座小巧质朴的小木屋,终于满意了,而浮生阁的弟子们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做完这些。   她为了尽量不打扰到浮生阁,所以每天只上山两次去看江重雪,午时一次,戌时一次,那些弟子掌握了她的时辰,也不至于再被她吓到。   浮生阁所在的此山并不像其他名门世家,是圈禁起来不允许普通百姓上山的,谢天枢从未如此规定过,所以山下的猎户以及药农时常去山中打猎采药,几次之后,倒与周梨熟悉起来,周梨还经常给这些老百姓跑跑腿。   众人看着她做这些事,实在不知这姑娘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直到某一天,谢天枢下山访友,半月后归来,周梨从她的小木屋里出来,向他问候:“谢前辈回来了?”   谢天枢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周梨直觉他有话要说,安静等候。   他淡淡地开口了:“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周梨定定地站着,不语。   谢天枢道:“你打算把三年的时间就花在这里吗?”   周梨道:“江重雪在这里,所以我也要在这里。”   谢天枢回头看她:“原来你活着,只是为一个人而活的吗?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也不用活了?”   他停了片刻,才道:“当然,人人皆有选择,如果这是你的选择,也没什么不好。”   周梨一怔,似乎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但谢天枢没有多言,上山去了。   周梨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去想谢天枢的话。   周梨悟了,不知为什么,在悟人话语这方面,她好像总有些无师自通。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为着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而活,当他们失去了为之而活的目标,便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就好像现在的她一样。   世人将其叱责为软弱,其实,一个人怎么活怎么死,和旁人又有什么关系,旁人又有什么资格置喙,所以谢天枢说这是“没什么不好”。   在遇到江重雪之前,她只为活着而活着,遇到江重雪之后,就开始追随他。   谢天枢看透了这点,希望将她点拨,告诉她,也许她不止有这几种选择,她该去试一试其他的。   当然,这不是要她放下江重雪。江重雪就在这里,永远是她心中最重要的,这点,无论她在做什么,在何处,都不会改变的。   谢天枢想要告诉她的,便是这些。   这一日,艳阳高照,上午周梨帮药农把一篓筐的草药搬回药庐,为了答谢她,周梨收到了一篮子马蹄。   她起初不知马蹄为何物,揭开笼布一看,才知马蹄是这乌黑果子的名称,用匕首削下一圈皮,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   午时她提着这篮子削好的马蹄上了山,到了江重雪房门前,才想起江重雪根本还不能吃这等硬物,于是把它分食给了诸位弟子。   那名因为滑进药池磕破了头的弟子今天戴了顶毡帽,遮掉头上的乌青。   虽然周梨很内疚,但还是忍不住想笑,向他致歉之后,那人竟还红了红脸,摆摆手,以示没什么大不了的,周梨把一个滚圆的马蹄塞进他嘴巴里。   之后她去镇上采集了一些干粮和两个水囊,清算了自己荷包里的银钱,发现还很够用,镇定地拍拍荷包。   她把这些都挂在了马背上,已是落霞时分,快要戌时。   看守江重雪的弟子看到她踏着霞光而来时,并未惊讶,早已习惯了她的出现,所以只在门口唤她一声周梨姑娘。   周梨微微一笑,伸着脖子想看看江重雪。那弟子也像往常一样,说:“进来吧,反正阁主不知道。”   周梨思前想后,还是摇头,就此下山。   这天,她好几次转身顿足,那名弟子颇觉奇怪,问她:“周姑娘,你没事吧。”   “你替我好好照顾他,多谢了。”周梨微微躬身,那名弟子微愣。   下山之后,周梨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那座小木屋沐浴在橘红的落日里,出奇宁静,她原想拆了它或者烧了它,但思及可以给上山的人做一处歇脚的地方,便让它继续存在着了。   她徘徊良久,骏马低头发出好几声厚实的鼻息,她拍拍它的脖子,问道:“我们去哪里呢?”   江湖之大,天下之大,难道还怕无处容身么。   况且,无论走得多远,至少她知道,有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她。   周梨心里忽然有了无比的勇气和信心,她弯起嘴角微笑,驱马前行。   回头最后看一眼,浮生阁氤氲在霞光与雾霭山岚中,别样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接档文已经放了预收,现耽,敢兴趣的可以戳我专栏,打滚求个收藏_(:з」∠)_ 第65章 会盟   周梨计划是要去找叶家兄妹, 湘西一别后, 至今未有他们的消息,不知他们有没有逃出来。   从姑苏取道前往小金刀堂, 路途遥遥,好在她心无旁骛,也不急着赶路, 地图研究了半天, 打算迂回绕路,正好看看路上风景。   一路向西,再过五十里, 就是繁华的金陵城。   行至官道上,头顶红日烈烈,马儿也累了一天,周梨下马牵绳而行, 发现沿路皆是武林人士,偶尔夹杂着一些辨不出是什么门派的服饰。   这些人形色各异,皆非六大派的。   周梨一边走一边听了几耳朵, 知道了他们是为了金陵会盟而来。   湘西一战后,正派损失惨重, 这次齐聚小楼是为了估算此次各门派的伤亡情况以及日后如何对付梅影的计策。   湘西一战的结果早已传遍,大家都异常愤慨同仇敌忾, 所以齐赴金陵,想知道这次六大派商议的结果,有许多人准备亲自上小楼, 意欲助六大派一起对付梅影。   官道上只搭了个狭小的凉棚,原本是供赶路人歇脚的,哪成想这几天人数众多,把个凉棚都要挤塌。   周梨买了些麦麸和嫩草,喂给坐骑,它早就饿了,把头埋在她手里吃得欢。   她又给自己要了一碗凉茶和一个馒头,棚里是没处坐了,她躲到树荫底下,啃着干巴巴一点也不松软的馒头,咕噜噜地用凉茶灌下去。   周围的人五大三粗,形容各不相同,口音夹杂着各地的糙话,皆从不同的地方而来。   他们的话题绕来绕去,总绕不出这次的湘西一战。   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未参与那一战的屠戮,所言不过都是道听途说。   周梨填饱肚子后,心满意足地靠着树休息片刻。   闲来无事,她从包袱里取出在湘西迷宫时顺来的那本秘籍残本,以此打发余暇。   周梨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门内功心法有点意思,便忍不住认真读了下去。   惊奇的是,读到一半,她突觉身体里涌出一股温热,才惊觉自己在读的时候下意识跟着所写的文字运气了。   但这热意并不让人难受,反而温和得很。   正奇怪着,骏马这时候踱过来,拿鼻子磨蹭她的脸。   她拍了它几下,把它赶走。   这时,周围的喧闹声忽然低了下去,她抬起头,一大片阴影投了下来。眯着眼睛看去,入目是赤红描凤的点苍派服饰。   点苍派一来,一行弟子各有风姿,特别扎眼,周围的人微微屏息。   “周梨姑娘?”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几步走到她面前。   周梨站起来一看,笑道:“宋公子安然无恙,那就好了。”   宋遥穿了一身干净的点苍道袍,厚底的黑靴踩得稳当,腰上的束带细细一勒,衬出少年人挺拔的身姿,恰好正晴的年纪。   见到周梨后,先是惊诧,后大概回忆起湘西发生的种种,面色一灰,强笑着点头:“是,还要多谢周梨姑娘,不是你们的话,恐怕我也……对了,那位江公子呢,我还想好好谢谢他。”   周梨微笑:“你记得?”   宋遥道:“记得的。”   他声音略沉,轻轻低下头。   去湘西的点苍派中,只活下了他一个。   当时他虽受了伤昏迷不醒,但偶尔也能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话,他也隐约记得一直有个人在背着自己。   江重雪把宋遥带出迷宫后,在关帝庙里把宋遥放了下来,之后便去对付慕秋华了。被宋遥一直在那座关帝庙里,后来被小楼弟子发现,救回一命。   周梨道:“他受了伤,现在还在疗伤,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会与他一起拜访点苍派。”   看宋遥在与陌生女子说话,走过来几个点苍派的弟子,宋遥简单几句话说明之后,当下便得到了他们的一片道谢声。   周梨细细一瞧,这些人里无人着掌门服饰,看来点苍派还没有立新掌门。   灵吉道长去得太令人扼腕,让整个点苍派上下措手不及,如今会盟在即不该群龙无首,所以一切门中事宜暂时交给灵吉道长的首徒打理。   那人模样清爽,很有大弟子的风范,叫做姜珏。   周梨看了他几眼,甚觉眼熟,却不是在湘西见过,想了半天,她想到了,当初在小楼与陆蕴和陆藉比武,她受了陆藉一剑,当时这人曾拉住宋遥,大概是看她剑法古怪,疑她是邪魔外道,制止让宋遥给她送药。   他大概是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只当不记得,脸上没露出一丝破绽。   谢过周梨之后,姜珏问道:“姑娘既参与了湘西一战,可知道我派掌门究竟出了什么事吗?”   周梨惊讶:“你们还不知道吗?”   看到姜珏轻轻摇头,她明白了。那座迷宫只有他们几个去过,宋遥当时意识模糊,而陆蕴回到青城派后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想到将此事通知给点苍派。   周梨便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他们,看他们听得怒目圆睁,神情悲愤,她停下了话语。   周梨这才知道,他们还对灵吉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既然没有掌门的尸身,也许他还活着。   “该死的陆蕴!”一人低喝:“从湘西回来以后,他竟然一个字也没告诉我们。”   陆蕴在六大派弟子中的名声一向不好,但六大派怎么说也是同气连枝的,尤其周围还有这么多双耳朵在往他们这边偷听。   姜珏立刻喝断弟子们:“胡说什么?当时情况危急,陆师弟自保尚且不暇,就是忘记了把掌门的事告诉我们,也情有可原。”   弟子们怒火中烧,一声不吭。   其实姜珏也气得不轻,他故意嚷了这一嗓子,这么多人听着,想必此番话将来就会传出去,到时候不需要多费口舌,江湖上的人自会咒骂青城派无情无义。   姜珏道:“无论如何,先入城再说。周梨姑娘也是为会盟而来么,不如同行?”   周梨倒不是为会盟而来,纯属去小金刀堂的途中路过而已。   姜珏相邀,她不好拒绝,而且此次会盟她也颇有兴趣,心想打听一下六大派接下来准备怎么应付梅影也好,重雪为了江重山也一直紧咬着梅影不放,她遂答应下来。   与点苍派一起上路,凉棚内的诸多江湖莽汉皆惊诧地盯住周梨,似乎有点意外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参与了湘西一战,不由交头接耳,话题又从周梨转到灵吉道长,议论不止。   傍晚时分,入到金陵城,城中车水马龙,比城外的武林人士更多,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六大派的人可直接上山,老规矩,和千华赏一样,仍是居于侧峰。   周梨这次算作是点苍派的朋友,和他们一起进了山门。   前次她来住的是主峰的客房,这次则换成侧峰,区别不大,就连房间的样式和陈设都一点不变。   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千华赏,她偶尔逛到侧峰时,看到的六大派皆是一张张丰神俊朗的脸和洒脱轻扬的笑,形容举止间满是少年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这一次,却是一片低迷的气氛。   尤其是小楼点苍胭脂青城天玄五派,因为损失许多人,脸色无比沉重。   那些死者的尸骨,就此永留在了湘西,想讨都讨不回。   她走到当初与陆蕴切磋的广场,场中无人比武,只寥寥数人,在低声交谈。   她往前直行,穿过一处人烟稀少的花柳浓荫地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拂开挡在面前的树叶,发现了柳长烟的身影。   他正在数落一个天玄门的弟子,一手掐着腰,一手在半空胡乱地戳,一下下地点着那名弟子的眉心,嘴唇一张一合的,神情严肃。   周梨的印象里,柳长烟好像极少犯脾气,他那人闲闲散散逍遥自在,从不给自己添堵。   周梨又把头凑近,发现那是个女弟子,背影姣好,正心不在焉地踢着一块小石子,充耳不闻柳长烟的叱责。   她顿觉这女子也十分熟悉,期盼她能把脸转过来。   柳长烟骂得嘴巴发干,发现对方根本没反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啊?”那人总算抬起头,“你终于说完了?”   一听到她的声音,周梨已经不需要再看到她的脸了。   她惊诧不已,陈妖怎么会在这里?   柳长烟气晕,懒得和她说什么了,把随身的钱袋塞到她手里:“这些盘缠够你回去了,你现在就下山,不然被人发现你冒充天玄门的人,小心你的小命!你也知道六大派有多恨你们魔道中人了。”   他这番威胁对陈妖丝毫不起作用,陈妖一贯胆大,她要走没人能留她,她不想走,就是搬来八抬大轿也不行。   陈妖掂了掂那只钱袋的分量,发现还颇重,开心地收好了。有钱上门,不要白不要。   她道:“好好好,我这就下山,买些胭脂水粉,你可有要买的东西,听说山下有家炊饼做得好,我给你带一个回来。”   她慷他人之慨,还慷得一脸无愧色。反正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柳长烟无话可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最后警告道:“要是被人发现了,到时他们要杀你,我可不保你。”   陈妖道:“你才不会。”   柳长烟道:“谁说的。”   陈妖换了副认真的表情,盯住柳长烟不放。柳长烟清咳一声,别扭地转过脸。   陈妖一脸惊奇,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诶,柳大侠,你脸红了。”   “我哪有!”柳长烟气急,“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矜持点,我是个大男人,别老盯着我看!”   陈妖问:“你成亲了吗?”   柳长烟一怔:“没有啊。”   “有喜欢的女子吗?”   “没、没有。”   陈妖摊手:“你既没有成亲,又没有喜欢的女子,那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看你。”   柳长烟:“……你的思路不对。”   陈妖虚心求教:“哪里不对。”   看陈妖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柳长烟无力招架:“罢了,我不与你争。陈姑娘你……”   “我说过了,你要么叫我陈妖,要么叫我秀秀,姑娘前姑娘后的,多生分。”   ……可是,他们好像也没有多熟悉吧,生分一点没有错啊。   柳长烟思忖着道:“秀秀未免太……”   秀秀这两个字叫来,总有一种亲密感,但他也不想叫陈妖,他知道妖这一字的由来并不算好,是江湖中人讥讽与她的:“还是陈姑娘好些,或者我以后叫你陈秀秀就是了。陈妖这名字……以后有机会,我会向武林同道说说,让他们不要再这样叫你。”   陈妖心底一甜:“你心疼我吗?”   柳长烟:“……”   “那倒不必了,”她笑着告诉他:“其实陈妖这名字,不是他们叫出来的,是我自己叫出来的。你们名门正派天天说我是妖女,那我干脆合了你们的心意,把名字改成陈妖,字秀秀,也挺好的嘛,你说是不是?”   柳长烟扶额。   陈妖把钱袋收进袖子,眨个媚眼与他,精神奕奕地下山去了。   走到半道上,她把钱袋往上一抛,接住,再一抛。   如此几下,似乎玩腻了,才道:“我还以为名门正派的地方,都是正人君子,怎么还有人偷听跟踪的,滚出来!”   陈妖假扮成天玄门弟子,自认没有给人看出破绽,但若被人听到了她和柳长烟的谈话,知晓了她的身份,那就不大好了。   她自己是满不在乎的,不过她还不想在这声讨梅影的关口给柳长烟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摸到了被衣衫挡住的软铁手套,眼睛里流露出了杀意。   谁知,背后一人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可知道哥舒似情为了找你,派了好几批人去湘西追查你的消息。你倒好,跑来这里与人打情骂俏。” 第66章 密谈   陈妖惊诧地收起了杀意, 周梨微笑着看她。   她婷婷而立, 裙裾微扬,手里一柄剑锋芒不露, 发上飘着丝带。   眉清目秀,轻快爽朗。   陈妖忽然觉得,这丫头比她初见时好像出落地更好看了些。   陈妖拉着她走到一处矮檐下, 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梨便将被哥舒似情带离湘西后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陈妖眼睛灵动地一转:“这么说,你已知道你与哥舒家的关系了?”   陈妖的眼睛很漂亮,阳光下宛如琉璃, 无怪柳长烟看得脸红,连周梨看了都一阵羡慕。   谈及此,周梨尚有不真实之感,突然之间有了亲人, 自己还曾是名极一时的武林正派的后人,她道:“知道是知道了,只是……”   “没什么只是了, ”陈妖打断她,微笑:“这很好。你不知道, 当年哥舒家除了你哥哥之外,已无血脉在世, 哥舒似情那人,死鸭子嘴硬,他娘死后, 他与谢天枢的关系又如此僵持,如今知道你还活着,其实他很开心的。”她拍拍周梨的肩,“聂不凡是聂不凡,你是你,哥舒那人爱恨分明,恨一个人就要恨到死,但是你不同,你是他一生的梦魇和愧疚,他当时还太小,你不知他承受了多少。”   开心么。周梨忍不住暗地里想,都不知道被他毒了多少次了,一言不合就下毒,真是好奇特的“开心”啊……   她转过话头:“你呢?怎么会在小楼,还……穿成这样?”   陈妖道:“湘西那夜我受了伤,是柳长烟救了我。”   陈妖在混战之前就已受了伤的,混战开始后,她无力支撑,就在体力殆尽周围的碧水宫门人尽皆丧生的情况下,幸好柳长烟出手相助,她被天玄门的人护卫着一起突破了重围,之后便被柳长烟带回了天玄门养伤。   按理说,陈妖的伤其实早就好了,也该启程回碧水宫。   不过她觉得天玄门的空气格外新鲜,天玄门的苍穹格外蔚蓝,天玄门前的大树如此翠绿,尤其是天玄门的人,特别有趣特别好看特别地让她喜欢,所以她决意开始装病。   柳长烟很快就将她识破,她改变策略,言之凿凿地表示,她留下来,是为了柳门主的伤。   柳明轩中了化雪手,这武功只有陈妖知道怎么解,有了这借口,加上她照顾柳明轩简直可说是尽心尽力,害得柳明轩都不好意思了,一整天都在“多谢陈姑娘”“陈姑娘我自己来就好”“陈姑娘之恩没齿难忘”,于是她堂而皇之地留在了天玄门。   会盟在即,柳明轩还要悉心除去体内寒气,所以这次由柳长烟带领门人赴会。   柳长烟当然是不会同意陈妖同行,陈妖只好偷了一身天玄门的服饰,一路尾随柳长烟到金陵,再把衣服换上,混入小楼。   这法子在她看来天衣无缝,柳长烟被她的胆大包天气得七窍生烟。   周梨忍不住笑道:“那你至少也该写封信去求醉城。”   “这是我没考虑到的,哥舒那家伙还在不停地找我?”陈妖得意地扬起眉眼,“算他有良心。我知道了,等一下我就给他写,正好带下山去,看看山下有没有商队或者镖局。”   周梨把剑往怀里一抱,嘀咕:“果然是有了新欢,就忘了竹马了。”   陈妖耳朵何等的尖,立刻去扯她的脸。   陈妖要下山去,拉着周梨与她同行。   她向周梨抱怨,这几天在小楼,柳长烟唯恐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勒令她只在房中用膳,每次把饭菜端来都凉了一半,害她吃不好饭。   这次下山,便选了城中口碑极好的酒楼,点上了满满一桌的饭菜,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之后,她们运气好,寻到一队商队,愿意为了她们绕个小路,把信带往求醉城。   陈妖付足了他银子,道谢之后竟已入夜了,漫天星辰如斗。   两人徒步消食,折回小楼,也不用轻功,慢慢爬上山。   途中,陈妖道:“今晚六大派掌门要在主峰的会客厅开一次秘密会谈,你知道吗?”   周梨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从柳长烟那儿偷听来的,”她得意洋洋,“原本我是想跟踪他一起去的,不过怕被他发现,而且我想,即便到了会客厅,也进不去,所以只好打消了这个计划。今晚的密谈很可能会有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其中必有梅影,所以我很想去的。”   周梨颇觉奇怪,当时陈妖在湘西她以为是因为悬赏令来抓她,但陈妖其实是为了调查梅影。为什么她会关心梅影,周梨不记得梅影有得罪过碧水宫。   陈妖浮起阴暗神色,在眉眼间一纵即逝:“当年哥舒府的没落,与梅影有极大关系。”   两侧皆是树叶浓荫,长而蜿蜒的山路,四下静谧,极目远眺,小楼内似乎已渐渐亮起灯火。   周梨的话语在这氛围里听来特别清寒:“你是说哥舒曼与人比武至残,而他妻子秦青梅为夫报仇自此下落不明的怪事吗?”   “原来哥舒已经告诉你了么。”陈妖容色微肃,“其实不止。师娘失踪之后,哥舒府内发生了很多怪事,哥舒家就跟遭了诅咒似的,弟子不是在外狩猎忽然掉落山崖而死,就是被人暗算重伤,当时哥舒家的长辈们怀疑是仇家所为,可追查良久,一无所获。就这样,短短一两年间,哥舒家死的死,伤的伤,小辈们出走,长辈们无能为力,到最后,好端端一个门派,没了。”   周梨道:“当年哥舒曼到底是和谁比武,难道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陈妖叹息:“没有。如果知道他是和谁比武,也许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周梨点头:“有一点很奇怪,如果当时没人知道哥舒曼与之比武的人是谁,那么秦青梅离开哥舒府为夫报仇,她怎么知道仇人是谁,她又去哪里报的仇呢,如果她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们。”   “这一点,我和哥舒也想过,”陈妖道:“当时哥舒随他娘在梅山,我那时刚出师,奉了师命在外历练,这一切都是我回去后才得知的,听他们说,当时师娘是一声不吭连夜就走的,连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留下。”   半晌,周梨道:“也许秦青梅知道此去非常危险,所以谁都没说,怕连累家人。”   这番推测被陈妖立刻否定了:“不会。你不知道,哥舒府的人向来团结,任何事不可私下做决定,这是规矩。而且师娘是个性子极其谨慎的人,她几乎从不冒险,如果说她知道了凶手是谁,她一定不会隐瞒,即便要去报仇,也会先把凶手的身份告诉大家,就算不当众说出,也会秘密告诉长辈们。说实话,就连她会孤身去报仇这一点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在我看来,师娘是绝对不会这样莽撞的。”   周梨低下头,这样的话,便无解了。   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有秦青梅才经历过的事情,那事情想必很可怕,让她违反了自己一贯的处世原则,就这样一去不回。   周梨道:“那么,和梅影的关系在哪儿?”   “师父下葬的时候,”陈妖低声的,一个字一个字告诉她:“在他喉咙里,发现了梅花。”   周梨一惊:“梅影的杀人石花?”   陈妖点头:“不错。你能想象吗,他回来的时候已全身残废,一个字也说不出,但至少还苟活着,直到十来天后,他忽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他下葬的时候,发现是有人把石花塞进了他的喉咙里。哥舒府内个个皆是高手,你说凶手是怎么潜入进来,又是怎么把石花打入师父喉中的。那时候梅影还未出现在江湖上,也从未出现过石花杀人的事件,所以对那朵石花,我们一无所知。”   周梨沉思一会儿,正想说什么,她们已到了山门口。   回到客房后,两人就此道别,天玄门与点苍派的客房位置离得颇远。   周梨走了一阵,看到姜珏与宋遥在说话,看见她时向她点头示意。   寒暄几句,原来是姜珏正与宋遥商量掌门身故之事,言道此为非常时机,还是回门派之后,再正式为掌门料理后事。   只不过灵吉道长的尸体留在湘西的迷宫中,取不回了,姜珏叹了一声:“便将衣冠冢下葬吧。”   宋遥紧了紧拳头,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的决定。   这时,姜珏看天色已晚,话说过了头,忘了时辰,赶紧借口离开。   三人分别后,周梨原是要回房的,停住脚想了想,尾随姜珏而去。   姜珏匆匆要走,定然是为陈妖口中的密谈。   既是只邀了六大派掌门,想必极为隐秘,除掌门外,不予弟子知,陈妖也是厉害,竟然连这也探听到了。   她不敢跟得太近,姜珏武功不俗,很容易被他发觉。   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吊桥,还要通过一片小树林。姜珏使的是点苍派的独门步法,身形如风。周梨要避免脚底发出树叶的声音,所以跟得略显吃力。走出树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此刻楼中高挂灯笼,会客厅在主峰居中的位置,要走一段蜿蜒曲折的路。   正好南山和景西因为姜珏晚了时辰前来寻他,几人在途中遇着。周梨慌忙往旁边一避,等再探出头去,那三人已走进了会客厅了。   思前想后,只好等姜珏从会客厅出来。   她轻轻靠在墙角,把方才和陈妖说的话都想了一遍,她想出了破绽。   陈妖说哥舒府内皆是高手,没人能混得进去,但,若那凶手就是哥舒府的人呢?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的。只不过,如今哥舒府都倒了,树倒猢狲散,要追究内贼也是极难的。   周梨晃了晃头,甩掉这宗错综复杂的陈年往事,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去,而那件事情,让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她看着会客厅,那件事,是与小楼,与楚墨白,与六大派,还有这次的湘西一战有关的。   天色越来越暗,她大着胆子靠近会客厅,前面有弟子把守,她只好绕到后面,不敢开窗,猫在窗户下面,竖着耳朵想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姜珏道:“……陆掌门指责我点苍派在湘西被围攻之时没有尽力,可是我点苍派二十三名弟子,除了一名弟子外,尽皆殁于湘西,就连我派掌门也……我倒是想要问问陆掌门,如果这也不算尽力,那我们死去的二十二名弟子,算什么?!”   姜珏的声音极响,周梨一惊,继续听下去。   陆奇风说话了,开口前先不屑地哼了声:“呵,那除了说明点苍弟子武艺不佳外,还能说明什么!”   这么说,就未免太伤人了。   周梨听到拍桌声,想象应是姜珏被这话刺伤,心头大怒,换作是灵吉道长,无论是资历还是辈分都与陆奇风持平,陆奇风不敢和灵吉道长这么说话,姜珏的性子在同辈中已算得极为沉稳,而且心思也多,但到底太嫩,还不能完全控制情绪,不是这只老狐狸的对手。   莫金光这时候跳出来为姜珏说话:“陆掌门,当时我们与点苍派一起攻破梅影的包围,点苍弟子个个英勇当先,若非他们,恐怕我们都要丧生在湘西,这些是我亲眼所见,陆掌门这话有失偏颇。”   陆奇风一向看不太起莫金光,所以对他的话置若未闻。   周梨等了半天,不过却没有等到姜珏的怒骂,而是听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我尚有一事还未请教陆掌门。我派掌门丧身湘西,陆师弟明知此事,却一直隐瞒,从湘西归来后只字未提,到底是何居心?”   “你说什么!”陆奇风立刻回嘴:“灵吉分明是自己大意,因而失踪,你竟敢把此事怪到陆蕴身上。”   姜珏忍着火气慢慢道:“陆掌门错了,我派掌门不是失踪,而是,已然身死。”   刹那无声,静止了片刻,楚墨白问:“有何证据?”   姜珏便将周梨告诉他的话转述给五人,他没有提周梨的名字,只说是一名“女侠”,是考虑到周梨不是六大派的人,也非江湖中人,不想给周梨惹麻烦。   周梨倒是第一次听人叫她女侠的,止不住弯了下嘴角。   陆奇风不等他说完,打断他道:“这种来历不明之人所说的话,姜贤侄竟然也会去信,你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姜珏道:“是真是假,请陆掌门将陆师弟请来,一经对证,便知分晓。”   周梨听到这里,多少觉得陆奇风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的不知道此事。   她猜想一下,觉得陆蕴不可能把这事告诉给任何人听,那小子有点缺心眼,逃出生天后别人是死是活他全不放在心上。   陆奇风也深知陆蕴的秉性,揣摩一番,觉得姜珏所言还真有可能是实话,但他要面子,不能松口:“姜贤侄这样说,就是怀疑我青城派撒谎了?”   这问题简单到把陆蕴找来一问便知,陆奇风非要扯到门派的高度上去,想让姜珏打退堂鼓。   终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这样好了,把陆师弟秘密叫来,只我们几人问一问他,若是真的,就叫陆师弟道个歉,若不是真的,就叫姜师兄道个歉。”   这是温小棠的声音。   周梨想,这次湘西之行,只有温小棠没有掺和,非鱼楼不可能不知道其他五大派前往湘西一事,但温小棠并没有领非鱼楼同往。事实证明,温小棠的决策很对,不知为何,周梨觉得温小棠这个人十分聪明。   柳长烟也想平息战火,附和着说:“就是,现在哪是争吵的时候,还是回原先的话题为好。”   楚墨白道:“莫掌门。”   莫金光正襟危坐,把此次胭脂楼的伤亡情况报出。   胭脂楼这次已算五大派中伤亡最轻的了,四名弟子身死,两名重伤,比青城派还要少死一个。   陆奇风连这也要在心里攀比一下,暗自看了眼莫金光,这个温吞水,运气倒好。   接下来,就此伤亡情况,楚墨白做出了安排,各派身亡弟子,亲人多加抚恤,重伤弟子,多加照顾,所需银钱和药材,一律由小楼承担。   周梨心道:“出手阔绰啊。”   再接着,就是商谈山下那群武林人士的问题。   小楼已经接到不少人想要配合六大派一起对付梅影的请求,现在是用人之际,对于这些自告奋勇的人,当然不可能拒之门外。   六人商定之后,便决定在后日,请这些武林人士齐聚聚仙台,到时集思广益,一起商讨如何对付梅影。   姜珏思索着说:“可那些武林人士众多,鱼龙混杂,让他们和我们一起,会不会难以操控?”   操控?   周梨摇头,姜珏未免太高高在上了些,那些人有相助的意愿已是极好,竟然不说配合,而说操控。   姜珏这样说,另外几人也没人反对。   楚墨白便想出了一个解决的法子:“那就将愿意帮助我们的人拟出一张名单,再以名单将这些人分配给六大派。”   依旧无人反对,楚墨白道:“那么后天,就照此进行吧。”   周梨觉得拟名单这一条实在不好。   这些无门无派的江湖人有许多是不屑门派这种东西才孤身行走江湖的,这些人的性格也都比较古怪,难以掌控,他们岂会由得小楼把他们放在名单里让他们去哪里就去哪儿,这是异想天开。   这些人需要的是一个能完全把他们打败让他们臣服的强者,其实楚墨白最适合做这样的人,可惜他不会去做,他根本不会想到去做。   楚墨白站得太高了,所以他不知道应付这些人需要的不是他那些道德礼仪。   密谈临尾,楚墨白叫人去把陆蕴请来。   周梨不用看也知道,陆奇风脸色必定不好。   陆蕴进门的时候还险些绊了一跤,看到眼前这六人集体看向他,凭他再任性妄为,也不由吞了吞口水。   一经对证之后,陆蕴起先还嘴硬不肯说,被柳长烟三言两句套出话后,便只好红着脸把事实说出来。   姜珏所言既然是真,那么,楚墨白要陆蕴给点苍门道歉就合情合理了。   至于会盟结束后,点苍派的后事上,青城派也需到场凭吊。   这次密谈,陆奇风本是站了不败之地的,一来觉得自己门派应是伤亡最轻的,二来点苍派连掌门都失踪了,他和灵吉本就有芥蒂,正想借此讥讽一下点苍派。   谁知这两点都没达成,还莫名其妙被人训了一头,脸色僵得铁青,才一结束,就拎着陆蕴气呼呼地夺门而去。   其余五人陆续离开会客厅,柳长烟走前,回头看到楚墨白一人还坐在首座的位置上,忽然想到,从进门开始,就没看到他站起来过。   虽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但他总放心不下,道:“师兄。”   楚墨白抬起头,容色淡淡的,稍显苍白。他的血色向来很好,但是此刻却白得异常,剔透得过分。   柳长烟问:“你的伤可都好了?”   楚墨白是带着一身的内伤从湘西回来的,那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楚墨白受伤。   楚墨白道:“已无大碍。”   “真的?”他目光锐利。   楚墨白并未说话。   柳长烟也就问不下去了,“那就最好了。师兄,还是要保重身体。”   他正要走,楚墨白忽然叫住他:“柳师弟。”   柳长烟立刻顿脚,“嗯?”   楚墨白问:“可有去看过师父?”   “啊?”柳长烟一怔,“有啊,我到小楼的第一天就去剑阁拜见过师父了,”他觉得奇怪,“怎么了?”   “可有说什么?”   “这个……说的都是琐事而已。”   “师父没有问你此次湘西之行吗?”   “当然问了,”柳长烟道:“师父问了我可有受伤之类的,还有就是……感慨了一下这次我们在湘西大败,又说了让我好好习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楚墨白微微垂下眼睫:“是么。”   柳长烟觉得局促:“师兄,到底怎么了?”   楚墨白摇头,“没什么。”   周梨在外面听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死寂中,柳长烟应该是带着满腹疑问走了。   楚墨白为什么会忽然问起慕秋华。   周梨莫名其妙地一阵寒栗,又想起那件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事情。   楚墨白是最后一个离开会客厅的,周梨脚步轻盈地跟上他。才转过一个弯,楚墨白毫无预兆地转过头。周梨浑身一冰,躲都来不及,被他抓个现行。   两人在花荫底下,隔着略远的距离对望。   “你怎么会在这里?”楚墨白奇怪地问。   周梨连忙把自己是和点苍派一起上山来的事情告诉他,楚墨白道:“姜师弟口中的女侠就是你?”   周梨点点头。楚墨白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去。   “你等一等。”周梨叫住他,他竟不理睬,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做,周梨只好道:“是和你师父有关的。”   楚墨白猛地停住脚,快速转过身:“什么?”   “湘西的时候,梅影的掌教曾把我抓了起来,你应该还记得,”周梨低声道,头顶月色清亮,楚墨白静静地听她说,“那时候,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他说‘没想到聂不凡还没死,竟把六道神功教给了你。’”   楚墨白微微疑惑,聂不凡他不知道是谁,至于六道神功,他压根没听过这门武功。   周梨解释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师父是谁么,聂不凡就是我师父,六道神功就是我身负的武功。这武功是我师父自创的,武林中只有极少数的几人知道。他当时根本没有与我交手,却知道我身负六道神功,那么,他一定是曾经见我使用过六道神功。我想来想去,见过我用这门武功的人不多,除了你之外,那就是……”   楚墨白终于懂得了她话中的深意。   除了楚墨白外,还有一个人曾为她把过脉,知道她身负的这门奇特的武功。那人就是慕秋华。   楚墨白脸色陷入了彻底的灰白,让周梨吃惊。   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向她道:“不要跟过来。”   周梨怔在原地,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第67章 对质   楚墨白是要往剑阁去, 那里是慕秋华几年来的闭关静修之地。   楚墨白提了一盏灯, 他不是孤身,手中朔月剑, 袖中一封密信。   他走得很慢,就好像他并不愿意前去。   他的脸色苍白,路遇弟子向他行礼时, 他就停下来, 点一下头。   快要到剑阁时,他再次停下,这一次周围无人, 他闭起眼睛,略微歇息一下。   他对柳长烟撒了谎,他其实并非已无大碍,他的内伤还没有好透, 那还需要时间,但真正让他身体难受的,是春风渡。   楚墨白运起春风渡, 仅仅片刻,他的嘴角洇出了血液。   自从他受伤以来, 春风渡便古怪地不受他的控制。   他轻轻把血抹了去,拾步走完最后一段路, 到了剑阁前,守在门外的弟子向他抱拳:“掌门。”   楚墨白应了一声,往剑阁看去:“去将师尊请出来。”   弟子一愣:“为什么。”   楚墨白难得面目清冷, “快去。”   弟子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吓,不敢犹疑,连忙步入剑阁。   只一会儿,那名弟子便和慕秋华一起走出来。   慕秋华穿一身极淡的袍子,眼中有疑惑,但嘴角仍噙着淡淡微笑,看向他。   已是深夜了,两人的身姿都隐匿在灯火里。   楚墨白低声道:“请师父与我去一趟戒律堂。”   慕秋华愣住了,这个徒弟从小到大,都对他极其恭敬,侍他如父。   楚墨白却执意重复:“请师父与我走一趟。”   “为什么?”   “我要在沈师叔面前,与师父当面对质一事。”   “何事?”   楚墨白沉默,“等到了戒律堂,我自然会说。”   看他这么郑重其事,慕秋华微觉讶异。   两人尴尬地站了会儿,慕秋华说:“好,为师就和你走一趟。”   楚墨白看向那名弟子:“半个时辰后,请所有执剑长老前往戒律堂。”   弟子狐疑地盯着他,可能没见过楚墨白这个样子,颇觉这事情极大,战兢地点了下头。   谁知,慕秋华在走过楚墨白的时候,楚墨白出其不意地点住了他的穴道,慕秋华睁大了眼睛,身体猛地僵硬。   弟子看到那一幕,惊讶道:“掌门,这是……”   楚墨白没有理会,只对慕秋华说一句:“徒弟不肖。”   紧接着,便把慕秋华抱进了怀里,前往戒律堂。   小楼的戒律堂,凡是违反楼中戒条清规者,轻者关入大牢,重者废去武功逐出山门。   下至弟子,上至掌门,一律同罪。   故戒律堂是小楼中最为肃然之所在,而戒律堂的执剑长老一直被视为是掌门之下诸人之上的存在,所以每一任的戒律堂长老都是经过严格甄选的,必经其他九位执剑长老与掌门一致同意。   戒律堂的弟子看到慕秋华时已十分惊讶,待到楚墨白说:“先将师尊下牢。”时,更是震惊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几个人踌躇不安地立在原地,七嘴八舌地问道:“掌门这是为何”“师尊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是否有什么误会”   楚墨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戒律堂前的灯笼黄橙橙地亮着。   对面的弟子们发现了他的异样,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这时,一个气沉丹田的声音出现在背后:“为什么?掌门若无恰当理由,恕难从命。”   楚墨白回头,看到了执掌戒律堂的执剑长老沈云从,南山就跟在他身后。   执剑长老虽然听从掌门之令,但辈分比掌门高,可以质疑掌门所为。   戒律堂的执剑长老向来铁面无私,即便是掌门犯错也照样处罚,大约也只有他敢这样对掌门说话。   “沈师叔,”楚墨白恭敬地唤他,说:“墨白这样做,自有墨白的理由。”   沈云从看到慕秋华被点住了穴道不能动弹,又看了看楚墨白,打开了戒律堂大牢的门。   小楼的大牢并未见多少血腥,虽说是关人的地方,但楼规是禁止严刑拷打的。   石墙砌成的牢房,弟子们每日清洁,里面不见一缕灰尘。   一间间牢门由精铁制成,只在上面开个小窗。   三人进去后,把一众不知所云的弟子关在门外。   楚墨白与沈云从对面而立,慕秋华被放在一把椅子里,头颅轻垂,眼睛睁着,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沈云从身穿小楼的素白长袍,他虎背熊腰,一双眼睛不怒而威,小楼弟子向来都很怕他,比怕掌门更甚。   此刻他手提长剑,听完楚墨白的理由后,表情从震惊到发笑,“掌门,你说慕师弟是梅影掌教,这未免太可笑了。”   “这事情并不可笑,”楚墨白严肃道:“师叔觉得可笑?”   沈云从怔了怔,他深深看了慕秋华一眼,说:“无论如何,也该听听慕师弟是怎么说的。”   慕秋华坐在那张椅子里,从楚墨白开始指证他为梅影掌教时,他的表情就极其古怪,不能说是生气楚墨白这样污蔑他,也不能说是承认了他的确是梅影掌教,总而言之,那样的表情叫人无从琢磨。   楚墨白点头,同意了沈云从的话:“我此来,就是要在沈师叔面前,亲自与师父对质。”   他说着,先解开了慕秋华的哑穴。慕秋华血脉一通,深深吸了口气,但身体尚不能动。   “墨白有一封信,想要让师父过目。”楚墨白慢慢从袖子里取出雪白信笺,展开在慕秋华面前。   慕秋华还没有去看信,便先气愤地道:“墨白,你究竟受了何人蛊惑,要这样平白无故地来污蔑师父。”   楚墨白不回答他,只说:“请师父看信。”   慕秋华冷笑一声:“有什么可看的,这信上的内容如果是污蔑我的话,那我绝不会去看。”   楚墨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有痛色,“师父不看,是不是在害怕?”   沈云从一皱眉,把那信劈手夺过:“争什么,我来看!”   他开始读信,把信看完之后,他的脸色彻底变了,变得与对面的慕秋华一样古怪。   信上是一个人的证词,这人是一个制-毒者。   五年前,华山血案,引发正邪大战,那场血案之中,曾有一味毒,将华山上的几人都毒倒,后来这名制-毒者还被小楼抓住,声称是邀月堂堂主陈秋梧买了他的毒下在茶中。   但是,现在,这人在信上翻供,说自己此前是被买通诬陷陈秋梧,真正买他毒-药的人,是慕秋华。   楚墨白从湘西归来之后,以掌门印信密令小楼探子追查这名制-毒者。   当年小楼抓获此人,却被此人逃脱。   这极为奇怪,小楼的戒律堂建有牢狱,门外都有弟子把守,要逃走绝非易事,可这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小楼消失了。   小楼探子按照楚墨白要求追查多日,终于查到此人。   没想到多年过去,他已远离江湖,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巨贾。   探子将此人带回小楼,几天前楚墨白密审此人,他终于吐露出了隐藏多年的真相。   原来当年不止是慕秋华买了他的毒,也是慕秋华帮他从小楼的戒律堂逃走,更是慕秋华给了他一笔颇为丰裕的财富,叫他消声灭迹,永远不要出现在江湖上。   现在,这人的证词摆在面前,楚墨白道:“师父,你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慕秋华的身体轻轻颤抖,脸色浓得滴墨,若不是此刻被点住穴道,他屁股下这张椅子恐怕都要被他的内力震碎。   他嗓音枯哑地道:“墨白,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受人蛊惑了!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此刻为何这么不冷静?”   证据当前,楚墨白见他还在狡辩,指尖绷得极紧,“我真的不明白,师父,为什么?”   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就好像少时习武,遇到难解的招式时,他也是这样,轻蹙眉头,问一句,为什么。   别人习武遇到难题时,都会问,怎么办,或者,这招怎么才能耍好,楚墨白却很奇怪,不懂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招要这样使?慕秋华告诉他原因之后,他才会解开眉头释然。   半晌,相对无言。   慕秋华忽然笑了起来:“墨白,你究竟想跟为师说什么?你难道以为,这信上写的,是真的不成?”   “是吗?”楚墨白紧紧盯着他,问:“师父告诉我,这信上写的,是真的吗?”   慕秋华神色不对劲,半晌才答:“不是。”   可他这幅样子,明明就在说是。楚墨白神色里浮出了失望,突然之间,他以指为剑,戳向慕秋华双眼!   慕秋华一惊之下,猛地闭眼,沈云从在一旁惊道:“掌门!”   但伤害并未造成,楚墨白的手指在慕秋华的眼皮前停住,慕秋华慢慢把眼睛睁开,古怪地看着他。   “如果我使出这一招,师父会怎么应对?”楚墨白忽然问,“又或者,如果我一剑刺向师父,师父会怎么做?”   慕秋华短促一笑:“自然是避开。”   “是么,”楚墨白偏偏摇了下头,“我想师父不会避开。师父会这样做。”   楚墨白伸出两指,做了个夹住的动作,仿佛虚空中,他当真夹住了对面而来的一把剑。   停顿片刻,楚墨白才慢慢道:“师父这个夹剑的动作,是习惯性动作,我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这一招。”他低下头,身体微微发抖,“在湘西之时,我与另外二人围攻梅影掌教的时候,那人也做出了这个动作。”   三人彼此看着对方,诡异的气氛蔓延。   沈云从愣了一下,怀疑道:“有这习惯的,也不一定只有慕师弟。”   “对,”楚墨白点头,“但有这习惯,又懂得小楼武功的人,就只有师父了。”   那梅影掌教在与他动手的过程中,十分了解小楼武功,这才是真正古怪的地方。   沈云从张了张口,似乎仍想为慕秋华辩解,但一时没想到好的理由,只能闭上嘴巴,去看慕秋华。   过了很久,慕秋华苦笑起来。   笑着笑着,脸色变得无比之白。   他突然抬头,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就是要怀疑师父,是么。”   楚墨白低声:“师父知道徒弟的性格,不把事情弄明白,徒弟决不罢休。如今这事情已清楚,至少我搜罗来的证据表明,师父有极重大的嫌疑,师父如果觉得是徒弟冤枉了你,你大可拿出你的证据,来反驳我。师父,你有证据吗?”   慕秋华眼底露出血丝,不言不语。   楚墨白的声音更低了:“你没有。”   满室死寂。   慕秋华没有给楚墨白答案。   楚墨白死死看着他,他感觉一股脱力,好像连朔月剑都要提不起来,头脑一片空无。   慕秋华在他生命里的重要性是难以言喻的,若不是慕秋华当年捡到还在襁褓里的他,他也许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现在。   成长的过程中,慕秋华不止是他武学上的师父,更是他人生上的导师,可以说,他许多的观念许多的见解都是从慕秋华那里来的。   守正辟邪,非黑即白,这是慕秋华亲自教导给他的,可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错,会把一切都转变,以至于他要与自己的师父对质。   楚墨白的声音飘忽起来:“师父养我育我,待我恩同再造。师父可曾想过真到了这一刻,徒弟该如何自处?”   在大义面前,他该当灭亲。在小节面前,他是他师父,更多时候,甚至超越师父,是父亲般的存在。   ——“大义与小节,原来你分不清楚。”——   这句话闪电一样劈入他心里,使得他眼里划过亮光。   慕秋华脸如死灰,如花叶迅速枯槁下去,楚墨白是他一手带大,很多时候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你想怎么样?”   楚墨白没有说话。   慕秋华道:“你要证据,那你也得先放了师父,师父才能去找证据给你。”   楚墨白脸色极差,强忍下心中酸楚:“我不能放了师父。我是小楼楼主,天下群雄皆为铲除梅影而来,我不可私自决定。后天会盟之上,当堂对质,师父说有证据,好,就请师父到时拿出你的证据,然后,要放要囚要杀,由众人定夺。”   “什么?”沈云从大惊:“你想直接在会盟上公审慕师弟?你可曾想过小楼的名声?”   慕秋华作为小楼前任楼主现任师尊,身份特殊备受尊崇,小楼建立以来,就只有一位掌门因错被处置过,这样的事情本就是极掉门派脸面的,所以当时公审也只是小楼上下的公审,严禁非本门弟子参与。   楚墨白想要在江湖群雄毕至的会盟上审判慕秋华,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将来小楼必会无地自容。   慕秋华紧紧盯着他:“你这是要送师父去死。”   楚墨白轻轻偏过脸,不答。   过了半会儿,慕秋华忽然大笑:“你可曾想过,如果我要对你不利,你早已死在我手上了,我又何须让你修习春风渡,何须教导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弟子与我作对。墨白,我待你是真心的,你怎么会不明白。”   烛光在楚墨白脸上拉出狰狞的影,良久,他还是那句话:“我不能擅自做主。小楼楼规,掌门犯过,该当先由十位执剑长老密审,确定为实后,再进行公审,继而以楼规处置。我已通知其他几位执剑长老前来,今夜密审完后,我会在会盟上直接进行公审。”   沈云从厉声道:“我不同意!”   楚墨白一言不发。   沈云从同不同意并无所谓,这是小楼立下的楼规,楚墨白按规行事,他作为戒律堂执剑长老,更没有资格插手干预。   楚墨白眼神凄冷,所说的每个字都失掉温度般清寒:“小楼要想在武林中自处,就不该欺瞒此事。湘西一行,各派损失惨重,江湖同道也死伤无数,如今知道错在小楼,我作为小楼掌门,绝不姑息罪魁祸首。”   沈云从目光一变:“罪魁祸首,掌门,你是否用词太过了些,你方才还叫他师父。”   闻言,楚墨白眉心微凝,道:“不。他是我师父,这不会变。他是梅影之主,这也不会变。”   说到这里,三人都各怀心思地收了声。   不知过去多久,沈云从忽然眉尖一挑,大概是听到其余几位执剑长老的声音,作势要去开门:“来了。”   这时,那张椅子里被点住穴道的慕秋华出乎意料地抬起了头,仅仅只是一刹,他脸上那种复杂到难以描述的表情忽然之间都敛得干干净净,微笑道:“谁?”   沈云从奇怪地也笑了,应他:“梅花。”   这一问一答十分迅速,几乎没有间隙。   楚墨白霍地回头,眼前已是一大片雪白剑影。   沈云从是走过他身边越到他背后去开门,所以他的位置绝佳,一剑便朝楚墨白背后的空门刺去。   朔月应声出鞘,堪堪对上袭来的剑刃。   朔月一出鞘,只轻轻一划,便迸出清锐的剑气。   多亏了如此,才能在关键时刻为楚墨白挡去这致命的偷袭。   可是,前面挡住了,后面却还有一个慕秋华在。   慕秋华不知是何时冲开穴道的,但他猛一站起来,掌风便蕴含了深厚的内力劈向楚墨白颈项。   楚墨白的眼神可能是他这辈子都从未有过的震惊。   两剑交击之时,慕秋华一掌劈下,捏住了楚墨白的右肩,他的声音阴柔,呵气如兰地笑叹道:“好徒弟。”   楚墨白双眸骤然紧缩!   慕秋华一捏之下,捏碎了他的骨头。   剧痛传遍全身,手臂一刹便废了,软绵绵地垂下,朔月剑铮然落地。 第68章 诬陷   两人亲眼看着楚墨白倒下。   白衣如莲, 楚墨白不甘心地想要爬起来, 慕秋华俯身,摸了摸他的鬓发, 姿势无比爱怜,楚墨白瞪大了眼睛。   “掌门是否奇怪,”沈云从微笑, 俯视着地上的楚墨白。   忽然, 他把腰背躬起,形如老者,声音也变了, 说:“这样,掌门就该记起我是谁了吧。”   楚墨白心脏快速跳动,死死看着他。   他听过这个声音,也见过这幅模样的人, 就在湘西,那座关帝庙里的庙祝,阴公鬼母里的阴公。   沈云从笑道:“掌门觉得我是作为执剑长老时的样子好, 还是作为阴公时的样子好?”   他问完,楚墨白已晕厥过去。   “朔月剑, ”沈云从捡起那把剑,这剑他向来只见楚墨白佩戴, 无缘一碰。   冰凉寒意渗透骨髓,他略微一惊,脱口赞道:“果然好剑, 不如掌教留着?”   慕秋华摇头:“我不要。”   “为何。”   “朔月太正。”   “太正?”沈云从一笑,“我喜欢,掌教可否留给我?”   慕秋华微笑,把剑取过,仍旧放在楚墨白手上,微一思忖,又换到楚墨白的左手:“此剑只配得我徒弟,旁人配不得。”   沈云从暗自一哼,腹诽道:好一个徒弟,也未见你手下留情,装什么师徒情深的样子,恶心。   沈云从说:“掌教未免太大意了,竟叫他识破了你。这下可如何是好,外面的人该怎么应对。”   慕秋华半蹲在楚墨白身边,疼惜地抚摸楚墨白的脸,“是我让他识破的,不然你以为凭他能识破我吗?”   他突然奇异地笑了起来,他这徒弟真是一贯的天真,他故意露出几个破绽,没想到他真的跑去把当年的事查了出来,查出来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跑来与他对质,而是等了这么长时间,看来他是始终不相信他的师父会做这一切。   慕秋华眼里的疼爱更深了。   沈云从大概也觉得他性子怪异,“做什么让他识破?”   慕秋华只是微微一笑,指了指大门。门一开,外面驻守的弟子便会看到这一切。   这个疯子又想干什么。   沈云从习惯了这人时不时地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想做什么?”   慕秋华笑道:“杀人。”   沈云从鹰隼般地盯着他。   片刻后,门开了,血光在一刹漫天。   楚墨白倒在地上,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他只是疼晕了而已。   慕秋华与沈云从的谈话,甚至有几句稀疏地传到他耳朵里。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此刻身体还受不受得住,强行运起春风渡。   不知是谁,狂吼了一句:“掌门!”   这震天的一声叫喊把楚墨白整个人惊醒,一簇血溅上了楚墨白的眼睫,他被这烧灼感惊得一颤,随之他认出了方才是谁在吼叫。   楚墨白一刹清醒了,视线不远处,有一双至死未闭的眼睛直视着他。   南山。   南山。   南山。   少年的眼睛明亮,像无一丝阴霾与污垢的星辰,定格在了饱含凄厉与恐惧的眼神上。   戒律堂外的警钟被敲响,一下一下,振聋发聩。   楚墨白全身血液好似被抽干,他左手指尖微动,攥紧了剑柄,承受着会经脉俱废的可能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   被折断的右手还在撕裂般地疼痛,他喘着粗气,眼角鲜红。南山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但他仍是看到了满地的血腥,都是戒律堂的弟子,此刻皆横躺在地。   楚墨白头晕目眩,但他还是一眼便看清了沈云从所站的位置,持剑刺去。   这一剑充满破绽,他这一生都没有使出过如此差的剑招,但他一生也再没有刺出过如此愤慨的一剑。   沈云从却被这一剑逼得连连后退,脸色惊恐万分,喃喃地在说些什么求饶的话。   楚墨白杀心已起,除了夺下他性命之外,其余什么都想不到,他将朔月剑往前一送,剑尖刺入沈云从的肩膀,沈云从痛呼。   楚墨白握着剑还想再刺得更深,一抹剑光突然向他袭来,他根本无力抵挡,这才蓦地想起还有一个慕秋华在。   这道剑光只是将楚墨白的朔月剑打落,楚墨白跄踉几步,站稳了,轻轻抬头。   没想到慕秋华已不在,是柳长烟神色复杂地站在他面前:“师兄。”   “师弟。”楚墨白虚弱地应他,低头时,看到他出鞘的剑,愣住。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头,看到柳长烟身边站了许多人。   几位执剑长老,小楼弟子,甚至还有点苍派的姜珏,非鱼楼的温小棠,青城派和胭脂楼也正巧到了门口,看到这血腥的一幕,愕然噤声。   楚墨白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人,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约莫能分清谁是谁。他心想也许还有戒律堂的弟子未死,或者有希望救回来,便向其中一名执剑长老道:“救人。”   他叫的是神农堂的执剑长老苏合香,没等楚墨白开口,她已经开始检查这满地的尸体。   片刻,柳长烟看到她摇了摇头,知道了并无活口。   赶来的景西从柳长烟身侧挤了过去,发了下愣,走到南山尸体旁跪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脸。   尸体已经开始失温,景西呆呆地注视着他,往前抱住南山的头,完全愣住。   死寂之中,只有楚墨白还在问:“如何?”   无人应他,他猜测应是无救了,喉头一阵哽咽,全身剧痛。   但他是一派掌门,他不能倒下,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楚墨白喘了口气,开始下达命令:“沈云从与慕秋华杀害戒律堂弟子,将沈云从拿下。”他偏过头,“传我之令,封闭山门,不允许任何一人出入,有看到慕秋华者,莫要轻易与之动手,先以钟声示警。”   正在低头给沈云从止血的苏合香赫然抬头,其他人也皆是惊疑神色,苏合香冷冷道:“你方才说什么?”   楚墨白低声道:“慕秋华为梅影掌教,沈云从乃梅影门下,方才我将慕秋华带至戒律堂要将其下牢,不想被沈云从暗中偷袭,被他们两人合力打伤。”   楚墨白说起话来一直都很简单,言简意赅,少去多余且不必要的修辞,开门见山。   但是楚墨白这短短几句话的分量,已如泰山压顶,把戒律堂压得透不过气。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   其实楚墨白自己不觉得,他若现在照一照镜子,必定也会被吓一跳。   烛火昏黄,一地狼藉血腥,尸体横陈,他浑身浴血,掌门长袍被各人的血浸透,面容眼睫上,还在淌着血珠,过度使用内力的后果是他现在的脸色白得异常,眼角却红得吓人,朔月剑锋芒毕露,剑身倒影着他半截身子。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楚墨白这幅模样着实可怕。   这时,沈云从忽然抓紧苏合香的手,虚弱地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便晕了过去。一旁有人连忙插口:“他说什么?”   苏合香抬眉道:“他说,是掌门杀害了戒律堂弟子,他想要制止,被掌门刺伤。”   楚墨白愣了愣,像没想到他会泼给自己一盆脏水,竟然如此信口开河地污蔑他。   先前楚墨白的话已让人震惊,现在沈云从的话几乎要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小楼掌门与小楼的执剑长老竟然在相互指认对方。   “胡说八道!”柳长烟蹦出这句话。   谁知,陆奇风玩味地接了下去:“你说的是沈云从,还是楚贤侄?”   他这一开口,还陷在惊讶中的小楼诸人纷纷清醒,几位执剑长老开口:“这是小楼之事,还请非小楼人等暂且回避。”   莫姜温三人听闻,立刻拱手先退。   陆奇风却挡在他们面前,不容他们离开:“谁说这是小楼之事,你没听方才楚贤侄的话吗,这既然已牵扯到梅影,就是整个武林之事,是公事,非小楼私事也。兹事体大,我为了天下武林,一定要知晓事情的真相。”   几位掌门踌躇不定,小楼众人皆面色不善。   僵持之际,温小棠出来说话:“长老说得有理,但陆掌门说得也有理。不如这样好了,让弟子们先退,我们几位掌门留下。”   小楼众人好像并不想同意这个折中的办法,但也不想犯了众讳,驱逐弟子们出去后,紧闭上大门。   几人回首,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楚墨白身上,一时间无人说话,仿佛在等着楚墨白自白。   楚墨白一身血痕,眉宇里闪过罕见的戾气,微怒道:“他撒谎。”   柳长烟紧紧看着他,相处多年,极少见师兄生气。他知道他此刻怒的是这古怪的静默,好像无形间定了他的罪。柳长烟思忖一下,问道:“有何证据证明他撒谎。”   楚墨白脱口反问:“那又有何证据证明我撒谎。”   柳长烟被他问得一愣,悻悻地闭上嘴,暗叹口气。   他这样问楚墨白纯粹是想让楚墨白拿出他的证据来,让这里的人信服。   可是这句话谁问皆可,柳长烟不行。   在场的人里,柳长烟与他最亲,他已遭师父背叛,柳长烟现在跳出来让他拿出证据,这样的举动就表示他不信任他。   陆奇风立即道:“这还不好办么,那就双方都拿出证据,看看谁是真的。”   一名执剑长老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陆奇风丝毫不把人放在眼里,执剑长老在掌门之下,根本没资格质疑他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查清楚谁在说谎。楚贤侄,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方才说的话吗?”   楚墨白的脸色并未见缓和,但他一字一句,开始把今晚发生的事说出来,包括他找到的证据,他语气很轻,但也把来龙去脉都说得清清楚楚。   面前的人都听得入神,也无人看出他其实已经快要站不住。   说完之后,楚墨白轻轻喘了口气,说:“那名制-毒者现在就在我房间里,你们可以去找他来对质。”   众人一合计,便先叫门外的一名弟子去把那人带来。   这过程中,每个人都保持沉默。柳长烟看楚墨白快不行了,担忧地上前扶住了他。没想到他这一扶,楚墨白竟把全身力气都靠在了他身上。柳长烟一怔,知晓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正要开口让苏合香来看一看他,弟子在这时归来。   他带来了那名制-毒者,但带来的,只是那人的一具尸体。   苏合香走了过去询问那名弟子,然后又俯下身验了会儿尸,片刻后,她把门关上,面对众人,说:“那人死了。”   烛火里爆出一颗灼目的灯花,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楚墨白指认的是自己的师父,慕秋华成名已久,江湖上谁人不知,凭的说他是邪教之首,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莫金光沉吟了一会儿,一边回想一边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在湘西时,楚公子与梅影掌教比武,那人使过小楼的北斗七星步法,是不是?”   这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在场者纷纷点头。   莫金光紧接着道:“而且,他当时忽然提到了慕秋华,也很可疑,如今想来,好像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想要混淆我们。”   温小棠幽幽然道:“沈云从指认楚公子是杀人凶手,可是他也没说楚公子为什么杀人,楚公子如果是梅影的人,又怎么会自爆身份,堂而皇之地在小楼杀人。”   不少人附和道:“有理,而且在场的弟子已死,凭沈云从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当做证据。”   众人三言两语地把事情捋顺。   其实这桩事怎么看都破绽百出,但凡有点智慧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断定楚墨白就是凶手。   方才众人看到他血污满面提剑刺人的样子,一时被骇住了,此刻冷静下来,只需仔细一想,立即便从中看出了诸多问题。   这时,大门被弟子敲响,苏合香离门最近,门开之后,那名弟子显然疾跑过来,一阵喘气:“长老,那个,师、师尊……”   苏合香握住他肩膀:“你们找到慕师兄了?他在哪里?你们和他动手了吗?”   “不是啊,不需要找,也没有动手,”弟子顶着一脑门的细汗,气急地道:“师尊就在剑阁,守门的师兄说,师尊这一个晚上,根本没有出去过啊。”   “什么?”楚墨白蓦地开口,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不可能!”   那些围在楚墨白身边的人纷纷不约而同地倒退一步,同时将手往剑柄上压了压。   这打脸的速度太快,方才还有人说楚墨白无辜,可既然有人能够证实慕秋华从未踏出过剑阁,那么楚墨白的话自然也就动摇了真实性。   陆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这些死了的人,伤口如何?”   苏合香已检查过一遍,“皆是一剑毙命,伤口一寸来长,表面平整,手法利落。”   陆奇风再问:“这伤口普通的剑可能造成?”   莫金光缓缓摇头,“须得是好剑。”   陆奇风瞥向楚墨白:“怎样的好剑?”   莫金光闭嘴无言。   陆奇风哼笑,猜测道:“朔月如何?”他顿一顿:“其实我方才就想说了,那些死去的弟子,伤口似乎都是被同一柄兵器所杀。我们大可通过比对伤口,来查出他们是被何种兵器所杀。贤侄,”陆奇风甚是和颜悦色,还能开口叫他一声贤侄,“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不如将朔月交出?”   其实无人比楚墨白更清楚,为朔月所伤的切口是何模样,楚墨白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些人的确是被朔月杀死。   他百口莫辩,低声道:“我说过了,慕秋华折断了我的手臂,我因此昏迷了一段时间,定是他们将朔月取走,以此杀人。”   “是了,”柳长烟道:“师兄手臂已断,怎么使剑杀人。这些伤口干净利落,他用左手根本不可能办到。”   陆奇风道:“也许是他先杀人,后被沈云从制止,沈云从折断了他的手臂,他再将沈云从刺伤。”   柳长烟高声道:“不可能。师兄的武功,岂是沈云从能比的!沈云从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折断他的手臂。”   陆奇风被他一呛,反问道:“这么说,柳大侠是相信你师父才是杀人凶手了?”   柳长烟一怔,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里没有比他更尴尬的身份,他若为楚墨白辩白,就等于相信楚墨白的话认定慕秋华是真凶,可是,那是师父啊,他的武功,都是师父一招一式教授的。   要相信师父么,可是,师兄也是他永远不会去怀疑的人。   柳长烟的脸色极其难看,这时,他眼睛一瞄,看到众人身后显出一张清丽的容颜。柳长烟怔住,那人已挤过众人,走到了前面。   “我相信。”忽然,一个清润的嗓音响在晦涩不堪的戒律堂中。   周梨折身站在众人面前,领受着一道道复杂万变的眼神,微微昂了昂头,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说:“我相信楚墨白。” 第69章 狡诈   一阵沉默, 姜珏低声道:“周梨姑娘, 你……”   陆奇风一挥袖,“你是什么东西, 敢在这里插嘴说话。”   姜珏皱了皱眉,思索该不该为周梨说话。周梨是他带上小楼的,怎么说他也有责任, 可她什么时候插嘴不好, 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插嘴,让他下不来台。思索后,姜珏干脆什么也不说。   周梨淡漠地道:“我也算参与了湘西一战, 应是有资格说几句话的。”   湘西一战就仿佛成了某种禁忌,一旦提起,众人的脸色就变得讳莫如深。   周梨心想,她为楚墨白说话, 要是让重雪知道,恐怕要气死了。   但她更不想让真正的梅影掌教逍遥自在,重雪要是当真气得想打她, 她就让他打一顿好了。   莫金光对周梨没有敌意,见她这样说了, 便立刻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姑娘说相信楚公子,证据何在?”   周梨将在湘西之时, 与楚墨白一起围攻梅影掌教一事道出,言罢,她说:“我当时刺了那人一剑, 如果慕秋华身上近日受过伤,那就是慕秋华无误。”   几位执剑长老的表情已经僵得难以形容,无论周梨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和小楼是脱不了干系了,楚墨白和慕秋华还有沈云从三人中,总有人在说谎,无论怎样,这三人都是小楼举足轻重的人物。   小楼是六大派之首,武林表率,出了这样的丑事,声名一落千丈不说,将来恐会有极大的麻烦。   莫金光慢声说:“是不是真的,去剑阁找慕前辈一查便知。正好,也可请慕前辈现身说法。”   当机立断,几人一同前往剑阁。   途中像怕楚墨白逃跑,竟围成了一个阵势将他牢牢钉在里面,手压着剑随时准备出鞘的样子。   楚墨白的春风渡太厉害,即便他此刻受伤,众人也不敢大意。   楚墨白走得很慢,他没有办法快,右臂直直地垂着,左手握着朔月,凭他现在的力气,连剑都快要握不住了,但他没有任凭朔月拖在地上,而是紧紧提着它,眼神始终放在虚空中的一点上,丝毫没有去看那些戒备着他的人。   楚墨白脸色极差,犹如死人。   一路上,六大派的弟子们不敢上前,皆讶然驻足,指指点点,窃窃不休。   语言一向是流传最快的东西,瘟疫都比它不得,不消半会儿,那些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弟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流言不止传得快,还传得半真半假,在这么半会儿,也不知在众人口中成了个什么样。   楚墨白目不斜视,唯独他自己听到胸腔里的喘息声,一下慢过一下,如同下一刻,就会像断线的珠子,四肢骨头全都散架,然后零落一地,叫后面的人踏上来,踩成污秽。   “师兄。”耳朵里传来柳长烟的担忧,半丈之外,柳长烟似乎是想要上前来扶住他,结果被谁挡开了,柳长烟眉宇里怒气顿生,正要发作,楚墨白轻轻抬起手,对他摇头,平声道:“我无事。”   柳长烟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对方才阻他的人冷冷甩袖。   楚墨白步履沉重地前行,不知多久,忽然,有一人不顾众人反对,稳稳托住他手臂,支撑住他欲倾的身体。   他微微一愣,随即敏感地察觉到这人熟悉的气息,那股轻柔温润,不消去看都知道是在生笑的眉眼,忧虑道:“墨白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为何不让他先疗伤?”   一副良善无害爱护徒弟的好师父模样。   他们已到了剑阁,慕秋华闻讯出阁,大惊之下,疼惜地在众人面前扶住了楚墨白。   楚墨白僵硬地挣脱开他,方才还极力克制的胸膛此刻一起一伏,嘴唇微启,用力地呼吸起来。   慕秋华站在剑阁前,一身干净的袍子染上了楚墨白衣服上的血,怀抱的姿势空了,神色看上去茫然而疑惑,倒是没有再笑了,更多的是担忧,很怕楚墨白会真的死掉似的。楚墨白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像从来不认识他那样看着他。   周梨皱了皱眉,心生嫌恶。这个慕秋华,演得一手好戏,不去戏台子上唱戏,真是委屈他了。   陆奇风让身后的弟子把剑阁里里外外搜查一遍,看有何线索。   一位执剑长老发话了:“这是剑阁,摆放我小楼历任掌门兵器之地,尊崇无比,岂容你们这样践踏。”   青城派的弟子们赶紧害怕地收手,陆蕴却不怕,仗着陆奇风撑腰,嚷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查,这事是出在小楼的,我们有资格查清楚!”   陆奇风冷声:“小楼不允许我们搜查剑阁,莫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事情吧。”   长老们脸色不善,协调之下,便由小楼弟子和青城派弟子一起入阁查探。   外面,慕秋华还不知发生何事,但看这阵仗,约莫忖度出几分,与几位执剑长老低头说话。   楚墨白看在眼里,不知何故,眼中生出锐意,目光来回梭巡在慕秋华与长老们之间。   这期间慕秋华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位长老抬头冷冷朝他看了一眼,尤其是苏合香,在冷眼之后,突然古怪地幽柔一笑,随即又立刻把笑收起,仿佛从未笑过。   但那一笑,楚墨白确信自己是看到了。   阴公鬼母,如果沈云从便是阴公,那么谁会是鬼母。   众所周知,阴公鬼母两人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阴公既在,鬼母必不远矣。   查探完毕,剑阁干干净净,什么能证明慕秋华是梅影掌教的线索都没有。   之后,陆奇风又逼问那名守在剑阁外的弟子,那弟子被吓得不轻:“没有、没有啊,师尊今天一直在剑阁,从未踏出过半步,也没有任何人来过剑阁。”   楚墨白突然抬起头,“你为何要撒谎。”   弟子双脚发软,看上去真的要哭了,“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   楚墨白想起了片刻前沈云从向他背后偷袭来的那一剑,又看到苏合香晦涩的面容,以及那些执剑长老们各不相同的神色,他无声地低下头。   于是众人便把目光都放到了慕秋华身上,慕秋华已知发生何事,柔声道:“你们想怎样?”   “这位姑娘说在湘西时刺了慕贤弟一剑,”陆奇风抬着下巴,“事出无奈,还请慕贤弟脱下衣服,给我们瞧一瞧。”   慕秋华脸色微凉了些,众人知道他虽脾气好,待人一向温和可亲和颜悦色,不过当众脱衣服这种事,着实让人脸面全失。尤其慕秋华还是小楼上任掌门,放眼江湖上,谁敢这么对他。   “我不知这位姑娘为何要这么说,也不知墨白是受了何人蛊惑,竟会怀疑起我来,”慕秋华说话声音平稳,透着一股清冷,“如今众位既把矛头指向了我,我若不当众自证,想必各位今日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众人面面相觑,微觉不好意思,陆奇风却不觉得,冷笑的弧度益深。   “但我若此刻脱下衣服,证明了我的清白,我在这里要替小楼问一问各位,”慕秋华道:“各位是否愿意向小楼道歉。”   莫金光正要接口说愿意,陆奇风夺过他的话头:“如果证明了你是清白的,那么你的徒弟就不一定清白了,反正无论如何,都是小楼的问题,凭何要我们道歉。”   “就是就是,”陆蕴丝毫不嫌事大,附和道:“反正不是你就是楚墨白,总有一个坏人。你倒是先把衣服脱下来啊。”   陆蕴一个小辈,敢这么说话,引人不快,小楼众人脸色铁青,半晌,慕秋华只好扯下自己的衣服。   慕秋华身上有不少伤口,都是些陈年旧伤,分布在他的身体各处。他体型不瘦不胖,十分匀称。   莫金光问道:“周姑娘,你所说的伤口是在何处?”   周梨一提却邪,用剑柄指过去:“在他后背,右肩的位置。”   当下苏合香上前查看,道:“没有。”   “不可能!”周梨声音拔高了一下,径自转到慕秋华后面,“就在他背后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是刺了他……”   她话语旋即停下。   慕秋华的后背的确有伤,不过不是在肩头,而是在其他地方,他的肩头一片光滑平整。   周围的人皆奇怪地看着她,不做声。   慕秋华脸色低沉,像受了莫大屈辱,慢慢把衣服穿起来。   “慢着!”周梨走上前,意欲再次把他的衣服扯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   她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苏合香推开了,“你究竟是何处来的!太放肆了!如今已检查过,证明你根本是在撒谎!”   “我真的刺了他一剑,”周梨抗辩,思绪飞转,立刻想到了什么,“对了,一定是他伪装过了,那个伤口也许……”   就在这时,慕秋华疑惑道:“你的剑,是却邪吗?”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她手中那柄浑身漆黑的剑上。   却邪,向来是只闻其名,少见其真身。它已和聂不凡一起失踪了二十年,但兵器谱上始终未将它除名。   武林第一的剑,邪剑,现在在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女手中。   这少女颜色姣好,容貌淡淡华光,说不上倾城国色,但有清朗明润的气质,似乎与却邪不匹。   却邪剑气度太邪。   但多看几眼,便发现不知何故,那一人一剑,出奇地匹配,就好像却邪沾了几分明亮色彩更为锋利,而那女子,染上细微的轻邪气息容颜更显锐意。   但是,终究是天下第一的邪剑。   百年来,执此剑者,要么是性格孤僻举止古怪的江湖异类,要么是心术不正大杀四方的武林魔教。   此剑饮饱人血,日复一日,更为邪异。   十几把长剑同时出鞘,围住了周梨。   慕秋华这一问真是问得恰如其分,问得刚刚好,再没有比他更懂人心的了。   周梨咬牙,心念电转,心想那伤口一定被慕秋华伪装过了,她还要争辩张口,众人忽然变了脸色,一些人疾呼掌门,一些人喊楚公子,还有一些人,冷冷地作壁上观,抱剑不动。   周梨回头时,正好看到楚墨白倒了下去,染血的白袍像雪中绽开的红梅,悄无声息地倒地,叠声的叫喊惊得檐边翘立的红绸灯笼都摆动了几下。   *   楚墨白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   戒律堂的牢房会在顶端开一扇极小的天窗,天色已经渐明了,薄薄的淡光从那方天窗里射下,外面应是晨雾疏胧,朝阳将浮云稍煨,露出一点点绯红的端倪。   他起身时咳嗽了几声,身体压抑而闷痛。   慕秋华那一手不止捏碎了他的肩骨,更震伤了他原本就未好全的经脉,现在可谓伤上加伤。   “朔月。”他下意识想去摸剑,朔月不在他身边。   隔壁牢房传过周梨的声音:“你醒了?”   楚墨白怔了怔,“灵芝姑娘?”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周梨没有好气地怒道。   两人隔着一堵厚墙,声音是从牢门的窗上传出去的,倒也听得清楚。   楚墨白又是一愣,思绪慢慢回笼,理了理当下情况,抬头张望了一番,微微垂下头:“是他们关我进来的?”   他未言明他们是谁,似乎也不重要,要是说得太明白反而伤人,他道:“周姑娘,你怎么也会。”   周梨愤愤不平,“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好师父。”   师父这两个字是现在楚墨白最不愿听到的字眼,他极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肩膀,随之撕裂般的疼痛传遍全身。   楚墨白被关进戒律堂之前手臂并未得到治愈,柳长烟为此争论不休,但因为怕楚墨白手臂一旦接好,在场的人中便无人可敌他,所以柳长烟再争也无用。   众人商议,会盟在即,待会盟过后,再来深查此事。   除小楼外的五大派在这方面达成一致,会盟时暂时将此事保密,不可传扬出去,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将楚墨白关进密牢,再派遣多名弟子看守住慕秋华和沈云从,双管齐下,在真相明朗前把这三人都控制住,免得节外生枝。   “你那个师父,再没有比他更狡诈的小人了。”周梨来来回回在牢房里踱步,想到昨夜慕秋华张弛有度,一边怒责弟子不去救治楚墨白,一边对六大派想要软禁自己表现出恰当的愠怒,再经几位长老劝解下,他只好“纡尊降贵”“大度有礼”地接受了这个“不合理”的安排。那人言语之间行为之中丝毫不露破绽,完全是以一个武林中成名已久的大侠风范在做着这一切,看上去风度不减,各种情绪都拿捏得甚是妥当,旁观了全局的周梨简直目瞪口呆,难以想象这天下会有这么会做戏的人。   周梨秀眉紧蹙,脚下停住了,道:“慕秋华一定是给自己受伤的地方‘易容’过了,一定是的。”   楚墨白顶着疼痛,尽量把声音端得极稳,“易容?”   “对,我刺了他一剑,他不可能好这么快的,就是好了,也该留下疤痕。”周梨轻轻靠着牢门,抬首望着天窗的日光。   六大派觉得她居心叵测,加上她手握却邪,来路不明,围攻之下,她又答应了谢天枢不能使用六道神功,虽然即便用了,也不可能在这么多高手中逃走,所以只得束手就擒,被关了进来。   周梨敲了敲铁门,“楚墨白。”   楚墨白听到了,慢慢抬头。   周梨道:“我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你说沈云从是阴公鬼母里的阴公,他又没有易容,你与他相识有二十多年了吧,那说明,他很早之前就潜伏进小楼了。还有那个驻守剑阁的弟子,他为什么要帮慕秋华撒谎,只有一个可能,他也是梅影的人。你可曾想过,小楼之中,到底埋了多少梅影的人。”   楚墨白略略覆下纤浓的眼睫,这个问题他已然想到了。   现在,那些平日里相处日久的小楼诸人,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个个转过去,哪怕是一低眉一微笑的细微表情,都仿佛蕴含了许多种高深莫测的含义。   楚墨白没有再说话了,许久,一片寂静。   他觉得极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那么疲倦过,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破碎,如平地而起的亭台楼阁,正在慢慢崩塌。   他累得闭目,往后靠去。   但是周梨的一句话又让他不得不将萎靡的精神重整,“再过一日,就是会盟了。没有小楼掌门在的会盟,你说他们会用什么借口来搪塞?”   周梨这话意在揶揄,却让楚墨白睁开眼睛。   他被慕秋华折断手臂昏迷期间,似乎听到他和沈云从说过什么,其中有会盟二字。但是他现在想不起来了。   楚墨白抬头,睁着布满道道血丝的眼睛,费劲心力地去想当时他们说的是什么。   那句话一定很重要,让他隐隐不安。 第70章 众怒   一天的时间里, 楚墨白始终未曾想通。   一天之后, 会盟便在小楼的聚仙台举行。   这一日天下群雄毕至,从聚仙台上望下去, 人潮壮观至极。   周梨盘腿坐在大牢硬邦邦的石床上,一手支颌,做沉思状。   弟子送来的饭菜还摆在传送食物的小窗前, 一口未碰。   今天她没有听到外面看守的弟子窸窣的谈天声, 想必会盟上需要足够的人手,大多数弟子都被调派去了。   她还在胡思乱想,隔壁的楚墨白警觉道:“谁?”   周梨跳起来, 竖着耳朵一听,果不其然,有慌张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不似小楼弟子, 所以楚墨白才会问一句谁。   她赶紧走到小窗前往外张望,哪知迎面就和一双漂亮的眸子对上,她惊喜道:“陈宫主。”   “不是说了嘛, 叫我秀秀。”陈妖妖娆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给她开门,“苦了你了, 我也是没办法,平常这戒律堂看守严密,我闯不进来, 只好等今天会盟,看守松懈的时候再来救你。”   周梨道:“外面的弟子呢?”   陈妖笑道:“当然是被我放倒了。”   楚墨白声音清冷,“你伤了他们性命?”   “没有,迷晕他们而已,哥舒的迷药可是一流的,”陈妖脱口就回,意识到问她话的人是楚墨白,呸了一声,“管好你自己吧,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管别人!”   周梨从她话里听出了点不好的眉目,“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昨天六大派神神秘秘的,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我是看到柳长烟那家伙神色越来越重,便约莫猜出大事不妙,费了点力气才从柳长烟口中探出个一二分。据他说六大派已经查明了此事的真相,只等会盟一结束,就公审你们。”陈妖拉过周梨,把却邪剑给她,好在此剑是收在柳长烟那里的,她才有机会把它偷出来,“快跟我走,正好趁着今日会盟人多眼杂,不然要走就难了。”   “等等,”周梨皱眉,“公审?”   楚墨白道:“不可能。”   陈妖语气不善,“什么不可能,是真的。”   周梨不知道小楼的公审代表什么,通常只有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才会进行公审。公审其实已不是审,而是相当于在众人面前定他们的罪了。这说明六大派已确信楚墨白是凶手,才会对他公审。   楚墨白沉默,手指牢牢扣紧铁门。   就在这个当下,灵光突现,在陈妖带来的这个坏消息下,他总算想起了这两天一直困扰与他、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的事——   “你想怎么样……”   “……会盟在即……”   “……那又怎么样……”   “你想如果……震天雷……”   “这……会不会太疯狂……”   楚墨白呼吸急促,做出了一个迫切到不和他以往举止的动作。   他猛拍牢门,震得重响,“放我出去。”   陈妖不去理他,拽起周梨。   没几步,周梨觉得不妥,又跑了回去。   隔着牢门,她从狭小的窗口看着楚墨白,“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楚墨白点头,“至关重要。”   周梨眼睛一亮,取了钥匙给他开门,“想到了什么?”   楚墨白迅速将他想起来的那些只言片语告诉她,她惊讶不已:“不会吧,慕秋华在聚仙台藏了震天雷?这不太可能,你等一等,让我想想……”   “不会有错,”楚墨白脸色发青,“是我亲耳听到的。”   这几天以来,周梨对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已经不能够相信了,“可这事不对,慕秋华这几天和我们一样,被软禁在剑阁,我记得你们小楼的聚仙台也是有弟子把守的吧,他怎么做到在那里埋下震天雷的?”   楚墨白道:“你不是对我说过,你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吗?”   周梨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小楼里既然蛰伏了梅影的人,那么,有人帮着慕秋华埋藏震天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今天会盟,不止六大派,许多武林同道都在邀请之列。   如果慕秋华真的在聚仙台布下了炸药,震天雷的威力她见识过,足以平掉整个聚仙台,到时死伤惨重,慕秋华不止可以趁机逃脱,还可以重创六大派,一石二鸟。   可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楚墨白怎么可能等她想通,如风一掠,人已远出大半丈,周梨拉他不及。   “这人!”她气愤,“平常看着冷静得要死,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么冲动。”   陈妖道:“真的有震天雷吗?”她停顿了一下,脸色凝重,柳长烟也在聚仙台。   周梨马上道:“我们这就走。”   她又接了一句:“去聚仙台。”   从戒律堂到聚仙台,聚仙台上青山妩媚白云悠远,远山触手可及。   才走到吊桥上,远远的便听到慕秋华的声音。   聚仙台下乌压压一片人影,慕秋华的声音灌入了内力,很远也能听到。   周梨一怔,随之愤然。   他们竟然让慕秋华主持会盟。   楚墨白不在,小楼群龙无首,在这种情况下请出更高级别的人物倒也合情合理,但是慕秋华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这么快就打消了对他的所有怀疑,公开让他主持大局。   她想到一半,慕秋华的声音中断了,身边陈妖仔细凝眸:“是楚墨白。”   太远了,看不清楚墨白是否已至聚仙台,但周梨也知道,定然是他。   她们赶到聚仙台下时,正好响起一片哗然之声,楚墨白大概把震天雷之事说了出来,引发骚动,随之众人开始四处奔散。   周梨在各种夹杂的混流气息中仰头看去,台上六大派的掌门们尽皆起身,陆奇风、莫金光、姜珏……各人都在说着什么,有在安抚底下的武林人士者,有怒斥者有,有低语者,话语交叠不休,但早被人潮声盖过,无一能听清。   被他们围住的慕秋华和楚墨白两人各自立于左右两侧,不知发生了什么,楚墨白抓住了慕秋华的手,慕秋华神色惊讶,楚墨白脸色沉郁,再接着,慕秋华一挥袖,甩开了楚墨白的桎梏,那一下的力道外人看来并不大,但楚墨白还是稍稍跄踉了一下,他步子一退,袖子微振,一枚细小的东西随之从他袖中落到地上。   糟糕,周梨脸色难看,这是陷阱。   既然慕秋华自己也在聚仙台上,那么聚仙台就不可能放了震天雷。   楚墨白听到的那些话,一定是慕秋华和沈云从故意说的,这是慕秋华特意给楚墨白布下的一个陷阱。   慕秋华太精明了,他知道楚墨白一定会越狱阻止,他故意设局让楚墨白这样做。   周梨震惊,没想到慕秋华的算计如此滴水不漏,他似乎是极其了解楚墨白,把微毫都算了进去。   聚仙台上的众人低下头,都愣住。   从楚墨白袖中掉落的,是一朵制工精巧的石花,六朵花瓣,雕琢细致,杀人石花。   这石花一掉,就仿佛决堤的洪水,台上所有人的情绪本就绷到了极点,目光转到石花上,再移到楚墨白面容上,即便是脾气温良如莫金光,都在一股头晕脑胀中变了脸色。   楚墨白慢慢抬起头,慕秋华已离他十步之远,脸色有遗憾和悲哀,就像不忍看到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竟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周梨眸子一片冰凉,许多人都在慌不择路地逃命,唯独聚仙台上的几人神色各异。   终于,陆奇风爆出怒吼:“抓住楚墨白!”   雪亮的剑光层叠而出,柳长烟冲到最前面拦住众人,“慢着!其中必有误会!”   “这还有什么误会,”陆奇风冷笑,“事情都已查明了不是么,今日他自己都暴露了,柳贤侄,何必护着这邪魔外道。”   “哪会有这么蠢的人,把石花放在身上让你看到的!何况他今日赶来聚仙台,正是想告诉我们震天雷一事不是么!”柳长烟快语如珠的辩驳,头偏向一边,看向的是小楼众人,“长老们!”   没人去咀嚼柳长烟的话是十分有道理的,尤其连小楼的人都在踌躇不定,一名执剑长老道:“先拿下楚墨白再说。”   柳长烟心都凉了,说不出的丧气。   “你说事情查明了,”楚墨白终于开口了,“既然查明了,为何还怀疑是我?”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说道:“正是查明了,才知你是真凶。”   楚墨白摇头,这次他一个字也没说。   “你栽赃陷害自己的师父,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想来也是你的同伙,说聚仙台有震天雷?不错,我们的确找到了震天雷,你可知道是在哪里吗?”陆奇风高挑着一边眉毛,不停冷笑。   楚墨白满面死寂。   陆奇风道:“那震天雷就在你房中的密室里!下面藏了数根震天雷,还有数朵石花。如果不是我们及时发现,是否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   柳长烟心力交瘁地替楚墨白说话:“如果师兄是真凶,那他何必现身,来提醒我们逃命。”   “你难道没听他说吗?他说这炸药是他师父埋下的,”陆奇风一剑指过去,“我看他就是想找替罪羊。”   柳长烟还要再说,但他的话已无分量,说与不说,都起不到什么作用。   “小心,”有人低语:“楚墨白的春风渡。”   楚墨白右脚退后一步,半斜过身子,那个姿势是标准的小楼身法。   慕秋华忙道:“墨白,不要!”   小楼中人都是认识这个动作的,楚墨白施展出来,代表他想要动手。   几名执剑长老纷纷劝道:“掌门,先与我们回去,有任何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陆奇风首当其冲地站在最前面,“春风渡又如何,他断了一臂,又无朔月在手,我就不信,还拿不住他!”   一片嘈杂。一时间仿佛充斥着各种声音,在山峦间横冲直撞。   面前的人像一堵快要坍塌的墙一样朝楚墨白倒下来,楚墨白退,再退,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眼角冰冷,哪怕是对着柳长烟的时候,都充满了戒备。   没有人知道楚墨白为什么一直在摇头,更听不清他到底在喃喃低语些什么。   周梨在台下离他最近,她听到的是楚墨白的絮语:“不会是柳师弟,不会……是几位长老么……还是……”他忽然打住了,紧紧合起双唇。   周梨脱口惊呼:“小心!”   数十把剑同时刺向楚墨白。   千钧一发之际,周梨看到他蓦地睁开眼睛,那眼神,浓郁而复杂。   楚墨白一跃而起,一刹飞扬的袍角看上去仍是俊秀飘逸的。   那一刻,不知何故,周梨想到几年前,在城墙上初见楚墨白的画面,那画面里,灰的烟,红的血,激烈的战鼓,以及他白色如鹤的衣袍。   风骨飘然,清雅无双。   那时候她尚且年幼,还以为那人是用雪做成的,干净的不得了,像神仙一样不染半点污泥。   现在,那几年的时光忽然紧缩在一起,相似的画面重合,蓝的天,红的血,嘈杂的人声,以及他白色沾血的衣袍,像受伤的鹤。   楚墨白轻功跃起之后,不断后退,随手夺过一柄兵刃,用以护身,聚仙台上众人持剑追去。   陈妖拽过周梨,往相反的方向跑去,那里有一条可以下山的路。 第71章 景西   两人下山后, 陈妖已经备好了马匹和盘缠, 全都交在了周梨手中,“你先走, 去求醉城吧,避一避风头,万一正派发现你跑了发告示拿你, 求醉城能护着你。”   “现在他们没空来管我, ”周梨看她,“怎么,你不走吗?”   陈妖摇头:“不走。”   周梨挑眉, “为了柳长烟?”   “谁说的?”陈妖一转眸子,口是心非。   周梨轻微地笑了笑,很快又湮灭。这个时候,实在让人笑都笑不出来。   沉静雅致的小楼现在被裹在一团乱麻中, 吵吵闹闹,一刻不宁。这种情况下,她们都不需要避开小楼的守卫, 轻而易举地就随人流到了山脚。   周围许多武林人士皆在议论方才发生的怪事,等了半天, 也没等到那所谓的震天雷发出怒吼,个个都一头雾水, 再接着,就议论到了楚墨白身上去。   周梨思索一会儿,“你不要上去了, 现在上去也找不到柳长烟,他们去追楚墨白,也不知会追去哪里,”她停顿间想了想,“这样吧,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我们不离开金陵,去城里等消息,现在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挤在金陵,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一定传得极快,你看如何?”   陈妖看她说得在理,也知道担忧柳长烟其实没什么必要,六大派要对付的是楚墨白,又不是柳长烟,只期那个懒散的家伙千万别意气用事,把楚墨白的麻烦揽在身上。   片刻后,她冲周梨点点头。   两人在城中不好容易找到家尚未被挤满的客店,暂且住下。   从二楼的房间推开窗户,只消一探头,必定能看到大街上好几个江湖人。   消息比周梨所想的传得更快。   当天暮色四合时,两人在楼下用饭,空余的桌椅没了,只得与人拼个桌。   同桌的两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一个执扇的公子,一个使刀的汉子。   那公子大概有些眼力劲,从周梨坐下时,便不住地打量她的剑,周梨也不藏着掖着,任他去看,有时两人目光相遇,她还甚是礼貌地笑一笑。   那公子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总算撇开了眼睛,与同伴说话。   这两人的对话和周围的谈话声大同小异,皆是在说这次会盟上发生的事。   周梨一直在凝神细听,很快知道了原来有不少武林人士还滞留在山脚未走,正在探明事情的真相,有些人甚至和六大派一起去追楚墨白了。   现在的谣言是这样:六大派内讧,故起纷争,楚墨白得罪了陆奇风,青城派联合其余四大派构陷楚墨白,至于怎么构陷的,犹是未知。   陈妖听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去看周梨。周梨夹了块鲜鱼慢慢咀嚼。消息传得虽快,但是真实性太差。   这也难免,六大派一定为此议论过,严禁门下弟子透露实情。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周梨抬头望了望楼外霞光四起的苍穹。不急,她想再过不多久,那些和六大派一起追去的人,便会传来确切的消息。   让周梨意外的是,追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倒是楚墨白构陷自己师父,后被证实自己才是梅影掌教这一震惊全江湖的消息先传遍了整个金陵。   这不啻为几十年来最为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这传言一起,金陵城的风里都仿佛带上了诡异的味道。   如果正派之首是魔教掌教,岂不让人觉得无比可怕。   不少人痛斥这等妄言,但信的人也不再少数。   “是慕秋华。”陈妖靠在窗边,捋了下鬓边的碎发。   周梨同意。想都不用想,这一定是慕秋华让人散布出来的。周梨走上前,和陈妖在窗前并肩瞭望。   消息不可能传得这么快,看来金陵城中,蛰伏了梅影的人,在散布这消息。   第二日晚上,陈妖偷偷一人离开了客店,去往小楼。她放心不下柳长烟,传来的消息都不靠谱,她想自己夜探一回。   周梨是在半炷香后发现异常的,她想此刻去找陈妖反而不好,也不知她在何处,万一她回来了看到她不在,一个找一个,更加麻烦。于是便等,等到三更天,窗格一响,陈妖从窗户跳了进来,桌上的烛火一摇,周梨起身,看到她安然无恙,轻轻吐出一口气。   陈妖坐下来,先灌了几口茶,才说:“他们在城外三十里处。”   周梨问:“楚墨白逃到那里了吗?”   陈妖摇头,“六大派正在找他,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楚墨白现在受了伤,断了臂,又没了朔月,的确是不能正面和六大派硬抗,春风渡虽无敌,但那些掌门也不容小觑,光是一个陆奇风,在湘西时,周梨就见识过他的厉害了。   周梨看她说话的语气十分确信:“这些是柳长烟告诉你的?你遇到他了?”   “是,遇到了,他也在找楚墨白,怕我添乱,让我回来,”陈妖把杯子放下,忍不住抱怨几句,“我怎么会给他添乱呢,真是的。”   陈妖比划了几下,把看到的情形告诉她:“你是没看到多少人在找楚墨白,六大派便不说了,那些不关他们事的江湖人也在找,好像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找楚墨白。”   “不,现在关他们事了。”周梨轻声,“你想想外面的流言,楚墨白现在和梅影联系到了一起,那就关整个江湖武林的事了。要知道,在湘西一战中,不止是五大派折损了人马,还有许多武林同道都死在了那里。这流言再传上几天,就会传出金陵城,整个江湖都会知道了,只要说的人多了,说的时间长了,到时候,就没人在意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楚墨白就是梅影的人。”   陈妖赞同,湘西一战,众人都憋足了一口怒气,但又无处宣泄,现在,楚墨白就是这宣泄的途径。众怒一旦引起,便如滔天大火,极难扑灭。   “不过,他到底在哪里呢?”陈妖抬头思考,“要说金陵是小楼的地盘,却也没有找到他。他不会已经离开金陵了吧。”   “应该不会,”周梨否决了这个想法,“金陵的几个出口不是都被六大派守住了么。”   陈妖道:“那就奇怪了,他能藏哪儿呢。”   周梨慢慢摇头。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现在谁都在想,楚墨白在哪儿?   谁都在想,谁会第一个找到楚墨白?   一个人躲在何处,总会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有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楚墨白隐藏得很好,但他还是露出了破绽。他落下了一样东西,让人找到了线索。   是血。一滴不慎落在地上的血。   一个小楼弟子正好看到了这滴血,低下头,用指腹沾了一点,放到鼻下轻嗅。他在周围寻觅摸索一阵,原想去通知其他人,但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最后还是打算一个人单独寻找。   发现血迹的地方不在火把盈辉的城外三十里处,而是在小楼里。   弟子歪头沉吟,看着面前掌门所住的别致小院,慢慢抽剑出鞘,在小院中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   正在徘徊,背后一双眼睛隐秘地盯着他,他察觉到了,呼吸一沉,剑尖毫不犹豫地刺去。   谁知听到的却是喵地一声大叫,他诧异地收手了,“是你?”   竟然是那只滚圆的黑猫。这猫不是被送下山了吗。   猫儿一声叫唤之后,噌地窜走了。   他叹了口气,哪有心情去追猫,随它去了。但顿生一念,发现不对。   这猫是掌门养的,除了掌门外,谁都不亲近。   他回过头,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院子。里里外外他都找过了,并没有人在。低下头时,他眼睛微亮了下,迅速走进小院的卧房。   掌门所住之地本就静雅,卧房的陈设也是恰到好处的端严。桌子上摆了徽州产的文房四宝,花几上一只青花釉色花瓶,瓶内兰花垂枝,不多,只一株而已,以供悦目。   他推开十二扇屏风,搬开木板,下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这密室就是他们查出摆了震天雷和杀人石花的密室。其实这间密室不是秘密,小楼是武林门派,有几间密室是极正常之事,但他们没想到,里面摆的东西,会如此不正常。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跳了下去。   密室里没有火光。   周围漆黑一片,眼睛刹那堕入黑暗尚未习惯,谁知他脚才着地,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双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浑身汗毛竖起,大惊之下挥剑反击,将偷袭的人略略逼退,但紧接着就有掌风贴着他面颊拂过。   这一掌极快,表明来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高于他好几倍,但奇怪的是掌力并不刚劲,对方不想伤他性命。   但听得一声闷哼,他知道是自己的剑方才划了对方一下。   他紧紧握着剑不敢松手,过了一会儿,并未再有攻击袭来。   这次,他放慢了语速,低声说:“是你吗?掌门?”   楚墨白在这黑暗里已待了许久,双眼已经习惯黑暗,所以从他的位置,是能看到对方隐约的轮廓的。   他捂住新添的伤口,如往常那样叫他:“景西。”   景西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黑暗中声音的来源。   掌门竟然真的在这里。   他不是被陆奇风一行人逼下了山,就此纵逃而去了么。   他竟然会冒险回到这里。   沉默半天,景西道:“掌门,你随我上去吧。”   楚墨白没有说话。   景西咬住了唇角,他声音充满苦涩,“躲在这里没有用的,难道你能躲一辈子么,随我上去,和他们说清楚。如果你是被冤枉的,真相一定会大白,如果你……”   他欲言又止。   如果真凶的确是掌门,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满地血腥中抱住南山的尸体,无论怎么叫他,南山也无法回应。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刻,他的剑会对准掌门。那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他在他心里,无人可比,无人可及。   南山,掌门。这两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怎么短短几天之内,一个阴阳相隔,一个面目全非了呢。   这几天,他活得就像做梦一样,恍然不知身边发生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可是现在,这黑暗中满溢的血味是真实的。景西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张了张口,左右为难。   楚墨白了解他此刻身不由己,不想叫他为难,“你走。”   景西一怔,和他相处这么多年,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一走,无论是不是去叫人来拿他,再回来时,掌门一定已不在这里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忽然冲上他心田,让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抖,“为什么你不肯面对六大派和天下武林,为什么你情愿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是不是真的是梅影的人,你怕他们查出真相,是不是?!”   楚墨白没有吭声,甚至姿势都没有变过。   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景西已能约莫看出他在哪儿,他挺剑上前,步步朝他逼近,楚墨白没有动,景西一剑朝他眉心直刺过去,楚墨白手往前一探,不用看,只用两指便夹住了薄薄的剑刃。   这是他下意识使惯了的动作,这动作无论怎么看,都是极漂亮的,且带着一股子天生的自信。能用两指去应对兵刃,这本就需要深厚的内功。能在对战时还有这种自信的,天下本就没有几人。   他甚至都不想记起来,这一招,是从慕秋华那里继承而来的。   但是现在楚墨白夹住景西的剑,只因他无朔月在手,他也不想和景西动手,故只得如此做。   喉头一腥,楚墨白的头更低了。   内伤已太重,一运内息,便抵不住要吐血。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景西看他的目光冷而热,一边烧着火,一边冷成冰,“是你杀南山的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你怕什么,为什么不敢跟我去和他们对质?”   “不,”楚墨白终于抬头,轻轻看他,“你不明白。”   景西不放弃地逼问他:“那你就说到我明白,你说呀。”   楚墨白道:“你不该掺和进此事,他们眼线极广,若知道你与我有关,或会对你不利。你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   景西皱眉,“你所言‘他们’,是梅影吗?”   楚墨白低声:“是小楼。”   景西没听明白,“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该走,”楚墨白目光缥缈,轻得像一片纸,落在他身上,“小楼已是是非之地,你该走,离开小楼。”   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他和南山两人蒙小楼收留,这里相当于是他们的家。   他发愣地问:“走?往哪里走?”   楚墨白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快要支撑不住,可他支撑的很好,这么多天,也没有倒下去,“天下之大,哪里都可。”   景西古怪地盯着他看。   掌门一向是把任何事情都担在肩上,一力承当,绝不假手他人。所以小楼中,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有掌门在,万事可解。   是,一向如此。楚墨白从不喜欢多说什么,他的行大于言,他会把所有危险挡住,护着身后的人永远置于安全之中。他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人铤而走险。   这算是一个好习惯么。   扪心自问,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掌门,仿佛天塌下来,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依赖这东西,已经在日积月累中形成。   可是此时此刻,景西忽然意识到,他不累吗,什么都自己做,什么都自己来,从不向人吐露悲苦,这样真的好么。   “你说不是你杀的南山,那他死的时候,你看到了吗?”景西喃喃地问。   楚墨白眼底一片浓郁。   景西觉得身体虚脱无力,拿剑的手轻轻垂了下来,梦呓一般地道:“这几天,我总梦到他。早上起来,也总是在老地方等着他一起去吃早饭,等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以前都是南山叫我起床,叫我去吃饭,叫我该去上晚课了,我啊,对时辰一点不上心,时常都忘记该去做什么,南山训了我好几次,让我改掉这坏毛病,我懒得改,因为想,反正有他在,我要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他总会提醒我的啊。”   他眨眨眼睛,撇过头,伸手一抹眼角,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声音哽咽,怔了好半晌,才道:“我相信你。”   楚墨白轻轻看他。   “那天,南山和我在一起,”景西道:“就是他……死的那天,我与他练武忘了时辰,正好在戒律堂附近,有个戒律堂的弟子跑过来,告诉南山,掌门和师尊到戒律堂来了,他的样子很紧张,结结巴巴的,说什么掌门要把师尊下狱,然后南山就和他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想去的,但那时已很晚了,南山要我回房睡觉,怕我明天一早又起不来,他那个样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训人口吻,气死我了。”   他停住话头,轻笑了下,“然后我就气得回房了,现在想来,我若和他一起去了,大概也身首异处了吧。这算不算是他救了我?”   楚墨白紧紧抿着唇角,一张脸绷紧,脸色雪白。   景西回头,盯着黑暗中楚墨白垂头的模样,“我知道那天师尊是和你一起在戒律堂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并不像那个守门的弟子说,师尊未踏出剑阁半步,他在撒谎,师尊也在撒谎。”   楚墨白轻声:“你没有说出来。”   景西眸光变了变:“你在怪我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庆幸。”   景西讶异地看他。楚墨白道:“如果你说出来,也许已经死了。他不会放过你。”   “他?你是说师尊?”景西头脑混混沌沌,没有理出什么头绪。   他没有说出来,一来的确是害怕,他向来不及南山那样仗义执言。二来,是他在想,掌门和师尊,他们到底谁是真凶,他知道师尊在撒谎,可是那么多线索和证据又表明掌门才是凶手,他糊涂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流血。”忽然,景西这样说了一句。   景西收起剑,想给他去拿点伤药,走到出口下端的昏暗光线里,微微偏过头,“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我不会和人说的。”   景西上去后,不忘搬好木板把入口遮掉。   楚墨白把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背后的墙上,轻轻滑坐在地。   伤口不深,但还在流血。他的怀里有金疮药,是在房间里拿的。他轻微地抖着手指摸索出来,给自己上药,血味与药味混淆成古怪的味道。   一炷香的时间。他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休息一下,一炷香后,他会离开这里。   既然景西已经发现了他,那么这里就不能再待了。   他并非是怀疑景西。直觉告诉他,那少年不会加害他。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相信直觉了。   其实他现在就应该立刻离开的,但他实在起不来身。   密室里静谧无声,安静久了,便能数到自己的心跳。不知过去多久,突如其来的火光冲散了黑暗,光华流泻到他衣角,眼皮跃上金光,让他霎时惊醒。   糟糕,他睡过去了?   哪里来的火光,景西还是带人来了么。   “掌门。”景西远远地唤他。   景西擎着一方盘龙烛台,殷殷火光照亮他清秀模样。密室的入口半开着,兜转进来的风将烛台上的火焰摇了摇。他右手托了一个包裹,走过来时,楚墨白警觉地向后退,但景西只是俯下身,把黑布打开,其中瓶瓶罐罐,都是他尽量搜寻来的伤药。   楚墨白道:“你做什么?”   景西举起其中一个小瓷瓶,“给你上药啊。”   “不,”楚墨白冷声,“你走。”   景西听若未听,执意要给他疗伤,“这些是我在南山房里找到的,他一直喜欢把东西都准备齐全,以备不时之需。我不敢去神农阁,怕苏师叔问我用来做什么。只好先将就着用了。”   楚墨白拒绝道:“你……”   “你闭嘴。”景西怒道,谁知话音未落,两人皆是一怔。但话已出口,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景西干脆把话说到底:“我说信你,就是信你。要救你,就是要救你。救完了你,我们一起去找出线索,给南山报仇。你怕连累我,我不怕。”   怕还是怕的,但只要想到南山,他就不惧了。   景西不由分说的,几乎是扒下了楚墨白的衣服,上药的手却愣住了。   楚墨白身上的伤很多,武者身上有伤在所难免。但是掌门武功高强,除了在湘西时,他还从未见他受过伤的。   眼前的身躯肩背高大骨肉均匀,肌肤瓷白,不失刚劲,是一副极好的身体。   但现在这身体上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皆是被六大派围攻之下所受的。右肩上赫然一个鲜明的红色掌印,那地方骨头突出,顶着皮肤,显出一个诡异的畸状,捏这一掌的人未免太狠。   景西失神地看了一会儿,瞄到片刻前自己刺他的那一剑,瞳孔微缩。他鼻头奇怪地泛酸,轻声道:“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神农阁特制的伤药有一股奇异的淡香,那香气偶尔钻进鼻子,让人心神宁静。   “可惜,这一处,我没有办法,”他指一指楚墨白的右肩,以及他软若无骨的右臂,“我不会正骨,而且这看上去这么严重,恐怕只有苏师叔出手才能治好了。”   楚墨白无动于衷地端坐着,感觉到那药唤起了伤口麻木已久的疼痛感,但也没有教他露出一丁点吃痛的神色来,好像那断掉的手臂根本没长在他身上。   景西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把楚墨白脱下来的衣服扔在一边,上面满布血污,衣料都和伤口黏合了,已经不能再穿。   他上去在卧房里寻出一件干净的袍子给他换上,又想起了什么。   外伤已上好了药,但他与八大派的人周旋那么久,必定是受了内伤的。   景西想给他灌些真气,被楚墨白拦住,“不必了。”   他的伤太重,景西的功力低微,治不了他的伤。   景西会错了他的意,自以为地恍然道:“我都忘了,掌门有春风渡,可以自己疗伤。”他言罢,起身收拾掉伤药,没注意到提及春风渡时,楚墨白轻抽了下眉尖,那满身的伤都没有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景西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认真思索一阵,发现越想越乱,甩头不想了。   他问出一个关键的问题,“掌门,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六大派都在外面找他,小楼相对而言空虚下来,在这个时机回到小楼,的确是比躲在外面要好过一些,但敢真的这么做的,景西还是不得不说他太有胆色了。   但是,两人心里都清楚,一旦六大派长时间搜寻未果,便会回归小楼,所以他躲在这里也非长久之计。   楚墨白知道,所以他没有打算长待。他会走,离开这里,待伤好了,他会隐匿在江湖中,倾尽余生之力,找出慕秋华的罪证,铲除梅影。   这便是他这么多天来,仔细思索后的打算,一个长远的,几乎凭一人之力做不到的计划。景西不忍说的是,再过几天,也许不止是金陵的六大派要找他,而是全江湖的人都要杀他。他自保尚且不能,何谈查出真相铲除梅影。   但楚墨白似乎已下了坚定的决心,剑眉淡淡地横着,景西猜不出他此刻的心绪到底如何。   景西还是不甘地道:“掌门,你真的不试一试,再去和他们说明真相吗,你可以先和几位执剑长老密谈,我觉得他们会相信你的。”   “你忘记沈云从了吗?”楚墨白淡漠地说。   景西一愣,“那只是个例外,其他几位长老一定……”   楚墨白慢慢摇头,“不,现在小楼谁都不可信。这正是我让你离开小楼的原因。”   景西低下头,咬紧了牙关,过了很久,他吐露出一句方才就一直想说的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在真相大白之前,你的余生都将活在别人的非议里,你会成为一个被众人污蔑的对象,所有人都会恨你,你真的不在乎么。”   楚墨白沉默许久:“他们不知道真相。不知者无罪。”   “你。”景西被他的想法弄得愣神,半晌,他苦涩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了。   景西从入口上去时,外面天色已黑。一盏盏灯笼在山中铺开,光芒很亮,这些日子,小楼的灯火昼夜不熄,乱得就如大战来临。   他知道山下更乱。打听了一下,知道了六大派正准备把寻找的范围扩大,而山下的武林人士已聚集在一起,正在帮六大派一起寻找楚墨白。他听着这些话,心里突然被一股更奇怪的感觉攉住。   人为什么可以这样简单就颠覆了自己对一个人的信任呢。   这之前,楚墨白还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人”,所有人提起他,只有敬仰和崇拜。   可是短短几天之内,流言甚嚣尘上,这些人轻易就颠覆了这所谓的信任,任由别人一煽风点火,就将楚墨白变成了仇恨的对象。   简单到让人觉得可悲而可笑。   景西低头踱步,心头萦绕的疑云逐渐散开。这不是说他对发生的这一切都了解到了真相,而是他忽然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相信掌门,相信他告诉他的每一个字,没有任何怀疑和疑虑了。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闪烁的星辰,攥紧了拳头。   景西准备了一些食物,考虑到楚墨白可能几天都没有进食了,他尽量带些简单又能充饥的,借着夜色避开众人。其实就算偶遇到一两个同门,对方也没有心力和他闲聊,顶多问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他只消说是送到下山给师兄弟们的就可打发了。   他看到同门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好几个神色憔悴,显然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这是一个开始。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猜到,现在的慌乱都只是开始,再过几天,才是小楼真正需要面临变故的时候。   到时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景西低下头,脚步匆匆。他搬开屏风往密室里张望的时候,立刻便发现不对。   火光没了。他明明点了一支烛在下面的。   要么是掌门怕人发现吹灭了,要么是他走了。   景西唰地白了脸色,跳下去到处查看一番,果然不见了楚墨白的踪影。   楚墨白早已说过,他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一个人身处危险便够了,他不能把第二个人也置于和自己同样的境地。   他差点忘了,掌门是如何一意孤行的人,他说不行便是不行。   景西跺了跺脚,才从密室上来,小楼中的预警钟声忽然猛烈地传来,像密集的雨点般。他心生不祥,跑出去一看,钟声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那里是后山的剑冢,离铸剑炉很近,是摆放出炉后有瑕疵的弃剑,以及各类邪剑异物之地,几年前从江北一战中得到的兵器也都被放置在那里。   景西脸色一变。   朔月剑也在那里。 第72章 围杀   剑冢名副其实, 在后山的一个洞穴中, 此洞天然形成,至阴至寒。   那些或阴或邪的兵器要么悬于壁上, 要么斜插在地面,因为年长日久,不见天日, 而愈发得深邃沉郁, 每一柄剑都屏住了呼吸似的。   唯独朔月,垂直入地几寸,立于万剑之中, 浑然不惧黑暗,犹自散发淡淡光晕。   警钟响起后,十几名弟子赶来,被剑冢中发出的碎石落地声一惊。而原本就驻守剑冢的弟子们分别在两侧的峭壁和丛林间出现, 手持弓箭,拉开弓弦,随时预备对从剑冢中出来的人进行围攻。   执掌剑冢的执剑长老不是下山参与围捕去了么, 怎么会在这里?   掌门不是逃走了么,又怎么会重新回来?   众人还未将这些理清, 掌门已与执剑长老在剑冢中打得不可开交。   景西站在人群的前端,好几次克制不住抽剑的冲动, 想上前助阵,但这样的对决,根本不是他插得上手的, 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很快景西便明白了这是一个早已设好的圈套。执剑长老竟然算准了楚墨白会来剑冢取剑。   小楼之中,谁会有这样大胆的设想,谁又会如此了解楚墨白。   只有慕秋华。   把朔月剑放在剑冢本就是慕秋华提出来的,之后,他便告诉此地的执剑长老,楚墨白会来取剑。当然这个说法当时众人都难以相信。   朔月虽是好剑,也能理解楚墨白与它亲近,但为了一柄剑冒险回来,可能性不大。   但是慕秋华叹息着道,他一定会来。这种肯定的说法还是让执剑长老犹豫了,于是做了围攻的准备,谁也没想到楚墨白真的来了。   百招过后,楚墨白取得先机,衣袂一掠,再回首看他时,朔月已在他手上。对面的人微微退后一步。   剑冢外的弟子们应该已形成了围攻,他想把楚墨白引到外面。楚墨白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只在剑冢内与他缠斗。   楚墨白要的是速战速决。   方才钟声已响过,再过一会儿,小楼中的人都会赶到这里。   朔月剑被持在楚墨白的左手,他一剑划开了执剑长老的衣袖,两人站定之后,楚墨白冷冷道:“请师叔退开,我不想伤你。”   自始至终,楚墨白没有用春风渡。即便用了,也只是十分和煦地挡开了他的剑势而已。   这应当是算楚墨白在尽往日的情分。   但这不能作为放走楚墨白的理由。对方一言不发,咬牙挺剑而上。   楚墨白眸光微黯了下,下手再不犹豫,他运起身上所有还残存于奇经八脉中的春风渡,这股绵厚的内力直接将对方震退并俯身吐出一口血来。   楚墨白趁机出洞,围在洞外的弟子们看到熟悉的白衣一闪,立刻百箭齐下。   杀害掌门,百年来小楼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但若掌门为恶徒,弟子可为大义而屠之。这是小楼楼规。   朔月划出锋利的一圈,剑气四溢,无数箭矢断裂落地。   好几袭衣袍临风飞下,呈包围之势困住楚墨白。   一名领头的弟子道:“请掌门弃剑。”   楚墨白站如石像,纹丝不动。   之后,所有弟子齐声道:“请掌门弃剑。”   他们还叫他掌门,是留给他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弃剑也是小楼历来对本门背叛者的最终规劝,如果不丢下手中长剑,杀无赦。   楚墨白垂首看剑。   朔月,世间纷乱,人心难测,唯独手中兵刃,淡漠而清冷,光华生辉,始终不变。   楚墨白摇了摇头,他只道:“你们来吧。”   十几张年轻的面孔转过千变万化的神色,一人咬牙道:“切不可让楚墨白逃脱,上!”   什么都可弃,朔月不可。   他如今,已无多少可弃的东西,只有朔月了。   楚墨白一人应战多名小楼弟子,执剑长老尚且惧怕楚墨白的春风渡,遑论他们。   但预想中的败退没有很快到来,好像楚墨白不愿下死手,所以招招都留有余地。   朔月逼近一个弟子的脖颈时,那人惊吓地闭眼,但凉气只嗖地划过,朔月偏离了一寸,没有划中他的致命处,只是用剑柄一敲他胸膛,将他震退十余步。   那人甚至都没有受什么伤,他立在原地攥紧了手里的剑,过了片刻后,再次朝楚墨白刺去。   小楼里半数多的掌事人都在山下,以至于山上空虚,若非如此,楚墨白早已被十位执剑长老包围了,即便他武功再高,断了一臂,也是没有办法力战群雄的。   这时,强烈到不像弟子所发出的气劲从背后袭来,楚墨白正要回身阻挡,面前那些弟子已将剑尖对准了他。   前后夹击,先前被楚墨白打到吐血的执剑长老已步出山洞,趁楚墨白不备之际偷袭他。   楚墨白只有一只手能用,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使出前后夹击。   楚墨白抬腿横扫,稍稍挡了下前面的剑势后,他迅速折身,朔月迎上背后的突袭。   但是,与此同时,小楼弟子的剑如展开的扇骨,在他回身的一刹,集体刺去。   那个当口,执剑长老道:“最后的机会。跟我们回去,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们并不是要杀你,而是要……”   楚墨白毫不犹豫:“不。”   执剑长老的眼神蓦地灰了灰,但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睛诡异地亮了起来。   楚墨白一个“不”字才刚落地,背后十几个小楼弟子赫然抬头。   剑刺入血肉其实是有声音的,那声音,闷得如深渊。若十几把剑同时刺进同一具躯体,那声音更是折磨耳朵。   楚墨白看到执剑长老的眼神之时,一股不详的感觉直冲颅顶。   他听到一声很低哑的喘息,淡漠到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忽然扭曲起来,他猛地回头。   十几把剑都扎进了景西的身体,景西手上的剑落了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所有的人。   至死,他们都不会再忘记景西的这个眼神。   景西夺身过来是想为楚墨白挡下弟子们的攻击,让他有时间去应对背后的偷袭。   但当所有人一起出剑的时候,他好像也忘记了要走,而是硬生生地为楚墨白受了这十几剑。   血一时间还只在伤口处洇开,但剑始终是要拔出来的。   拔剑的时候,众人看到他身上血如泉涌。他没了支撑,僵硬地倒下去,楚墨白将他扶住。   刹那的死寂,杀死的是同门,那袭白色服饰到处染满了血。   景西还在茫然之中,直到发觉说不出话了,他惊恐地喘息起来,手指痉挛地抓着楚墨白的衣袖,那眼神,是要他救他。   五脏六腑破裂,血开始从景西嘴巴里不断地冒出来。   楚墨白的一只手很快染成了红。   谁知,他比景西更茫然,看了看自己的手,再低头看向景西逐渐失血的脸。   死寂只蔓延了一会儿功夫,执剑长老是最快从这场失手里转过神来的。   他顾不上去哀恸这名弟子的死,立即道:“擒住楚墨白!”   这话犹如醍醐灌顶,把所有人浇醒。   为时已晚,楚墨白抱起了景西,朔月在今晚第一次发出最灿然的剑光,将周遭一圈的弟子们划伤。   他飞身而起,眨眼的功夫,遁入了一旁的丛林间。   树叶剧烈作响,纵横的荆棘割开衣摆。   楚墨白将轻功运用到了顶峰,片刻不停地往山下疾掠,竟将背后追赶的人甩到看不见踪影。   景西伏在他肩膀上,楚墨白掌心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往他背脊灌入,直到他自己终于受不住地身体一滞,跪倒在地。   景西从他手里脱离,被一股前倾的力量轻轻摔了出去。   他膝行了两步,去摸他的脸。   景西还睁着眼睛,眼中的惊恐已经在慢慢消散,徒然暗了下来。   “为什么,”楚墨白失声道:“我让你走,为什么不听。”   景西张了张口,楚墨白伏低了身子,好不容易听到了他说的话,虽微弱不堪,但到底传进了他的耳朵。在听到那句话后,楚墨白抖如筛糠。   景西说:“南山也会这样做的。”   他怕死,也怕疼。他从来不及南山认真,也不及南山有血性。但是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忽然想到了南山,于是他没有走。   就是这样简单。   眼前景西的脸和南山死前的脸重叠了,楚墨白觉得身体一阵阵地抽痛,景西无声地向他说了一个字,走。   走,快走。把他放下,逃得越远越好。   “好,”楚墨白把他重新抱起,“我带你走。”   半山腰上原本就有许多六大派的人,预警钟声响过之后,他们便知道出了大事,皆足不点地地往山上飞去。   楚墨白双眼发赤,惨无人色,他根本没有想过先躲一阵,而是堂而皇之,丝毫不避人耳目的运足了轻功往山下飞。   很快,他就被胭脂楼的弟子率先发现了。   莫金光暗示过门下弟子,若遇楚墨白,先不要大张旗鼓,尤其不要让青城派的人知道,能通知到他的就先来通知他。   不等他们向楚墨白传达这份善意,楚墨白毫不迟疑地向他们挥剑。   在把朔月剑送进一名胭脂楼弟子的肩膀时,楚墨白总算回归了一点理智,他微愣了下,神志上好像在天人交战,最终,他把朔月拔出,以内力震开了他们,转眼已在极远之处。   胭脂楼的弟子唤来了其他人帮忙,楚墨白正往山下去的消息立即传开,用来传信的信号弹被放出,一簇簇火花瞬间升上天空。   “楚墨白在那里!”有人大叫一声,纷纷朝火花炸燃的地方围了过去。   楚墨白回转剑锋,不意恋战,那些人武功在他之下,但也经不住他们一波波地上,他身上添的伤口越来越多,脸色随之越来越冷。   天上明月高悬,月色晃到他身上。   楚墨白扛了一人在肩,手持一剑,满身是血,如同妖魔,看到的人无不为之战栗。   渐渐的,受伤的人太多,没有人敢围上来了,所有人都借着树影暗暗窥探,屏着呼吸,生怕楚墨白会突然回头,斩杀自己。仍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地冲过去,未及触到他衣角,便被楚墨白一剑划伤了经脉,倒地痛呼。   “他疯了,他疯了!”有人在楚墨白离开后,畏惧地大叫。   那副模样,那种眼神,还有他那神乎其神的春风渡,这人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是,”在方才与他交手后被逼退的宋遥低声道:“他没有杀人。”   满地哀呼,但是楚墨白没有杀他们。   和楚墨白交手的时候,他明明是有机会杀了他的。宋遥抬起眉眼,目光中那一抹沾了血的白一晃而逝,他方才的低喃也无人听到。   未及半个时辰,楚墨白从山上杀出血路,神挡杀神,佛挡弑佛,六大派无数弟子在他剑下身亡的谣言犹如插上了翅膀,在金陵城中炸开了锅。   还在城外寻觅的六大派听到这消息后立刻起身折返,青城派和点苍派最先赶到。   那是一个极诡异的场景,周围围堵了无数武林人士,楚墨白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混战,浑身是血,发丝凌乱,但他还是抱着景西,提着他的朔月剑,眼睛里毫无神采。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使轻功了,所以他一步步地走着,剑尖始终斜指地面。   “上!”陆蕴好不容易看到了这找了好几天的目标,兴奋地道。   陆藉扯住了他,怒目瞪他一眼。   这小子真是上赶着送死,现在谁敢上前。楚墨白已经失去常性,谁敢在这时候惹怒他就是送死。   “没看到那些人吗?”陆藉一指地上受伤的人,不想让他冒险,“等爹来了再说。”   陆蕴憋着脸色忍耐,悄悄退了一步,对身后一名青城弟子说了句什么。   所有人中,只有姜珏敢上前。   他当代掌门时间不长,这样的场面本不该由他来说话,虽然心底发怵,但还是本着道义拦下了楚墨白,挡在他面前道:“楚公子,我……”   姜珏的话还没有说下去,楚墨白抬起了眼睛。   那双眼睛摄人无比,黑得浓郁,让姜珏不寒而栗,顷刻忘了该说什么。   他的剑未曾出鞘,所以楚墨白也没有以剑相向,只与他擦肩而过。   姜珏怔了怔。那还是人的眼睛么。   他曾见过被追杀到没有退路的兽,狂吼着想要挣脱猎人的围捕,那头兽的眼神与楚墨白如出一辙。   姜珏咬了咬牙,还是回过了头,“楚公子,与我回去吧,事情并未到绝境,我与莫掌门、温掌门,还有你柳师弟,一定会力主查清真相的。”   聚仙台事发之后,他与莫金光、温小棠还有柳长烟已暗中定约,四派联盟,一定要倾尽全力先找到楚墨白,然后他们会据理力争,在事情未完全明朗前,绝不允许定楚墨白的罪。   没想到楚墨白当真缓下了脚步。   姜珏忍不住一喜:“楚公子,先放下剑,我们有话好说。”   楚墨白恍若未闻。姜珏眉头微蹙,试探着低声道:“柳师弟还在找你,他不想看到你这样。”   楚墨白肩膀微微一耸。   原来楚墨白不是对他的话有兴趣,只是对“柳师弟”这三个字有反应罢了。他方才说的话他根本都没有听进去,对那三个字有反应,只是因为柳长烟与他最亲近而已。   但至少证明,他还是在意的。   姜珏寻出了这破绽,想先用柳长烟来挽留住他。还未开口,耳边有风一急,一支冷箭破空而去,出其不意地射穿了楚墨白的肩膀。   陆蕴拈箭搭弦的姿势满是傲气,一击而中,心中狂喜,准备再射第二箭。   姜珏喝道:“住手!”   楚墨白停下了脚步,风卷着他的衣袍不停地翻飞。陆蕴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手奇怪地抖起来。   但是楚墨白除了停下之外,什么都没做,甚至眼睛都没有看陆蕴一眼。   陆藉原本怕他会冲过来,但见他一动不动,忽然也有了底气,冲陆蕴一挥手。陆蕴得了他的允许,更加信心满满,第二箭凌空飞去。   楚墨白虽未动,但第二箭到他身侧时,奇异地转变了方向,轻落在地。   春风渡。   楚墨白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春风渡,无休止地往外蔓延。   众人被这强大的内息吓得逼退几步,陆蕴第二箭未中,极不甘心,火速又去抽了一箭。   这一次他改变了方向,没有朝楚墨白射去,而是正中景西的肩背。   一箭遁入血肉,景西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楚墨白的反应比景西更大,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围堵下,去检查景西的伤势。   这一探手,楚墨白便愣住了。   景西已经没有呼吸了,他其实早已死了,尸体尚温,那是因为楚墨白一直在往他身体里灌入春风渡的原因。他一路抱着的不过是具尸体而已。   陆藉看清形势之后,做出了判断,“那死人一定对他十分重要,抢人!”   除了青城派弟子外,没几个人敢响应他。   陆藉懂得诛心,冷声道:“大家一起上,攻击那具死尸,不必怕他。楚墨白是梅影门下,难道你们不想杀了楚墨白为天下武林除害吗?”   这前面一句未起什么作用,后面一句才是真正让人想要奋起截杀楚墨白的。   在场的人里有在湘西失去挚友而怒意满怀的,也有纯粹为了扬名江湖的。无论是哪一种,陆藉这话一出,都起到了绝对的作用。   众人反应了片刻之后,默契地一哄而上。   离楚墨白最近的姜珏看到他一潭死水般的眼睛里狂卷过惊骇的悲痛,还有许多无法说清道明的东西瞬间点燃——   那只被猎人围杀到伤痕累累的兽,最终临死之际,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折断了猎人的脖子。   危险。   姜珏惊恐地大喊一句:“点苍派弟子谁都不许动手!快退!”   楚墨白跪在地上,手指合上了景西一直未闭的眼睛。   他一路绷紧的身体在这一刻奇怪地放松下来,那些姜珏在他眼中看到的情绪在点燃之后迅速烧着,然后迅速熄灭,余下无止境的漆黑。   有人持刀劈下,朔月迎击。   另一人则从他右侧攻击而来,被他用气劲一震屏退。   左侧袭来的是三把青城派的长剑,朔月解决了面前一人,再度迎上他们的剑刃。   一人见在楚墨白这里讨不到便宜,想起了陆藉的话,改而去攻击那具尸体。   楚墨白翻手一挡,那人的剑还来不及触碰到景西,下一刻,他脖子上便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那是致命的要害,血已不是流了,猛烈地喷薄而出。   血珠溅在楚墨白眼睫上,盈盈数颗,异常鲜红。   他终于闭起了眼睛,脑中绷紧的弦此刻尽数断去。   这是他今晚杀的第一人。   紧接着,朔月向前划过一圈,连续夺下三人性命。   陆蕴吓得连连后退,在怀里掏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信号弹,忙不迭地把它放起来。他不敢再进包围圈,去一个死一人,他牙关打颤,连忙要向后逃跑。   陆藉拉住了他,看他浑身发抖,嫌弃地一甩他手臂,再让他上铁定是送死,他厉声道:“躲起来!”   陆蕴赶紧听话地应了,找到一处极好的掩体,躲在后面,目光时刻注意着众人中的陆藉,怕他出事,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血光弥漫了陆蕴的眼睛。   一开始他还在找陆藉的身影,随之他就被面前发生的一切震住了。   朔月剑仿佛已和楚墨白的左臂连成了一体,他即是剑,剑即是他。   小楼最顶级的剑法一一被他使出,清丽至极,配合以至高无上的春风渡,如春风拂过雪山,尽做消融。   那样清雅无比的剑招,用来杀人毫不示弱,照样杀气四溢。   这便是周梨所想过的,任何一门武功,它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杀人。   怎样杀人,杀怎样的人,存乎于心。   楚墨白杀人如狂,他招式利落,回身、挥剑、夺下一条性命,一气呵成。   不消半炷香,满地死伤无数,陆藉也负伤。陆蕴再也忍耐不住,眼睛一闭,也不管是死是活了,飞快冲了出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藉。   陆藉眼神一变,看到楚墨白刺向陆蕴后背,立刻将他推了出去。他抬手格挡,结果被震落了佩剑,手腕发麻。   “大哥!”陆蕴捂住眼睛狂喊了一声。   陆奇风恰好赶到,当先挡掉了楚墨白的攻击。   陆奇风并非这些倒在地上的庸人之辈能比,他出手不凡,楚墨白身形略微一顿。   六大派已赶来大半,包括许多闻讯而来的武林人士,每个人皆讶异地盯住满地尸体中浑身浴血的楚墨白。   “敢杀我青城派弟子,你这疯子!”陆奇风大怒,“把这疯子抓起来!”   楚墨白眼神不停地轻晃,始终没办法定格住,那些纷纷扰扰的人影在他面前晃过,他看他们就像看水中之月。   但是陆奇风的话他听到了。   原来如此。原来疯了的那个人,竟是他么。   周围一片嘈杂。柳长烟在说话,莫金光在说话,温小棠沉默看着,还有,很多人。   突然,楚墨白发出一声笑。他一笑,所有的话语尽皆停下,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众人当真就像看疯子一样看他了。   朔月剑支撑在地,撑住了他的身体。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平淡道:“都来吧。”   这三个字后来被传遍江湖,被所有人唾弃他竟狂妄至此。   片刻之后,杀声震天。   楚墨白发出的那一声笑,不是在笑面前的他们,而是在笑他自己。   笑声悲哀,因为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奇经八脉中的春风渡轰然一散,了无痕迹。   他从小修习的春风渡,在这关键时刻,消失了。   自从湘西一战后,春风渡便已不受他控制,每一情绪波动,它就消散得更快。   今晚,他毫无节制地使用着它,直到它完全从他身体里离开。   多年前,他练成春风渡的那一日,青山迢迢,长空万里。   他手持朔月,与慕秋华切磋,以春风渡将他震退。他紧张之余,担忧自己还未完全把握好春风渡,伤了慕秋华。   面前的慕秋华浑不在意地冲他一摆手,笑道:“墨白,春风可度玉门关?”   天空泛起盈盈光华,彼时金色的阳光下,一身白衣干净无尘的他少见地凝出一笑,笑容流转,灿烂无边,点头道:“度。”   那便是他此生最好的时节。   现在,他知道了,原来恰好相反。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73章 谢罪   对楚墨白的围杀在寅时结束。   半弦月挂在天上只剩淡淡一个不起眼的轮廓, 比不上山野间数支火把点亮的光芒, 天空像压得很低,伴随冷风不停呜咽。   周梨在客店得到消息与陈妖前去的时候已然晚了, 徒剩了一地狼藉。   向几个武林人士打听,其中一个旁观了整个过程的人心惊胆战地告诉她们楚墨白已被六大派制服,带上小楼去了。   那人抖着唇说话都不利索, “你们没看到……楚墨白太可怕了, 他简直是疯了,六大派那么多高手,竟然都被他压制住了好久。”   两人面面相觑, 周梨轻声道:“疯了?”她盯着地上流淌到她脚边的血迹。   陈妖补上:“六大派怎么了,就不许他以一敌十?”   “可是,那哪儿是正常人的打法啊,”那人眼睛里充满惊恐, “他根本就是不要命了啊。见一个杀一个,连他师弟都被他打伤了。疯子,太可怕了。”   陈妖一怔, “柳长烟受伤了?”   周梨再问了那人几句,那人磕磕巴巴地也说不清楚多少了, 她道谢之后离开。从那人的话语里,猜想柳长烟应该只是轻伤。   周梨道:“柳长烟一定在小楼, 其他掌门也是,他们现在一定一团乱,你去了也没用。”   陈妖脸色不好地点头, 片刻后,她说:“我以为光是一个陆奇风就够楚墨白受的了,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当真以一敌十还撑了这么久。这些名门正派我以前也接触过一些,得罪过一些,要知道,他们可不是吃素的。对了,他不是还断了一条手臂么。这么看,他简直要天下第一了。”   微风里到处是血腥味,鼻子闻久都麻木了。周梨想那一定极其惨烈,甚至有可能楚墨白现在已经重伤不治而死了。   那不是什么天下第一,那只是困兽之斗而已。   那一刻,楚墨白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一个人如果都不怕死了,就没有什么能够挡住他。   回到客店,陈妖找了个模样机灵的人,给了他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子,要他去打探天玄门柳长烟是否安好。   这些在金陵城中混久了的小喽啰,比她们眼线广,也更有办法。   一天后,陈妖得到确切消息,就如周梨猜测的,柳长烟只是轻伤,陈妖放下心来。   周梨也松了口气,笑道:“这下不用这么担心了吧。”   陈妖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   “话说,”周梨一只手撑着半边脸,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和柳长烟……嗯,看来是认真的了?”   陈妖神采飞扬,眼睛满是亮色,倒不像前几次口是心非,捧了一杯茶,边喝边说:“他要敢不娶我,我就去拆了天玄门。”   周梨哭笑不得,怎么这么快就直接说成亲的事了,揶揄道:“看来你是很想嫁人了。”   陈妖一点也不否认,原先是遇不到顺眼喜欢的,现在遇到了岂会放过他,“哥舒老说我嫁不出去,我就偏要嫁给他看看。”   周梨看她笑容满面,心情好得如在云端,便提前恭贺她马到成功。心里实际在琢磨,碧水宫毕竟在江湖上名声不好,被人喊作邪魔外道,陈妖得罪过的名门正派也不在少数,天玄门又是六大派之一,这两个人若当真要在一起,恐怕到时要承受不少明枪暗箭的责骂。   不过,柳长烟那人,她也算相处过一段日子,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应该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至于柳明轩,看上去比柳长烟还通达。   她想到这里,也就放下了这层担忧。   金陵的茶香喷喷的,她嗅着这好闻的味道,说:“我要走了。”   “什么?”陈妖一时未反应过来。   周梨本就是打算去找叶家兄妹的,没想到在金陵耽搁了这么久,现在也是时候重新上路。   她想要帮楚墨白指证慕秋华,可惜失败。多说无益,那些人不会信她。   说到底,这些事与她并没有太大的牵扯,既然没人信她,她还留在这儿干什么。   陈妖没有留她,爽快地道:“我还要等柳长烟,等这里的事情都了了才走,就不奉陪了。什么时候走?”   周梨晃了晃手里的茶杯,“喝完这杯茶。”   “这么快?”陈妖点点头,“也罢。你一个人当心。有什么事,可到求醉城或者碧水宫来。记住,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你有我和哥舒。”   周梨从未听过这样暖的话,身体里仿佛都生了春水,慢慢地涌向心头,她感激地微笑。   一个人在世上有了血缘的牵绊,原来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两天后公审楚墨白!”这时候,一个壮汉阔步进来,朝其中一桌重重坐下,来不及歇上一歇,霹雳般地说出了这句话。   同桌的人还没反应,邻桌的先问了起来:“这么快?!”   “楚墨白没死吗?”   “对啊,不是说他身受重伤,快要不行了吗?”   “哪有!他活着!”壮汉一挥手。   周围的人惊讶喃喃。   这么多高手围攻之下还能活着,这人真是了不得了。幸好被六大派制服了,不然让他逃到江湖上,不知要死多少人。   如果说那一晚之前还有人为楚墨白说话,过了那一夜之后,在见识到楚墨白疯狂地屠杀了这么多人后,即便想为楚墨白说话,都无从下口。   陈妖还在竖着耳朵听,周梨已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了,接下来的事情她多少都能猜到。   六大派公审楚墨白后,楚墨白的下场恐怕只有两个,一是死,二是被囚禁到死。   这次整个江湖对梅影的怨恨都会发泄在楚墨白身上,总而言之,他不会好过的。快点死也许还是解脱。   杯底空了,她起身。陈妖送到她门口,看她乘上快马,扬鞭而去。   周梨对楚墨白的料想是按照正常的事情发展来预料的,但是她料错了。   两天后的公审没有顺利进行,因为楚墨白凭空消失了。   在公审之前,楚墨白被关押在戒律堂的大牢中,外面也有看守的弟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楚墨白就像表演了一出戏法,莫名其妙地在牢里不见了。   他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瞒过了众人的耳目。   这桩事从金陵城开始传扬,未及十日,已传遍江湖。   楚墨白竟然逃走了,是梅影的人前去救他的吗,但他们是怎么躲过这么多双眼睛的?   这种说法说久了,再后来,已无人怀疑,众人都确信,必是梅影所为。   梅影本就是如鬼如魅的。   六大派尚有自保的能力,但当日在山脚下那些围攻过楚墨白的人开始瑟瑟发抖,坐立难安,生怕哪天杀人石花会凌空飞到家中,祸及满门。   周梨便是在这些流言中到到达了久违的小金刀堂山口。   因为重雪说过要小金刀堂改名,叶火当真改了。周梨眯着眼睛,把手遮在额头,远远一望。她看见了匾额,挂在山门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小刀堂。   叶家兄妹听说她来了,很快从山门口迎了出来。叶火一身藏青袍子,高高大大,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周梨和叶水抱成一团。   叶水告诉她,其实那天在湘西时,看到哥舒似情擒住了他们两个,便想来救他们,谁知根本不是哥舒似情的对手,被求醉城的弟子绑上了马。   因祸得福,倒正好因此靠求醉城离开了湘西。   才走出湘西地界,哥舒似情便问了他们的身份,在得知他们是和周梨一起的之后,便没有杀他们,懒懒地打发他们走了,因为哥舒似情嫌多带两个人上路会拖慢行程,而且也会多分去点口粮,总之十分麻烦。   周梨听到这里汗颜。   哥舒似情后来怎么也没把叶家兄妹这段告诉她呢。   她想了想,很快得出结论。那个人一定是忘了,像这种懒得费脑去记住的人,他向来是记不住的。   “咦,”叶火左右张望,“少堂主呢?”   周梨轻声说:“他在浮生阁疗伤。”   叶火紧张道:“很严重吗?”   周梨未说太明,只道:“谢前辈会救好他的。”   听到谢天枢的大名,叶火脸上写满了羡慕,没想到他们竟然和这样的人物还有干系。   周梨就此在小刀堂暂住,一个月后,周梨要出一趟远门,去浮生阁。   “去看少堂主?”叶火笑道:“行行行,早去晚回,千万别担心我们。”   周梨此去浮生阁,不是为江重雪,为是为了哥舒似情。   周梨算算时间,发现快到谢天枢每年要去梅山祭拜哥舒轻眉的日子。   她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不太希望他们父子两还如此对峙,觉得自己应该去劝一劝,或者,她陪谢天枢一起去梅山,哥舒似情看到她在,也就不好和谢天枢动手了。   翌日一大早,周梨一匹马一些干粮,以及一沓哥舒似情给她的、她还一直没有用完的银票,清爽地上路了。   正值春末夏初,山中花木开始从浓艳转淡,天地始燥。阳光是好的,她策马而行,看到巨大的天幕下江河千里,早发的渔船逆着微光。   扬起马鞭,催马快行。   才一个月没有到外面走走,周梨发现,江湖上的传言又已翻了几翻。   但大多还是围绕楚墨白以及梅影这几个字的。   楚墨白自从消失后,行踪成谜,各处皆有人说看到过他,目前并无可信度。   六大派为了找他,几乎动用了所有力量。一时间,仿佛整个江湖都在找楚墨白,但至今为止,始终未果。   梅影的人,岂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   全天下,似乎只剩下一个地方未找。   湘西。   所有人都知道楚墨白只能在那里,但奇怪的,所有人都三缄其口,至今没人提到要去湘西一探。   湘西,那似乎成了武林中一个“不可说”的地方。   六大派私下也为此密谈过,但基本都不赞同在这个时机攻打湘西。   前次的损失太大,加之围捕楚墨白的时候又死了不少弟子,整个中原武林似乎都却步了。   但他们不作为,不代表梅影也是。   梅影汹涌而来,一个月内杀一百三十二名高手,屠戮岳阳与凤阳府地界上三个门派。   更有甚者,说是梅影在杀完人后,一身血腥地坐在一家馄饨摊子前,七个人,吃了七碗馄饨。   这也许是某个无聊者编出来的玩笑,但没人在这时候还喜欢听这样的玩笑,尤其这玩笑听着让人觉得滑稽又毛骨悚然。   楚墨白消失后,整个江湖都坐立难安,如今,他们畏惧不已的报复,真的来到了。   周梨在这些混乱的流言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即是这些人口中一口一个“青城派觉得……”“陆奇风说……”“青城派派人来查看了……”   她略微觉得不对劲,在休息时一打听,果然验证了她的想法。   小楼现在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掌门被发现是梅影门下,还残杀了这么多人,声名与威望江河日下不算,那段日子里几乎天天都有武林人士冲上小楼要给死在湘西的生灵们讨个说法。   十位执剑长老不得不现身致歉,多番奔走,心力交瘁地扶住这百年来根深蒂固,但如今竟是摇摇欲坠的小楼。   最要命的是,陆奇风落井下石,攻讦小楼,言其有“歹恶之心”,又猜疑湘西一行是小楼串通梅影所为,说十位执剑长老“万死不足以谢其罪”。   陆奇风这一煽风点火,众人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将矛头对准了小楼,小楼弟子原本是受人敬仰的,如今走在街上,却被指责声淹没。   众怒难解,最终,小楼无可奈何之下,由慕秋华祭出太祖丹书铁券,向整个江湖武林谢罪。   其后,在慕秋华和执剑长老们的决定下,召回所有在江湖上的小楼弟子,合上山门,小楼上下,闭门不出,相当于自囚牢门,以及小楼在各地的分舵,一律如此。   即使这样,还有一部分的人无事便上小楼挑衅,吃了几次闭门羹,见无论怎么污言秽语,都无法让里面的人暴起,而且凭他们也打不开这重达千斤的山门,只好骂骂咧咧地下山去了。   百年前,小楼受太-祖之命,守护一方。   小楼以白为主色,大多数人都以为这白喻为高雅、洁净、目无下尘。但其实小楼弟子们在入门第一天,便会被告知,这白,喻为纯粹。   为人纯粹,剑法纯粹,不掺一丝杂质。   时至今日,小楼再次祭出太-祖之命,却不像百年前那样昂高了头颅,而是伏低了身子向天下人谢罪。   那座高大的山门闭起之后,惊起了不少尘土,不知不觉间,连照在上面的清明日光都移开了方向。   小楼被逼困守山门之后,青城派崛起,陆奇风以新任六大派之首的姿态睥睨群雄,宣布青城派会与梅影对抗到底。   这一番宣言极大鼓舞了人心,许多门派都开始以青城派马首是瞻,似乎一夜之间,青城派就代替了小楼。   周梨淡淡地想,小楼画地自囚不是件坏事,毕竟那时她和楚墨白被关在戒律堂,就曾想过小楼中除了慕秋华和沈云从外,到底还埋伏了多少梅影的人。   这是个未知的答案,如果要查的话,恐怕要把小楼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彻查一遍,所以小楼现在不便再做六大派之首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一个名门大派被逼到如此地步,令人唏嘘。   至于青城派。她一向是不太喜欢青城派。   小楼能坐武林第一把交椅,并非是靠运气,在为人律己和做事大气上,青城派就远远比不上小楼。   现在江湖群龙无首,陆奇风敢放话和梅影对抗,自然能得人心。但璀璨得了一时,恐怕璀璨不了一世。   周梨皱起眉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几日后,到达浮生阁。   无论江湖上怎么乱,浮生阁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净。   守门的弟子看到她吃了一惊,她连忙摆手:“别怕,我不是来打扰你们的,我是为谢阁主而来的。”   都过去这么久,怎么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慌张,她留给浮生阁弟子们的印象有这么难以磨灭么。   周梨暗自呲牙。   那名弟子尴尬地笑了笑,看她神情恳切,不像是来捣乱的,于是放宽了心,领她进门。   弟子笑道:“周梨姑娘,你要想知道江公子的情况,写信来问就是了,何必千里迢迢走这一趟。江重雪已然好多了,半个月前已能下床走路了呢。”   周梨道:“我真是为谢阁主来的,不为其他。”   弟子微微一笑,周梨无语。   在屋子里等了片刻,案上的香袅袅上升,她从窗户见到谢天枢从绿树底下走了过来。   谢天枢坐下后却先去探她的脉象,她微微一愣。   “很好,”谢天枢轻轻看她,“你没有用六道神功。”   周梨扬起嘴角,“我答应过谢前辈的。这段日子我从未动用过内力。”   “待三年之后,你与江重雪相遇后,你就可以使用这门武功了。”谢天枢捧起茶杯。   她微觉奇异:“为什么?”   谢天枢不答,调转了话头,“近日可有去过求醉城?”   周梨一怔,她就是为哥舒似情来的,没想到谢天枢先开口了。   “最近没有,”她小心翼翼地说,“是……快到哥舒轻眉的忌日了吧,谢前辈是不是要去求醉城了?我想和前辈一起去。”   谢天枢轻轻抬起头,“你想劝和我们父子吗?”   周梨点头,“对。”   “今年我不会去了。”谢天枢眉目温和,掩映在茶雾之后。   周梨讶然:“为什么?”   谢天枢饮完一口茶,说:“我要闭关修炼春风渡。”   她略微疑惑,他的春风渡不是早就练成了么,为什么还需要闭关修炼。   谢天枢也没有多加解释,反而问道:“你最后一次与情儿道别时,他的身体可还好吗?”   “身体?”她一头雾水,“他的身体难道不好?”   谢天枢的眼眸微微低垂,闪过极其罕见的黯淡,“他一直都不好。”   她茫然:“怎么回事?”   哥舒似情不好么,她每次看到他,他都是一副慵懒悠闲的样子。   谢天枢道:“他的毒早已开始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如今,怕是已深入骨髓。”   周梨惊讶:“可他不是天下最好的练毒高手么,难道解不了自己的毒?”   “他所中的,正是他炼制的毒,”谢天枢的声音忽而变得苍凉,慢慢告诉周梨:“凡练毒者,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必须与毒-物为伍,所以他们都会极其小心地避免被毒-药反噬。但情儿不同,他从不顾虑这些,甚至以自己的血肉来喂养毒-物,从而抵到所有练毒者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但付出的代价,便是他的身体被各种毒-物侵蚀,十几年来脏腑皆损,经脉俱伤。他一直都不愿意让我看看他真正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脸,恐怕早已遭毒素的侵害,面目全非了。”   周梨微觉拿不住茶杯,把它放下,轻轻看着杯底一片沉浮不定的茶梗。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哥舒似情在她面前,一贯是微笑着,哪里像是生病中毒的样子。   原来都是装出来的么,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她忽然很想强逼着哥舒似情洗掉他那些浮夸的脂粉,她要看一看他真正的脸。   过了很久,周梨开口:“也许他不是不顾虑,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   谢天枢的眼神里有浓烈哀恸。   人总是惜命的,哥舒似情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说明在他看来,有东西比命更重要,那便是杀了谢天枢。那正是哥舒轻眉一直教导他的,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谢天枢。   周梨忽然觉得一阵愤怒,是对那个在生前她都没有见过她一面,也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哥舒轻眉。   谢天枢说哥舒似情的毒已经有十几年了,那时候哥舒轻眉应该还活着,但她置若罔闻地任由哥舒似情这么伤害自己,只为了让他去杀谢天枢。   因为哥舒轻眉自己办不到,她太爱谢天枢,无论怎么恨他,嘴上说着要他死,但她永远对谢天枢下不了杀手,所以她把这寄望于哥舒似情。   明明是上一辈的恩怨,这场恩怨里,谢天枢,哥舒轻眉,哥舒眉眉,他们无一是真正无辜的,但为什么承受这场恶果的人,是哥舒似情。   周梨紧紧攥着衣袖,不应该这样,对哥舒似情而言,太可悲了。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谢天枢每年都执拗地要上求醉城去祭奠哥舒轻眉,原来他也是想找机会用春风渡给哥舒似情解毒。   她赫然抬头:“春风渡也解不了吗?”   周梨隐约记得,楚墨白好像说过,只要毒性未深,春风渡可以解。   但哥舒似情的毒,照谢天枢的说法,已太深了,但她还是奢望地看着谢天枢。   谢天枢慢慢说了两个字:“可解。”   “真的?”周梨立时舒了一口气,“那便好。所以前辈闭关修炼春风渡,就是为此吗?”   “是,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提升春风渡,方可救他。”谢天枢轻声道。   他低下头,定定地道:“我一定会救他。”   周梨未说什么,她看向窗外的亭台楼阁。   救哥舒似情原本就是谢天枢该做之事,他们这三人欠哥舒似情的,着实良多。   面前的茶没了滋味,周梨把它推开了,心里为哥舒似情略微不平,但终究是上一辈的恩怨,她没有参与过,许多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她向谢天枢告辞。   谢天枢没有留她,她径自下山。   山中竹林茂密,可以听到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水声叮咚如环佩,雅致清幽。   这时,一个弟子追下来,交给周梨一个朱红细绳扎好的小绢布,“江公子知道你来了,这是江公子叫我给你的。”   周梨打开看时,清浅的眸子微微湿润。   一支月牙簪子。   簪头的花蕊处捧着一轮弯月,淡黄色的,映照阳光时,仿佛当真生了辉。并不算精致,一看就是自己磨的。   周梨盯着那簪子许久,嘴角慢慢勾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肩头那块胎记。   她往山上看去,她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人凝立,背着天光。   周梨克制住了上前的冲动,低头自言自语:“他很好,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她抬起头,微笑把簪子插进发间。阳光照着她俏丽模样,一头乌发成了黑夜,月亮升起,皎洁无双。她笑着问那名送东西的弟子:“好看吗?”   弟子气质出尘,微笑道:“好看。”   周梨拍拍手,“好了,我走了,再晚些就要赶夜路了。”   就像谢天枢说的,三年很长么。   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她现在不觉得这三年是负担了,她会耐心地等着三年后重雪亲自走到她面前来的那一刻。 第74章 姜珏   回小刀堂的途中遇到了点骤风急雨。   街上正热闹, 周梨牵马穿过城门的时候, 看到一群卖艺的江湖浪人,停了脚欣赏他们耍了几套拳。   正欲走时, 迎面眼中撞进几袭赤色衣饰来,在一水普通百姓之间,那几人无论衣服容貌, 都显得甚为醒目。   不好。周梨才想转身, 就被喊住了:“周姑娘!”   她只好勉为其难,转过身去,尴尬地笑了笑:“宋公子。”   宋遥几个箭步走到她面前, 笑道:“我们真有缘分,总是遇到。”   周梨苦笑,可她现在不是太想和他们相遇。她在小楼指证慕秋华失败,还被关了起来, 现在来看,她是从小楼逃出来的,遇到六大派的人, 总不太好。   姜珏从后面慢慢踱步过来,意外道:“周姑娘原来在这里吗?”   周梨只得道:“我有几个朋友在此, 是来看望他们的。”   姜珏是个聪明人,尤擅察言观色, 他看周梨略显局促,知道了她是在意小楼发生的事,笑了笑说:“此地知府与我家掌门曾有些交情, 他说此地似乎有武林中人闹事,还有好些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故写了信送到点苍派,请我们来铲除奸邪。我怕是梅影在暗中作怪,所以领了门人来查看一番。”   他的意思,是让周梨不必紧张,他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把周梨抓回去。   姜珏此人,还真是个自扫门前雪的人,绝不做对门派不利之事,也绝不做多余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事,一切以自身和门派的利益为重。   周梨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请便。”   宋遥还有话要跟她说,姜珏也道了句请便,便拉着宋遥走了。   他虽然没有兴致去抓周梨,但周梨在小楼上演了那么一出戏,还是和这名女子保持距离的好。   周梨出城之后,打马上山,回到了小刀堂。   谁知傍晚时分,有人来报,有几个正派弟子站在门外,要见一见掌事人。叶火奇怪地道:“正派弟子?哪一个正派?”   弟子道:“他们自称是点苍派的。”   “什么?”周梨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来的的确就是姜珏一行,两人隔着山门看到彼此时,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面。   周梨悻悻,难道真被宋遥说中了,她跟点苍派的人怎么这么有缘。   “原来周姑娘的朋友就是这些人。”姜珏眼神微冷,横扫过那些小刀堂的弟子们。   无论横看竖看,小刀堂都不像是一个正经的门派,小刀堂的弟子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这不能怪他们,毕竟从前干的是打劫勒索的营生,虽然现在弃暗投明了,但不少人身上还改不掉一身流气。   姜珏这种见惯了名门子弟的人,对小刀堂自然没什么好眼色。   叶火看他人模狗样阴阳怪气的,蛮横道:“这是我小刀堂的地盘,你要看不顺眼就滚出去。”   姜珏道:“我闻此处有江湖人闹事,为害一方,故来查明。如果不是你们做的,我此刻就下山,如果是的话,那我就不得不深究了。”   周梨实没想到他要查的就是小刀堂,小刀堂从前的确是打家劫舍,不过叶火叶水早就不这么干了,便道:“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小刀堂未曾做过什么不好的营生,如果姜公子不信的话,自可以去城中打探一番。”   姜珏也不想起冲突,思索一番后说:“既然周姑娘说你们已经改邪归正,我就看在周姑娘的面子上暂且不与小刀堂为难,我会查明小刀堂是否真如周姑娘所说,先行告辞了。”   叶火切了一声,“装模作样。”   叶水笑道:“不会啊,我觉得那人的模样长得很好看。”   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姜珏此后两三天没有再到小刀堂来。   周梨下山买物件时,也没在城里见到点苍派人的影子,心想姜珏应是查不到什么东西,就此离开了。   她买好了东西就在酒楼吃了晚饭,闲逛一阵,回到小刀堂时已是夜深。   这天晚上整个小刀堂上下都很安静,只有守门的弟子目光奕奕。   周梨原本已经入睡,被窗外的喧哗声吵醒,她连忙披好衣裳推开了房门。   不多时,她走到山门前,看到叶火怀里抱着一人,那人的血染红叶火双手,叶火不知所措,待周梨看清了那人是宋遥,眸光凝起,喊了一句:“快去找大夫!”   宋遥伤得颇重,几人围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   他勉强睁开了眼睛,看清了周梨的脸,伸手抓住了她。   “别急,”周梨安抚他,“你身上还有伤,不要起来,你就这样说,我听着。”   “救师兄,快去救他们。”宋遥伤得糊里糊涂,说话零零碎碎的。   周梨挑重要的问:“去哪里救他们?”   宋遥朦胧地道:“城西……是城西郊外。”   她再问:“你们遇到谁了,是谁把你打伤的?”   宋遥的身体抖了抖,艰难地说出那两个字,也证实了周梨心中所想:“梅影。”   叶火抽了口冷气,“梅影来了?”   周梨还想再问几句,可宋遥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   周梨罗织了一下他的话,总结出姜珏他们原本是要查小刀堂的,却意外查到了此地有梅影的踪迹,于是深查下去,在城西郊外发现了梅影的地宫,双方动了手。   周梨马上转过身:“我去救点苍派的人。”   “啊?”叶火连连摇头,“不不不,现在整个江湖,最惹不起的就是梅影了,谁不是避梅影如避瘟神,你还往他们身上撞,你疯了?”   叶火在湘西亲眼见识过梅影的可怕,对他们畏如猛虎,如果可以的话,这辈子最好不要和他们打交道。   “这次我觉得哥哥说的对,不该跟梅影对抗。”叶水如是说。   叶火见她站在自己一边,笑道:“对嘛对嘛。”   可惜叶水说话大喘气,又道:“虽然我站在哥哥这边,不过还是同意周梨妹妹的做法。”   叶火跳起来,“为什么?”   “哥哥,你好好用脑子想一想,”叶水叹气,“如今宋遥跑到小刀堂求救,梅影说不定已经知道了,我们就算想独善其身都不行了,那还不如干脆和梅影拼一把。”   周梨下了决定:“我马上去城西探一探。”   叶水道:“我与哥哥也一起去。”   “啊?”叶火仰天长叹。   三人趁夜骑着三匹快马赶到城西郊外。   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古驿道,城镇就在视线的远方,再往前走五十来步,是一片小树林。   他们穿过树林时,发觉树林里藏了人,周梨往上一指,三人默契地跃上了大树,把身形遮蔽在浓叶之间。   没多久,果然见两个黑衣黑袍的梅影门人打他们底下走过,没有停留地朝另一侧去了。   周梨使了个眼色,三人跟在了他们身后。   在树上不停地飞跃,好在夜晚风大,哪怕有些声响,也被大风刮过树叶的婆娑声掩盖了。   走出了树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视线一开阔,那两人的身影便更加清晰,豆丁一样地在很远处走着。周围没有遮蔽物,三人不敢上前,却忽然看见那两道背影轻轻一晃,不见了。   三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望着那两人不见的地方。   叶火站在这两个姑娘背后探出头,觉得有点诡异。那两个人是忽然之间凭空消失的,像隐身了一样。   周梨瞭望片刻,随后回过头来,用剑柄往前指着:“那儿想必就是座梅影的地宫看,他们应该是跳到地宫里去了。我想姜珏应该也被他们抓到地宫里去了。”   叶水点点头,看向周梨:“你打算怎么办?现在就硬闯,还是我们回去调集一些弟子过来再说。”   周梨思忖了一会儿,意念电转:“我们先回去。我有个主意。”   三人一边回到小刀堂的途中,周梨一边把计划告诉他们。   翌日大清早,小刀堂的弟子就入了城,寻觅良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周梨要他们买的炸-药。   这天入夜,周梨和叶家兄妹带了小刀堂的弟子再次摸到那个地方,叶水一抬手,弟子们穿夜行衣潜行而去,把炸-药摆在林子附近,并点燃引线。   几人连忙埋下头,塞紧耳朵。   只听一声重响,头顶掉落下许多尘土树叶。   这一响之后,再接着三四声同样的响声,地宫里的梅影门人皆被这声响惊到,连忙从地宫里钻了出来。   他们还未走几步,便又是一团轰炸声,周梨看准了时机,挥手:“行动。”   叶家兄妹率领小刀堂弟子们冲了出去,周梨等待了一会儿,炸-药接连响起之后,四周立刻一片浓烟,她连忙跃起,藏在这浓烟里摸索到前方的地宫入口,执剑跳了下去。   这座地宫和在清河见到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似乎梅影地宫的格局都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去过清河的地宫,周梨知道哪里是关人的。   最后一间石室就是刑室,刑室的门此刻半开着,周梨一进去便立刻看到了姜珏,被刑囚在架子上,浑身鲜血,看来被折磨得不轻。   刑室内此刻无人,姜珏昏过去了,脑袋垂在胸前。   她试着轻轻叫了他几声,他缓缓撑开眼皮,眼睛里却没有亮起光芒,已经神志不清了。   但既然能动,还是有生机的,周梨道:“你忍着,我马上把你救出去。”   “你要救谁出去?”   一个声音语笑嫣然,突如其来地站在了门口。   周梨听到这个声音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梅影的二护法未染。她没想到五护法之一也会在此,攥剑的手心爆出了汗珠。   未染全身都被漆黑裹住,但手从袖里滑出,柔若无骨的一双手。   这个使着诡异魅人功夫的女子。   周梨脸色紧绷,未染微微一笑。她徒然惊恐,拇指一弹,却邪剑出鞘,削向未染肩头。   未染眼睛一眨,饱满的红唇向上勾了勾。   未染脚尖向后一点,虚晃一招避过,一手扣住周梨肩膀,五指徒然使力。   肩骨蓦地剧痛。周梨下意识回身出剑,未染盈盈微笑,她体态无尽妖娆,像水一样,曲线玲珑,胸脯高耸,无声无息地就到了面前。葱白似的手指在周梨面前一拂,周梨想也不想,立刻闭眼。   未染响起一声娇笑。   周梨本来就不能使用六道神功,眼睛紧闭之后,更觉惊恐,她立刻后退,才站稳了睁开眼睛,下一刻,已被未染一掌打翻。   未染得手后,悠然地向周梨走去。她把脸从袍帽里露出来,轻轻抬起,脂粉涂得十分艳丽的一张脸,薄唇鲜红,欲饮人血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外面又是一声巨响,同时一个人移动过来,身法极快。   “未染!”洛小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断了两人的交手,拉着未染就走,“快快快,有人在地宫外放炸-药啦!”   洛小花拽她的力极大,未染一时没有甩开他。   周梨眨了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洛小花把未染拉走了,她愣了下之后,连忙把姜珏放了下来,扶着姜珏从地宫的出口跃了上去。   周梨扶着姜珏冲进了树林,看到了小刀堂的弟子,为首的是叶火,扬声便喊他。   叶火朝她的方向奔来,突然大叫:“小心!”   周梨来不及回头,被人一掌击中,连带姜珏一起扑倒在地。   未染站在一片被炸药炸得满是浓烟的空气里,出手鬼魅。   周梨奋力跳了起来,剑法使得又快又狠,但未染又一次扣住了她的肩膀,手掌猛地游移,探向周梨的心窝。   周梨当即想退,但那只手到了面前,却突然缓下了力道,轻不着力地一荡,像水波一样,就这么在眼前滑过去了。   未染的身姿如风如云,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勾人心魄,蛊惑人心。   周梨心知不好,拼命想把眼睛撇开,但是身体不听使唤,眼珠子挪都挪不动。   头晕脑胀,只觉得双脚打颤,整个人都在摇晃。   “喂。”一个声音叫她。   周梨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随即,脖子一痛,她下意识探手去摸,啊地脱口一叫。   好痛!   洛小花噙着恶意的笑,摆弄着一根细针,还准备刺周梨第二下。   这针这么眼熟,她猛地想起,是绿先生的针。   是洛小花从绿先生那儿偷来的。   这一针刺得周梨清醒了,她猛地跳开,急促地喘气,握剑的手都发了抖。   未染脸色一变,倾身上前。她身法极快,周梨还惊魂甫定,她转眼就到了面前。   浮一大白闪过锐利锋芒,迎面朝未染一划,挡掉了她对周梨的攻击。   未染终于站定了,古怪地看着他。洛小花摆摆手,道:“这个人你杀不得。”   “为何?”她眉眼上勾。   洛小花呲了一声,要命,他最不能见的就是未染的笑了,简直让他的骨头都酥了,“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我答应了我那朋友改日要与他比武,你若杀了我这朋友的朋友,我那朋友恐怕要生我的气,到时就不与我比武了。”   说的什么绕口令。未染冷笑一声,“你那朋友是男是女?”   洛小花想了下,笑道:“女的。”   未染面色一寒,“是么。那我就先杀了你朋友的朋友,再去杀了你朋友。”   洛小花嘴角扯出一个很大的弧度,好像十分开心她这么生气。   周围喊杀声一片,天上的月亮蒙了层灰雾。   未染话音落后,周梨已把姜珏扶起,听见一声撮哨。这是小刀堂的信号,她以最快的速度带姜珏冲向哨声的方向。   叶水看到周梨时连忙上前,先接过她手里的姜珏,她备了马,让周梨先上了其中一匹,一夹马肚,骏马嘶鸣着冲开了梅影的包围。   周梨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抬起头时,漫天星斗像散落的白沙,她摸了摸发间的月亮簪子,跳得飞快的心脏逐渐平息下来,往后一看,叶家兄妹以及小刀堂的弟子都已驱马赶上,姜珏被放在了叶水的马背上。   她吁出一口气,纵马朝着小刀堂一路飞奔。   回到小刀堂后,立刻下令严阵以待,梅影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姜珏被抬了进去,他还有些意识,抓住了周梨的手,气若游丝地摸出了一块点苍派的令牌,说了一句:“去找知府借兵。”随即头一歪,昏过去了。   周梨捏住那块令牌,快速骑上一匹马,下山入城。   姜珏说过点苍派与此地府衙的知府有几分交情,他们这次会来查案也是应知府的请求而来。   祭出令牌后,知府没有犹豫,连忙给她派了人手,幸好回到小刀堂时,梅影尚未到,暂时相安无事。   姜珏受了未染的折磨,伤势颇重,几天后才从昏迷中醒来。   奇怪的是,梅影并未追来,好似失去了对他们的兴趣,也懒得提刀来斩草除根。   几天后,周梨带人去地宫查看,发现已经人去楼空,里面的东西也全部被搬走,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地宫。   梅影如果要找小刀堂的麻烦,自然是轻而易举的,多少门派都没逃过他们的魔爪,何况没什么根基的小刀堂。   周梨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但她有了一个想法。   她拿着点苍派的令牌去找知府的行为惊动了本地的官府,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梅影才离开的。   不知为何,梅影好像和朝廷有着某种古怪的联系,却又并不想让人知道。   周梨没想通,暂且把这事搁到一边。 第75章 情动   点苍派此行的确是中了梅影的埋伏, 除了姜珏和宋遥外, 其余几名弟子都已死在梅影手上。   姜珏醒来后,先写了信让人送去点苍派, 把事情告诉同门,他自己行动还不便,须得在小刀堂休养几天。   叶水一直管着小刀堂的杂务, 于是这照顾姜珏的任务便也由叶水承担了。   叶水熬药送汤, 无微不至,姜珏对她甚是感激。   直到某一天在饭桌上,看着叶水对姜珏殷勤的模样, 身边的周梨叶火,乃至于宋遥都觉得有点古怪,似乎叶水殷勤得有点过头了。   叶火上下把叶水一通打量,口中啧啧了几声, 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嘻嘻地笑个不停。   姜珏拱了拱手,礼态极谦, 眉宇里略显局促,“给你们添麻烦了, 尤其是叶姑娘。”   周梨和叶火尚未说话,叶水抢白道:“怎么会呢, 这些日子你住在这里,我们不是都相处得很好么,哪里有麻烦了, 你一点也不麻烦。”   姜珏笑了笑,“多谢叶姑娘。”   叶水豪气地一摆手,后觉这个动作稍有不妥,轻轻把手放下,放低了声音道:“哪里哪里,叫我阿水就好。”   背后叶火噗地一声笑出来。   叶水斜过眼睛,给叶火使劲地递眼色,叶火心领神会,最后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安心留下养伤就是了,怎么姜公子,你不会到现在还看不起我?看不起小刀堂?”   姜珏连忙摇头,叶火走过来拍他的肩膀大笑道:“那就好了嘛,哈哈哈,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了,没事没事。”   姜珏颇为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叶水自始至终一只手搁在下颌,嘴角勾着痴痴的笑,欢喜地盯着姜珏,眼睛一眨都不眨的。   呵呵。叶火朝天翻个白眼。   姜珏答应留下来,直到伤完全养好为止。   叶水开心地团团转,每天都吩咐厨子给他做好吃的,以至于小刀堂的菜肴都比平常丰富许多。   叶火小声嘀咕她败家,叶水送给他一记断子绝孙脚,立刻让他闭上了嘴。   叶水在姜珏的事情上特别积极,周梨起初以为是疗伤期间,使得他们的关系变得比其他人亲近,直到叶水越来越明显,盯着姜珏的眼神越来越直勾勾,她心中咯噔,心道,不会吧。   叶水喜欢上姜珏了?   周梨把眉毛一挑,慢慢看向姜珏。   姜珏长得很好,极长的漆黑眼睫垂下时遮住浅浅的眸子,五官端正,眉眼轮廓皆是清逸。   周梨还记得,叶水当初喜欢上重雪,只为了一个原因,好看。这个姜珏,也是十分符合好看这一项的。   周梨清咳了一声,正好与叶火的视线相撞,两人交汇片刻,同时点了点头。   看来叶火比她发现得还早。   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叶火开怀地道:“看来我这妹妹喜欢上那位名门大侠了。”   周梨抱着手臂,“可是姜珏好像没有表明也喜欢叶水吧。”   可别再像上次一样,叶水又表错了情。   叶火眉毛一横,“他敢。”   周梨道:“……我觉得,还是要问一问姜珏比较好,也许他定了亲,或者有喜欢的人了呢?”   叶火摸着下巴状做沉思,“你说的对。这事交给我了。”   叶火率先去找了宋遥,问东问西,问的全是关于姜珏的事情,宋遥的回答基本上是,不知道。   叶火一脸黑云地看他,“他是你大师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宋遥冤枉,如果叶火问的是姜珏武功如何,性格如何,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还能说得上来,可他问的都是什么姜珏有没有喜欢的人,家里有没有给他定过亲,这些都是姜珏的私事,姜珏也不是个喜欢把私事乱说的人,他哪能知道。   叶火见从宋遥那里问不出什么,干脆决定直接去找姜珏开门见山。   在他去找姜珏之前,宋遥就做了叛徒,把叶火抓着他问话的事情告诉给了姜珏,他对大师兄从来是不隐瞒什么的。   隔天叶火在庭院里找到姜珏后,强拉着他进屋,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牢他。   “我有话问你。”叶火道。   姜珏咳嗽一声,“请、请说。”   叶火眯缝着眼睛,危险地看着姜珏,好像他说错一个字,他就会立刻砍死他,“你可有定亲?”   “家父去得早,并未给我定下什么亲事。”   叶火勾起嘴角,很满意这个回答:“那你可有喜欢的人了?”   姜珏吞咽了一下喉咙,奇怪地没有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叶火皱起了眉头,他向来讨厌别人露出这幅不痛不快的模样,不耐地道:“到底有还是没有。”   姜珏还是不回答。   叶火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这种表情其实已经算是回答了。   姜珏的个性很沉稳,鲜少出现这种模样。   叶火却不大喜欢姜珏现在的表现,有喜欢的人就说,这种要说不说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他那妹妹的眼光是不是只会看脸了。叶火盯着姜珏仔细地瞧了瞧,关键是,他也没觉得姜珏长得很好看啊。   还没有少堂主好看。叶水那臭丫头,眼光退步了嘛。   叶火身为一个粗汉子,对同为男人的美感一直停留在应该像江重雪那样才叫好看。   按照他这标准,能打死一船人。   叶火已不耐烦,认为他是不想说,于是把姜珏往旁边一掀,脚把门踹开,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么说,”走过迂回长廊,周梨跟上了气冲冲的叶火,听他讲完之后,便道:“他是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啊,”叶火回头看她,“他没这么说。”   周梨道:“……不用说了,他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   “是么。”叶火把鼻孔朝天,暗自翻个白眼,“罢了罢了,这样也好,那个姜珏,我实在是看不惯,吞吞吐吐,和他说上几句话,慢得能把我憋死!”   周梨忍不住笑起来。   叶火这么冷不丁地去逼问人家有没有喜欢的人,也难怪姜珏不愿意说。   周梨叹了口气,“那谁去告诉叶水呢。”   “你去你去,”叶火连连摆手,“这种事情我可是不在行的。”   如果叶水听说姜珏有喜欢的人,也许会冲他发火,他可不想被殃及池鱼。他还打不过叶水。   晚饭席上,周梨还在思索怎么和叶水说能尽量把伤害减到最低,谁知一个抬头,忽然看见对面的姜珏眼神飘忽不定,似乎不停地往……右边在偷瞄。   右边。周梨慢慢看过去。   叶水正用筷子去夹一块红烧鸡腿,夹到了并不给自己,微笑着给了姜珏,姜珏口中说着多谢多谢,脸好像红了。   ……头一次见大男人脸红的。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周梨用余光时刻注意姜珏,发现他又往叶水偷看了好多次,每次都怕被发现似的赶紧收回了目光。   周梨仔细地思考,姜珏有喜欢的人了,可他也没说这人是谁,也许,这人就在小刀堂,就在他们身边,也许,就是这张桌子上的叶水呢。   周梨开心地吃起饭来,嘴巴里的米饭总算有了香味。看来她不需要对叶水准备那些话了。   晚饭过后,听完周梨的揣测,叶火道:“你的意思,姜珏喜欢的人,是叶水?他们两其实是两情相悦,只是都不好意思说破?”   周梨笑道:“很有可能。”她又想了一想,说:“我们也别急,让他们慢慢来,再多相处些时日,边走边看吧。”   叶火点点头。   几日后,点苍派送来书信,言道门派中有诸多事宜,要等着姜珏回去处理,问他伤势养得如何了。   姜珏收到信后,觉得自己的伤也养得七七八八了,是时候回去点苍派。   晚饭席上,姜珏便道明了去意。叶水听后,脸色暗淡了一下,连忙又笑起来,说:“也好,等一下我给姜公子准备点干粮,你们好路上吃。”   姜珏看着她:“这些日子,谢谢叶姑娘了。”   叶水连忙摆手,“没关系的。”   周梨和叶火互相看看,也不说话打断他们。   饭后,叶水帮着姜珏打点得十分妥当,一切他们路上可能要用到的东西,她几乎都准备齐全了。   翌日早晨,姜珏便和宋遥两人骑上了马。   山中暖风熏人,四周开着深深浅浅颜色鲜艳的花,把山门前几人的脸都照亮。   姜珏和宋遥告辞之后,两匹快马一路奔下山道。   途中,姜珏突然一拉缰绳,停住了马,宋遥连忙也停住了,看向他。   “大师兄?”宋遥奇怪地看他,“有事吗?”   姜珏想了会儿,“你等着我。”   说完,他又策马奔回了小刀堂。   叶水几人送别了他们,正要回去,听到马蹄声骤响,又回过了头。   叶水一喜,看到他踱马过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我去拿给你。”   姜珏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过了会儿,他说:“叶姑娘,此番我回去之后,处理完门派事宜,若得了空,再来看你,到时候好好谢谢叶姑娘的照顾之情。”   叶水心里甜得砰砰跳,连连点头。   姜珏笑了一下,两人对看了许久,姜珏这才下山离去。   周梨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也微笑起来,仰起头时,天空一片澄澈,白云青天,格外好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今年的第一场雪迎来时,周梨才惊觉,已经和重雪分开一年了。   来年初春,江湖上依旧风波不息。   除了小楼外,以其余五大派为首,辅以其他门派,结成了二十一派联盟,同时抵抗梅影。   四月中,梅影出其不意地攻讦了胭脂楼,莫金光率胭脂楼上下拼死抵抗,奇迹般地撑到了点苍派与非鱼楼赶来相救。   这次,双方各有伤亡,梅影亦未讨到什么便宜。   点苍派因为要对抗梅影,姜珏分-身不暇,也就一直无空来小刀堂。   七月时,梅影大护法伏阿,以掌教之令,向二十一派联盟宣战。   此后半年,梅影与联盟时有冲突,因梅影行事诡秘,多被梅影占得上风。   在第二年年末之时,江湖上已分为了两股风气,一种是坚决与梅影对抗,另一种,则已屈服于梅影之下,成了梅影的爪牙。   也有门派想要独善其身,可惜这种相当于两头不讨好,梅影不会给你面子,而正派也不屑保护你,使得自己落在一个更加尴尬的处境。   也就在江湖纷争不断的时候,十二月末,金国入侵,朝廷派兵五万,抵抗金人。   战事胶着不下,前方战报雪花片般飞入宫廷。   有传言,朝廷吃了败仗,亦有传言,说朝廷此次给了金人迎头痛击,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宫闱里,那些位高权重,掌握着天下生死的人才知道了。   第二年就在纷争中度过,第三年过了正月,一封请帖自遥远的长江以南而来,送到了小刀堂。 第76章 机关城   那是一封喜帖, 朱红颜色, 烫金字体,是陈妖托人寄给周梨的。   喜帖上写, 陈妖与柳长烟于今年四月中在天玄门成亲,届时请她出席喜宴。   她惊讶得把这封喜帖看了好几遍。   两年多前,陈妖与柳长烟结缘, 她还对她说过, 柳长烟敢不娶她,便去拆了天玄门。   两年后,这两人, 竟然真的要成亲了,还千里迢迢给她送来了喜帖。   这两年她和陈妖偶尔会有书信来往,说的皆是各自的近况,以及哥舒似情, 极少提及柳长烟的。   周梨摸着那请帖,止不住地笑起来。   陈妖和柳长烟,也很般配嘛。   她慢慢把请帖收好, 心底泛起酸涩。看别人的幸福,难免联想到自己。   原来都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快要三年了。   她的人生在十三岁前一直是潦倒流浪,自以为会这样过一生。   谁知江重雪伸出手来, 将她带离了那片混沌的沼泽,让她重生。   她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江重雪, 她不会和他一起去到求醉城,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遇到这许许多多的人。   她重新看了遍喜帖上的时间,思忖自己该什么时候上路。   周梨在三月末启程上路,暂别了叶家兄妹。   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稍显料峭,但满目新翠,走马轻踏伴着一股清气,心神皆宜。   陈妖一定也寄了喜帖去求醉城,哥舒似情与陈妖是总角之交,届时必到,她也很久没见到哥舒似情了。   周梨在路上走了十来天,对着地图琢磨许久,又向路人询问了一番,踏上了一条向东的山道。   一场声势颇大的春雨在路上阻截了她。   大雨下得狂飞乱舞,骏马嘶昂着脖子迟迟不肯前行。   周梨无可奈何,只得往回走,想在客店避过这场雨再上路。   谁知这雨一下便停不下来,第三日在客店里吃早饭时,听掌柜说,因为大雨的关系,前面的山道塌方了,已走不了人。   那条道是去天玄门最快的路,如今只好绕道,不然恐怕她赶不及到天玄门了。   周梨拿出地图研究,掌柜好心地给她指了另一条方向,她琢磨之后,犯难:“太远了,这要多走至少七八天。掌柜的,这里可走吗?”   她指着地图上的另一条弯弯绕绕的线条问。   掌柜瞄了一眼,脸色微变,“我劝姑娘,这地方,还是不要走得好。”   她奇道:“为什么?”   “那是机关城。”掌柜说。   机关城。   周梨沉吟半会儿,“那是什么地方?”   “姑娘没有听说过鲁家吗?”掌柜的眼神飘到她的剑上。   既是行走江湖的,该当听说过机关城便是鲁家地界才是。   机关术鲁家周梨是听说过的,但其余的,她便不知了。   其实无怪她不知,鲁家在江湖上消声灭迹十来年,与世隔绝,几乎不与人接触。   这里离鲁家只有半日路程,鲁家的人偶尔会来采购食物,所以住在这里的百姓都知道鲁家的机关城。   周梨更奇怪了,“既然是鲁家的地盘,也算是昔日的名门大派,为何不能去?”   掌柜讳莫如深:“闹鬼!”   “又闹鬼?”周梨眼睛眨了眨。   掌柜往后一跳,“又?”   周梨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敢问掌柜,如何闹鬼?”   掌柜欲言又止,好像怕说多了触了霉头,那鬼会找上自己,但看周梨一个姑娘家,着实不想她深受其害,只好勉为其难地道:“姑娘该当知道,十年前,这鲁家如日中天,提起机关城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连住在这儿的人,都得过鲁家许多庇荫。可是,就是那时候,鲁家也不知为了什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这之后,鲁家就把机关城给关了。那机关城里原先还住着几十户人家,都被鲁家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剩下七八户不肯走的,那是几十年来都扎根在那儿的,怎么肯走。结果,就发生怪事了。”   掌柜说到这里,被一阵寒风打了个战栗。   周梨听得眼睛发亮,“什么怪事?”   “那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啦。”掌柜怕给什么人听见一样,声音压得极低,这天还早,根本只有周梨一个人在吃早饭罢了,“要么是暴毙而亡,要么是突然猝死,还有些失踪了,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就这么着,这机关城里忽然就空了,只剩下鲁家待在里头。”   掌柜叹气,“这几年来啊,机关城成了个只能出不能进的地方。除了鲁家的人外,凡是进去的,从来没见出来过。就是鲁家的人偶尔出来了,也是为了买些吃的穿的,从来不和人说一句话。大家看到他们,都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周梨笑道:“若真是鬼,怎么还需要吃喝?显见得根本不是鬼。”   掌柜被她一噎:“那鲁家不是鬼,兴许是他们与鬼为伴呢,说不定是被鬼附身,不然这鲁家怎么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周梨笑过几声,“难道就没有人去查一查那些暴毙者是否是鲁家杀的吗?”   “当然查了,出了命案,官府自然是要来的,”掌柜一哼,扭头看到小二在偷懒,一个大巴掌就往他头上招呼,最后告诉周梨:“来了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了。这年头,官府顶个屁用!”   一碗小米粥端上桌,周梨慢慢嘬了几口。   这小客店上了年头,被大雨淋着,头顶的木头咯吱咯吱地发响,好像随时会散架一样。   掌柜正咒骂小二偷懒不去修屋顶。   这掌柜能把这桩陈年旧事说得这般清楚,应该是当年亲眼看着鲁家由盛转衰的。   客店外大雨倾盆,雨声像把一切都覆盖了似的,路面被不停地冲刷,亮得发白。   周梨一直等到了中午,大雨未停,但总比早上要小些了,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把这几天的银钱结算给掌柜,喂饱了马儿粮草,马蹄得得得地冒雨上路了。   她走的是去机关城的路。   闹鬼之说必然是子虚乌有。   世人总爱把些解释不通的东西赖给鬼怪,清河的乱葬岗就是这样。有时周梨觉得这鬼也是真冤,没事就会被泼一盆脏水。   行了许久,来到一处狭窄的羊肠小道,周梨放慢了速度,没想到这条小道竟长得很,直走了近大半个时辰,才总算到底了,于是一座萧瑟落拓的机关城展现在眼前。   城头颜色剥落,微显凋零,城门紧闭,其余的,倒也没什么引人注目。   周梨下马推门,发现门内上了拴。   却邪剑削铁如泥,她试着一剑划去,城门裂出了一道极大的缝,但并未打开。   她惊讶地上前一看,才发现这门不是普通的城门,门的内里是用钢铁制作而成,结构看上去还挺复杂。   这是一扇机关城门。   她想了想,只好再度持剑刺去。   十来下之后,那门已被毁得零落了大半,只听门里发出搭拉一声,掉落许多铁质的小碎片,那门不堪却邪剑的威力,终于晃悠悠地开了。   这扇机关门已经年久失修,换了是十年前,周梨就没这么容易能进来。   她牵马入城,大雨的关系,城中处处积水,几乎要淹过靴子。   房屋都无人居住,空落落地关着,蛛网罗布。   走了片刻,她便起疑。   鲁家真的住在这里么。   这里看上去完全是一座废城,空无一人,怎么会有活人愿意住在这种地方。   兜兜转转良久,天色都晚了,周梨正准备随处找间空屋歇息一晚再赶路,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宅。   这大宅修葺得整齐,可见是有人烟的,而且雕饰颇为华丽,有一种世家的派头,但现在看过去,只觉它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莫名有种怪异感。   这便是鲁家了。   周梨还在准备如何向鲁家的人措辞好让她留宿一晚,突然,背后横穿来两道黑影,这影子凭空出现,惊得她差点一剑刺过去。   结果她的剑尚未出鞘,那影子扑通一声,直接头朝下摔了一跤,正好摔在水塘里,一柄早已断了伞骨,风烛残年的破伞斜飞到了一边,那人气呼呼地爬起来,一身的污泥秽物。   这人穿了件青色的直裰,衣饰华丽面容富态,手里紧拽着一个包裹,身边跟了个小伙计,约莫是个商贾。   大约这一路走来都荒无人烟,故惹急了他,他气急败坏地拿自家伙计撒气,对他一阵拳打脚踢,怒斥着让他去叫门。   鲁家的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这两人恐怕是在她之后进城的,城门被她给破坏了,所以他们才能进来。   周梨盯着大门,过了很长时间,那门才总算开出一条缝,门内似乎露出半个人身,以及黯淡的火光。   开门的人提着一盏风灯,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冷眼看着拍门的人。   门外的伙计垂首作揖,想借住一宿。   门里的人摇摇头,拒绝道:“家主不喜外客,从不留人。”   那商贾硬是要往里塞,“出门在外,行个方便。我有银子。”   这话惹得对方冷冷一哂。   鲁家这样的人家,怎么会缺银子。   周梨也上前说道:“天色已晚,还请借住一晚,明天早上我便离开。”   那商贾点头,“我也是,我也是啊。”   那人还想继续赶人,却被门外那三人一起挤了进来,他只好冷冷袖手。   忽然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怎么回事?”   这声音伴随雨声,略显清寒。   隔着雨幕,远远的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形,打着素白的伞,望向这边。   “这是我们家主。”开门的人瓮声瓮气地说。   鲁家家主,鲁有风。   周梨在小楼时,鲁有风曾得楚墨白邀请来到小楼,可惜他来去匆忙,周梨没有见过他。   现下他的模样也被雨丝模糊,隐约看来,样貌颇为普通,无甚惊人之处。   听完他们非要来借宿之后,鲁有风似乎也不想放他们进门,但见他们赖着不走,只好道:“让他们进来吧。”   下人恭敬地回头说了声是,但神色阴冷,极不耐烦。   周梨向鲁有风道谢。   鲁有风回了她一礼,嘱咐这老仆带他们去客房:“半个时辰后开饭,你们若饿了,可来前厅吃饭。若不想走动的,也可让人将饭菜端去房中。你们自便。”   他说完便摇曳而去。   这鲁有风语气虽淡漠,但礼数还算周全。   鲁家的府邸比她想象中更大,曲径回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但这些精致的物什都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人烟浸染。   而且,明明是华灯初上的时辰了,府里却只孤零零地亮着三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大多数时候,只有领路者手里的风灯幽幽地照亮前路。   更奇怪的是,一路走过来,竟然一个人也没见着,这么大的府邸,难道只住着鲁有风和这个老仆人么。   周梨被带到一间客房,她正想多谢那名仆从,转过头时,那人已走进了雨幕。   怪人。   周梨取下斗笠蓑衣,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朴素干净,一张桌子,一张床,红木架子上用来洗漱的铜盆和一面铜镜,别无多余的东西,和这府里的气息一样,绕着一股沉闷。   天色已全黑,周梨点起蜡烛,再把灯罩罩上。   火光把房间照得一片清晰。   她打量了几遍房间,发现了几个奇怪的机括。   也许是梅影的关系,让周梨对机关术多少有些畏惧,起初她只是伸手摸了摸,不敢多做什么,生怕触动了什么要命的机关。   但坐了半天,眼睛不停地盯着它看,实在耐不住好奇心,试探性地去推动了其中一个机括。   墙壁上忽然开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格,周梨惊了惊,紧接着,格子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她惊奇地看到一只手从格子里伸出来,手掌上捧着一只茶壶。   桌上有白瓷杯,它准确无误地停在杯子上方,随即,那只手转动方向,茶壶里的水慢慢倾倒出来,往杯中注满了水。   周梨捧起倒好的茶,竟然还是热乎乎的。她研究起那只手,发现它是用一种木头做的,但雕琢得精细,掌心的纹路和手背的经络都做了出来,栩栩如生。   她惊叹不已,开始摸索起房中其他的机括。   其中一个机括把它按下去后,会从墙里直插出来一截竹子,周梨还在疑惑它是干什么用的,听到细细的流动声,她顷刻明白过来,眼明手快地取了一旁的铜盆接在竹子底下,不消一会儿,里面便流出汩汩清水。   周梨用它盛满了一盆,关掉机括,洗了把脸,神清气爽。   小小一间客房都暗藏这么多玄机,鲁家不愧当世机关术唯一之称。   她满心赞叹地坐下来,顺手捧过那杯茶,杯沿已抵到了唇,动作却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终是没喝,把它搁下了,正想取过银针验一验,门外忽然响起声音:“姑娘?”   她猛地把银针收起,“谁?”   那人听到她的回应,过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问:“姑娘是要去前厅吃饭,还是在屋子里吃?”   “哦,这个,”她站起来,把门打开,微笑道:“我去前厅吃吧。”   才来借宿,还是懂些礼貌的好。   那人无可无不可地转身,“那姑娘随我来吧。”   大雨未停,鲁府内的花草都被打折了腰肢,在风中无力地颤抖。   老奴走在前面,周梨撑伞走在后面。   前厅就在她进来的地方,厅中宽敞,已摆好了一张大圆桌,还是那个老奴,在慢吞吞地布置碗筷。   厅里的火光总算比外面亮堂许多,人在明亮的火光里,绷紧的心神稍稍宽裕。   周梨不是第一个到的,已有先前那个和她一起进府的商贾和伙计,见她进来时,皆抬头望向她。   这男子颇为傲慢地仰着头,也不与周梨说话,只顾数落身旁的伙计,抱怨他选错了路,竟然走进这鬼地方来。   周梨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出这人是来此地与人做生意的,结果遇到了这场大雨,误打误撞走进了机关城。   她安静地坐着,一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已戌时二刻,鲁有风还迟迟未现身。   那商贾早饿了,肚子打鼓,没好气地问:“到底什么时候开饭?”   得到的只是一句敷衍:“快了。”   过了没多久,有脚步声渐近,厅堂里的三人齐齐看向外面。   夜色大雨里,走来两个人影。   一个身形坚毅,一个身形清秀,他们在门口收了伞,拂去一身清寒,这才阔步而入。   进来后,向屋子里的人礼貌性地微微拱手。   商贾哼了声,不加理睬。   周梨惊讶地站起来,“你们。”   那两人大约也没料到会看到她,异口同声道:“是你。”   正是那个在湘西的迷宫中遇到的赵公子,以及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侍从。   赵公子今日穿了件干净的月白锦衣,斯斯文文,一股矜贵之气,如清风朗月,翩翩君子。   他身边那人,依旧是浸透沧桑,皮肤呈现出棕黑色,像某种坚硬的岩石,常年积雪的那一种。   周梨前次在漆黑的迷宫里没有好好看清他,此刻料想他一定曾在边关生活过,常年的风沙造成这样一张脸。   三人各自坐下,周梨给赵公子斟了一杯茶,他谢过后捧在手中,周梨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不等赵公子答,他身边的人替他说了。   “是么,”周梨笑了笑,“这么巧,我也是路过。遇到了这场大雨,所以来避雨。”   那杯茶赵公子虽捧着却不喝。   这个人好像比初见更谨慎了,又也许是他身边这人提醒过他,不能乱喝。   三人偶尔说上几句话,也逐渐陷入沉默。   周梨闲来无事,开始轻轻擦拭她的剑。   剑刃反射火光一片明晃晃的。   忽然,门口有巨大的阴影投过来,剑刃正好映出了这片影子。   又有人来了。   她不免古怪地想,真不知有多少人在鲁家避雨。   她回头看去,一惊之下,从椅子里弹跳而起。   周梨讶异地盯住来人,紧皱着眉头。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身躯庞大,几乎是硬挤进门的,他高大得像一座山,身长少说有八尺,而且胖得吓人,一张脸丑陋无比。   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总算挤了进来,一扇门砰地一声倒地。   那名商贾腿脚发软,紧紧拽着藏了许多金银的包袱。   赵公子和那随从安之若素地坐着,雷打不动的样子,好像已经见过这怪人了,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惊奇。   “蠢货!看你干得好事!”胖子的肩上,还是坐着那个尖嘴猴腮的侏儒,嬉笑着毫不顾忌地咒骂这胖子。   胖子反应迟钝,鼻子里哼哧了一声。   他着实太胖了,说一句话就要喘口气,“洛小花说,今天这里有好吃的。”   “洛小花这个臭骗子的话你也信!”   这瘦子刚骂完洛小花,洛小花大笑着从胖子背后旋风一样荡了进来。   一眨眼,他已经在饭桌旁落座了,一腿曲起踩着凳子,一手执起一根筷子把碗碟敲得叮当响,笑道:“我可没有骗你,今天真的有好吃的,我去厨房偷看过了,有你最喜欢的蹄髈。”   胖子一直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蓦地睁大。   周梨震惊莫名,转而便想出剑,但这三人都对她视若无睹,只顾插科打诨。   倒是那商贾,约莫被这三个怪人吓到了,生怕他们会抢了他的包袱。   “什么鬼地方,我不要待了!”商贾挥舞着双手,“让开,快让开!”   他话音未落,那胖子用硕大的肚子顶了他一下,把他撞翻在地,也不知是被谁扶起之后,直接把他按在了洛小花身旁的座位上。   原来是那名老仆人,他道:“菜肴一会儿就上,还请稍待。”   商贾满面大汗,软绵绵地坐着,被老仆一按,竟站不起来了。   周梨压着惊讶,心绪飞转,忽然听见洛小花轻轻“咦”了一声,像看见了什么新奇的景象,笑个不停。   周梨连忙转身。   又有两道身影从黑暗中而来,明亮的灯火浮上了他们周身,熠熠生辉。   这两人一红一黑,惹人眼目,尤其看到他们的脸后,更让人移不开视线,极少能见到这样容貌出众的人,何况这两人还是并行而来,仿佛让沉闷不已的厅堂都有了一股奇异的活力。   红衣的,浓烈邪异,举世无双。   黑衣的,眉目淡雅,高山莹雪。   周梨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剑。   这是两个根本不应该出现的人,尤其不应该同时出现。   江重雪和楚墨白。 第77章 晚饭   两人几乎是同时踱步进来的, 但江重雪明显不想与楚墨白并行, 衣袍一撩,走在了楚墨白前面。   楚墨白微微顿了顿脚, 并未在意他的无礼,甚至还让开了身,由他走在前面。   洛小花看到那一幕, 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笑得腮帮子都疼。   黑衣的楚墨白还是那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两年多以前他一人独战六大派,浑身浴血, 伤痕累累的样子,似乎烟消云散了,一点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还是和他的朔月剑一样,素雅出尘。   洛小花不免感慨, 换了是他,光是那一身几乎能死去的伤,他就完全没可能挺过来。这楚墨白真是个可怕的人。   江重雪则扛着金错刀, 目不斜视地从周梨面前走过,周梨拽住了他的手腕,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梨迎上了他湛然深邃的眼睛。   许久未见, 他的身形更结实了,未有丝毫情绪的脸依旧漂亮得光彩夺目,点漆般的眼睛里烧着火, 邪异狂烈。   过了很久,江重雪想要收回手臂,但周梨的力道用得大,他若要收回就只能甩开她。   随之一股内力轻轻将她震开。   江重雪的内力极其温和,只为让周梨松手而已。   周梨怔了怔,再抬头看他时,他眼瞳里的火已被烛光取代。   “来来来,坐我身边。”洛小花特别喜欢江重雪,拍拍他身边的一张椅子,笑着邀请。   江重雪偏不坐。他坐在了洛小花的对面,离他最远。   臭小子。洛小花暗自笑骂。   既然江重雪不给他面子,他只好改而去邀请楚墨白,“来来来,坐我身边。”   话都是一样的,一字未改。   楚墨白是什么人,他极有原则,从来不屑与邪教为伍。若换了从前,洛小花就要吃第二次冷脸。   现在,楚墨白一言未发,坐到了洛小花身边,他的表情甚至一丝不变。   洛小花拍拍他的肩膀,很高兴他给自己挣回了一点方才丢掉的面子。   赵公子走过去随意地选了个位置坐下,他身边的侍从就坐在赵公子左边,两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人。   徒剩下周梨一人孤零零地站着,怪异地盯着那一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气氛,就好像她的认知出现了问题。   江重雪对她视而不见,楚墨白与洛小花勾肩搭背,梅影的人出现在机关城鲁家。   是不是每一个进了机关城的人都性情大变了?   忽然,洛小花的嬉笑声低了下去,眼神看向门外。   鲁家家主姗姗来迟,总算出现了。   鲁有风穿了件淡青色的锦衣,扶着一个妇人走进厅堂。   除了洛小花与那胖瘦二人外,饭桌上的人齐齐起身,向他拱手。   鲁有风将那妇人安置于首座,这才回礼,言道:“家母身体不好,稍有来迟,见谅。”他转过头,吩咐老奴开始上菜。   饭桌上刚好只剩了一个位置,就在江重雪和那妇人的中间。   周梨慢慢坐下,回头去看江重雪,却发现江重雪不知为何,始终在用余光打量赵公子。   她轻抿唇角,略觉心头淤塞,猛地把头转开,这一转,恰好看到鲁夫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鲁有风的娘亲,比周梨想象的要端庄好看。但她好像生病了,目光呆滞,表情像块木头,坐下来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眼神涣散。   鲁有风的神色其实比他母亲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他至少还有自己的思想,而鲁夫人,仿佛已失掉了魂魄。   奇怪的是,为何只见鲁夫人,不见她的丈夫、鲁有风的爹、上一任机关城的城主,鲁幼常。   还有鲁有风早已成亲生子了,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呢,怎么都不在。   周梨疑心大起,目光往饭桌上梭巡一圈。   饭桌上一共十人,每个人神色各异,都端着无数心事般。   看来看去,只有洛小花显得最轻松。   没人说话,他大概觉得沉闷,拿根筷子东敲西打,他在人家家中这样没有规矩,鲁有风却视若无睹。   筷子玩腻了,洛小花一手撑着腮,眼睛亮盈盈的,如藏星海,冲江重雪道:“吃完了饭与我比武吧。”   江重雪眼睛都不抬,“我不是来与你比武的。”   洛小花道:“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江重雪望了望外面,“避雨。”   洛小花眼睛微睁,哼笑了声,大概觉得他的托词太过敷衍,他转而看向周梨,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周梨一怔,也和江重雪一样,答他:“避雨。”   洛小花扑哧一笑。   周梨顿觉冤枉,她可没有说谎,她真是来鲁家避雨的。   洛小花干脆一个个问过去,问到赵公子时,赵公子也只两个字:“避雨。”他忍着笑意回头去看那名商贾,“你也是来避雨的?”   那商贾正巧坐在洛小花和那胖瘦二人中间,早被吓得汗流浃背,走又走不脱,快要哭出来,磕磕巴巴地道:“避、避雨。”   洛小花终于崩不住了,拍桌大笑,“好哇,原来大家如此有缘,难得啊难得。”   他慢慢缓过笑意,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闷雷,闪电龟裂天空,洛小花若有所思地笑道:“好一场大雨,下得可真好。”   少顷,菜肴上桌。   裹着糖褐色酱汁、并撒了芝麻的糖醋排骨。刀工极好,切得细细的茭白炒肉丝。一只烤鸡外脆里嫩,香气流溢。一大锅香藕猪蹄汤,蹄髈处理得干净肥润,汤汁浓厚。并了几碟清爽的素菜,和一道海棠酥用来甜嘴,那海棠酥做得别致,雕成花朵垒成尖塔状。   洛小花手闲,故意捻出最下面的一块,整座尖塔坠了下来,被胖子手忙脚乱地接住,统统塞进了嘴巴里,碎屑洒了满身。   那几快海棠酥岂够这胖子塞牙缝的,他把那一大锅蹄髈汤端到自己面前,伸手捞起猪蹄便啃,吃得稀里哗啦的。   他肩上的瘦子偶尔敲一下他的头,他便心领神会地抓起一只鸡腿往头顶上扔去。   饭桌上属他二人吃得最香,在他们映衬下,旁人简直可以说是慢条斯理了。   鲁夫人大概真是病了,不能自己进食,鲁有风喂到她嘴边,她才知张嘴咽下,痴痴呆呆的。   周梨从她身上撇开眼神,低头时碗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只鸡翅,她看向江重雪。   江重雪专注地吃饭,好像他什么都没做过。她盯着那鸡翅看了一会儿。   江重雪起筷去夹菜,就这么一眨眼,等他把菜夹回来的时候,那只鸡翅又回到了他碗里。他忍不住回头。   周梨心里霎时痛快了,也不看他,自顾自吃饭。   一桌饭吃得漫长而沉默,即便是多话的洛小花都懒洋洋的,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嘴角还黏着一粒海棠酥的碎屑。   众人逐渐放下筷子,只是家主还未发话,几人皆安静坐着。   鲁有风自始至终都在照顾母亲,还未动筷。   鲁夫人吃得很慢,等她吃完了,鲁有风这才起筷。   但桌上的菜早已风卷云残了,大半数都落进了那胖子的肚腹。   鲁有风倒也不讲究,夹了几根素菜,就着一碗白米饭,默不作声地吃着。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   屋外大风大雨,把一盏灯笼打落在地,老奴赶来收拾,鲁有风不为所动。   终于,赵公子开口了:“听闻鲁家机关术当世一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鲁公子指教一二,也好让在下增长一下见识。”   鲁有风道:“府中有书阁,里面有许多关于机关术的书籍,阁下要有兴趣,尽可去看。说来有辱鲁家脸面,我虽为鲁家家主,但于机关术方面并不精深,恐怕指教不了阁下。”   既然是能让人随意进入观看的,说明那书阁内恐怕都是些寻常的机关术书籍。   而且,机关术不比其他,即便手上有书,但无擅长者在侧解释,恐怕也看不懂。   赵公子是个明白人,当下也不多说,只道了声:“多谢。”   江重雪坐得笔直,轻轻侧过头:“鲁夫人是得了什么病么,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给夫人看一看。”   周梨挑眉,他什么时候懂岐黄之术了。   鲁有风摇头,“多谢公子。不必了。”   江重雪料到了他会这样说,顺势就问:“来鲁府已多时,怎么不见令尊。当年鲁幼常鲁掌门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很想拜访一下。”   鲁有风筷子微顿,抬起头。   他的眼睛漆黑,逼视着江重雪。   江重雪恍然不觉,镇定自若。   洛小花来了点精神,有趣地观战,薄唇翘起,心道:打起来,快打起来!   “家父不便见客。”鲁有风放下了碗筷,扶着母亲起身,面色清冷,“很晚了,各位可以去歇息了。晚上请各位不要擅自出门。”   鲁有风带着母亲离桌而去后,剩下其余八人面面相觑。   洛小花的兴头被鲁有风三言两语浇灭,打了个哈欠,很想找人松松筋骨,眼神一瞄,发现江重雪已不在座位上了,而邻座上的周梨也同时不见了。   跑得倒快。   他嬉笑着朝楚墨白转过脸,楚墨白就如他肚中肠子,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等他说话,洛小花已向他扫腿而来,一声清啸,朔月出鞘,洛小花立刻道:“诶!”他往后握住浮一大白,威胁道:“这次不准你用朔月剑。空手与我打。”   楚墨白面无表情,片刻,他缓缓收剑。   洛小花一笑,将浮一大白持在手中,向他袭去。   响起一声声瓷器和碗碟的脆响。   老奴好像是个死人,冷眼旁观,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两快把屋顶给掀了。   只有赵公子和他的随从还坐在饭桌上,看着这场比武切磋。   洛小花突然横剑划向楚墨白脖子,楚墨白闪身一躲,两人各自站稳。   洛小花背对着他,面对外面纷扰的大雨。楚墨白微垂着头,听到浮一大白回鞘的声音。   洛小花撇撇嘴:“没意思。就像和死人打,一点趣味都没有。”   他好像忘记了方才是自己叫楚墨白不要用剑的,如今又觉得没有意思。   楚墨白一声不吭,从始至终,他的神色都没有变化过。   “你怎么不用那门武功?”洛小花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楚墨白不说话。   洛小花冷笑一声。   很久,洛小花也不打伞,直接没入雨幕,传来他清冷的声音:“楚墨白,你最好知道你在做什么。”   楚墨白瞳孔一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我知道。”   一场架打完,老奴这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满厅狼藉。   赵公子掀袍起身,也回屋去了。   那名商贾紧跟上他,发软的腿还在不停打颤。   最后只剩下那胖瘦二人,还在狂扫残羹剩菜。   亥时,鲁府内一片漆黑,几盏孤灯像脆弱的萤虫,随时会被大雨扑灭。   江重雪走得极快,轻功身法好像比以前进步多了,周梨撑伞追出去时,竟不见了他的身影。   鲁府很大,且弯弯绕绕,况且现在天黑,找一个人实在不易。   她还在犯难,背后冷不丁响起老奴的声音。   “姑娘的房间是在那里。我领姑娘去吧。”   周梨被激起了一层寒栗,状若无事地淡定点头。   鲁家怎么说也是名门世家,其下弟子会武功倒也并无稀奇,她找人心切,加上雨声太大的关系,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她。   周梨被一路领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奴对她道:“鲁家有门禁,晚上各院门皆会关闭,请不要随便出门。”   他说完为周梨关上门,周梨看到他的黑影在门上一闪,不见了。   她轻轻贴着门缝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无人监视后,才坐到椅子上。   那只经由木手机关递出来的茶壶还在桌上,她用银针一试茶水,等了会儿,银针开始变色。   她把那杯茶泼到了地上,合衣往床上一躺,睁大了双眼瞪着床帐的流苏摇晃不停。   一个名门世家,竟然成了黑店。   她翻身挺起,思忖良久,默默告诉自己,静观其变。于是盘好腿,开始打坐。   周梨想起了什么,从包袱里取出那本残本,默默地看了一遍后,按照上面所写开始打坐运气。   其实她早已背出来了,自从得了这残本,她便根据上面所写开始修炼,起初她也怕走火入魔,毕竟这残本并不完整,但她练下去之后却发现,她不止没有走火入魔,还觉得身体一阵说不出的舒服,就连被六道神功弄伤的奇经八脉似乎都好了一些。   她惊奇与这变化,便知道这门内功心法不是什么坏东西,于是将它练了下去,可惜她这里只有几页,练来练去也只是这几页上的内容。   外面的雨还在下,这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伴着雨声入眠本是惬意的事,但此时此刻,只觉这雨下得搅乱心神,一阵烦躁。   约莫子时二刻,周梨做了一个恶梦。   她梦到江重雪喝下了有毒的茶水,七窍流血而死。   她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是以打坐的姿势睡着的,但身体莫名其妙地麻痛不堪。   起身时,她猛地抬头,一道黑影从窗户外闪过。   她正想追去,脚下虚晃,险些跌倒,一阵头晕眼花。   屋子里忽然有扑腾不休的白烟缭绕四起,不知从何处而来。   她赶紧用袖子挡住了口鼻,冲出门外,大口呼吸了一下混含雨丝的冰凉空气,随即把身后的房门狠狠关上,将毒烟关在里面。   怪不得她睡着了,浑身虚弱,原来着了人家的道。   方才那个黑影是往哪里去的。   左边。   周梨往左边的长廊快速掠去。   整个鲁家一片死寂,黑灯瞎火,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那几个和她一起吃饭的人呢,难道也都忽然消失了不成。   还是她仍然在做梦,梦到江重雪死后,她自己也像疯了一样地乱跑。   走出长廊后,大雨毫无顾忌地往她身上斜打。   冷然入骨的雨丝一贴上皮肤,她浑身打个激灵,忽然清醒了。   不是梦,是现实。   鲁家这么大,又不点灯,他们寥寥十来人,都住得极远,她才走了百十步而已,看不到人也很正常,况且这会儿,他们可能都在梦乡。   冷静的思绪回笼之后,周梨发现不远处一棵紫荆花树,她来时曾从这树底下走过,她记得树的旁边就是一道院门。   枝丫上饱满的花开得簇簇拥拥,紫红色灿烂若霞。   周梨走近几步,发现那道这院门竟然变成了一堵墙。   她惊讶地用手掌抵住墙面。   可她明明是从这里进来的,现在出路却被封了。   难怪鲁家的人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出门。   周梨四处敲打了几下,没有发现异常。   又是机关术么。   她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面高墙,随即跃上了墙顶,冷冷地把双臂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一大片漆黑的鲁府,把一切尽收眼底。   既然是堵机关墙,大不了用轻功翻过去就是了,岂会被一面墙难倒。   这鲁家的机关术也没什么厉害的。   谁知那墙就如嘲笑她的无知般,忽然从墙顶旋出一排利刃,若非她警觉地听到了墙里传出一声轻微的机括声,连忙跳了下来,恐怕就要被刺穿好几个大洞了。   周梨惊魂不定地喘了口气,咬了咬牙,改变了反向,从另一侧走。   可是院门关闭之后,哪里都没有出路了,走在府中,就好像鬼打墙一样,简直比迷阵还要迷阵。   无可奈何之下,她跃上了屋顶,飞檐而行。   才走了没几步,脚底格拉一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下陷了陷。   她连忙用剑鞘一顶,人跳起来,还好没让脚被卡住。   她能想到的,鲁家的先祖难道会想不到。   鲁家的机关术向来有天下无双之名,这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十几年前,江湖流传,即便天下武林人士公认武功第一的谢天枢进了鲁家,恐怕也难全身而退。   当时传言鲁家是“三步一陷阱,十步一机关,若想全身退,当敬鲁家先。”   那时无人敢小觑鲁家上下。   只不过十年前鲁家金盆洗手后,整座机关城久不打理,且家中子孙凋零,已大不如前了。   换了十年前,周梨遇到的就不止是这些了,而是真正能夺人性命的机关。   但光是这些“小玩意儿”,就已足够让初来者头疼的了。   周梨千难万险地避过几处机关后,轻轻落了地。   她浑身湿透,四肢冰冷,心里始终压着一口气,但猛地抬头后,眼神忽而锐利无比。   漆黑的夜色里,她总算看到了一点盈盈亮着的灯火。 第78章 庙堂   火光从南面一间屋子里流泻出来, 窗户半开着, 可以看到鲁有风站着,梅影的护法, 那对胖瘦二人则坐着。   隐约还能看到一柄斜出来的剑柄,料想应是浮一大白。   洛小花也在。   但是说话的却都不是周梨看到的那几人,而是一个在她视线死角里的人, 那人的声音被雨声盖过。   周梨皱了皱眉, 慢慢靠近了一点,恰好鲁有风说话了。   他的声音透出沉重的疲惫,“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千机图只是传说而已,鲁家没有这样东西。如果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书,我鲁家的机关术早就轰动天下了,江湖上其他研究机关术的门派也早该对我鲁家俯首称臣了。况且, 这些年你们几乎已翻遍了机关城每一寸土地,若真有的话,也早该被你们找到了。”   有人轻笑了几声, 妩媚妖娆。   周梨悚然。是未染。   她看不到未染,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鲁公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鲁有风愤然拍案,“没有就是没有!你即便杀了我, 我也不可能变出一本千机图来给你!”   “杀你?”未染咯咯地笑,“我杀你做什么,杀了你, 谁给我千机图。你杀不得,旁人我还是可以杀的,比如……”   她没有说下去,故意停顿下来折磨鲁有风。   “你!”鲁有风尽力克制,全身发抖。   未染渐渐湮去了笑声,警告他:“好好想一想,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明晚子时之前,你若不把千机图完整的交在我手里,那么……”   未染第二次停下。   周梨与未染交锋过的次数不多,但知道这女子手段毒辣心肠歹毒。   鲁有风原来有把柄在梅影手上么。那个千机图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梨还想听他们说下去,却发现屋子里忽然没声了,这时,响起一个她熟悉,却不敢相信也在这间屋子里的声音,厉声道:“谁?”   周梨血液一冰,立刻便退。   一道气劲击破了窗子,窗外已无人,未染收手,目光阴狠地看向楚墨白,楚墨白视若未见,她冷笑一声,追了出去。   周梨在雨中没头苍蝇般乱撞,仓皇四顾之下,后背狠狠撞上了一个人,她大惊,正要转身出剑,岂知那人拦腰抱住了她,把她拖向黑暗,低头在她耳边道:“别动。”然后叹口气,“是我。”   周梨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整夜仓皇的奔走在他这几个字里犹如黑暗中飘起的孤灯,总算找到了方向。   江重雪推开了一扇门,把周梨带了进来,在门口张望了片刻后,他才道:“他们没有追来。你……”   回头的时候,周梨把头抵在他胸口,肩膀轻轻颤抖,抽了好几下鼻子。他的话语顿住。   “让我靠一下。”周梨的声音隔着衣服的布料轻微地在他胸口震荡,“就一会儿。”   江重雪动容,手指抚上她发端。乌发间那根月亮簪子,是他亲手打磨而成。   他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感情,微哑了嗓子道:“阿梨。”   真是好久没有听他唤她一声阿梨。   周梨倍感舒心,再多的焦虑和不安都土崩瓦解。   江重雪的胸膛还是那么热,衣襟上淡淡的皂香味,整个人愈发挺拔,宽大得能把她的所有都一起装下。   而他,也像以前那样,拿哭了的她不知所措。   江重雪安慰起人来总是笨拙而天真,他用手拍了拍她的头,低低地道:“别哭了。”   周梨一下子笑了,肩膀猛抽了一下。   周梨的胆子向来很大,但不代表她天不怕地不怕,她当然也是有害怕的时候。   如果不是在这里遇到江重雪,她自然也不会把她的害怕表现出来。   但现在有江重雪在,她就可以像这样,埋首在他胸膛。   人在这世上,总该找到那么一个人,你可以把软弱表现给他看。   江重雪把她脸上的雨渍抚干。   周梨的脸冷冰冰的,透出一种白皙。   他身体里莫名其妙升起一股冲动,想要亲吻她。   江重雪毕竟不是个小孩子了,情热的冲动是十分正常的,但他还是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周梨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心中,一直是那个在大雪夜里向伸出手求救的无助少女,她那时候瘦弱得像柴干,可怜兮兮得像头饿了几天的野猫。   他想救一只野猫也是不错的,偶尔逗弄一下,聊以排遣余暇。   结果自己却陷了进去。   而现在的周梨早已长大,这两年多的时光里他疯狂地想念她,想要抱一抱她,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摸一摸她的脸也是好的。   他忽然感谢几年前的大雪夜里,那个心血来潮的自己。   如果他没有把周梨救起,生命里少了一个周梨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活成什么样。   周梨眨着眼睛看他,好像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不说话。   江重雪不可抑止地摆正她的脸,然后,出乎周梨意料的,略有些颤抖地亲吻上她的唇。   他感觉到周梨的身体绷紧,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放开她,抬起头说:“有蜘蛛网。”   周梨惊奇地瞪着他。   他故意把脖子仰高,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说的什么鬼话。   沉默了许久,江重雪大概觉得怪异,终于低头看她。   这丫头竟然在笑,捂着嘴,简直像个神经病。   她两坨微红,被他亲得晕晕沉沉的,轻轻问他:“重雪,你是不是第一次亲人?”   江重雪僵硬地摇头:“不是。”   她倏地不笑了,“还有谁?”   他镇定地转身,“不告诉你。”   骗人。他的反应明显就是第一次。   她把剑抱在怀里,也哼了哼,“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   江重雪蓦地又转回来,“还有谁?”   周梨哈哈哈地捧腹大笑,笑弯了腰。   江重雪跑过来掐周梨的脖子,周梨的样子活像一只快死的鸭子。   摆脱掉他的魔手后,脚下踢到了一样东西,怔了怔,低头一看,是一块神位牌。   她捡起来,牌上是鲁家先人,放下手,举目望去,摆放了鲁家各位先祖的神龛在黑暗中突显出来。   江重雪告诉她:“这里是鲁家供奉先人的祠堂。”   “供奉?”周梨抹掉了牌位上的一层厚灰,“鲁有风恐怕很久没有来供奉过了。”   江重雪幽幽地道:“名噪一时的机关城弄到今日这般田地,荒凉如鬼城,鲁有风恐怕也没脸来见先人。何况,他还要忙着应付梅影。”   周梨转过头,他说到了重点,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都好了吗?”   “伤早已好了,一年前我辞别了浮生阁,去查梅影了,”江重雪微侧过身子,目光讳莫,“梅影藏得很深,也很难查,花了我一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周梨看着他,她知道江重雪始终没有放下江重山的死,所以他想要查出梅影的真相。   “你查到了什么?”她直觉,现在江重雪手里关于梅影的消息,可能比整个江湖上流传的还要多,且真实无比。   “其实几年前我就觉得奇怪,凭何一个江湖门派,要埋得这么深,他们的目的,绝不止于要染指江湖武林,你也见识过梅影的实力了,大江南北,哪儿都有他们的据点,他们想统领江湖,实在易如反掌,”江重雪把金错刀竖在身旁,告诉她:“你知道么,他们对江湖武林一点不感兴趣。他们要的东西比这高得多。”   周梨一怔,“比整个武林更高的,是……什么?”   江重雪嗤地一笑,“武林算什么,六大派算什么,什么江南江北,邪教正派,在他们眼里,皆不过一群莽夫而已。”   周梨隐约探到了一点呼之欲出的东西,慢慢道:“你说的是——庙堂。”   江重雪忽然回头,眼里浓墨重彩,“正是。”   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   执剑者,划分江湖。执权者,宰割天下。   那是不能相比的,因为权力永远会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再快的刀再利的剑,也比它不得。   周梨微觉不可思议,“梅影想要渗透进朝廷?他们难道想做官?做什么官?县令?知府?奇怪,官府和武林原本就是各自为政的,他们若想要名利与权力,何必大费周章地来与江湖武林搅和不清。”   江重雪的眼神更深了,“你想得太低了,再想得高一点。”   周梨顿了顿,“县令知府他们不放在眼里吗?他们难道想出将入相不成?”   江重雪道:“再高一点。”   周梨微微张口,终于蹙眉,“他们想把持朝政?”   江重雪勾起殷红的唇,“还要再高一点。”   周梨不知该说什么了。   如果再高一点,岂非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是把梅影看做是一个神出鬼没的江湖门派,所以梅影即便再厉害,她也从未像其他江湖人一样,将它妖魔化,也从不相信那些关于梅影杀人的可笑谣言。   但是,如果江重雪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会觉得梅影比那些编织出来的谣言更可怕。   “这一年多,我重回过湘西,还去了临安,可能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个念头,觉得梅影与朝廷有关,所以便往这方面去查,竟真的给我查出了一些线索来,”祠堂很黑,阴影重重地压在两人身上,江重雪吐露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秦桧。”   周梨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天下皆知的名字,无数忠臣义士被他构陷至死,亦有无数人欲除他而后快,但尚未有一人得手。   当今圣上信他宠他,他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代天子行事,欲盖弥彰。   周梨道:“秦桧与梅影,是有关系的吗?”   这不难猜测,秦桧居庙堂,位高权重,他想铲除异己,自然会需要像梅影这样的组织,为他扫清障碍。   梅影的掌教是慕秋华,这么说来,慕秋华竟然和当朝丞相有所勾结。   “还不清楚,”江重雪道:“我能查到的,仅仅是秦桧必定和梅影脱不了干系。现在你还觉得,官府和武林,是各自为政的吗?”   周梨无言。   秦桧权倾天下,而梅影染指武林,双管齐下,梅影可以为秦桧做上一切见不得光的事,而秦桧,自然许他们富贵厚禄,名利双收。   到时官府武林,自成一体。   从黑暗中伸出来的那一只手,欲要遮盖白日青天。   “你说你去了临安,”周梨抬头,“又怎么会在机关城?”   “我就是在临安遇到了梅影的人,就是那胖子和瘦子,”江重雪说:“当时我在临安也查不到什么新的线索了,见无进展,刚好又遇到他们,干脆一路跟踪他们,我也不知他们竟然是到机关城鲁家来的。在鲁家待了几日,我发现鲁家不太寻常,所以留下来一探究竟。”   周梨想起了方才听到的话,告诉江重雪之后,江重雪沉吟:“千机图?”   “是,”她点头,“你听说过吗?”   “当然,”江重雪道:“传闻几百年前,机关术之祖,也就是鲁家先祖公输班,留下一本关于机关术的秘籍,里面记载了公输班一生的心血,凡得此书者,就能造出天下首屈一指的机关。此书就名为千机图,不过,这只是传言而已,反正我不信,鲁家若真有这样的书,恐怕早已独树一帜,江湖上岂会还有其他研究机关术的门派。”   “鲁有风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梅影似乎不信。”周梨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楚墨白也在那间屋子里。”   江重雪微微变了脸色,这么多年,听到这个名字,仍是禁不住情绪变化,他冷笑:“他是梅影的人,与梅影在一起,又有什么奇怪的。”   周梨摇头,“他不是。”   江重雪挑起眉梢。   小楼出事的时候,江重雪还在浮生阁疗伤,他下山是一年多后的事了,那时候江湖上的传言早已把楚墨白认定是梅影的人。   周梨便将当初在小楼发生的所有事一一道出。   江重雪听完之后,闭口不答。   周梨看着他纤长的眼睫毛,“你怪我揭穿慕秋华,帮了楚墨白吗?”   江重雪怪道:“你和那个人又无冤仇,我怪你做什么?”   周梨笑了笑。他曾说过一点也不希望她来分担他的仇恨,他一直说到做到。   她道:“可是,两年前,他忽然失踪了。现在怎么会和梅影的人在一起。”   “不知道,”江重雪皱了皱眉,好像不愿意在这个人身上浪费口舌,“我两天前到鲁家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并且和梅影混在了一起。”   他忽然执起周梨的手,“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第79章 鲁夫人   鲁家祠堂的背面是一片荒地, 也许曾经不是。   但现在这里杂草丛生, 树木凋敝,荒草代替了花木, 在这里开得如荼,溅落在泥地里的青色根茎流出浆液,放眼望去, 满目狼藉。   尤其在大雨之下, 更添了几分诡异。   鲁有风连祠堂都久不供奉了,这里恐怕他更不会驻足了。   这片荒地很大,想象当年应是园林, 此刻大风刮过,耳朵里一阵阵地呜咽作响,像群魔乱舞。   这样荒芜的地方,还有什么可看的?   周梨疑惑地转过头, 盯着江重雪白皙的侧颜。   江重雪指了指地下,她低下头:“下面有东西吗?”   他道:“是。”   “密道?地宫?”周梨抬起头。   “不是,”江重雪摇头, 说:“是尸骨。”   周梨张了张口,往旁边挪开几步:“就在我脚底下吗?”   江重雪道:“不止, 这里到处都是。”   周梨全身一寒,震惊得汗毛倒竖, “这是一片墓地?可是为什么没有竖碑?”   “不知道,”江重雪肩上的金错刀出了鞘,他手腕轻转, 刀尖没入泥土,内力从手臂灌入,经由刀刃,直接震出一个小坑,“你看。”   泥土迸开之后,便露出几节白骨,都不知被埋在这里多久了,被江重雪这一震,骨头断裂,一颗骷髅滚到他脚边,脑袋和身躯分了家。   周梨觉得喉咙干涩,为了印证什么似的,她又翻开了另一方的土地,下面是两具交叠的尸骨,好像当年他们是同死的一般。   这里的荒草大概这么多年来都是靠汲取这些尸体的养分而活,所以开得遍地皆是,诡异而凄凉。   周梨觉得十分诡异,她虽然不怕见死人,但是也从未一下子见过这么多,光是想象一下这里每一寸土地下都埋了尸体,就觉得一阵鸡皮疙瘩。   两人回到祠堂遮雨的檐角下,周梨轻微地抖了抖,一件披风还带着暖意,披上了她的身子。   她回头,江重雪正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雨水,她猛地握住他的手,惊恐地道:“他们穿着一样的服饰,应该是鲁家的弟子,他们都是鲁家的人。”   江重雪面色一片肃然,他是在查探鲁家的时候,意外发现了那片坟地。   这说明鲁家曾发生过一场屠杀,鲁家许多弟子都在那场屠杀中身亡。但谁能在鲁家的地盘上杀鲁家的弟子?   两人互看了彼此一眼,不用说出口,就已有了答案。   除了梅影外,还有谁能做到。而且梅影的人可在鲁家随意出入,就更加不言而喻了。   但是鲁家金盆洗手已有十多年,梅影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鲁家的。   如果梅影控制了鲁家,迫使鲁家就范,那么梅影制造的那些机关,是否都出自鲁家的机关术?   鲁家机关术自成一脉,天下绝无门派能够模仿,也从无超越者。   两人越往下想,越觉得严重。   江重雪凝神道:“阿梨,我没想到会在鲁家与你重遇,鲁家危险重重,待在这里可能随时会出事。但现在你既在了,那——”他顿了顿,说:“那就只好和我一起把鲁家的真相挖出来了。”   周梨笑了笑,他没有要她先离开机关城,这很好,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雨还是下得很大:“好冷。头晕。方才有人在我房外放毒烟,好在被我发现了。不过还是吸进了几口。”   “你方才怎么不说!”江重雪狠狠剜她一眼,抓住了她的手腕。   “没什么大碍,打坐一阵,就可以……”她话尚未说完,就觉源源不断的内力往她的身体里输送。   这内力和煦轻柔,一点也不霸道,绵厚如酒,温和如风。   她觉得奇怪,金刀堂的内功她也见江重雪施展过很多次,向来是刚劲无比,这显然不是金刀堂的内功。   这是……周梨的眼睛慢慢浮上惊讶,正要脱口问他,忽见江重雪的眼睛直射她背后,眼神清冷。   她赫然回头。   模糊凄凉的夜色里,摇摇晃晃地走过一个人,打着一把素白的油纸伞。   初看去时,还当遇到了鬼。   但鬼哪有撑伞的。也并非是梅影的人,不然早已冲他们发难,也不可能走这么慢。   江重雪眼尖,眉尖聚起,低声说:“是她。”   鲁夫人。   两人默契地同时跟了上去。   走到鲁夫人身后十步开外,周梨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夫人。”   江湖上的名门世家大多是与其地位相同的家族联姻,鲁夫人的来头想必也不小,也许武功还不弱,所以他们没有太靠近她,生怕她忽然向他们出手。   周梨的声音足够她听到了。   她果然停下了脚步,但只是回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她的眼神还是和饭桌上看到的一样,空洞无神,仿佛身体里根本没有灵魂,表情也是呆滞的,看他们的眼神,就好像他们和空气差不多。   “她看上去好像真的病了。”周梨道。   江重雪道:“不是好像,鲁有风没有说谎,她的确病了。前日我寻到机会稍探了一下她的脉象,发现她身体很虚弱,应该是曾经中过毒,留下了后遗症。”   周梨想到了那片埋着无数尸骨的荒地,“和那些尸体有关?”   也许鲁夫人也是在那场屠杀中受伤的。   江重雪轻声说:“也许。”   鲁夫人走得很慢,背影纤细如一缕白烟,随时会被这大风大雨打散了般,但她步履坚定,淡色的绣花鞋上染满一路过来的污泥。   拐过一个弯,再行五十步左右,便是一间诺大的屋子,鲁夫人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周梨和江重雪古怪地对看了一眼,鲁夫人已打着伞走了进去。   她神志有些不清,明明头上有了遮雨的屋瓦,她还不把伞放下,雨水沿着伞骨滴落,一张苍白的容颜从滴水的伞檐下抬起。   这间屋子看上去应是书房,屋子里竖着一排书架子,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她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在屋中走来走去,最后停在书架上,口中自言自语:“一、二、三……”   每念一声就把手指点在一本书上,从左至右,慢慢地数着。   周梨躲在门外,满脸奇怪:“她在干什么?”   江重雪微微蹙起眉头。   “一、二、三……八、九、十。”数第十本书时,她停了下来,周梨屏着呼吸,以为鲁夫人要做什么让她大开眼界的事,谁知,鲁夫人呆滞了一会儿,转了转头,然后移开手指,又从第一本书开始,再数了一遍,数完之后,还是停在第十本书上,眼睛一眨不眨,随即,再一次重复。   两人皆觉古怪异常,这鲁夫人莫不是真疯了吧。   江重雪忽然道:“她在看什么?”   周梨定睛,果然,鲁夫人每次停下,都会转过头,停顿一会儿,她看着的是屋子正中心那块地面。   数完第五遍的时候,这一次,她没有再重新数,而是走到那块她一直凝视的地面,俯下了身。   过了一会儿,周梨轻声:“她哭了。”   周梨的声音轻微地颤了颤,江重雪看到几滴泪从半空中坠落到地面,然后,两人听到鲁夫人低声的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除了说对不起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话。   外面大雨滂沱,鲁夫人的背影在周梨眼里,忽然之间充满了悲伤。   许是她声音太凄苦,让周梨听得心头一片悲凉。   她正想进去,看一看她究竟在为何而哭,江重雪忽然拉了她一把,两人一起闪避到暗处。   鲁有风来了,他神色慌张,虽打着伞,但衣服还是被淋湿了一大片,可想而知他走得很急。   鲁夫人是半夜三更独自出来的,她的饮食起居向来是鲁有风亲力亲为,今夜大雨,鲁有风原想去看望一下母亲睡得是否安稳,竟然发现屋中无空一人,所以急得团团转,几乎把整座府邸都翻遍。   他看到母亲安然无恙,脱力般地轻轻靠在了门框上,全身力气都被抽掉了大半,收起伞后走过去,把母亲扶起。   鲁夫人抬头看他,眼泪还在不停滚落。鲁有风怔了怔,抬手为她拭泪。他好像也习惯了她这样异常的举动,未说什么,只道:“娘,我扶你回房。”   鲁夫人猛地抓住了鲁有风的手臂,满脸的惊恐之色,死死盯着外面漆黑的雨幕。   鲁有风神色瞬间冷却,把母亲挡在背后。   这个女人不是去追人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道闪电劈下来,点亮了门口站着的身影。   未染着了一身鲜红的衣裳,朱唇涂得艳丽,眼眶里的瞳仁异乎寻常的大,摄人心魄。   她慢慢走过来,偏过头,越过鲁有风的肩膀,看向鲁夫人。   鲁夫人似乎特别怕她,浑身都在发抖。   未染看着他们两人,“这么晚了,夫人怎么还不歇着?”   她想要伸出手碰她,鲁夫人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她方才自言自语时一直都是轻声细语的,这一叫仿佛把喉咙都撕破。   鲁有风俯身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冷冷抬头,但敢怒不敢言。   未染忍不住笑了出来,摸摸自己的脸,“我有这么可怕?夫人怕我怕成这样?”   她有趣地道:“平生莫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夫人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这么害怕?即便做了亏心事,我又不是鬼,怕我做什么?”   “够了!”鲁有风听不下去了,起身怒斥。   未染恍若未闻,感叹道:“好大的雨。”她回头看着鲁夫人,目光深邃无比,“夫人,你看,好大的雨。”   鲁夫人额头上洇出了细汗,仿佛被什么击垮,再也承受不住,双手掩面哀哭不止。   未染看她哭得这么肝肠寸断的样子,觉得异常好笑,脸色变得极其讽刺。她抚了抚发端,体态妖娆地转过身。   洛小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脚蹬在门槛上,斜倚着墙壁,他的脸色如雪,异常冰冷。   他这人,一向嘻嘻哈哈,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没什么事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极少露出这么骇人的神色。   他目光所指之处,正是鲁有风母子。   未染走过他身边时,看到他这个样子,经不住摇摇头,眉眼含笑。   洛小花眉头深皱,气愤道:“笑什么!”   未染并不理睬他,反道:“洛小花,你该照照镜子,看看现在你是什么样子。你像个鬼一样可怕。”   她揶揄完后,像一截断去的烟,渺然而去了。   洛小花咬牙切齿,瞪着鲁家母子的眼神,像要把他们吞了。   鲁有风都被他看得害怕了,忍不住倒退一步。   他深知自己不是洛小花的对手,在他手底下绝对讨不到便宜。   但洛小花最终只是冷笑一声,向着未染离开的方向而去。   过去很久,等确定洛小花和未染都走远了,鲁有风却没有离开,他把母亲安置在椅子里,轻轻抚摩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一样。   鲁夫人的哭声低了,逐渐安静下来。   鲁有风道:“你们出来吧。”   从鲁有风站着的角度,是能看到周梨和江重雪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的。   况且,他久居鲁家,府中任何一处,都莫想避过他耳目。   两人只好走了出来,鲁有风回过头,三人隔着一段距离,彼此对视。 第80章 机关术   “是你们。”鲁有风也不惊讶。   周梨皱眉:“我房里的毒烟是怎么回事?”   鲁有风道:“没想到此生有缘一见却邪剑。”   江重雪把金错刀提了提, “你和梅影究竟是何关系?”   鲁有风道:“春风渡果然名不虚传。”   江重雪冷哼。   三人你问我答, 全是答非所问。   周梨回头看了江重雪一眼,鲁有风的话他没有反驳, 看来是真的了。   说不惊讶是假,她怎么也想不到,江重雪竟然真的练成了春风渡。   惊讶过后, 她涌起欣喜, 如果江重雪练成春风渡,这武林中便鲜少敌手,即便是向楚墨白报仇, 也有了胜算。   她知道,那一直是他心心念念多年想要做成的事,是他放不下的仇恨。   忽然,鲁有风长叹了一声, 轻轻闭目。   周梨看着他,从第一眼见到鲁有风,她就觉得他活得很累, 不过而立的年纪,却好像活成了五六十岁, 那张平凡的面貌上,总是有挥散不去的阴云。   鲁有风沉了口气, 说:“你们快走。”   他猛地睁开眼睛,目中鲜见的闪过一丝亮光,“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   江重雪长睫抬起, “不然?会如何?死吗?”   “你不怕死吗?”鲁有风威吓他。   江重雪嗤笑,“怕得要死。不过我向来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死更重要。”   “是么。”鲁有风慢声,语气自嘲,“我也怕死,怕得要死。但是我……”   他没有说完,目光满是沉痛。   周梨不解地看着他,“鲁公子,如果你是被梅影威胁,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帮忙。”   鲁有风大抵觉得话已说够了,既劝不动他们离开,他也只好任其所为。   他扶起鲁夫人,两人合撑一把伞,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你们帮不了我。”   鲁家母子消失在大雨里,没过一会儿,天色渐亮了,但雨未停。   这初春的时节,大雨连绵,天地间一片肃冷。   鲁府内各人陆续出了房门,早膳还是在大厅里吃,每人一碗白粥,面前下粥的小菜倒是一样样摆放了许多。   鲁有风未来,周梨估计他是在房中照顾鲁夫人。   洛小花和那胖子瘦子来得很早,反正只要有吃的,那对古怪的胖瘦二人必到。   他们前脚进,赵公子后脚便至。   楚墨白姗姗来迟,坐到饭桌上时,旁人都已吃到一半了。   周梨吞着嘴巴里的清粥,余光在饭桌上扫过一圈,发现少了个人。   那个总是紧张地攥紧自己包袱的富贾。   不,应该是两个人,还有那富贾的伙计。   她不免闪过一个滑稽的念头,昨晚吃饭还是十个人,今早就少了两个人,这么一顿顿饭吃下来,会不会每吃一顿少一个人,到最后,所有人都消失了。   这鲁家的饭可真不是好吃的。   早饭吃毕,饭桌上的人再度陆陆续续地离开,没有人说话,就连洛小花也一声不吭。   江重雪把筷子放下,和赵公子一起起身,赵公子和身边的随从转过头,看到江重雪那张好看的面孔,他直觉江重雪有话要对他说。   江重雪道:“阁下可有闲暇与我纹枰几局?”   下棋?周梨眉尖昂高,看着江重雪。   赵公子挑起眉毛,过了一会儿:“好。”   叫老奴拿来了一副棋盘,那老奴好像觉得他们太过多事,脸色很不耐烦。   四人来到赵公子房中,周梨发现,昨晚那些将她难住的机关忽然都消失了,门还是门,墙还是墙,什么都没变的样子,就好像昨晚只是她大梦一场。   赵公子的房间和她入住的那间几乎一样,江重雪摆好了棋盘,那棋盘都不知多久不曾用过了,散发出一股霉味,连棋子都略显枯黄。   “阁下先手。”江重雪没有猜先,承让给赵公子。   赵公子也不客气,当下先手,一颗黑子占了角。   周梨站在一旁观棋,心思却不在棋局上,只是奇怪江重雪好像对赵公子特别在意,她不止一次看到江重雪偷瞄赵公子,以及那名随从。   一直到目前为止,她也不知道这二人的真实姓名。   一炷香过去,赵公子把眉头紧皱,盯着棋盘沉吟。他落了下风。   江重雪并不着急,由他去慢慢思考。他推动了墙上的一道机括,一只捧着茶壶的假手伸了出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正要喝,赵公子一手盖住杯口。   “这里的茶水不能喝。”赵公子警告他。   但是他把手移开后,惊讶地见江重雪仰头把茶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又斟了一杯。   赵公子死死看着他,怕他下一刻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结果江重雪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面色白里透红,一点不像中毒的样子。   那茶水他亲手试过,的确是有毒的。   赵公子诧异地把一颗黑子在指尖不停摩挲,最终把棋子往棋笥里一扔,“我输了。”   江重雪笑起来,“只输我四子,还好。”   赵公子微笑,拂乱了面前的棋盘,“我棋力不佳,与我下棋只赢四子,也算不得好。”   江重雪浑不在意,耸耸肩道:“赢了便是赢了,赢了四子也是赢。”   赵公子一笑,忽然说:“可否让我看看你的刀。”   见江重雪点了头,他想去提刀,却无论如何提不起来,不由汗颜。   江重雪笑道:“不如让你身后的人试试,我想他一定可以提的起来。”   那人见他这样说,当下挑眉,伸出手去。   第一下竟未成功将它举起。   这刀乍看便知很重,但上手之后原来更重。   那人用了些力气,终于把刀抽出,手指在刀刃上一弹,赞道:“好刀。”   他把刀放回原位,转向江重雪:“你的武功也是极好。这世上竟然有不惧毒的武功吗?”   他问出这句话,周梨便知道,他不是武林中人,虽然他看上去身体浑圆粗壮,孔武有力,但只是外家功夫。   “这些都不算什么。”江重雪随意地一撇头,他向来傲气,极少看得上什么人,却对这两人十分敬重。   周梨不懂为什么,然后,他接下来的话便让周梨明白了,“武功再好,也不及岳将军统领千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数次击退金贼,扬我朝国威。”   周梨惊讶地盯住那人。   江重雪目光清亮,像晦暗之中的星辰,让人觉得无比亮眼。   一刹瞬息万变的神色之后,那人立刻镇定,他没有意外江重雪猜出他的身份,既对他如此关注,必是有所发现。   周梨也不笨,江重雪一句岳将军已经足够她猜到很多。   她一直奇怪这人身上那股不同与凡人,又不同与江湖人的凝重感,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周梨略微结巴地说:“你……你是岳北幽,岳将军?”   良久,那男子点点头。   绍兴二十三年,即是十年前,那时节,雁门关外的风沙沉重粗糙得能剥掉人一身皮,岳北幽在这里以三万士卒对抗金人五万精兵,奇迹般地大胜,从此扬名漠北。   那年岳北幽二十岁,再后来,便是誓夺燕云十六州、幽州城下血战四十八天、太行山下尸骨遍野,血色漫天。   从雁门到幽蓟二州,从风沙迷眼天地无情的关外到流曲深澈,峡谷毗连的太行山,捷报连连,他领兵作战,十有八胜,举目朝廷,无人能与其比肩。   就是这时,本该继续在外抵抗外敌的岳北幽,以秦桧一句“功高盖主”为由,被皇帝紧急召回。   岳北幽在回临安时绕道江南,看惯了黄土高山的冷漠眼睛里难得出现了江南旖旎的山水。   那时地方官接待岳北幽,官员是个文人,领岳北幽兜转江南风景时,文人性情发作,笑眯眯地吟了句“二十四桥明月夜。”   还不等官员把江南这二十四桥的典故说出来,岳北幽铿锵地给接了一句“关外时尽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关外时尽草木凋。   当夜岳北幽回到临安,此后几年,他不断被秦桧打压,遭天子猜忌,再无领兵的机会。   周梨轻轻看着他,岳北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颓色,周梨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掺杂了黄沙与血腥的厚重感,那股仿佛是从关外带来的咸涩的风味。   江重雪的眼睛里发着光,慢慢道:“岳将军纵横漠北,鲜有敌手,我十分敬佩。”   岳北幽看他殷切的模样,忍不住笑一笑,又轻微地皱了下眉。   自从岳北幽被秦桧打压之后,皇帝愈发地宠幸秦桧,而冷落岳北幽。   江重雪点破了岳北幽的身份后,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次,他双手抱拳,向那赵公子微微俯了俯身,“见过殿下。”   赵公子见他认出了岳北幽,现在又认出了自己,忍不住笑道:“江大侠真是好眼力。”   周梨更觉惊奇了,“殿下?”   赵公子冲她温和地微笑:“在下姓赵,单名一个眘字。”   当今圣上之子,自小已被封为建王,如今是东宫太子的赵眘。   周梨震惊不已。   赵眘的贤明和他父亲赵构完全是南辕北辙,他曾上奏替岳元帅平反,主张向金人开战,积极上奏整顿吏治,裁汰冗官,惩治贪污。   天下许多人都期待着赵眘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期待他能挽救现在的乱世,还天下清平。   江重雪道:“我只是奇怪,殿下和岳将军远在临安,怎么会到机关城来?”   赵眘回答:“因为我想向鲁家请教机关术。”   周梨更觉奇怪:“为什么?”   岳北幽领兵打仗,赵眘是个皇族中人,此二人该研究的是战局阵法治国经略,要研究机关术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其实这些年,金人来犯的次数绝对比你们所知道的要多,只不过都被朝廷压下了,怕给百姓带来恐慌。这些事都是秦桧来做,他一贯懂得欺上瞒下,做起这样的事来得心应手,没有露出一点风声。”赵眘如是说,轻轻捻摸手里的黑子,嘴角吊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怪不得,”江重雪思忖,“我就想,绍兴二十年之后,金国为何没有乘胜追击,凭金人的虎狼之性,绝对是坐不住的,这几年竟然都相安无事,实在奇怪。原来他们不是没有,而是我们不知道。”他抬起头,“那么,胜负如何?”   赵眘一句话道尽:“败多胜少。”   两人不吭声,这是情理之中的,朝廷要是胜得多,也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赵眘告诉他们:“这些败仗中,除了战前策略出错之外,其实还输在了另一方面。”   “是哪一方面?”   “机关术。”   周梨顿觉出乎意料,“机关术出现在战场上?”   “那时候我们还尚不知那是机关术的一种,”岳北幽走上前来,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拂开,重新用黑子一颗颗垒成一个弓弩的形状,引得周梨走到棋盘旁低头凝视,听他道:“这是连弩。一般的连弩,可连发数箭,但即便是我朝最精良的诸葛连弩,也不过最多能发射十支箭。但是金国人却发明了一种一次可连发五十箭的连弩,而且无论是大小、重量,都要比我们的诸葛连弩更加精巧轻便,这种连弩便于操作,最普通的士兵也能运用自如。”   岳北幽死死盯着那副黑色连弩图案,声音极沉,“金人打仗,一向以狠戾出名,但失与经略,他们的刀枪剑戟其实不如我们。我一直都在奇怪,金人怎么会制造出这样精良的兵器来。”   岳北幽单用棋子垒出的不过是个样貌普通的连弩模样,但周梨和江重雪看上一眼就明白了,两人同时开口:“梅影的连弩。”   赵眘看向他们:“你们知道这东西吗?”   “见过,”江重雪道:“除了这连弩外,还有其他的,是不是?”   看到岳北幽点了头,江重雪心下了然。   其实机关术被运用到战场上早有先例,诸葛连弩、神臂弓、木牛流马就都是精湛的战争机关术,但是这些机关术制造过程繁复,而且上百年来许多都已失传了。   “这几年圣上忌惮与我,极少让我统兵,但每一场仗无论胜败,尤其是败仗,从领兵者到战局布置,到兵器,甚至于每一个士卒,我都会仔细研究失败的原因,虽然我不能亲自统兵,也期望朝廷能够吃透失败的经验,给金人一个迎头痛击。可是,这些年我却发现,金国人的机关术越来越精湛,越来越神奇。”   岳北幽紧皱着眉头,他大概时常皱眉,眉宇间有三道很深的沟壑。   他用了神奇这两个字,就好像那是一种天方夜谭,难以让人相信,“两年前,朝廷吃了一场大败仗,归来的将士们带回了几件奇怪的机关残骸。”   岳北幽用手比划了一下,说:“其中一件是铠甲,金人的铁甲一贯很重,虽然坚固,但沉重的铠甲也同样拖累了他们的四肢,但现在他们却制造出一种又薄又坚固的铠甲,普通刀剑难以穿透,为了对付这种铠甲,朝廷还曾进行过武器变革。还有一种刀,怪异的是这刀竟可以折叠,折起时可以做回旋镖之用,展开时便是长刀。对了,还有战车,高一丈,宽也一丈,里面可坐两人,车上装了连弩,车身还可旋出利刃,将人拦腰截断,此战车置于战场上,旁人都莫能近它。最最奇怪的,是一种可以在天上飞的木鸟,仅仅只需一人操控,便可展开双翼,来往可行三十里,用于传递消息。还有……”   “还有?”周梨和江重雪异口同声。   岳北幽暂且打住了,凝视他们,“你们是否也觉得不可思议?”   周梨低头看了江重雪一眼,两人极有默契,一致摇头。   他们已见识过梅影的机关术,所以岳北幽说得再神奇,也不足以让他们惊讶了。   周梨忽然想起来,当初在湘西遇到这两人时,赵眘就曾说过,他对机关术有过研究,如今她总算知道原因。   江重雪道:“的确不可思议。但不可思议的不是机关术,而是金国人竟然懂机关术。”   他顿一顿,捧杯喝了口茶,才继续道:“难道朝廷没有往这方面调查过吗?”   “自然是有的,”赵眘道,又叹了口气,“父皇曾令秦桧调查此事,看看金国是否有能人异士,懂得机关术。”   江重雪和周梨同时沉默。   把这桩事交给秦桧,相当于石沉大海。   “秦桧查了一年多,给了圣上一个极其敷衍的答案,他道这是金国自己研究出来的机关术,所以异常神奇。”赵眘冷哼,声音重了些,“胡说八道。”   的确胡说八道。   这些奇异的长刀战车飞鸟,明显脱胎于中原的机关术,秦桧说它是金人的,根本是颠倒是非。   “圣上对秦桧一向是信任有加,自从秦桧这样告诉圣上后,圣上便愈发心灰意冷了,再也没有了与金人交战的信心。”岳北幽道:“这一年多,无论我如何进言,圣上一律搁置。而边关外,已有太久,不闻捷报了。”   岳北幽样子颓丧,周梨不忍看他如此模样,低唤了一声:“岳将军。”   有时候,周梨觉得这世上最惨烈的事,不止是死。   忠臣蒙冤,老无所依,失之交臂。这些,有时候比死更让人痛心。   譬如现在的岳北幽,国之不国,大厦将倾,他欲挽而力不从心,看到他这样,让周梨觉得心中不太好受。   江重雪的目光慢慢从岳北幽那张沧桑坚毅的脸上移开,外面大雨依旧未歇。   他忽然觉得这许多零碎的线索,关于梅影,关于秦桧,关于机关城鲁家,都因为岳北幽的这番话,而终于找到了线头,把这些珠子全部串了起来。   金人在战场上运用的机关术十分上乘,纵观整个中原,除了鲁家之外,想不到还有第二家能够有此技艺。   如果真是鲁家把机关术泄露甚至传授给了金人,那么鲁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私通外敌可是大罪,即便武林门派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也绝不会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关键是,这样做对鲁家根本没有好处,鲁家不缺金银,不缺声望,根本不需要连通金人来败坏自家上百年建立起的威望。   那么,便只有一种原因了,即是被梅影威胁。   看一看现在的鲁家,早已面目全非,梅影的手不知何时,更不知用了怎样的方法,将鲁家像蝼蚁一样捏在了掌心。   如果是梅影威胁鲁家把机关术泄露给金人,那么这事情可就真的麻烦了,因为梅影背后所倚仗的人,是全天下除了皇帝外,最大权在握之人——秦桧。   此前他多方明察暗访,知晓了梅影可能和秦桧有所勾结,但他从未想过,这会和金国有什么关系。   是他把秦桧和梅影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他们要的是权倾朝野,但也许不止如此,他们要的,是借住外力改朝换代,使天下涂炭,然后在乱世中,重建王权,或者是卖国求荣,帮助外人,踏上中原这富饶之地。   这件事越往下想,越觉深不可测。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坍塌声,像是某种笨重之物轰然倒地。   屋里沉思的四人浑身一凛,江重雪率先推门而出。   声音是从前院传来的,洛小花和楚墨白远远地立着,两人一前一后,楚墨白站在回廊底下,洛小花正在指挥什么,高嚷着:“往左来,往左……够了够了,超过了,再往右去一点。”   几人抬头,只见一辆高有丈余的古怪大车慢慢地在前后挪动,这大车浑身上下皆是铁质,中部是圆形的,前后则做成尖锐之状,像黄蜂的尾后针,车轮子有六只,咕噜噜地在雨水里驶动。   不过洛小花显然在瞎指挥,他根本不懂机关术,也不知道这车的运作原理,一个人看似忙前忙后的嚷嚷个不停。   终于,车门打开了,周梨看到坐在里面操纵这怪车的是那胖子和瘦子。   瘦子探出一张猴子似的脸,大骂:“洛小花,你滚蛋!”   洛小花嬉皮笑脸地回骂过去:“我又不是蛋,怎么滚?”   “你混蛋!”   “混蛋又是什么蛋,能吃吗?”洛小花笑着插腰,一副天下脸皮我最厚的样子。   门砰地关上,谁知一眨眼,那车子竟是冲洛小花飞驰过去了,他吓得后掠几丈,远远地骂道:“臭猴子!死胖子!有种你们两给我出来!”   那车子报仇完毕,懒得与洛小花纠缠,转了个弯,像一只大锤,撞上了一面大屋的西墙,围观的众人忍不住一抖。   第一下撞击之后,墙面被撞出了裂纹,然后一下接着一下,轰隆隆的震天巨响仿佛地面都在摇晃,连撞了六七下,那面西墙不堪重负,终于坍塌。   少了一面墙的支撑,整间屋子滑稽地朝西倾颓,漫天尘烟扑面而来。   西墙倒了之后,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好几个梅影门人,皆着黑袍,开始将那些碎石砖瓦搬到远处仔细研究起来。   四人面面相觑。   赵眘眯起眼睛:“这大车……”   “很像战场上金国人驱使的战车。”岳北幽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神色并不好地接口。   赵眘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虽未见过那战车,但听归来的士兵们描述,和眼前这架大车有几分相似。   周梨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在找一样不存在的东西。”忽然,一个声音冷淙淙地从她脖子后面响起,周梨凛然回头。   鲁有风站在他们身后,负了一只手,嘴角嘲讽地向上勾。   江重雪猜测道:“千机图?”   鲁有风点头。   周梨皱眉:“你就这样让他们找吗?”   鲁有风苍白地笑了笑,虚弱而无力,好像眼前发生的事他没有办法阻止,也不在他的掌控中,“他们想要找,就让他们去找。反正他们也已找过许多次了。这一次若再找不到,他们也该死心了。”   “这是鲁家,而你是鲁家的家主,”江重雪抱着双臂,冷傲地看他,“你身为鲁家家主,就任由这些人拆了鲁家吗?”   “鲁家?”鲁有风低头轻笑了几声,“鲁家是什么?很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没有鲁家了。鲁家早已名存实亡,我这个鲁家家主,不过就是个笑话。”   鲁有风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长廊上时,楚墨白忽然在他背后插嘴问道:“千机图真的是不存在的吗?”   楚墨白慢慢回过头,看到鲁有风瞬间僵硬的背影。   鲁有风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他在轻微地颤抖,极力抑制着什么。   楚墨白平静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锋芒,很快消失,然后,他冲着鲁有风的背影说了两个字:“很好。”   是什么很好?   楚墨白的语气里,隐隐带着一种赞赏。   鲁有风听得出来,嘴角自嘲的弧度勾得更深。   就好像他们打了个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哑谜,鲁有风继续往前走,而楚墨白直到他走远了,才放开了目光。 第81章 强拆   对整座机关城的全面搜查从这一天开始了。   梅影几乎从早到晚, 昼夜不息地在寻找千机图, 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敲打轰隆之声。   他们查找得极为细心,几乎把每间屋子的每块瓦片, 每块石头都砸碎了,甚至,掘地三尺, 连地底都不放过。   而且, 梅影不止在鲁家找,他们的目标是整座机关城。   再这么找下去,机关城就要被他们给强行拆了。   这座机关城早已凋零破败得像鬼城一样, 再经受一遍如此暴力的对待,恐怕就真要变成一片废墟了。   鲁有风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即便有也咽回肚子里,不敢吭声。   周梨看他倒没有一点难受的意思, 自己的家被拆了,他反而显得比以前要轻松许多,好像他在等着梅影做完这一切, 然后就可以解脱了。   大家每天晚上睡不好觉,皆是习武之人, 本身就比常人警觉,更莫说是这么大的动静, 叮叮当当直搅得心神不宁。   周梨起初还在屋子里敛神打坐,后来实在心烦意乱,便跑去找江重雪说话。   谁知江重雪站在一堆破墙坏瓦前歪头伫立, 她惊讶地走过去一看,“你的屋子……”   “拆了。”江重雪耸耸肩,把金错刀往肩上一扛,“走吧。”   “去哪儿?”   “下棋。”   于是两个人端着棋盘去找赵眘和岳北幽弈棋,这一下便是从晚到早,及至第二日正午。   饭也停了,没人请他们去吃饭。   江重雪让了位置给周梨,自己转悠到外面去觅食。   小半个时辰后归来,周梨已被赵眘大杀四方,一手臭棋输得惨烈无比,她鼻子轻嗅了几下,闻到了香味。   江重雪神奇地带回了一些食物,还有一壶没有毒的茶,四人充饥之后,也不管外面如何翻天覆地,照旧下棋不误。   直到第三天一大早,梅影开始动手拆赵眘的屋子,他们只能转移阵地。   反正鲁家多的是客房,随意选一间就是。   谁知梅影的强拆行动越来越迅速,才四五天下来,整个鲁家和鲁家外的机关城都被拆了大半,最终,几人无处立足,皆被逼到了前厅,就连鲁有风都扶着母亲来这里躲避,还有那个府中唯一的老奴。   于是这前厅仿佛成了海中孤岛,鲁有风每天只和那老奴一人说话,要么在照顾母亲,要么一个人站在门前,眺望这片快要成为废墟的鲁家,神色意味不明。   周梨有时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痛惜之色,但永远只有虚无和空洞,就好像一个人被折磨久了,他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痛了。   而鲁夫人则更安静,一言不发,目光始终低垂,要她喝水便喝水,要她吃东西便吃东西,完全是傀儡一般。   鲁家上百年的基业,这座曾经让整个武林都莫敢小觑的机关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终结的。   他们没有机会看到鲁家的兴起,却看到了鲁家的灭亡。   “可想好下一步棋如何下了吗?”赵眘捻着一颗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棋盘。   他指的当然不是真的下棋,而是指此间之事。   江重雪笑了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赵眘摇头,“我看安不了多久了。”   江重雪同意。   赵眘抬头看他,知道了他并无离开的打算,看来他是要待到最后一刻了。   正好与他不谋而合,自从那天看到那架巨车之后,他便也想探出鲁家真正的秘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连下了好多天的暴雨在前日就停了,但天仍旧阴沉,乌云压顶,阳光怎么也照不出来。   过了半晌,赵眘说:“今日是我到机关城的第六日。”   周梨一盘算,他比她早到一天。   赵眘道:“其实这次来机关城的并非我和阿幽,阿幽部下十八人,此刻正在机关城外候命。我与他们说过,若第七日我未归去,他们便会来机关城寻我。”   赵眘是建王殿下,岳北幽是朝廷命官,这次想来是寻了个借口,欺瞒了皇帝,这才从临安千里迢迢赶到机关城。那十八人应该是岳北幽的亲信。   江重雪静静地想,赵眘和岳北幽必定是要在指定的期限内回去,不然他的行踪就会露馅。   “不需要到第七日,”江重雪回头凝望外头,“我想今晚就该结束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猛地闭上了嘴。   楚墨白踏步进来,紧接着,洛小花和那胖瘦二人依次而入。   最后,未染也进来了,慢悠悠地提着两只大布袋,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   洛小花刚一坐下就喊累,抡着拳头给自己捶腿敲背,大声抱怨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胖瘦二人也是气喘吁吁,只有未染和楚墨白看上去最悠闲,一滴汗也没出。   周梨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   外面的梅影门人正在做收尾工作,看来江重雪料对了,这一切今晚就会结束。   只是这楚墨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着楚墨白和洛小花他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那画面异常古怪。   楚墨白脸色一片淡然,像毫无波澜的死水一样。   周梨觉得哪里不对,过了一会儿她才想通,楚墨白身上失掉了一种锋芒。   楚墨白向来不爱说话,模样是永远的清冷淡漠,但这冷淡里实则有他自己难以掩饰的锋芒,如果说江重雪身上的锋芒如朱砂一样浓郁,楚墨白便是高山之雪。   可是,现在的楚墨白却只是一潭死水,那种盈透发光的锐意,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各位,”未染说话了,她翘着腿,手肘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黑袍一直遮掩到她脖子,隐约露出漂亮的脖颈线条,“机关城已成废墟,你们还不走,是想在这里当孤魂野鬼吗?”   江重雪冷笑道:“我们来也好,去也罢,都随我们的意,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连鲁家的人都不是,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   未染脸色一变,尚未发作,洛小花反应比她还快,蹭得跳起来,拿浮一大白气势汹汹地指着江江重雪。   洛小花虽然看江重雪很顺眼,很愿意与他打架 ,但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对未染出言不逊的,他迫不及待地要替她教训江重雪。   江重雪最见不得有人指着他,当即和洛小花一起跳起来,他尤其看不惯洛小花那副忠心不二的样子,简直像这女人养的一条狗。   明明武功一流,品性也绝非阴鸷之辈,这样的人为什么偏要和梅影同流合污呢。   江重雪生气地举起金错刀挡下了迎面刺来的浮一大白。   周梨长剑出鞘,正准备助阵,一道寒光耀进她眼睛里,她微微启合了一下眼皮,叮的一声,却邪撞上了对面的兵器,她看到许久不见的朔月剑照样清冷孤傲,是楚墨白挡在了她面前。   顷刻间厅中四人挥过刀光剑影,洒了旁人满眼。   赵眘和岳北幽按兵不动,鲁有风扶着娘亲退到一角。   倒是那胖瘦二人坐在椅子里,厅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想去管。   周梨手掌在一张椅背上一撑,整个人向后翻腾跃到西北角,和楚墨白对了几招后,她眼里浮起不可思议,逼视着楚墨白好像他做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楚墨白一剑袭来,她偷了个空子避开,同时低声道:“坏字经?”   楚墨白许久不露声色的一张脸终于牵动起眉梢,手腕稍稍一顿。   周梨趁机将剑尖向他挑去,同时古怪地问他:“为什么你会使坏字经?你的春风渡呢?”   话音未落,场中洛小花的声音几乎与她交叠而起,只不过音量比她大了许多,震得满厅的人都听得清楚,洛小花道:“你怎么会春风渡的?!”   这话大声问完,楚墨白蓦地转头。   几人皆停手,厅中所有人都像被定了身法,一动不动。   江重雪不屑答他,只哼了哼,故意要气洛小花。   春风渡温和绵长,伤人与无形,绝不会有人认错。   洛小花咬牙切齿一阵,使劲地盯着江重雪,包括这厅中的其他人,都把目光放到了江重雪身上。   不对啊,洛小花忍气吞声地琢磨,这臭小子脾气比他还差,性格易怒冲动,哪里具备练成春风渡的资格了!   而且,春风渡岂是这么好练的,谢天枢花了二十年功夫才攀上武学的巅峰,楚墨白从少年时期开始磨炼也花了近十年的时间,这小子,才多久不见?两年?三年?   洛小花不信,也许这是和一门和春风渡极像的武功,他拿浮一大白又指向楚墨白,“喂喂喂,你你你,去跟他打!”   楚墨白站如石雕。   洛小花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你的春风渡没了。”   春风渡……没了?   周梨听着这奇怪的话,看到楚墨白挺直的背脊忽然颤动了一下。   一门武功练成了便是练成了,怎么还会没了?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未染闲情雅致地点起了一支蜡烛,坐在一片废墟中仅剩的一栋屋子里,面前几个人再动一次手怕是要把这唯一能遮头的地方给拆了,她却好像兴致颇好的样子,低声笑道:“都坐下来。”   未染身上依旧有浓烈的香气,声音蛊惑,周梨惊出了一身冷汗。   清醒瞬间,人竟已牢牢地坐在了椅子里,却邪剑收了鞘。   满堂寂静,只有江重雪一人站着,看着未染,嫌恶之色更浓。   厅中的槅扇都开启,疏疏密密的风吹进来,分明没有点香炉,但总有时浓时淡的香气在屋子里摇曳。那香气来自未染身上。   这个学了一身古怪武功的女子,面容姣姣得叫人看久了,莫名的看出一种妖气来。   时辰如同静止,所有人都闷不吭声。   亥时三刻,洛小花无聊至极地打了个哈欠,可能是他打得太大声,嘴巴张到一半,眼见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让他连哈欠都没有打完就好笑地闭上了嘴。   半晌,他嘻嘻一笑,话唠本性发作,道:“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怎么样?” 第82章 故事   没人理睬洛小花。   洛小花无所谓, 他要说话的时候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塞住他的嘴:“我的故事是这样, 听着啊——”他清清嗓子,说道:“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故事讲的是……”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没人睬他,但也没人打断他。   这故事原本来自民间童谣,用来哄孩子睡觉的。说来说去, 永远是这么两句。   但是洛小花说得不亦乐乎,重复了许多遍之后,大概自己都说厌了, 语调开始变慢,也开始变轻, 万籁俱静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说着一个仿佛掉进了轮回里, 怎么都无法结局的故事。   终于,洛小花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   他打了个转折,眨眨眼睛,轻声道:“小和尚走了,一个人下山去了。”   几人看向他,一片昏暗的光线,只有洛小花在笑。   他笑着说:“这故事好吗?”   桌子上烛泪直淌,成做一堆。未染把那两个大布包往旁挪了挪。   洛小花还在那里不住问:“我这故事好不好?我这故事这么精彩,难道不好吗?”   未染听了笑道:“你这故事不好。”   洛小花挑眉,“为什么不好?”   “你只说小和尚走了,却不说小和尚走到哪里去了,怎么算好?”   洛小花慢慢收敛了笑意,深深地看着未染,不答。   “不如我来说完这故事吧,你看好不好——”未染手肘搁在桌上,轻抵着脸颊,笑意似有若无,“这故事该是这样——小和尚下山之后,他走啊走,捡到了一个小姑娘,他给这个小姑娘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未染的声音比洛小花更低更细,纤柔地像一阵风,明明只是很正常地在说着一个故事,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周梨不敢去看未染的眼睛,她盯着未染黑袍上的一朵梅花,梅花蜿蜒妖娆,和她少时初见未染时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眼睛盯着梅花,耳朵却竖着,把未染说的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   “小姑娘听他讲完故事,咯咯地笑个不停,第二天,小和尚要走了,小姑娘没饭吃,到处流浪,她想跟着小和尚走,因为小和尚有银子,可以给她买东西吃。可是小和尚嫌她太小,带着她麻烦。小姑娘很委屈,但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跟着小和尚。小和尚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起上路。”   周梨听到这里,禁不住全身汗毛竖起。   一只手恰时地伸过来盖住她手背,她赫然抬头,迎上江重雪深邃的眸子。   “别怕。”江重雪用很低的声音道。   周梨一身薄汗,轻轻点头。   未染说的这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江重雪。   说故事的声音还在继续,外面昏天黑地,月亮探出云端,射下一缕清光,未染轻声道:“小姑娘和小和尚走啊走,走过了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 ,小和尚身上的银子用完了,两个人只好一起挨饿。小和尚很聪明,他打算做回本行,于是他把这些天长出来的头发都剃光了,又找了个破钵盂,领着小姑娘一起化缘。两个人年纪小,生活得很苦,小和尚每天只能化来一个馒头,有时候连一个馒头也没有。”   未染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了看众人,道:“如果你们是这小和尚,会怎么办?”   洛小花发起抖来,他的头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座的人中,无人回答,但每个人都忍不住在心底猜测,也许这小和尚会扔下这小姑娘,毕竟他光是一个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又也许这小和尚宁愿吃苦,也要和小姑娘在一起,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总该有些感情,小和尚不忍丢下这小姑娘。   但无论是哪种,周梨觉得,小和尚都是没有错的。   凭未染的性子,故事里的人物,估计不会被她说得太光明,她想,也许这小和尚真会扔了这小姑娘。   谁知,未染接下来的故事出乎周梨的预料:“终于有一天啊,小和尚和小姑娘化缘到了一户人家的府前,那是个大户人家,小和尚想,越有钱的人越是抠门,有时候还不如那些穷人施舍给他的东西多,于是便不去敲门。巧合的是,这时候,这户人家的家主回来了,正好看到这对小孩子,心生怜悯,要请他们入府吃饭。”   未染笑了笑,说:“好一桌珍奇异味啊,小姑娘和小和尚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在人家饭桌上吃得稀里哗啦的。吃完以后,两个人又在府里睡了香甜的一觉。第二天,小和尚对那家主千恩万谢,这时候,这位家主啊,发话了——”   未染勾涂得细致的眉毛往上扬了扬,故意要吊人胃口,笑着说:“那家主说啊,我与这小姑娘投缘,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原来这位家主膝下只有一子,无女,很想有个女儿,想让这小姑娘当他的女儿。你们说,这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姑娘要是答应了,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挨饿了。但是小姑娘不肯,她要和小和尚在一起,哪怕吃苦,她也不怕,于是小姑娘问这家主,小和尚是不是可以一起留下来。家主摇摇头,说,他只想要个女儿,并不想要儿子了。小姑娘心想,那我也不当你女儿了。她正要说,谁知被小和尚捂住了嘴巴。   “小和尚对着家主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她答应做你的女儿了,从此以后她就是这府里的小姐了,说出去的话可不能反悔。家主只是笑了笑。小姑娘哭得泣不成声,她不想要留在这里,她想跟小和尚走。可是小和尚想,小姑娘要是留在这里,以后就不用挨饿受冻了,他一个人也更能活得下去。于是不管小姑娘怎么哭,小和尚都装作无动于衷。终于,小和尚走了,小姑娘留在了府里。”   “娘,你怎么了?”未染话音方落,鲁有风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几人都在凝神听着未染的话,鲁有风的声音响起后,这才抬眼望去。   鲁夫人在哭,她一直很怕未染,此刻她看着未染,两行清泪清晰地挂在面颊上。   鲁有风大概觉得是这故事吓到了母亲,他斗胆道:“请不要再说了。”   未染怎会睬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道啊,这户人家的家主竟然是个大坏蛋,很坏很坏,他根本不是要小姑娘当女儿,而是要她做苦力。家主每天都要折磨小姑娘,打她,骂她,要她做很多事,小姑娘有时候实在做不动了,家主就觉得她在偷懒,不给她饭吃。小姑娘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比她跟着小和尚流浪要辛苦百倍,至少那时候她还有小和尚在她身边,现在她是孤身一人。小姑娘试着逃跑,但是那家主有武功,武功还非常的高,小姑娘哪能逃过他的耳目,每次逃跑失败后,家主就会待她更差,打得她更厉害。小姑娘每天晚上都哭,想着小和尚,希望小和尚来救她。   “可是小和尚一直没有来。小姑娘绝望了,她想小和尚大概是不会来了,或者早就把她忘记了。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三年过去。第四年的时候,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出落得很漂亮。那家主眼见这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开始动起了歪心,只不过碍着夫人的面子,家主不好明抢。至到有一天,家主的夫人忽然死了,家主表面上很悲痛,但其实很开心,他早就不想要那黄脸婆,只不过怕污了自己的名声,家主坏得要命,但在外却装成个君子。现在夫人死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要了小姑娘了。   “家主要娶小姑娘,小姑娘抵死不从,她藏了把剪刀在怀里,准备杀死家主,杀不死他,那就自杀。她这样想着,已经抱好了必死的决心。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们猜,是什么?”   未染轻轻笑起来,“是小和尚回来啦。”   洛小花闭起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未染身上。   未染笑道:“原来小和尚这几年遇到了高手,学到了一身的武艺,他学成之后,终于来找小姑娘了,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谁知自己当初的一片好心,竟让小姑娘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小和尚很难过,也很生气,他与家主比武,最终将家主杀死,但自己也落了一身的伤。小姑娘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终于苏醒过来,身上的伤也一天天地好起来。几个月之后,小和尚的伤势痊愈了,小姑娘抱着他感动地哭了。小和尚问小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他,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小姑娘脸红了,轻轻点了头。最后,小姑娘嫁给了小和尚,两个人一起走了,踏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繁花,幸福地在一起了。”   故事说完了,未染笑意犹存,忽然她哎呀一声,道:“忘了说了,小和尚早就还俗了,已经不是和尚了,所以他是可以娶小姑娘的。小和尚可没有辱没佛门的规矩。”   这个故事说完后,未染和前一刻的洛小花一样,期待众人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你们觉得我这故事,是不是比洛小花说得要有趣得多?你看,这故事里有好人,有坏人,坏人做了恶事,最终被惩罚,有情人则终成眷属。这世间所有好结局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样?”   瘦子抱怨:“未染说了好多话,她好吵。”   胖子道:“未染给了我一个苹果,未染很好。”   瘦子使劲地敲胖子的头:“就知道吃!你就知道吃!”   胖子被打得哎哟哎哟地叫唤,两个人可笑至极。   未染捂着嘴笑,问洛小花:“你说我这故事是不是比你的故事要好?”   洛小花还未答,正在这时,夜空中窜起一簇明亮的烟火,砰地炸燃,形成短暂亮眼的光华。   这烟花弹看距离很远,应当是在机关城外的某处山头所放。   火光初现的瞬间,瘦子率先叫起来:“伏阿来了!”   胖子一跃而起,灵活地和他平日里判若两人。   圣教里的人都很怕伏阿,因为伏阿除了掌教外,向来不给任何人好脸色,即便是迟到这种小问题,伏阿也会斤斤计较。   所以他们两人不敢稍加迟疑,立马冲了出去。   他们走后,洛小花和未染也站了起来。   鲁有风放开母亲,叫住了未染。   他眉头郁结,满面阴沉而痛苦,“你们可搜到千机图了吗?”   未染叹气,摇头。   鲁有风道:“既没搜到,你也该放了我爹,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女。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搜不到千机图,就代表我没有说谎,你会放了他们。”   他一次次地强调未染许下过的承诺。   周梨心想,未染怎么也不像是会信守承诺的人。   但鲁有风也是无可奈何,除了哀求之外,别无他法。   只不过,让她和江重雪惊讶的是,鲁有风的爹鲁幼常竟然也在梅影手里。   据传鲁幼常武功极好,要制服他绝非易事。   如果当年是梅影擒住了鲁幼常,所以鲁家才被迫换了家主,此后鲁家乃至于整座机关城都一直被梅影左右着,一切便能说通了。   未染笑起来:“搜不到千机图,不代表你没说谎,相反,更代表你说了谎。是你把千机图藏了起来。”   “没有,”鲁有风疲惫地低语,“我说过很多遍了,鲁家真的没有千机图。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未染道:“因为我见过它。”   鲁有风赫然抬头,面前的未染讳莫如深。   过了片刻,他道:“那你一定是记错了。”   “记错了?”未染好笑地听着这句话,嘴角逐渐泛冷,“是么。”   鲁有风挡在她面前,抱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神情,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准备挪开了。   未染歪着头,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远处山头又放了第二次烟花弹。   烟火亮起的一刹,鲁有风的眼角亦有雪亮的光芒闪过,颈边袭来冰凉冷意,洛小花把剑抵在了他脖子边缘,只需稍稍往里近一寸,就会割开鲁有风的喉咙。   鲁有风大气不敢出,但他仍是执拗地不动。   屋子里其他人尽皆起身,洛小花的剑才搭上鲁有风的皮肤,江重雪的金错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楚墨白尚未出剑,周梨已快他一步,和岳北幽一起拦住他。   看到岳北幽时,楚墨白出剑的手奇怪地静止了,随即慢慢垂下。   三方纠缠对峙,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谁先出手必会引起其余人一连串的反应。   未染对鲁有风微笑:“放心,我答应你的事,岂会忘记。”   她转过头指了指桌上那两个大包裹,说道:“这里面有他们的消息,你看过之后,就知道他们在哪儿了,然后,你就可以去救他们了。他们在一个很深很黑的地方,暗无天日,正等着你去救呢。”   鲁有风抖着唇角,颤巍巍地冲到桌前,解开了那两个包裹。   谁知,那是两只方形的铁盒子,完全找不到打开的缝隙。   鲁有风厉喝道:“打开它!”   “那我可做不到,”未染掩唇嫣然娇语:“这盒子半个时辰后它就自动开了。只是半个时辰而已,很快就能等到了。”   现在一盏茶的时间对鲁有风而言都是折磨,更不消说还要半个时辰。   他眼睛发赤,死死盯着那两个铁盒子,期望找出能打开它们的方法。   这必是机关盒,打开它需要一定的技巧,既然是机关,作为机关城鲁家的主人,本应轻而易举才是,当年凡是鲁家出来的弟子,都会解上百种机关,何况家主。   可是鲁有风除了死命盯着它外,竟然束手无策。   未染有趣又遗憾地看着他,她悠然转身,看到天外放起了第三次烟花弹,笑道:“伏阿等急了可是要杀人的。”   她旁若无人地从几人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洛小花收剑,跟在未染身后离开。   楚墨白朝赵眘和岳北幽各自抱了一拳,“告辞。请尽快离开机关城。”   赵眘微微挑眉。   这人看来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回了楚墨白一礼。   这几人离开后,传来鲁有风急促的呼吸声,四人回头看他。   鲁有风满头大汗,摆弄着那两个铁盒,怎么也打不开。   赵眘道:“连鲁公子也解不开,想必是天下至难的机关。”   听到这句话后,鲁有风忽然平静下来,怪异地尖笑了一声,悲哀得很。   赵眘太恭维他了,即便这不是天下至难的机关,他也打不开。   其实对于机关术一门,他只比门外汉多懂了一些皮毛而已,从小到大,他都不喜机关术,可惜鲁家除了他之外,并无其他子嗣了,所以爹从小便强迫他修习机关术,可是机关术这一门变化多端,又岂是能逼出来的,没有天赋是永远学不成的。   鲁家血脉里对于机关术的天赋异禀,他没有继承到。   而现在鲁家,又在他手里毁灭。他至亲的人,都生死未卜。   鲁有风早已承受了太多,现在这些全部都涌出来,几乎要将他击溃。   江重雪忽道:“让开。”   鲁有风神情呆滞地回头看他。   江重雪的耐心一向不好,他皱了皱眉,“让、开。”   鲁有风被周梨拉到了一旁,江重雪挥起金错刀,直接砍向了其中一只铁盒子。   这一刀下去,直接将桌子震裂,而那盒子,却只开了个连一寸都不到的小口子而已。   江重雪摸了摸那道口子,反而松了口气。   至少这盒子不是无坚不摧的。   他继续用金错刀对准同一个地方一次次地劈下去。   既然鲁有风找不到打开它的方法,那就只好用暴力。   周梨的却邪剑也十分锋利,由她去开第二只盒子。   鲁夫人被刀剑声吓得缩在角落,鲁有风这才想起母亲还在一旁,连忙上前安慰。   鲁夫人还在哭着,无论他怎么劝慰,她都好像悲伤得无以复加。   鲁有风只好停下来,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拍打母亲的肩头。   猝不及防,那只铁盒子发出一声极响的机括声,吓了几人一跳。   盒子的内部果然被设置了繁复的机械,江重雪方才那一下正好砍坏了其中一处,那是机械断裂的声音。   他再接再厉,把金错刀使得又快又狠。   一直砍到盒子从中裂开,有什么东西溅出来,他推了身边的周梨一把,自己也立刻闪避。   这盒子里也许有事先安置好的暗器或毒-药。   但江重雪定睛看去时,发现只是一滴小小的血花,溅落到地上。   盒子里有血。   格拉。江重雪蓦地回头,铁盒子像一朵盛开的花瓣,四分五裂。   他的眼睛瞬间被盒子里的东西吸住,表情复杂。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头,看向鲁有风。   鲁有风只觉喉咙一阵干燥,他放开了母亲,大步上前,猛地推开了江重雪和周梨,低头看着那只铁盒子。   紧接着,周梨听到他发出撕裂身体般痛苦的悲鸣。   她从未听过一个人这样惨烈的吼叫。   盒子里装的是一颗浴血的人头。 第83章 密室   江重雪最后那一下, 把这人头的左颊劈伤了, 刀痕从眉心划过整只左眼,所以溅出了鲜血。   鲁有风悲鸣过后跪倒在地, 他爬过去抱住那只盒子,把它拉近到自己怀里,低下头, 他便正好能看到人头上的眼睛, 与之额头相触。   那是一个孩子的头,双眼还大睁,定格在死前一刹的恐惧上。   鲁有风哆哆嗦嗦地把人头从盒子里取出, 抱着他瘫坐在地上,喃喃地念着两个叠字,该当是这孩子的乳名。   四人便猜出,这是鲁有风的儿子, 约莫只有六七岁。   鲁有风背脊佝偻,整个人缩成一团,忽然, 他斜过头,直愣愣地盯着周梨剑下那只尚未打开的盒子。   盒子有两只, 如果一只里装的是人头,另一只应该也八九不离十, 会是同一样东西。   周梨手腕微微一颤,又猛地握紧剑,把那只已经损坏了一半的盒子给彻底劈开了。   不出意外的, 盒子里装的是另一只人头,这是个女子,约莫和鲁有风相差不多的年纪,是个妇人。   鲁有风眼神空洞地盯了那人头好一会儿,然后,他徐徐膝行过去,再把这女子的头颅和先前一样轻轻地取出来。   他的呜咽声忽然听不见了,也没有长声痛哭,只是灵魂出窍般地和这两颗人头对视。   未染点的那支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那女子狰狞的笑,嘲笑般地看着鲁有风的痛苦。   周梨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江重雪放下刀,忽然问道:“多久了?”   余下三人转头看他。   江重雪观察了一下那支蜡烛,自问自答地说:“有半个时辰了。”   不错,从他们开这两只铁盒子开始,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周梨浑身一寒,“是未染。她是故意的。”   江重雪的脸色阴沉,慢慢点了下头。   未染说这盒子在半个时辰内会自动打开,那必定是骗人的。   她甚至算计好了他们动用武力打开这盒子的时间在半个时辰,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她还说过,鲁有风要救的人在一个很深很黑的地方,暗无天日,正等着他去救。   那个所谓黑而深的地方,就是这铁盒子。   那个女人……心性邪异做事决绝,简直令人后怕。   这两只盒子里的人头,一个是鲁有风之子,一个是鲁有风之妻。   而鲁有风的女儿,则不知所踪。   “那是什么?”赵眘眼尖地看到人头的嘴巴里,似乎还藏了东西。   江重雪要去查探,可鲁有风拼命抱住那两颗人头,死不撒手。   他掌心运起春风渡,在鲁有风肩膀上轻轻一震,鲁有风向前俯冲了一下,怀里紧抱的头颅落了地。   他大叫了一声,正要扑过去,眼前一黑。   江重雪将他打晕过去,岳北幽把他扶到了椅子里。   江重雪掰开两颗头颅的嘴巴,各藏了一张信纸。   这人都不知死去了多久,已经开始腐烂,伴随着一股臭味。   塞在他们嘴巴里的信纸可想而知早已模糊不堪,似乎把它放进去的人也并不在意是不是会损坏它。   把两张晦污的信纸拼凑到一起,虽然许多地方的笔迹晕染到看不清了,但勉强还能看出大致的意思。   周梨把那两个头颅并排放在一起,问道:“写了什么?”   读完之后,赵眘和江重雪一起抬起了头,各自沉默。   她知道上面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江重雪道:“写的是鲁有风女儿的下落。”   周梨一惊,她以为那女儿也遭了毒手,既然有下落,说明还没死,“她在哪儿?”   江重雪道:“大概是某处的秦楼楚馆吧。”   周梨一时未明,“什么?”   她去看那两张信纸时,忍不住寒气窜过背脊。   那信中所言,是将鲁有风十二岁的女儿抵押给了一处最负盛名的勾栏瓦肆,但没有提及那地方的名字,所以即便要找也非常困难。   周梨把信纸放下,心中一片清寒。   杀人妻子,毁人家园,这还不够,还要将其女卖给妓院,而那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梅影行事,一贯是诡谲狠戾,但不至于这样下贱低作。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对待鲁家,鲁家到底得罪了梅影什么?只是因为千机图吗?   江重雪把眉头一凛,“什么味道?”   他迅速掠出,鼻尖轻嗅了一下,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东西随风飘来了,脸色大震,一跃上了屋顶。   周梨在底下抬头望他:“怎么回事?”   江重雪沉声道:“是火。”   离他们十丈外,机关城已陷入了火海之中,那股焦灼味正被风不断送来,火焰有滔天之势。   这把火必是梅影所放,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梅影这么多年来都在寻找千机图,但始终一无所获,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便选择了将整座机关城付之一炬。   既然他们得不到,也不会让其他人得到。   这些年,梅影已经掌握了鲁家所有的机关术,所以也可以让鲁家从世间消失了。   鲁家机关术一绝,世间无门派可破解,鲁家没了,从此天下机关术该推梅影为首。   这是个极可怕的现象。   大火逐渐冲天而起,慢慢的把半边天幕都映红。   江重雪跃下来后,和周梨复杂地对望。   周梨肃然道:“你背着鲁有风,我和岳北幽还有殿下照顾鲁夫人,我们一起冲出去。”   江重雪摇头,“除非我们是鸟,中间不做一点停留,才能飞得过去。任何一门轻功,都不可能飞过那片火海,更不消说还要带人在身上。只说岳北幽和殿下,一个没有轻功,一个轻功不及你我一半,更加不可能。”   周梨陷入了绝望之中。   这时候,屋子里的赵眘叫了他们两人一声:“鲁夫人不见了。”   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颗头颅和信笺上,鲁夫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人知道。   江重雪扶起鲁有风,四人赶紧去找人。   找到一半,周梨灵光一现想到了鲁夫人在哪里:“跟我来!”   周梨没有猜错,鲁夫人果然在那间书房里,那个老奴伴在鲁夫人身边。   只不过那书房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了,墙壁东倒西歪,一派零落。四人看到鲁夫人还是站在那排破损的书架前,在数着数字。   “十。”赵眘道:“她说,十。”   周梨恍然,几天前,鲁夫人也是举止怪异地在这里数数,口中念的也是十。   那天鲁夫人数了好几遍,但是今天她只数了一遍,然后便跪在地上,掌心触摸地面,再没有起来过。   她又哭了,泪珠一滴滴地往下坠。   江重雪眼睛慢慢眯起,走到书架前,那书架是紧贴着墙壁建造的,虽然被毁坏了,却仍有一本书牢固地像被钉在上面一样,这就是鲁夫人口中一直喃喃的第十本书。   江重雪摸了摸那本书,发现它是硬的,无法抽出。   这根本不是书,而是一个伪装成书的模样的机括。   他按住那道机括,把它轻轻推了一下。   只听一声轻响,鲁夫人面前的那块地面,忽然开出一个入口,里面冒出一股冷气,森然不已。   江重雪走过去一看,下面是个密室。   鲁夫人看到入口开了,浑身抖得厉害,她的手往旁边抓了抓,江重雪恰时地把手给她,她便紧紧攥住江重雪,喃喃道:“风儿,风儿,带我下去……快带我下去。”   江重雪愣了愣,旋即知道,鲁夫人把他当做了鲁有风。   她神志忽清忽滞,颠倒错乱,但枯萎的眼睛里,竟然亮起了一丝神采。   江重雪镇定道:“好,我带你下去。”   他揽住鲁夫人的腰,以轻功带她下去。   落地之后,他往上面传达了一句话:“我们没事。”   上面的人相继往下跳,岳北幽将赵眘带了下去。   周梨则扶起鲁有风,想了想,又回过身,把那两颗人头用布裹好,一并带了下去。   跳下去前,她看到那老奴一动不动,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却开口了:“快下去吧。火就要烧过来了。”   “你呢?你不下去吗?”周梨道。   她还没说完,就被那老奴轻轻一推,掉了下去,入口旋即合上。   但他却并不下去,而是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大火早已烧了过来,他眼中不含半点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欣慰,仿佛十分愿意和鲁家一起葬身火海。   过了一会儿,他在行走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五岁入鲁家,见证了它的兴盛,也看到了它的衰败,他的命在这里,血在这里,魂在这里,如今鲁家没了,那烧着的大火也一并把他的灵魂也烧光。   那老者走在火光之间,从衣角开始被烧起,身姿变作透明一般,浑身熠熠发光。   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景象。   周梨脚底才沾到地面,上面的入口便随之封闭,她心中突感一丝悲凉。   不需要点灯,因为头顶有一盏悬挂的长明灯。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其中摆放了一张床,两排书架,一张书桌,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不浅不厚的灰,看灰状的程度,至少几个月前,还有人来过这里。   长明灯,机括模样,以及对四方形状的热衷。   鲁家所造的地下密室,其风格果然和梅影很像。   不对,应该说,是梅影像鲁家。   “这里看上去好像是书房。”赵眘拍了拍书册上的尘埃,随意翻看了一下。这书架上的书籍,几乎都是关于机关术的。   外面的大火势必会把鲁家全部烧毁,鲁家的藏书阁必然也难以幸免,这几本可以说是鲁家最后的机关术书籍了,不过鲁家最好的机关术珍藏,恐怕早被梅影搬光了。   江重雪把书架上每一本都查看了一遍,没有那本传说中的千机图。   这时,鲁夫人颤声道:“风儿,你……你不要站在那里。”   江重雪手捧一本书转过身,轻轻看着鲁夫人。   鲁夫人见他还不走开,尖叫了一声。   不要站在那里……是指哪里?   这排书架前吗?江重雪试着走开几步,再回头看,鲁夫人还在不住地喘气。   江重雪和三人对视一会儿,心领神会地去搬动那排书架。   周梨怕鲁夫人再度崩溃,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可是鲁夫人拼命地掰开她的手。   书架质地上好,而且很沉,不过凭江重雪的力气,轻易就搬开了。   原来这书架后面有个很小的坑洞,应该是制造这间密室的时候遗留下的,主人没有把这里填平   ,就随意地用书架把它挡住了。   “好臭,”赵眘凝眉,“是尸臭。你看到了什么?”   江重雪站在他前面,赵眘越过他肩膀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江重雪未答,只道:“要再搬开一点。”   把书架整个搬开之后,那个小小的坑洞便完全暴露在几人眼前。坑洞里是一具尚未腐烂的尸身。   四人一时都愣住了,只觉一阵恶心。   鲁夫人趁机扯下了周梨的手,也看到了那具尸身,尖叫过后,她瘫软在地。   这人死得未免太过凄惨。   这人是没有四肢的,只有头和躯干,眼睛被挖去了,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洞,而且他没有头发,不知被人用了什么方法,把浑身皮发都烫掉了。   江重雪走近看了看,发现他连舌头也没有。   这是一种酷刑,名曰人彘,极其惨烈。   江重雪退后几步,告诉他们:“尸体被洒了药粉,所以没有腐烂。”   在尸体上洒药粉的人,当然不是出于好心,那人是想留着自己的杰作,让这个死去的人,永远以这幅可怖凄惨的模样,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会是谁,”赵眘道,“会不会是……”   他闭上了嘴。   未染说过,鲁有风的亲人,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现在鲁有风的妻子和儿女的下落他们都知道了,只除了鲁有风的爹,鲁幼常。   如果这真是鲁幼常,也未免……太凄惨了。   鲁幼常当年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他为人君子,作风磊落,武功和机关术双绝。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   他们都没有见过鲁幼常,即便见过,这具尸体如今面目全非,也难以辨认了。   但也许鲁夫人能够识别出来,毕竟她是和鲁幼常最亲近的人,也许能从某些特征上知道这是不是鲁幼常。   但鲁夫人看起来,精神已全然崩溃了,再让她去看这么可怕的尸体,岂非要将她逼死么。   “夫人,”周梨一惊,“你做什么?”   鲁夫人摊在地上后,怎么也站不起来,所以她便往前爬,朝那个坑洞的方向爬过去。   周梨想去扶她,但她不顾一切,盯住那具尸体,奋力爬去。   爬到尸体前,她竟丝毫不惧地摸了摸那具尸体的脸,哭道:“你死了,你终究是死了……我还是没有救到你。”   江重雪俯下身,蹲在她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把抓住江重雪的手,双目圆睁,厉声道:“风儿,你要救她!”   “他?”江重雪回头看了看那具尸体,“他是谁?”   “你不记得了吗,你怎么可以不记得,”鲁夫人伤心地放下了他的手,很失望他竟然忘记了,“那个来鲁家做客的小姑娘,你一直都叫她小叶子的。”   “是女的?”周梨低声。   “不对,”岳北幽道:“这是男尸。”   虽然尸体惨不忍睹了,但是男是女还是可以辨认的。   江重雪顺着鲁夫人的话说下去:“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时候来鲁家做客的?”   鲁夫人喑哑道:“那年你十一岁,你不记得了么。”   如果那年鲁有风十一岁,那么鲁有风能亲昵地叫那小姑娘小叶子,说明那个小姑娘和鲁有风是差不多的年纪。即是说,那小姑娘是十来岁到鲁家做客的。   江重雪疑惑的是,为什么鲁夫人会把这具尸体认成是那小姑娘。看鲁夫人激动的样子,那小姑娘和鲁家有过什么渊源么。   他犹疑了一会儿,终究是问了下去:“哦,原来如此,我当真记不得了。那个小姑娘我叫她小叶子,她真的名字是叫什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装作思考模样。   鲁夫人猛地抓住他,接口便道:“叶小鱼!所以你总是叫她小叶子!”   江重雪得到了这个答案,勾起嘴角释然地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是了,叶小鱼。我记得了。”   身边的赵眘忽然低声说了声:“好热。”   周梨悚然,抬头往上看,伸手在虚空中晃了几晃:“是大火烧过来了吧。”   赵眘道:“正是。”   密室里的温度忽然急剧升高,扫除了原本的阴冷气,并且有很浅的烧灼味传进来。   周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上面的鲁家,以及整个机关城,已被火海包围,这把漫天大火会把关于鲁家的一切都毁灭殆尽。 第84章 叶小鱼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字数多了一点,而且尝试了一下奇怪的写法,即是两个场景对切,用两种视角来讲完一个故事,如果这样观感不好的话,我下次就不尝试了……_(:з」∠)_   “火是你放的?”   伏阿站在极高的山头, 风灌满他的袖袍。   他的脸很白, 以及脖颈和手,凡是身体露出来的地方, 都有一种不正常的白。   他浑身苍白,一副很怕冷的样子,但站在山巅最猛烈的冷风中, 他一动不动。   化雪手需要在极冰极寒之地练成, 他练这门武功已有十年,他的肌肤和冰有着一样的颜色。   一双穿黑靴的脚姿态柔软地走过来,未染的脸完全沐在月色里, 她走到伏阿身后,离他三步。   除了掌教外,伏阿从不与人并肩,他很讨厌有人离他太近, 那会犯了他的忌讳。所以圣教上下,没人敢这么做。   “我可是准备了三天,”未染微笑, 火焰在她眼瞳里熊熊地烧,“你觉得放得可好?”   “掌教没有叫你这样做, ”伏阿冷着脸,道:“千机图还在鲁家, 掌教说过,一定要拿到它。你放火烧了鲁家,等一下与我回去受罚。”   未染早料到了, 也不否认,自愿领罚。   洛小花坐在他们两个身后的一棵大树上,为未染说话:“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反正我们拿不到,别人也拿不到。”   伏阿正眼都没有看他,只道:“把鲁家被毁的消息传出去,我们正与正派开战,这消息能减弱正派的士气。”   武林中只知这些年鲁家是金盆洗手,全然不知其实是被梅影控制,这消息一传出,势必引起哗然。   这人还真是把每一分每一里都谋算地清清楚楚。洛小花歪了歪嘴,答应下来。   从山顶往下看,更能将陷在火海里的机关城一览无遗,火烧得猛烈了,连山上的他们都能闻到味道。   半晌,伏阿忽然道:“当年我和掌教,是不是在那里救了你?”   他指了个方向,洛小花从树上一跃而下,追问道:“哪里?”   目之所及,都已被烧着了,哪里都好,反正终将被毁灭。   未染笑得恍惚,“是么,我忘了。”   两人皆回头看她。   洛小花一言不发,伏阿道:“我记得那里的扶桑花开得很好。”他抬头欣赏月色,说:“那时候你叫什么?”   他问的是未染,问她的本名。   未染偏头思考了一会儿,道:“也忘了。”   伏阿嘴角吊起一个弧度,他没有再问未染,而是转向了洛小花:“你应该记得。她忘了,你都不会忘。是不是,洛小花?”   洛小花脸上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伏阿看到他这样,觉得很开心。   洛小花给他惹得麻烦太多了,即便罚他,他都不当回事,能让洛小花不痛快,真是太难了。所以他露出这种表情,伏阿就觉得很痛快。   伏阿又看向了他方才所指的地方,他真的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当年他和掌教路过那里,扶桑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而那个摔在花海里的小姑娘,现在正站在他的身边。   那小姑娘抬起头来,眼睛里的恐惧悲伤,让他记忆犹新。   可惜,那之后,未染再也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眼神。伏阿想,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其实,伏阿问未染,是故意而为之,他的记性挺好,记得那片扶桑花,记得当年未染的眼神,自然也记得未染的本名。   那是个很孩子气的名字,叫叶小鱼。   叶家和鲁家曾经有着极深的关系,这便要追溯到鲁家上一任家主,鲁幼常身上。   叶小鱼的爹和鲁幼常是至交好友,叶家的门派为灵鹫派,那只是个小门派,后来与人结怨,导致全派被屠杀。于是那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叶小鱼,便被人接到了鲁家家中照顾。鲁幼常作为叶家挚友,对此孤女,当然义不容辞。   当年叶小鱼入机关城进鲁家时,刚好十岁。   江重雪猜得不错,她的年纪的确和鲁有风相仿。   *   密室之中,周梨轻声道:“叶家?灵鹫派?”   江重雪回过头,告诉她:“我听说过灵鹫派,这个门派起初没什么人在意,倒是它的覆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据说当时全派上下无一活口,说是结怨寻仇,但寻的是什么仇,凶手又是谁,好像一直无人知晓。”   鲁夫人听他这样说,尖锐地笑了一声,攥紧江重雪的手,在他手背上掐出鲜红的指印来。   江重雪低头看她,她道:“是他做的,是他……”   江重雪道:“是谁?”   鲁夫人含泪摇头,她慢慢摸索起江重雪的脸,就像透过江重雪,看到了另一张脸,“风儿,你和他长得很像,可我一点也不希望你像他,他、他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江重雪聪明如斯,一两句话便可听出门道,他逐渐明白过来,略微惊讶地道:“你是说,鲁幼常。”   和鲁有风长得相像,必是血缘近亲。鲁有风没有兄弟姊妹,那么,便只能是鲁幼常了。   赵眘一怔,“可夫人不是说,鲁家和叶家是至交,叶家灭门又怎么会是鲁幼常下的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   密室外的大火正烧得极旺,远处山巅上,伏阿道:“为了千机图,是吗?”   未染没有正面回答他,自从伏阿回忆起这遥远的往事来,她便始终顶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过了一会儿,她道:“伏阿,你可知方才我在鲁家,鲁有风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鲁家没有千机图,是我记错了。真是有趣,千机图本是叶家的东西,自家的东西,他竟然觉得我会记错。”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伏阿看着她,问:“鲁幼常和你爹关系这么好,他如果真的想要,何必大费周章地去杀人,直接问你爹要,你爹不会给他吗?”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鲁家和叶家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好。”未染终于收起了笑脸,冷冰冰地道:“叶家与鲁家是世交,千年前两位家主拜的是同一位机关术大师,那大师便是公输班,也就是鲁班大师。”   这一层是伏阿都没有想到的,伏阿点点头,“我明白了。”   千机图是鲁班大师耗尽毕生心血之作,而叶鲁二人作为唯二的入室弟子,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是要传承给他们的。   这位师父最终选择将千机图传给了叶氏,从此以后,叶家便担负起保护千机图的责任,无论是谁,哪怕是鲁家,也无缘一见。   千年之间,叶家凋零,那本千机图仿佛成了一个诅咒,叶家只要建门立派,总是在几年间就迅速衰败,想去隐居避世,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被红尘俗世牵绊住,始终不得安宁。   而那时的鲁家却在江湖上崛起,遂成世家。所以天下只知道鲁班的徒弟是鲁家,而无人知道还有叶家的存在。   鲁家历任家主都对千机图心心念念,奈何迫于祖师爷之命,无人敢向叶家索取,而即便去要,叶家也向来是婉拒。   一直到鲁幼常坐上家主之位。   鲁幼常极擅机关术,对此非常有天赋,所以他毕生所愿,便是见一见那本传说中的千机图。   可叶家不给,他若强取,便是有违道义,更有违祖师之命。   无可奈何之下,鲁幼常便动了杀心。   他谋划了一场布局,将叶家灭门,又传出谣言,说是叶家与邪教结怨,才招此祸端。   叶家被灭后,他在叶家找到了千机图。   *   周梨听鲁夫人说到这里,惊讶道:“原来千机图不是传言,是真的存在的。”   江重雪也觉得错愕,因为千机图见过它的人几乎找不出一个,所以他一直以为那仅仅只是个传言而已。   “叶鲁二人拜的机关术大师,”江重雪低声道:“应该就是鲁班大师了。”   千机图由公输班所写,这是众所周知的。让他惊奇的不止是千机图是真实存在的,并且鲁班大师当年收的徒弟,原来不仅仅是鲁氏,还有叶氏。   鲁家不是鲁班大师唯一仅有的入室弟子,但这千年来,鲁家一直是以此自居的,丝毫不提还有叶家的存在。而叶家避免有人打千机图的主意,也从未言明。   有一点让江重雪很奇怪,鲁幼常如此千方百计地得到了千机图,那么照理说,鲁家的机关术该当更上一层楼才是,可是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而叶家这么多年来手握千机图,也没有造出什么精良无比的机关,到头来连自家都被鲁幼常灭了。   那本千机图所写的,究竟是什么。   研究机关术的人都想得到它,但得到它的人,似乎也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岳北幽道:“即便存在,鲁家现在正被大火烧毁,估计也留存不下来。”   “不一定,”江重雪看了眼被置于床榻上的鲁有风,“也许千机图一直被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赵眘叹了口气:“听说鲁幼常为人侠义,光明磊落,没想到……看来一个人的本性果然不能靠道听途说。”   鲁夫人听到他夸鲁幼常的几个字眼,可悲地笑了笑,讥讽道:“是啊,他一直是个‘侠义之辈’,连我都被他骗了。”   江重雪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小叶子进了鲁家后,他对她不好。”   他没有用疑问的口吻,光是猜想一下就知道,鲁幼常是叶家被灭的幕后真凶,但斩草竟未除根,眼看着被自己害死的叶家后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鲁幼常恐怕寝食难安。   可鲁夫人却摇头,“不,他待她极好,简直比待你还好。”   江重雪怔了怔,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这个鲁幼常,心思很深沉。   也是,能够精心策划一场骗局把叶家覆灭的人,又岂会轻易露出马脚。   叶小鱼十岁入鲁家,至亲皆死,小小年纪已承受过大的悲痛,鲁家上下,从鲁幼常到比她大一岁的鲁有风,再到鲁夫人,都待她极好。渐渐地,叶小鱼从悲伤中逐渐恢复过来,如此过了两载,忽然有一天,叶小鱼消失了。   “消失了?”周梨赫然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   山顶上的风呜咽地大吹,把三人的袍子掀得猎猎作响。   洛小花的面容完全隐在了夜色之中,看不清了。   未染以一副事不关己般的口气说着:“那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伏阿道:“什么?”   未染轻轻吸了口气:“我看到了千机图。”   伏阿都惊讶了一下。   未染微笑,手指捋了捋鬓边发丝。   叶小鱼误打误撞,在鲁幼常房中,发现了该归叶家所有的千机图。   她作为叶家的后人,当然从小便听说过这样东西的重要性。   当年叶小鱼虽只有十岁,但经历过大悲后的心性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惊讶之下,仔细想了一晚上,继而想到了也许鲁家是害死叶家上下的凶手。   她越想越害怕,准备再去确认一下那到底是不是千机图,还是自己看错了。   这一去之后,她便从此在鲁家消失。   叶小鱼不知所踪后,鲁家上下心急如焚,尤其是鲁夫人,她膝下只有鲁有风一子,无女,已经将叶小鱼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几天后,官府传来消息,在悬崖峭壁处发现了叶小鱼的贴身之物。   机关城外大山绵延,因为山势陡峭的原因,那片地方一直被禁止入内,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想去采摘山中灵芝而失足落崖。   一个多月后,官府和鲁家仍未找到叶小鱼,便断定她应已身死,山中常有猛兽出没,也许叶小鱼早已尸骨无存。   叶小鱼误入大山,掉落悬崖而死。官府将此说法盖棺定论。   鲁夫人当时伤心欲绝,但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鲁家甚至还给叶小鱼办了极大的丧事。   那个鲁有风一口一声小叶子的小姑娘,从此鲁有风再也没有见过她。   伏阿问她:“你在哪儿?”   未染眉眼往上一翘:“你猜。”   伏阿想了想,“鲁家?”   未染默认。   伏阿笑了一下:“难怪没人找得着你。鲁幼常竟然铤而走险,把你藏在了鲁家。”   鲁家机关重重,要藏一个人倒是很容易。   叶小鱼去找千机图时,被鲁幼常发现,于是便被他囚禁了起来。   *   “我知道了,”密室内,周梨忽然道:“鲁幼常就把叶小鱼藏在这间密室里,是不是?”   鲁夫人过了很久才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面色惨然。   怪不得鲁夫人将那具尸体认成是叶小鱼,她以为叶小鱼死在了这里。   可是叶小鱼没有死,这是男尸,而且很有可能是鲁幼常。叶小鱼当年这么小,鲁幼常武功高强,当然不可能是叶小鱼杀了他,鲁幼常到底是怎么死的?   鲁夫人断断续续地道:“我不知道小叶子还在鲁家,我真的不知道,她竟然就在这间书房里……如果我知道了,我会救她的,我一定会拼了命地救她的……”   她双手掩面,痛哭出声。   周梨忍不住道:“夫人,和你无关,你不必太过自责。”   鲁夫人只是哭,像没有听到周梨的话。   *   “当然……是和她有关的。”山上,未染的笑意更冷。   伏阿道:“鲁夫人发现了你?”   未染轻点了下头,“我被关一年后,她发现了我。”   “她……”洛小花终于说话了,语调微微地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没有救你吗?”   未染笑道:“救了,当然救了。鲁夫人一生信佛,可是个活菩萨,这么善心的人,怎么会不救我。”她停顿了一下,勾着艳红的唇,“只不过,她的善心还不太到家。”   叶小鱼被关一年后,鲁夫人终于发现了鲁幼常的秘密。   这不能算是一个意外,因为鲁幼常的“反常”行为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鲁夫人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半夜三更起床去书房,因为她的武功不及鲁幼常,很容易就会被他发现,所以她不敢跟得太近,每次看他往书房的方向去,她便停住了脚,在很远的地方观测,每过半个时辰,他就会从里面出来。   久而久之,她便开始在书房寻找线索,看鲁幼常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在这里。   作为鲁家的夫人,家里的机关她当然是孰知的,可是这处地下密室只有鲁幼常一个人知道,是鲁幼常秘密派人建造的,起初是用来放金银珠宝的。   这些金银珠宝没人知道鲁幼常是靠什么手段得来的,鲁幼常侠声在外,哪怕在自己家里在亲人面前,也要伪装成好人的样子,所以这些东西他弄来之后只能他一个人欣赏。   未染说:“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找到了我。”   雨声掩盖了鲁夫人的足音和呼吸,让鲁幼常没有发现他的妻子正跟在他身后。   她亲眼看到鲁幼常打开了地下密室的机关,随即跳了下去,洞口吞没他的身影。   这天,她终于知道了书房的秘密,在密室里找到了失踪一年多的叶小鱼。   她惊讶地看清了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抱起叶小鱼逃了出去。   但未逃出多远,就看到鲁幼常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堵墙,用她从未见过的眼神阴冷地盯住她。   她质问鲁幼常,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孩子,她还那么小啊,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鲁幼常异常冷静,听妻子骂完后,他的声音甚至和平常一样,一点没变,他道:“你先把小叶子给我。”   她摇头,向后退步,并作势要喊人。   她如果惊动了府里的其他人,那么鲁幼常所有的本性都再也掩藏不住,鲁家定会重新选家主,将鲁幼常从此驱逐出鲁家。   鲁幼常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是想要让我们两家都从此衰败吗?”   她一怔,“你说什么?”   鲁幼常循循善诱:“你好好地想一想,你家和我家,我们都是江湖上根深蒂固的名门世家,清清白白,从无污点,你若将此事传扬出去,我们两家都会败在你手上的,你真的想这样做吗?几天前我们还去看望了你爹,他身体很不好了,要是再经历这一劫,他会挺不过去的。”   鲁幼常极擅攻心之术,无论他当年还对鲁夫人说了多少话,事实便是,鲁夫人真的在他的话语下,犹豫了。   名誉对一个世家而言是极其重要的,鲁夫人出身名门,所以她更加知道。   这样的丑事传扬出去,不止会为人不齿,也许六大派还会派人前来质问,尤其是面对任何不公都要插上一手的小楼。更有甚者,会被江湖上的仇家落井下石,从而被彻底击垮。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鲁幼常有了机会将她打晕。   这一晕,十几年来,她便再也没有清醒过。   没人知道鲁家的夫人为何会在一夜之间突然神志不清。鲁幼常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叶小鱼唯一被救的机会,终于也失去了。   现在,鲁夫人的眼睛里浸满悲伤,她的诉说颠颠倒倒,很多话都说得不清不楚,需要听的人自己去梳理。   她说的是,那天晚上她救走了叶小鱼,没想到遇到了鲁幼常,在和鲁幼常的打斗中,她败于鲁幼常之手。   鲁夫人半个身子匍匐在地,全靠抓住江重雪撑着自己,面前晃的全是叶小鱼悲哀至极的脸。   赵眘在这时问道:“凭鲁幼常狠辣的手段,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叶小鱼,而是把她囚禁起来,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鲁夫人太过激动,等平静了一些她才道:“因为在密室里,我找到的不止是小叶子……”   四人皆是震惊,“密室里还关了其他人吗?”   “不,”鲁夫人哑着嗓子道:“应该说,还不能称之为人……”   难道还是鬼不成?   *   “鬼才不可怕,”未染迎风笑着,看着底下的火海,几乎想要大笑,“可怕的是人。”   距离遥远,但未染说这话时,鲁夫人恰好道:“我看到小叶子的时候,她、她已有了身孕。”   密室内一片死寂。   周梨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说她有了孩子?可是,”她抬头,厉声道:“她那时候才几岁啊?!”   十三岁。叶小鱼十岁来到鲁家,待了两年,后消失。鲁夫人在一年后找到她,那时她正好十三岁。   周梨从未觉得这样恶心过,胃里翻江倒海。   江重雪的眼神锐得比刀还狠,他看着那具倒在坑洞里的尸体,冷幽幽地问:“是鲁幼常做的?”   答案显然易见。   叶小鱼长到十二岁,已比同龄孩子要高,白净好看,女孩子正当长身体的年纪,几乎每过几个月都能看到她在变化。   这一切都发生在鲁幼常眼皮子底下。   鲁幼常只有一个夫人,并无姬妾,他要保持他洁身自好的君子之风,更要稳住他和夫人伉俪情深的美名,所以他并未再娶。   没人知道鲁幼常是什么时候存了这个心的,而除了叶小鱼外,也再无人知道,那两年被囚禁在密室里的日子,她究竟承受了多大的伤害。   周梨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鲁夫人救出叶小鱼的时候,会这么咒骂鲁幼常。   很久,周梨问:“孩子……生下来了吗?”   鲁夫人说:“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那次雨夜之后,她便丧失了很多记忆,这些年零零碎碎地想起来,却总不能拼凑完整。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无从知晓。   *   山底的火光看久了,眼睛微觉刺痛。   伏阿抬了抬头,“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   未染笑道:“他想要让我生下来,我有什么办法?”   叶小鱼当年只有十三岁,被鲁幼常囚禁着,任何事情都没有自主权。   鲁幼常发现叶小鱼怀孕后,并没有让她把孩子堕掉,相反,他竟然欣喜如狂。   他只有一个夫人,只生了一个儿子,而鲁有风从小便显露出对机关术的欠缺,凭鲁有风将来是坐不上鲁家家主之位的。   鲁家在继承家主方面,一直秉持有能者居之,如果后继者能力不行,家族的元老们便会在鲁家血脉中重选家主。   家主易位,相当于他会永远失去对鲁家的掌控,那是他难以忍受的。   所以他迫切地希望叶小鱼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便可以寻个借口把孩子带回鲁家。   他将叶小鱼转移了囚禁之地,派了一个亲信日夜看守着她,以免她伤害肚子里的孩子。十月怀胎,如上天注定,叶小鱼在某个大雨之夜将孩子生下,而且,那是一对双胞胎。   可惜的是,那是一对有缺陷的双胞胎,出生便有残疾,且丑陋不堪。   鲁幼常失望至极,这样的孩子无论是否有机关术的天赋,是坐不上家主之位的。   于鲁幼常没有作用的人,他向来是心狠手辣。   他将那孩子放在床沿,愤怒得全身都在发抖,他用心良苦这么久,却只得到这样的结果。   鲁幼常猛地出手,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啼哭声歇止了,孩子的脸逐渐转为青色。   窗外雷电把房间里的漆黑劈亮,一刹那,鲁幼常看到了叶小鱼躺在床帏里虚弱的脸。   她勾着笑,满面清冷,无声地嘲笑鲁幼常。   当年叶小鱼初进鲁家,因为至亲皆死,她从来不笑,直到某一天,鲁有风在屋子里做机关,差点把房子都烧了,他顶着一脸黑烟哈哈大笑地跑出来,高举她的手喊道:“小叶子,我成功了,爹让我做的机关,我总算做成了!”   看到鲁有风傻乎乎的模样,叶小鱼终于露出了笑意。   那一笑之后,如云散光撒,她以为她再次找到了心中的安宁。   如今十三岁的叶小鱼陷在床上,学会了去笑的她却不及当年那样笑的天真温暖了。   鲁幼常放开了婴儿,转而扼住她:“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不准笑!”   呼吸不过来时,她满心欢喜,希望能够就此死去。   可是鲁幼常放过了她,并且留下了那对双胞胎。   她对那两个孩子没有一点感情,恨不得鲁幼常将他们杀死。   鲁幼常就如知道她的想法,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反而让她日日夜夜地看到那对孩子,成心让她痛苦。   “鲁幼常,”伏阿轻轻念过这个名字,一笑道:“大奸大恶算什么恶,这样的人才叫恶。可惜他最终没有死在我手里。”   洛小花闷声道:“这样的人,你还想杀他,你也不嫌脏了手。”   “杀人原本就是脏手的事,和杀什么人无关。说这种话的人,皆是伪君子。”伏阿不屑地道:“鲁幼常这样的人,一定极其怕死,看一个怕死的人死去,你不会觉得很开心吗?”   洛小花暗骂一句,变态。   鲁幼常把叶小鱼和孩子都安置在外宅,密室无路可逃,但在这里她至少还有逃走的一线生机。过了半年,她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一路使着很久没有练习过的轻功,跑得整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六岁开始,爹教她机关术和武功,她不喜欢机关术,但是对习武却很有天赋。可惜她荒废了几年,身体还不如小时候灵便。   身后很快追来了人,她吓得一阵阵寒意从身体里冒出来,又一个飞起落地之后,脚被荆棘绊住,她摔在了一双白色缎面的靴子前。   那是小楼服饰,江湖上无人不知。   穿这身衣服的人,有一张笑意温良的脸,好像脾气很好的样子,气质也很温柔,五官几乎找不到瑕疵,十分好看。   他的身后挪出来一个少年,浑身都是冷冰冰的。   那是她初见慕秋华和伏阿。   周围是一大片扶桑花海,她摔得不轻,花叶蹭在脸上,划出了浅浅的血印子。   慕秋华蹲下来,爱惜地抹掉了她脸上的血,赞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随即他捏了捏她的骨头,还有穴位,满意地点头,“很好。”   话音落时,那个追上来的人,已死在他身后的少年掌下。   慕秋华救了叶小鱼,并且知道了她的遭遇。   “我们去把你的孩子也救出来。”慕秋华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   “不要,”她不停地摇头,“不要……”   她一点也不希望那两个孩子活着。   慕秋华微笑,他决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当年慕秋华救那对孩子,并非出于诚心,他只不过需要一个能够永远牵制住叶小鱼的筹码。   在回到那间宅子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鲁幼常。伏阿与他交手,五十招之内,败于鲁幼常。   当年伏阿十六岁,化雪掌还未练成,不是鲁幼常的对手。   少年大概还未失过手的,败了之后,脸色更加冰冷,不甘心地走到了慕秋华身边。   慕秋华脾气温良地对鲁幼常道:“你将那对孩子给我,我便不杀你。”   鲁幼常一向自负,总觉得于武学方面,自己已是极高,还从没听人这样对他说话。   他看着慕秋华一身小楼的白衣,杀意顿起。   万一被小楼知道了他的恶行,他就身败名裂了。   这个小楼弟子一定不能活。   鲁幼常率先出手,想要抢占先机。   然而慕秋华使的却并非小楼剑法,而是坏字经,那时候他身负的坏字经还未修炼到火候,但要对付鲁幼常已是绰绰有余。   百招之后,慕秋华一剑刺穿了鲁幼常的肩头。   背后的叶小鱼呼吸急促起来,在心底呐喊,杀了他!   但是慕秋华没有杀他,只是抱走了那两个孩子。   时机未到,还不是攻陷鲁家的时候。   鲁幼常的武功路数他已知道,就让他继续当鲁家家主,等将来对付鲁家时也可以事半功倍。   慕秋华就如知道叶小鱼的想法,笑道:“你想我杀了他吗?”   叶小鱼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他。   “我不杀他,”慕秋华说,“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他吗?这个人我给你留着,将来你能杀了他的时候,你就自己来杀他。”   慕秋华的话在六年后应验。   六年后,慕秋华终于决定对鲁家下手,而执行这任务的,便是伏阿、洛小花,还有未染。   圣教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机关城,以一种鬼魅般的姿态将鲁家拿下,从此便接管了机关城,长达近十年。   当年的叶小鱼也变换了名字,叫做未染,像初临人间之雪,未经污秽,洁白剔透。   她将鲁幼常关在了那间曾经被囚禁的密室里,断其手,砍其足,挖其眼。她用毒药毒哑了他的嗓子,用滚烫的热水烫掉了他的皮发。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以天下最好的灵药吊着鲁幼常的生命,不让他死去。   鲁幼常就这样活了一年多。   死后她保存住了他的尸身,把他关在狭小的坑洞里。   这些,鲁夫人都无从知晓,但有一样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当年的叶小鱼,又回来了。   *   周梨不明白:“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那个女子的眼神,”鲁夫人惊恐地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江重雪道:“是谁?”   鲁夫人没有办法说出来,她一会儿说那女子回来了,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摸着那具尸体,叫他小叶子。   江重雪把鲁夫人扶到了椅子里,转过头时,他道:“你们可记得,夫人一直很怕一个人。”   周梨不可置信:“是未染。”   江重雪点头。   周梨一直不喜欢未染,那女子无端邪异,让人后怕。   她想到未染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原来说的是她自己。   可故事的结局是完满的,当年的叶小鱼却不是。   所以她回来之后,对鲁家进行了报复,甚至那个被她送去勾栏的鲁有风之女,都和她当年受害时的年纪一样。   这恨意让人胆寒。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重雪。”   江重雪回过头来,眼睛里晦涩不已。四人之中,也许只有江重雪,知道恨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江重雪轻声道:“一切等出去再说。”   周梨向他重重地点头。   *   头顶上的大火还在烧,这么大的一片机关城,也许烧足一天一夜都灭不了。   伏阿震了震衣袍,看时辰不早,准备下山。   离开时,他对洛小花道:“这个故事不该少了你的份,当年你送叶小鱼入鲁家,才会有叶小鱼这样精彩的经历。”   这一句将洛小花说得浑身剧痛,他正欲向伏阿出手,伏阿轻功好,早料到他会被勾起羞愤之情,人已远远地掠走了。   伏阿前脚走,未染下一刻也转身,洛小花拉住她衣袖,她轻轻回过头。   洛小花低着头,面对她时,不知该说什么。   叶小鱼的经历里,无论是鲁夫人还是未染,都未说到一个人,那人便是洛小花。   当年洛小花与叶家结下不解之缘,叶家被灭后,是洛小花把叶小鱼从密道中救出,也是洛小花把她送到鲁家。几年后他去找过叶小鱼,却只从鲁幼常口中听说她已身死。再之后,便是未染亲自找到了他,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了他,从此他便留在了圣教,被困顿在这个无心之失里。   小和尚为了小姑娘好,让她待在了富贾之家,却未想到,是把她留在了火窟。   未染笑道:“你抓着我做什么?”   洛小花道:“我娶你啊,好不好?”   未染怔住。   小和尚最终娶了小姑娘,那是故事的结局。   可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   未染笑了笑,娇嗔道:“呸。你想得美。”   她施施然地下了山,山脚下,滚着胖瘦二人,不知在闹什么,满身是泥。   两三丈开外,楚墨白的衣袂跌宕起伏。   未染一路下山,摘了满手的野果,抛给那两个人。胖子眼明手快,抓到了一大半。   从楚墨白身边走过时,楚墨白忽然道:“是他们两人吗?”   未染歪头看他,片刻后,知道了他的意思,她眼睛一刹冰冷,“你偷听我们说话?”   “抱歉。”楚墨白道。   未染的手指已掐住楚墨白的脖子,但未用力。她冷冷一哂,放手而去。   楚墨白看着那一胖一瘦为了几个野果打闹起来。   那瘦子的腿是瘸的,所以他永远坐在胖子的肩膀上。胖子的脸无比丑陋,叫人畏惧。   但是这两个人却是圣教里的机关术大师,圣教所有的机关图纸,都出自他们之手。   鲁家所有关于机关术的书籍,他们只消看一遍,便能熟记在心。他们虽心智不全,但于机关术却天赋极高。   这真是诺大的讽刺。   可他们两人甚至都没有名字,而未染对待他们的方式,就像对待两只狗。   甚至,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与未染的血缘关系,即便告诉他们了,凭他们的心智,也不能理解。   林间的风吹拂过楚墨白的脸。   如果当初叶小鱼遇到的不是慕秋华,而是一名真正的小楼弟子,是否她今日会截然不同。就像当年他如果没有拜慕秋华为师,是否今日的他也会有所不同。   世事皆是一环扣着一环,少了其中任何一环,都连不成如今的他们。   “你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楚墨白被这冷不丁的声音微微一惊,转过头,看到了伏阿。   楚墨白道:“现在。不是要离开机关城了吗?”   他看不到伏阿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楚墨白道:“那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伏阿无声地冷笑,“你留在圣教想做什么?你以为你能骗过师父吗?”   伏阿苍白而阴狠的脸在黑暗中突显出来,两人隔了三丈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对方。   “师父?”楚墨白淡淡道:“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和我柳师弟能这么叫他。你不是一直都叫他掌教吗?”   伏阿涌起了愤恨,他丝毫不加掩饰,朝楚墨白汹涌而来。楚墨白不为所动,宁静以对。   严格算起来,伏阿也应该是他和柳长烟的师兄弟。   不像未染,她的武功是秦桧请了关外的高手所教,而伏阿的一身武功是慕秋华亲自传授的,他理应叫慕秋华一声师父。   只不过慕秋华不允许他这么叫。   慕秋华说过,他只需要两个徒弟便够了。他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虽然理由奇怪得很,但伏阿听从了他的命令,向来和圣教里其他弟子一样,称他掌教。   但伏阿心底一直都把慕秋华当做师父,很想在人前也这样叫他。   伏阿对慕秋华,有一种诡异的崇拜之情,就连伏阿的心性,都在无形中向慕秋华靠拢。   楚墨白自嘲地笑了笑。   师父这两个字在他生命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他不再将其视为珍贵的东西,有人却拼命想要得到。   伏阿恨他。楚墨白能清楚地感觉到,虽然他自认从未得罪过伏阿。   楚墨白不能理解,是因为他不是伏阿,他没有伏阿的经历。   一明一暗,这就是慕秋华教导楚墨白和伏阿的方式。   他将楚墨白教成了一个谦谦君子,把他送上神坛,供整个武林仰视。而黑暗中的伏阿是慕秋华的另一把刀,他需要伏阿在黑暗中为他去除面前的荆棘,而代价便是伏阿永远见不得人,甚至不被允许叫他一声师父。   在黑暗里蛰伏得久了,心性便与黑暗相融,自然而然地,他便妒忌那个在光明里的人。   楚墨白看他还不走,而且满面黑气,一副要杀了自己而后快的样子,他浑不介意地再加了一把火:“师父教训过你很多次了,不要叫他师父。现在师父不在,你就可以不听他的话了吗?另外,不是我留在圣教,而是师父要我留在圣教为他做事,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尽可对师父去说。”   伏阿悄无声息地遁去了。   他走后,周围一丈内还留着他冷冰冰的气息。   他终究没有对楚墨白出手,连未染都敢做的事,伏阿不敢。因为慕秋华警告过他,不允许伤害楚墨白。   正因为有这条警告,所以当初他被慕秋华从小楼救走,留在圣教养伤的时候,伏阿自己不出手,却总是让他的下属来找他的麻烦。   那段日子伏阿没少和他过不去,所以他言语上气他一气实在是轻的了。   楚墨白抬起头,从他的位置看不到那片大火,但映在半空中的火光熠熠生辉。   鲁家没了。   其实鲁家有还是没有,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在圣教的这段日子,他看到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秘密。   鲁家这几年来早已被圣教掏空,留下的只是一副空架子而已。   只是千机图,到底被鲁有风放在了哪里?   慕秋华那么想要得到千机图,不惜和鲁家耗了十年,那样东西,一定极其重要。   但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千机图,而是还留在鲁家里的那几人。   鲁有风不能死,他死了没人知道千机图所在。   赵公子和他的仆从不能死,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两人身份尊贵,如果死了,会是朝廷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损失。   他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够逃出机关城。 第85章 覆灭   机关城的一把火烧到了天亮。   其实住在机关城周围的百姓早已注意到了漫天火光, 只不过机关城在当地的传言中已变得十分诡异, 无人敢去救火,即便去了, 凭这寥寥几人,也难把这么大的火扑灭。   就在这时候,当地府衙的鸣冤鼓响了, 衙役一出门, 既被眼前景象吓住。   十八名铁骑伫立在府衙外,要求府衙去救火。   府衙虽不作为,但看到这么大的火, 也瞠目结舌,总不能任其烧个不停,万一风向变了,很可能会波及周围的府宅, 如果酿成大灾,乌纱帽不保。   于是发动了所有能够发动的人前去救火,直到翌日晌午之前, 总算把火扑灭。   众人在机关城内清点搜寻,看看是否还有活人。   一直找到半夜, 找到了一具烧焦的老者尸体。   正要继续找时,密室打开, 下面的人都跳了上来。   周梨看到那具尸体,便知道是那老奴。   后来鲁有风告诉他,他是鲁家最后一个弟子, 鲁家的弟子都在十年前与梅影的争斗中死去了,被埋在了祠堂附近,也就是那片到处是尸首的荒地。   周梨第一天进鲁家,在她屋子外点迷烟的人也是这老奴,他不是要害周梨,只是想把周梨迷晕后送出机关城,毕竟待在有梅影的机关城中十分不安全,那商贾就是被他用这个方法送出去的。   众人退出机关城,来到赵眘所住的一间府邸。住客店太过招摇,这是他到机关城时便先买下的。   鲁有风清醒后,经他确认,那具尸体的确是鲁幼常无疑,他又发现了那封未染留下的信,整个人几乎崩溃。   还是江重雪一句:“夫人还需要你来照顾,而且,你不想找到你女儿吗?”鲁有风这才没有自断经脉而死。   周梨道:“小刀堂现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我可以传信回小刀堂,让叶火派人在当地的勾栏瓦肆里找找看,至于其他地方,求醉城或者碧水宫我也可以请他们帮上忙。”   鲁有风恍然若失地点头道谢。   如今鲁家烧得一丁点都不剩了,鲁家与世隔绝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鲁家的至交,早已断绝了往来,没人可以帮忙。   “至于鲁夫人,”江重雪沉吟道:“或者,我可以给师父修书一封,让你们去浮生阁暂住,师父擅长医术,也许可以治好鲁夫人的病。”   周梨看着江重雪,心想,他果然拜了谢天枢为师。   鲁有风疲惫地道:“多谢。”   除了多谢之外,他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江重雪抬起头,“但是有一样,你必须告诉我。千机图你放在了哪里?”   “烧了。”鲁有风道。   两人皆是一悚,“什么?你没把它藏在安全的地方吗?”   “不是的,”鲁有风向他们解释:“当年鲁家被梅影攻陷,爹就把千机图烧了。”   “鲁幼常烧的?”江重雪挑眉。   没想到鲁幼常还能为了不让梅影得到千机图而把它烧了。也算是他唯一做的一件好事。   千机图既然烧了,他们得不到,梅影也得不到,这局,便算打个平手。   周梨道:“鲁公子,你见过千机图吗?可知道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鲁有风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慢慢道:“不知道。”   “是么。”周梨低下头沉思。   当天,鲁有风和鲁夫人便坐上马车,携了江重雪的一封书信,离开机关城往浮生阁去。   登上马车之际,鲁有风回头望向机关城的方向,那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看到了也是一片废墟而已。他俯身钻进车内。   鲁家母子的马车刚走不远,赵眘和岳北幽也与二人告别,要返回临安了。   走之前,四人曾在房中商谈,江重雪把梅影与丞相秦桧的关系,以及秦桧极有可能与金人勾结,再以及金人所用机关术都是来自梅影的事情,都告诉给了两人。   赵眘和岳北幽凝重地坐着,许久未语。   “可惜没有证据,”江重雪说:“不然就可以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   过了一会儿,赵眘站起来,向他道:“多谢江公子告知此事。”   周梨追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赵眘道:“回临安,搜集秦桧与金国勾结的线索,摆到父皇面前。”   这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几个字而已,但过程必定十分艰难。   赵眘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便等于他是要和秦桧对抗到底了,哪怕付出身家性命。   周梨看着他贵气温良的脸,点头:“殿下和将军万事小心。”   离开时,江重雪对赵眘道:“天下不止鲁家懂机关术,殿下不妨去请教其他机关术门派,让他们研究一下战场上金人派出的机关,也许会有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眘牢记在心,四人就此别过。   周梨看着尘土一阵飞扬,回头时,江重雪已牵来两匹快马。   她摸着马儿的鬃毛,偷瞄江重雪:“去哪里?”   江重雪把手里的一些草料喂给它们,没有抬头,回问道:“你去哪儿?”   周梨一怔,他不和她一起走么。   她想了想,道:“这趟出来,原本是收到了陈妖和柳长烟的婚帖,要去天玄门的。”   江重雪道:“那走吧。”   周梨道:“你跟我一起走吗?”   江重雪抬起头,两人隔着一张马脸,彼此对望。   那马儿心领神会般,竟然向后退了几步。   周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咙,看着他。   江重雪慢慢地把俊秀的眉头拧起,古怪道:“不然我去哪儿?”   周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江重雪看她这样,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她脑袋里在想什么,薄而殷红的唇一勾,三分捉弄七分欢喜,笑道:“你怕我不和你一起去吗?”   周梨摇头:“没有。”   江重雪一哼:“骗人。”   周梨僵硬地转过身,当做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结果上马之际,踩马镫时竟然滑了脚,正巧摔进了江重雪宽大的胸膛里。   江重雪好笑地叹气:“你武功是越练越回去了,上个马也能摔下来?”   周梨脸上涂抹着天边阳光的浅茫,光彩夺人。   几年不见,她愈发秀丽明媚,红绸的发带亮眼地飘荡,那支他亲手雕琢的月亮发簪盈盈生辉。这姑娘已越来越有自己明亮的气质,稍不留神,就晃了人的眼睛。   她看到他的眼神,下意识碰了碰头上的簪子,道:“我很喜欢它。”   她低头想了一想,“你送了我这支簪子,我也该送你一样东西,可惜我手笨,这段日子想雕个好看的饰物给你,就是做不好。重雪哥哥,你说我手怎么能这么笨呢?”   她真是失败了太多次,做的满手都快残废了,也没成功,所以特别气馁。   江重雪忍不住笑了笑,眉梢上翘,回答得一本正经:“通常脑瓜笨的人,手也会笨。”   手腕被周梨掐了一把,好疼。   江重雪却笑得更加开怀。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惊艳无比,只不过周梨头上的红带子被风送过来,使劲地往他脸上飘,破坏了几分美感。   周梨噗地一声笑出来。他气呼呼地和那几条发带做起了抗争,然后,他忽然轻轻一扯,周梨往头上一摸,再抬头时,那根鲜红的绸带已被江重雪抓在了手上。   江重雪的肌肤很白,相映成趣,周梨忽而觉得很美。   下一刻江重雪就将那条发带绑上了自己的头发。   周梨惊讶地看着他。   江重雪发现了这妙用,昂着下巴微笑。   “这就是算是你送给我的了。”江重雪往头上一指。   “可是,”周梨别扭地提醒他,“这是女子用的款式啊……”   江重雪毫不在意,双手一插:“那又怎么样。”   是……不能怎么样。关键是,还挺好看的。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像看什么青楼花魁一样,痴痴地盯着他笑。   江重雪嫌弃地一把挡开她的脸,“上路。”   “诶诶诶,”她连忙拉住他的手,红着脸问:“那这样,我们算不算是交换信物了?”   江重雪恍若未闻地上了马,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她不放弃,问他:“那我能不能和你骑一匹马?”   江重雪理所当然地道:“不能。”   周梨还在憋足了劲儿想让他就范,忽然,一只手就伸到了她面前。   马上的江重雪披风高扬,和他发间那根红带子向着同一个方向飘。   他看她不动,道:“还不上来?”   语气抱怨,嘴角却温柔。   周梨笑着点头。   被他带到马上的时候,她望着远处的山明水秀,感慨道:“重雪,你把你这两年遇到的人和事,都告诉我吧。”   江重雪怔了怔,低语道:“好。”   她想要听一些正常的故事,和江重雪有关的就最好。   这样她可以暂时忘却在机关城所听到的那个暗无天日、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故事。   两人坐同一骑,另一骑并排牵在身边,两骑慢悠悠地走。   江重雪从在浮生阁浸药池说起,周梨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当初在浮生阁胡闹的时候,他竟然是有一点意识的,只不过他那时伤得太重,没办法睁开眼睛。   然后便说起他第一次在浮生阁醒来,知道周梨和谢天枢的约定,养伤,喝药,种种种种……再之后,便是谢天枢教他春风渡。   天下多少人想求得谢天枢传授武功而不得,唯独江重雪,当时竟婉拒了他,理由便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天赋能练成春风渡。   春风渡他曾经修炼过,险些走火入魔,从此便弃而不练。   谢天枢却告诉他:“世人皆谓春风渡难练,其实不然。春风渡不可求速,越是求速成者,越不可得。你当时一心报仇,期望一夕间就将春风渡促成,那是不可能的。我观你体质,你若练春风渡,十年之内,或有小成。二十年内,将有大成。”   周梨忽然问道:“春风渡可会消失不见?”   江重雪没听明白她的话:“消失不见?”   “对。”周梨点头,把和楚墨白交手时发现他竟然没用春风渡而是使了坏字经告诉江重雪。   “是么,这我倒不知道。师父只告诉过我,世人说练春风渡者需要湮灭七情六欲,那是假的,又不是修炼成仙,哪需要什么太上忘情,朝这个方向去练,容易走火入魔,也许你所谓的消失不见也是走火入魔的一种罢。”   周梨忙问:“那我的六道神功呢?”   “六道神功原本就是一门有缺陷的武功,聂不凡当年创造它时一心只想用它抗衡春风渡,谁知事与愿违,他偏偏创造出了一门被春风渡克制的武功。”   所以谢天枢才会和她定下三年之约,他想用这三年的时间教会江重雪春风渡,此后,即便她使用六道神功而身体受损,江重雪也可用春风渡为她治愈。   周梨感叹,谢前辈真是考虑周全,他一定翻阅了很多古籍都没有找到能治好她的办法,所以便想出了让江重雪修炼春风渡,一举两得。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周梨把在迷宫顺来的残本放到江重雪手上,“你可能看出这是什么武功吗?”   江重雪看了几行,皱眉摇头,但他指着那个和尚说:“既然画了个和尚,也许是出世一派的武功。这世上皆是和尚的门派不多,少林寺最有名。”   周梨说:“我练它之后,身体舒服很多,连六道神功好像都被它治愈了一些。”   江重雪挑眉:“是么,这倒神奇。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功夫,不过以后我们要是去浮生阁,可以问一问师父。”   正说着,江重雪忽然道:“看,机关城。”   周梨回头,江重雪调转了方向,马儿低头打了个鼾。   他们踏在半山腰上,远处斜阳姣好,一片明媚。   从这里俯瞰,可以看到机关城。   周梨记得来时她一人一骑站在这里,能眺望到机关城高大宽广的轮廓,而现在,就只剩断壁残垣了。   机关城鲁家,这个名动一时的世家,此时此刻,是真正的覆灭了。 第86章 祈福   因为在机关城耽误了几天的原因, 两人日夜兼程, 专取捷径小道而行,路程缩短不少, 就是走起来不如大道舒坦,好在他们两人两骑,轻便得很, 加上骑术好, 一路马不停蹄。   深春,百花齐放,莺歌婉转, 迎着阳光温润至极。   策马扬鞭了一阵,天色渐晚,这一处山坳难行,必要天光大亮才能看清前路。   周梨捡了一些树杈木柴烧起火堆, 山间风大,即便是深春了,到了夜晚也能冻得人发抖。   她这边火才烧起来, 那边江重雪已捕食归来。   他娴熟地把猎物洗净,叉在火上炙烤, 香气渐浓。   周梨吞了下喉咙,她饿了一天, 口水都要流出来。   包袱里还有一小瓶路上沽来的酒,配上这烤肉,简直人间美味。   这林子极大, 到了下半夜有野兽的鸣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睡前周梨问他:“还有几日能到洛阳?”   江重雪说:“如无意外,三天吧。”   周梨松了口气,那还不至于晚到。   下半夜睡到一半,篝火渐熄,周梨猛地睁开了眼睛,执剑跳起。   身边的江重雪也醒来,见她如此,竖了根手指在唇上,做噤声动作。   不远之地,好似传来人声。   这么偏僻的山林子里,又是晚上,没想到除了他们,还会有其他人在。   “也是过路的人吗?”周梨仔细听了听,奈何距离有点远,不能完全听清。   江重雪摇头,“不知道。去看看。”   两人寻声而去,把脚步放到最轻。   越往前走,声音越大,对方不止一人,而且一点没有要掩饰的样子,好像在争论着什么,声音拔得很高。   他们站在一处小矮陂上,用树木挡住身形,往下望去。   狭窄的山道上竟然一前一后停了两辆马车,这两辆马车都极为奢侈,几个好像是穿着紫色衣裳的人围着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浑身绫罗,竟然就是在机关城中一起借宿在鲁家的那位商贾。   一个紫衣人威胁他道:“最后问你一句,你给不给!你敢不给,我现在就杀了你!”   那商贾很是硬气,梗着脖子道:“不给!我就不给!你能拿我怎么样?”   他身后的那名伙计不见了,换成了几个武夫,显然是觉得伙计没用,所以雇了其他人保护自己,他有了这底气,高声嚷道:“你们还不快出手收拾了这些臭强盗!”   几个武夫数了下这边的人数,再数了下对方的人数,差不多,对方还比他们少一个,他们这才听命出手。   “是强盗吗?”周梨低声说:“要不要出手帮忙?”   江重雪道:“等一等。”   他这三个字才说完,那边的战局竟然已经结束了。   那几名紫衣看来是门派子弟,反掌之间便将几个武夫打倒。   商贾见此,吓得方寸大乱,周梨听到有兵器出鞘的声音,那人惊恐不已,被剑架住了脖子。   还是那句诘问:“你给不给!”   “……”他大哭起来,“你们这是抢劫,是抢劫!”   一人哼笑了声:“我们城主看上你的东西,那是你的福气。”   城主?紫衣?   周梨眼珠子一转,把挡在面前的一大片树叶拂开,借着月色凝目辨认了一下,大惊道:“是求醉城。”   “哦?”江重雪伸长了脖子去看。   没错,就是求醉城,那几人穿得都是求醉城的服饰。   既然那名弟子提到城主,这么说,哥舒似情也在这里。   只听那中年人哎哟了一声,周梨眉目一凛,还当他们杀人了,连忙喝道:“住手!”   她从矮陂飞身而下,掠到了他们中间,那几名求醉城弟子警惕地抽剑对准她。   她俯身一看,还好,那人只是被打晕了,没有被灭口。   江重雪已和求醉城弟子对了几招,将他们逼退。   周梨按住了江重雪握刀的手,叹了口气,朝前面那辆马车里的人道:“连打劫的事都做出来了,你不会穷成这样了吧?”   过了一会儿,一张敷了厚粉,风情万种的脸从马车里探出来,脖子细细的一截,衣襟微敞,隐约间锁骨生得极为漂亮,微笑:“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想了一下,这条道是去洛阳的捷径,笑意更深:“哦,秀秀也给你寄了请帖吗?那正好,我们可以同路。”   他好整以暇地与她叙旧,对面前发生的事情完全视若无睹。   “我还想问你,”周梨走到他马车前,看他穿了件很精致的华衣,以一个舒适的姿势靠在车厢里,“你没事干什么打劫人家?他得罪你了吗?”   “是啊,”哥舒似情笑着说:“他得罪我了。”   起因便是那辆马车。   哥舒似情因为赶着去天玄门,所以也挑了这条捷径,晚上便遇到了这名商贾,他看人家的马车比他的还要豪奢,还要精雕玉琢,他心生嫉妒,便强行要那人把马车让给他。   哥舒似情说得理所当然,周梨一手盖脸。   别说这人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丢人。   其实打劫是幌子,纾解心情才是真。   每天赶路不免无趣,哥舒似情这人,一旦无趣了,他便要找些乐趣,那中年人便撞在了他刀口上。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人家的马车,别人的东西再好他也是不想要的,可惜他又见不得人家的马车的确比他的好看,所以他便叫弟子去夺人家的马车,准备把它烧了,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好一点。   周梨无语凝噎。   江重雪像看戏一样看着这场闹剧,望向哥舒似情时,不免想起谢天枢,可惜这人从头到脚,没一点地方能和师父相比。   周梨把那名商贾救醒,赔礼道歉,对方吃了一亏,哪敢再和他们起冲突,无端端受了一肚子气还没出撒,连忙驾车跑了,也不顾夜路难行。   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了之后,哥舒似情心情颇佳地邀请她:“上车来,许久不见,怪想你的。”   周梨眨眨眼睛,拉了江重雪一起上车,哥舒似情却拒绝了:“我只邀你上车。我这车不坐外人。”   江重雪岂是任人践踏不知反抗的,当即甩袖震袍而去。   周梨皱了皱眉,不知哥舒似情为何对江重雪有敌意,她挽住江重雪的手:“你不坐我也不坐,我们有马,骑马就是了。”   周梨拆了哥舒似情的台,他殷红的唇翘了翘。   胳膊肘向外拐,还没嫁给这小子呢,就这么替他说话。   哥舒似情感慨了一下女大不中留,那里江重雪一脸平淡,好像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道:“这个‘外人’我领受得起,毕竟我从来不和妖怪做朋友。”   说完跨上马背,伸手挥了挥面前一只蚊子,再也没去看哥舒似情一眼。   江重雪是向来不让自己吃亏的性子,谁敢惹着了他,他必是要还回去的。   哥舒似情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向周梨招手:“过来,与我一起坐。”   他说得柔和,表情还很温柔,但这意思是,你敢不过来,当心小命。周梨曾经被他毒过好几次,心有余悸。   她走到江重雪的马前,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江重雪点了点头,周梨便上了马车。   车内宽敞,水晶帘子挡住了风,一张矮几上摆了香炉和一盏已经喝掉一半的茶,香气氤氲地浮在哥舒似情眉目之间,柔和了他那张过分妖异的脸。   哥舒似情满意地看她上车了,奖励了她一杯茶。   茶杯釉了蓝色,周梨盯着上面一条活灵活现的锦鲤,对面的哥舒似情扑哧一笑,她抬起头。   哥舒似情笑道:“这么大一个美人放在你面前你不看,发什么愣。”   哥舒似情说话就好像是奔着让人掉一身鸡皮疙瘩的目的而去的。   周梨把茶杯放下,还真听了他的话,使劲地盯着他看。   哥舒似情脸皮厚,一点也不难为情,还把身子向前倾,让她看得更清楚。   周梨忽然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哥舒似情往自己的脸上摸了摸,“难道你现在看到的不是我的脸?”   周梨叹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要看的,当然是他藏在胭脂水粉下的脸,而不是这张惨白如鬼的面孔。   她上车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天枢告诉你的?”他慢慢坐直,嘴角勾着笑:“真多事。”   周梨斟酌着问:“你身体里的毒,真的很严重了吗?”   他并不在意:“天下练毒者,谁没有几分毒在身体里。这是很平常的事。”   谢前辈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梨看着他,为什么这么无所谓呢,好像他的命不是自己的。   周梨微恼道:“你用这种方式来和谢前辈生气,不值得,命是你自己的。”   一语戳穿真相。   哥舒似情一直以来都想要杀了谢天枢,可惜他武功不如他,所以他便肆无顾忌地提升练毒的能力。   可是周梨知道,他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要杀谢天枢,纯粹只是为了要伤害他自己而已,他想让谢天枢痛不欲生,就要伤害他最亲近的人,好死不死,他自己就是那个人。   而这其中,哥舒似情从不愿承认的是,他杀不了谢天枢,哪怕谢天枢任他为所欲为,他最终也下不去手。   “对,命是我自己的,”他道,“所以这件事和任何人都无关。”   周梨只好闭嘴。   她也没有想过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哥舒似情,哥舒似情不是轻易能让人说动的。   她正考虑要不要把谢天枢预备用春风渡来救他的事情告诉他,后来一想,若是让他知道,兴许会做出什么事来让谢天枢救不了他,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谢前辈准备好了,她直接把他打晕,再让谢前辈救他,让他没办法拒绝。   周梨想定之后,送给他一个白眼,双手一抄,舒服地躺在软绵绵的垫子上,入梦乡去了。   他们在婚期前两天到了洛阳城。   洛阳素有牡丹花城的美称,现下刚好是牡丹花期,香飘满城,城外三里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因为来得早,几人先在城中兜转一番。   洛阳繁华,街上车水马龙,店铺排满了一条条长街巷尾。   周梨掀开车帘子贪看外面风景,正好江重雪从后面骑马而来,她仰头对他微笑。   “没见你对我笑得这么欢,”哥舒似情闲来无事,对她抱怨,这一路上,不知被这两人闪瞎了多少次眼睛,“那小子有什么好,谢天枢看上的人,都和谢天枢一样是伪君子。”   江重雪离马车近,哥舒似情又故意提高了声音,所以被他听到了。   他眉头一皱,“你敢再说一遍。”   哥舒似情一句“我有什么不敢的”还没说出口,周梨赶紧把帘子放下,回头皱眉地盯着他,“你为什么总要针对重雪?”   他耸耸肩,“看不顺眼,我乐意。”   “是因为谢前辈收了重雪为徒吧。”周梨揭穿他,手按眉心,“你这个人,也太……”   幼稚了。   在江重雪之前,谢天枢从未收过入室弟子,江重雪之后,估计也不会再有。   江重雪很可能会是谢天枢唯一一个最亲近的徒弟。   因而哥舒似情有些不恰。   这一路同行,哥舒似情也不知对江重雪下了几次毒了,就想把他毒死,可惜江重雪身负春风渡,都将他的毒一一化解了。   于是他便转下毒为偷袭,一路上就没安分过。   “他收谁为徒关我什么事,”他对周梨的揭穿表示不赞同,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睁开问她:“谢天枢到底有什么毛病,要收姓江的为徒。他不是说过不收徒弟吗?”   周梨:“……”   不是说不在意的么……   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了天玄门前。   天玄门作为六大派之一,名头和小楼不相上下,但门派看上去着实没有小楼风光壮观。   天玄门在洛阳城外以北的一处密林之内,从城门离开后,骑马快行的话大概需要半个时辰。   周梨并非第一次来天玄门了,当初和楚墨白一起来此探查地宫的时候,她就对天玄门坐落的地方印象深刻。   密林树木繁杂,林中有袅袅瘴气,风摇树动,声浪涛涛。   这瘴气对人不利,若是没武功的人常年待在林中,便会被瘴气所侵,因而这里极少有人踏足,倒给了天玄门一个清净。   树木环肆之下,出现一座高大的门楣,修饰的齐整干净,飞檐翘角上悬着灯笼,门口还有弟子把守。   送上请帖之后,被恭迎入内。   领路的弟子大概头一次见传说中被无数次妖魔化的求醉城城主,眼睛一直往哥舒似情身上飘,看他一张脸异常粉白,举手投足也十分怪异,大概觉得他和传闻一样古怪。   这名弟子看到第四次的时候便中了哥舒似情的毒。   哥舒似情一直抄着手懒洋洋地耷拉在最后,明明还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他却能鬼使神差地把人给毒了。   毒只是小毒,当然是不至于死的,只不过就是身体难受些而已。   略施惩戒,叫他知道不该没礼貌地盯着一个人看。   周梨逼他把解药拿出来,他晃晃悠悠地取出一个小细瓶,那人才把解药吞下肚子,他就笑道:“其实那是毒-药。”   他说的是谎话,那名弟子却叫苦一声,险些晕厥过去。   天玄门虽不及小楼,但也是极大的。   几人被请到客厅,柳明轩已备好了茶水。   厅中还有几张陌生面孔,皆是比他们早到的宾客。   这些都是江湖中人,当然也是知道哥舒似情的,所以哥舒似情一踏进来,厅中的谈话声立即小了下去,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他。   周梨及时地拉住他,怕他再下毒。又皱眉地挡在了哥舒似情面前,哥舒似情其实很高,比江重雪还要高出一点,她站在他面前只到他下巴。   她把目光锐利地一扫,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奇怪的姑娘,发觉自己略微失态,连忙转开了脸。   哥舒似情低下头对周梨嫣然一笑,笑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   周梨这一挡,让哥舒似情心情很好,所以半个时辰的场面话寒暄下来,大家都平安无事,真是庆幸不已。   离开厅堂前,哥舒似情问道:“我家秀秀在哪里?”   柳明轩待每个人都礼数周全,待哥舒似情也是一样,拱手正要回他,忽而望向他身后。   陈妖人未至,声先到。   她竟然直接穿着嫁衣从回廊下走来,笑道:“哥舒呢,给我滚出来看看我的嫁衣美不美。”   哥舒似情挑起长眉袖手而立,等着那团火焰一样的颜色扑面而来。   周梨头一次觉得有人能把红色穿得和江重雪一样好看。   陈妖的眉眼五官本就深刻,着了一身的红更衬得她明媚艳丽。   都说女子穿嫁衣时最美,果不其然,现在的陈妖多了一种惹人的风韵。   陈妖一进来,挥手便要给哥舒似情一个耳掴子,哥舒似情一躲,悻悻道:“快要嫁人了还这么泼辣,真是可怜你夫君。”   她旁若无人,翩然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裙摆高高地扬起,“美不美?”   “美。”哥舒似情有气无力地应,下一句却道:“这嫁衣真美。穿在我身上必定更美。”   陈妖呸他,“这是女人穿的。”   哥舒似情微笑:“我觉得女人的嫁衣比男人的好看,改日一定要穿一穿。”   堂中几人被他的话说得悚然一惊,纷纷清咳。   这里话才说了没几句,柳长烟就从后面追来,他喘了口气,满头大汗,累得不行,看上去被折腾苦了的样子。   柳长烟把声音摆得严厉了些:“喜婆说了,大婚之前,嫁衣不能随便穿出来见人,不吉利,你怎么就是不听。”   陈妖一个媚眼瞪回去:“这么好看的衣裳就是要多穿几次多见见人,不然岂不浪费了。”   柳长烟一手扶额,拽着她回去。   两人拉扯间情意绵绵,看得一众人更加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脸。   这碧水宫和求醉城出来的人,果然都是怪人。   周梨被安排在了厢房,弟子给了她一个小瓷瓶,告诉她这是用来化解林中瘴气的,每日服一颗,不止能肃清体内瘴气,还对身体有益。   这是专门备来给到天玄门做客的客人所用,天玄门的人都已习惯了用内功抵御瘴气,可算作是另一种方式的武学修习。   既然是对身体有益的,周梨吞了一颗下去,嚼着它出门溜达了一小圈。   她发现天玄门和碧水宫这场所谓的“大婚”,其实一点也不大。   虽然到处都张贴了喜字挂了红灯笼,气氛是很洋溢,但宾客其实不多,周梨随处看了几眼,粗粗算出应该只能凑到五桌,这实在是很少了。   来的路上,她也听到了许多关于天玄门和碧水宫的谣言。   这一正一邪,竟然要结成姻亲了,无疑让满江湖的人都瞠目结舌。   柳明轩为免事端,所以没有请其他五大派的人,只请了家中亲眷和一些至亲好友。   这么看来,这场大婚,其实是一场家宴。   也好,正派那些人,若是来了,估计也不会摆出好脸。   因为天玄门也在二十一派联盟里,联盟立过誓言,要联手对付梅影,如果少了天玄门,相当于少了一个很好的助力,所以像最会搞事的青城派,也憋着没有向天玄门兴师问一问和邪魔外道结亲的罪。   周梨不喜人多,像家宴那样是最好。   溜达完回来,看到江重雪和哥舒似情的窗门都开着。   这两个人被安排在对门,这一处的厢房深而窄,所以对门之间约莫只有十步。   哥舒似情闲来无事,就坐在窗前笑得阴恻恻地看着对面的江重雪。   试想一个脸涂得惨白长得异常诡异妖冶的大男人,使劲地对着你笑,换了别人早被他吓得汗毛直竖了。   江重雪恍若未见,该干嘛干嘛。   哥舒似情愈发不忿,随手把桌上的杯盏丢了过去。   不是普通的丢,白瓷杯在半空快速旋转,若被它击中,是要受内伤的。   江重雪回手一抄,稳稳捏住了杯子,杯里的水一滴未洒,反正他不怕有毒,仰头饮尽,顺便把杯子扔回去。   哥舒似情笑是笑着的,额头青筋微微一跳。   再接着,便是茶壶、镇纸、香炉集体遭殃。   几次之后,哥舒似情终于命中,没打到江重雪,但打到了江重雪的金错刀,哐啷,金错刀坠了地,哥舒似情大笑。   这次换江重雪青筋暴跳,下一刻,哥舒似情屁股下的椅子就散了架。   从头到尾都在旁观的周梨很不想和这两个人说话,默默走回了自己的屋子,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屋外这两个人从丢东西到开骂,再到真正动手。   过了会儿,天色黯淡下来,茶也喝完了,她走出门:“我想去城中吃晚饭,你们去不去?”   而面前的一幕,是江重雪的金错刀正离哥舒似情的脖子只有一寸距离,而哥舒似情也正掀起一腿要往江重雪胸口踹去,闻言两人皆回过了头。   江重雪蓦地就把刀一收,“我去。”   哥舒似情愣了下,就看到那两人说着话走出去,周梨回过头向他道:“你不去吗?”   他把双手往袖子里一塞,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路上遇到陈妖,她这个新嫁娘该有许多事要忙,谁知听说他们要去城中游玩,也要跟着去,柳长烟无奈地看着她,嘴角止不住地想笑。   这姑娘怎么精力这么好。   “行,”柳长烟说,“但你不能穿着嫁衣出去。”   陈妖瘪瘪嘴,讨好地看着他。   他郁闷道:“……你还真是这么想的,你真是……换了它!”   陈妖一溜烟地去换衣服了。   华灯初上,晚上的洛阳城像浸在了酒与灯火里,一片流光溢彩。   许多小摊贩都摆了出来,兜售一些廉价但有趣的物件。   周梨和陈妖到底是姑娘家,胭脂水粉,叉环耳坠,什么都爱看,什么都要看。   往南门的方向走,有个夫子庙,香火鼎盛。   几人求个吉利,便去拜一拜神,沾些香火气。   庙里坐着个老庙祝,须发斑白,仙风道骨像要羽化登仙的样子,向来人兜售祈福的木牌。   陈妖要了五个,每人一个。   她道:“这祈福得由别人写给你,自己可不能写,那就不管用了。”她朝柳长烟娇笑,“我写给你。”   谁知柳长烟手快,都已经写好了,展示给她看,写了四个字:秀秀长胖。   “……”陈妖气得信手一挥,也写了五个字送给他:柳长烟变猪。   柳长烟也不在意,温柔道:“我这是认真的。秀秀,你太瘦了些,吃胖点好。”   陈妖眨眨眼睛,“可是,我长胖了,你怎么抱得动。”   “……”柳长烟道:“等你先胖成三个你,再来忧虑这个问题。”   柳长烟写完之后,又向庙祝要了一个。   陈妖眉毛竖起,怕他是给其他女人写,连忙去偷看。   不想柳长烟是写给楚墨白的,也是四个字:师兄平安。   那木牌小小一枚,周梨攥在掌心里,回头看到江重雪已写好了。   看她一直在愁眉苦思该写什么,江重雪干脆道:“就写和我一样的吧。”   江重雪写的是:周梨平安。   周梨笑道:“好,我和你一样。”   于是只剩了哥舒似情一人来回晃悠,闲闲的,偶尔用自己的脸把路过的姑娘吓坏。   周梨发现他往木牌瞧了好几眼,终于道:“等一下我来写给你。你自己想写吗?你可以写我,或者写陈妖。”   他随意,“你们不是都已经有人为你们写了么,我就不劳心了。”   周梨试探地道:“那你写谢前辈好了。”   哥舒似情一笑,“你不会是想我在木牌上写让谢天枢去死吧。”   周梨瞪他。   他笑意幽深:“算了吧,像我这种无福之人,哪有福气去给别人祈福,你们莫要沾了我的晦气就好。”   她一怔,低声道:“不要这么说。”   哥舒似情笑得无可无不可。   周梨买来一个木牌,写了哥舒似情平安,回头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晦气能沾着我。”   木牌写完以后,便挂在不远处的架子上,那里已经挂满了祈福的木牌,一眼看过去,皆是些“平安如意”“早生贵子”“高中状元”之类的福语。   世间纷纷扰扰这么多,其实最终想要得到的,也不过是那几样东西而已,因为光是要得到这些,已是很难了。   出了夫子庙,哥舒似情说走得腿酸,走不动了。其实是懒,他最讨厌走路了。   陈妖道:“正好我也饿了,那就去吃饭吧。” 第87章 婚宴   柳长烟久居洛阳, 由他领路, 到洛阳最好的酒楼吃饭,钱自然也是他付。   陈妖豪气地挥手:“尽量点, 不要客气。”   柳长烟摸摸钱袋,还好,带的还算多。   那边陈妖注意到他的动作, 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面孔上依旧笑得艳艳,“哥舒喜欢喝酒,那就先来一壶最好的竹叶青, 不过这儿再好的酒也比不过求醉城的醉清风,你随便喝喝就是了。竹叶青嘛,就先来两斤好了。”   “两斤?”周梨咋舌。   陈妖道:“两斤怎么了?我和哥舒一人一斤都嫌少,哥舒他一人就能喝两斤。”   周梨差点忘了, 哥舒似情可是千杯不醉。   她记得江重雪的酒量也挺好,问他:“你最多能喝多少?”   江重雪本要说一斤左右,看到哥舒似情挑衅的表情, 他一笑,倨傲地开口:“可以先来两斤全当漱口。”   “……”周梨瞄了一圈, 发现柳长烟闷不吭声,故作东张西望, 庆幸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名门弟子对喝酒都比较克制,尤其柳长烟自小在小楼学武,小楼对弟子约束甚多, 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柳长烟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尤其他这个人很有点读书人的风雅,平日里碰的酒少,喝的茶多。   好酒好菜上来后,几人碰杯。   周梨眼明手快,生怕江重雪和哥舒似情斗酒,先行夺过酒壶,给每个人斟了一杯,一壶便已尽了,再叫小二续来。   周梨问:“大婚那日,你们请了几桌人?”   陈妖道:“五桌而已,爹说当此时刻,未免多生事端,所以婚宴便以简为主。”   周梨点头,和她猜得差不多。   哥舒似情的重点却不在这儿,调笑道:“还未过门,都开始叫爹了?”   陈妖笑道:“我在天玄门这么久,早就算过门了,还差这一声爹?”   她抛个媚眼给柳长烟,“哦?”   柳长烟道:“哦。”   她把脸一拉,“哦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啊,”柳长烟夹菜往嘴巴里送,“反正我是没见哪个姑娘刚认识长辈没几天就开始叫干爹了,叫完干爹没几天就直接开始叫爹了,有些人的脸皮啊,啧啧……”   陈妖拍桌而起,柳长烟好生安慰,顺便塞她一嘴鲜鱼。   “我那叫有礼貌。”陈妖喝道。   柳长烟赔着笑脸:“是是是。”   话头便从陈妖是怎么讨好柳明轩开始说起,又说到周梨这两年多的经历。   周梨说到兴头上时,江重雪一直偏着脸认真地看她,想把她这两年发生的事情都仔细听进去。   江重雪似是想说什么,但这里人多,他不便说。   再之后便是江重雪说起这两年遇到的人和事,柳长烟得知了梅影与朝廷的关系,以及楚墨白竟然身在梅影后,沉默许久:“等大婚之后,我就把这消息告诉爹,再让爹通知其他门派。”   江重雪赞同:“那就最好。”   是时候让一直埋藏着的梅影浮出水面,让全天下人知道梅影和秦桧的真面目。   江湖是个鼓动传言最好的地方,到时这传言便会传递给宫闱深处的帝王,无论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有他有一点点猜忌秦桧,便是好的。   这也算是给在临安孤军奋战的赵眘和岳北幽一个帮助了。   至于楚墨白,柳长烟一句话也未说。   陈妖知道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满天下地找楚墨白,如今总算知道他活着,但却在为梅影做事,这样的心理落差,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她连忙把话头转到其他地方,多灌了柳长烟几杯酒,他酒量不好,让他喝醉了,可以开怀一些。   雅间里红烛高烧,几人的身影在帘子上影影绰绰。   外面唱曲的姑娘已经曲毕退身,陈妖一锭银子抛出,请她单独为他们再唱几支。   于是把在大堂里唱的铿锵断玉的战曲转成了江南小调,隔着帘幕轻轻吟哦。   直到两更天,楼中已寥寥无人,伶儿都露出了疲倦,他们这才尽兴而归。   天玄门里还亮着几盏孤灯,各自回到房间之后,周梨往床上一扑,酒劲酣热,在身体各处滚滚地烫着。她瞪着眼睛看了会锦被上绣的大朵大朵杭州菊瓣,忽然猛地跳了起来。   “哎哟。”跳得太高,撞到了床框,加上酒劲,一阵头晕目眩。   她晃晃悠悠地坐下来,等晕眩感过去,脑袋清楚点了,却一脸茫然地盯着门口。   这时,门被敲响了几下,她一惊,轻声问:“谁?”   门外过了一会儿才答:“是我。”   其实周梨已经看出来了,那个映在门上的影子不像哥舒似情,看身形是江重雪。   她走过去开门,江重雪高大的阴影向她投下来。她看到外面月色姣好,铺了满庭。   江重雪看上去略不自然,门开了之后就这么奇怪地站着,也不说要干什么,好几次都在斟酌怎么开口,平日里他不是这样。   周梨呆呆地望着他,双颊上两坨红云像桃花一样明艳。   她发现自己虽然醉得有些迷迷瞪瞪,但是思绪清晰到诡异。   她正想着要不要她先开口,请他进来喝杯茶,解一解酒意,而这时江重雪总算说话。   他道:“醉得厉害吗?”   周梨点点头,大概点得太重,她又哎哟了一声,“头晕,头晕,快扶着我点……”   “让你少喝点,偏不听。就你那破酒量,还敢和哥舒似情比,不要命。”江重雪数落她一顿,她反驳道:“我以为我是他妹妹,酒量应该也很好啊……”   江重雪黑脸:“兄妹怎么了,又不是至亲的,同母而已,你……你这臭丫头!”   周梨耷拉在他胳膊上,偷笑着,眼睛晶晶亮亮的。   什么头晕,装来骗他的。   江重雪作势要抽手,她死拽着他,“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让我靠一下怎么了,虽然不是很晕,但也是晕的啊。”   江重雪僵硬着身体看她。   一阵沉默。   周梨道:“重雪哥哥。”   “干什么?”他的声音比身体更加僵硬,而且没有好气。   “你不要和哥舒似情较劲了吧。”她道:“其实他也不是有心要惹你,只不过知道谢前辈收你为徒,他始终不舒坦,他和谢前辈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江重雪哼了一声:“他那种无聊的人,我懒得和他较劲,只不过,”他看了看周梨,思忖了一下,说:“对不起。”   周梨一笑:“没事儿。”   他知道周梨其实很重视哥舒似情,那是她好不容易在世上的亲人了,他不该拿兄妹至亲的话来发火。   可是,哥舒似情这一路上,总是有意要拆散他和周梨,这才是他对哥舒似情抱有敌意的原因。   “他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江重雪闷声道,哥舒似情是周梨唯一的哥哥了,算作长辈,他本该先得到哥舒似情的应允。   周梨噗地笑出来:“他只是随性而为,不是真心的。”她停了一下,说:“他其实也很在意我这个妹妹。”   江重雪轻轻嗅着周梨身上的女子香,说:“我也很在意。”   周梨胸口微微发烫,“在意什么?”   江重雪道:“你。阿梨,我很在意你。”   他这次说得很明白,周梨也听得很清楚了。   她原本满腔热意和紧张,但他语气并不激烈,很温柔,很坚定。   这份坚定因而感染了她,瓦解了她的紧张。   江重雪继续道:“阿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我是喜欢你的,没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不过我还有事要去做,有仇要去报,所以你若愿意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去,你若不愿意的话,可以等着我,等我回来。”   这也就是说,无论她愿不愿意,反正,她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就是了。   周梨忍不住想笑。很好,这很江重雪。   “所以,”江重雪吸了口气,凝神看她,“你怎么说?”   周梨笑道:“我陪你去。”   江重雪原以为周梨总要想一想,或者脸红一会儿,但她回答得很痛快。   周梨把头往他结识的胸口轻轻一撞,蹭了几下,又往他咯吱窝里钻,到处蹭遍了,她道:“重雪哥哥,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对我说这些话了?”   江重雪:“今天在夫子庙,看你写祈福牌的时候便想说了。”   周梨微笑,她安静了一会儿:“重雪,这样的话,是不是我们就是真的在一起了?”   江重雪道:“嗯。”   其实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从少年时算起,已是很多个岁月。   那么长的岁月里,他们始终未曾言明过真正的心意。   周梨忽然很感谢这两年多的分离,有时候人要经历过离别,才知道某些人的重要性。   江重雪的身上也很热,她干脆伸出手抱住了江重雪,江重雪看着纤瘦,其实挺厚实,她把头抬起头,注视着他,说:“你是不是该亲我了?”   上次亲的时候太突然,她都没好好感受。   江重雪嫌弃地摇头,“不要,一股酒臭味。”   她把眼睛瞪大,“你身上难道没有?还嫌我?”   江重雪极其认真地道:“你可是喝吐了,我没有。”   那倒是没错,她在酒楼的时候就吐过一次了。她使劲地摇晃他,企图把他摇散架。   对面屋子里灌了四五斤酒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脸不红心不跳的哥舒似情翻了个白眼,嘴角勾着淡笑。   什么时候诉衷肠不好,明知道对面还住了个他,也不知道去屋子里说,说话的声音还这么大。   他听着那两个人就“要不要亲吻”而争论了半天,最终,声音没了,他耳朵尖,听到了难以描述的喘息声,白眼更加翻上了天。   再之后,便是江重雪推了周梨进门去睡觉,他自己也回了屋子。   这天玄门里,一对快要成亲了,一对终于在一起了。   哥舒似情不满地摇摇头,期望老天赶快劈下一个雷,把这些人都劈死。   两天后大婚,因为碧水宫离天玄门太远,不可能让柳长烟千里迢迢去迎亲,况且陈妖早就在天玄门做客很久,一切便简单很多。   陈妖从碧水宫带了几名亲信弟子在身边,由她们为她披上凤冠霞帔,画上最精致的妆,再盖上红盖头。   敬茶拜天地都是必须要做的,繁文缛礼完成后,大家上桌入座。   菜肴丰盛,都是由柳明轩请了洛阳最好的厨子做成。   哥舒似情原本从求醉城带了几坛好酒,准备当做贺礼,可惜路上都被他喝光了,他也就当做没这件事,只字不提。   宴席一共五桌,大多是柳家人,陈妖这边人少,也就他们几个而已。   哥舒似情被弟子领到饭桌上时,已经入座的人都立刻发僵,脸上同时写着运气太差竟然跟这个人一桌。   哥舒似情恍然不觉地开始喝酒,周梨和江重雪则坐在他身边。   今天是陈妖的好日子,他虽然很想把这几个人都毒死,不过他也知道分寸。   他叹口气,算了,忍一忍,等明天再把他们毒死好了。   于是这一桌上,除了他们三人外,其他人都如坐针毡,尤其是哥舒似情面前的几道菜,无人敢碰。   这样正好,他们既然不想一饱口福,就全部由他们消受了。   三人吃得不亦乐乎。   “就是酒不够好。”哥舒似情摇着酒杯,遗憾地道。   天下比醉清风好的酒实在太少,几近于无。   周梨道:“醉清风是你自创的吗?”   “当然,”哥舒似情骄傲道:“除我之外,天下谁能酿出这么好的酒。”   醉清风只有求醉城有,因为哥舒似情只把秘方给了求醉城的人,别人要想喝醉清风,就自己来求醉城品一品。   当初很多武林人士不敢去求醉城,又嘴馋得很,便放言哥舒似情是个小气的人,所谓好酒,当然是要分享的,茶要独品,酒需共酌。   当时哥舒似情嘲笑道,连求醉城都不敢进,无胆之人还是不要来喝醉清风了,小心呛死。   周梨拆穿他道:“我记得遇到你的时候,你车上还有三坛醉清风,你说是要送给天玄门的。”   哥舒似情不要脸地大方承认:“我喝光了。”   她就知道。   宴到入夜,已是满桌狼藉,弟子把桌子清理干净后,再上新菜,并倒上酒。   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满堂尽欢。   周梨吃撑了,已举不动筷子,靠在江重雪肩上做垂死挣扎,还想再吃块美味的黄金蟹,但着实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哥舒似情把那块黄金蟹放进嘴里。   哥舒似情吃得不多,他更多时候只是喝酒,这一筷子算是他今天的第三次举筷。   背后几桌人许多都已喝醉,围着新郎闹腾不休,就连他们这桌的人也去凑热闹了,剩下他们三个懒得不想动。   哥舒似情道:“这里太无趣,我去别处逛逛。”   他拎起一坛酒,风姿绰约地游荡到别处去了。   凉风习习,半轮并不亮堂的月牙挂在天上。   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处荷塘,月映浅水,风吹水面,画成涟漪,他觉得此处甚好,便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喝酒。   喝完后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谁知越走越深,到了后院。   后院有个后门,通到一条僻静的林间小路,两旁林子茂盛。   哥舒似情看这里暗暗淡淡,无甚有趣,便要折返。   他鼻子好,尤其闻酒味和毒味,就更敏感。   鼻翼忽然抽了抽,他警觉地转过头。   后门开着,在风里轻轻摇晃。   因为今日有宴席,柳明轩买了洛阳城里的好酒,让店家派人今日送来,所以后门一直开着,就是用来运酒和一些新鲜的海货的。   他走到门口,看到几辆运送酒食的小推车歪七竖八地躺着,地面有酒液的湿润痕迹,应该是运送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坛。   他沾了一点在指腹轻嗅,然后以舌尖微微一舔。   哥舒似情放下手,眸光急遽亮起锋芒。   此酒有毒。   他蓦然挥袖,往宴席方向疾步而去,身法和轻功并用,转眼就掠过了三四重庭院。   天玄门周围的密林中,明哨暗哨少说有不下五十人,是什么人可以躲过这些岗哨潜入进来。   宴席上的酒他也喝了不少,但都是无毒的,也就是说下毒的人一直在等,等他们酒醉人乏,警惕心放弱的时候,再在后续的酒坛里下毒,一击致命。   他一边急掠一边思绪飞转,忽然之间,背后有一道古怪的阴影倒映在地上。   哥舒似情快速回身,立时向那个阴影出手。   那阴影大概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被月色的倒影暴露了自己,哥舒似情出手之际他还微微意外了一下。   这人的脸藏在漆黑里,哥舒似情看得不是太清,他脚尖一踢,一块小石子凌厉地飞向那人,只见那人突然伸出两指,把石子夹住了,再扔了回去,正中哥舒似情胸口,哥舒似情只觉内息一滞,动作慢了下来,不等他撒出毒-药,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好快的身法,好厉害的功夫。   他不是这人的对手,这人的武功恐怕能与谢天枢比肩。   毒一定就是此人下的无误。   哥舒似情没有去追他,追恐怕也追不上,他赶紧穿过方才的荷塘,再过一道拱门,宴席上的热闹扑面而来。   酒已不知过了几巡,柳长烟被灌得晕头转向,有人还不肯放过,摇着坛子里剩余的一些酒,故意摇得哗哗响,拉着柳长烟,一定要他全部喝完才许走。   这边异常喧闹,周梨那一桌上,只剩下她和江重雪两人悄声喝酒说话。   她看酒已尽了,便又取了一坛来,拍开泥封,往杯子里倒酒。   酒才倒到一半,只听极细极尖的一声异响,她觉得捧坛的手一重,手臂往下沉了沉。   厚实的酒坛竟被人用内功隔空击破,流出汩汩清液。   周梨瞪大眼睛看着忽然现身的哥舒似情,手里的酒坛一时未放下。   哥舒似情道:“酒有毒,不能喝!”   哐啷,酒坛跌地,碎声极响。 第88章 中毒   满堂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刷刷地往他们这里看。   柳明轩最先反应过来, 急问一句:“毒从何来?”   众人讳莫如深地死死盯住哥舒似情,好像这毒是他下的, 又好像他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在场人中,只有他最擅用毒。   他若要毒人,还会等到现在?这群人脑袋进水了。   哥舒似情并不解释, 连嘲讽都懒于表现, 只对周梨道:“下毒的人就在这里,小心。”   一片哗然,所有人震惊不已, 酒意醒了大半,软软摊倒在桌上的柳长烟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柳明轩道:“哥舒公子,还请实言相告,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人开口:“中毒?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哥舒似情冷笑:“你若很想有感觉, 不妨就运一下功。”   “不可运功!”周梨忽然厉喝,她一只手撑着桌面,眉心有汗, “运功便会毒发,不要运功……”   她尚未说完, 江重雪已将她摇晃的身体抱住。   哥舒似情走到周梨身边,稍一探脉, 知她是毒发了。   他目光看向地上的碎片。   方才他使了三分内力击中酒坛,周梨能捧住不落,说明她运了功。   这是周梨的下意识举动, 危险来临,自然是以内功相抗。   他原想阻止她喝下毒酒,不想却令她第一个毒发。   哥舒似情先取出一颗药丸给她喂下,然后信手将药瓶甩给柳明轩,看也不向他看,吃或不吃,都随他们。   那瓶子细小,只有十颗不到的药丸,根本不够分给所有人。   而且哥舒似情知道,他的药解不了这毒,只能暂时抵御一下毒性。   这毒并非普通的毒,看来是江湖上的制毒高手炼制而成。   柳明轩自己不吃,先让弟子把药丸分给宾客。   一群人蜂拥而上地抢夺,没抢到的满脸暗沉。   柳明轩正想先去打探一下虚实,人只走了两步,便让哥舒似情止住:“我劝柳门主不要轻举妄动,小心门一开,便身首异处。”   这话吓得了别人,吓不住柳明轩。   柳明轩边走边道:“那就让他试试。”   柳长烟叫了声爹,疾步跟上,父子两并肩同去。   天玄门的大门霍然洞开,身后数十把刀剑紧张出鞘。   林中寂静无声,天上悬着明月,树木的投影在地上摇晃,树叶发出声浪。   门楣上挂的两盏红底喜字的灯笼亮澄澄的,火光中,的确有起伏的人影不断地向这里靠近,看样子,人还不少,有二十多个。   柳明轩目光聚变,是梅影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底踩到了什么,低头看时,脸都歪曲了。   柳明轩脚下所踩,不是其他,正是天玄门的匾额。   这匾额就是脸面,现在它却被人劈成了两截。   柳明轩绕是再不看重身外之物的性子,也不由怒气横生。   他举起两块断木旋身而起,把匾额放回了原位,扬声道:“什么人闯我天玄门,快现身一见!”   他说完没多久,那二十多道人影转眼就到了他面前。   柳明轩原以为是梅影,但等那些人走过来时,却没让他显出惧色,而是怔了怔,凝住了眉头。   这些人里,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看到的是那两张面孔,惊讶道:“陆贤侄?”   陆蕴陆藉就站在那些人里为首的位置,所以柳明轩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两。   至于身边的那些,或高或瘦,或矮或胖,衣色各不相同,手里皆握兵器,脸都是陌生的脸,但每张脸上都带着阴沉的表情,个个都一副要让这喜事办不下去的架势。   柳明轩看他们来者不善,遂先向陆家兄弟问道:“陆贤侄,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蕴手里握了把剑,腰上悬了张弓,一派让人吃不消的傲气。   灯笼打亮了殷红的一圈光影,他保养得白皙稚嫩的一张脸映照在灯下,哼笑道:“今天是天玄门的大喜之日,我们当然是来喝杯喜酒啊。没想到天玄门这么小气,请帖也不发给我青城派,那我们只好不请自来,讨杯喜酒喝。”   柳明轩道:“两位贤侄要喝喜酒,我自然欢迎,那就请两位贤侄进门,我们好好喝一杯。”   他只请陆蕴和陆藉,要把其他人关在门外,这意思已经很明显。   陆蕴笑道:“你们看,我都说天玄门小气了,只请我们喝,不请我们的朋友喝,难道天玄门只多出了两只杯子不成。”   陆藉暗自皱了下眉头,到现在为止他还未说过话,此刻却想拍陆蕴一脑门。   这小子真不会说话,什么朋友,怎么能把这些人说成是青城派的朋友。   他怕陆蕴再说错,只好截住陆蕴的话头:“柳掌门,喝喜酒是后事,待把前事了一了,我们再慢慢把酒言欢不迟。”   柳长烟忍不住了:“今日是我天玄门大喜之日,这就是今日的正事,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后事前事。”   “你没有,这些武林同道们却有,”陆藉飘了身边的人一眼,又看向天玄门的一众人等,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冷冷地问:“碧水宫陈妖何在,还请天玄门把她交出来,这里的武林同道有许多事情要与她了一了。”   周梨看向哥舒似情,哥舒似情本来只是抱着看戏的态度,现在知道了这些人是冲着陈妖而来,眼神变了变。   从青城派到天玄门也有好几日路程,看来这些人早有预谋,他们肯定很早就上路了,就等着在大喜之日来找晦气。   陆藉说完,身边的武林人士皆开口:“对!叫陈妖出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与那妖女做个了断!”   柳长烟打断他们:“你们要找陈秀秀说什么,都可以直接与我说,我是她的夫君,要做什么了断,就由我代劳。”   “不错,”柳明轩不紧不慢地接口:“如今陈秀秀已与我天玄门联姻,就是我天玄门的人,各位要说什么做什么,和我们父子说也是一样的。”   那些人拧起眉宇,表情有点愤恨又有点古怪,声音却集体低了一点。   天玄门怎么说也是六大派之一,不容小觑,柳明轩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走出去谁不卖他个面子。   陆蕴看他们怂了,在柳明轩面前竟然大气不敢出,颇觉这些人没用得很,他高声:“谁要和你们父子了断,事情是陈妖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以前欺负人的时候这么厉害,现在做起缩头乌龟了?让陈妖给我滚出来!”   他还要继续再骂上那妖女几句,把她逼出来,舌头突然一麻,整个人都软了软,幸好陆藉在身边扶住了他。   陆藉一看他脸上已变作青紫,不由大惊。   周梨连忙回头,发现哥舒似情已不在她身边了,江重雪轻轻一指,她才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靠近柳明轩的位置旁,整个人因为背光而不太明显。   周梨低声道:“毒得好。正好可以借此让他们把解药也交出来。”   江重雪也觉毒得好,不过他道:“我看柳门主不是这样想。”   周梨看到柳明轩脸色没有变好,反而更差了。   周梨的想法是正常的想法,但柳明轩是一门之主,他比周梨要考量的东西多的多。   原本对方欺上门来下毒毁匾,是他们有错在先,但如果哥舒似情下了毒,会惹得对方暴怒,到时恐怕会闹得更大。   陆藉注意到了哥舒似情,怒斥:“把解药交出来!”   天玄门内的众人皆道:“你们先把解药交出来!”   “什么解药,”陆藉沉声,“我们根本没有下毒,别想让我们背黑锅!哥舒似情,快把解药给我!”   天玄门一众人道:“下毒毁匾,青城派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这就是名门正派做出来的事情?!”   “胡说八道!”陆藉眼睛都发赤了,大概陆蕴在他怀里发抖,让他异常暴躁,“我们不过是来找陈妖讨个说法,何曾下毒!何曾毁匾!”   陆蕴脸色铁青,仿佛快要死掉的样子,他一向怕死得很,快要哭出来了。   哥舒似情却对这兄弟的爆喝视若无睹,他想到了方才在黑暗中与他过了两招没有看清脸的那人,那人并不在这群来找晦气的人里。   他微觉奇怪。   这时,柳明轩道:“哥舒公子,还请将解药给他。”   哥舒似情瞪眼看他,觉得他老糊涂了,“你说什么?”   柳明轩重复:“请把解药给他。”   哥舒似情盯了他一会儿,发出呵地一声笑,嘲讽他:“柳门主好正义的派头。”   他说完,指尖一弹,一颗药丸就凌空飞到了陆藉手上。   陆藉其实怀疑这解药的真实性,但此刻陆蕴在他怀里都快死了,他只好把药丸给陆蕴吞下。   好在没一会儿功夫,陆蕴脸上的紫青色迅速消退。   “谁还敢再多说一句屁话,”哥舒似情幽幽地笑道:“我就让他以后都说不出话来,不信的话,大可试试。”   他威胁地恰到好处,那群人果然不敢嚣张了,一个个把嘴巴闭得牢牢的。   不过却有个少年不怕死地冲了出来,对哥舒似情怒目而视:“有种你就毒我,你毒啊!把我毒死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我就死在天玄门前,但我就是死了化作鬼,也不会放过陈妖的!”   他一脸无畏,即便冲着哥舒似情都敢瞪回去,就像和陈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嘴巴里大骂:“陈妖,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   就在他骂的时候,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陈妖不与鬼魂作对,只和活人分辨是非,我倒是很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你了,你须得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说清楚。” 第89章 掌法   少年愣了一下, 一个煞红的影子旋即荡到了众人中间。   陈妖着一身嫁衣出现, 衣摆曳地一尺。她扯掉了头上的凤冠,上前握住了柳长烟的手。   柳长烟未回头, 只紧紧地反握住她。   少年看到她时,两只眼睛都红了,抽剑出鞘, 朝她猛刺过去。   柳长烟把陈妖挡在背后, 他未带剑,又中了毒,不能使内力, 但那少年武功平平,不用剑不用内力也能应付。   他抬手在那少年肩膀一敲,正好敲在他穴道上,少年肩膀酸麻, 往前冲了几步,跪倒在地。   这人狼狈地爬起来,也不看柳长烟, 只死死盯着陈妖,仿佛与她有深仇大恨, 大叫一声,朝她扑过去。   陈妖已戴上软铁手套, 她内力完好,那少年更不是她对手。   双掌一甩,就勒住了他的脖子。   方才还豪言壮语地不怕死, 现在脖子被人扼住了,也露出了几分惧色。   陈妖只是制住了他,没有用力勒他,今天是她大喜之日,又是在天玄门里,她知道柳明轩和柳长烟不会想她杀人的。   陈妖笑一笑,她一张脸脂粉完美,在不明不暗的灯火下,五官令人惊心的艳丽。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对面那群人,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却在她毕生最重要的日子里来找她的麻烦。   她虽是笑着,眼睛里毫无笑意:“好了,你说一说,我是怎么得罪你了?”   少年的手指扯着陈妖的手,但怎么都掰不开,他只好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喊道:“你杀了我大哥,把他折磨得断手断脚,现在还敢来问我!”   “哦?”陈妖笑道:“你大哥是谁,把名字说出来,兴许我会记得。”   少年便把名字报了出来,陈妖想了想,摇头:“不认得。”   少年怒气直冲脸面,陈妖看他又要污言秽语地骂她了,把他狠狠一勒,堵住了他的话。   后面那群人也被陈妖这不认得三个字激怒,有两个人出来给那少年解围,陈妖的手一松,那少年连忙大口喘气。   那群人骂道:“好个不要脸的妖女,自己做过的事,现在倒推得一干二净了!”   “我的好兄弟也是死在你这妖女手上的,今天我就要给他报仇!”   “当年碧水宫围攻我镖局弟子,把他们逼至身死,我这个大师兄要帮他们讨回这笔账!”   “还有我师父,也是死在陈妖手上的!”   陈妖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些人怒目圆睁的模样,直到总算想起其中一人的脸来,她不由冷笑一声。   这时,陆蕴先出声了:“你这个妖女,在求醉城伤我的账还没算呢,我今天也要向你讨回来!”   陆蕴才解了毒,气息还微弱,但他一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要和众人一起骂一骂陈妖才过瘾。   陆藉真想抽这小子两巴掌,但是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撤退是不可能的了。   现在青城派是武林之首,所以这些人找到青城派想要青城派出面帮着一起声讨陈妖,但其实他是不想掺和其中的。   陈妖与青城派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并没有什么过节,所以他和爹都懒得管这闲事。   可是陆蕴在求醉城时在陈妖手上丢过一次面子,便一直记恨她,铁了心要去天玄门,他怕陆蕴出事,只好陪他一起来。   “我认得了,”忽然,陈妖把手举起,指向其中一人,“我认得你。”   那被点到名的人就是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是大师兄,碧水宫围攻他家镖局的弟子,把他三名弟子都逼死了的人。   那人愣住,大约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然是唯一一个被陈妖认出来的受害者。   看到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却紧张起来,连忙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妖女,你逼死我门下弟子,还敢这么不要脸,你真是……”   “不要脸?”陈妖大笑,手掌猛地一挥,掌风猛烈地从那人耳朵边划过去,那人害怕起来,“到底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你莫不是忘记了自家弟子都做过哪些不要脸的事了吗?”   那人忽然汗流浃背,怒骂道:“你信口雌黄!你胡说八道!”   陈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他就先骂她说错了。   柳长烟听陈妖的话,问道:“那些人做了什么?”   她哼了一声,慢慢把实情道出:“当年你镖局那三名弟子路过我碧水宫地界,恰好遇到一名碧水宫女弟子,那三人人面兽心,欺我那名女弟子武功不济,联手将她打败后,又轮流将她侮辱,最后那名女弟子羞愤而死,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是谁不要脸?”   “你——”那人一个你字不停地重复,看到身边那几道目光都露出了寒意。   他口干舌燥,高声反驳起来,“你胡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明明是我那三名弟子路过碧水宫地界,就被你给逼死了!你这妖女杀我三名弟子,还敢坏我弟子名声!我、我今日一定要杀你报仇!”   他嘴巴里是叫着报仇,不过行动上却毫无建树,柳长烟和柳明轩都在陈妖左右,他一个人连是不是陈妖的对手尚且存疑,何况还有天玄门最厉害的两个人为陈妖护持。   所以就只好破口大骂以泄私愤,大概因为心虚,越骂到后面声音越小了下去。   他这种故意高声说话急赤白脸又心虚不已的样子,即便方才有人相信他,现在也不太相信了。   陈妖冷笑:“做贼的喊捉贼,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这种事情即便不是名门正派,就是江北魔道也做不出来。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让在场的人都鄙夷得很。   场面一时安静了一会儿,陆蕴看他们都不出声,他急于找陈妖麻烦,张口便道:“那又怎么样!碧水宫是邪魔外道,碧水宫弟子人人得而诛之,你那名女弟子也不知以前杀过多少江湖好汉,我看这叫报应!”   陈妖一字一字道:“你再说一遍。”   陆蕴有陆藉在身边,还有这许多同行者在,根本不怕她:“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不是邪魔外道?你这不要脸的娼妇,不止不要脸,还……”   他叽里呱啦地把口水当成了脏水,不停地泼向陈妖。   江重雪低声冷笑:“找死。”   周梨觉得陆蕴不止脑子有些问题,眼神也有些问题,他竟然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杀意。   陆藉这时猛拉了陆蕴一把,陆蕴的骂声中断了,随即柳长烟和柳明轩如同约定好的般齐齐上前,一人握住陆蕴一只肩膀。   但哥舒似情比他们父子更快,眨眼之间他已掠到了陆蕴背后,就连陆藉都没看清他是如何移动过来的,陆藉只看到了面前的柳家父子,故把陆蕴往后拉了一把,不成想哥舒似情从一侧移了过来,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力道十足地掐住了陆蕴的脖子。   柳长烟和柳明轩虽捏住了陆蕴,但他们两个都未用力,只想威吓他一下,但哥舒似情下手毫不留情。   陆藉大惊之下,天虹剑抽出,划向哥舒似情脖子,哥舒似情往后急退。   陆蕴摆脱了掐住他的手,连忙就想逃走,不过身旁还有两个人压制着他,让他不敢动。   哥舒似情与陆藉动起了手,周梨一惊,冲到了前面,她身上还有毒,不敢动用内力,见哥舒似情未落下风,便先观战。   片刻后,她低声说:“白鹤剑法。”   陆藉的白鹤剑法较之她前次看到时大为精进了,身姿清爽,剑法清越灵动,在哥舒似情脖颈位置划出半圆,想以锋利的剑气割断哥舒似情的致命处。   天虹剑璀璨逼人,尤其现在是夜晚,灯火黯淡,更觉天虹如白虹贯日般,发出让人惊叹的剑光。   哥舒似情毫不逊色,身法轻灵地避过,向陆藉推掌而出。   他手上并无兵器,周梨也从未见他拿过什么兵器,那种东西即便要哥舒似情去拿,他大概也觉得多余得很。   周梨见他双手纠缠,每一动时便像泥鳅一样眼花缭乱,心想这掌法好快。   江重雪也微讶,思忖着道:“这是……含沙射影掌。”   周梨没听过,但觉这名字还挺有趣。   江重雪说:“这是昔年哥舒府的绝技之一。”   周梨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哥舒府是否都以掌法为主,这套掌法比之化雪手如何?”   “不能比,”江重雪道:“哥舒府的确是以掌法为主,你看哥舒似情和陈妖就知道了,他们都是使掌的。当年他们家的弟子掌上功夫都十分了得,哥舒府的掌功有不下几十套,据说还是分门别类的,其中有以柔为主的掌法,称为柔派,比如这含沙射影掌,也有以刚为主的掌法,称为铁派,比如化雪手,含沙射影掌若和化雪手比,化雪手还是比它强上百倍的,传闻哥舒府百年来极少有人练成过化雪手,哥舒曼是其中之一,”他转过头,“也就是你外公。”   周梨点点头,目光随着交战的那两人移动:“你说他们谁会赢。”   她其实很少见哥舒似情动手,与谢天枢的不算,谢天枢实力太强,凌驾于哥舒似情几倍之上,所以他们交手永远是谢天枢在相让于哥舒似情。   江重雪看了一会儿,说:“据说哥舒府的人,大多是女子学柔派掌法,而男子学铁派掌法,不过哥舒似情和陈妖倒是倒过来了。”   陈妖一双软铁手套,一看就知道学的是铁派掌法,她的掌功刚猛有力,很有劲道。而哥舒似情就阴柔多了,他双掌如鱼如水,如风如云。   江重雪心里其实早对周梨的问题有了答案,但不愿说出来,只是哼了哼。   陆藉出剑是很轻灵,但自始至终,他都不敢太过贴近哥舒似情身边。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怕中毒,哥舒似情的毒无所不在。   他心底有畏惧,任白鹤剑法再轻灵,也不免为其掣肘。   江重雪微微感慨,陆藉的剑法与陆奇风是完全不能比,如果此刻哥舒似情对阵的是陆奇风,那么败的那个一定是哥舒似情。   但现在陆藉完全被哥舒似情压制了,他一边怕中毒,一边又惊惧与哥舒似情的含沙射影掌如此精湛,他从未见过这种掌法。   心绪混乱之际,剑法露出一个破绽,被哥舒似情准确捕捉到,一掌击中陆藉胸膛。   陆蕴叫了一声大哥,想去看看陆藉伤得如何,但柳家父子不允许他动。   哥舒似情幽柔地把手收了回来,他没有用毒,只以这套掌法将陆藉击败,极细的声音一贯地上扬:“这套含沙射影掌就送给你和你弟弟,很适合你们。”   他骂人不带脏字,陆藉受了伤,跄踉着站起来,愤怒的瞪着他。   看到陆蕴又被牵制着,他擦掉唇边的血,轻轻喘口气:“天玄门和求醉城原来已经沆瀣一气了么,柳门主,听闻你极懂礼数,你作为前辈,如此对待一个后辈,这就是你的待人之道吗?” 第90章 道士   周梨扬起眉毛, 她都要为陆藉的不要脸而惊讶了, 到底是谁先不懂礼数了。   难怪陆蕴性格这么歪,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柳明轩纵是再好的脾气, 也不由微怒:“陈秀秀如今是我天玄门的人,陆贤侄在言语上如此侮辱我天玄门的人,是否应该先向秀秀道歉?不错, 我是前辈, 正因是前辈,晚辈有错,我更要为其指正, 以免他将来错上加错。”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即便是陆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陆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年在求醉城时,柳长烟就曾让他向陈妖道歉, 现在柳明轩又让他向陈妖道歉,这天玄门姓柳的他是越来越讨厌了。   他道:“凭什么要我给她道歉,她伤天害理的事情做的还少么。”   他身体不能动, 只能扭头,冲身边那群前来声讨陈妖的人大喊:“你们怎么不说话!她是怎么对你们的, 都说出来啊!”   突然,先前那名少年大概是终于缓过气来了, 跳出来道:“我说!陈妖,你敢与我当面对质吗!”   陈妖有什么不敢的,天塌下来她都敢一脚把天踢回去, 笑道:“你说的是你那位被我‘折磨’过的哥哥吗?”   “你,”他指住陈妖,“你还说不认识他,果然是在撒谎。”   “我何必撒谎?我对你哥哥的名字的确一点都不记得了,不过我记起你说他被我折磨得断手断脚,我便有些印象了,”陈妖淡漠地道:“几年前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来我碧水宫非要逼我与他比武,说什么我为害武林,要将我铲除。那人高高瘦瘦,使的一把赤色剑鞘的剑,是吗?”   少年抖了下身体,“这、这就是我大哥,没错,就是我大哥。”   “原来他还有你这么个弟弟,”陈妖忽然冷漠地笑起来,“那就更该死了,早知道我当初便该杀了他。”   少年眼睛都红了,“你说什么!”   陈妖道:“难道我说错了,你哥哥非要与我比武,他根本不是我对手,我只想给他一个教训,便打断了他一只手。可惜你哥哥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提着一只断手还要来找我,第二次与他动手时,他自己不慎摔下一处低谷,摔断了腿。”   “是你害他的!”那少年激动起来,“我大哥为人正直,他是为了给天下武林除害才去碧水宫的!”   “是么,”陈妖仰天笑了几声,“说的那么好听,什么天下武林,我看你哥哥不过就是想在江湖上扬名的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他既有你这么个弟弟在,就该珍惜一下自己的性命,连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弟弟都不珍惜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陈妖句句是往那少年心口上撒盐,少年眼中的红凝固成了血,猛扑向陈妖。   陈妖一掌抽在他脸上,他被软铁手套上的倒刺刮破了面容,痛得在地上哀嚎了一声,脸上多了许多血痕。   陈妖一点情绪都未勾起,极其冷漠地看着他。   众人见她出手狠辣,都压低了声音骂她。   陈妖任他们去骂,尽量不动声色。   换了从前,凭她的脾气,早就对这些人不客气了。   但她现在顾着柳长烟,不想让他难做人。   她把手掌举起来,一一指过那些人:“你们还有谁要找我对质的,尽可站出来,今日我陈秀秀在此与你们算清,省得日后你们再把我说成是个为害武林的大魔头。”   面前那些人的低语慢慢消失了,好几张面孔都变得极其晦涩。   陈妖勾笑的嘴角愈发清冷。   天天妖女妖女地叫她,仿佛她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了。   天下人,无数张嘴,她虽未被那些人的兵器所伤,却早已被这些人的口水淹死,沾了一身的臭味。   陈妖把手慢慢放下,正要转身,忽听一人走出来道:“陈宫主既如此说,那我便要找陈宫主辨一辨是非曲直。”   她凝眉,看到一人从人群的最后面走出来。   这人做道士打扮,手上提了根拂尘,面容有些阴郁。   此人方才一直未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陈妖也算见过不少高手,一看此人便知他非等闲之辈。   那人开口道:“陈宫主可还记得一个道号叫做无忧的道士,那人是我师弟。”   无忧道士。陈妖仔细低眉思索了片刻,眼睛有什么一闪而逝,轻轻抬起头。   那道士说:“看来你是记得了。”   陈妖点头:“不错,我记得。”   他道:“陈宫主没有否认,那很好。”   陈妖道:“我为什么要否认,我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否认。”   “那么,陈宫主对我师弟做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吗?”他面色越来越阴郁了,手上的拂尘执得很紧。   陈妖道:“我斩断了他那只惯拿拂尘的手,把他丢出了我碧水宫。”   陆蕴趁机附和,大骂她心狠手辣。   陈妖无动于衷,“这位道长,那你可知道你师弟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那道士点头,“当年江湖上发生一宗血案,有个名闻天下的侠义之辈惨死,当时他身上的伤口是掌伤,极像碧水宫的掌法,线索直指碧水宫是杀人凶手,因而我师弟受人之托,去碧水宫查明真相。”   “然后你师弟便来到了我碧水宫,”陈妖轻轻地接了下去,声音平平地叙述道:“他向我言明是为查案而来,请求我给他几日时间,容他在碧水宫地界上四处行走,收集线索,他说,若查得碧水宫不是凶手,他一定会向我道歉,并且立刻离开。我见他言语之间恪守礼仪,看上去十分清正,故答应了他。”   道士见她没有撒谎,极轻地点了下头,“之后我师弟在你碧水宫地界待了五天,没有找到证据,便向陈宫主道了歉,离开了碧水宫。”   “他是走了,不过走了没半天,就在那天半夜又偷偷折了回来,”陈妖道:“就是在那天晚上,他杀了我碧水宫一名弟子,又追杀另一名弟子,直到被我发现,便斩断了他的手,将他丢出了碧水宫。”   “是,所以我师弟便在那天失血过多而死。”他幽冷地说出结局。   陈妖无可无不可地看着他,“那是他咎由自取,难道我碧水宫弟子的命就不是命,只有他的命才金贵不成,他既杀了人,就该偿命。”   那道士道:“若我师弟杀的那名碧水宫弟子,就是他此去碧水宫要查的凶手呢。”   陈妖眸色变了变,笑了一声,“不会,我在斩断他的手之前,就问他为何要杀我弟子,他只叫了一句邪魔外道,举剑便要来杀我,所以我才还手。”   道士说:“因为他当时已经看不见了,神智也有些不清,他把陈宫主当成了他正在追的凶手,所以才那样做。”   “可笑,”陈妖道:“你方才还说他杀的那名弟子就是凶手,怎么现在又成了他在追凶手。”   他道破真相:“因为凶手不止一人。是两人,而这两人,皆是你碧水宫的弟子。我师弟杀了一个,正要杀第二个。”   陈妖眸光深沉地看着他。   这人思路清晰说话明白,除了在说及自己师弟之死时略微露出悲痛之情外,看上去很冷静也很坚定。   “当年我师弟离开碧水宫后,却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他当即折返碧水宫。那时已是深夜,他不想惊动陈宫主,便率先去找那名弟子对质,如果是他误会了,他便离开。但找到这名弟子后,他却发现,这人的确就是凶手。逼问之下,这名弟子说出是自己和另一名弟子一起杀的人,我师弟便想擒他去见陈宫主,他自然不肯,便与我师弟动起手来,我师弟杀了此人,却不想还有另一名碧水宫弟子一直在窗外偷听,那人正是另一名凶手。那名弟子趁我师弟不备洒了毒粉弄瞎了他的双眼,我师弟因为看不见,又中了毒,故整个人显得癫狂,遇到陈宫主后,一时无法说清缘由,便被陈宫主斩断了手,因此而死。”   陈妖道:“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你当时没在碧水宫,却说得仿佛身临其境一样,道长,恕我直言,你总该拿出证据来。”   这人道:“不错,我是没看见,不过有人看见了,这些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陈妖脱口便问:“谁?”   “就是当年毒瞎我师弟,被我师弟追杀的那名碧水宫弟子。”   “你,”陈妖捏紧了鞭子,“你抓了碧水宫的弟子?”   那人低声道:“许是天意注定,两月前,我在街上遇到几名碧水宫弟子,其中一人身上竟挂着我师弟的玉佩,我尾随着他们,找到一个机会逼问与他,他便向我承认了一切,他就是当年那个弄瞎我师弟的人。那玉佩也是我师弟死后,他从我师弟身上偷来的。如今这人就在我道观之中,陈宫主不信的话,可以到我观中亲自去看一看。”   他突然一抬头,冷冷逼视陈妖,“我并未伤他性命,就是要留着他来告诉你,你杀错了人,我师弟是无辜的。” 第91章 断掌   碧水宫弟子大多使的是掌法与剑, 当年哥舒府颓败之后, 哥舒似情与陈妖便领余下的一众门人分别建立了求醉城与碧水宫,尤其是铁派弟子, 多是跟着陈妖。   所以碧水宫内习掌法者基本与陈妖一样,都是学的铁派掌法。   哥舒府的掌法独树一帜,很容易认出来, 所以当年那宗血案, 死者身上的掌伤,的确极像碧水宫的掌法。   再者,无忧道长为人清正, 众所周知,他如果要为难碧水宫,没必要在一开始入碧水宫时如此恪守礼节,而后面又突然一反常性, 疯了般地在碧水宫内杀人。   他如果真的是个伪君子,要故意为难碧水宫,也该暗中进行, 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那岂非愚蠢得很。   陈妖将这人说的话暗暗思考清楚, 几条线索一合,便知这人没有说谎。   况且看他坚定的神色, 他所说的那名碧水宫弟子应该也的确是在他家道观之中。   人证物证俱在,的确不容抵赖。   江重雪看到陈妖的神色未变,只是眼神微黯。   他其实非常理解陈妖。   也许当年的确是陈妖做错了, 她杀错了人。   但他相信当时陈妖是为了那句“邪魔外道”而怒火中烧的。   陈妖方才叙说的时候特意提到这四个字,说明她一直都记着当时的情形。   江北门派被人叫了多少年的邪魔外道,其中不乏真正做恶者,但也有一些,只因行事作风古怪了点,掌门性情隐僻了点,就被人传为邪魔外道。   天下人历来是容不得与自己不一样的人或物存在,在世人眼中,反其道而行者,必为妖邪。   碧水宫也是如此。   其实在这些前来声讨陈妖的人来,许多都是自己先惹上的碧水宫,碧水宫才予以反击。   久而久之,陈妖便也厌倦了去反驳,反正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这些欲加之罪。   听多了这样“邪魔外道”的声音,见惯了这些伪君子的面孔,在当年无忧道长发疯一样追杀碧水宫弟子之时,她便以为这人也不过和那些人并无区别,故冷漠地斩断了他的手,把他丢出了碧水宫。   当年金刀堂也一直被人叫邪魔外道,不过,金刀堂历代掌门的所作所为,被人叫一声邪魔外道倒也受得起。   江重雪嘴角露出讽刺,不过,某些名门正派也不见得比金刀堂好上多少,也就是大恶人与伪君子的区别而已。   陆蕴见陈妖不反驳了,赶紧火上浇油:“你怎么不喊自己无辜了?你杀错了人难道不该为他偿命吗?”   他说完这两句,看柳家父子都在望着陈妖,他把手臂一甩,挣脱了他们两的束缚,兔子般地跑到陆藉身边。   看到陆藉嘴边有血,背脊微佝,想必内伤不轻,他愈发不能冷静。   大哥岂是能被人随意伤害的,他一怒之下,把手里的弓一扬,捻箭搭弦,一支箭嗖地破空朝陈妖射去。   第一箭被柳长烟挡下了,第二箭又被陈妖挥掌甩落。   陆蕴气愤地跺脚:“天玄门还要不要脸了?杀了人就不用付出代价吗?”   “代价?我碧水宫这些年,门下弟子在外被名门正派欺辱地难道还少吗?我去找谁要代价?”陈妖横眉冷对,须臾,她静了一静,望向那名道长,“你特意来告诉我,我杀错了人,好,我信你。我的确杀错了人。”   那道长一直紧执着拂尘的手终于松懈下来,但阴郁的表情仍是未变,只多了一点释然的意味。   在陆蕴信口嚷嚷要把陈妖如何如何之前,他先道:“那么,陈宫主预备如何还我师弟这笔血债?”   陈妖不咸不淡地说:“你想要我如何?”   那人暂时未言。   陈妖替他说了:“你无非是想以牙还牙,为你师弟报仇。你若想要我性命,恐怕要叫你失望。你大可喊这不公平,无所谓。”   “陈宫主说的对,我的确是想以牙还牙,”那人淡漠地说,“但我并不想要你性命。当年陈宫主断我师弟一只手,今日就请陈宫主还我师弟一只手。”   陈妖慢慢扬起眉弓,“你想要我一只手?”   他晦涩地看着陈妖,默认。   陆蕴大叫:“只要她一只手怎么够!杀人是要偿命的!”   那道士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又缓和:“我只要陈宫主一只手,以祭我师弟在天之灵。”   陈妖亦平静地回视他。   过了半晌,她突然把右手一折,绕上了自己的左手。   “秀秀!”哥舒似情和柳长烟柳明轩一齐喊住她,周梨和江重雪也上前,想要制止她。   陈妖抬起头,对他们嫣然一笑,无所谓地道:“一只手罢了,没了便没了。”   她对着那些来找麻烦的人时,脸色又变得冰雪一样冷,“今日我陈妖在此就用我这只手,与你们算清总账。”   那些人面面相觑,总算一人说道:“也罢,你若肯砍掉一只手,就算我们吃些亏,这些陈年旧恨,就一笔勾销了。”   陈妖哈哈大笑。   这里面除了这道长外,她一个人也不亏欠,现在倒成他们吃亏了。   她蓦地勒紧了手腕,眼睛里充斥血色。   这只手不为这些人而断,是为柳长烟而断。   如果不是为柳长烟,她才不会为当年杀错了一个人而砍掉自己的手。   她知道今日若不给这些人一个交代,将来传到江湖上,天玄门会被人诟病藏污纳垢了她这个妖女,到时找上门来的麻烦就会不断。   以一只手换柳长烟和天玄门的平静,她算来也值得。   哥舒似情擒住了她的手,唇边的笑意淡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睛说:“不必为这些假道士付出一只手,你说一句,我杀了他们。”   “不,”陈妖摇头,“我才不是为这些假道士。”   哥舒似情当即便明白,他无话可说,也知劝她不动,但擒住她的手偏偏不放。   这时,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陈妖抬头看到柳长烟情绪汹涌的眼睛。   柳长烟道:“你是为我。”   他低低地说完这四个字,硬是逼迫陈妖松开了自己,折身面对众人:“我如今是陈秀秀的丈夫,她是我妻子,她与我已是一体。陈秀秀要还你们的那只手,就由我来代劳。”   “不要!”陈妖脱口制止他,紧张地抓着他袖子,声音头一次有了怯意,“不要。”   柳长烟对她笑了笑。   突然,他动作极快地抽出了周梨的却邪剑,一剑砍向自己手腕,脸上对着陈妖的笑意甚至还未湮灭。   周梨离柳长烟最近,柳长烟手上未持剑,便拔了她的剑。   剑出鞘时,周梨大惊,反手便要去夺。   柳长烟以内力将她震开,千钧一发之际,他毫不犹豫地把剑落向了自己的手腕。   却邪剑何等锋利,劈石凿山都不在话下,削筋断骨更不用说。   众人只听柳长烟痛极长呼,鲜血一下子迸溅出来,周围离他近的几人皆被溅到,尤其是陈妖,白皙的脸上挂了数颗血珠,一滴滴地从她侧脸淌下。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只断手已落在了地上,却邪剑也一并铮然掉地。   柳长烟知道陈妖不会同意,两人争执之间必会横生波折,所以他快刀斩乱麻,不给陈妖说话的机会,直接砍掉了自己的手。   柳长烟摇摇晃晃地跪在了地上,地上一滩鲜血,被灯笼晃得刺眼。   他痛到全身绷紧,听到爹喊了几声什么,他双耳嗡嗡大响,根本听不清,再接着陈妖扶住了他,紧紧抓着他肩膀。   江重雪最先对天玄门弟子厉喝:“去拿伤药,去请大夫!” 第92章 暗箭   血从断腕处源源不绝地流出来, 柳长烟忍着剧痛偏过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面前那些人的样子, 只有无数的重影在轻轻晃动。   他觉得呼吸略微费劲,忍痛开口:“道长, 这样够不够,还你师弟的……血债。”   他一句话分了几次说完。   那道士神色怔住,微含叹息:“今日我来, 只为让陈宫主付出她应付的代价, 没想到……柳大侠清正无双,能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在下佩服。至于我师弟的血债, 柳大侠已断一手,我与陈宫主的恩怨,便就此勾销了。”   柳长烟道:“那你们呢?”   那些人皆不答话,一些还在震惊之中, 一些,看到柳长烟如此决绝,便知再闹下去恐怕今日不能善了, 心中不免畏惧,都不敢再强争下去了。   柳长烟还有余力露出一丝微笑:“那就好。”   他的血浸透长袖, 陈妖摸到一手的鲜红,从未有过的慌张了。   柳长烟借她的扶持站了起来, 他虽然已痛得全身发抖,还要安慰她:“别怕,我、我没怎么样, 还能忍。”   弟子们手忙脚乱地去拿伤药,陈妖手指不稳地把嫁衣撕破,先裹住他已经没有了手的左腕上,可那个伤口宛如血洞,血流如柱,染透嫁衣的鲜红布料。   颜色相叠之下,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更红了,一片触目惊心。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天玄门有最好的伤药,洛阳有最好的大夫,放心,你不会有事的。”陈妖吸了吸鼻子,说出来的话更像在安慰自己。   看他的血还在流,只好再裹一层上去。   柳长烟正要说什么,忽然,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原本他未去在意,但就在他扭头要去看一看陈妖的脸时,有什么光亮折射过他的眼睛,让他猛地看清了一个在阴影里持弓射箭的身影。   那是箭头在灯笼的光线下绽开的一丝银光,恰好被柳长烟的眼睛捕捉到了。   那箭又快又狠,正是对准了陈妖射过去的。   所有人都围在柳长烟身边,大家心绪激动,没人注意到这支从黑暗里射出来的箭。   柳长烟很痛,痛到全身痉挛,但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陈妖猛地推开。   陈妖惊呼着往旁倾倒,摔在了哥舒似情身上。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看到一支长箭插在了柳长烟胸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极其精准。   陈妖是背对射箭者的,她的身体挡在了柳长烟面前,她一移开,那箭便射中了柳长烟。   柳长烟倒了下去,他的表情和众人一样茫然,只是觉得胸口微痛,低下头时,才看到那支长箭原来是灌入了自己的身体。   痛苦之色逐渐浮上来,周围响起嘶喊声。   朦胧间柳长烟看到柳明轩和陈妖的影子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晃,他依然还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什么大碍,却发现这一箭比他断手的伤更重。   满耳哗然之际,他眼睛里却只剩下刺目的红,是红绸灯笼的颜色。他摸到陈妖身上苏绣质地的衣料,知道这是陈妖穿的嫁衣。   秀秀挑剔,这嫁衣还是他特意请了苏州的刺绣大师做成的。完工后送来天玄门,秀秀喜欢得紧,还没到大婚,就天天穿着它在天玄门里晃悠。   他依稀看到陈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在抱起他的头时砸到他脸上,绽出一个个水菡萏。   第一次看到陈妖哭。就是当初在湘西,陈妖受了重伤被他带回天玄门,她都没有哭过。   柳长烟很觉心疼,叫她:“秀秀。”   还想多说些什么,涌到嘴边的却都是血。   他忽觉累极,无力再做什么,就此闭上眼睛。   这一箭正中柳长烟的心脏,他只弥留了一会儿功夫,柳明轩拿手去探他鼻息时,手停住不动。   没有呼吸了,他的指尖在夜风里一片冰冰凉凉,连一丝微弱的气息都没有触到。   陈妖看着柳明轩,问他:“爹,怎么样?”   她问的声音很轻,柳明轩没有回应她,只是低头看着柳长烟的脸。   陈妖空洞地继续问:“爹,他怎么样了?”   明明柳长烟就在她怀里,她自己摸一下他的脉息,就什么都清楚了。   柳明轩喉咙里发出两声压低了的悲痛的哀鸣,周梨听到了,她不甘心地俯下身去,不止探了柳长烟的鼻息,又摸了他的脉象,甚至给他渡了些内力。   可内力进到柳长烟身体里,如进入一个黑洞,没有任何反应。   周梨再摸到柳长烟身体时,发现他已经迅速冰冷,开始僵硬起来了。她无可奈何地抬头去看陈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陈妖看到她的样子,就知道了一切。   可她不愿接受,慢慢把柳长烟放平,把额头抵在他脸上。   半晌,无人说话。   突然之间,陈妖爆出一声惨绝的撕叫,一声接着一声,让人不忍猝听。   哐啷,一把精致的弓掉在了地上,大概是被陈妖这么凄厉的喊叫吓住了。   陆蕴还站在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他是要射陈妖的,怎么射到柳长烟身上去了。   陆蕴咽了咽喉咙,看到无数双眼睛冷淡至极地逼视着他,只听那道长冷冷道:“小人。”   暗箭伤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谁知这两个字,陆蕴还没反应过来,陈妖却蓦地抬头。   她双眼煞红地看向那道长,对方被她这样的眼神惊了一惊,她凄厉地大笑:“小人!不错,你们都是小人!是你们!是你们一起逼死他的!”   那道长怎能预计到事情会变成如此地步,也有些进退维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陈妖已激动地道:“哥舒!哥舒!”她连叫几声,哥舒似情道:“我在。”   陈妖扭过头看他,一把将他抓住,凄厉地哭道:“杀了他们,帮我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   “好。”哥舒似情答应下来,他一身紫衣,张扬地在黑夜里翻飞,众人看到他抬起头时,仿佛看到了地狱里勾人魂魄的白无常,不由得惊恐至极。   陆蕴当机立断地便想逃跑,他脚才跨出去没两步,周梨道:“想走?!”   却邪剑刺了过去,陆蕴脚下一绊,扑在了地上,还以为要死了,吓得爬都爬不起来。   只听后脑勺叮地一声脆响,陆藉移到了他身边,为他挡下了那一剑。   却邪与天虹相交在半空,同时迸发出光辉。   此来的那些人犹如惊弓之鸟,连忙后退,想立刻离开,哥舒似情比他们快,已挡在他们面前。   想往另一侧逃,发现被江重雪堵住,两人一前一后,把那些人围在中间。   这时,天玄门的弟子们也发出怒吼,数把剑同时出鞘。   周梨对陆藉步步紧逼,陆藉在哥舒似情手上受了伤,没过五十招陆藉已非她对手,被她逼出一口鲜血。   陆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到陆藉吐血了,大惊失色地要跑到他身边去。   哥舒似情掠了过来,挡住了他。   他看到哥舒似情,就像看到了鬼,一步步地往后退,想去抽腰间的剑,手忙脚乱之下,竟然都抽不出来。   哥舒似情一把扼住了陆蕴的喉咙,把他提了起来。   陆蕴整个人悬空,两只脚在空中乱蹬,脖子上的指骨越收越紧。   哥舒似情正要扭断陆蕴的脖子,一只手伸过来制止了他。他原以为是陆藉,倏然回头时,却看到满脸悲痛的柳明轩。   “放开他。”柳明轩的声音低沉到模糊,他的手上还沾着柳长烟的血,牢牢掐住了哥舒似情的手背,迫他放手。   哥舒似情理也不理,一心要陆蕴死。   柳明轩只好手掌平推,拍在哥舒似情肩膀上,哥舒似情身体微痛,手下意识松开,陆蕴摔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眼中写满恐惧。   哥舒似情还要再上前,柳明轩挡住了他,他眼中冒火,哪怕是对着柳明轩,也一脸冰冷:“滚开。”   一旁还在与周梨对剑的陆藉说道:“柳明轩,你今日若敢让人碰陆蕴一根头发,青城派上下绝不会放过天玄门!”   柳明轩听到了,他脸上混合了阴沉哀恸和愤怒,尽力克制着自己把它们全都压下去:“全都住手。”   见无人听,他提气高声道:“天玄门弟子,全都住手!” 第93章 哀恸   刀剑声霎时小了下去, 天玄门弟子都回过头看着柳明轩, 那一张张脸皆悲痛到扭曲,手里的剑微微颤抖。   可是柳明轩却道:“让他们走。”   “掌门!”数个声音凄喊。   周梨不免觉得柳明轩仁慈过了头, 死的那个可是柳长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到现在还可以这么大义凛然。   陈妖仿佛没有听到柳明轩的话, 她径自从柳长烟的尸体旁站了起来, 握紧了双手,眼中浴血,两瓣嘴唇轻抖, 抿成了苍白的一条线,一步步朝陆蕴走过去。   陆蕴看到她来了,大叫一声,噌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秀秀。”柳明轩拦住她, 她视若无睹地往前走,在她走过柳明轩时,柳明轩不得已, 手指点上了她的穴道,陈妖脚步一顿, 身体软软地倒下去,眼睛在闭起之前, 沁出了一滴泪。   “柳明轩,”哥舒似情尖锐地道:“今日我要杀尽这里的所有人,你再阻我, 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是天玄门的事!”柳明轩突然拔高声音,让四周的人都愣住:“请求醉城不要管我天玄门的事!你若一定要管,就先打败我!”   哥舒似情无比冷漠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不屑和可恨。   他一向最讨厌这种自诩大义的人,这种人永远只知道成全自己的礼义廉耻,正义得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他看到这种人,简直是恨之入骨。   柳明轩继续说:“难道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吗?你们可还把我当掌门?”   弟子们虽极其不忿,僵持良久,终究无奈地垂下了握剑的手。   柳明轩站在一群人中间,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仿佛一刹之间,大家的生死都握在他的手里,只要他说一句,今日他们是生是死,能不能活着走出天玄门,都在他做出的决定里。   他双拳紧握,脖子上的青筋爆出,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柳明轩悲痛不已,愤怒至极,可他偏偏又重复了那一句:“让他们走。”   柳明轩的脾气温文尔雅,这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的,可当此时刻,若他还能继续温文尔雅下去,他就不是个人。   陆蕴和陆藉已处于下风,要杀了他们两个给柳长烟报仇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报完仇之后呢?   青城派绝不会善罢甘休,陆奇风是何等角色,怎么会忍受得了自己膝下的双子被人杀害,他一定会领青城派一众弟子前来讨回这笔血债,甚至,以陆奇风现在在江湖上的地位,他还会拉拢其他门派对付天玄门,到时天玄门就会面临无尽的仇杀和灾难。   论实力,除了昔日的小楼外,其余五派都不相上下,青城派与天玄门火并,一定会两败俱伤,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结局。   柳明轩今日可以图一时之快,为柳长烟报仇,可日后付出的,就是天玄门无数弟子的性命被这场仇杀夺去。   这就是柳明轩的考量,一个作为天玄门掌门,不带任何私情,可以说是冷静至极的考量。   这种考量,周梨和江重雪虽懂,但他们做不到,哥舒似情和陈妖就更做不到。   他们都是活得随性而为的人,爱便是爱,恨便是恨,谁得罪了我,我便要向谁讨回来。所以他们即便知道柳明轩的用意,换了他们自己,却是无法做到的,将来未知,至少此时此刻,他们还做不到。   但柳明轩与他们不同,他肩上担负着天玄门,他必须做到。   柳明轩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今日该还的恩怨,已经全部还清,我柳明轩在此与所有人说清楚,从今以后,天玄门不再牵扯任何江湖恩怨,也不再是六大派之一,天玄门与青城派恩断义绝。将来无论正派魔道,无论正邪纷争,天玄门都不再插手!今日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做个见证。”   鸦雀无声,所有人皆屏息。   柳明轩把手臂一挥:“天玄门弟子让路,请各位自行离开天玄门!”   陆蕴还吓得脚步都抬不起来,陆藉把他顺手一抄,两人快速地在天玄门弟子让开的道路上掠去,片刻不到就没影了。   陆藉生怕柳明轩反悔,所以走得飞快。   陆藉一走,那些与他同来的人踌躇地抬起脚,小心翼翼地避开天玄门弟子们手里的剑,走了几步,见他们果然没有追上来,连忙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这些人走后,柳明轩静止了一阵。   随之,众人看到他跄踉地把柳长烟的尸体抱了起来,紧紧地裹在怀里。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露出丧子之痛的表情,毫不掩饰地表露在他那张中年人的脸上。   像是难以接受柳长烟真的已经死了,他茫然而又无助地又去探了探柳长烟的鼻息,而后他一步一摇晃地把柳长烟横抱起来,走到了喜堂上。   贴了喜字的红烛高烧,浸满一室的红光。   柳长烟的喜服红彤彤的,此刻只觉这颜色太深沉,灼了人的眼。   没人敢进去看一看柳明轩,少顷,只听喜堂上传来低声的呜咽。   两个时辰后,天边微亮起曙光,天玄门上下除掉了那些鲜艳的红,挂上了满目的苍白。   原本的喜堂布置成了灵堂,布了个硕大的奠字,雪白素缟从房梁上挂下来,飘飘忽忽的,门环上用白布扎成一朵花,原本的红色灯笼也一应换下。   乍看去,到处白泱泱的,逼仄不堪,说不出的死寂。   一夜之间,天玄门的红事变作白事,传遍江湖。   大多数人听闻这桩事后,都为天玄门抱不平,指责青城派做事太过。   陆蕴陆藉平安回到青城派,知道此事的陆奇风没有做出半句解释,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其余门派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尤其柳明轩已扬言脱离六大派,天玄门便算是暂时退隐江湖了,就连莫金光闻柳长烟之死后要去天玄门上炷香,都被拒之门外,只得打道回府。   停灵三日后,柳长烟被入殓下葬。   碑高七尺,迎着日头而竖,衬着一副丽日阳天。   众人祭拜过后,留下柳明轩与陈妖二人,立在碑前直到入夜。   此后几天,陈妖便一直待在墓前。   周梨劝她不动,只好每天给她带点食水。   她吃得极少,但还是吃的,周梨见她吃了,总算放心一点。   哥舒似情只去看了她一次就再未去过,对周梨言道:“随她吧。放心,她还不至于求死。哥舒家出来的人,别的没有,唯心性最强,向来是再多打击,也总能活下来的。”   哥舒似情说这话时,讽刺又愤恨。   某天晚上,周梨照例给陈妖送晚饭,她才把篮子放下来,耳畔微风轻拂,一道黑影瞬息而至,立在了墓前。   周梨惊讶地起身,右手去按剑柄。   但来人无异争斗,只是安静地伫立,浑身漆黑。要不是他手上的朔月剑,周梨都没认出来这是楚墨白。   楚墨白黑衣幽然,端正地站着,他身穿梅影的黑袍,乌黑的一头发丝,从背影看来,把曾经关于楚墨白的一切都遮掩了。   周梨道:“楚墨白?”   他低声回应:“我只是来,”他顿一顿,仿佛压抑着什么,更紧地收拢朔月剑,慢慢道:“上炷香。”   他袖子里荡出三支预备好的香,拜过之后,插在了墓前。   上完香后,楚墨白姿势不动,只是忽然觉得冷了,他把衣袍后的帽子盖上,以此挡风,也挡掉了脸,只余半侧面颊。   当年楚墨白初见柳长烟,九岁,他站在小楼的山门前,迎接柳长烟和柳明轩。   还在为跋山涉水到小楼习武而向柳明轩哇哇大哭的柳长烟眼泪还没摸干,就看到和他一般大的少年穿一身干净的小楼白衣,腰上的束带勒着,眉目间稚气清秀,开口的话却老城,与还在抽泣的他完全不同:“是柳掌门与柳师弟么,家师正在等候二位,请跟我来。”   当年哭了一路的柳长烟忽然停住了眼泪,走上前几步,握住了楚墨白的手。   楚墨白惊讶地看着他,他对着楚墨白嘻嘻一笑。   小楼规矩多,就是师兄弟间也是互相尊重客气,从未有像柳长烟这样,一见面就表现如此亲昵的。   于是八岁的柳长烟就看着那位比他稍微高一点的少年一路上都对他的亲昵显得局促紧张,又不敢放开他,生怕他又哭起来。   当年楚墨白名闻江湖,他的事迹可以叫人说上三天三夜,而柳长烟在他的光环底下无比黯淡,别人说起他,开口第一句永远是“楚墨白的师弟”。   但柳长烟从未有过什么不好的心态,相反,柳长烟乐于当楚墨白的影子,乐于别人去夸耀楚墨白,就跟夸了他自己一样。   当年楚墨白被污蔑,柳长烟费劲心思却没有能力为他挽回清誉,那天小楼的山脚下,六大派围攻楚墨白,他一声声地叫着师兄,楚墨白不是没听到,只是被鲜血迷了眼睛,没有去应他。   怎么也没想到,那天夜里,竟是最后一次听柳长烟叫他师兄,就此成为诀别。   楚墨白在墓前待了片刻,他斜过半侧身子,对陈妖道:“节哀。”   陈妖仿若未闻。   楚墨白徒步下山,周梨目送他,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看向周梨:“请转告柳掌门,让他小心。”   周梨道:“何意?”   楚墨白轻声告诉她:“也许不久之后,江湖上就会掀起一场风波。”   周梨微惊:“你说的是,梅影。”   楚墨白点头,“天玄门此刻宣布置身事外,也是好事,这样可以省掉许多麻烦。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请你们小心为上。”   这就是楚墨白待在梅影的目的么。   周梨轻轻地看着他。   楚墨白……好像真的变了很多。看到这样的楚墨白,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像一副留白清逸的画,忽然那些留白都尽成黑暗,让人很不舒服。   可是楚墨白不是画,高洁无尘,宛如天人,那些都是世人对他的评论,他凭什么非要活成人们口中的样子?又为什么,当他不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别人会那么失望,乃至于觉得被他欺骗了,由此恨他。   没有人懂,周梨也不能明白。   甚至,他自己有时都不懂,如何能期望别人懂。   楚墨白的黑衣在风里微扬,转眼便下了山。   周梨忽然想起,当年她被楚墨白和柳长烟抓住,柳长烟总是嬉笑着叫她“灵芝姑娘”“小灵芝”,那时候还有景西和南山那两个少年在。   世事转变的让人措手不及,柳长烟长埋地底,而那两个少年,早不知魂归何处。   周梨鼻子一酸,掉下一颗泪来。   回到天玄门,周梨把话带给了柳明轩,江重雪知道后,神色不是太好:“我想回浮生阁。我,担心师父。”   “为什么?”周梨道。   谢天枢武功盖世,天下鲜有敌手,周梨想梅影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对浮生阁出手。   江重雪摇摇头:“不一定,慕秋华与师父是师兄弟的关系,慕秋华那人阴狠诡谲,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而且,慕秋华的坏字经已可与春风渡比肩,这些年我在浮生阁修习春风渡,其实师父与我一样,也在修习春风渡。”   周梨听他这样说,想起了什么,问:“春风渡这武功到底有几层?”   江重雪回她:“春风渡这门武功,是没有顶峰的,即是说,修炼者只要入了春风渡的门,便可不断地加深春风渡的功力。师父的春风渡许是百年来,除了创造者外,功力最深的一人。”   原来如此。周梨此刻才明白,几年前,谢天枢告诉她要闭关修炼春风渡以为哥舒似情解毒,当时她还疑惑了一下这个问题。   周梨道:“谢前辈修炼春风渡不是为慕秋华,而是为哥舒似情。”   江重雪偏头看她。   她便把谢天枢要为哥舒似情解毒一事说出来,江重雪听完后,脸色更沉重了,“你当时可有问师父,是如何解法?”   周梨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这需要问么,不就是用春风渡来解?”   “春风渡是可以解毒,它可以解天下八成的毒,师父的春风渡可以说是已入化境,几乎能解所有的毒。凭师父这么深厚的功力,却还需要在这几年里不断地提升春风渡,才能去为哥舒似情解毒,可想而知哥舒似情的毒一定极其难解,”江重雪慢慢低下头,“阿梨,不知为何,我很觉不安。”   周梨想了想,道:“那我们就回浮生阁,亲自去问他。”   江重雪笑了一下:“师父如果想说,早就告诉你了。他若不肯告诉你,没人能让师父开口。不过,”他沉吟片刻,“至少我要把慕秋华一事告诉师父,问一问师父坏字经这门武功究竟是怎样一门武功,我一定要打败这门武功。”   江重雪对坏字经怀有很深的芥蒂,因为江重山就是被毁在这门武功下。   两人商议妥当,便决定翌日向柳明轩告辞。   哥舒似情听说周梨要走,便也和她一起告辞了。   周梨原是想让哥舒似情留下来照顾陈妖的,她话还没说出口,转头之时,惊讶地看到陈妖竟然从柳长烟的墓地里回来了。   陈妖一身丧服,衣摆在脚踝处轻柔地荡,脸色与丧服如出一辙,都是无尽的灰白。   她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和柳长烟的新房,片刻,哥舒似情也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哥舒似情走了出来,“我们走吧。”   “陈妖她……”周梨欲言又止。   “她说她暂时先留在天玄门。随她去吧,她想怎么样就让她自己去想,将来怎么活也让她自己去想。等她哪天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也就没事了。”   周梨抬起头:“那你呢?”   哥舒似情微笑:“我?我好端端的,怎么了?”   “你,”周梨抓住他一副袖子,“你和我一起去浮生阁吧。”   哥舒似情笑得恣意,“你不怕我和谢天枢打起来,到时把浮生阁打个稀巴烂?”   周梨叹气:“我不是在与你说笑。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我和谢天枢这笔烂账,谁都算不清,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哥舒似情登上了他那辆豪华的马车,“上车来,与我说说话。到了城郊分道扬镳,你就去你的浮生阁,我回我的求醉城。” 第94章 至交   途中大半月, 顺利抵达浮生阁。   谢天枢在闭关, 要十天后才能出关。   浮生阁弟子看到江重雪时,都唤他师弟, 江重雪也回敬他们一声师兄。   谢天枢既收了江重雪为入室弟子,那他就是浮生阁的人了,他入门晚, 辈分也就最小。   江重雪入城时带了些吃食, 分派给了各位弟子,周梨见江重雪与他们相处得十分和睦,不由微笑。   金刀堂没了, 这在重雪心里一直是个隐痛,看到他能够结交新的师兄弟们,她也微觉宽心。   周梨被安置在了客房,浮生阁像个迷宫难走, 江重雪为她引路。   她一路走一路笑,江重雪奇怪地看着她,“笑什么?”   “没什么, ”她笑道:“就是觉得你现在很有大师弟的风范,大家都待你很好嘛。”   江重雪既是小师弟, 浮生阁的弟子对他也就颇为照顾,尤其他当初在浮生阁养伤,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照顾他,以至于他好了以后,也总是对他特别关切。   不过周梨一声“大师弟”, 明显是揶揄他。   江重雪伸手掐她的脸,周梨哇哇大叫,扯了他头上原本该是属于她的红丝带勒住他的脖子,企图把他勒死。   结果弄散了他一头乌发。   两人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依然是周梨给他绑头发。   周梨深深吸了口山中的新鲜空气,感叹道:“浮生阁真是个好地方。”   清幽雅致,好像所有红尘俗事都被挡在了山门外,倍感轻松。   江重雪背脊笔直地坐着,任由周梨绑个头发绑了老半天,拿着他的头发在编头花。   他斜着嘴角微笑:“浮生阁好,还是梅山那处绝谷好?”   他有意相问,浮生阁自然好,可他们两人在那处绝谷里的岁月,更是周梨的心头宝。   周梨也笑,把这问题抛给他:“你觉得哪处好?”   江重雪把手往后探,摸到了她的手,“有你在,哪儿都好。”   这回答让周梨很满意,所以她好心地又给他编了个头花,一共两个,最后把发带绑好,任它轻盈鲜艳地在风中飘。   周梨笑吟吟地看着,十分满意。   谢天枢在十天后出关,两人同去见他,在得知他们要询问的事情后,谢天枢道:“你们随我来。”   所去之地就是周梨曾经去过的藏书阁。   谢天枢在前面走,他们走在后面。   谢天枢穿一件墨绿色的袍子,一头黑中参白的发整齐规矩地束起,只是一道背影,依旧觉得气质清越,无垢无尘。   许久不见,周梨觉得谢天枢似乎消瘦了些,但他步子愈发轻灵,一片落叶往他肩头掉下时,周梨亲眼看到那叶子轻轻一曳,划开了去,没有碰到他的衣服。   她心中惊奇不已,谢前辈的春风渡又上一层楼了。   走进藏书阁,谢天枢引他们到最后一排书架前,取了其中一册交到他们手里,“先看看这个。”   那书封上写了三个字:坏字经。   两人惊奇地对望一眼:“这是坏字经的秘籍吗?”   “算是,它是坏字经这门武功的原型,”谢天枢道:“你们应该看的是里面的内容。”   把书翻开后,一目十行地读下去,便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武功秘籍,竟是一本佛经。   周梨和江重雪虽然不是佛门中人,但也些许知道几本有名的佛经,却从未听说过坏字经。   中原的佛经都是自天竺传来,经由朝廷派译字官翻译,但是这本坏字经看上去却不像天竺人所写。   谢天枢道:“不错,它的确不是来自天竺,它是由中原人所写,至于究竟是谁写的,已不可考据。”   江重雪扫过几页之后:“这经写的好阴鸷乖戾。”   周梨也有同感。   所谓佛经,所书都是佛家教义,因果轮回,导人向善。   但这本坏字经满篇写的都是什么人心唯恶,天地不仁,神不懂救人,逼不得已时便只能以魔渡人之类的话,而且其中掺杂了很大一部分的修炼之道,教人如何辟谷闭气,如何气运周身,以达到入魔救世的目的。   一般修炼,都讲究养生之法,这本经却教你如何破坏身体,让自身堕入魔道后,再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过写这本书的人辞藻丰富,描绘栩栩如生,甚至乍看之下,还有那么点鞭辟入里的味道,竟想让人慢慢看下去。   江重雪忽然把书一合,周梨怔了怔,只好把眼睛移开,他说:“这经满篇诡辩,很容易导人为恶。”   “正是因为易导人为恶,所以此经问世之时,佛教曾将其叱责为邪魔之物,后少林寺为防世人被此经蛊惑,便将天下所有关于此经的书籍全部搜罗了来,当场焚毁,之后这坏字经便失传了。”   周梨插嘴问:“那这本坏字经是何处来的?”   谢天枢道:“关外传来的。坏字经在中原虽被焚毁了,但它已流传到了中土以外。这本坏字经是我十几年前游历关外偶然所得,当时它已非中土文字,是我把它翻译过来的。”   他把书翻到最后几页,那几页上是几幅人体周身大穴的图,正是在教看此经的人如何运气。   他将前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谁也没想到,在焚毁之前,少林寺中有一名弟子却偷偷藏起了一本,并且日夜研究,乃至于整个人性情大变,最后他竟在此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他甚至以此功打败了当时的少林寺住持,之后在少林一众弟子的围攻下逃离了少林寺,从此无人知其影踪。”   周梨慢慢摸索着说下去:“之后坏字经这门武功便开始流传了,是吗?”   “不能说流传,”谢天枢纠正她,“知道坏字经这门武功的人其实极少,当年那名少林弟子逃走后,江湖上也不曾出现什么血腥杀戮之事,他只是消失了,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将悟出的这套武功撰写了下来,留在了这世上。”   江重雪想起了江重山,他练坏字经练到浑身皮肤都溃烂的地步,他微微紧了紧牙关:“师父,这门武功和六道神功一样,都是有缺陷的,是吗?”   谢天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一样。六道神功只不过是太过刚猛,因而伤人自伤。但坏字经这门武功,已不可说是缺陷,而是完全逆了正常的运功之法,这样一来,练坏字经时,也许一开始会功力大增,但练到后面,自然将身体摧毁。”   “奇怪,”周梨歪头:“我还以为当初江大哥练的是颠倒错乱的坏字经,所以才会把身体练坏,原来这武功本来就是这样,那梅影地宫的那个石碑……”   “应该就是真正的坏字经,”江重雪说,“错乱的说法也许只是误传。”   “可是,”周梨疑惑不解:“慕秋华也练了坏字经,为什么他一点事都没有,而且他的坏字经好生厉害。”   谢天枢道:“两个可能,一,他得到了千年灵芝。你们可以看一看这经书的最后一页。”   两人把书页翻到最后,上面画了一株灵芝仙草,下面还写了一行小字:“得灵芝,入魔道,成正果。”意思便是想要把坏字经完全练成,就必须食以千年灵芝。   江重雪恍然:“千年灵芝世上极其稀有,据传天下只有少林寺有一株,不知是不是真的。”   “第二个可能,便是吸功。”谢天枢又给他们翻了几页,手指点在某处字里行间。   两人同声:“吸功?”   谢天枢点头:“我曾研究过此经的运功之法,发现以它所写的方式运功,可以奇异的将别人身上的功力吸纳到自己身上,以此增强自己的内功,这样一来,吸收的功力越多,便可以抵御坏字经给身体造成的伤害。”   周梨沉吟了一会儿,猛地一敲手:“我明白了!”   她眼中盛满光芒:“当年我在小楼,亲眼看到慕秋华伤势发作,楚墨白以春风渡给他疗伤。我当时还以为慕秋华是真的有陈年旧伤在身上,现在想想,原来那根本不是伤,是他练的坏字经在损坏他的身体,所以他才总是一副伤势难愈的样子。”   江重雪听得认真,慢慢悟出了她想说的意思:“楚墨白作为他的徒弟,那些年来一直在用春风渡给慕秋华疗伤,那他就必须把春风渡灌入慕秋华体内。”   “对!”周梨狠狠点了下头,“怪不得慕秋华没有全身溃烂走火入魔而死,就是因为他一直在堂而皇之地吸收楚墨白的春风渡。也许楚墨白的春风渡会消失不见也与此有关。”   江重雪抬起头:“我想慕秋华这些年为了让自己的身体能够完好无损,一定不止吸收了春风渡,他为了吸收别人的功力一定害死了不少人。”   “但吸功只是治标不治本,”谢天枢出言总结:“要想完全练成坏字经,只有以千年灵芝为药引,辅以其他草药,才能将损坏的身体治好。”   周梨想起火灵芝,火灵芝虽不及千年灵芝厉害,但肯定也为慕秋华抵御了很长一段时间。   慕秋华为了自己的身体真是煞费苦心。   江重雪思索了片刻,抬起头,眼睛清亮,“师父觉得,有什么武功可以对付坏字经?春风渡可以吗?或者以魔治魔,六道神功如何?”   谢天枢摇头,他也并非神仙,能知天下事,“坏字经我只看过经书,不曾与它对过招,也并不知它究竟有多厉害。春风渡属仁道的武功,六道神功则为霸道,以仁对霸,仁者可化霸者戾气。但坏字经属真正的邪道之功,阴狠诡谲,能不能为仁者所化、为霸者所伏,尚且未知。”   静默了一刹,周梨和江重雪各自沉思,没得出什么头绪,微觉失望。   谢天枢反而提出了一个建议:“你们如果真的很想了解关于坏字经的全部秘密,或许可以去一趟少林寺。坏字经是从少林寺被带到这世上来的,也许少林寺的人对它最为了解。而天下也的确只有少林寺藏有一株千年灵芝。”   江重雪刚才也想到了,但少林寺早在几十年前就宣布退隐了,况且坏字经一事,是少林寺的污点,他们会愿意再次对别人说起这件事么。   谢天枢淡淡的模样:“我与少林寺住持一辩大师曾有神交,你们若想去,我可代为引荐。”   周梨目光微亮:“可以吗?”   谢天枢答应:“可以。”   他应得爽快,让周梨打起了精神,问了另一个问题:“谢前辈,你与慕秋华此人可曾深交过吗?”   周梨这一问不过是想多知道点慕秋华的事,以策将来万一遇到他时,也可更好的对付他。   谢俊慕风,这两人既是师兄弟,应该比他们这些外人更为了解彼此。   没想到谢天枢把书放回架子上后,背对着他们说:“生死之交,刎颈之友。”   周梨与江重雪互看一眼,周梨慢吞吞地道:“谢前辈是说,曾与慕秋华是……生死之交?”   “是。”谢天枢从书架前转过身,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纸上漏进来,照到他身上。   这个,真是……难以想象。   谢天枢慢声:“后来,我发现他心术不正,相劝无效之下,便逐渐疏远了。”   他说来轻描淡写,只说一个轮廓,无法叫人深究。   周梨一刹觉得慕秋华更可怕了,他骗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皆以为他大仁大义,就连谢天枢当年都被他蒙在鼓里。   江重雪询问:“师父,你既与慕秋华深交过,可知此人有什么弱点吗?”   谢天枢的眼神被阳光照到后,变得更加深邃:“我。”   江重雪一怔,“他的弱点是,师父?师父的意思是,他怕你?”   谢天枢目光淡然,说:“是怕,也是恨。慕秋华此人太过聪明,十分自负,他觉得天下人皆是愚蠢不堪的,他骗尽天下人,几无失手,却未想到有朝一日,被我识破了他的真面目,因而恨我。”   周梨道:“他恨前辈,这也算是……”   弱点吗?周梨脸上疑惑。   江重雪与谢天枢不约而同地道:“算。”   周梨没有真正地恨过谁,她不懂恨一个人的感受。   爱恨都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尤其当它们走向极端的时候,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怀有极端的爱或恨,那这就是此人的弱点。   慕秋华从未对谁有过爱,连与他最亲的楚墨白他都能下得去手陷害,但他却对谢天枢有一种诡异而扭曲的恨。   周梨沉思着点了点头。   一个人要有爱恨的感情才是一个人,至少慕秋华还有恨的感情,证明他还是个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过了片刻,周梨试探地看向谢天枢,“谢前辈,我想问,如果让前辈去对付慕秋华,前辈可愿出山?”   谢天枢道:“可以。”   依旧答应地很简单,也很快,多少出乎周梨的意料。   “对了,”江重雪忽然想到什么,执起周梨的手腕:“阿梨说她近日修习到一门武功,但只是残本,却有效地缓和了六道神功的缺陷。师父,你知道这是什么武功吗?”   谢天枢听闻,接过周梨的手腕,给她把了下脉,让她试着运气。   周梨便按照那残本上所写的运气,没想到谢天枢竟提了下眉毛,略微惊讶:“这武功……”   “怎么?”周梨紧张。   谢天枢想了想,把她的手放开了,“不必紧张,这武功极好,不会对你的身体有害。只不过,这武功太好,你是何处得来的。”   周梨便把那几页残纸给他看,谢天枢看了之后,断言:“这是少林武功。”   她惊讶地张开嘴巴,谢天枢说:“不过究竟是哪一门,我亦不知。”   周梨咳嗽了一声,自己走的什么狗屎运,捡到的竟然是少林秘籍。   江重雪忍不住要笑了:“掉个山谷碰到自己亲爹,捡个秘籍就是少林武功。这位周女侠,你好生厉害。”   周梨汗颜。   离开藏书阁后,江重雪还在拿这个打趣她,她连忙转过话头,说:“没想到谢前辈会答应对付慕秋华。”   江重雪却无甚意外:“别人来求师父,只要是师父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答应的。”   “是么,”周梨把手背在身后,目光看着脚底的落花,“谢前辈总是淡淡的样子,不像是热心的人。”   “他的确不是,”两人随处闲走,踏上了一条僻静的岔路,江重雪说:“你可有听过道家的无为而治?师父大约就是那样的人,不过有人来求他,他还是会答应的。”   周梨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岳北幽。   居庙堂,杀外敌,秉持正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周梨敬佩这样的人,甚至多过谢天枢。   谢天枢为人仁义,性情淡泊,这使他虽能力超群却不会过多去插手天下诸事,他之道在于无为,就像他曾告诉她的,凡事不可太尽,否则缘尽。   而岳北幽之道就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佞臣当道,外匪强悍,他仍以一柄长-枪,去战场杀敌。而这,原本是大多数苟活自保的天下人不会去做的。   逆风执炬,即便有烧手之患,也无所惧。   走着走着,看到两个颇为眼熟的身影,坐在一棵大树下,周梨认了出来,叫他们:“鲁公子,鲁夫人。”   差点忘记了,因为江重雪写了信回浮生阁,把鲁家母子暂时托付给谢天枢,所以他们现在是住在浮生阁的。   周梨看鲁夫人还是脸色空洞,一句话也不说,看来谢天枢也没有完全治好她。   不过她倒是记得人了,看鲁有风时眼睛里也有了些神采,不像以前那样痴痴傻傻,连饭也需要人喂。   周梨忽然觉得,也许鲁夫人是自己不想好起来,好起来就代表要面对昔日的记忆,她下意识地不想去承受那些东西,所以即便是谢天枢,也治不了她的痴病。   鲁有风见过他们后,问:“可有我女儿的消息吗?”   小刀堂和求醉城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周梨只好摇摇头,微觉不忍地看到鲁有风脸色苍白,而后他一句话也没有,扶着娘亲走远。   “鲁幼常做的事,不该报在鲁有风身上,不公平。”周梨低声。   江重雪手执一朵落花,“当年叶小鱼被迫害至此,你以为她还会对鲁家存有什么善念么,凡是与鲁幼常有关的一切,都在她毁灭之列。”   周梨叹气:“恨一个人太可怕。我希望这辈子,不要让我有恨的人。”   江重雪思忖片刻,说:“我想去一趟少林寺。”   周梨回头看他,他道:“少林寺曾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就算不为坏字经,我也想去看一看。”   周梨笑了笑:“我也想去。”   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上这门武功究竟是少林哪一门的武功。   少林武当,那是两座武林中的大山,即便已不问世事,但山依旧是山,伫立在眼前,让他们这些后生之辈怀着仰慕之情,要去攀一攀这座山。 第95章 青城劫   周梨和江重雪准备去少林寺, 谢天枢答应了代他们引荐, 便与他们同行,谁知尚未出发, 江湖上便出了大事。   一日,胭脂楼、点苍派和非鱼楼共同接到一封密信,这信出现的诡秘, 没人知道写这信和送这信的究竟是谁, 它只是突然之间便出现了。   谁知信中所言,却让三派掌门震惊。   信上说梅影即将在哪一月哪一日对这三派进行攻击,请三派掌门提前做好准备。   这信究竟是谁写的, 信上所言是真是假,这写信的人又是如何提前得知梅影行动的。   毫无头绪,然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派掌门在接到此信的当天便加强了十倍的人力防守, 随即写信给离自己最近的江湖同盟,试图联合抵抗梅影。   六大派中,除了小楼和天玄门已宣告退隐外, 就只有青城派没有接到这封信。   而就在三派接到此信的三天后,梅影在夜半子时, 毫无预兆地突袭了青城派,青城派应战。   血战到第五天时, 青城派已抵抗不住。   这次梅影是全面出击,几乎倾巢而出,誓要将青城派拿下。   原本梅影的计划不在青城派, 只不过自从小楼被逼退隐后,青城派冒得太快,陆奇风更是数度公开表明要与梅影对抗到底,因而得到了许多江湖同道的支持。   为防青城派坐大,到时难以拔除,不如先下手为强。   第九天的时候,从青城派逃出、一身血污的几名弟子,分别快马加鞭地赶往天玄门与胭脂楼寻求救兵。   青城派的位置就在天玄门与胭脂楼中间,与点苍非鱼则要多出一倍的路途。   当初五大派联合其他门派形成二十一派联盟对抗梅影的策略,便是按照地理位置来划分的,哪几派离得近,便联袂相助,立誓哪派有难,须得及时救援。   所以在陆家兄弟闹完天玄门后,便有人冷笑青城派愚蠢如猪,放弃了天玄门这一大盟友,相当于断了自己一臂。   青城派弟子快马加鞭用了两天的时间赶到胭脂楼和天玄门。   莫金光闻言,立即带人赶往青城派。   而去天玄门的弟子,无论如何高声呼喊,里面无一人应承。   柳明轩放了陆蕴陆藉,是为了天玄门。他隐忍至此,再让他去救青城派,那是不可能的。   莫金光从胭脂楼启程时已是晚了,青城派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已经无法等到他的救援。   青城派有个后门,要绕到极深的地方才能看到,梅影正是通过这条幽深的小径潜入了青城派。   现在这条路上随处可见青城弟子的尸首,或被刺穿胸膛,或四肢不全,更惨烈的身首异处,异常血腥。   梅影的人已在收拾最后的残局,把尸体搬出去。   这尸体太多,处理起来麻烦,他们大多都扔到坑里埋了,或者直接放火烧了,否则占着地方,连脚都没处下。   青城派极大,几乎可抵得上两个天玄门,而且其风奢靡,雕梁画栋,修饰得分外华丽。   收尾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正厅那里,残杀尚未结束。   格外挺括的飞檐映在月色之中,一只狻猊静静伏在屋脊上。   数名青城派弟子被刀剑挟持着,满身是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淌了一地血河。   但他们还未死,摇摇晃晃地站着,脸上满是惧色。   这次梅影的确是倾巢而出,五护法俱在,就连绿先生和阴公鬼母也在。除了洛小花外,所有人手上都沾了血腥,不知杀了多少人。   洛小花远远地蹲在一处墙头上,手撑着脸,浮一大白插在剑鞘里,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似乎是看腻了这几日的杀伐,眉宇里微显漫不经心。   慕秋华站在所有人的中间,他大概是此刻唯一一个和洛小花一样,手上干干净净,衣裳片尘不染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带任何遮掩,以真面目面对即将覆灭的青城派。   洛小花远远地看着慕秋华的手,可就是这双没有沾上一滴血的手,在所有人对陆奇风进行车轮战后,由他使了最后一击,把陆奇风打到重伤。   洛小花歪了下嘴,他历来没什么怕的人,却一直觉得掌教真是个可怕的家伙。他偏过头,看到了墙下的楚墨白。   楚墨白就站在洛小花蹲的这面墙下,洛小花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溅着几滴没有擦掉的血。   洛小花轻轻哼了哼,楚墨白也会杀正派弟子了,而且,杀的还真不少。   这时传来大哭的声音,哭得异常凄惨,正是陆蕴。   地上狼狈地躺着两个人,同时站着一个人。   陆奇风左手以天虹剑驻地,右臂已被整齐切断,身上并了好几处伤痕。他怒目圆睁,死也不倒下去。   躺着的人里,一个是陆藉,拼了命地要爬起来,奈何伤势太重。   另一个便是陆蕴了,他的伤应该不重,脸上被划了一道剑痕,面无人色,大哭不止,像这三个人里最快要断气的。   “陆掌门好骨气啊,”慕秋华的声音幽幽然的,含了笑说出来的,却阴沉得很,“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和最喜欢的,都是有骨气的人。”   他转过头,看准了一个人,“绿先生,我记得你在湘西时,曾与陆掌门结怨,如今也该是清算这恩怨的时候了。”   于是慕秋华把最后杀人的差事,送给了绿先生。   绿先生这人心眼极小,他在陆奇风手下吃过一败,一直耿耿于怀至今。   今天有报仇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他这人为人处世,向来是恩可忘,仇不可忘,一个人欠了他的东西,他不十倍地讨回来,这辈子都活不清爽。   绿先生手里把玩着针,似乎比在湘西时更老了,但阴沉的气质不改,双眼如鹰,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神,尤其看到他那张布满褶皱沟壑瘦得皮包骨的脸,让人浑身不舒服。   他大概嫌陆蕴太吵,一针飞过去。   绣花针一样细长锐利的银针,擦着陆蕴白嫩的左颊而过,划破了皮肉。   陆蕴猛地拿手摸脸,针上有毒,鲜红的血蓦地变黑。   他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不停打颤,脸上的血液倒流,抽干了一样,白得没有一丝人色。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陆蕴双眼瞪得滚圆,浑身发抖,一直在低声喃喃。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脸色,约莫这几天经历过了活到这么大都没有经历过的惨烈,整个人快要崩溃了。   陆蕴向来嚣张跋扈,意气风发,一旦怕起来,就是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但他一直被保护得太好,紧要关头,总有人能护着他,让他全身而退。   在湘西机关山的绝境时,他依旧骄矜之气不减,还从见过他这幅惨败衰弱的模样。   “死是要死的,但没有那么快,”绿先生气定神闲地道:“你会先烂皮肤,再烂骨肉,最后化掉内脏。这过程大约需要三天的时间。”   陆蕴露出微微的茫然,眼睛空洞地看着他,声音嘶哑地道:“解药,给我解药!”   绿先生竟然点头了,向他招手,“来,爬过来,求一求我,我就给你解药。”   陆奇风瞬间回过头,眼神能把陆蕴直接刺穿。   背后陆藉大叫:“蕴儿!”   陆蕴一个求字还未出口,就被这两人定住了身体,嘴巴张了张,抽噎着噤了声。   绿先生冷笑:“你不怕死了吗?”   陆蕴怕死。   但他更怕爹和大哥现在看他的眼神。他沉重地把头低了下来,手指痉挛地抓着空气。   绿先生挑了眉,心中微恼。   他想看到陆蕴折腰俯首,把尊严丢掉。   方才若非陆奇风和陆藉,陆蕴一定会求他。   绿先生阴毒地笑了笑,他现在对陆奇风愈发讨厌了,想着该如何将他剥皮拆骨才可解了心头恨。   陆奇风一身是血,但站得很稳,一动不动,他全身的力量都撑在了天虹剑上。   绿先生晃着手里的针,问:“方才,到第几招了?”   陆奇风的眼睛里喷出剧烈的火焰来。   一旁的未染笑着提醒:“五百零四招。”   这五百零四招,正是他们对陆奇风几轮车轮战下来,陆奇风一共所使的招数。   “才五百零四招?”绿先生笑了几声:“陆掌门真是老了,这还没过一千招,怎么就这幅德性了。从现在开始,我每赢陆掌门一招,就杀一个青城派弟子,陆掌门觉得如何?”   陆奇风嘴巴里含着血:“无耻之辈!”   这话让不屑陆奇风的人听到,必是要笑的。   陆奇风为人行事实在颇多让人诟病的地方,但现在陆奇风身上却有一股末路的悲凉。   他不躲不闪地迎着绿先生蛇一样能吞噬掉他的眼神,绝不弯腰。   绿先生大概也觉出了他这种执拗,他活到这么大的年纪,见过多少人,知道什么样的人你能让他屈服,而又有一些少之又少的人,无论用怎样的办法,都无法使其低头。   于是更怒,捏住细针的手一用力,折断了那根针。   众人的眼睛忽然被银光闪到。   绿先生闪电般出手了,数根银针齐发,明晃晃地像一条条银线交叠纠缠,分别朝陆奇风的眉心、心脏和各处致命大穴飞去。   细针快要刺破陆奇风皮肤时,陆奇风终于抬手起剑,青城派九花聚顶剑法里的一式,剑法如花展开,让人定睛凝视。   只听几声微弱轻响,再看时,绿先生的针已被陆奇风悉数打落。   好漂亮的剑招。洛小花眼睛直愣愣看着,微微感慨。   陆奇风站在那里,身体终于摇晃了一下。   他一直在等待着绿先生的出手,他也早已想好了该怎样应对,所以那一招使得毫无破绽,几近完美。   绿先生大怒,瘦小的身形向前一窜,眨眼之间人已到陆奇风面前。   他十分矮小,几乎只到陆奇风胸前。   枯如柴木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直取陆奇风咽喉。   陆奇风剑势不停,九花聚顶剑法一招连着一招,每每都将绿先生发出来的针挡下。   忽然,陆奇风剑势往下一偏,绿先生所料不及,剑划伤了绿先生的肩头。   绿先生急退到两丈之外站定,手一抚受伤的地方,满手的血,他怒不可遏。   绿先生厉声问:“几招了?”   未染道:“五百三十招。”   “五百三十招,”绿先生冷冷道:“方才是五百零四招,现在是五百三十招,算来是又过了二十六招。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门人愣了下,立刻应声:“是。”   陆奇风舌齿微微打战,但未说出一个字来。   既是二十六招,便处死二十六名青城派弟子。   连杀二十六人,尖叫凄喊声不绝。   但是那二十六招分明不能算陆奇风输,陆奇风招招漂亮,甚至在最后刺伤了绿先生,应当是陆奇风赢。   要绿先生承认这点简直比登天还难,何况现在已无所谓输或赢,甚至陆家三父子的生死都掌控在绿先生手里。   绿先生并不急,还慢条斯理地先止了一会儿血。   随即,他十指间银针一甩,在场人里,除了陆奇风和慕秋华,无人看到这快得几乎让人忽略的偷袭。   然而这一针不是冲陆奇风而去的,是冲陆蕴去的。   不好!洛小花险些把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牙关一咬。 第96章 青城劫2   陆奇风长剑当空, 天虹迎着月色, 发出灿然光芒,皎若虹光一般。   他身法挪动, 挡在陆蕴面前。   银针打在剑身,陆蕴吓傻了眼,呆愣在当场。   忽然, 陆藉一喝:“爹!”   浓重的阴影投在陆奇风身上, 待陆奇风转过头调转剑锋时,已经晚了。   绿先生矮小的身子已窜到陆奇风身侧,离他仅仅只有一步, 他吊着诡笑,手掌猛拍陆奇风胸膛!   这就是洛小花突然紧张的原因,他太了解绿先生的性情,他要对付陆蕴是假, 偷袭陆奇风是真。   陆奇风吐血不止,整张脸扭曲起来。   是针。   洛小花很仔细地看到绿先生拍陆奇风那一掌的时候,指缝里夹了好几根针, 绿先生是运足了十成内力的,所以那些针已狠狠扎进了陆奇风的脏腑里。   绿先生一掌得手, 十分得意,微笑着说:“这是第几招了?”   分明只有一招, 他还故意要问。   未染也只好配合他,懒洋洋地道:“第五百三十一招。”   绿先生大笑起来,这一招在他自己看来可是实打实赢的。   不过方才那二十六人已是最后还活着的几名弟子, 青城派差不多都死绝了,剩下的全是一具具尸体。   绿先生颇为不悦,他暗黄的眼珠子不知瞟到了谁,拿手一指:“陆大公子和陆二公子不是还能喘气么,难道他们不算青城派的人?”   门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先去拖陆藉。   陆蕴这时候竟然扑了过去,抱住了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陆藉,眼睛里闪过罕见的光。   他死死抱住陆藉,不让人动他。   门人强扯着他,他身上又多添了几处伤口,疼得要命,眼泪一颗颗滚下来。   绿先生略略惊讶了一下,这小子从方才开始就怕死怕得要命,怎么忽然硬气了。   他阴恻恻地道:“好,你不想你大哥死,那你就代你大哥去死吧。”   陆蕴害怕至极,随手抓了几下,终于抓到了一旁他掉落的剑,毫无章法地挥舞起来,想把面前来拽他的人赶走,哭喊道:“给我滚,不要来抓我!爹,救我!快点来救我!”   陆藉强忍着身上的伤,喝断他的哭声:“蕴儿!别哭!死怕什么,大不了一死!”   陆蕴连连摇头,门人随手一击,便将他的佩剑再次打落,震得他手骨剧痛,他颤抖着不停摇头:“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啊……爹,你救我,快救我!”   他跌倒在地,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就是拉他的门人一时都拗不过他的劲。   他爬到陆奇风脚边,死死抓住陆奇风的衣角,寻求庇护。   片刻之后,所有人皆发现了不对劲。   陆奇风没声了,从方才被拍了一掌,他仍然强撑着不倒下后,任由绿先生这么对待陆藉和陆蕴,他一句话也没说,手中天虹剑也未出手阻止。   猛然间,陆蕴的叫喊声真的停住了,也许是他撕扯衣角的力度过重,陆奇风向后倒了下去,陆蕴的嗓子一下子就哑了,呆呆地看着陆奇风摔在地上。   那是极诡异的一幕,陆奇风眼睛还大睁,里面布满血丝,嘴角吐出的血尚未干透,脖子上青筋一条条爆在皮肤底下。   但他的表情凝固了,眼里的光已熄灭。   陆蕴往前膝行了几步,摸了摸陆奇风的脸,小声叫他:“爹。”   一声过后,陆奇风未应,他叫第二声的时候,已带了颤音:“爹,爹。”   陆奇风明明是睁着眼睛,所以陆蕴不甘心地把他的脸朝自己摆正,让他看着自己。   但是陆奇风已死了,绿先生拍完那一掌,扎进他身体里的针直接刺进了脾脏,内腑受损,经脉大震,一口气都不存了,所以陆奇风的脸即便对着陆蕴,眼睛是没有焦点的,恍惚地永远定在一个虚空的点上。   一旁的陆藉大悲,牵动内伤,伏在地上干呕,一半呕出胆汁,一半是鲜血。   陆蕴怔了许久,不知所措地捧着陆奇风的脸,完全懵住了。   只有绿先生在大笑,枯槁的皮肤上经络突起,眼里凶光毕露,开怀不已。   一旁的胖子和瘦子,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也傻乎乎地随着他一起笑,三人笑得前仰后合。   陆奇风死了。天虹剑还攥在他掌心里,死不放手。   陆奇风一死,陆藉知道今日必不得善终,也不再异想天开能逃出生天了,大悲过后,他又大笑,听到他笑,众人奇怪地盯着他。   陆藉怆然道:“狗贼,来日黄泉之下,青城派满门俱化幽魂,也不会放过你!”   他腿骨已被折断,无法站起,只能瘫软在地上。   不是被内力震断的,而是被外力所伤,切口处是个奇怪的弯曲形状,是被这胖瘦二人的机关所断。   绿先生阴笑不止。   他双手沾满鲜血,杀的人何其之多,这样的话,他听临死之人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听得耳朵都生茧。   这时,陆藉忽然毫无征兆地挺起上半身,灌足了双臂的力气,往前猛扑!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做垂死挣扎,即便要死了,也要和绿先生一搏。   绿先生针已在手,随时能将他一针毙命,可他没有出手,因为陆藉并未冲他而来。   陆藉是向陆蕴扑过去的,陆蕴吓了一跳,被他压制住。   陆藉是发了狠力的,把陆蕴压在地上,他掌心运足最后一点内力,朝陆蕴的天灵盖猛拍下去!   绿先生都大感意外,耳边有倒抽几口冷气的声音。   洛小花浑身一抖,继而轻轻叹息,微觉悲从中来。   陆藉是想要保全青城派最后的一点脸面。   他和陆奇风一样,两人在性子上如此相像,把脸面看得重过一切。   身上再多的伤,也要把锦衣披起。临死之际,也不能丢了脸。   他知道陆蕴和他不一样,陆蕴没有那么强硬的性子,他看似张扬,实际外强中干,根本经不起威吓。   他不想让陆蕴对梅影低头,所以他宁愿自己动手,结果了陆蕴,他再自行了结。   对陆藉而言,这是绝境了,无一丝转圜的生机,所以他决定这么做。   陆藉是背对着众人的,没人看到陆藉的脸,也就无从得知他此刻的表情。   谁都知道,陆藉是如何宠溺陆蕴的,宠得陆蕴不知天高地厚。   那时陆藉浑然不觉什么,青城派将来的掌门之位会由他担当,陆蕴也会一直是青城派的二公子,他觉得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陆蕴可以一生无虞,所以陆蕴性子骄纵些,他也从不说什么。   要下杀手去杀一个自己曾经最护佑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洛小花摇摇头。   陆藉应该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哪怕现在对绿先生低头。   陆奇风死了,他是青城派的大弟子,又是陆氏血脉,掌教会想要留着他的命的,以此向全武林炫耀。   保住了命,才有报仇的可能。   有些人会选择这样做,苟且偷生在洛小花看来谈不上懦弱。   但陆藉不是那样的人,宁一死,毋偷生。   谁知,陆藉的手掌只顿在了半空,掌风赫赫,但始终没有拍下去。   洛小花一怔,陆藉反悔了么,紧要关头,他还是不舍得对陆蕴下手么。   然而,洛小花看到的就是陆藉古怪地保持着那个劈掌的动作,一动不动。   随即陆蕴爆出一声凄惨的吼叫。   吼声过后,洛小花看到陆藉倒了下去,一柄剑插在他的腰腹。   他识得,那是陆蕴的佩剑。   陆蕴的伤势本就是最轻的,陆藉双腿俱断,内伤严重,面对这样的陆藉,陆蕴要自保是有能力的。   这也许只是陆蕴的本能,他看到陆藉要伤害他,脑袋一片空白之下,他本能地抓住了剑想阻止陆藉。   他只不过是忘了,陆藉已非完好之身,怎么可能躲过他这一剑。   剑入得不深,但足以把陆藉最后一点生机耗尽。   陆藉仰面朝天,不停抽搐,艰难地把头偏向陆蕴,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但一时间他无法说出。   绿先生抚掌而笑:“好好好,兄弟相残,真是一出好戏,简直比戏台上唱的戏还要好看。陆二公子一剑刺死自己兄长,真是好身手啊!”   陆藉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动了,是不是已经死了,也没人上去看一下,就连陆蕴都傻呆在一旁,不敢去确定他究竟是死是活。   陆蕴的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绿先生讥讽他刺死自己兄长的时候,他终于露出极端痛苦难堪的模样。   那些昔日只长在了皮毛上未入骨血里的张扬此刻烟消云散,他就像个不知所措,茫然地完全不知该怎么办的孩子一样。   众人看到他慢慢爬上前去看陆藉,和片刻之前叫陆奇风一样,他叫道:“大哥。”   他想告诉陆藉他不是故意要刺他一剑的,但是陆藉微微扭过头看向他的时候,他每个字都噎死在了喉咙里。   陆藉还没有死,他竟然还拖着一口气,愣是不闭眼。他狠狠看着陆蕴,目光不像是一个临死之人。   大哥发火的样子他看过很多次,但那都是对旁人,对他,从未有过,更不消说是这么狠戾的眼神。   大哥,是在怪他么。怪他刺了他一剑。   怎么能不怪呢,大哥对他这么好,而他做了什么?   陆蕴肩膀颤动了几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想相信那一剑是自己刺的,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撑不下去地崩溃了。   但是他却不是像之前那样哭泣,而是张大了嘴巴,一声哭声也不闻,只是不停地抽噎喘气,泪水糊了满脸,佝偻在地,额头在地上蹭出血痕。   陆藉已经没有力气,他只能微微地扭动脖子,看过去时,就是这样一个陆蕴。   那时候,陆藉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怜惜,他真的很想要对陆蕴说几句话,奈何吸一口气都是困难,他已无余力了。   绿先生使了个眼色,呆立在一侧的门人连忙醒觉,本是要去拖陆藉的,但现在陆藉已和死人差不多,他便改而去拖陆蕴。   陆蕴怕了,他已经魂不附体,崩溃到底之后,什么廉耻,什么面子,都无法再顾及,他只剩下害怕了。   他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嘴边却大喊:“求求你,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最后四个字被他不断地重复,说的一声比一声响,好像要给自己壮胆一样。   “蕴儿。”陆藉在背后,攒足了一点力气,叫他的名字,大概是想让他不要求人。   陆蕴的喊声盖过了陆藉微弱的话语,谁都没有听到。   绿先生看到陆蕴求饶了,心情大好,那口从湘西时就憋着的闷气,到今时今日总算出了,浑身说不出的痛快。   陆奇风已成了死鬼,陆藉也快是个死人,他知道掌教会想要留下一条陆氏血脉,既然陆蕴求饶了,这下正好。   绿先生从袖子里伸出的手向陆蕴一招,“你过来,我便饶你。”   陆蕴瑟瑟发抖,怕到了极点,哪敢轻易靠近他,可是他的话又不能不听。   过了一会儿,他听命上前。   绿先生却忽道:“我让你起来了吗?我是让你爬过来。”   陆蕴已经不叫也不哭了,脸上的汗水泪水和血迹斑斑点点,满是狼狈。   绿先生是有心侮辱,袖手看着陆蕴,满意地看到陆蕴直起的身子又弯了下去。   这一弯并未费他很大力,但他用了很长时间,弯腰后,他向前慢慢爬行。   原本该在他脸上看到的屈辱一丝也没有,他只是耸着脖子战栗,害怕绿先生会出尔反尔,等他真的爬过去了,他还是会杀了他。   洛小花紧紧收拢五指,约莫使上了一些内力,浮一大白在剑鞘里一荡。   这时陆藉又叫了一声:“蕴儿。”   陆蕴还是没有听到,他十分专注于绿先生要他做的事,生怕没做好就会身首异处。   可是陆藉的声音连站在远处的洛小花都听到了。   那一声之后,陆藉再也没有出过声。 第97章 青城劫3   应该庆幸陆藉没有看到陆蕴在做的事。   绿先生抱怨起来:“你怎么爬得这么慢?”   陆蕴的背脊微微一抽, 果然爬快了, 他爬到了绿先生的脚边。   瘦子在一旁大拍手掌,坐在胖子的肩上手舞足蹈, 觉得很有意思,他道:“胖子,你也爬, 我也要看你爬。”   胖子少说有两百多斤, 要他弯腰爬在地上是多费劲儿的事,胖子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瘦子便对陆蕴道:“你爬我这儿来,爬到我这儿来。”   绿先生大笑, 伸手拍拍陆蕴的头,陆蕴吓得一缩脖子。   他道:“四护法有令,岂能不从。你还不赶快爬过去?”   陆蕴只得再爬到那两人跟前。   胖子的身上臭烘烘的,口水滴到陆蕴头上, 但他毫无反应。   他要生,他怕死,除了死之外, 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瘦子又指了一处,口中连连叫着:“再爬, 再爬,往那儿爬。”   那里站着的是楚墨白。   陆蕴爬到了楚墨白面前, 他抬起头,大概是看到了一张昔日熟悉的面孔,眼睛里轻轻闪过了一点光芒。   他伸出手, 抓住了楚墨白的衣角,低声向他求救。   他说得很微弱,只有墙下的楚墨白和墙上的洛小花听到。   楚墨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陆蕴,脸上的表情没有牵动分毫,似乎一个人这样求他,也没让他有一丝怜惜之情。   甚至,洛小花看到楚墨白的眼神冷彻如雪。   楚墨白突然答应了陆蕴:“好。我救你。”   他手上的朔月剑往陆蕴脖子上横去。   伏阿瞬间出手将他阻止,冷冷地看着楚墨白:“掌教未让你杀他,你怎可自作主张。”   他说的大声,故意要把楚墨白的错说给慕秋华听。   慕秋华微笑着旁观,不动声色。   绿先生大概觉得出够了气,便把陆蕴送给那胖瘦人随他们玩闹。   他看到陆奇风,眼神一下又怨毒,阴鸷地道:“把陆奇风给我吊起来,曝尸三日之后,挫骨扬灰。”   他随处看了看,找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绝佳位置:“就给我吊在这青城派的大门上。这个陆藉,给我砍成三段,扔去喂狗。其他青城派的人,不管死的活的,都一把火烧了。”   这下,绿先生的脸色终于好了许多,一场仇报完,他格外舒爽,连伤口都不觉疼了。   他走到陆奇风尸体前,看中了他手里的天虹剑,将它取走,在手里把玩。   人死剑在,剑不随人死。   天虹依旧耀人眼目,尤其把它放在月色之下,流光溢彩,绿先生亦不免惊奇地啧啧几声。   这时候,慕秋华走了过来,陆蕴看到他,满脸惊恐,肩膀往里收着,嘴唇都在发抖。   慕秋华道:“你手里的剑。”   绿先生低头看了看天虹剑,瞧慕秋华要,连忙呈上。   慕秋华摸着天虹剑,赞道:“好剑。你们知道兵器谱上是如何评价天虹剑的么。”   天虹也是兵器谱上名剑,而且因为它一直作为青城派的镇派之物,所以格外出名,排名比它靠前的反而不如它有名。   天虹剑的评语如雷贯耳,武林中很多人都听过。   伏阿低下头,虚心求教:“不知,还请掌教赐教。”   于是绿先生的知道两个字只好咽回去。   “白虹贯日,光彩溢目。锋芒毕露,张扬太过。”慕秋华在昏暗中凝视它,它丝毫不惧黑暗,犹自散发光芒,“我很喜欢这剑。”   伏阿道:“青城派既毁,这剑自然就归掌教了。”   慕秋华笑道:“我不要。”   伏阿微愣:“为什么?”   慕秋华未答。   他喜欢这剑,因为这剑让他看到了缺点。   锋芒毕露就是天虹剑的缺点。   他把剑一抛,落在了陆蕴脚前,陆蕴被这一下声响惊着了,畏惧地看着他。   慕秋华道:“这剑既是青城派的,就归你了。”   陆蕴惊疑不定,慕秋华柔声安慰他:“把它捡起来,它是你的。”   绿先生微觉气闷,这剑他也喜欢,原想当做战利品收着,不成想还是落在陆家人手里。   几人看着陆蕴弯腰捡剑,被恐惧占有的脸多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之色。   自家的剑,还需要别人施舍给他,他才能拿。   慕秋华微笑着看他,很喜欢他脸上的表情。   他仰起头,看到一轮明月当空而照,有缭绕夜雾,像月下飞霜。   青城派内的最后一场杀伐就此过去。   慕秋华要留着陆蕴的命,楚墨白杀他不得,他冷锐的目光在陆蕴身上结冰,最终他把朔月剑收回剑鞘,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青城派。   青城派后面是一小片野地,风肆意地流淌。   楚墨白兀自站着,浑身愤怒到竟然在轻微地发抖。   他实在太想要杀了陆蕴了,他看到陆蕴,就忍不住想把他千刀万剐。   陆蕴手上沾着柳长烟的血,那血须得以陆蕴的血才能洗清。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几天前,他就写了密信分别送给三大派,告知他们梅影要进攻的时间,唯独青城派,被他遗漏了。   其实他是想写的,不过终究没有写成。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该被私愤牵扯住理智,少了青城派对付梅影,就少了一大助力。他应该冷静一点,抛开私念,做对的事情。   风吹落了盖在他头顶的帽子,露出他的脸,他周身卷着野风,清俊至极的一张脸因为含了复杂的情绪而颇显森然。   背后传来脚步声。   闻言,楚墨白转过身,他不止是转身,连同手里的朔月剑一并朝声音处刺去。   对方大概没料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出手,迅速点足往后一跳,双手同时持住背后的双剑,叫道:“发什么疯啊?!”   楚墨白的剑刺了个空,他保持那个动作不变。   洛小花悻悻地把手从剑上拿开,看到楚墨白眼神这么可怕,他忍不住挑了挑眉,薄薄的嘴角往上一牵,“你怎么回事,杀了这么多天,还没杀够?还是杀的太多了,杀红了眼停不下来?”   楚墨白缓缓地把手臂垂下,对他的嘲讽无动于衷,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洛小花觉得他不是在看着自己,他只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本能地对响声有反应而已,对面的是洛小花也好,是洛小狗也好,都无所谓。   诶,洛小花一拍脑袋,他刚才是不是不小心把自己比喻成狗了?   楚墨白从洛小花身边走过,洛小花想叫住他,可楚墨白睬都不睬他。   洛小花发挥了他一贯的厚脸皮,踢着脚跟在他身后。   楚墨白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而且一路上蹦蹦跳跳,没个正经。   他试图和楚墨白搭话,想撬开他那张千金都难开的嘴,可惜失败了。   洛小花并不气馁,笑道:“楚墨白,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他好像很喜欢给人讲故事,虽没得到楚墨白的回应,但洛小花清了清喉咙,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故事是这样,听好了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长得很好看,虽然他长得好不好看和这个故事没多大关系,不过我就是想说嘛,这个人很好看。然后呢,这个很好看的人和他唯一最亲近的师父住在一起,他的师父告诉他,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很美好很光明的人,千万不要有私欲,千万不要任性,千万不要做不合规矩礼仪的事。这个人很听话,他就把师父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光明的人。”   洛小花说到这里,楚墨白突然站住了脚,害得洛小花差点一头撞上去。   楚墨白回过头,视线冰冷地看着他,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要他闭嘴。   洛小花浑然不惧,一脸笑嘻嘻的:“对嘛,听故事就应该好好地看着说故事的人,这样才有诚意。”   楚墨白道:“你最好现在就闭嘴,不然。”   “不然?怎么样?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洛小花不怕死地微笑,“且听我说下去。有一天,这个人的师父忽然把他关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黑暗没有光明,漆黑一片,那人一开始好害怕,他不停地跑啊喊啊,试图离开这个地方,他也很伤心,不明白他最爱的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就这样,这个人开始在黑暗里生活,每天都活得很绝望,但是这个人没有绝望太久,他想,不能再这样自怨自艾下去,他一定要找到怎么逃离黑暗的办法,他要回到光明的世界里去。”   楚墨白眼底闪过清晰的寒意,洛小花看得明白,那是杀意,楚墨白对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的。   “那个人重新找回了勇气,在黑暗里摸索,他想,自己一定能够出去的。”洛小花慢慢收敛了笑,语气也变轻;“就这么日复一日,他还是没有找到出去的路,渐渐的,他习惯了漆黑,习惯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习惯了之后,似乎离不离开黑暗,能不能找回光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楚墨白,你说是不是?”   楚墨白当然没有回答他,洛小花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他只是要说故事,故事说完了他也就舒坦了。   楚墨白慢慢地把杀意收敛了起来,包括他的愤怒。   再看去时,洛小花发现他又恢复到了那个淡漠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勾不起他的情绪。   洛小花几乎要忍不住感慨,掌教那样的人,究竟是怎么教出这样一个徒弟来的,简直不可思议嘛。   楚墨白转身走了,洛小花没有再追上去,他只好提高了声音把这故事做个总结:“楚墨白,你知道么,故事里的那个人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忘记了这世界上本来就有白天黑夜,有光明自然有黑暗,就像人一样,你……”   他终究没有说完,因为楚墨白使了绝顶的轻功,在他说到“黑天白夜”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洛小花无奈地撇撇嘴,伸手抚摸眼角的泪痣,再次踢着脚荡回了青城派。   这世间有黑便有白,有好便有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一个人,再正义,也会有阴暗的一面。再阴暗,也会有美好的一面。为什么要去纠结自己的恶呢,一个人岂能没有恶,那还是个人么。   楚墨白想要杀陆蕴,洛小花特别理解,这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毕竟楚墨白最至亲的师弟,被陆蕴杀死了。   楚墨白压根不需要为有这种想法而自责。   这么简单的道理,楚墨白那颗看上去明明很聪明的脑袋,怎么会想不通呢。   洛小花叹气,他踢着脚来到了青城派大门前,一抬头,就看到了陆奇风的尸首被悬挂在高大的门楣上。 第98章 少林   青城派被梅影覆灭的五日之后, 消息传遍江湖。   青城派战败, 门派中九成弟子身死,其余活下来的寥寥几人, 已全部臣服于梅影。   胭脂楼莫金光领弟子前去救援青城派时,已晚了一天,青城派已被梅影占领。   镌绣了黑色梅花图腾的旗帜替换了青城派的蓝旗, 而大门上陆奇风的尸首就这么曝晒了五日。   莫金光在野外找到了陆藉被毁坏的尸身, 将他安葬,但不见陆蕴的踪影。   青城派已被梅影全部占领,守卫森严, 莫金光企图攻进去,但都以失败告终,便只好先带人撤退,并且带回了一个消息——   青城派陆二公子陆蕴, 竟然和梅影一起攻击他们。   这消息无疑如雷电霹雳,即昭示着,青城派剩下的人都已降于梅影。   陆奇风和陆藉已死, 而陆蕴恬不知耻地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并肩作战。   一刹间,江湖上对陆蕴的骂名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大家认清楚墨白“真面目”的时候, 各自气愤不已。   以胭脂楼为首,六大派中仅存的三派掌门迅速齐集, 皆取出了那封密信。   三封信,写的一模一样。   三位掌门沉默良久。   终于,温小棠微笑道:“不管如何, 严阵以待吧。”   一旁的莫金光和姜珏轻微地点点头。   奇怪的是,几天之后,梅影毫无动静,三派掌门等了个空。   得到信的门派皆未被攻击,而没有得到信的青城派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温小棠便猜测,梅影此次对阵青城派,虽然大获全胜,但也不是毫发无损。   既有了损失,再来对付他们,未免捉襟见肘。   又等了几日后,依旧没有梅影的任何风声,温小棠便断言,梅影这次不会来了。   温小棠没有料错,慕秋华并无意愿要攻击其他门派,尤其当他知道三派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后,就更没有了这个可能。   这些事情插上了翅膀很快飞遍整个江湖,同时也传到了浮生阁。   周梨实没想到这青城派的报应来的如此之快,前一刻陆蕴才杀了柳长烟,后一刻整个青城派都付出了这么惨烈的代价。   在听了几日消息,得知梅影已经暂时偃旗息鼓之后,她和江重雪便预备还是按照原来计划,去一趟少林寺。   谢天枢认得少林住持,便陪他们一道去。   少林寺闻名遐迩,周梨未曾去过,江重雪也没有。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被赐死于风波亭,岳家遗孀逃匿至少林,蒙少林方丈一辩大师收留,赵构闻之大怒,称少林寺为叛逆,出兵镇压。   一辩大师亲护岳家遗孀逃走,赵构问罪少林,但因少林曾被太-祖定为国寺,又兼寺中诸多高手,赵构深忌讳之,便将少林由国寺降为普通寺庙,口宣少林十大莫须有罪状。   此后少林看淡世情,关起山门,只修禅道不问世事。   从姑苏到少林需要将近十日的路程,策马扬鞭,抵到嵩山脚下的小镇时,三人已满身风尘,权且下马在镇上的茶肆里歇上片刻。   “每年深冬,雪覆嵩山,十分壮观。嵩山最好看的时候,便是它落雪的时候。”   小厮用大吊壶给他们倒了三杯茶,谢天枢捧过茶杯,眼睛望着远处宏伟的山脉时,说。   周梨注意到手里的茶有些特别,茶叶紧细卷曲,色绿香浓,尝上一口,味道微苦而有回甘。   她不免道:“这茶和其他的茶不太一样。”   谢天枢说:“这叫佛茶。”   “佛茶?”周梨放下茶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此茶叶只在嵩山生长,少林寺的僧人们也大多饮用此茶,故当地人称之为佛茶。”   江重雪摸着金错刀的刀鞘,眺望远处山脉。   那山上的少林寺已显出隐约轮廓,日暮时分,飞檐斗拱俱都掩映在霞光之中,浮云流动,依稀有出世之感。   少林寺的故事他听过太多,那些故事像传奇,那些人,也像传说中的人。   可惜,他没有赶上好时候,若是早生个五十年,也许还能窥见举世闻名的少林武当是怎样惊艳无双的风貌。   这几十年,江湖武林已大不同了。百年前,少林寺威震天下,武当横空出世,全真教宣扬着他们“苦己利人”的宗旨,雪山昆仑派则能人辈出,以及峨眉崆峒等派,皆是崭新面貌。   那时节,六大派尚不知在何处,那些昔日的武林泰斗如一轮轮明日般,熠熠地照耀着整个武林,天下高手们单骑走江湖,惩奸除恶,相视大笑,以浊酒一杯,在这江湖风雨夜,消此九曲孤耿时。   少年鲜衣,前辈高唱,无数绝世风华。   可天会变,太阳也不会永远当空而照。   渐渐的,外敌入侵,朝廷腐败,江山开始凋敝,天下开始涂炭,就连最快意平生的江湖都仿佛被连累,跌进了昏暗之中。   也许再大的繁华终将落幕,再明亮的光芒也终会蒙尘。   靖康之难这前前后后几十年里,少林因收留岳飞后人被视做叛逆,武当多次助朝廷出征抗金意欲迎回二帝,赵构登基之后因惧自己皇位不保,将所有要迎回二帝的言论统统压下,从此武当被弃如敝履。   至于出尘高洁的昆仑派早已看透一切,再不插手天下诸事。   就连那些曾经能与这些门派比肩的岳阳哥舒府,机关城鲁家,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逐渐凋敝了。   近几年间,六大派崛起,但即便是六大派掌门也须得承认,六大派中除了小楼尚算正宗之外,其他五派在那些武林泰斗尚未倒下之前,根本是不入流的。   六大派的崛起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是在武林无人当家做主的时刻,他们才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却终究比不得当年那些泰山北斗。   武林更替,一切皆非当年面貌。   江重雪和周梨,甚至是谢天枢,都未曾经历过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只从无数传说中窥得几分当年先辈们的神采。   江重雪突然心头感慨,无端地想到这些陈年旧事,恰好茶肆里有个讲快板的伶人,把那江湖事当做调侃来说,笑着讲到一句“现今武当皆是牛鼻子,少林只会念阿弥陀佛。”   他一怔,手捏紧茶杯,听着周围人哄笑,快板声昂扬得很,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茶喝完,趁着天色还没黑,三人赶紧出了小镇,往山上走,好在太阳落山前,总算赶到少林寺的山门。   百年古寺,浮屠高耸,坐落在绵延而巍峨的山脉间,一派出尘的禅意。   现今的少林方丈仍是一辩大师,今夕应有古稀高龄了。   谢天枢当年与小楼出师后行走江湖,曾拜访过闻名久已的少林寺,还曾听一辩大师讲经说法,此后每年都会来拜访这位前辈。   守门的沙弥果然认得他,将三人迎了进去。   进入山门之后,便是大雄宝殿,沙弥请他们稍后,方丈正给僧人们做晚课。   周梨看到大雄宝殿里一尊法相庄严的佛陀,心生敬畏。   遇庙拜佛,既到了少林寺,不拜一拜佛怎么说得过去。   “他们怎么在这里。”忽看江重雪挑眉,轻声道。   周梨这才看到那尊佛陀之下原来有两人,一跪一站,跪着的那个与蒲团上双手拿香,正在拜佛,站着的人正抬头凝视佛陀。   三人走进去时,那站着的人率先回头,惊了一惊,“是你们。”   看到谢天枢时,他低头思索了一阵,逐渐浮起讶异,“你,你是……谢前辈。”   谢天枢看他一眼,说:“你长大了。”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露出窘迫模样。   那跪着的人也站起来,也惊了一惊,只不过他从容有度,笑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谢前辈。”   谢天枢看着这两个后辈,道:“你们都长大了。”   周梨忍不住因为这句话笑出来,心想,莫金光和温小棠早已是一派之主,但在江湖前辈面前也只是“长大了”而已。   莫金光和温小棠少时都曾拜访过小楼,那时候的谢天枢是小楼最出色的大弟子。   莫金光记得,当年自己五岁,随师父上金陵,见过才二十多岁的谢天枢,年轻磊落,气韵清雅,他甚至记得,当时谢天枢身边还站着一个丝毫不逊色与他的慕秋华,两人衣袂飘扬,一派清风气质。   两位掌门人上前见过谢天枢,谢天枢淡淡地回礼,周梨奇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温小棠说话前先咳嗽几声,用袖子挡了挡,放下时才说:“我身子不好,每年都会来少林寺取药。少林寺的人参养荣丸外头寻不得,只有少林寺精通药草医理的衍理大师才懂得炼制,每炼不过十二颗,去岁的我已吃完,故今年再来讨药。”   莫金光忙道:“我是路上偶遇温掌门,这少林寺我还未曾拜访过,便干脆与他同行。尤其最近青城派发生的事,你们也应该都知道了……”   他叹气,说:“我此来,也是想求一求少林寺,看看少林寺愿不愿意帮忙抵抗梅影。”   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可惜,方丈大师已拒绝了我。”   讲到这,他语气微微低迷。   温小棠拍了拍莫金光,让他提起点精神来,说着说着便又咳嗽。   周梨知道温小棠有病,但没想到他真是个病秧子,年纪轻轻竟要吃人参养荣丸吊命。   谢天枢却记得很清楚,当年温小棠来小楼做客时才七岁,那时候他便气血不足,大热天还裹得严实。   温小棠的病明显是胎里带来的,他先天身体便有缺陷,所幸自小习武,有点内力护身,加上年年都吃人参养荣丸,才活得到这个年纪,换做平常人家,也许早就夭折了。   温小棠捂着嘴巴咳嗽,眼睛却冷静锐利得不像一个病人,他咳完之后,扯起嘴角微笑:“周姑娘原来和谢前辈认识,当初在小楼时发生了许多不快之事,一波三折,让姑娘受了些委屈,还请姑娘宽宏大量,不要与我们计较。”   他都这么说了,周梨哪里还能计较,连忙摆手:“不计较,不计较。”   “听闻几年前姜掌门深陷囹圄时,还是周姑娘出手相救的,”温小棠认真地拱了拱手,“周女侠不计前嫌,还能对六大派的人出手相救,实在高义,非鱼楼很愿意交周女侠这个朋友,将来若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向非鱼楼开口。”   周梨就喜欢听别人叫她女侠,一叫她骨头就酥,哪怕知道温小棠是看在她和谢天枢认识,所以才恭维她,她也甘心领受,爽朗笑道:“好,我交你这个朋友。”   温小棠恭维着周梨,江重雪有趣地看着他,他大概也注意到了江重雪的目光,回视过去。   视线与半空中一番碰撞。   温小棠低头时看到他的刀:“这是,金错刀吗?”   江重雪微笑,很想知道他会拿什么话来恭维他,“不错,正是金错刀,江北邪魔外道金刀堂的金错刀。”   “这刀我还是第一次见,”温小棠慢慢笑着,说:“名字却听过许多回,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就不知道了。”   江重雪旋即抽刀而出,刀风刮到温小棠脸上,他已用刀指住温小棠,“如何,可名副其实?”   温小棠微微一笑,只说两字:“好刀。”   江重雪愣了愣,突然冷笑一声,把刀回鞘,心中不大自在,暗怪自己忍耐不住,中了这小子的激将法。   这个温小棠,八面玲珑,心有七窍,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很是到家,他见周梨是可以恭维的,于是恭维她,而他也看出江重雪是不吃这套的人,故换了个法子,激一激他,没想到果然一激即中。   两个回合,皆是温小棠占了上风,江重雪心意很是不平。   旁观的莫金光完全摸不着头脑,至于另一个旁观的谢天枢,则淡淡说了一句:“心智用得太深,与身体无益。放宽心胸,学莫掌门,自能海阔天空。”   莫金光“啊?”了一声,而温小棠脸色也许是变了变,但也只是稍纵即逝,拱手道:“多谢谢前辈教诲。”   周梨笑起来,勉强这第三回 合,让温小棠落了下风。   他们这里机锋打完,有沙弥走进来,请谢天枢三人到方丈室去。   大雄宝殿外夜色已落下,他们携一身烟火气,走进方丈室。   一辩大师在室中入定,敲门声响起,他方睁开双目,起身开门迎接,并让沙弥布置茶水。   周梨见他身形瘦削,五官自带肃穆,如身后供奉在香案上的一尊释迦牟尼佛像。   四人坐与蒲团上,谢天枢把此来的目的一说,一辩大师听后,微凝起眉头,“哦?如今江湖上,又有人学会了坏字经吗?”   三人一同点头,一辩道:“说起来,这是我少林罪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此经还在贻害世人。”   江重雪道:“少林已远离江湖,本不该为江湖事特来搅扰,但这个练成坏字经的人,眼看要成武林一大祸害,不得已,只好问一问方丈,究竟可有法子,能够对付这门武功的吗?”   一辩合十念声佛号:“既已来搅扰,就没什么该不该之说。”   江重雪一怔,没想到这大师还很有脾气,忍不住笑了笑,点头:“是,晚辈多言了。”   当年敢与一国之君据理力争,敢亲自护送岳家后人逃脱,敢面对朝廷重兵而面不改色,自然是有些脾气的。   都说出家人超然物外,那太人云亦云了。   真正超然物外的人是没人知道名字的,这类人遁迹山林世人哪会知道。   人在尘世,必受红尘俗世围绕,但那无所谓,佛在心中,哪怕皮囊浸满俗世烟尘气,只要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自认为该做的事,自得心灵平静。   “此经初练时功力大增,继而身体损毁,最后走火入魔而死。若能在身体损坏阶段取得一株千年灵芝,便可将其治愈,功力大增,这门武功便算真正练成。”   一辩说着,捧过茶杯,这茶就是他们在茶肆喝的佛茶。   “又或者,可以靠着吸纳别人的功力来抵御身体的损坏。当年那个离经叛道之人,便是在身体自损阶段,偷取了少林寺一株千年灵芝,服下之后,身体自愈,随即与当时的方丈打成平手,逃下山去了。”   这和谢天枢说的差不多,周梨想起在坏字经的最后那页上画的一株灵芝,她疑惑道:“真的有开了一千年的灵芝吗?”   “世上没有开了一千年的灵芝,那是不存在的,”一辩告诉她:“灵芝生长于千年古树上,故称千年灵芝。”   周梨顿觉自己很没知识,但她问题还没问完,只好继续问:“那么,现在少林寺可还有千年灵芝吗?”   一辩道:“千年古树极其稀有,天下唯独少林寺后山有一棵,而它何时能长出一株灵芝要看天时地利,几年前,这棵古树又长出一株灵芝来,如今就保存在我寺的药塔之中,由我衍理师弟看管。”   江重雪连忙问道:“可有人来窃取过这株灵芝吗?”   一辩点头:“超出双掌之数。”   周梨和江重雪惊讶地异口同声:“这么多人?”   一辩却是一副无甚可惊讶的样子:“千年灵芝是治疗内伤的圣药,但凡存有一口气在,食之便可起死回生,习武之人食之更是功力大增,自然让世人趋之若鹜。”   话是这么说,但敢来少林寺偷东西的,胆子也算极大。   一辩说:“这些人中,有三人是真正为救人性命而来,目的纯粹,不为己私,也未有害人之心,我故将灵芝分与他们,所以那株千年灵芝,如今还剩下三分之一。”   周梨嘴巴险些没把关,她还以为这千年灵芝食之必是一整株,原来一小片就可救人性命了。   千年灵芝药力极强,要是整株吃下去,那可是要七窍流血而死的。   她汗颜,还好没把这疑问说出来。   谢天枢沉默良久,此刻终于说话:“您说当年那位创出坏字经的少林弟子,与方丈打成平手。”   看到一辩点头,谢天枢眼睛微微亮起。   这和传言不符,传言是说那人打败了方丈。   谢天枢紧接着问:“当年那位方丈是以何武功与他打成平手?”   “方丈身负多门武学,但与那人交手时,真正胜过那人的,则是依仗方丈深厚的内功心经。”一辩喝茶,喝完说:“那内功心经便是我少林的无上心法洗髓经。”   少林有两大至高武学,乃江湖武林之瑰宝,一为易筋经,一为洗髓经。   传言禅宗祖师达摩在圆寂时遗下一铁盒,盒中藏《洗髓》、《易筋》两本经帖,以传后世。   易筋经为外家功夫之巅峰,所谓“习得易筋经,便成金刚体”,而洗髓经则是内功心经,比易筋经更加难修,“洗髓经若成,岁与天地同。”   这说法自然是夸张了些,但也至少可知,若是练成洗髓经,不但延年益寿,且内功浑厚天下鲜有敌手。   一辩道:“我少林百年之间,修成洗髓经者,不过二人也,一为达摩祖师,二,便是那位师尊了。坏字经乃邪异之经,导人向恶,而洗髓经则是天地正统,引人入善,这二经上所讲述的内容,皆是我禅宗经略,一个试图以魔渡人,一个则修无极大道,所以,洗髓经是压制坏字经最好的一门武功。”   他说完,眉目一片平静。   三人沉默,要打败坏字经,须得练成洗髓经,这未免太强人所难。   他们千里迢迢,为求一个解决之法,如今得到,似乎却也与未得到没有分别。   谢天枢还是拱手诚谢,面向周梨,让她将手腕伸出,请一辩为她诊脉。   一辩是少林住持,他一定知道周梨所修习的残本究竟是哪门少林武功。   一辩的僧袍袖子滑到腕骨,他人极瘦,骨骼分明而突出,但这瘦不是病态的瘦,而是一种精炼之感。   江重雪盯着他的手,粗略一看,便知晓他的功夫十分厉害,在师父之上。   一辩诊脉时眉头微锁,神态认真,他略略抬头,看向周梨,周梨眨了眨眼睛,随即她觉掌心一阵温热,惊异之下,本能地以内功相抵。   片刻,一辩诊脉完毕。   思索良久,略有讶异、疑问,以及奇怪。   他语出惊人地道:“阿弥陀佛,姑娘身负我少林洗髓经,究竟何处习来?” 第99章 偷药   一辩的眼睛很有神, 他年纪已高, 可眼珠黑白分明,丝毫不见浑浊。   他的眼神看向周梨时谈不上锐利, 却极有分量,电光火石之间,周梨惊出小半身冷汗。   但一辩眼中没有责备, 似乎并没有问罪的意思。   一个外人, 竟然修炼到了他们的本门至宝,换做其他门派,早将周梨拿下, 告她个偷师之名。   江重雪慢慢扬起眉梢,拍了下周梨,周梨惊然回首:“老实说给方丈听。”   周梨滞了下呼吸,点头, 面对一辩的眼睛,把得到那残本的经历说与大师。   一辩沉吟:“百年来,洗髓经的原本一直收在我寺藏经阁中, 有许多僧众观摩过,以期修成此经, 虽然此经只传本门弟子,但百年来, 少林也曾出过几个叛逆之人,那些人中,亦有看过洗髓经者, 后逃离少林遁入江湖,便将看过的洗髓经重新默写出来,传在了江湖上,不过,都是些残本罢了。洗髓经若无完本,是修炼不成的。而即便有完本,也很难修炼成功。”   他看周梨,有许多神色交错着卷过那张坚硬的脸,竟是露出了三人见他之后的第一个笑。   笑意一纵即逝,江重雪看出了感慨,谢天枢看出了希望,周梨还陷在震惊之中。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莫名其妙地竟然练了少林的洗髓经。   一笑之后,一辩道:“姑娘仅靠残本,便能修炼出洗髓经的气来,很是难得。也许姑娘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所以可以这么快吸收洗髓经的心法。”   周梨结巴:“是、是么。”   “我看是,”江重雪忍不住把双臂一插,在大师面前拆穿她:“此女子食量惊人,运气也惊人,的确像是异于常人。”   周梨被他一个揶揄,震惊感退去不少。   “如今我寺已关闭山门,不问世事,可天下事,不是一扇门能关住的。”一辩突然打出禅机,眉目冷峻,“树叶飘落,老衲却不知它有没有落地。”   既说了飘落,又怎会不落地。   两个后辈不懂这禅机,谢天枢看向窗外。   夜色里,方丈室外的一棵大树抖落绿叶。   树叶有没有落地,取决你的眼睛。你若不看它,它在你心中便永远也落不了地,你若看了它,便可亲眼见它落了地。   世事也是如此。   佛家讲五蕴皆空,放下一切,才能摆脱苦厄,得见大自在。   佛陀做得到,人却做不到。   当此乱世,若不救万民与水火,读再多经书,念再多声阿弥陀佛,又有何意。   留着多念一声佛号的气,去多救一个人,胜造浮屠。   可热血被现实浇冷,君权的重锤一击而下,不照样打弯了百年古寺的脊梁。   树叶飘落,就如同江山倾圯百姓流离,你若闭起眼睛,把这当做时间洪流里微不足道的一抹挣扎,万事万物,终究合久必分,人世更替,君朝更替,仿佛都成一颗芥子般微小。   可你若睁开眼睛,眼见血流漂杵,江山不保,你心可痛?   一辩说他不知树叶有无落地,他并不是真的不知,而是避开了这个难解的问题,因为答案他寻不得。   周梨虽然不懂这禅机的意思,但她此刻看着一辩大师,觉出了某种浓烈的无可奈何。   “老衲虽不知树叶有无落地,但却知道,为这世上多添一道光明,亦是好的,”一辩的无可奈何剥落,那些感慨也尽数收起,藏在皮囊底下,说:“姑娘有修习洗髓经的资质,虽不是本门中人,但老衲可与其他七位护寺禅师商议,若得他们同意,姑娘便可在藏经阁取洗髓经完本观摩。”   周梨惊讶地撑起眼皮:“大师,你、你愿意给我练少林寺的无上内功?”   一辩说:“如果姑娘非邪异之人,便可练此经。如今江湖上又出现修得坏字经的人,这是我寺遗留下的罪过,便算作是老衲对世人的补偿。但老衲与几位护寺禅师还要用较长时间考量姑娘为人,如果姑娘愿意练这门心经的话,也许要在我寺多逗留一段日子了。”   周梨撑起身子,连忙张口应下:“我愿意!”   说的无比响亮,一辩看着她,半晌,轻轻点头。   练功不易,考量亦不易。   本来周梨此行只做短行,如今变作长居,但既来之则安之。   翌日一辩便领周梨见过七位护寺禅师,那七名老僧齐念佛号,把周梨惊了一惊。   他们目光梭巡半天,试了试周梨身手,言她的确是“练武好材质”。   她心喜得很,没想到自己这幅臭皮囊,竟然生得比旁人好,也算老天爷待她不薄,至于少时流浪的惨绝,她便也不跟老天爷计较了。   接下来几天,几位大师轮流考量起周梨,从她的言谈举止到品行观念,无一不问。   周梨被轮番炮轰,头晕脑胀,尤其七位大师的禅机讲得她一头雾水,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   周梨有次不小心听到其中一位大师同另一位大师说她“毫无佛性,知识匮乏,言谈普通,举止一般”,讲得她十分惭愧,暗自滴汗。   书到用时方恨少,周梨恨不得此刻把墨水往肚子里倒。   好在那位大师后面还说了“但人情练达,天分极高,无大智而有小慧也。”   可惜周梨难过与前面几句话,后面她没听到。   她把这话告诉江重雪的时候,江重雪捧着一本经书大笑。   周梨考量期间,江重雪闲来无事,去藏经阁取书来读。   藏经阁的书有一部分是可以供外人借阅的,江重雪便借了经书和一本教人吐纳运气的典籍,照着一练,竟觉脏腑肃清,身体清爽得很,不由感叹起少林武功的确天下第一,连一本小小的教人吐纳的书都写得这么好。   有时他遇到莫金光与温小棠,便谈论起江湖庙堂。   他们本就年纪相仿,有许多话可以说到一起。   讲到激昂时,江重雪便笑而举刀,与莫金光切磋。   两人一刀一剑,相映成辉。   于树下端坐洗着茶具的温小棠微笑眯眼,在他们一轮比试完后,他茶已斟好,让他们坐下喝茶。   时常碰到周梨从大师们的课上偷溜出来闻到茶香,便将好茶当做牛饮,咕噜咕噜地灌下肚子,引温小棠摇头。   偶尔谢天枢或其他几位大师路过,还能指教他们几招。   这少林禅寺,暮鼓晨钟,虽在红尘里,尤觉六界外,仿佛一切纷杂之事,到这里也尽做消弭。   半月之后的某天,驻守少林寺药塔的护寺禅师之一的衍理大师下令打开药炉,把今岁炼制完毕的药丸分别装瓶,取了其中一瓶人参养荣丸让弟子去送给温小棠,其他药瓶也安置妥当。   唯独他把一个窄口细颈的白瓷瓶捏在手里,笑了笑,未把它放进柜阁里,而是摆在桌上最明显的位置。   孤零零的一个瓶子,照着窗外渐落的乌金。   夜色急匆匆落下了。   子时刚过,寺内寂静,僧人起卧有时,除却守寺巡逻的武僧外,皆已入睡。   今晚风大,山间林涛如怒,已睡在塌上的谢天枢忽而睁开双眼。   他的眼睛睁开时不见一丝睡意,随即毫无声息地披衣而起,仰头望顶。   有人从他屋顶上飞过,那人轻功极好,几乎没有响动,但仍被他察觉。   谢天枢轻轻推开了门,屋顶上已无人,他看到远处一抹黑影在微亮的月色里纵去,他身法如风地跟上。   这黑影足不点地,一路临风,遇巡逻武僧,便闪避身形。   这人似乎已非第一次前来,对少林的巡逻了如指掌。他所去好像是药塔方向,谢天枢觉出了他的目的,紧随其后。   未几,一道黑影避开守塔沙弥的眼睛,从窗户跃入。   这黑影却并非是谢天枢追着的那道,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比谢天枢正追着的黑影率先进入药塔。   塔中未点烛,一片漆黑,他浑身包裹夜行衣,完美融合。   这人从窗户滑入后,也不翻箱倒柜,径直去取桌上那白瓷细瓶。   手尚在半空时,便听身后响起:“我佛慈悲,何人来我少林寺偷取丹药。”   他暗骂一声老秃驴,腹诽道,年年皆是这句话,也不换个新词,无趣。   想着,毫不犹豫地把药瓶先拿起塞进衣服里,身后一股劲风已到他脖颈,他即刻回身出掌,掌风犀利,掌法娴熟。   衍理侧身避开,宽大僧袍扬起,袖中双手攥紧成拳,两只脚轻快变换步法,拳头则直击对方面颊。   他出拳如游龙,配合步法,上下相随,乃少林罗汉拳。   那黑衣人向后翻纵,似乎知道非他敌手,不愿与他纠缠,取药之后,便想从来路逃脱。   衍理却不放过他,硬是拽过他半幅衣袖,黑衣人一只手臂落入衍理怀中,衍理张开手掌,捏住他肩骨下滑,紧紧按住他的右手手腕。   黑衣人右手被桎梏,只好左手探出。   岂知衍理突然变化拳法,改拳为掌,一套般若禅掌使得行云流水,击中黑衣人胸腹,黑衣人一刹弯腰,于是双腕皆被衍理擒住。   衍理是护寺禅师,武功仅在方丈之下,放眼天下都未有几个敌手。   黑衣人咬牙抬头,忽然衣服上古怪地抖落起一阵粉末,衍理蹙眉,抬起一只手挡在面部。   黑衣人想趁机逃脱,岂料衍理只用一只手抓他,他也挣脱不得。   衍理挡住他散播的毒-粉,摇摇头,语气颇为怪责这黑衣人不懂自爱,“施主拖一身残躯,不听贫僧告诫,仍旧用毒不止,我佛不忍,阿弥陀佛。”   “废话。”他大骂一声,衍理把他擒得更牢,同时几根手指压住他脉搏,一诊之下,即眉头更深,“施主,你——”   话到一半中断,衍理旋即脸色一变,突然把这黑衣人松开,纵身掠往下层。   很快便传来打斗声,同时听衍理说:“我佛慈悲,何人来我少林寺偷取千年灵芝。”   这臭秃驴果然是没有新词的。   上面这位黑衣人悻悻撇嘴,感谢了一下下面这位黑衣人为他摆脱掉了衍理,连忙从窗户跃了出去。   岂知今夜他倒霉,人还凌空未落,恰逢谢天枢赶到,横腿便向他扫来。   他连忙定住松懈的心神,转头看到谢天枢那张千年不变的冰山脸,略微震惊,短促一笑——   这是什么鬼孽缘。   这一笑就叫谢天枢把他认出来,哪怕他一身黑衣从头裹到尾,压根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谢天枢抬起头看他半侧身影,眼角提起:“情儿?”   哥舒似情隐藏的嘴角勾了一下,趁势挥掌,被谢天枢举手握住,同时去扯他脸上面纱。   哥舒似情挡了几下,终究非他敌手,面纱扯落,夜色寂静,父子两四目相对。   突然,衍理与另一名黑衣人从药塔战到了外面,那黑衣人偷灵芝不成,破门而出,与地上一滚,即刻弹身飞起。   衍理宽袖一扬,手掌抓住他后脚跟,把他从半空扯下来。   谢天枢看哥舒似情一眼,先去为衍理助阵。   哥舒似情撇嘴,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他足不点地地飞了几个起落,却忽然又停下,站定身姿后想了想,暗骂一声,又莫名其妙地飞了回去。正巧看到那黑衣人挣脱开了衍理的纠缠,打伤了守塔的沙弥,趁衍理抱住沙弥之际,转身即逃。   谢天枢从一侧包抄上去,与那名黑衣人在屋顶上追逐。   哥舒似情紧跟在谢天枢身后,这两人轻功都绝佳,他要跟上着实吃力。   守夜的武僧已听到打斗,敲响了寺钟。钟声洪亮地响彻山谷,低沉又恢弘。   哥舒似情没有追上,他失去了谢天枢的踪影。   极目四望,满地树影惶惶,一个人影也无。   那黑衣人武功不低,绝对在自己之上,且能与衍理打个平手,谢天枢与那人动手,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轻轻皱眉。   忽然,远处古道上传来笛声,哥舒似情赫然抬首。   这曲子他也会吹,谢天枢更是时常吹起,但此刻吹笛子的人并非谢天枢。   曲子做了变调,音节都拔高几度,尖锐刺耳。   哥舒似情吹这首曲子,习惯降音,这人却是高音。音律往上扬了之后,便让人觉得好好一首曲子,听得人头皮发麻。   哥舒似情往笛声处飞去,片刻,笛声戛然而止,他在古道上看到了谢天枢,松了口气。   谢天枢站在月下,低头看着手中一物,黑衣人不见踪影。   哥舒似情望了望,问:“人呢?”   谢天枢道:“逃了。”   他嘲笑:“也有你追不上的人?”   谢天枢低着头,手里多了一管笛子,那笛子是墨黑的,浮着一层月色,郁郁寡欢。   笛子上有剑痕,似乎曾经受过重创,但这笛子的主人却没有丢弃它,还把它修好了。   乍看之下,它已陈旧,但保养得宜,音色还算中等水准。   人是逃了,但那人留下了这管笛子。   谢天枢久久地看着它,哥舒似情道:“你虽然喜欢笛子,但这笛子是别人的东西,你也不至于这么爱不释手吧。”   “这不是别人的东西,”谢天枢脱口:“这是我做的。”   他说完,觉得不对,又改口:“不,的确,不是我的东西。”   笛子虽是他亲手雕刻完成的,但他已经将这笛子送了出去。   送出去的东西,自然就不再是他的了。   却没想到几十年后,这笛子竟然还能轮回到他手上。   他反手把笛子负在身后,脑中已描摹出那人始终微笑的轮廓。   谢天枢明白,那人留下这笛子,是在向他道一句,好久不见。 第100章 练功   寺庙的钟声响了十下, 是有敌入侵的意思。   半夜三更, 众人皆被惊醒。   周梨和江重雪赶去大雄宝殿,途遇莫金光和温小棠, 四人结伴,听僧侣说有贼人偷入寺中窃药,打死了一个沙弥。   灯火明亮, 方丈与护寺禅师都已在殿中, 周梨进去时,闻到熟悉的怪香味,那是哥舒似情身上的脂粉味药味毒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一闻之下奇怪地转过头, 没想到真的会看到他,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哥舒似情风情地眨眼,被几个武僧用木棍交错卡住脖子,尚有心情微笑:“丫头?你怎么也在这和尚庙里?难道是看破红尘要出家?那也该去尼姑庵才对呀。”   周梨没功夫听他闲扯, 武僧不肯放下棍子,牢牢抵住他,周梨向他黑下脸:“偷药杀人的不会就是你吧?”   哥舒似情一笑, 懒得多费口水来解释。   谢天枢站在一旁,也不求情。入寺偷药本就不对, 该让方丈发落。   周梨心里纳罕,哥舒似情做事一向乖张出格, 不过,到少林寺偷药,还杀人, 不像他的作风。   守塔的沙弥武功不济,被黑衣人震断了心脉,不等衍理取出千年灵芝相救,已咽下最后一口气。   衍理合上那沙弥不瞑目的眼睛,叹息一回,照旧是念一声我佛,然后再念往生咒超度。   念完回头,与一辩低语几句,一辩点头,衍理便叫武僧们放开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自由后,抿下嘴角,面对和尚们集体看过来的目光,他装作戚戚然的模样:“人不是我杀的。”   衍理点头:“贫僧知道。”   他微笑:“那就好了,我可以走了。”   衍理摇头:“施主走不得。”   “为什么?”他挑眉,“你不会是想留我下来陪你做和尚吧。”   哥舒似情若做了和尚,定要把这笼着佛气烟火的地方都染上几分胭脂味,所以他笑:“佛门重地,我罪孽深重,还是莫让我给玷污了,让我走吧。”   他讲自己罪孽深重时,谢天枢眼中光芒轻闪。   “施主每年的今天都来我寺中偷药,屡次冒犯我佛,实在罪过,”衍理好整以暇地双手合十,低头道:“施主既然年年都来,不如就留在寺中,也免去施主来回劳苦。”   周梨更加震惊,年年都来偷东西,合着这家伙还是少林寺常客。   哥舒似情笑意湮灭:“臭秃驴,你想软禁我?”   他冷笑,撩起衣袍跨出大殿门槛,脚踏出去半只,被僧众拦住。   正要动手,谢天枢瞬移到他身边,硬是按下他的手,点住他的穴道,旋即向衍理半俯下身:“多谢大师不计他偷药之过,还施以援手,赐药与他,为他解毒。”   衍理笑了一笑,念道:“我佛慈悲。种善因得善果,哥舒施主曾救过我寺弟子一条性命,贫僧要还他这份善果。”   周梨听了糊涂,去看哥舒似情,他哼了一声,不说话。   凭哥舒似情的武功,非衍理对手,他年年来少林寺偷药,早该被衍理擒住,是衍理有心放过,他才能够得手。   五年前,哥舒似情毒性入骨,他也精通医理,但到底有限,无法炼制出可以救自己一命的丹药。   而天下之大,唯独少林藏有最好的解毒灵药金蚕玉露丸,他偷入少林,窃取丹药,被衍理发现。   逃下山时,途遇一名少林弟子倒在地上,被毒蛇所咬,眼看要一命呜呼。   哥舒似情手里刚好有偷到手的金蚕玉露丸,随手便取了一颗塞进那弟子口中。   衍理正好追来,他把那弟子扔到衍理怀中,借此逃脱。   说到底,他是借了少林丹药救了少林弟子,这所谓的救人一命,似乎并不纯粹,但在衍理看来,救就是救,他那时正在逃跑,全然可以见死不救。   衍理没想到第二年他又来偷药,衍理与他交过一次手,立即将他认出,便没有下死手,反而在交手之中探到他脉象已毒入骨髓,惊讶之余,便知晓了他偷药的原因。   于是后来几年,他总会多炼制一瓶金蚕玉露丸,并故意把药放在桌上,让哥舒似情来偷,而每次与他交手,也是想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如何了。   哥舒似情不知道的是,衍理每年为他把脉,是为了调整炼药的成分,这几年,衍理苦思冥想,如何能解掉哥舒似情身上的毒,可惜,他没有想出来,而哥舒似情的毒日益深沉,几乎连金蚕玉露丸也即将对他失效。   谢天枢也每年与他交手,曾探得他身上有神药护体,如今总算知道,原来是少林丹药。   他看向哥舒似情时露出些许笑意。   这很好,他竟会为了自己这条性命来少林偷药,虽然行为不当,但至少证明,他是有心要活下去的。   谢天枢一直觉得哥舒似情身上有浓重的自毁情结,他仿佛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快死了,活得灰暗而自弃。   他原来也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   哥舒似情皱眉,低语:“你别想多了,我让自己活着,是为了你,”他一字一句,“为了杀你。”   如果他真的在乎自己的命,就不会一边吃着金蚕玉露丸,一边继续无所顾忌地炼毒了。   他是为了秉承哥舒轻眉的遗命,杀了谢天枢,在这之前,他还不能让自己死。   谢天枢定睛看他,点了下头,“也好。”   哥舒似情怔了怔,哈地一声笑出来。   衍理走过去,终于不用在打斗中为他把脉,摸了许久脉象,又是叹息一回。   哥舒似情五官皱着,正要说一句“别给我再念什么你的佛”就听衍理道:“我佛慈悲,施主毒性太深,难以根除。”   他想了一想,说:“暂且把哥舒施主搬去山后达摩洞,那处清幽雅致,最能清除脏腑污秽。”   他说的是搬,于是几个武僧当真就把点了穴的哥舒似情搬了起来。   谢天枢的点穴手法极好,他功力又深,哥舒似情冲不开穴道,只能任由自己被搬走。   他难得脸都发绿,骂道:“臭和尚,老秃驴,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烧了你的药塔!烧了你!再烧了这少林寺!”   一路骂骂咧咧,言辞越发污秽。   周梨心情却不是很好,问道:“衍理大师,他身上的毒真的很难解吗,千年灵芝也解不得吗?”   “千年灵芝是治疗内伤以及提升功力的至宝灵药,但解不了毒,哥舒施主的毒已入骨髓,千年灵芝救他不得。”衍理说。   周梨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予谢天枢:“谢前辈说春风渡可解,真的可解吗?”   衍理还是摇头,却见谢天枢点头,只说两字:“可解。”   周梨轻吁了一口气,衍理眼神微变,看向谢天枢,谢天枢知道他要说什么,对他微微摇头,衍理便明白了,眼神变了变。   江重雪说起另一个黑衣人,抱臂揣测:“那人会是谁?”   “贫僧虽不知那人是谁,但那人已非第一次来偷取千年灵芝,”衍理说:“他武功邪异,原本在贫僧之下,但后来功力大有长进,现在已与贫僧不相伯仲。”   谢天枢抬起头,望着大雄宝殿里那尊巨佛金身:“那人是慕秋华。”   “什么?”四个晚辈异口同声。   莫金光惊诧不已,温小棠陷入沉思,周梨险些忘记,六大派还不知道慕秋华的真面目。   现在小楼已不问世事,没人知道金陵的那座山门里究竟发生何事。   莫金光不可置信地摇头,凝视佛陀时,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又转头看温小棠,似乎想求解与他,他一贯觉得温小棠聪慧异常,比自己的脑袋灵光很多。   温小棠嗓音低沉地说:“当年在小楼,楚墨白与慕秋华对峙时我便觉得很奇怪了,可惜,那时候众怒难平,我不好说什么。”   那时候他冷眼旁观,看了一场闹剧,那场闹剧里漏洞百出,温小棠觉得自己不是唯一一个看出破绽的人。   比如陆奇风,那老狐狸打得一手好算盘,煽风点火地把矛头都引到楚墨白身上,借机除掉这个早已看不顺眼的后辈,再对小楼落井下石,逼迫小楼在舆论里关闭山门,于是青城派摇身一变,成武林之首。   可惜现在青城派的下场比小楼惨烈百倍。   温小棠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当年他手无证据,而且不想惹一身骚,没必要为楚墨白犯众怒给非鱼楼添麻烦,于是袖手旁观地看那些人把喜怒哀乐全上演一遍,个个逼真。   江重雪道:“我想慕秋华的坏字经已练到重要关头,这些年他一直靠春风渡和吸功挨过身体损毁阶段,但没有千年灵芝,终究无法突破坏字经的最后一关,他一定还会再来的。”   衍理思忖:“原来此人所用的就是坏字经,难怪邪异非常。方丈师兄,我看此人不取到千年灵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辩点头:“我已叫僧众们加强守卫,几位师弟,这段日子辛苦你们,须得时刻警醒。”   “还有一桩事,”衍理看了看周梨,说:“这几日我们已对周施主多方考量,能不能就在此刻由方丈师兄决议,是否让周施主修习本门洗髓经。”   周梨屏住呼吸。   一辩与护寺禅师互相看看,走到佛像背面。   商议停当后,向周梨道:“从明日起,施主便可入藏经阁观摩洗髓经完本。”   周梨忽觉全身舒畅,说不出的喜悦,俯身向几人道谢。   藏经阁是个静雅的好地方,一张竹席,一面矮几,几上有烛,文房四宝齐备。   一辩亲自把洗髓经的古本取出,交到她手里。   她就坐在那张竹席上,挨个字读过去,闭目运气,不解之处拧眉思考。   周梨这一坐,就在藏经阁坐了三天,饭菜都由僧人为她送去。   她废寝忘食,急于想把洗髓经弄懂,可越着急,越不得法门,从前那残本她不知是洗髓经,随性去练,心无挂碍,反而练得十分融会贯通,没想到此刻手里有了完本,反而生出了阻碍。   她把不解之处一一抄下,积攒了几页纸之多,准备去请教方丈。   谁知搁笔时,一阵头晕,胸中似有胀气凝结。   她脸色一下子不好:“糟了,难道我运气运错,走火入魔了?”   “你这不叫走火入魔,”一个声音淡淡传来,“叫做累了。”   周梨吓了一跳,抬眼看去,江重雪倚在一排书架旁,怀抱金错刀,嘴角斜起。   藏经阁外依稀又入夜了,昏昧灯火里,江重雪身姿浓重,垂着眼睛看她,低低地笑:“你可知你已经几天没睡过觉了。”   “是么。”周梨拍了下头,哎哟叫唤,拍疼了。   江重雪哭笑不得,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分了一半竹席与他,嘻嘻一笑。本来不觉困,被江重雪一说,连打几个哈欠。   江重雪把肩膀送出,她顺其自然地抱住,靠在上面小憩片刻。   几天没睡,一闭眼就打呼噜。   江重雪放软了身体,尽量让她靠得舒服。   周梨一睡就睡了半个多时辰,口水滴下来的时候才惊醒。   看到江重雪的肩头湿了一小片,她连忙装着闭起眼睛,当这一切没发生,悄悄把脸蹭在自己的口水上,试图把衣服焐热,不让江重雪察觉出来。   江重雪感觉到她的动静,也不去看,只拍了拍她的头,很轻的,温柔无比。   周梨被他拍得舒服,又往他肩窝靠近,她的头发摩擦着江重雪的脖子,怪痒的,江重雪闪避着扭了扭。   周梨觉得好玩,也跟着他的动作扭了扭,谁知她这里一扭,江重雪突然绷紧身体,莫名其妙地发硬,像块铁一样。   周梨奇怪,于是又扭了扭,这次江重雪开始试图躲开她,她微觉生气,他躲一分,她就近一分,容不得他躲。   半晌,江重雪不动弹了,任由她拉扯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睡觉。   许久,他才慢慢放松身体。   第二天醒来,看到江重雪正在收拾几上纸笔,她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一接触,江重雪却莫名其妙地蹙了蹙眉,竟然脸红了一下。周梨以为自己错眼,江重雪的肤色白,脸一红就特别明显。   周梨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脸红什么。   随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难不成今天我特别美,他见我就脸红了?   江重雪却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你睡姿太不好了。而且打呼。还流口水。”   周梨试图掩盖自己流口水的事实,江重雪嫌弃地给她看自己的衣服,她只好打住。   她在藏经阁待了几天,快要发霉,走出阁外伸个懒腰,吸收新鲜空气。   艳阳高照,腹中饥馁,饿了。   两人一起走去饭堂,早饭是白粥萝卜配咸菜,粥里搁了食补的药材,活血养气。   周梨用筷子搅着,嘴巴咂不出味道。   萝卜爽口,粥也清甜,只不过实在寡淡。   自从来到少林,多日不见荤腥,她想念鸡鸭鱼肉,想念蹄膀,想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在饭堂遇到温小棠和衍理,衍理正说着如何帮温小棠调理身体。   周梨凑过去:“大师,可否问一句,这几日哥舒似情可有好转?”   衍理把哥舒似情搬去达摩洞,不是要软禁他,是要为他治病解毒。   他需要哥舒似情留在少林寺,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全心全意为他对症下药。   温小棠笑道:“有没有好转不知道,不过他那张嘴,骂起人来,可谓花样百出,精彩绝伦。”   昨日他与莫金光去后山闲逛,途径达摩洞,就听哥舒似情在里面破口大骂。   哥舒似情被点了穴,不能动,谢天枢陪着他,他瞧谢天枢不顺眼,就骂谢天枢。   衍理每天会去达摩洞给他诊脉吃药,他见衍理来了,就开始骂衍理。   总之变着法儿骂,而且骂词绝不带重复,比起衍理始终就是那几个字的口头禅,真是新鲜多了。   奈何谢天枢是个不动如山的性子,他要骂就随他骂,也不点他的哑穴,免得穴道点多了他难受,让他能骂骂人顺顺气也不错。   衍理修禅修了几十年,更对这种挑衅不在话下,哥舒似情就是骂瓢了嘴,这两人也照旧云淡风轻。   衍理就道:“他的毒非一日三刻能好转。”   周梨摸着下巴小声:“谢前辈说春风渡能治,怎么还不给他治呢。”   衍理听到这话,眸光微变,不讲谢天枢,也不提春风渡,仍执着以药理来医,“等一下贫僧会去山中采药,为他新配一副药,试一试能否有效。”   周梨便道:“我能和大师一起去吗?”   衍理微笑答应。   周梨贴着碗边嘬粥,一边想哥舒似情的事,一边又想洗髓经。   奈何这两样事情,目前都遭遇瓶颈。 第101章 惊变   吃完早饭, 周梨在山门前等待衍理。   衍理换过袈裟, 穿一身轻便僧袍,背个箩筐, 很像行脚僧。   周梨觉得一辩大师不苟言笑,衍理大师比一辩大师要温和许多,就是那句“我佛慈悲”的口头禅听多了让人不免摇头, 其他都好。   他给周梨形容所要采撷的草药模样, 有些可在山下小镇买到,但有些只长在峭壁之中,很难寻得。   周梨眼观八方, 一心二用,不忘背诵洗髓经:“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气,幻出诸形相, 辅助生成意……息息归元海,气足神自裕。浃骨并洽髓,出神先入定……”   衍理接下来背:“卧如箕形曲, 左右随其宜。”   周梨一呆:“大师,你也会洗髓经?”   衍理笑了:“方丈师兄与几位师兄弟皆会背诵, 只不过背得出来和能否练成是两回事。”   周梨叹气:“方丈说我有修习洗髓经的天赋,现在看来是他说错了。”   “不必着急, ”衍理道:“欲速则不达。落叶飞花,一切皆是自然之理。”   周梨还是不懂,衍理笑道:“贫僧也不懂, 若懂了,洗髓经便成了。洗髓经若成,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脉,四年易肉,五年易髓,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发,九年易形。贫僧未曾见过这等奇异之变化,施主将来若是练成,一定要来少林,与贫僧开开眼界。兴许施主将来真如这经上所述,哪怕人老年高,也依旧是少女风韵,形态丝毫不变,也算世间奇观。”   周梨大笑,知他以说笑来安慰自己,点头:“好,若我成天下奇观,一定来给大师过目。”   衍理所需药材十分难寻,两人爬遍山坳,日落时分,总算给他们寻得一株。   那草药开在十几丈峭壁处,衍理把箩筐放下,但见他施展四肢,飞檐走壁,旋身跃起后,摘下药草。   回到周梨身边时,草药完好,人也淡定不惊。   周梨忍不住拍手称绝,这轻功超出她几倍不止。   两人下山到镇上,走遍药铺,把余下所需药材买全。   周梨趁衍理买药期间,搜刮摊贩叫卖的荤食。肉圆鱼丸,油锅滋滋地响,香气扑鼻,她哪里忍得住。   几串下肚后,有了油荤,人都精神了,顿觉气力十足。   周梨感动得要哭出来,自己果然是离不开鸡鸭鱼肉的俗人一个。   结果转身愣住,衍理在她背后瞧她吃肉吃得欢,微微一笑。   周梨轻咳,默默把嘴巴里一颗肉丸咽下肚子。   衍理拿出随身佩囊,清点一下银钱数量,笑道:“我佛慈悲,尚有余存,周施主,贫僧请你吃饭。”不忘添上:“施主想吃荤的亦可。”   “啊?”周梨惊讶。   于是选了家食肆,点上几样小菜,荤素搭配,色相倒是极好。   衍理食素,周梨则吃肉吃得快意。   天色已沉,小镇的夜色里亮着惶惶灯火。   周梨总算吃饱,摸着肚子问:“大师几岁出家?”   衍理提起眉目,微笑:“十七。”   “为何出家?”   “为解一疑。”   “何疑?”   “人生而何苦。”   周梨皱眉。   衍理说道:“贫僧自幼学医,父母皆为郎中,五岁上头,母亲一病而死,十岁,父亲为人治病时,被传染疫症,相继而去。家中余我与兄二人。兄亦懂医理,秉承父母遗志,开馆治病。十六岁时,兄亦生病而死。”   周梨愣了下,低声道:“对不起。”   衍理摇头:“生死是人世最重要之事,但也不可强求。至亲亡故之后,贫僧自此便存了一疑。佛说,众生皆苦。佛有大变化,大法力,何以不救黎民与水火,给世人创一个世外桃源。十七岁那年,遁入空门时,心中有怨,怨我至亲救人无数,偏不得长生,心中有疑,疑佛祖明知众生苦,为何不救众生脱离苦海。”   周梨看他的双眼,“大师如今可有答案了?”   “有,也没有,”衍理笑得慈悲,仿佛他即是佛,佛即是他,“贫僧如今把这一疑转成了一愿,愿余生能救更多的人。”   所以他救哥舒似情,哪怕知道他已无药可医。   佛太广大,禅机也太难解,与其想破脑袋,不如去救更多性命。   周梨笑了起来,她很喜欢这种性情。曾经她以为出家人爱说禅机,爱说似是而非永远叫人弄不懂的话,但来少林之后,她发觉不是,无论是一辩还是衍理,他们都心中有执,这执念使得他们愿意对众生苦难出手相救。   她又想到谢天枢。   谢天枢才是真正超然物外的人,他心中无情无欲,这种无情,并非残酷之意,而是太上无情,他顺势而为,无为而治,不强求不挣扎,哪怕世界在他面前塌陷,他也觉这是自然,是一切事物该当行走的过程。   这样的心念,也就注定了他是飘然世外的人,所以他建立浮生阁,探索洞悉天地奥秘,而不纠缠与天下朝堂江湖。   佛家讲要解救众生,谢天枢不合佛家经意,他更似道家的无为。   周梨到了少林之后,在藏经阁也看了几本书,她正自胡思乱想,突然思绪被打断,全身一凛。   面前的衍理五官绷紧,慈悲的佛像脸变作庄严。   好大的杀气。   夜色浓得化不开,小贩照旧叫卖不绝,食肆里的其他客人言笑晏晏,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从容自若,归家的归家,谈笑的谈笑,天上有月亮,月色明亮,一切仿佛都自然得不能够再自然。   周梨皮肤上爆出一粒粒鸡皮疙瘩,她无法自制地抖了下手指,“大师。”   “嘘。”衍理让她噤声。   周梨心里犯怵,杀气愈发得浓,她听到了屋顶上的脚步声,知晓了贼人成群,并非一人。   她还在想来的是何方神圣,绿林大盗,还是流寇贼匪。   这着实奇怪,这座小镇算不得富饶,若是打劫钱财不该选这个地儿,出了小镇往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大城。   除非是冲少林寺来的。   周梨皮发倒竖,手摸到桌上的却邪剑,五根手指逐个贴上去,牢牢握紧。   眼角一晃而过几袭黑影,周梨从窗户往外望时,那些人动作极快,转眼已自对面屋顶消失,但哪怕只是一瞬,也叫周梨看清了他们的服饰,她骤然变色。   不等她把来人是谁告诉衍理,几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皆穿黑衣,梅花绣领,十几骑,丝毫不顾行人安危,碾踏而来。   马蹄踹翻数人,呻-吟声震天,长街上顿起喧哗。   食肆里的客人停住杯筷,好奇地往楼下张望,不少人掀袍欲出,想看个究竟。   “莫动!”突然,衍理站起,低吼一声,吓得众人猛缩脖子。   他喝停了所有动作,一刹,食肆里的人正襟危坐,都觉这出家人古怪至极,但他神色严肃,双手大张,气势威严,竟叫人莫敢逼视,威慑得众人当真一动不动了。   快马在食肆外勒住缰绳,尘土扬了一大片。   黑衣黑帽,就连胯下的马匹都是黑色。   这时,屋檐上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遮蔽了天上月色,造成了视觉压迫,把光线都堵住,像是成群飞来的蝙蝠。   食肆里的人惊讶地望出去,开始冒起冷汗。   片刻之间,那些黑衣人岿然不动,因为马上的人一个都未动,他们等不到指令,也就入定成石像。   周梨看到了洛小花,他骑在马上,身姿瘦削而挺拔,所有人中,唯独他不戴帽子,也不好好穿衣服,黑袍敞开,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只见他抬起头,却不是看周梨。   他看衍理,挑了下眉,又把头低下。   “那儿就是少林了吗?”周梨听到一把熟悉的苍老声音,绿先生掀开帽子,皮如刀挫,气质阴沉,像丧鸦一样。   一只油锅摔在他的马蹄下,遭受无妄之灾的小贩被滚烫的油浇了半身,疼得满地打滚,不住哀鸣,绿先生问他:“从这里到山下还有几里路?”   这人只管喊疼,哪里听得进半句话。   绿先生眼睛阴毒,不喜他叫嚷的声音,指尖摸出几枚针,甩向他脖颈。   他想好心地早点结束他的痛苦,送他去归西,阿弥陀佛。   他神叨叨地学和尚念声“阿弥陀佛”,反正也在这嵩山脚下少林寺前了,他也来应应景。   结果话音定在佛字上,甩出去的四发银针被结结实实地打落在地。   绿先生的手猛地握死。   四发银针齐齐插在一根细筷上,筷子扎进地面,他的头倏然抬起。   衍理站在桌旁,手上空无一物,嘴角微垂。   绿先生再次摸针,银光乍现。   第二根筷子凌空飞来,再次把针打落。   绿先生手速飞快,几乎看不清他怎样出手,数发针尖凝聚微光。   但筷子依旧打来,厉得生风,无论绿先生多快,这筷子总比银针更快。   绿先生又一次抬头,衍理还是站在楼上,双手无物。   筷筒离他的手有一尺的距离,而绿先生的针就在袖子里,他摸针的速度本该比衍理摸筷子要快得多。   绿先生牙根都咬碎,皱得树皮一样的老脸气出了一圈圈波浪,突然朝上反掌。   周梨只觉眼睛被光芒一刺,数不清有多少针袭来,寒意惊人,她拔剑出鞘,正要抵挡,衍理出其不意地把双手向前一抄,银光顿时消失不见。   周梨纳罕,衍理的拳头缓缓松开,银针哗啦啦地洒了一桌。   洛小花大笑,拍掌称赞。   绿先生狠狠瞪他,一根银针直取洛小花咽喉。   洛小花连忙在马上俯身避开,微笑着耸耸肩膀。   只听得几声笑:“衍理大师好功夫,绿先生,你还不快快退下,在衍理大师面前,讨什么没趣。”   衍理见他认出自己,不由向那人多看几眼。   周梨不肖看,光用听的,就知道是慕秋华。   慕秋华率先下马,身后的五护法紧随他踏入这食肆。   胖子和瘦子最后进去,把大门都挤塌。   慕秋华把一块银饼子拍在案上,掌柜吓去三魂七魄,他气质温和,还在微笑,说:“给我一壶你们这里最好的佛茶。”   掌柜抖如筛糠地转过身,哆哆嗦嗦地给他倒了满满一壶佛茶。   他把茶壶端在手里,缓步上楼,脚步声“咚咚咚”,黑袍衣摆不时擦过楼梯。   这楼梯太狭窄,胖瘦二人上不去,未染笑着掩口,叫他们在楼下好生待着。   胖子看到每张桌上皆有鱼肉,眼中大放光芒,扑身过去,抓起来就啃。   一个孩童被吓哭了,母亲发抖地抱他入怀,可止不住他放声悲鸣,瘦子听了觉得厌烦,也不知掏出了何种机关暗器,突然,那挡在孩子面前的母亲脖子上,就多了一支短箭,正中咽喉。   孩子哭得更为大声,扑在母亲的尸体上,有人死命捂住那孩子的嘴,不让他发声。   这些人没有见过这等阵仗,更没有见过死人,当即想逃,但外面停驻了数袭黑衣,谁敢走出一步,立刻身首异处。   慕秋华与他身后的三位护法都已站在了二楼的楼梯口,那些饭桌上的食客们哗地往两边散去,各自贴墙,面色惊恐,皆不敢妄动。   满堂空出了无数桌椅,慕秋华就近舍远,坐在楼梯口的那张桌子上,与临窗衍理所在的那一桌隔得颇远。   伏阿在他坐下之前,手掌在桌上一震,那些碗碟杯筷全部弹起,他挥舞一下手臂,尽数跌落在地。   桌面干净了,慕秋华把茶壶放上去,在西面的位置落座,其他三人则站在他身边。   慕秋华缓缓掀下袍子,露出一张似乎是温润可欺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点一贯的笑意。   他不倒茶,因为没有干净的杯子,索性就壶而喝,但他喝得极文雅,比把茶倒在杯子里还要文雅。   他慢慢地啜,轻声开口:“赶路赶得急了,正好歇一会儿。此地佛茶最为出名,可以一消乏气。”   衍理问道:“施主赶路赶得这么急,要去何处?”   慕秋华微笑:“嵩山少林人杰地灵,正要去拜访。”   他果然是冲少林寺而来,来势汹汹,不怀好意。   周梨在心里思索,梅影前一阵才将青城派覆灭,随即消失,没有趁着旗开得胜的士气继续去对付其余门派,却不成想,原来慕秋华另有打算,他放过其他门派,是为了保存实力,与少林过不去。   衍理道:“施主是去欣赏嵩山之景,还是与少林僧侣谈经论道,亦或者,只是拜一拜佛,烧一炷香。”   慕秋华笑出了声,“拜佛烧香?好像我这辈子都未做过。”   他忽然喝下一大口佛茶,转头看衍理,虚心求教:“大师,我怕佛。”   衍理肃然凝视他,“我佛慈悲。施主怕的不是佛,是心魔。”   “是么,”慕秋华对这禅机颇感兴趣,“敢问大师,心魔如何可解?”   “放下执念,可得自在。”   “放不下呢?”   衍理不说话。   慕秋华失望地叹气:“你看,这就是我不喜欢佛的原因。你们这些和尚,老爱叫人放下,可又总不说该怎么放下。我若放得下,还要去求什么佛。所以,我从不拜佛,去少林,也不为拜佛。我只是想去取一样东西。”   衍理道:“何物。”   “千年灵芝,”慕秋华说:“大师,我走火入魔,快要死了,须得要千年灵芝救命,你肯给我吗?你若肯给我,救了我的命,我当日日烧香,时时拜佛,对佛祖晨昏定省,没齿难忘。”   周梨没见过脸皮这等厚的人,慕秋华说话的样子,就是让人觉得虚伪透顶,偏他说得格外认真,诚恳至极,别人未揭开他虚伪的面具时,会被他那副良善面孔骗得团团转。   周梨有时觉得,许是连他自己都信了自己的鬼话,才会说得那么真。   衍理说:“贫僧愿救施主。”   慕秋华惊喜道:“真的?”   “救人性命,乃无上功德,贫僧愿救施主性命,”衍理缓缓说:“施主既然走火入魔,说明施主身负的武功已对施主的身体无益,那么,只需化去这一身无益的武功即可。我少林寺有最好的化功散,化功同时,丝毫不伤身体,待功力化去后,施主的走火入魔自然不药而愈。”   周梨听到这番话,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坏字经这门武功会损坏身体,他们都在想着该如何破解这点,但是,正如衍理所说,只要把这门武功散掉,身体自然也会跟着痊愈。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竟都未想到。   若是想到了,也许当年的江重山不必如此决绝地用最后的生命力计划与楚墨白同死。   或者说,是他们太珍惜这身武功。   吞下化功散,意味着从此之后成为一个普通人,这对习武者而言,相当于成了一个废人,没人会愿意,所以下意识的,也没人去想到这个办法。   周梨突然一怔,衍理已经看出慕秋华身怀邪异武功了,慕秋华虽未动手,但他浑身邪异之气,藏都藏不住。   慕秋华笑了一声,他像是难以忍住,大笑起来,而转瞬之间,他又戛然而止,把笑声敛得一滴不剩。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周梨浑身冒寒气。 第102章 围攻   慕秋华慢条斯理地喝着佛茶, 润一润刚才笑的太大声的嗓子:“这么说, 大师是不肯给我千年灵芝了。”   他叹气,又提起眉梢, 想到了一个解决之法,提议道:“如果我以物换物,大师可愿意与我交换千年灵芝吗?”   衍理无言地看他, 周梨忍不住, 说:“你想怎么样?”   慕秋华好整以暇,“我这一物,绝对物有所值, 保管大师听了之后,会觉得那一株千年灵芝,不过是小东西而已。”   他抬起头,动动手指:“大师, 你瞧。”   两人同时望过去,夜色很浓,一杆绣了梅花图腾的旗帜不知何时插在了对面最高的一个屋顶上, 旗子迎风招展,露出阴郁颜色。   慕秋华摩挲手里的茶壶, 微微一笑:“我圣教旗所插之地,此地便归我圣教所有。”   他摇晃茶壶, 语气里突然充满血腥:“非我圣教中人,而留在我圣教之地者,杀无赦。”   他放下茶壶, 摊开双手,眉目里的暴戾之气将温润消除,笑道:“我以全镇性命,换大师一株千年灵芝,大师觉得物有所值吗?”   “你这疯子!”周梨拔剑,硬是被衍理按下手臂。   衍理看着慕秋华,他眼皮凝住,眨也不眨,无笑无哀,带些慈悲,带些庄严,也带无可奈何,像看挣扎在泥世里的芸芸众生。   他像佛。   慕秋华的笑意忽然消失,死死盯住这尊活佛,胸腔里的心脏突的一跳。   他怕佛。   衍理妥协道:“施主撤出小镇三十里,贫僧即刻与你一道上山去取千年灵芝。”   慕秋华摇头:“大师此刻就上山去取千年灵芝,我在这里等候大师。大师一人去,一人归,若多一人,这全镇的性命可就要去见阎王了。”   他极狡猾,这方面无人可比。   周梨恨得牙痒,恰好他转过头,看向周梨,笑道:“你便也留在这里,多一个人让大师记挂,大师也可以早去早回。”   周梨把剑握得极紧,以传音入密对衍理道:“大师,不可信他!”   衍理低头思忖,周梨忍不住去抓他僧袍衣袖,他转过头。   她对衍理使劲摇头,慕秋华此人诡计多端残忍无情,这几年他被衍理阻挠,多次欲取灵芝而不得,心中怨恨可想而知,慕秋华这人,睚眦必报,谁对他不好,他便要十倍偿还,今天他这么声势浩荡地赶到嵩山,她不相信他会不见刀光不见鲜血地只取了灵芝便走。   但衍理如今被慕秋华威胁,为一株千年灵芝而眼见满镇性命涂炭,他做不到。   慕秋华威胁得恰到好处,让他不得不为之妥协。   衍理终究是道:“好。”   慕秋华赢了这一仗,笑道:“我等大师归来。大师最好快些,我这人,耐心不是太好。”   衍理扶住栏杆向外一跃,轻盈的一个兔起鹘落,趁着冲势直接飞出几丈来远,转眼在长街上消失踪迹。   他去后,食肆里陷入死寂,慕秋华不慌不忙地把佛茶喝完,茶壶搁下,壶底与桌面发生轻微一声碰撞。   他扫视四周,看到那些镇上的百姓还如惊弓之鸟地站着,微笑:“你们还不走吗?”   众人噤若寒蝉,互相凝望。   慕秋华忽然低沉道:“你们可以走了。”   他声音转变时,让周梨爆出一条青筋,她冲那些人喝道:“别动!”   可已有一人当真以为他可以走了,向前跨出一步。   场中空气骤然降温,寒气像十二月的天一样,不依不饶地在一瞬间布满四周。   伏阿突然出手,他就像是慕秋华肚子里的蛔虫,已摸透慕秋华每句话的深意。   他内力一运,周身自带寒气,一阵冷风刮过,他抽掌向前,露出来的那只手满覆霜雪。   面前数张桌椅挡住了周梨,她顺手一抄,也不管是什么,反正先拿到手里,横空抛出,身子随即拔地而起,一脚踩上一张桌子。   抛出的酒坛凌空打转,伏阿左手轻飘飘一挥,那酒坛当空破碎,剩余的酒液泼洒下来。   周梨踩着桌子向前纵掠,剑刃照着伏阿面门劈刺下去。   伏阿侧身避开,化雪手已抵到那人脖子上,极清脆的骨头断裂之音,那人双目凸出眼眶,都没来得及挣扎几下,便被扭断了脖子。   杀人不见血,头颅和身体分了家,靠着外在的一层皮囊包裹着,重重倒地。   周梨一剑落空,在桌面上一滚,双腿横出,踢向伏阿胸口。   伏阿退后,周梨料他会退,掌心猛拍桌子,借力弹起,全身蓄满内力,剑光大湛,逼向伏阿眉心。   她一串动作敏捷又利落,伏阿吃了一惊,出掌相抵,想把却邪剑震开。   两股气劲太强,把周围杯碟震得粉碎,伏阿眼底露出阴郁,乍看一眼周梨。   周梨奇经八脉中的洗髓经真气带着六道神功真气走得顺畅无比,硬生生把伏阿溢出的寒气消融。   她的内力又正又邪,水乳交融之后,变得阳刚无比,对上伏阿的阴寒之气,正好克他一头。   伏阿双手逐渐颤抖,他看准形势,当即避开,但周梨剑法比往日精炼许多,若是从前,伏阿速度之快,她的剑必要再次落空,但这次她剑刃划过,贴着伏阿面颊带出一串血珠。   粘稠而鲜红的血在半空中飙出一簇,腥味扫鼻,伏阿阴郁的脸破了相,剑痕不深不浅,从他右颊颧骨划至鼻下,上手一抹,满手的血。   他大概没有受过如此羞辱,愤怒当胸烧起,寒气从他身上瓢泼散出,把他脸上正在流血的伤口都冻结。   “这丫头怎么好像变了个人。”未染低语。   洛小花看得目不转睛,笑道:“这丫头好厉害。”   突然,地面巨响,周梨惊讶低头,脚下忽然裂开一个洞,洞中伸出一只肥硕无比的大手,正正地擒住她的脚踝。   底楼的胖子吃得油光满面,还没来得及擦的手沾着油水竟然直接打破了楼层之间的木板。   幸好他只是抓住了周梨一只脚,周梨抬起另一只脚朝他那张肥肉横生的脸踩下去。   胖子被踹了个正着,鼻血狂飙,肥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瘦子气愤地抬起手上的机关小弩,连发七八箭,射向周梨。   周梨避开之后,突觉一股寒气逼近身侧,她以为是伏阿,当即转身出剑。   这次剑却赫然凝住,被寒气所阻。周梨悚然一惊,抬起头时,正好对上慕秋华双目。   伏阿已退到慕秋华身后,慕秋华双手灵活探出,击中周梨胸口。   慕秋华的化雪手比伏阿厉害百倍。周梨整个人从破开的大洞掉下去,背脊撞到桌角,再摔到地上,全身抽痛,冷意入骨,眉毛嘴唇都变作花白。   慕秋华弹弹衣袖,微笑:“你说的对。”   周梨吐了一口血,一时没有爬起来,抬头看他。   慕秋华嘴角噙笑,幽冷至极,“‘不可信他’,说得好,看来你已极为了解我,那你也该知晓,我将要做什么。”   周梨口中遍布血腥,忍着寒意开口:“你若杀人,便得不到千年灵芝。”   “是么,”慕秋华淡淡道:“我若先杀了这里的人,再领人去围堵正赶下山来的衍理,抢了灵芝,再将他也杀了,你觉如何?”   她咬破嘴唇,死盯住他。   这人果然是没有任何信誉的,衍理既然答应给他千年灵芝,便不会失信,可他非要制造杀戮。   慕秋华慢慢举起手,把一枚石花掷出去,笑得像地狱里的阎王座下鬼,道:“杀无赦。”   命令一下,屋檐上那些成群的黑影前赴后继地跃下来,循令诛杀镇上一切生灵。   周梨挣扎着要爬起来,一道阴影忽然投下。   那胖子仅用一步就跨到她面前,鼻子被踹歪了,肥脸滑稽可笑,他十分气愤,要报周梨那一脚之仇,当下抬起那只凶猛野兽般的大脚,照着周梨就踩下去。   外面的杀戮已经开始,血腥气冲天,周梨听到几声濒死的呼喊,她体内真气被化雪手的寒气搅乱,一时冲撞无度。   紧要时刻,那只想把她踩成肉泥的脚却始终不曾落下。   周梨猛地睁眼,闻到了一丝细致的檀香,她已熟悉这香味,少林寺内,一众僧侣身上皆携这香。   她惊喜地抬头,看到衍理凭空出现,口念一声佛号,抱住周梨的同时,屈指往那胖子的脚底心轻轻一弹。   那胖子突然大叫,如被千钧之力打中,整个身躯都飞了起来。   “少林金刚指,”慕秋华顿时变色,约莫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他出现之后,慕秋华的神色变得阴毒起来,冷笑道:“看来出家人也打诳语。”   衍理的轻功再好,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取到千年灵芝归来。他压根就没有离开,或者,是离开之后,与半途中又折返。   他信了周梨的话,没有去信慕秋华。   衍理抱住周梨之时,把一股内力渡进她体内,他内功深厚,暂时为她压制住满溢的寒气。   周梨把剑架好,两人飞身跃出食肆。   慕秋华此来,不杀人、不得千年灵芝不罢休,所以他带来的皆是教中精英,不光是五护法,那些黑衣人里,也没有低于水级以下的弟子。   人多,且都身手不凡,凭他们两个要力战一众黑衣人,还要加上五护法,太难。   衍理双目坚定而毫无恐惧,他没有想到难不难的问题,他只想救人,救一人是一人。   他身法如风,掠在无数人中,如入无人之境,劈手夺下那些黑衣人的刀剑。   但他也并不杀人,只将人打伤,然后把百姓救下,交到周梨身边。   突然,一股邪异之气来到身侧,衍理古怪抬头,对上一个黑衣人非常清澈的眼睛。   衍理曾与入寺盗药的慕秋华交过几次手,这黑衣人使的也是坏字经,让衍理微含惊讶。   楚墨白穿黑袍,浑身乌黑,只露一张白皙的脸,手上朔月剑雪亮清凌。   剑上无血,他没有杀人。   衍理看他,楚墨白把剑一震,内力划出,反而为衍理逼退了一个黑衣人,随即他转身侧开,像是不敌衍理,败退下来。   “小心身后。”猛然间,楚墨白低语。   衍理目中射出锐光,回身出掌。   绿先生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连发数枚银针,这次衍理没有徒手揽下,掌风一震,银针停滞,随即改变方向,倒刺回施放者身上。   绿先生大惊,倏地俯身下蹲,银针擦过他发丝,钉在身后墙上。   在二楼纵观全局的慕秋华大笑起来,语句掐着一股酷烈之毒,说:“大师既然回来了,那就不必离开了,且拿大师这尊活佛,给这镇陪葬吧!”   楼上三名护法一跃而下,已在楼外的绿先生矮小的身子弓弦一样弹起,楚墨白一抿唇,与胖瘦二人同时补上其他空位。   他们七人,站定七个方位,把衍理围困在中心。   伏阿为首,未染与洛小花在他两侧,其他四人则成犄角之势。   “大师。”周梨出声。   衍理摇头:“周施主,你莫动,好生护着百姓。”   周梨咬牙:“是。”   她一个字话音未落,伏阿把手猛地抬起,七人同时向衍理出手。   他们七人中的任何一个若是一对一的比斗,都不是衍理对手,他们自己当然是知道的,所以要对付衍理就只有用车轮战,把他内力和体力都耗尽,就像当初他们对付陆奇风一样。   衍理周身平地起风,轻轻鼓荡衣袂。   群战有群战之法,与单个比斗自不相同。   虽是七人同时出手,但其实内有章法,若无章法,这七人自己就先不战而溃了。   这七人里,属伏阿武功最上乘,出手也最狠辣,所以他们七人,虽使各自的招式,但无形之中,都以伏阿为首。   但衍理却不是去攻击伏阿,蛇打七寸,他第一个出手的对象,乃是未染。   未染的双手从袖子里荡出,柔软带香,飘向衍理。   衍理一边应对其他六人,一边仔细地看她的身段。   历来无人能这么做,凡与未染对招的人,若盯着她看,就会被她蛊惑,所以只能闭起眼睛,还要封闭嗅觉。   但衍理却不在其列,相反,他看得很认真,眼睛清亮。   “摄心术,关外的武功,传闻这门武功早已失传,阿弥陀佛,原来还在世么,”衍理凝重地看未染一眼:“施主,你身上太香了。”   未染一旦运起内力,身上的香气会更加浓郁。   她调笑道:“你这老和尚好不知羞,怎么尽朝人家身上乱闻。”   未染的功夫诡异,凭谁也不知它出自何方,今日被衍理点破,让周梨总算知道这武功的名字。   衍理却道:“施主的摄心术只有半成火候,另外半成全靠曼陀罗弥补。”   未染突然杀气毕露,“你——”   “我佛慈悲,施主若还想多活几年,”他慢声道:“最好不要再靠这等药物来侵害身体。”   摄心术这门武功是全身功夫,会将身体练得柔若无骨,使出来的时候缥缈不定,让人产生错觉,继而重伤对手。   这门武功须得配合各种可以令人致幻的草药,其中最有名的一味便是曼陀罗,但草药只是作为这门武功的辅助。   未染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她身上的武功是秦桧请了关外高手所教,从未有人看破过。   未染的摄心术并未练到顶峰,相反,她太过依赖草药,这门武功的厉害之处不在草药,功夫到家了才是最好的利器,未染已经本末倒置,她依靠着致幻的药物来提升摄心术的功效,但这些药物本身就是具有毒性的,日子长了,就和哥舒似情一样,自然与身体无益。   未染冷笑一声,尖细的涂满蔻丹的手指向衍理脖颈狠抓过去,想割断这和尚的喉咙。   衍理以般若掌架住她手指,牢牢扣死,同时下半身借力飞起,横腿扫过一圈,把后面那四人尽数逼退。   洛小花虽无伤人之心,他也不杀人,但遇到像衍理这样的高手,他兴奋,他一旦兴奋,就极难控制自己的双手去拔他的双剑。   浮一大白出鞘时亮出光芒,衍理眸底被这剑光闪了一闪,一直镇定的表情突然变化,他脱口:“施主你这剑!”   洛小花嘿嘿笑了几声,双剑从两侧横面划出。   衍理惊讶之下,大概从他的招式里看出了什么,微微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他抬头凝视洛小花:“你是……”   “我是你爷爷。”洛小花顺口接下。   衍理合上了嘴,复杂地看他。   洛小花大笑,很是得意。   衍理的武功放眼江湖,无几人可敌,他能与这样的高手对招,还能当一当这高手的爷爷,岂不快哉。虽然他还没有笑完,人就被衍理打飞了出去。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他还在笑个不停。   七人一击未果,同时退后。   衍理面色平静,只轻微动了下眉梢。 第103章 我佛   周梨忽然说:“不愧是衍理大师, 好功夫, 连脚都未挪动一下。”   几人集体低头,看到衍理的脚竟深入地面一寸, 石泥地面生生被他站出一个脚印来,仿佛身有千斤,而他的脚的确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位置。   几人眼中流露恐惧, 一时未有敢上前者。   周梨讲这句话, 就是希望有这个效果。   伏阿眼中阴毒,他脸上的伤还没来得及止血,流了满面, 异常狰狞。他此刻杀人欲狂,别人不敢上,他敢。   他迅速掠到衍理面前,以至阴至寒的内力直冲过去, 遒劲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抓向衍理。   这是化雪手里的一式,伴随清冷之气贴近衍理,瞬间将他僧袍衣角凝冻成霜。   衍理不曾与化雪手切磋过, 但像化雪手这样阴寒的武功他也是见过的。   少林功夫大多阳刚正统,无论是外家功夫还是内家心经, 都至猛至刚,阳气十足, 这类武功正好是化雪手的克星。   衍理盯着伏阿的手,看透他招式中的变化,忽然自丹田吐气, 劲声一喊。   伏阿被他喊得猝然一惊,但见衍理手掌肌肉绷紧,肌肤纹路爆满,指缝无隙,异常刚劲地对上化雪手。   洛小花直了眼睛,他竟熟悉少林功夫,脱口就道:“大悲掌。”   这一掌推过去,化雪手勉强应下,伏阿心性强硬,不肯退掌,非要与他比拼一把内力。   谁知衍理的大悲掌比他料想的更厉害,他掌中寒气突然自手臂的经脉中倒退回去,心脏猛地抽紧,像被人把心掏了出来放在寒水里浸泡一样。   他大惊,竟被自己的寒气所伤,喉咙里喷出血腥味。   伏阿被震退一丈,跪地吐血。   他正巧退到了洛小花身旁,洛小花被衍理打飞出去之后便一直坐在地上,似乎是没有再站起来的打算,还假装重伤的在地上滚了一滚。   滚完之后看到伏阿也被打退,嘻嘻冲他一笑,表示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想到你也有这么惨的一天。   洛小花没少被伏阿打败过,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未染不敢动,绿先生看未染不敢动,他就更不敢动。   圣教之中,其实他的武功算是下乘的,未染的武功都要比他高上一头,他与人打斗,也从不使光明正大的手段,所以他虽武功不佳,但许多武功好的人都死在他手下。   倒是有两个不怕死的,即是那胖子瘦子,大跨步地向前奔去,三两下就到了衍理面前。   胖子的脚底心被衍理那一指金刚指弹得极痛,他怒吼着挥舞双拳朝衍理砸下来。   这一拳称不上是招式,衍理要避开实在太简单。   一拳砸到了地面,震得地面都抖上几抖。   胖子掏出腰上机关,朝衍理施放,衍理一一避过,还顺手擒了一支飞过来的短箭在手上,随即在那胖子的大肚皮上轻拍一下,胖子顿时跌坐在地,屁股擦着地面滑出极远,后脑勺撞到墙壁,咚的一声,竟然晕了。   衍理目中聚集光芒,把短箭往上一掷。   食肆二楼的慕秋华居高临下,信手接住,毫不犹豫地再掷了回去。   衍理衣袖挥舞,那箭跌落在地。   头顶黑衣忽闪,顷刻慕秋华已飞身掠下,一身漆黑,往月下一站,仿佛连月色都减掉几分清润之意。   慕秋华抚掌,真心诚意地称赞:“大师好功夫。”   衍理看他:“请施主退出小镇,莫再伤人性命。”   慕秋华轻笑:“大师还没有打败我,若是打败了我,我二话不说,立即领人离开。”   他的话已无可信度,被他骗过一次之后,便知这人喜怒无常性情反复,全不可信。   周梨舔舐下唇,不详之感愈浓,她想今夜必不能善了,除非衍理能够杀了慕秋华,不然衍理和她,恐怕都不能活。   慕秋华偏过一点头,侧脸照着月色,如覆一层清霜,笑了一笑,“得罪了,我来讨教一下大师的功夫。”   他出手极为快捷,话还在说着,讲到“讨教”两字上时,人已纵出,横腿便扫向衍理下盘。   慕秋华身法灵巧飘逸,围绕衍理如影子般轻晃,衍理的双脚终于不在只站与原地,他动了起来,眼眶绷紧,凝视慕秋华的身法。   这是小楼的北斗七星步法,脚踏星阵,飘忽不定。   慕秋华的北斗七星步法绝佳,衍理方才使的大悲掌是运气上行,把真气凝聚掌心,此刻他立即气沉丹田,双脚迅速挪动起来。   旁观众人只觉目不暇接,两人身姿纠缠,似乎已应对了上百来招,但眼睛无法看清。   突然,缠绕两人的气息变得冰寒至极,周梨知道是慕秋华运起了化雪手的真气,当即叫了一声:“大师小心!”   伏阿感受到熟悉的寒冰气息,毫不犹豫地拔身向前,意欲助慕秋华一臂之力。   周梨猛然一凛,立即跃出,出剑将他挡下,他大怒,似乎已对周梨忍耐至极,两人正对了几招,纠缠不下的衍理与慕秋华忽然同时向两边退去。   伏阿愕然扶住慕秋华手臂,而周梨则一掌抵在衍理背部,止住他后退的趋势。   “大师!”周梨的手触到衍理的僧衣时,他身上浸润的寒气让她惊讶。   衍理眉目微凛,一低下头,看到自己掌心迅速结冰。   “师父。”伏阿看慕秋华唇上有血,情急之下,没叫掌教,叫了声师父。   慕秋华舌尖舔了下唇角腥甜的血液,脸色一沉,但嘴角还古怪地吊着一笑,沉声道:“你们还等什么。”   伏阿领会其意,喝道:“上!”   衍理已受了寒气,伤及经脉,此刻不围攻他,更待何时。   周梨咬牙切齿,慕秋华真是卑鄙至极。   那七人旋即联合齐上,周梨本要来助衍理,但周遭的黑衣人越涌越多,杀人不眨眼,挥刀一砍,便是数条性命丧生。   衍理大喝,把周梨向后推开。   他不要她帮,只要她去救人。   周梨眼角血红狂涌,全身绷紧,抽剑划向那些黑衣人。   衍理以一对七,那七人轮番上阵,要耗掉他的精力。   这时,衍理背部突然剧痛。   一支短箭凌空射中衍理后背。   慕秋华拿起了先前他掷在地上的那支短箭,趁衍理不备,偷袭得手。   这箭是由胖瘦二人所制,而箭尖上则涂了阴公鬼母的毒。   毒自然是剧毒,沾血即随血脉而行,所以才会痛得如此厉害。   衍理气息一滞,伏阿已一掌向他挥来,他拼了一掌,竟还是将伏阿震退了。   伏阿全身震怒,再次出掌。   未染与绿先生做他辅助,三人前后夹攻。   上百招后,衍理气血遇阻,毒走得极快,连累他身手微微一迟。   伏阿立即抬手拍在他胸口,用足了十分力道。未染趁机而上,纤细的指关节掐住衍理左肩,绿先生银针齐发,射中衍理身上几处大穴。   他被这三人同时压制,目眦尽裂,全身骨骼几乎要崩裂。然而,绝境之际,他的内力突然从肌底向外蔓延。三人惊讶,没想到他还能运出这么浑厚的内息,立即被他弹开,就连身上所中之银针都尽数从肉里弹出去。   月华极亮,曼曼夜色压着无尽屋檐。   衍理身姿挺立,无丝毫弯曲,他脸上被毒带去的血色忽然倒行逆转,重新回归。他气劲强大,袖口与衣角无风自动。   七人鸦雀无声,像看鬼怪一样看他。   但衍理一点不似鬼怪,他仰立与天地,即便身上覆血,也不悲不戚。   突然,慕秋华大笑掠出,鬼魅般向他出手,四根手指猛地下沉。   衍理以大悲掌对之,两人内力相抗,慕秋华张狂笑道:“你已强弩之末,还要再撑吗?”   衍理双手爬上白色霜寒,同时又有黑气萦绕。他眼睛大睁,看向慕秋华。   慕秋华将坏字经与化雪手融在了一起,这两门武功都属极阴一类,故融合得浑然天成。   他笑声不止,衍理则吐血不止,他道:“你们又等什么,不快些送大师一程。”   洛小花抬手抚摸泪痣,不笑不怒,只立在一旁动也不动。   楚墨白也不动,但他的不动,充满压抑的愤恨,被洛小花看出来:“你既看不过去,何不上前助他。”   “那你何不上前助他?”楚墨白反问。   洛小花低笑,笑得切齿:“原来我们两个才是最无用之人。”   他说到无用之人四字,伏阿与未染同时出掌拍向衍理,绿先生指缝里夹了数枚银针,一并送进衍理血肉。   衍理身被四掌,四道真气同时震向他心脉。   他皮囊下的骨骼传出诡异的格拉声,不知断去多少根骨头。   毒行遍全身,他不止嘴边有血,眼角和耳中都流出鲜血。   伏阿眉目生冷,突然收回掌势,手腕一转,卸掉了衍理的右臂。   伏阿常年练掌的手相当有力,要折断一条手臂是轻而易举的。   惊奇的是,衍理竟未痛呼大叫,他只是长久地闷哼着,眼珠爆出眼眶,布满血丝,脸上充溢的血色涨成青紫,满头大汗,头上的戒疤清晰深刻。   他不能叫,若是叫起来,会惊动还在与黑衣人拼命的周梨,周梨若来助他,会死更多无辜的性命。   他的右臂被伏阿整个卸去,骨茬白生生的,断面参差。   他失去了一只手,便只能用仅有的另一只与慕秋华比拼。   慕秋华瞪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法相庄严的佛。   他嗤然冷笑,忽然举起右手,五指并拢,停在半空,说:“佛算什么。”   讲完,以手做刀,把这只手插进了衍理的胸膛。   衍理脸上浮出了将死的痛苦之色,手离开皮肉的声响被他喉咙里的低哼掩盖。   指尖一连串的血珠滴落,慕秋华欣赏一阵,握着这血把手垂下,仿佛他握着的是佛的血,他将佛杀死,从此再无让他惧怕的东西。   衍理眼看那只手捅穿了自己的心窝,再从自己的身体里退出。他闻到自己的血味,异常腥甜,青灰色的僧袍被大片鲜血染红。   很久,他吐出喉咙里最后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月色,目向西方。   传言佛在西天极乐世界。   他今生救了许多人,不知那些生灵可否造就他的福德,使他得往西天极乐,问一问佛陀,他这一生始终未解的那个疑惑。   风劲吹一阵,衍理的双眼依旧睁着,呼吸则已停止。   在咽气之前,他嘴角似噙微微笑意。这笑极奇异,含慈悲,含释然,似乎什么都含尽,却又什么都没有——   佛陀曾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这一笑出现在衍理唇角时,他低语出此生最后二字:“我佛——”   他未说完他时常说的那句话,忽然便一动不动,头未垂,眼也不闭,像只是入定了一般。   未染以指探他鼻端,已无一丝气息。 第104章 屠戮   周梨没有听到衍理的声响, 等她回头时, 只见慕秋华举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那手简直已被血沐浴,她呼吸停住了一下, 看到衍理仍旧站在那里,没有倒下去,但慕秋华已撤掌。   她脑中数弦并断, 突然就殷红了眼角, 喊了声大师,跃到他身边去,一摸到他的身体, 已经冰凉。   可他的皮肉竟还绷紧着,死后都未曾松懈。   周梨看到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眺望远方。   她心中哀恸狂涌,想抱起衍理的尸身, 可尸体定在那里,竟然极重,如同千钧一般。   她尚未抱起, 突然肩膀被楚墨白一拍,顿时被他震出极远。   伏阿冷冷看了楚墨白一眼, 嘴角冷笑。   周梨的思绪却被这一掌震醒。   她不该以小失大,衍理已死, 她不能为一具尸体而再丢掉自己的性命。   她应该逃,立刻回寺里去,把梅影突袭的消息带给寺里的人。   这样一想, 她抬头看了眼衍理立在那里的身躯,抿紧了唇角,往后飞跃。   “往哪里走!”伏阿冷喝,一拂袖,追上她。   寒气逼近,周梨连忙闪身进一条狭小错综的巷子。   这巷子极深,七拐八绕,倒是十分便于潜行。   周梨对这小镇不熟,也不知自己会拐到哪里去,她想跃上屋顶看一看地形,却怕人往高处一站,就会被发现行踪。   她头皮发麻,还陷在衍理已死的惊痛之中,变故来得太快,她措手不及。   周梨喉咙干哑地纵身跑着,突然觉得皮肤上异常寒冷,她以为是伏阿追来,可四下暂时并无人影。   这冷意直通血脉,她发觉是来自于身体里的。   她中了慕秋华的化雪手,衍理为她暂时压住的寒气此时重新冒头,她浑身发抖。   两名黑衣人在屋檐上掠过时发现了她,她动作比他们快,一剑连续挑开这两人的脖子,两副身躯从高处跌落,带下几片砖瓦。   她眼明手快地一一接住,喘了口气,呼出的气体一触碰到空气,就化成白雾。   周梨急中生智,把手上的瓦片往一侧抛了出去,她听到落地的脆响,随之人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跑了没多久,她总算看见来时的路,这条路是衍理带她走过的,她认得。   然而,她还来不及走到那条路上去,就先看见了绿先生的针迎面向她发来。   绿先生藏在檐下的一片阴影里,他身子矮小,又穿黑衣,几乎与那片阴影融成一体,周梨跑得急,没有发现他,但他发现了周梨。   绿先生口中撮了声哨子,先通知其他人,再将宽大的袍子一扬,向她袭来。   周梨祭出一寸宽的剑刃,朝面前划过半弧,只听叮叮数声,她手腕运剑,动作飞快,以剑势带动风势,把银针挡下。   绿先生武功虽算不得好,但他临敌经验极丰富,人又诡诈得很,比他功夫好却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周梨要是与他纠缠,就会被他拖死。   她立即撇开绿先生,往西侧逃了几步。   这时,肩膀忽然落入一人手中,她浑身汗毛竖起,挥剑而去。   身后是楚墨白,抬起朔月挡了一挡,回首看她。   楚墨白眉宇里藏了阴影,颇为晦涩地看着她。   周梨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嘴唇发白,脸色枯死,一副僵尸般的模样。   她匆匆向楚墨白划了几剑,想把他逼退,但楚墨白并不与她交手,反而突然扬手,把她往一间民居里一推,合上木门。   屋子里浸满漆黑,似乎是间空屋,但她脚尖一提,踢到一物,软绵绵的,是一具尸体。   这间不是空屋,原本是有人住的,但已经被梅影的人杀死。   周梨立即要去开门,忽然听到伏阿的声音响起,逼迫她把抬起的手垂下,双目在黑暗中怒睁,屏住呼吸不动。   “人呢?”伏阿问。   楚墨白道:“不知。”   “不知?”伏阿冷冷道。   一阵沉默,似乎是楚墨白没有回应他,伏阿低哼了一声。   周梨定定心神,盘腿坐下,勉强运起身上的内力,把寒气逼退一些,同时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伏阿哼了一声之后,外面就陷入了寂静,似乎那两人都已离开。   周梨打坐了须臾,又站起来,耳朵贴门听了一会儿,一丁点声响都不闻,她试着慢慢推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有月光漏进来。月色迷蒙之中,有尖锐的光芒轻忽一闪。   周梨一个错目,左肩突然一疼。   绿先生那极细极尖的针刺破了衣服,扎进了她的血肉。   她惊恐地倒退一步,门已被激烈的掌风挥开,从门外穿梭进来的伏阿满面鲜血,犹如厉鬼。   他身上的杀气陡然迸发出来充斥整间屋子,一把扼住了周梨的脖子,把她甩出了门外。   周梨撞到墙上,全身剧痛。   还没站起来,就看到伏阿把空气踩出了万骨枯的气势,朝她而来。   楚墨白欲要阻挡伏阿,被绿先生拦住,绿先生指尖上转着银针,枯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动着:“莫动,莫动。掌教之命,杀无赦。你莫不是想违背掌教的命令吧。”   楚墨白眼睛眯起,“滚开。”   他的朔月剑划向这老头子的脖颈,绿先生没想到他真会动手,身子一缩一跳,人便到了屋顶上。   “诶,老绿,往哪里走?”   绿先生一只脚落入他手,他猛地低头,看到洛小花不知何时来的,坐在屋顶上,用自己的右脚勾住了他的左脚,笑得泪痣生辉。   绿先生抬起另一只脚朝他那张脸踹过去,他哇哇乱叫:“我这张脸英俊不凡,你怎么敢这么踹!”   洛小花抱着绿先生不撒手,给了楚墨白时间去搭救周梨。   伏阿把周梨甩飞之后,周梨伏在地面起不来。   她身体里几股真气横冲直撞,一股是六道神功真气,原本被洗髓经真气带的好好的,结果慕秋华用化雪手打了她一掌之后,阴寒之气进入她体内,三股真气开始搅乱不休,后来衍理又渡给她一股真气,此刻那股真气也已盖不住寒气,这四股真气在奇经八脉里奔流得如同千军万马,让她气血翻腾,根本动不了身体。   眼见伏阿一脚朝她踩下来,她却无能为力。   楚墨白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她面前,他黑色衣角在周梨面前一阵飘荡。   周梨头晕目眩,不需要伏阿动手,她已觉得自己快死。   朦朦胧胧之间,她看到伏阿和楚墨白的身姿纠缠不下,两人似乎是动了许久的手,然后,她隐约听到伏阿怒道:“你敢违背师父之命。”   后面的话她已听不清楚。   再接着她闻到一股香气扑鼻,是未染身上的香气。   不知发生何事,之后便是一道阴影浓重地向她投下来。   她想这是楚墨白,还是伏阿,亦或者是未染。   等她勉强看清这张脸时,她噎住了喉咙里的一口气。   这是慕秋华的那张笑脸。   周梨的眼瞳突然凸出,瞳孔骤然缩紧。   慕秋华已给了她一掌,他内力催逼之下,她只觉五官闭塞,气血倒流,像是整个人埋在沙子底下。   这是濒死的感觉,周梨没有尝到过,今日总算知晓。   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慕秋华。随即,慕秋华毫不留情地将她最后一缕心脉震断。   周梨缩紧的瞳孔骤然涣散,全身软了下去,脑中最后一丝意识断裂。   生命最后一刻,周梨是睁着眼睛的,但气息已无,死不瞑目。   子时,天上月明如昼。   这一夜阴气最重的时刻,慕秋华身上又多了两条性命。而他杀了衍理和周梨之后,轻轻挥手,再次下达另一道命令,不留镇上一个活口。   屠戮开始,血腥遍布空气。   周梨全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尸身很快降温,她的眼睛似乎还在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一点里,楚墨白的衣角飘动。   楚墨白走到她身边,两指并拢,摸她颈下脉搏,已经没有跳动。   他愣住许久,像不能接受,又探了探她的鼻子,把了把她的脉搏,直到屋檐上垂下来一颗洛小花的头颅,叹道:“算了,她已经死啦。”   楚墨白不能置信地站起来,看着周梨的尸体,注目良久后,他眼角涌出无限悲愤,加之方才亲眼看见衍理之死时的情绪也一并上涌,几乎让他难以自持。   洛小花也感慨,也难受,他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和这群疯子在一起。   他又想到江重雪,他想他是失去了江重雪这个对手了,若他知道这丫头死在圣教手里,恐怕两人只能成为死敌,而非对手。   楚墨白突然长啸了一声,把洛小花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   这一声长啸饱含苦愤,以及洛小花听不懂弄不明的许多情绪。   楚墨白是个怎样隐忍的性子,洛小花是知道的,他哪怕不再如以前那样清明郎朗,但也从未把感情表露得这样激动。   长啸过后,楚墨白掠出了巷子。   洛小花低头最后看了眼周梨的尸体,也消失在屋檐上。   一条窄巷瞬间空了,巷子外的杀戮还在继续,月亮照着,苦于无力搭救,只能把惨淡的光辉笼着这小小的村镇。   周梨的尸体横躺在地,没有人再来看她一眼。   过去许久,杀戮渐止,慕秋华把喧嚣带来,又带走,往山上去了。   圣教离开这座小镇时,周梨依旧躺着。   又过半个时辰不到,山上传来预警钟声。   这钟声很响,满山盈谷的野兽都为钟声所扰,伏头低嗷。   在这钟声响完十下之后,周梨已经僵死的指尖轻轻的、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 第105章 进犯   嵩山乃五岳之一, 共有七十二峰。   少林位于嵩山腹地, 在山脚下设有一座山门,门额上是宋太-祖御笔亲提的少林寺三字。   石门两旁分别是“跋陀开创”““大乘胜地”的竖额。   从这座山门进去, 便是苍松翠柏掩映下的崎岖山道,走到山顶,便见少林寺雄浑巍峨的斗拱飞檐。   山中丛林茂密, 树叶蓬蓬, 风过时,草木簌簌。   多年前,少林得罪朝廷, 赵构下旨将这座国寺降级,领兵的将领按照赵构之命,将圣旨卷与弓箭上,再将那支箭射向山门, 从此少林寺的山门上,凭空多出一支箭。   直至今日,一辩也未将那支箭上的圣旨取下, 而那支包裹着黄绢的长箭,仍旧像钉子一样, 钉在少林寺三字中的“林”字上,这么多年, 竟也风雨不断。   这支箭射中的不是山门,而是少林寺的心脏,它洗掉了这出世之地的最后一层烟火气, 此后,少林再不纠缠天下世事。   可人就在这世上,麻烦总是不断,有时候你站着不动,藏与一隅,屋顶都会突然被雷劈个大窟窿。   这座山门自然是有少林弟子把守的,这些年,少林寺虽已避世,但上山拜会古刹,请教禅理,谈经拜佛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些是光明正大的,至于那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为了偷丹药、窃秘籍的,数量也颇为惊人。   山上风冷,吹得人的热气也渐渐散去。   两个武僧把持山门,夜沉月明,他们穿单衣,也不见冷,间歇地聊上几句话,等着下一批换岗的人来,可容他们回寺里歇息睡觉,天已经很晚了。   这时,一个武僧只二十岁都不到的样子,面庞青涩,入鬓的双眉突然瞪起,比那年长的更加警惕,手中棍子生风地挥了一下,往前一指。   年长的僧人待他做出这个动作后,才惊觉四周有人。   两人皆摆出一个达摩棍法的起手式。   年轻的那个跃入右侧密林,棍子往树上一扫,当下一个在树干间起跳飞纵的黑衣人被他扫落下来。   僧人见他要拔刀,他先发制人,蹲身下打,一棍子击中那黑衣人的胸膛,打得对方吐出黄水。   他双眉紧皱,喝道:“何人扰我少林?”   树叶哗哗巨响,他发现在树上跳跃的人不止一个,几乎可以用成群结队来形容。   他惊讶地看到那些人轻功都不俗,黑袍盖脸,每个人都穿得浑身漆黑,不间断地往山顶跃去。   这年轻的武僧大惊之下,没见过这等场面,骇了一骇,连忙拔地飞起,手中长棍向四周横扫过一圈,数人中招,被他击落。   他一棍抵住一人的喉咙,另一只手擒住另一人的衣领,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他还没说完,林子外的山门前突然爆出一阵凄厉至极的哀鸣。   他听出这是师兄的声音,震惊地晃了晃身体,立即飞出林子。   只见地上一滩血泊,人却一个都没有,连师兄都不在。   他目光如炬地往山上直射,看到两里开外,有几袭黑影身法如魅,正往山上疾走。   他想去追人,忽然有殷红的血滴落在他眉间,他伸手去摸,赫然抬头。   山门上那支多年的旧箭,他每日把守此处时都会往上看一看,此刻箭上的圣旨没了,而这支箭则洞穿了他师兄的胸膛,把那名武僧的尸体钉在了门额上。他在被钉上去之前,已身受重伤,浑身欲血,正顺着他的僧袍一滴滴往下落,形成血泊。   年轻的弟子只觉眼前一黑,下一刻,他拿出怀里的烟花弹,朝天放了出去。   烟花点亮天空的一瞬,江重雪正与莫金光和温小棠告别,走在回屋去睡觉的路上。   温小棠在少林多日,身体已调理妥当,只需按时服用人参养荣丸即可,所以他傍晚的时候已向方丈告辞,准备翌日一早便离开少林回非鱼楼去。   莫金光与他一起来的,便也与他一起走。   两人正好遇到江重雪,说明了去意,便在这临别的前夕最后聚上一聚。   没想到聊到兴起,忘了时辰,竟已大半夜了。   三人分别后,江重雪走了没几步,疑惑起周梨与衍理出去采药,好像一整天也未见她,于是改换方向,走向她的居所。   这时候,夜色里的烟火突然就涂亮了他的脸。   他下意识抬头,烟火放起未多久,寺内的预警钟声便响起,他猛地一怔,手压了压金错刀,往大雄宝殿奔去。   还在半道上,就见莫金光和温小棠也从一侧赶来。   三人会合后,莫金光拧眉道:“难道又有贼人来偷东西?”   温小棠被寒风一吹,轻咳了几声,说:“先有烟花弹,再有钟声,似乎不太寻常。”   江重雪闭起眼睛听了一会儿,扬起眉弓:“不好,打起来了。”   他耳朵极尖,听到金戈之声隔着几堵庙墙传来。   江重雪足尖朝墙上一踢,人旋即已飞上屋顶,瞭望远处。   莫金光高声问:“如何?”   江重雪面色凝重:“有贼伙入侵。”   贼伙?温小棠挑眉:“人很多吗?”   江重雪点头,往下看时,他嗓子忽然极为低沉:“是梅影。”   下面两人惊愕,江重雪已顾不得愕然,纵身飞往正门的大雄宝殿。   莫金光看向温小棠,温小棠举了举袖子挡风,清秀的眉目透出沉思。   莫金光道:“梅影怎么会来少林寺?”   须臾之间,温小棠已经想通,微微勾起嘴角:“为了千年灵芝。”   莫金光皱眉:“什么?”   温小棠把袖子放了下来,低声道:“如果江重雪他们说的是真的,慕秋华是梅影之主,身负邪异武功,必须要用千年灵芝来调理身体,那么,梅影此来的目的,一定就是为了千年灵芝。”   莫金光听到这里,沉默半晌,眼神有些灰:“你信吗?”   温小棠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直言不讳地道:“我信。”   莫金光有些惊讶,温小棠短促一笑:“江重雪没必要骗我们,谢前辈就更不可能骗我们。”   说的有理,但莫金光始终对此事存疑。   他年少时上小楼,见慕秋华与谢天枢真乃人中之龙,风姿秀逸,人品无双,让他如何能想象,那龌龊卑劣的梅影组织,竟是由慕秋华一手掌控。   “别想了,现在不是让你想这些的时候,梅影既然来了,梅影之主想必也会现身,究竟是不是慕秋华,到时你自然可以亲眼看到,”温小棠嘴角凉薄,说:“我轻功没你好,你先去帮忙,不必顾我,去吧。”   莫金光猛然清醒,长剑出鞘。温小棠说得对,大敌当前,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向他点了下头,纵身飞去。   温小棠袖子里的短剑滑出,被他牢牢握住。   这剑约莫一尺半,很短,只做防身。   他身体不好,兵者乃凶器也,自带冷意和杀气,常年佩戴对他的病体无益,所以他便只打了这柄短剑,做防身之用。   他立在原地想了一想,明白了梅影之所以没有再覆灭了青城派后再来攻击他们,原来是为了保存实力攻打少林。   但他微觉奇怪,梅影对少林的突袭太过胆大莽撞,他虽然没有与梅影五护法亲自动过手,但莫金光在湘西时见过他们,曾跟他仔细叙述过那次的经历,听莫金光的口述,梅影五护法的武功的确算上乘,但却不能与少林高僧相提并论,莫说一辩和几位护寺禅师的武功都在五护法之上,光是寺中的高级武僧弟子就可与五护法打个平手了。   不会这么简单。   慕秋华此人,他原本是低估了,如今想起当年在小楼时,他是如何陷害自己的徒弟,把楚墨白逼入绝境,这么多年来,他又是如何骗过这许多人的眼睛暗中谋划着一切,便觉毛骨悚然,此人心计之深,不可估测。   慕秋华如果要攻打少林,必会做完全的准备,不可能贸然而来。   温小棠突然背脊一寒,有了个极可怕的想法。   他转过身,没有朝大雄宝殿的方向去,而是尽量把步伐加快,来到少林寺西侧的一处角门。   这角门被树木遮住,极为掩蔽,推开角门,便是一方很小的庭院。   院子的地上铺成落叶,微风过处,残叶飞舞。   院子里有一间屋子,与一口井。   这口井颇大,五边形,夜晚朝下看时,泛着幽深的水色。   少林寺极大,一共有五口井,这是其中一口,也是最大的一口。这五口井接通地下山泉,寺内所有人的吃喝用度和饮食起居都来自这五口井。   水源是极重要的,所以这五口井都由寺内的高级武僧看守,但此刻这方庭院里,一个人影也无。   温小棠握着手里的短剑,拾起地上一颗石子,击向屋门。   门开了,他等待片刻,才慢慢走进去。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把椅子,一眼就可望尽,并未藏人。   他从屋子里出来,围着那口井看了会儿,正要去摇轱辘,把连着井绳的水桶摇上来。   突然风把角门晃出了一阵“吱——”的长音,他往后看了看,并没有人来,他仍旧去转动轱辘。   转到一半,水桶还吊在井中,温小棠的呼吸忽然卡在喉咙里。   有漆黑的影子倒映在他脚边,来人身法很轻,他没有听到脚步声,而一只手已经拍向了温小棠的肩膀。   温小棠的短剑立刻向后划出,对方吃了一惊,连忙阻止他:“温施主做什么!”   温小棠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名少林弟子,松了口气,把剑收好。   这两名弟子便是守护这口井的武僧,因为听到预警钟声,便去外面看个究竟,回来时,看到角门开着,还以为贼人到这里来了,没想到是温小棠。   温小棠听他们解释完以后,眉毛轻微提了一下:“外面情况如何,是否很严重,究竟是何人敢来搅扰少林重地?”   他说完,径自低头,眉间有忧虑:“糟了,莫金光前去助阵,不知会不会出事,我要去看看他。”   他当下急匆匆地向那两个少林弟子一拱手,连忙走出角门去寻莫金光。   离开之后,温小棠含在胸膛里的一口气尽数吐尽。   他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往前走。   迎面寒风之中,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往他身边走近,一把将正在疾驰中的人抓住:“谢前辈!”   谢天枢停住快速前行的步伐。他本在达摩洞陪伴哥舒似情,听到钟声后便立即赶来了。见是温小棠,他看向他。   温小棠眉目一抬,警觉地拉着他走了几步,指了指那片角门:“谢前辈,里面有两个冒充少林弟子的贼人。”   谢天枢微微惊讶,温小棠神情严肃,不似玩笑。这孩子虽是六大派里最年轻的掌门人,性情却异常聪慧,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谢天枢纵身而去,温小棠躲在暗处等待,不多时,果然听到打斗声传来。   那两个弟子的谎话在温小棠看来说得拙劣,即便钟声响起后,他们要去看个究竟,也该留个人在原地,不可能两个人都去。   而且,温小棠知道这里有口井,是曾见有僧人抬着水从那片角门里进出,但他并未与那两个守护的武僧打过照面,他们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叫他温施主。   温小棠想到这处觉得古怪,这两个人一定是梅影的人,能一眼认出他,是因为他是六大派掌门之一,梅影曾对他进行过研究,还是因为其他呢。   正思虑,有阴影遮掩住了地上月光。   温小棠看到谢天枢与那两人打到了角门外边来,其中一个已被谢天枢撕掉了人-皮面具,另一个见同伴露出了真面具,便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了,干脆也把面具撕掉,畅快地呼吸一口空气。   这两人背对温小棠,温小棠看不到他们的样子,但下一刻,当他听到这两人说话的时候,露出鲜有的惊讶。   这是两个他认识的人。 第106章 毒水   风很冷, 吹得猛烈。   站在谢天枢左手边的那人尖笑一声:“这就是武林第一人, 谢天枢么。”   同伴配合地嗤笑,与他说了一样的话, 陈述:“这就是武林第一人,谢天枢。”   温小棠吃了一惊,这是两个他曾经听过的声音, 一男一女, 虽谈不上与他多熟,但也的确是相识的。   两个声音都来自小楼的执剑长老,一个是戒律堂执剑长老沈云从, 另一个,是神农阁执剑长老苏合香。   温小棠恍然,脑筋转得飞快,心中一切疑问都得到了解释。   江湖上只知道阴公鬼母二人乃制毒解毒的高手, 这对诡异的夫妻形影不离,两人皆奇丑无比,身形佝偻, 性情怪僻,让人望而生畏。   但却没几人知道, 阴公鬼母二人的易容术也是一绝,更没人知道, 那副他们留在江湖人印象中的鬼样子,不过是他们用易容术的伪装罢了,他们真正的脸, 一个魁伟英武,一个冷若冰霜,年轻时也是出奇漂亮的人物。   两人脸上已不再带着人-皮面具,两张正常的脸泛着冷笑。   谢天枢静静地看着他们。   有轻微的声响,谢天枢警觉地抬眉,鬼母掌心挥散起一簇毒-粉,洋洋洒洒地朝他掷过来。   温小棠用双手捂住口鼻,生怕那毒散在空气里,被他吸到。   谢天枢身负春风渡,阴公鬼母在谢天枢面前绝对处于下风,即便是比拼招式和内力,他们也敌不过谢天枢。   这对鬼夫妻约莫也明白这个事实,所以不与谢天枢过多缠斗,寻个空隙便立即跃身逃走。   温小棠从树丛里跳了出来,叫住了正要去追赶的谢天枢。   他脸色沉重地走回到角门内的庭院里去,依旧是去转动那口大井上的轱辘。   井绳下的水桶盛满了水被他摇上来,他把水桶放在井沿,用银簪在水里试了试,月色底下,两人亲眼看着那支簪子由银变黑。   “水中果然有毒,”温小棠脸色更加沉重,下意识咳嗽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这口井今日不知打了多少水出去,寺中又有多少人喝到了毒水,最糟糕的是,其他那四口井,是不是也和这口井一样被下了毒。梅影果然是有备而来的,先让人潜入寺中下毒,趁寺中高手都中了毒后再来攻打,真是阴毒。”   谢天枢并无异样,即便真中了毒,体内春风渡也已为他化解。   他去看温小棠,发现他神色和平常一样苍白,总有股病容的味道,看不出什么来:“你可觉身体不适?”   温小棠摇摇头:“暂时没有。”   这倒有些奇怪,温小棠今天一日三餐以及喝的茶都是来自寺中的,但到现在为止,似乎也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有血。”谢天枢一转眼,看到了水桶上的血迹。   温小棠摸了摸,的确是一块血迹,沾在了水桶的底部。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井中探头。   井里幽深,水气清寒,温小棠把眼睛使劲眯了一下,才总算看清井水里泡着两具尸体。   尸体的半截头颅浮出水面,已经被泡得发胀,异常诡谲。   温小棠把水桶放下去的时候,估计磕到了尸体的头,所以蹭到了血。   他惊了一惊,把头从井里挪开,闭眼镇定一下心神,才道:“一定是原先守在此处的少林弟子。”   他说完,胃部一阵痉挛抽搐。   看这两具尸体的样子,至少被泡了一整天,即是说,他今天喝的茶,很有可能是尸水。   “谢前辈,”温小棠忍着恶心呕吐的感觉:“前辈的轻功比我好,可否立即赶去药塔,把少林的解毒圣药金蚕玉露丸拿来。”   谢天枢点头,答了声好,便纵身掠出角门。   温小棠知道谢天枢的动作一定极快,所以他没有跟去,而是先往大雄宝殿去了。   阴公鬼母下的是何毒没人知道,金蚕玉露丸据说是可解百毒的,至于能不能解阴公鬼母的毒,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温小棠一路走,一路观察,发现寺中僧人来往匆忙,手持长棍,往寺庙的东南西北各门去支援,都在极力应对突如其来的夜袭。   他看僧众的行动井然有序,并未慌乱,便暂时缓了口气。   少林寺的人看来是抵挡住了梅影,梅影的人暂时攻不进来。   他走得太急,加上一连串的事发生的太快,止不住地想咳嗽。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长笑,震得他神魂一荡。   这笑声应该来自庙外,笑的人内力不凡,竟传到寺中来了。   笑过之后,那声音道:“我教长途跋涉,前来拜会少林古刹,方丈大师便是这样接待客人的吗?”   “这声音——”温小棠皱眉,当下叹息。   “慕秋华。”   温小棠转过头,谢天枢已经在他身后,听到这声音时,停下了脚步。他手中装着金蚕玉露丸的瓷瓶被他捏得极紧。   温小棠点了下头,叹道:“的确是慕秋华。”   慕秋华的声音从正门而来,莫金光已去那里支援,有可能已经看见他了。   他想莫金光此刻一定极其失望,莫金光那人总有点莫名其妙的赤子之心,那点赤子之心在他看来是没什么用处的,会影响人的判断和智慧。   慕秋华的声音响后没多久,一辩也道:“施主闯我山门,杀我弟子,今日必不得善了,施主既已来了,便回不得了!”   慕秋华大笑:“一辩,你作为出家人,何以戾气如此之重。”   一辩是个铮然铿锵的性子,性情锐利得很。   出家人出的是那份心,不是性情,梅影在少林寺如此杀戮,照一辩的个性,今日就算破了杀戒也在情理之中。   谢天枢轻功飞快,转眼已在温小棠面前消失。温小棠紧赶慢赶,赶到大雄宝殿前时,不禁浑身一震。   慕秋华竟已先行攻进来了,五护法以及绿先生与还穿着少林僧袍的阴公鬼母都站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温小棠眼睛迸发清光,看到楚墨白深藏在黑袍底下的面容时,说不出的震惊。   大雄宝殿前一尊青铜大鼎,这鼎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慕秋华与一辩隔鼎而立。   慕秋华嘴角含笑,眸中却有厉色,他是背负镇上数条性命,踏着许多尸骨而来的,因为如此,他全身似乎都被血腥熏染,他还笑一辩戾气太重,但实际上他才是真正戾气浓重的人。   一辩身上并无戾气,他显露出来的是一种铮骨。   慕秋华掌中蕴含一道气劲,隔空向前一推。   那尊青铜大鼎重达千斤,突然就朝一辩滑去。   慕秋华道:“听闻少林有千年灵芝一株,还请方丈赐予。”   一辩僧袍微震,举掌抵住鼎身,把这鼎又推了回去,肃然道:“若老衲不赐,施主待要如何?”   慕秋华衣角掀起,一脚定住大鼎的滑势,笑道:“那晚辈便只能抢了。”   说完,再次推鼎。   一辩也再次挡住,低喝一声,大鼎瞬间前滑。   慕秋华脚尖一勾,勾住了大鼎的一只足,然后腿上用劲,把鼎一踢,那鼎凌空飞转,眼看要朝一辩砸下去。   一辩神色不动,右脚向前一蹬,不等那鼎掉下来,他率先跃起,一手握住鼎足,人落下时,鼎在手中高举。   他背脊丝毫不弯,站如松柏。   慕秋华抚掌赞叹:“一辩大师好内力。”他突然嘴角一弯,道:“不过,也该小心身体才是。”   话音未落,一辩忽然双目大睁。   江重雪和莫金光离他最近,看到他脸上显出痛苦之色,随即一辩张开嘴巴,喷涌出一口鲜血。   两人大惊,同时夺身过去,一人握住一只鼎足,帮一辩把大鼎的力量匀走。   但这鼎的确极重,他们两人即便各自分了一半的力道,也觉勉强。   这时,鼎重再被分去三分之一,江重雪回过头,喜道:“师父。”   谢天枢恰在这时飞身而出,三人各握一足,把那鼎平稳放了下来。   几位护寺禅师们一叠声的师兄,相继把一辩扶住。   这鼎虽重,但一辩的功力寺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不至于被这鼎压到吐血的地步。   谢天枢到一辩身边,拿起他手腕一摸道:“大师已中毒。”   他把金蚕玉露丸倒出一颗塞进一辩口中,并把其他药丸都各自分给其他几位禅师,让他们立即吞下,然后扶着一辩盘腿坐下,以春风渡为他解毒疗伤。   几位护寺禅师面对这金蚕玉露丸都觉诡异,更不知一辩是如何突然中毒的。   温小棠躲在暗处旁观,突然明白了慕秋华方才耍鼎的目的。慕秋华不是要与一辩切磋内功,是为了让一辩运功。   温小棠眼睛亮起,连忙现身说道:“谁都不要运功!运功则立即毒发!”   几人惊疑,阴公鬼母却在对面笑了起来:“温掌门果然聪慧,竟能知晓我们所制这毒专破高手内功,内功越是深厚,中毒则越深。这毒专为高手设计,叫做‘高手三哭’,初动内力则伤皮,二动内力则伤经,三动内功则伤骨,全身血脉逆行。老秃驴,你已三次动用内力,这毒已随你血脉流向心脏,你该好好哭上一哭,准备好棺材,给自己哭丧吧!”   江重雪忽然想到,在天玄门参加婚宴时,众人所中之毒也是如此。他眼睛射向对面,天玄门那日,一定有梅影的人在暗处捣乱挑拨,加深了双方的冲突。   这诡异的高手三哭即便是金蚕玉露丸也只抵得了一时而已,且金蚕玉露丸也不多,一瓶里只有七颗而已,并不够众人服用。   温小棠把江重雪手上那颗夺了过来,江重雪并不需要,他放到莫金光手里,莫金光却摇头,把它给了一位护寺禅师。   护寺禅师的内功比他深厚,毒发起来也比他快。   温小棠眉头却狠狠皱起,很想敲一顿莫金光的脑袋,眼睁睁看着他十分慷慨地把解药给了别人,仿佛不知道一旦毒发,那可是有性命之忧的。   对面的慕秋华却是不慌不忙,特意把时间让给他们,看着他们分食药丸,竟然没有乘人之危一攻而上。   要将少林拔除并非易事,少林寺的人不像那镇上手无寸铁不懂武功的凡人,可以由他任意杀戮也无还手之力,即便这些人都已中毒,若他们拼死抵抗,今夜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他并不想折损圣教的实力,圣教在不久的将来还有天下大事要做,绝不可折在此处。   慕秋华晃晃手,掌心上突然就多出一卷黄布,那是皇家圣旨,天子之色,意喻皇天后土。   这是本该被人踩在脚底的颜色,但千里之地,悉归皇家,土地之色,摇身一变,成为这世上最贵重之色。   这卷圣旨便是当年赵构让人射在少林山门上的,多年之后,总算被取下。   慕秋华展开黄布,念道:“敕少林:朕操天下之大柄,居华夏之至尊,必除奸而却佞也。今少林狼子野心,藏乱臣之后,有谋反行迹,特除少林国寺之名,赐方丈一辩自刎以谢其罪。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他念完,笑得轻快:“一辩大师,多年前皇上便已赐你一死,你多活了这许多年,也该够本了,今日便接旨吧。”   圣旨隔空掷来,江重雪欺身而起,一把牢握掌中,不由分说地掌心运力,将这黄布碾为齑粉。   多年前,一辩没有接这圣旨,多年后,江重雪顾全了少林寺的脸面,依旧没有让少林寺的人把它接下。   他把它揉碎之后,随风而逝。   江重雪这么做,他顾全的是少林的脸面,其实他不知道,一辩始终不接它,顾全的,是朝廷的脸面,是赵构的脸面,是宋室江山最后的一点脸面。   为君者不贤,为臣者不铮,外敌环伺而内忧不断。   天下有谁看不出来,这江山已在倾倒,骨头里的虫子既然生了出来,就再难去除。   少林是开国太-祖钦赐国寺,命其“坚武者风范,守天下太平。”这十个字百年以来为少林奉行,若由赵构打破,由赵家人亲自推翻赵家人的言论,那便是天下一等的笑话,将来到九泉之下,何以面对赵家先祖。   一辩顾及到了赵构的脸面,可惜赵构不懂。   黄布化粉逝了,一辩亲眼看着。他口中血腥遍布,毒性流淌极快,已筋骨俱伤。   内功越深厚,中毒越深。   一辩的功力超出所有人之上,他的毒自然也比其他人中的更深。   谢天枢还在为他运功解毒,他强撑了气息开口道:“少林不接旨,不听宣,若为天下故,不戒杀,不远邪。”   一阵沉默,江重雪听到不戒杀三个字时,微微怔住。   不接旨,不听宣,不戒杀,不远邪。   这真是他听过最不像出家人的话了。   天下不公,为武者若不提剑杀奸佞,习武何用?   杀该杀之人时,绝不戒杀。   护该护之人时,绝不退后。   此武者之尊也。   江重雪觉得经脉里的血液忽而变热,让他紧紧咬牙。   慕秋华眼睛微眯,微笑抚掌,赞他四字:“大义凛然。不过,若为无数性命故,大师也要一意孤行吗?”   一辩眸中光芒清越,凝视慕秋华。   慕秋华笑道:“我此来,只为求一株千年灵芝,不想伤任何人的性命,只要大师把千年灵芝赐给我,我立即领人退出少林地界,如若不然。”   他幽幽放慢语速,说:“我途径山下小镇,已命人将全镇包围,大师若不肯把千年灵芝赐给我,我便会放响信号,镇上弟子若得了我这信号,便会依我之命,屠尽镇上一切生灵,鸡犬不留。”   “你!”莫金光震惊道:“卑鄙无耻!”   他骂了这句,气得浑身一抖,尤其看到慕秋华那张在他记忆里明明温润良善的脸变作今日这样,更加生气。   温小棠皱眉,梅影今夜果然是做好万全准备来的,先下毒,把寺中高手放倒,再拿镇上的性命做要挟,不怕少林不就范。   慕秋华微微笑道:“如何?”   一辩脸上的皮肤苍劲地绷紧,要做两难的抉择之时,他眸光厉得吓人。   一辩的决定是在为今日少林寺以及山下小镇所有性命而做的,大意不得。   江重雪紧握金错刀,莫金光与他并肩而立,温小棠差他们一步,站在他们身后。   莫金光转过头,看向江重雪,又回看向温小棠。   江重雪向他点头,温小棠叹了口气,也只好点头。   无论一辩做何决定,他若要战,他们必不后退,与少林共生死,他若不战,待梅影得到灵芝离开后,他们也要立即去夺,绝不能让慕秋华靠千年灵芝练成坏字经,成为日后江湖武林最难对付的魔头。   其实,一辩的决定众人已经知道,他不可能枉顾这么多人的性命。   天上明月涌出雪亮光芒,把一辩的脸照得一清二楚,他枯白的唇缓缓开启,叫人去把千年灵芝取来。   慕秋华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又赢了一丈,痛快至极。   千年灵芝藏在一只上了锁的木盒子里,一辩端着它,缓缓把钥匙插进锁孔。   慕秋华急不可耐,几乎已想开口高喊,让他立刻把盒子给他。   钥匙在锁孔里格拉一声,正要打开,天边却突然传来一声爆喝:“莫要信他!”   这一叫声音极响,惊得众人全体抬头。   江重雪赫然道:“阿梨?”   慕秋华脸色剧变,不止是他,就是他身后的几人都露出惊疑神色,还当自己见了鬼。   楚墨白把盖在头顶的黑袍倏地掀开,洛小花吓得去摸自己的泪痣,手抖脚抖地说:“我的妈呀,见鬼了!”   他说见鬼了,看上去却很开心的样子。   “不可能!”伏阿怒道:“师父明明已经震断她的心脉,我亲自检查过她的尸体,她不可能活——”   余话噎住,他看清面前这人的确是周梨无误,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周梨从山下疾驰而来,看到少林弟子已与梅影动了手,她轻功不停地往山上急掠,一面走,一面信手挥剑,划断无数黑衣人的脖子,踩着他们的尸体从正门飞入,人还站在高墙上,便大声喝道:“慕秋华已将镇上性命全部杀死,无一存活,大师莫要信他!” 第107章 障目   绿先生银针出手, 向月下高墙上的那道身影发出。   周梨身手利落地避开, 挡他的银针已挡得得心应手,连看都不朝他看一眼。   绿先生惊疑, 真以为见了鬼,这丫头死而复生也就算了,怎么之前受的伤也好像消失了一样, 面色红润身手快捷, 压根不像是重伤之躯,他忍不住后退一步,恐惧不已。   周梨目光一片清寒, 以剑指住慕秋华,隔着丈远距离,愤怒地道:“他杀了衍理大师,杀了小镇百条性命, 一个活口也未留。”   短暂的死寂之后,几位护寺禅师皆低头悲鸣,眼中殷红, 念一声罪过,颂出佛号:“阿弥陀佛。”   一辩听闻, 忽然把眼睛紧紧闭起,他全身青筋暴突, 经脉中的真气迅速流淌。   谢天枢一怔,抬起头来:“方丈大师——”   “多谢你为老衲解毒。”一辩说,突然把谢天枢的手掌运功弹开, 谢天枢只得收掌。   一辩掌心拍地,旋身站起,把手中装了灵芝的木盒向后一甩,正巧被温小棠接住,怒喝道:“护寺禅师!”   少林的护寺禅师一共七位,地位只在方丈之下,除却其他南西北门外,守在大雄宝殿这里的共有两位,闻言低喝一声是,突然做大鹏展翅之状,宽袖扬起,虎虎生威,散发出的气息异常惊人。   一辩道:“阿弥陀佛,今日少林要见血光,求佛祖原谅。”   他面容因中毒而暗沉,嘴角血痕鲜明,看上去无比威吓。他运足内功,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少林弟子听命,誓死护寺,绝不由任何一人毁我少林之地。”   他声如洪钟,全身硬挺,让对面的人望而生畏。   阴公诡笑道:“中了我的毒还敢——”   他话没说完,突然惊恐地倒退两步。   一辩与两位护寺禅师拔地而起,罡风般冲到他们面前。   山中冷风集聚,狂涌起来,大风刮面,冷彻入骨,吹得大雄宝殿前的众人衣袂翻飞。   两位护寺禅师各自以一对二,一辩则当先攻击慕秋华。   慕秋华原本稳操胜券,没想到横插了周梨这个意外,好好一盘棋,皆成错子。   一辩的食指与中指并拢蜷紧,以指做勾,形如鹰爪般戳向他脖颈。   这擒拿手相当有劲道,逼得慕秋华后错一步。   擒拿手本是属于外家功夫,但由一辩使来,毫不逊色与内家功夫。这便是化境,任何一门武功,练到绝顶之时,都可取人性命。   “大师,我助你!”江重雪清喝一声,挺刀上前。   莫金光见此,立即便要与他同上,被温小棠拉住,“别莽撞,你有毒在身。”   莫金光急道:“可是……”   “嘘,莫急。”温小棠摇头,“等一下自有你的用处,别先急着运功毒发。”又转过头,面向谢天枢,“可否请谢前辈给莫掌门解毒。”   莫金光不知他何意,但温小棠神色严肃,让他不由自主地听了他的话。   谢天枢不点头也不摇头,抓住莫金光的双肩,将春风渡送进他体内。   莫金光的内功自然不能和一辩相提并论,给他解毒比给一辩解毒要容易许多。   周梨与江重雪一前一后,正要给两位护寺禅师助阵,但周梨被未染缠住,江重雪为洛小花包围,几人各自战成了几团。   洛小花看见江重雪上了,立刻跃到了他面前,浮一大白架住江重雪的刀,冲他一笑:“还好还好。”   江重雪狠狠瞪他:“好什么?!”   还好那丫头没死啊。死了他就少了个对手了。   洛小花的内心戏一贯丰富,江重雪当然是不懂,他也不需懂。   江重雪现在只觉愤怒,怒得他恨不得把洛小花杀成几段,他沙哑道:“杀人时你可在?”   洛小花愣了愣,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也知道他为何这么气了,他笑容消失,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江重雪下一刀便下了死手,朝他致命处砍去,似乎是十分生气,嗓子里逼出四个字:“莫名其妙!”   洛小花嘴皮子一向很溜,插科打诨他最在行,但是他自知理亏,言语上不由矮了江重雪一头,也就不做什么口舌之争了。   江重雪说他莫名其妙,说得对啊,丝毫无错。   若说他不想看到梅影杀人,早该离开梅影。   若说他对梅影忠心,就该帮着梅影为虎作伥。   可他不对梅影忠心,梅影杀人时他却也只是旁观,不曾相救。   在江重雪看来,一个人要么好,要么坏,要么走到光明之地来,要么一条道走到黑。   像他这样不明不暗,不黑不白,不想杀人,却偏偏看着别人杀人,想帮又袖手旁观,这种拖泥带水不清不爽的人,最让人可恨,最是莫名其妙。   洛小花想通了此节,突然朝天哈哈笑了两声,低头时难得眼中有了晦涩之意:“我……”   说又只说一个字,让江重雪更难受。   洛小花忽然一抿唇,把话都咽下去,也懒得再说什么了,抬手接下江重雪的招式。   另一边传来咚的一声重响,慕秋华被一辩一掌打退,撞到青铜大鼎上。   他微微弯腰,咳出一口血。但他嘴角斜起,似乎并不为此泄气,不怕死地迎击上去。   慕秋华是很惜命的人,遇到身手高于他的,他便会去偷袭,若偷袭不成就群攻,连群攻都不成,那就逃跑,总而言之,无所不用其极,这一贯是他的原则。   但他对阵一辩时,似乎也被激起了一些胜负之心,每次出招,必是运起全部内力去攻击一辩。   莫金光一面由谢天枢给他解毒,一面观战,喃喃道:“这就是坏字经吗?”   温小棠也没见过,说:“这慕秋华真狡猾。”   莫金光不解:“什么意思?”   “你没见他现在招招饱含浑厚内力,即便方才被大师打了一掌,也丝毫不顾自己已经受伤,还在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么。”   温小棠这一说,莫金光就更不解了。   温小棠含了口气在胸腔里,拔高声音说:“慕秋华这么做,不过是想逼迫大师也以最浑厚的内力还击他,大师已经中毒,内力运得越快,则毒走得也越快,他是想让大师毒发身亡。”   他拆穿慕秋华心中诡念,故意说给一辩听,想让一辩警觉。   可一辩仍旧招招生风,温小棠摇头,也是无可奈何。   一辩是想趁毒发前把慕秋华毙与掌下,这两人的交手是在争夺时间,看谁拖得过谁,谁会先倒下。   一辩还未倒下,但其中一位护寺禅师已快支撑不住,接下了伏阿的一记掌风后,突然气血狂涌,猛地吐血。   伏阿本来应接的十分勉强,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毫不犹豫地使出化雪手,把那名大师打得再次吐血。   莫金光眉目一惊,身体跃起,徒手揽住禅师的肩膀,把他交给谢天枢疗伤。他则试着运了下真气,发觉毒虽未全部清除,但已不像刚中毒时那样难受,正想着,伏阿的化雪手流转着伤人的寒气向他挥过来。   温小棠喊了声:“小心!”   莫金光双眉一抬,回手拔剑,剑尖反挑过去,迎上伏阿的掌风。   伏阿眼见长剑刺来,趁势把手掌往内收,双脚相继后错着踏步,每次落足都像有固定的点一样,踏完七步后再回转过身体。   虽然他只退了七步,但这七步之间莫金光剑剑落空,这还不算,莫金光下意识地想去追他,结果害得自己乱了阵脚。   “北斗七星步法。”谢天枢盘坐在地,给人疗伤,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   这是小楼武功,这门武功在小楼里练成的人不多,因为此步法要配合柔韧协调的身体方能练成,许多小楼弟子碍于身体之限在这门武功前却步。   但是当年在小楼里,有一人将北斗七星步法练得得心应手,那人身体天生有韧性,巧劲十足,十分适合练这门步法,这人就是慕秋华。   谢天枢看着正与一辩打斗的慕秋华,伏阿的北斗七星步法,必是由慕秋华教授,不过慕秋华能练成这门武功胜在天生的身体优势,伏阿却并没有慕秋华那么柔软的体质,他的北斗七星步法火候不到。   谢天枢一语道出这门武功的玄机:“莫掌门,北斗七星步法胜在环环相扣,步步衔接,虽为七步,实则为二十一步,但其中只有七步落地,其余十四步未落地者则是悬空而踏,虽未落地,但仍算一步。”   莫金光眼底光芒突然盛烈,出剑同时,仔细观察伏阿的步法,发现谢天枢说得果然不错。   伏阿的脚每次在落地之前,总会向两个方向轻晃两下,他晃的时候,身体也跟着轻微的挪动,虽然并不明显,但就是这细微的变化,次次让他的剑落空。   “那隐形的十四步,脚所移动之方向,分别为右上左下、左下右上、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左右,右左,最后则落回第一步的右上左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以此避开对手攻击,此为北斗七星步法。”   谢天枢说一句,莫金光便根据他所说的出剑,前三次依旧落空。   待谢天枢说到“左下右下”的时候,莫金光突然扭身甩剑,手腕轻抖,一剑精准地瞄准伏阿还在变换挪动的右腿。   剑向下横扫过去,伏阿只觉小腿一疼,立刻后退,幸而他避得快,不然整只脚都要被莫金光砍断。   但他腿已受伤,使不出北斗七星步法了。   伏阿眼中喷出怒火,他大概是觉得谢天枢废话太多,想向谢天枢出手,莫金光拦住了他的去路。   温小棠避开战局,默默移动到谢天枢身后,占据到一个不容易被偷袭的位置。他手里攥紧木盒,看见那个一直站在最后喘着粗气的大胖子跑来给伏阿助阵,皱眉道:“不好,二对一。”   他说完,才注意到胖子肩膀上竟然还坐了个人,眉头皱得更深,“三对一。”   “不打紧,”谢天枢却说:“莫掌门应付得了。”   是么。温小棠眉头未见舒展,略微担心。   他不希望莫金光出事,如今六大派中,小楼和天玄门相继退隐,青城派覆灭,点苍派自从灵吉死后就有些萎靡不振,所以现在独剩胭脂楼实力最强,也愿与非鱼楼缔结同盟。   他自从登上非鱼楼的掌门之位后,这些年劳苦奔波,为非鱼楼拉拢了许多门派关系,但胭脂楼终究和那些小门小派不同,能得胭脂楼为靠山,非鱼楼将来可进可退,不止自保足矣,还可借助胭脂楼来提升威望。   而且莫金光这人脾性温和,容易为他掌控,所以他一点也不希望莫金光出事。   温小棠脑筋正转得飞快,忽然看见莫金光剑气爆发,他脚边尘埃尽数扬起,手上长剑舞过极为扎实炫目的一轮,长发在山巅的狂风中飞起,身姿极其漂亮,让人目不转睛。   温小棠其实未曾见过莫金光真正认真地与人动手,莫金光从小便扬名天下,就是因为他资质奇佳,这他知道,武林中人皆知,但他也知道,莫金光后来是怎么从璞玉退化为凡石,从此消磨了灵气。   但这一刻温小棠不由得屏住呼吸,定睛看他。   莫金光竟将剑法舞出了迎风破浪的气势,狂风竟被他的剑气引领,攻击向他的敌人。   那胖子被长剑划破了肚皮,血流不止,狂叫着后退。   伏阿把手掌自下而上腾挪,削向莫金光后脖颈。   莫金光背后像是长了双眼睛,轻巧回身,发丝从他面颊飘出去,他以剑气带着风意划向伏阿,唇角逐渐凝固成坚毅的弧度。   一剑得手,伏阿掌心扯开一道极长的剑口,鲜血狂涌。   “好漂亮的剑法,”温小棠看直了眼睛,喃喃道:“这难道就是胭脂楼的……”   谢天枢肯定了他的猜测:“这就是相思十七式。”   “相思十七式,”那名正在解毒的护寺禅师慢慢睁开了虚弱的眼睛,望向先前将他救下的莫金光,道:“传言这门剑法是由一名女子所创,以相思杀薄情者,以爱杀无情人。”   他看了片刻,也不由道:“招招清逸,剑法无双。”   谢天枢点头:“是,与他同辈之中,我未曾见过比他更有资质者。我与他同样年龄之时,剑法并不如他。”   那名护寺禅师笑了笑:“谢施主这样说,将自家徒弟至于何处?”   “江重雪根骨佳,刀法奇,但他比莫金光,少一份灵气。”谢天枢坦诚地说。   护寺禅师道:“可是,这位莫施主似乎……”   他欲言又止。   莫金光在少林寺也住了一段时日,几人都与他有过接触,凡与莫金光有过接触的,都知晓他这人性子温吞,太过唯诺。   “他那人一向如此,我十一岁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是那副样子了,”温小棠轻轻笑了笑,反正他是没有见过那个小时候被传言得神乎其神的神童莫金光是什么模样。   他当年见莫金光时,只觉得他名不副实,蠢笨得很,丝毫不想与他深交。   温小棠微笑调侃:“谢前辈说他有灵气,究竟灵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在剑气上,也在武学上,”谢天枢说,他声音不高不低,但能让莫金光听到,“莫掌门天赋异禀,无论任何一门剑法或武学,都可在最短时间内理解其中奥秘,这便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灵气,若他将来能突破自身的障,当无可限量。”   “障?”温小棠挑眉。   “莫掌门身上的障有二,一,为太懂,天赋太过,灵气反被灵气误,二,为怕。”   温小棠知道莫金光在听,他有意为莫金光探出他自身局限在何处,立刻问道:“怕什么?”   “怕世俗眼光,”谢天枢道破天机,莫金光正在对招的身形轻微一顿,“世人叹他璞玉化石,岂知便是世人让他有此改变。剑法不该有怕,若生出这念头来,剑法自然不够纯粹。”   温小棠偏头,念出这两个字:“纯粹。”   谢天枢不再多言,莫金光的剑法是极好的,并不需要指教,随着年岁越深,他的剑法会越来越精湛。   莫金光需要的不是别人来指导他的剑法,他需要破解他的心魔。   许多习武者欲要攀上武学的高峰,却在最后一刻,陷入深渊而始终不能领悟。   每个人在武学上都会遇到不同的障,莫金光已在这障前故步自封了这么多年,该有一个人去点拨他,让他知道自己的障在何处,知道之后,才能试着去突破,而最终能否突破,就看他自身造化。   莫金光剑尖前点,化掉伏阿的掌风。   伏阿伤了一只手,已越发勉强,他见莫金光听了谢天枢的话后,突然剑势沉了沉,竟然做沉思状地出起神来,当下便把掌风加快,想趁他魂游天外的时候把他打败。   谁知道莫金光虽然在出神,剑法却没有一丁点减弱,伏阿与衍理动手时已受过一层内伤,现在越发支撑不住了。   伏阿暗忖须臾,脚下突然一顿,继而转过身。   他身后几步距离内,是正与阴公鬼母和绿先生交手的另一位护寺禅师。   伏阿眸光阴狠,把掌风由莫金光这里转向护寺禅师背后,莫金光大惊之下魂灵回窍,连忙想挥剑阻挡。   但伏阿毕竟离得近,他一掌击中护寺禅师后背,前面的绿先生瞄准时机,手夹四根银针,拍向禅师的前胸,阴公鬼母则助绿先生一臂之力,在绿先生背后出掌,让绿先生把那银针刺得更深。   那位护寺禅师低吼起来,一波内力迸发,竟把伏阿、阴公鬼母,以及绿先生四人都震退两丈。   这一震是强弩之末下的困兽一斗,饱含气劲,所以威力极大。   那四人筋骨俱损,半伏与地,立刻坐下,运功疗伤。   但那位护寺禅师也未得到什么好处,他体内毒素发作,眼前一黑,跟着沉重倒下。   谢天枢突然飞身而起,凌空把人抱住,一并为两位禅师同时疗伤解毒。他不断运用春风渡,真气走得太快,额头已冒薄汗。   莫金光飞身上前,眼中杀气腾腾,要趁那四人疗伤之际,结果他们性命。   温小棠微觉心惊胆战,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莫金光这幅可怕模样。   可莫金光身形突然顿住,一袭黑衣悄无声息地涌到他面前,抬起手,说:“请。”   莫金光看到他时,微微一愣,脱口道:“楚公子。” 第108章 楚墨白   楚墨白不言不语, 抬手的姿势是想与莫金光切磋的意思。   当此危机时刻, 楚墨白却像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人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要和莫金光比试武艺。   可没人看出楚墨白眼底浓郁的光芒, 朔月剑盈盈清亮,他脸色却是灰暗的。   莫金光看清他身上的梅影黑袍,认清他此刻身份, 虽然觉得遗憾至极, 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与他敬重的人站在对立面上,但朔月剑刺来时,他也立刻还击。   其实楚墨白要与莫金光切磋, 只因为谢天枢那句“同辈之中,我未曾见过比他更有资质者。”   他想看看,莫金光究竟是怎么样的天赋异禀。   从前,楚墨白是未将莫金光放在眼里的。   这并非是说楚墨白看不起莫金光, 楚墨白教养极好,是不会看不起别人的,应该换个说法, 叫做忽视,并无恶意的忽视。   楚墨白从前站得很高, 当一个人站得太高时,身边自然也就无人相伴, 那些人都在他的脚底下,他要看他们,就必须低下头去。   而楚墨白又是一贯往前看的人, 绝不低头的,所以那些他觉得在他脚底下的人,自然而然地被他忽视了。   楚墨白没有用坏字经的内力,他纯粹只想与莫金光比试剑法,莫金光似乎也觉察到了,公平起见,他便也没有用内力。   这就成了真正的剑法切磋。   他们两个,少时皆被誉为神童,从小便被人捧上了云端,不断被江湖人比较着,只不过后来比着比着,莫金光的名字突然没了,于是只剩下一个楚墨白,在众人眼中闪烁。   究竟谁才是同辈之中的第一人,楚墨白想知道,莫金光为他这份气劲所逼,突然也很想知道。   温小棠低语道:“谢前辈觉得这两人,谁更厉害?”   谢天枢亦低语:“我已说过,同辈之中,暂时未有比莫掌门更有天资者。”   虽则是低语,但楚墨白很在意谢天枢会说什么,故一直在仔细倾听他们说的话,他听到时,瞳孔变化了一下,把朔月握得更紧,使出小楼剑法,出人意料地把剑甩出半个圈后向前刺出。   “这一招是……‘秦女采桑’,他竟然学了子夜四时剑法。”谢天枢似乎有点意外,又有点慨叹,用了极轻微的声音说:“慕秋华竟让他学了子夜四时剑法。”   “子夜四时剑法,”温小棠通读古诗词,觉得这名字耳熟,“这子夜四时剑法可是撷取自前朝李太白所做的五言古诗《子夜四时歌》?”   谢天枢看着那后辈使出小楼最精妙的一套剑法,眉宇里的神色却难以言说,并不为楚墨白练成了这套剑法而拍案叫绝:“不错,李太白有诗四首,春歌,夏歌,秋歌,冬歌,称作子夜四时歌,小楼祖先曾创出一套精绝无比的剑法,一共十二式,子夜四时歌一共十二句,先祖便以诗为名,把这套剑法称作子夜四时剑法,招式名称也皆来自于这诗中。小楼有三大剑法,戒杀剑,泼墨九剑,以及这子夜四时剑法。戒杀剑凡小楼弟子皆会,这剑法最易上手,简单明了,被江湖武林称为用来入门的最好剑法。泼墨九剑则大气开合,修习这门剑法要看习武者有没有天赋。而这子夜四时剑法,是这三门剑法中最奇特的一门。”   “奇特?”温小棠扬起一边眉毛。   “子夜四时剑法只有十二式,从剑法而言,它招式极少,让人觉得极其简单好练,但其实它易学难精,即便上手去练,也不过练个皮毛而已,所以小楼先祖曾摆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子夜四时剑法非有缘人不练,至于有缘人是怎样个有缘法,先祖未曾言明,所以这套剑法在小楼中几乎无人练过,年长日久,小楼弟子几乎都已不知有这套剑法的存在。”   温小棠突然微微一笑,“但是谢前辈就练成过。”   谢天枢抬头看他,又继而去看楚墨白。   温小棠笑了笑,他能看出楚墨白使的是子夜四时剑法,说明他练过,谢天枢天纵英才,他方才的反应已经告诉温小棠,他的确练成了这套剑法。   江湖人都言楚墨白是不世出的天才,无论何种武学他都能练成。   但真正见过并与之比试过的人极少,而真正与楚墨白比试过的,其中能被真正被称为高手的,几乎没有。说到底,楚墨白这“天才”的定义,是六大派给他的,是春风渡给他的,他的所有光环,似乎也都仅存与六大派和春风渡中。   温小棠目光清明而不带感情,他虽然碍于身体之故,武功并不好,但他至少还是能看得出剑法上的好坏的。   此刻楚墨白与莫金光切磋,他看出莫金光的剑法在楚墨白之上,他幽幽道:“晚辈听说谢前辈曾练成过小楼中的所有武功,不知是真是假?”   谢天枢没有答话,温小棠也不在意,径自道:“楚墨白也练成了小楼中的所有武功,这在当年的六大派中,可是被大家当做传奇来说的,那时候楚墨白被称作‘谢天枢第二’,大家都把楚墨白当做是下一个谢前辈。”   谢天枢听到这里低下了头,有奇异的阴云压向了他的眉宇。   子夜四时剑法是他练成的最后一套小楼剑法,当年有一人,在他练成子夜四时剑法时,笑如暖玉地恭贺他已练成小楼所有剑法,精通小楼所有武功。   那人曾说了一句“这世上绝无人可比得过师兄的。”他说这话时,脸上傲气,仿佛比他自己练成了还要开心。   慕秋华把小楼的武功一样样地让楚墨白学了个遍,可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谢天枢。   谢天枢是真正的天纵英才,他练成的每一门武功,都必是将这门武功吃透解透的,可楚墨白不同。   现如今再去看楚墨白的剑法,破绽颇多,楚墨白所谓的练成,就如谢天枢而言,只是皮毛而已。   他不相信慕秋华在教授楚墨白的途中没有看出来这孩子身上极大的缺陷,为什么还要对这孩子这么做。   谢天枢突然心下一动,觉得很遗憾,对那个叫做楚墨白的后辈。   也许若有一个好的师父教他,他从前的光环虽然不会那么强烈,但至少,他在剑法上的成就一定比现在高。   叮的一声剑响,谢天枢抬起头,楚墨白正使出第十一式“素手抽针”,这一式是抽剑后旋转继而前倾出剑,谁知莫金光突然俯身以剑驻地,再将剑换到左手从左向右划开了楚墨白的衣袍。   刺啦的响声后,两人各自站定,莫金光神色微肃地看着他,楚墨白低头看了看被划破的衣料,这一看之下,他眼底阴郁凝结。   莫金光这一剑若是注入内力,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你输了。”莫金光短促地说完,当即跃身要去对付其他人,可楚墨白偏手一挡,不放他走。莫金光一怔,看到楚墨白眼底血丝狂涌,下一招他攻过来时,朔月剑已是注满内力的了。 第109章 刀剑   突然, 一股风飘向了众人的脸。   山顶的风极大, 但这股风和阴冷的狂风不同,它和煦而温暖, 让在冷风中久战的每个人都觉得心头微震。   谢天枢率先察觉到了,朝江重雪这边看过来。   这是春风渡的风。   楚墨白也转过了头,只晚于谢天枢须臾而已。   洛小花的武功在五护法里是只稍低于伏阿半头的, 当年在湘西时他曾把江重雪打败过, 即便是在机关城时,两人也动过几招,没有打到底。   江重雪使的是千错刀法, 刀锋伴随春风渡的强烈气劲。   洛小花调转双剑剑锋,迎上江重雪的金错刀,江重雪几刀连砍下来,沉重而刚劲, 刀气纵横,无可匹敌。   一位护寺禅师突然开口:“这晚辈的春风渡,是谢施主你亲自教导的吗?”   谢天枢道:“正是。”   禅师摇头:“谢施主也该知道世人对春风渡这门武功的误解, 为何还要教他。”   谢天枢道:“当年他身受重伤,教他春风渡, 是为治愈他身上的伤,兼有那周姑娘, 也因修习某门武功而脏腑俱损,唯春风渡可治,故而教他。”   禅师微微偏头, 看到那双正抵在他背后的手:“你没有告诉他,何谓真正的春风渡吗?”   谢天枢道:“没有。”   “为什么?”   “因为晚辈发现他能将春风渡熟练运用,与身体浑然天成的融合,丝毫不为七情六欲搅扰,反而七情六欲可让他的春风渡更为浑厚。”   “原来如此,”禅师虚弱地笑了笑,“那也算是这晚辈与春风渡有缘吧,就与谢施主你一样。”   这两人一来一去说得毫无间歇,温小棠被他们说的糊涂,正要问是什么意思,禅师的眼睛突然直了,道:“达摩棍法!”   温小棠被他一惊,抬眼看去。   可这场中并无少林弟子,更无人使棍,哪来的达摩棍法。   江重雪连着几刀向洛小花砍去,逼迫洛小花使出了他最得意的连剑招式,他当年就是败在洛小花的连剑下的。   洛小花这几十招的连剑相当精彩,旁人若是第一次应对,会毫无招架之力。   那两位护寺禅师看到洛小花双剑耀眼夺目,如日在东,惶惶不可直视。   对视一眼之后,忍不住满腹震惊,其中一位几乎想要站起来。   他冲战局中的洛小花喊道:“这位施主,你是何人,与我无求师弟是何关系?”   “什么无求有求的,我不认识。”洛小花大笑几声,“和尚,你莫给我打岔,我还要好好打败这姓江的小子呢。”   “不会有错,”禅师眉目里酝出惊色,“这定是无求师弟改创自达摩棍法的剑法,尤其这晚辈使的也是双剑。”   “那是无求师弟的双剑吗?”   “像。”   “……”   温小棠道:“无求是谁,也是少林寺的高僧吗?”   两人突然闭上了嘴,良久,温小棠才听一人说道:“我少林的护寺禅师本有八位,但……其中一人离开少林,从此消失。”   “是少林寺的叛徒?”温小棠低了声音。   “非也,他只是,不同意方丈师兄的做法而已。”禅师抬起头看天,说:“当年少林得罪朝廷,方丈师兄下令关闭山门不问世事,但我那师弟性子极为冲动火爆,强行要方丈师兄与朝廷对抗到底,他说少林乃江湖武林的泰山北斗,若连少林都龟缩不出,这世道还有谁能救。但方丈师兄终究没有同意,他失望之后,便就此下山去了。”   另一人慢慢接下去说:“无求师弟天资极高,他觉得天下不公,即便是出家人也不该一味讲究不开杀戒,所以他弃棍使剑,把少林的许多武功都改为剑招,并且亲自打造出一柄双剑,贴身佩戴。无求师弟的想法一贯是很离经叛道的,但方丈师兄见他改创的剑法并非阴邪一路,所以也并未制止。”   他说到这里,突然冲洛小花喊道:“施主,但求你告诉贫僧,我无求师弟他……他如今可还活着吗?贫僧只求知道他是否安好而已。”   洛小花叹口气,哪有闲情逸致和他聊天,只高声说了一句:“云雾破开日,当是吾归时。”   两位护寺禅师都哽咽了一下,便也知道了他们的师弟依旧还活在这世上。   当年他离去,曾念出这两句诗,世道不清,永不归来。可这天下哪时哪刻才能清明呢,所以他的归期便也再无定日。   “想来他定是无求师弟的徒弟了,”禅师道:“没想到师弟那样的性子,也会收徒弟。”   温小棠在一旁插嘴说:“他可是魔教的护法之一。”   “但他剑气并无杀意,”谢天枢说:“他身上也并无杀意。”   两位禅师点头赞同。   温小棠悻悻闭嘴。   他们三人比温小棠见过许多张或虚伪狡诈、或正直善良的面孔,他们阅尽人情,看遍人心,他们看人的精准,即便是温小棠的聪明也不能比。   “这双剑的连招便是来自我寺达摩棍法与夜叉棍法的融合,前二十招改自达摩棍法,后二十招改自夜叉棍法。江施主,虽然当年无求师弟改棍为剑,但其要义仍旧是棍之要义,你要打败他的双剑,便要知道少林棍法的要义。”   “所谓‘三分棍法七分枪’,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我少林棍法以快速捣劈为要义,一捣一劈,全身着力,身步相随,虎口对虎口,上下任番飞。”   江重雪仔细聆听后,微一忖度,灵光乍现,突然把刀插入洛小花的双剑中间,紧接着向右横劈。   洛小花手腕一抖,金错刀毕竟沉重,每一击上他的剑锋他都觉掌心一痛。   那两个和尚又开口了:“他的连剑以扫、拨、云、架、撩、戳、劈、舞花、挑这几点为主。尤其是撩。”   江重雪眼角轻提,猛地把刀往上迎接,而右脚点地飞起,一脚踢中下面那把剑。   洛小花上下撩剑被破,气得在原地蹦跶了两下,拿着双剑朝那两个和尚指了指:“闭嘴闭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你们这两个和尚好不知趣,难道不知道观战不语吗?”   他蹦跶的姿势格外有趣,温小棠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   洛小花蹦完又立刻回转过身,那两位护寺禅师对看了一下,便道:“无求师弟改棍为双剑,相当于持双棍在手,无求师弟将达摩棍法和夜叉棍法分别化作左右二手,左手使达摩棍法,右手则使夜叉棍法,二者紧密相随,实是一大奇妙创举。但有利必有弊,两种武功同时用双手使出,必会艰难许多,好在你身体轻灵飘逸,四肢灵活,倒是十分适合将两种武功同用。”   洛小花呲牙笑了一下,忽然就不气了,这和尚还挺公平。他被夸了一夸也挺高兴,何况夸他的还是少林高僧。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不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而是看在他那位师父的面子上,不过,若让他那位师父知道这些年他都在干些什么,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恐怕要来追杀他。   洛小花本来心情变好了,忽然心情又不大好了。   江重雪骂他莫名其妙,而现在他又想到那个把他折磨得不轻的臭和尚,想起他那副一暴怒就眼角跳动的样子。   洛小花难受了,这很稀奇,他是个从不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即便身在梅影,他也觉得,只要他不杀人,不害人,手不沾血,有什么关系。   可江重雪还是骂他,因为见死不救也是一种间接的杀人,他学了一身武功,是做什么用的,是为了让他见死不救,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么,若让那臭和尚知道,还不把他吊起来打。   可是,可是。   洛小花抬起头,冷风吹拂之间,他看到未染蛇一样灵活的身姿,正与周梨纠缠。   那一看之下,他就觉得眼睛发痛。   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个错误将一个人的一生都毁掉,这是多严重的事情,严重到他全身不寒而栗。   他是个逍遥自在的人,可他的逍遥终究被困顿在了这个错误里,他想弥补,可弥补的结果,就是看着衍理死,看着周梨死,而他无可奈何,所以江重雪才会骂他。   手臂蓦地一痛,金错刀划伤了洛小花,让洛小花惊然拧眉,瞬间回神。   江重雪深深看他,口吻轻蔑:“我以为打架是你最爱的事情,除了这桩事外,你已经对别人的生死袖手旁观,对所谓的正邪漠不关心了,怎么还会三心二意。”   洛小花长眉跳动几下,冷笑道:“臭小子,你少给我话中带刺,我可是你长辈!”   江重雪刀一斜,白他一眼,大约是没见过像他这么不要脸的,不过大了他几岁而已,就把自己定为长辈了,他轻笑一声,鄙薄道:“原来你都这么老了。”   “放屁!”洛小花蹦出脏字。   金错刀碰上双剑,撞出猛烈火星,江重雪沉声道:“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原来也会生气。”   洛小花越听越气,越气就越急。   他的双剑舞出炫目剑影,竟是出奇的完美。   别人越急,招式越容易出错。洛小花反其道而行,他是急中有序,越急反而越稳。   谢天枢忍不住微微挑眉:“好漂亮的剑法。”   两位护寺禅师赞同道:“好扎实的剑法。看来无求师弟在这徒弟身上下了许多功夫。”   “可惜我无缘一见那位改棍为剑的无求师父,”谢天枢道:“能将棍法改为双剑,且改的如此流畅轻灵的,实在是旷世奇才。”   洛小花的剑法得到了三人赞扬,可他脸上却布满少见的戾气。   江重雪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会让洛小花这么大动肝火,毕竟洛小花这人一向是油盐不进,一副无论你说什么他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江重雪戳中了洛小花的底线,这底线在于洛小花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个怎样的人,是为了那个错误困顿自己一生,还是应该走出去。   可他若走了,未染怎么办。   其实这困顿说白了,就在于未染。   在于未染原不原谅他。   可是未染从来未对他说过原谅,也从未要困住他,他似乎是自由的,凭他的武功,来去皆可,即便他走后梅影要抓他,也难觅其踪。   未染只是笑着,看着他,仅此而已。   可洛小花就在她的笑容之下败退,未染似乎也知道自己对于洛小花起着怎样的效果,所以她一个字也不说。   不说原谅,不说还你自由,只要不说,洛小花就会终身困在这错误里。   这是未染的报复,无声而残酷。   洛小花眼眶崩到了极致,脸如死灰,但运剑如神,直至江重雪的金错刀再次劈下后,他低吼着用两把剑刃反压过金错刀,巧妙地把刀的重量压向了江重雪,江重雪手腕微抖一下,不由抬头看他。   洛小花全身内力狂涌,肌肉爆紧,刀剑相击之下,沉重的金错刀在窄而细的浮一大白面前,竟未占到丝毫便宜。   江重雪眼神变化,似乎被洛小花的内力所激,情绪开始变得高昂。   喜怒哀乐最能牵动春风渡,喜时它便心口跑,哀时便滑向脾脏。   他现在刀气凝聚,情绪高涨,春风渡便在奇经八脉中迅速地流淌,像要冲壳而出。   谢天枢教过他,春风渡随人情绪而走,要学会如何掌握它而不被它掌握,这才是春风渡最难学的地方。   当年楚墨白身负春风渡时,就是为了避免春风渡随情绪而走,便极力克制七情六欲。   浮一大白削了过来,江重雪调转刀风,刀甚至还未碰到洛小花的身体,洛小花即被强劲的春风渡内息弹开半丈,江重雪自己都没料到,怔了怔,闭起眼睛。   他感觉到,春风渡的风,正围着他绕匝。   洛小花眉目一抬,哪管什么风不风的,立即飞身向前,谁知,他人才到江重雪面前,即被一阵怪风弹开。   洛小花皱了皱眉,持剑再次上前,可两三次后,他依然无法贴近江重雪。   谢天枢淡淡地看了几眼,嘴角露出欣慰。   江重雪的确是适宜练春风渡的,他没有看错人。   终究,他也收了一个徒弟,为这中原武林留下了一个好苗子。   许多年前,师父的忠言在耳,说,你太淡然,也太超然,你可有想过,身负如此天赋,练就如此境界的功夫,却不懂教人,不懂传承,如何算得一个合格的武人。   他答,命数在天,各人行各人之道,一个人的智慧能有多高,武功能有多深,都看其自身而定,师父为何一定要去强求?   那人叹息摇头,说,你还是不懂,你本该是小楼掌门,但这样的你,小楼要不起,你走吧,去创你自己的门派,在你懂得我的话前,都不要再回来见我。   至此,在师父死前,他再未见过师父一面。   时至今日,他仍旧觉得,一切顺势无为,不可强求。但,他到底是依了师父的话,教出一个江重雪,此刻是否有面目,去祭拜师父了?   谢天枢轻轻笑了一下,温小棠捕捉到时,心道:“还未曾见谢天枢笑过。”   谢天枢是笑了,但楚墨白却是笑不出来的。   那风卷到楚墨白衣角时,他脸上的晦暗更浓。   多年前,在他还尚未开始修炼春风渡的时候,慕秋华曾让他独自去拜访过浮生阁,希望能让谢天枢指导他修炼春风渡。   然而,在浮生阁住过三日之后,谢天枢拒绝了他。   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一句:“生性太洁,心性不坚,不宜修习春风渡。”   他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当年他练成春风渡时,一直很想去浮生阁问一问谢天枢,究竟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而现在什么都不必再问,谢天枢料事如神,他说他不宜练,结果一语成谶。   “我才不信这个邪。”洛小花厉声道。   浮一大白注满内息,光芒雪亮,那光华一瞬把江重雪周遭屏障般的风刺破一角,洛小花眼角一扬,愈发用力,剑终于穿过了风,刺向江重雪眉心,风被破开后,江重雪徒然提刀挥挡。   “这两个后辈,”护寺禅师露出感慨之色,“着实难得。”   谢天枢的笑意更甚了些,也点头:“是,这两人旗鼓相当,他们将来会是最好的对手。”   两位禅师低下头,道:“几十年未曾离开少林,原来江湖上还有这样好的后辈存在着。”   “一直都有,”谢天枢在他们背后告诉他们,“这江湖上,永远不缺鲜衣的年轻人。”   两位禅师微觉慨然,片刻之后,皆无声地笑了起来。   没错,江湖人事几番新,也许这江湖已缺少了从前的道义,武者缺少了那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但年轻人永远存在着。   有人老去,便有人新生。   那个数十年前风华绝代的中原武林已逐渐颓丧,而维持着它没有真正溃如散沙的是六大派,是六大派中无数年轻的弟子们。   也许正如江重雪曾感慨的,六大派与那些曾经的泰山北斗比起来,有云泥之别,可在星辰暗淡的时刻,也正是六大派的崛起,挽回了这江湖武林的颓败之势。   六大派就像是一根牵引起江湖最后命脉的丝线,让天下疮痍时的少年人们有了一份期盼。   那些少年人如今都在成长着,他们将长成健硕磈磊的身姿,重新为这江湖武林正名,也许其中,更有能够改天换地者,能做到让这混沌的寰宇肃然一清。   他们已老去了,看到这些鲜活的面孔,嫉妒有之,感慨有之,欣慰有之,也许他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给与这些年轻人自己临世的经验以及武学上的告诫,能悟到怎样的程度,则要看他们自己。   年轻的骨骼已经长成,血肉已经丰满,铁刀与冷剑在手,他们会不断地跃起,然后向前,攀过无数山峰,最终达到属于他们的高峰之上。而那些已经站在各自峰巅上的陈旧名字们,他们会往下看着,等着,期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能创造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以完成他们没有完成之事。   洛小花破开春风渡后,面容上火焰腾腾,全身像烧着熊火,浮一大白被他催逼出亮眼的剑光,在撞上金错刀时,两把兵刃同时清啸。   既而江重雪与洛小花被彼此的内力弹开,分别向两旁倒退数步,右脚跟向后一踩,将身形稳住。   这时,洛小花忽然再度使起上下撩剑,江重雪本能地用金错刀挡住上面那把剑,脚还是像方才一样,踢向下面那把剑。   但洛小花忽然把双腿打开,江重雪往下踢去的脚自然而然地也就踢了个空,身体无法停住冲力,脚从他胯-下穿了过去。   眼见就要从洛小花的裤-裆下滑过,洛小花突然就仰头大笑,十分期待江重雪也做一做韩信,受一受他的胯-下之辱。   不过洛小花才笑到一半就笑不出来了,江重雪反应相当快,人往他胯-下冲去时,猛地便把金错刀提了起来,刀尖向上,对准洛小花的裤-裆。   洛小花要是躲开,他这特意为江重雪想出来为了羞辱江重雪的方法就被江重雪破了,不过他若是不躲开,那简直就不是个男人,但凡还是个男人,就绝不会拿自己最重要的部位来开玩笑。   所以洛小花虽然极为不忿江重雪这臭小子如此阴损,但还是不得不立刻点足后飞,躲开了江重雪那一刀。   江重雪继续挥刀,春风渡瓢泼溢出,裹挟着刀刃,无比锋利。   洛小花提剑格挡,但浮一大白突然发出一声悲鸣,洛小花情知不好,连忙收剑后退,但已晚了,悲鸣过后,等他低头看时,浮一大白的左剑已经从中断裂,碎成几片,跌落在地。 第110章 洗髓经   洛小花的浮一大白并非是什么名师所铸精铁所造的好剑, 能抵挡住金错刀这么多招, 已经是极限。   “浮一大白,”洛小花喃喃, 仅剩了一把右剑还算完好,但刀刃上已经遍布金错刀砸下来的缺口,他看了看落在地上的浮一大白, 像看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抽了两下鼻子,颇为难过地道:“放心,我必会将你埋葬。”   于是把那断成几片的剑刃妥帖收在手心里, 也不怕割伤了手,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一副死了亲人心痛至极的模样。   温小棠轻轻笑了笑, 大概是觉得此人十分有趣,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洛小花祭奠完他的剑后,伸手去摸他的泪痣, 仰头望着头顶的灿烂星河。   江重雪的话对他起到了作用,他真的应该要开始想一想, 他将来要怎么活。   江重雪道:“你输了。”   洛小花耍起无赖:“不算。”   “为什么不算?”   “我的浮一大白是打铁铺里的师傅造的,你的金错刀是名师造的, 怎么能一样,不算不算。”   他还能耍无赖,说明心情挺好。   洛小花站在那里, 虽然为了剑断而难过,为了想将来该如何而皱眉,但他的手摸着他的泪痣,唇角和眉梢都有点明亮的意思。   浮一大白是断了,但断得好,此剑所断之时机恰到好处,它是一个明示,一个预警,让洛小花知道,剑易折,人生易过,生死无常,他不该困顿在一个陈年的旧错里,他也许是时候,该要走出去了。   洛小花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今次就不与你计较把我家大白弄坏的事情了,以后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江重雪吊起眼角看他:“究竟是你不计较还是我不计较,你输了,脸皮还这么厚。”   洛小花听他骂自己,毫无愧色,脸皮厚可是一种招式,不是人人都会的。   但江重雪真正的笑了一声,不再与他纠缠,跃到一辩身边,一起对付慕秋华。他忽然很期待看到将来的洛小花,他想知道洛小花若是想通了,会把自己活成什么样子。   洛小花没有再去追着江重雪要与他动手,他慢慢退后,经过未染和周梨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把未染抱了起来,点了她的穴道。   未染嘴角有血,已不敌周梨。   洛小花把她搬走后,周梨怔了怔,便与江重雪同去相助一辩。   洛小花把未染嘴边的血擦掉,未染瞪着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那眼神的意味很明,是让他解开自己。   洛小花道:“今夜你已杀了许多人,我不想再看到你杀人,也不想看到你被其他人伤害,你就好好待在我身边。”   要是未染能说话,必要呸的一声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这时,护寺禅师同时传来呼喊。   一辩突然在打斗中倒退两步,嘴唇轻轻开启一下,涌出许多血。   谢天枢凛然把眉毛提起,也叫了声:“大师。”   一辩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应当即刻退下来,让他为他疗伤。   谢天枢心里无底,一辩的毒想必已流向心脏,用春风渡解毒,必须在毒流向心脏之前,不然即便是春风渡也无能为力。   但一辩还是没有退却,他性子太过坚硬,带着决绝的不死不休。   他勉强靠住青铜大鼎休息一阵,江重雪和周梨上前相助。   他的眼睛在与慕秋华对了五十多招的时候就已经模糊,如今看那两个后辈也如雾中看花,但他还是把眼睛极力睁大,仿佛连眼眶都要崩裂。   乌云浓重,上弦月被遮盖,夜空漆黑一片,外面的厮杀声依旧继续,除却正门外的其他三门还在不断攻入梅影的黑衣人。   慕秋华笑道:“一辩,你这么快就不行了么,竟要两个后辈来助你,岂不埋没你大师的威名。”   周梨一剑划过去,剑气极锐,慕秋华正想着该说什么话来刺激一辩快些毒发身亡,因而被她一剑划破了衣角,周梨冷声道:“闭嘴。”   慕秋华长了张颠倒是非、诱人入魔的好嘴,实在该把他的舌头斩下来,让他这辈子也无法再说些蛊惑人心的话。   “你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复活,”慕秋华探究地看她,微笑道:“你练了什么功夫,竟能起死回生。”   周梨一怔,忍不住思索,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过,只是突然没有了意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体里那四股纠缠不休的真气竟然融成了一炉,她不止没死成,还觉得身体各处都被打通了般,说不出的痛快。   江重雪眉头一皱,忽然低声喊她。   周梨神识回窍,暗叫一声糟糕,但肩上已冷不防地挨了慕秋华一掌,酸麻疼痛。   她倒退十几步,用剑撑住。   这慕秋华太狡猾,故意说话让她分心。   她正要运气,岂知不等她这么做,体内真气自然而然地便流淌过去,她用手捂住肩头,感觉那痛意消失得极快。   慕秋华那一掌绝非是普通的一掌,被这一掌击中,至少也该吐血。   可周梨惊疑不定地摸了摸肩膀,发现那里已毫无痛感,她当即便再次提剑挥向慕秋华。   慕秋华也觉出了一丝惊讶,他全身运起寒气,清冷四溢,避开金错刀后,以化雪手再次把周梨震退。   周梨这次没有倒退十几步,她身体略微歪了歪,马上稳住。   依旧没感到什么痛意。   周梨体内的真气走得流畅而平稳,简直就像有生命般,东墙漏了就补东墙,西墙缺了又立刻添上,神乎其神。   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惊喜不已,更加无所畏惧了,翻手把剑一划,轻盈地朝慕秋华出剑。   金错刀和却邪剑定格在空中,呈十字状猛地向慕秋华压下去。   慕秋华转身做出一个轻飘飘的身法挪动,大殿前的温小棠说了句“北斗七星步法”。   慕秋华的北斗七星步法十分精湛,即便知晓这步法的口诀,也难以捕捉到他身形。只看到他整个人在不断轻晃,腾挪转移之间,看得眼睛都出现了重影。   唯独谢天枢目光如炬,慕秋华再快,落进他眼中时,就被拆解光了:“左上三寸右下七寸,他左脚不及右脚稳,尽力攻他左脚。”   谢天枢语速飞快,周梨和江重雪按照他的指示出招,慕秋华只有一双脚,两人一左一右,攻击起来更加方便。   待谢天枢说到“右下六寸”的时候,慕秋华全身剧烈一震,他明明还没有走到“右下六寸”的位置,谢天枢却仿佛未卜先知。   既被识破,本该立刻转移方向,但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慕秋华使北斗七星步法常年以来的一个习惯,几乎难以在某一瞬间说改就改。   周梨及时出剑,剑气划开了慕秋华的皂角靴。他顿觉脚踝一痛,鲜血从伤口飙出,浸润在靴子里。   所有人中,只有谢天枢最了解慕秋华。   当年在小楼时,慕秋华的北斗七星步法就已练得相当出色,那时候两人时常切磋,对于慕秋华的习惯,他了如指掌。   慕秋华被迫停了下来,掌心运力,同时抵住面前的两把兵刃,内力在半空冲撞之时,他反而笑了起来。   慕秋华越笑越大声,他没有去看谢天枢,他谁都没有看,只是笑着道:“老话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揭你的底,果然说得不错。师兄,多年未见,一见面你就这样待我,好让我心冷。”   谢天枢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深沉,但慕秋华依旧未与他对视哪怕一眼。从慕秋华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一直没将视线放到他身上过。   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慕秋华忌惮,便是他了。慕秋华忌惮他,不因他打不过他,也不因其他任何原因,只是一样,他曾看透了他。   慕秋华是个永远戴着面具而活的人,他拿各种面具去欺骗世人,可曾经的某一刻里,他看穿了他的本质,明白了他骨子里深藏的邪恶,于是他在他面前的伪装尽数剥落。   那对慕秋华而言,便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恨他,忌惮他,但又打不过他,无法将他除去,只能任由这样一个已将他看透的人留在这世上,所以他时刻都觉得难受。   此刻,慕秋华嘴角微微勾起,眉梢轻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谢天枢一见之下,当即道:“小心。”   慕秋华猛地上前一步,从周梨和江重雪的兵刃间穿梭而过,依旧使的是北斗七星步法,忍着脚上的伤,速度仍然极快,对面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挪到他们身后,双手出掌,各自打在两人背上。   这个空门露得如此窄小,慕秋华是险中求胜。   两人同时往前冲了数步,靠在青铜大鼎上的一辩忽然把袈裟的宽袖扬起,伸出手抵住两人前肩,消去了他们的冲势。   江重雪被那一掌打得真气溃散了片刻,他正将真气重新凝聚起来,却惊讶地看到周梨已经跃了出去,慕秋华那一掌似乎只是棉絮掉在了她身上而已。   他略觉哪里不对劲:“阿梨她……”   “是洗髓经,”一辩沉声道,他脸色发紫,口唇鲜红,满面大汗:“她已经冲破了洗髓经的第一层。”   江重雪脱口道:“她练成了洗髓经?”   一辩不说是或不是,只道:“洗髓经乃本门至高内功,博大精深,周施主原先修炼洗髓经的残本,在经脉中修出了一些零碎的气,但那气还称不上是真气。但现在她已能生出洗髓经的真气,便算是入了洗髓经的门了。”   江重雪挑眉,只是入了门而已?   入个门就这么厉害,若是把洗髓经完全修炼成功,岂非要被封神。   他嘴角轻弯,原要继续和周梨配合夹击慕秋华,但一辩忽然摇晃了一下,他连忙将其扶住,看到一辩露在衣服外的肌肤,青色经络变成紫色,一根根暴起,像是随时会经脉爆裂而死。   “大师!”江重雪浑身一寒,硬是想让一辩坐下来为他疗伤解毒,可一辩强硬得很,不由他将他按下去。   一辩不坐,是因为他要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但他现在明明已经没有了出手的能力。   江重雪只好把站着的一辩扶稳。   “我记得这些天阿梨说她的洗髓经一直没有进展。”江重雪想起这事,今天早上的时候,她还对此事十分郁结,没想到一天没见到她,这丫头忽然开窍了,“慕秋华说她死而复生,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洗髓经让她死而复生的?”   “你可知道洗髓经为何叫做洗髓吗?”一辩满面虚汗,低声道:“所谓洗髓,便是指更骨换髓,脱去凡胎,羽化成仙。东汉郭宪的 《洞冥记》中有言:“吾却食吞气已九千馀岁,目中瞳子色皆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岁一反骨洗髓,二千岁一刻骨伐毛,自吾生已三洗髓五伐毛矣。”古籍上的洗髓之语,皆与成仙有关。”   江重雪讶异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武功吗?”   一辩摇头:“不知道。所有古籍上关于洗髓的功效都是后人穿凿附会,真假已不可知。但毋庸置疑的是,洗髓经是一门浩瀚博大的内功,修炼它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并没有人知道。人的奇经八脉是最难解释的东西,每个人的体质又都不一样,练洗髓经会产生的反应也不一样。周施主此前虽只练了些洗髓经的皮毛,但洗髓经的气已深藏在她经脉与皮囊之中,在她面临身体受损的那一刻,那些气便产生了作用,护住了她仅存的一丝心脉,也许这便是所谓的死而复生。”   “可怕的武功。”温小棠竖着耳朵在听,忍不住说。   “可怕?”一位护寺禅师反驳了他的说法:“施主错了,洗髓经一点也不可怕。它作为本寺的无上心经,多年来不知有多少弟子修炼此经,可惜都不曾成功。虽然没有成功,但洗髓经也丝毫未曾伤害过他们的身体,洗髓经最奇妙之处便在这里,任何一门内功心法都讲究导气吐纳,与修炼者的身体息息相关,若练的不慎,便要走火入魔,但洗髓经不同,哪怕你用最强硬的方法去练它,即便练不成,它也丝毫不会伤害你,你觉得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内功?”   温小棠哑口无言。   连春风渡这么温和的内功都会让人走火入魔,当年楚墨白正是因为受伤之后春风渡不听使唤,从此便失去了它。   温小棠拨弄着盒子,笑了笑:“这莫不是神仙创的武功?”   洗髓经是达摩祖师圆寂后留下的,传言达摩死后已脱化成佛。温小棠调侃了这一句,抬头时看到周梨又受了慕秋华一掌。   这一掌慕秋华把坏字经和化雪手再度融合,衍理死前就是在这上面吃了一亏。   周梨被震退之后,单膝跪地,总算露出了一点痛苦神色。   一辩用模糊的眼睛看着,说:“周施主的洗髓经才入门,她还不懂得如何运用它,如今不是她掌握着洗髓经,而是洗髓经主动保护着她。开始尚可,但若持续下去,便会吃不消了。”   江重雪欲要上前,但一辩他又放心不下。   一辩忽然转身朝他身后一拍,他被这股力道送了出去,毫不犹豫地向慕秋华一刀挥下。   江重雪是一辩的支柱,他离开后,一辩摇摆几下,轻轻撞在了青铜大鼎上,仍是借着这大鼎来支撑自己。   谢天枢抬了抬头:“温掌门。”   温小棠没有应声,谢天枢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也就不勉强。   他原是想让温小棠去扶一把方丈大师的,此刻所有人都在混战之中,莫金光周旋在已打坐完成的伏阿和阴公鬼母之间,无暇分身,绿先生仍旧盘腿闭目,那胖瘦二人早在一开始就被打晕,未染被点了穴不能动,楚墨白和洛小花倒是行动自由,可这两人能不相助梅影已是万幸,自然也不可能来帮助他们,所以只做壁上观。   只有温小棠,除了接下一辩抛给他的千年灵芝,便一直没有出过手,他站在谢天枢身后,占据有利于自己的位置。   温小棠的武功实在普通,他受身体所限,武功从不是他的强项,但照顾一下一辩还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要他到一辩身边去,太危险了,慕秋华随时有可能向一辩攻击,到时会连累到他。   温小棠道:“谢前辈放心,我会保护好千年灵芝的。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毁了它的。”   温小棠说完之后,低头盯着那木盒子看了半晌。   这时,慕秋华忽然从袖子里探出两指,往前一晃,周梨的却邪剑便落进了他两指的指缝之间,轻轻夹住。   这是慕秋华惯用的一招了,楚墨白看到时,眼神灰暗了些。   周梨剑尖被他夹住,江重雪往后旋过身体,金错刀沉重地劈下,慕秋华一边夹着却邪剑,一边闪身躲避金错刀,他脚上还在流血,靴子踏过之处,留下红色血印。   一辩说得对,周梨还不懂如何控制洗髓经。   突然,她耳朵里传来一两声只言片语,是一辩的声音,很轻。   一辩已经快要不行,连说话声都低了下去,但周梨还是听到了——   “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气,幻出诸形相,辅助生成意。”   周梨在这声音里慢慢闭起了眼睛,她的剑还夹在慕秋华指间,但她忽然任由慕秋华会将她往哪个方向带,不再像之前那样拼命要抽出自己的剑。   慕秋华夹着剑往左移,她便也个跟着去左边,步法与他相随,柔软地任他带东移西。   万物非万物,与我同一气。   万物若都与她同一气,还有什么可争?   周梨睁开眼睛,忽然觉得握剑的掌心一股温热之意,她觉得神奇,便把这股气息送了出去。   却邪剑一刹大亮,慕秋华猛地闭了下眼睛,一道真气直接从剑刃冲了过去。   要避已经来不及,真气从剑尖卷到慕秋华的手指时,他正因突然亮起的剑光而眼睛模糊,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疼痛,他喉咙里立刻爆出可怖的哀鸣。   慕秋华血淋淋的两根断指落在地上,他整个人扑跪在地,右手捂住切口处,想阻止喷薄而出的鲜血。   但出血量巨大,几乎形容血泊,难以止住。   周梨一招得手,借此时机,想要再刺第二剑,这一剑直接划向了慕秋华的脖子。   剑光转眼即下,慕秋华求生意志无比强烈,他忍着剧痛用那只完好的手在地上著力一拍,全身震出薄薄一层气劲,与却邪剑相撞,剑锋不由微微迟钝了一下。   慕秋华拖着满手的鲜血,佝着身子立刻往后滑退,一路退,一路就有血洒在地上。   这一拍一滑反应极为迅速,徒然只剩下两节还在流血的残指恶心又可怕地掉在地上。   慕秋华退后之际,不等周梨和江重雪乘胜追击,不远处传来震天的喊声,门外的梅影弟子已攻了进来。   慕秋华听到喊杀声后,即便忍着剧痛,他还是旋身飞了起来,目光紧紧定在温小棠身上。他因为断了两指而全身发颤,眼睛一片鲜红,让温小棠一阵战栗。   “温掌门!”谢天枢低喊一声,温小棠像是才从战栗中转过神来,连忙拔腿就跑。   可他哪里跑得过慕秋华,脚才送出去没几步,就觉一股气劲已袭上他的脖子。   温小棠回过头,看到慕秋华已近在咫尺,吓得倒退两步,竟然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把手里的木盒子举起来抵挡。   他举起之际,似乎才想到不对,想放下时慕秋华却已经把手探到了盒子边缘,眼见这梦寐以求的至宝要到手了,慕秋华眼中悲怒至极,又狂喜至极。   但这时身后的谢天枢已从两位禅师后背收起了手掌,人从地上弹起,转眼便把慕秋华牵制住了。   谢天枢对温小棠说了一声:“毁了灵芝。快走。”   温小棠正要转身,慕秋华的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领,用的还是那只断指的手,蹭了温小棠满脖子的血。他仅用三根手指,牢牢攥住温小棠。   温小棠武功虽低,但也并非没有武功。他立即用了个腾挪的身法,脱离了慕秋华的钳制。谁知才一挪出去,他气息受阻,连声咳嗽起来。   温小棠其实也中了阴公鬼母的“高手三哭”,只不过他一直未用内力,如今这身法一用,毒便立刻从他身体里被点燃。   谢天枢制住了慕秋华,慕秋华身不能动,但脚是能动的。他一脚撩过去,正正踢中了温小棠手里的木盒子。   温小棠惊呼一声,那盒子凌空飞起,他原想运起轻功,可惜毒已冒头,他已无那个气力。   三人各自钳制,眼见那盒子好巧不巧地摔在了绿先生脚边。   慕秋华大喜道:“快走!”   绿先生捧起盒子转身即走。   谢天枢眸色微沉,一眨眼,他已放开慕秋华,去追绿先生。   慕秋华知道他会这么做,但毕竟身上有伤,他全身完好的时候都不一定能赢过谢天枢。   谢天枢身形闪出去之后,他想抓住他的,没有成功,再看去时,远处只剩谢天枢一个轮廓。   绿先生绝对不是谢天枢的对手,谢天枢若追上他,千年灵芝必会落入谢天枢之手。   慕秋华吐掉了嘴巴里一口涌出的鲜血,他的断指急需治疗,失血过多他也会体力不支。   但这一刻不夺千年灵芝决不罢休。   他捂着那两节断指,将轻功运到极致,追赶谢天枢。   三人不断追逐,没多久,谢天枢的衣影就贴上了绿先生的黑袍,两人在半空过了几招,绿先生不敌,当先摔了下来。   他摔落之前,眼睛极尖地看准了慕秋华的位置,把木盒子抛给了他。   谁知谢天枢一道气劲迸出,木盒掉了下去。   三人同时落在一处矮洞上,谢天枢被慕秋华和绿先生前后包围,而脚下有座洞穴,洞穴上方用刚劲的内功刻了达摩洞三个字。 第111章 渡我   风在山上猛烈穿梭, 漫山遍谷的大树在黑夜里不见翠色。   谢天枢站在洞口上, 居高临下,慕秋华和绿先生远他十步, 站在他下方。   风从洞口灌了进去,达摩洞内并非漆黑无光,点了一支烛, 烛火在狂风中乱舞。   火光跳跃在哥舒似情的脸上, 他听到了人声,微微睁开眼睛。   四周都是石壁,狂风的气息从洞口传来。   他被点了穴, 穴道是谢天枢亲自所点,谢天枢听到钟声后从达摩洞离开,因怕他胡作非为,并未给他解穴, 他还在内心吐槽他良久。   他被摆成一个端坐的盘腿姿态,面前一只还没收走的药碗里有褐色残渣。   哥舒似情耳廓动了动,慢慢凝眉。   洞外, 慕秋华的嘴角逐渐弯起。   今天晚上,从来到少林寺后, 他终于在此时正视了谢天枢。他仰视着谢天枢,表情奇异。   谢天枢清冷地看着他, 无怒无惧,就如看地上的蝼蚁,或者看天上的一片浮云。   这人十年如一日, 眉目清正,磊落风姿,与初见时丝毫不变。   曾经慕秋华极讨厌他身上的清正,后来又喜欢过一段时间,再后来,就不止是讨厌,而是仇恨了。   这种清正可割风断雨,纵使天地倾覆,大雪埋胫,也无所惧。   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么。   可怕的是,真有,而且就在慕秋华面前。   冷淡月色下,慕秋华想起初见谢天枢的那一天。   那日有春风拂面,有万里无云,一切情景都仿佛好到能成为一个美梦。   谢天枢一管竹笛在腰,另一管曾属于慕秋华的墨笛则负在身后。   他不断地给人疗伤,气息微有不足,但看上去未有异常。   两人沉默须臾,慕秋华笑了笑:“师兄,好久不见。”   见他不语,慕秋华丝毫不减微笑:“多年不见,师兄的武功又精进不少,可喜可贺。”   谢天枢岿然不动。   慕秋华道:“师兄这些年过得可好?听说眉眉也住在浮生阁,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不请师弟去喝一杯,我也好久没见过眉眉了。”   还是没反应。   慕秋华继续道:“对了,这些年我都没给轻眉上一炷香,师兄可有去吗?还是,”他说到停顿一下,“我忘了,师兄已与眉眉在一起了。”   谢天枢淡然地看着他,除了眨眼之外,没有多余动作。   慕秋华数度开口,可惜谢天枢一言不发,似乎不想搭理他。   慕秋华忍不住笑出了声:“都这么多年了,师兄还是不爱说话。”   谢天枢总算开口:“对你,已无需多言,该说的,我都已说过。”   慕秋华装作不解地偏头。   谢天枢慢慢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早已警告过你。”   慕秋华像被勾起了某段不好的回忆,又或者是某种厌恶的情绪,脸上的表情变得相当恶劣。   他低下头,断指的手还在流血,他抬起满手的血,以及满面诡谲的脸,像是神魂都已入魔了般,笑道:“我记得,你说的这句话,我是记得的。”顿了顿,他说:“我满手血腥,师兄,你救我吗?”   他表情痛苦,谢天枢凝视着他,可一转眼,他又露出鲜明的阴毒来,喃喃道:“我有罪,我罪孽深重,师兄,你渡我吗?”   谢天枢怔了怔,眉角轻动。   慕秋华又问一句:“你渡我吗?”   半晌,谢天枢没有说话。   慕秋华慢慢把那只沾了血的手负在背后,表情收得极快,似乎很失望,又很遗憾,“你还是不渡我。那我自渡吧。”   你不愿渡我去神途,那我便入魔来自渡。   慕秋华凝起坏字经的内息,骤风般出了手,探向地上的木盒,谢天枢上前阻挡。   只一错目,百招已过。   旁观的绿先生插不进手,只见洞口塌方了无数碎石,凡那两团人影所过之处,一片飞沙走石。随之不知是谁,闷哼了一声,各自向两边退开。   谢天枢收住了脚,先稳住了身形,慕秋华往后直退,撞到山壁上。   绿先生一惊,手里摸出针,发觉自己的手都在抖,不敢把这针向谢天枢发出去。   谢天枢笔直地站着,与他出手前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春风渡的气息袭来,无孔不入,铺天盖地地席卷着,这次换谢天枢出手。   再度纠缠,又再度分开后,慕秋华再受一伤,木盒子仍旧摆在地上。   突然,咚的一声,谢天枢腰上的笛子被气劲割破,坠落在地。   两人同时低头,慕秋华的表情瞬间僵住。   上次周梨一剑把笛子划损,慕秋华修补完后尚能吹奏,这次却是真正断了,从中间一分为二,断为两截,纵有再巧的手也无法修复。   谢天枢慢慢抬起头,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情绪,至少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慕秋华的笑容消失了一会儿,也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断掉的笛子就这么落在地上,谢天枢不会再去拾起,慕秋华当然也不会。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有些东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有些人,终究是无法成为知己的,因为深藏在骨子里的秉性天生不同。   这不算什么,天下能成知己者少之又少。但略微悲哀的是,不能成知己,却成仇敌。比这更悲哀的是,在成仇敌之前,还成过一时的知己。   知己是能懂你的人,谢天枢曾以为慕秋华是那人,但他错了。而慕秋华更认为自己是唯一能看透谢天枢的人,直到现在,他都是这么自负地认为,他也错了,正因为都错了,所以才分道扬镳。   突然,谢天枢的袖子里滴落鲜血,慕秋华和绿先生都看到了。   阴公鬼母的高手三哭本就是极其诡异的毒,要解它十分不易,谢天枢今晚一连为几人解毒,耗损极大。   慕秋华立即出手,这次交手的速度更快了,绿先生看到谢天枢滴在地上的血,突然没这么惧怕了,他瞄准方向,手中银针跟着谢天枢快速移动的身姿,在捕捉到一个恰当时机时,把针发了出去。   他听到轻微的声响,还道自己得手了,却看到只是射中了一旁的石壁而已。   绿先生瞄准地上的盒子,可惜始终没机会走过去拿到它。   他视线一转,对战的那两人画面一停。   慕秋华单膝跪地,口中流血,他起先还伸手去擦,后来大约擦烦了,便随他去。谢天枢则跄踉了几下,仍旧站稳了。   绿先生见状,在谢天枢跄踉之时,他再次发针。   谢天枢转身推掌,银针在半空中便被他震落,但他一旦转身,面前的慕秋华便立即两手覆霜,寒气划向谢天枢。   随即,谢天枢转身应对,绿先生则趁机扑向地上的木盒。   紧要关头,谢天枢袖子里冲出一道真气,把即将落到绿先生手里的盒子给震了出去。   那木盒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后,正巧落在达摩洞的洞口。   绿先生连忙翻身向前,正要弯腰把那只盒子拾起来,突然一道人影覆盖下来。   他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脚踹飞,不满五尺的干瘪身子滚了几滚,吐出一口血。   这当胸一脚踹得相当之狠。   哥舒似情从洞内走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三人面前,擦了擦唇边流出的血。他强自冲开穴道已经受了伤,但他无所谓地低下头,看到那盒子落在他脚前,便把它拾了起来。   “什么宝贝,值得你们这么抢?”哥舒似情挑眉,摸着那盒子。   谢天枢一凛:“情儿,你莫动。”   哥舒似情正要说一句“你叫我不动我便不动了吗?”,谁知慕秋华速度极快,倏地向他冲了过来。   哥舒似情把盒子往身后一负,慕秋华还没近到他身侧,已被谢天枢拦住。   慕秋华大怒,四根手指猛地下垂,内力十足地敲打在谢天枢掌心。   谢天枢骤然收手,交手以来第一次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洞口,哥舒似情原想伸手扶他,但他稳住了,眉目微凛,低下头时,看到自己掌心迅速结冰。   化雪手。   慕秋华为了打败他,那一掌可以说是用尽毕生功力。   谢天枢直至此刻,终于露出一点讶异来。他惊讶于慕秋华的化雪手竟然练到了这么高的境界,即便是当年的哥舒曼,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与慕秋华是同门师兄弟,昔年也曾同起同坐,一同习武,慕秋华的武学根基他很清楚,虽然慕秋华天赋好,但凭慕秋华,至少也要再练十年,才能有这么深厚的化雪手功力。   谢天枢的眼神变冷:“当年哥舒曼与人比武,武功全废,原来是为你所害。”   哥舒似情从这句话中倏然抬头。   慕秋华不置可否,笑道:“当年哥舒曼逼迫师兄娶哥舒轻眉,师兄很讨厌他吧,我给师兄报仇,不好吗?”   逼迫?哥舒似情面色苍白,什么叫哥舒曼逼迫谢天枢娶哥舒轻眉。   慕秋华当年是如何使计迫害了哥舒曼只有慕秋华自己知道,坏字经能够吸纳别人的功力,慕秋华一定是强行吸纳了哥舒曼的功力,所以他的化雪手才会有如此高的境界。   哥舒似情皱眉沉思,忽然看到谢天枢袖子里竟在滴血,他瞳孔骤缩,“你受伤了?”   “不必担心。”谢天枢目视前方:“我尚无大碍。”   哥舒似情咬了咬牙,想说什么,止住了。   慕秋华笑起来,他的伤要比谢天枢重几倍,脸色青白,强忍着开口:“哥舒似情,你可知道你爹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他永远一副神仙似的样子,”慕秋华咬牙切齿:“就连受了伤,也非要装得若无其事。”   慕秋华这点倒是说对了,谢天枢无论何时,都一副神仙似的样子,哪怕他此刻伤得快死了,也绝不叫旁人看出一星半点来。   哥舒似情手指一紧,谢天枢冷声道:“你不必言语蛊惑。”   说罢,他再次出手。   哥舒似情心中微忧,他很少见谢天枢受伤。   不对,应该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谢天枢受伤。在他印象里,或者说在所有人印象里,谢天枢太强大,是风雪都能横断的。他想上前相助,又隐忍不发,正犹豫,突然,对战中的慕秋华大笑道:“师兄,你输了!”   哥舒似情神色剧变,毫不犹豫地拔身向前,就这当口,慕秋华突然朝他倾覆过来,就好似料到了他会过来,一掌击向他的胸口。   哥舒似情被他这掌震得全身剧痛,险些晕厥。   慕秋华出完这一掌后立刻去抢哥舒似情怀里的木盒,哥舒似情突然把盒子一甩,又再度扔到了洞里去。   谢天枢一把抱住了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跌进了谢天枢的怀里,开始剧烈地喘息,每次喷出去的呼吸都越来越急,变作冷雾。   慕秋华一阵大笑,虽未抢到盒子,但他一计得逞,痛快不已。   谢天枢低头看怀里的人,“你——”   “我没事,”哥舒似情睁着鲜红的眼睛,牙齿打战地道:“我没事。你放开我。”   他重复了两遍,似乎是想让谢天枢相信他真的没事。   他受了伤,谢天枢若顾及他,与慕秋华动手时必定会分心。   谁知谢天枢还真放开了他,松手的刹那,哥舒似情愣了愣,莫名其妙地心里一空,说不出的滋味。   但谢天枢只是松开了他的手,却按上了他的肩。   他被谢天枢带着身体一旋,转眼两人已到达摩洞内。   谢天枢拍了下机关,一道石门旋即在洞口合上。   慕秋华本要立即上前,但他眉间露出痛苦之色,嘴边的血流的更多了。他已经无力前行,再动手下去,不等千年灵芝到手,他就要气绝而亡了。   绿先生倒是爬了起来,试着去推开这石门,但他内力太浅,石门纹丝不动。   慕秋华心中骂了一声废物,口中道:“不必试了,凭你的功力推不开的,你过来,渡我些真气,我、我难受得紧。”   绿先生自己也受了伤,当下犹豫,但慕秋华眼底露出凶光,他不敢拒绝。   狂风在此刻暴起,慕秋华望着那石门,知道里面的人能听到:“师兄,你以为你能躲多久,不如把灵芝交出,我或可放你们父子一条生路。” 第112章 巅峰   达摩洞内未传出任何声响, 慕秋华死死盯着那堵门。   哥舒似情听到了慕秋华的声音, 尤其听到父子两个字时,神情讽刺。   他被谢天枢抱进了达摩洞, 盘腿安置在那张他已经在上面躺了很多天的石床。   谢天枢去翻木盒,想把灵芝取出来,让哥舒似情生咽一小片下去。   谁知一开盒子, 那盒子里摆的竟然不是千年灵芝, 谢天枢怔了怔。   很快他就想通,盒子里的灵芝一定是被温小棠给掉包了。   温小棠知道慕秋华必会对这盒子紧追不舍,所以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 把灵芝给换走了,为了让盒子拿起来有点分量能掩人耳目,他还往盒子里放了一堆野草。   谢天枢想了想,仍是把盒子关起来, 放在自己身边。   洞穴一片黑灯瞎火,那支烛被冷风吹灭,谢天枢屈指一弹, 擦着了火苗。   他俯身下来为哥舒似情检查伤势,哥舒似情避开了他的手, 看到他袖子里的血还在滴,袖口的猩红已晕染开了一大片, 他看着那血,低声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救我。”   谢天枢执意给他把过脉后, 扶着他肩膀坐到他面前。   哥舒似情想推开他,可谢天枢的手很沉。   哥舒似情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古怪地把头抬头:“我说了不用你……”   他愣住。   谢天枢的眉毛很浓,下面的眼睛若是平常,总是一贯的淡然清明,看着他,就看到了宁静。   现在的谢天枢依然是一股子宁静的味道,但哥舒似情却在那里面,看到了一点其他的东西,很浓郁很深沉。   谢天枢开始为他疗伤。   这些年哥舒似情不知领教过多少回春风渡了,但还是头一次被它用以疗伤。他觉得浑身经络慢慢舒展开,疼痛也在消失,这感觉神奇得很,他不由闭起眼睛。   半晌,谢天枢收了掌,两人各自吐纳完毕。   洞内漆黑中一点烛火摇曳,两人的容貌都不太清晰。   两人对望着,哥舒似情皱了皱眉,大概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与他对视,先低下了头。   谢天枢看着他,鬼使神差,用手抹了抹哥舒似情的脸,一抹之下,把他脸上的脂粉擦掉了,露出下面暗色的肌肤。   哥舒似情受惊般地抬起头,谢天枢的手并未放下,贴紧着他:“许久未曾抱过你了。”   方才进洞的时候他是抱着哥舒似情的,不知有多少年,他都未曾像今天这样抱一抱他。   哥舒似情摸了摸被他抹掉脂粉的肌肤,眉头皱得极紧,想用手挡住它,“你别扮慈父的模样,我看着难受。”   谢天枢自动忽略他这句话,“今日抱过你了,我也算了了一半心愿,你何时能再叫我一声爹,我便余愿足矣。”   哥舒似情送他三个字:“你休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谁都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外面风很大,里面却压抑。   谢天枢忽然道:“情儿,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活命?”   哥舒似情怔了怔,满不在乎地道:“关你屁事。”   谢天枢看他,哥舒似情不自在地把脸撇开,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世上没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唯独命是我自己的,怎么,我对这样我唯一拥有的东西,该如何取舍,还要告诉你吗?”   谢天枢担忧地提了下眉头。   他不知道哥舒轻眉到底灌输了哥舒似情什么样的思想,以至于使得哥舒似情身上总有一种病态的自我摧毁意识。   简而言之,他不怕死,这种不怕死,不是为了某个人某件事而心中充满无惧又可敬的勇气,而是一种看不出悲喜的自暴自弃。   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畏死的感情都没有,也就说明这人没有活的欲望。也许哥舒似情早在某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就已对死无所谓了。   可他又没有去寻死,而是在尽力地活,他的活,是为了哥舒轻眉,为了对他的仇恨,为了他曾经杀了周梨的那份罪孽,独独不为了自己。   “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不止是你的命,还有很多,”谢天枢告诉他,“你为什么不好好地抬起头,看看你的四周,想想周梨,想想陈秀秀,以及求醉城里的每一个弟子,他们皆以你马首是瞻,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多。”   哥舒似情自嘲地道:“如果你说周梨,她不是我拥有的,相反,她是我犯下的罪过。秀秀,若不是她当日到求醉城来,也不会遇见柳长烟,更不会有那样的下场。至于求醉城的弟子,哥舒家倒了,我怎么说也是哥舒家的人,总不能任他们自生自灭。”   谢天枢:“你——”   怎么会活得如此孤寂悲观。   “所以,你就不必摆出这种痛心疾首,好像很关心我死活的样子来了,”哥舒似情把手撑在石床上,想依靠自己站起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我死我活都是我自己的事,不关你的事。”   他摇晃了一下,谢天枢及时扶住了他,他抬起头,看到谢天枢复杂的眼神,骤然间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最终,他只是道:“死生都是自然之理,但你若觉得你的死活只与你自己有关,那便错了。你为别人而活,却拒绝别人为你而活,这样会伤了别人的心。”   哥舒似情缓慢地道:“你真啰嗦。”   谢天枢闭上了嘴,两人不再说话。   哥舒似情拒绝他的搀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下了床,碰翻了那只剩了残渣的药碗,白瓷的碗碎成几片。   他走出几步,靠着石壁坐下来,尽量和谢天枢离远些。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埋进双膝,静止不动。   片刻,外面又传来慕秋华的声音:“师兄,出来吧,你待在里面作甚,谢情身受重伤,你快把他带出来疗伤吧。谢情,你也不想连累你爹的,还不赶紧劝一劝你爹,你爹也受了伤,再与我打下去,他得不到好处,何况还有你在他身边,他还要照顾你。”   哥舒似情肩膀徒然僵硬,谢天枢看在眼里:“你不必听他说话。”   谢情。   谢你之情,予我以命。   哥舒似情已经太久没有听到有人喊他真正的名字了。   情之一字,是哥舒轻眉亲自为他取的,表达了她对谢天枢的爱意。他对她的情,成就了她生命的完整,她爱他爱到骨子里,这爱以生命计。   当这样去爱一个人,却遭背叛的时候,该有多痛。   所以这辈子,他都不会原谅谢天枢。   慕秋华懂得诛心,哥舒似情知道他在蛊惑他,可他听到谢情两个字时,情绪还是集体涌了上来。   片刻,哥舒似情声音沉闷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天枢说:“待我调理完内息,便杀他除害。”   “你杀的了吗?”   “尽力而为。”   哥舒似情不再说话了,他抱着膝盖垂头。   未过多久,突然一声重响。   慕秋华已经调息完毕,正一掌掌地击在石门上。   眼见结构破坏,那堵门快要支撑不住地坍塌下来。   慕秋华抢身进洞之前,哥舒似情已站了起来,谢天枢拿着木盒掠到他面前,对他道:“等一下我冲出去,他们一定会追着我,我会尽量把他们带远些。寺中还在交战,你就待在达摩洞不要离开。”言罢,又添几个字:“等我回来。”   哥舒似情抿唇,这方法可以避免自己成为谢天枢的累赘,他点了下头。   洞口被慕秋华的掌风荡起一片乱尘,石门倒塌之后,谢天枢如一阵罡风刮了出去。   慕秋华往后闪避,谢天枢得个空档便抽身飞起。   突然,达摩洞内响起烟雾-弹落地的轻响,谢天枢轩眉一皱,绿先生呢。   甫一出洞,便只见慕秋华,不见绿先生。他念头转得飞快,但此刻想通还是迟了一步。   慕秋华薄而利的唇微勾,徒然收手,望向他身后。   谢天枢回过头,看到成团的烟雾从洞内涌出来,雾气之中,缓缓走出两个人影,绿先生的根针威胁地抵在哥舒似情后背的脊柱上。   绿先生太矮了,他压根够不到哥舒似情的脖子,但脊柱也是致命处。   这招黄雀在后慕秋华使得极好,他料准谢天枢要引他离开,所以谢天枢一出洞,绿先生便从另一侧闪身进洞,趁哥舒似情无力视物之时,制服了他。   慕秋华轻声道:“师兄,把灵芝给我吧,我会放了他的。”   他说放,真正的意思便是杀,等他真把灵芝给了他,慕秋华必然出尔反尔。   谢天枢低头看了看那只木盒子。   盒子里没有千年灵芝,慕秋华如果知道的话,必会勃然大怒,他费了那么多精力断了两根手指都只为了千年灵芝,到时一定会疯狂地去屠杀少林寺里的人,以此泄愤。   谢天枢缓缓地做出一个要把盒子递出去的动作,慕秋华的眼睛越来越亮,连忙要伸手去接,突然,哥舒似情说话了:“慢着。”   谢天枢立刻把盒子往手肘里收了收,慕秋华探了个空,眼底恶毒翻涌。   哥舒似情回头,看着绿先生那张干瘪皱巢的脸,对他笑了笑。   绿先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浮出阴森神色:“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未说完,愣住了。   抵在哥舒似情脊柱上的针不知为何偏了角度,划伤了绿先生他自己的手指。   绿先生的针一向很有准头,决计不会伤到自己,可他眼睛一花,人生头一次把自己给弄伤了。绿先生愣了一愣,还在想为何会眼花,一块碎瓷片已插进了他的喉咙。   哥舒似情紧握一块药碗跌碎时的瓷片,把它插进了绿先生的喉咙。   哥舒似情内伤很重,又被毒烟给熏了一熏,已虚弱至极,却仍噙了笑,把碎瓷片在绿先生脖子里用力绞了绞,幽柔道:“我还没死呢。”   绿先生眼珠突出眼眶,双手胡乱地抓着那块瓷片,似乎是想把它拔出,但他知道,这一拔他必定会失血而亡。   他倒退两步,大概还在想着究竟拔是不拔,身子已倒下去,躺平在地,袖子里的针尽数洒了出来。   他挣扎了没两下,心脏倏地停止,随即不动了。   绿先生一死,慕秋华脸色剧变,连忙倾身上前要夺盒子,谢天枢随即点足飞起。   慕秋华恨极咬牙,正想自己去抓住哥舒似情来威胁谢天枢,可哥舒似情哪会这么笨,等着他来抓,他回头的时候,哪儿还有哥舒似情的影子,早隐遁了。   再一回头,谢天枢已飞离了好几丈,他慌忙追去。   两人纠缠到某处万丈悬崖旁,谢天枢停下了身姿,慕秋华随他而停,见他慢慢把木盒举高,知道了他想做什么,忙道:“师兄!”   谢天枢平静地看着他,慕秋华舔了舔唇,慢慢罗织语言:“师兄不想我伤害少林弟子的,对吧,你把灵芝给我,我即刻退出少林寺,不然,今夜我必血洗少林。”   谢天枢不说话。   慕秋华还在想着更多的话来打动谢天枢,谢天枢忽然信手一抛,他愣了愣,那只木盒转瞬落下了深渊,轻飘飘的,一丝回响都无。   谢天枢道:“你要拿的话,就下去吧。”   这万丈深渊非神仙而不能下。   慕秋华愣了须臾。   然后他脸上划过愤怒、癫狂、而又大悲大怒的神色,看见的人定会以为他疯了。   他全身狂怒至极,谢天枢无动于衷,仿佛这人一丝一毫的情绪,悲也好喜也罢,怒也好狂也罢,都不能再打动他。   慕秋华愤怒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很好,看来你不在乎少林寺这么多人的命,那我就杀光他们,让他们彼此陪葬!”   “你做不到。”谢天枢简单地说。   慕秋华的怒气突然终止。   春风渡如惊涛骇浪般涌了起来,山峦上的大片树木似乎都在这场风中微微颤颤。   头顶的天空黑得颓废,毫无生机。谢天枢平静地站着,运起全部的功力散发出春风渡的气息,他漆黑的眼睛印着苍野与天空,宛如羽化之姿。   这便是谢天枢所身负的春风渡,毫无保留的、最巅峰的春风渡。   慕秋华眼睛里慢慢露出了鲜有的恐惧。   谢天枢之前与他交手,竟然是留了余地的。   谢天枢与任何人交手都会留有余地,哪怕是慕秋华,他也不会决绝地下杀手。此刻他如松柏凝立,眼神旷远得能装下整个天地,又或者,此刻,他就是天地。   无形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刀子,割破慕秋华的衣角、袖子,割破他的手腕,逼迫他不断后退,险些在崖边一脚踩空。   大风变成了利刃,包括一片落叶,一块尘土,都变成了谢天枢所持的利刃,割向慕秋华,让他痛苦地弯腰。   慕秋华看到腕子上、手臂上、脸上的血不停流出时,睁大了眼眸。   杀意。   谢天枢极少对谁露出过杀意,但是慕秋华深切地感受到,现在的谢天枢要置他于死地。   慕秋华已深陷恐惧,谢天枢向他攻过去时,他不得不抬起恐惧的四肢去应对他。   这辈子他最想做的事就是赢了谢天枢,然后毁了谢天枢。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为此做了许多努力,仍然无法办到。   这辈子,他赢不了谢天枢,也毁不了谢天枢。   谢天枢的内息深厚,如排山倒海,慕秋华逐渐落了下风,他在交手中震惊地血气都上涌,何以这人能够这么强大,凭什么。   他开始吐血,坏字经的气息在身体里走岔了,他试图再次把坏字经的真气和化雪手的真气融会在一起,可谢天枢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慕秋华嘴巴里的血一口口地往外吐,在快到肉眼无法识别的移动中,他眼花耳鸣,只想逃命。   “哥舒似情……”慕秋华撑开了被血糊住的嗓子,硬是说出了几个字:“他身上的毒其实……”   谢天枢也许是怔了一下,慕秋华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交手之中,哪怕是一刹的迟缓也足够被对方识破。   趁着这刹那的机会,慕秋华毫不犹豫地纵身后退,把全部内力灌注与足底,轻功使到顶峰,迅速往山下急掠。   他只掠出半丈,谢天枢就追了上去。   两人的速度都快,几次谢天枢都挨近了慕秋华,并擒住了他,但慕秋华狡猾,而且他的身法一贯奇佳,几次都从谢天枢手里像滑不留手的鱼一样滑了出去。   两人纠缠到少林寺北门外的林子里,林中一地尸体,梅影弟子与少林弟子皆有,双方还在恶斗。   慕秋华疲于奔命,他的伤已极重,眼睛充血,不管谁挡在他面前,都被他一手扼杀,就连梅影弟子都不例外。   他走一路,便杀一路的人,身后的谢天枢都变得惊讶,几乎已追不上他。   慕秋华怕死的心盖过了一切,他只想活,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发挥出了身体的极限。   谢天枢眼神冷凝,挥出一道掌风把一个少林弟子从慕秋华手里救下。   “谢前辈!”   耳边出现莫金光的声音,谢天枢转了下头,莫金光浑身浴血,紧张道:“谢前辈,你可有看到温掌门……”   谢天枢突然出手探向莫金光,莫金光吃了一惊。   背后正欲偷袭莫金光的伏阿被这一掌震退,猛地弯腰。   莫金光连忙一剑刺去,待把伏阿逼退之后,再回头时,已不见了谢天枢。   谢天枢追至半山腰,失去了慕秋华的踪影,只寻到了他滴落在地的血。   血融在泥土里,化去了颜色。   谢天枢不得不停下了双脚,在原地伫立。他心知慕秋华一旦逃脱,便不会再被他找到,他失去了这唯一仅有的一次杀他的机会。   片刻,他用手慢慢捂住嘴巴。   未几,他指缝间涌出无穷的血。 第113章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番外,比较长。以慕秋华为视角,补充了一下当年发生的一些陈年旧事的原因。   秦桧看到那个男孩长得极漂亮。   闹市街口, 一条长街上插标卖艺行人如织。   秦桧走得不紧不慢, 身旁跟了几个贴身保护的高手。   过了一阵,他停了下来, 看到面前聚拢了一群人。那群人里,有个粗布衣裳的男子,涨红着脸, 唾沫横飞地展示着自己的货品, 引人驻足观望。   人太多,他瞧不见是什么东西能吸引这么多人。视线矮下去,从众人的裤腿缝里, 他似乎是看到几个跪着的身影。   初到此地,闲来无事,秦桧想去凑一凑热闹。   人群被挡开了,容秦桧悠悠通过, 随即人肉板又合上。   秦桧睁眼去看,地上跪了三个孩子,脖子上挂了价牌, 一声不吭。其中两个孩子长得清秀,中间那个则更为突出。秦桧一看之下, 有些意外。   人贩子手里的,大多是好看的孩子, 不然也不会拉到闹市口来卖。   但这个孩子却不止是好看,眼睛奇异地亮着,肌肤有点苍白, 太过清瘦的身子骨跪的很直。   长了眼睛的都看出这男孩是最好看的,可惜他的标价也最贵,让人却步。   秦桧看了那孩子几眼,他不像这些老百姓,没什么眼界,美人见过不少,不至于叫他看直了眼。   吸引秦桧的,是那孩子毫无惧色,嘴角有笑。   他的嘴唇极薄,轻抿出一个弧度,低着头,眼睛注视着面前无数双脏兮兮的裤腿靴子。   旁的孩子都神情郁愤或者面露恐惧,唯他,似乎并不害怕,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在自己即将不知被卖到谁人手里的当口,抿着嘴角笑着。   看到他笑,秦桧也忍不住笑了笑。   他无意识地笑出声,那孩子竟然在嘈杂声中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秦桧中等身材,著锦衣,身旁跟了几个高大的人。他剪了手,与周围百姓格格不入,气势强大。   那孩子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秦桧觉得挺有意思。   但他并没有买下这孩子。   凑完了热闹之后,秦桧的衣角一曳,在那孩子眼角逝去。那孩子的视线追着他,直到他消失。   *   及至暮色时,只卖掉了一个孩子,人贩子心里不痛快,又吆喝了半个时辰,见日头都西落了,街上人流骤减,他顿时没了叫卖的心情,大手一挥,取出一根麻绳,麻溜地把那几个孩子捆成一束,搁在小板车上,咕噜噜地带回了家。   夜色落了下来,月色不明,带着点浑浊。   窗户纸下,响着孩子们低低的抽泣声。   人贩子喝酒吃肉,见酒壶空了,便把它摔到地上。吃到最后,满嘴浮着一层油,喝得酩酊大醉了,猛拍桌子:“哭哭哭,哭什么哭!”   几个孩子被他一吓,倒哭得更凶了。   他危险地眯着眼睛一扫,看到了谁,指住他:“过来。”   那孩子听话地走上前。他不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显得乖顺听话。   人贩子摸着这柔嫩的面孔,没有好珍馐的灌溉,骨架子是瘦了些,但血肉仗着年岁小,依旧是一股子莹白细腻。   残羹冷炙的油腻味里,人贩子摸得放不下手了,心头在想,这么好看的一张面皮,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莫不是他把银钱定得太高了?   可让他定低些,他又不舍,总觉得这是个宝,不能价贱的随意舍了去。   他忽道:“你怎么总是不哭?”   孩子的眼睛毫无凝滞,通透又深邃地看着他。   人贩子本来喜他乖巧的模样,不惹他心烦。   但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总是不害怕,便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不害怕便罢了,他还老看到这孩子微微笑着,也不知在笑什么东西。   才这样想,那孩子便冲他又笑了一笑。   人贩子捏住了他的笑脸,威吓般地瞪大眼睛:“不准笑!你要哭,明天到集市里,哭得越可怜越好,那就有人买你了,知道么。你要是敢不哭,”他手劲用大,白皙的面皮上显出了红印,“我就杀了你。”   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笑。   人贩子得意得哼唧:“知道怕了?知道了就按我说的话做,明天给我好好哭一场。”   这男人酒气熏天,全往那孩子的鼻子里钻。   孩子低头想了想,抬起后点点头,乖顺地答应他:“哦。”   *   子时。   人贩子已经在床板上倒头大睡,呼声震天。那些孩子仍旧被他用麻绳捆着,约莫是哭累了,小脸侧着歪着,都睡着了。   那不睡的一个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慢慢从袖子底下摸出了一块瓷片。那是人贩子摔碎的酒壶,他趁那人贩子不注意,偷偷顺了一片。   他开始用瓷片割绳子,拿锋利的刃口来回摩擦。   啪嗒。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血滴在地上,他不小心割破了手。可这却未叫他露出疼痛的模样来,他的表情又冷又硬。   把绳子割断以后,他站了起来,摸索到床边,看着那人贩子,碎片在他颈边比划了一下,觉得不太趁手。   他把碎片扔了,兜转一阵,在厨房里寻到把菜刀,轻轻挥舞两下,觉得趁手了,不由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他的声响很轻,但还是惊动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恐惧地看着他手握菜刀的模样。   他把那菜刀毫不犹豫地朝人贩子的颈边砍下去。   和血一起飙出来的,是旁观者的大叫。行凶者却不声不响,被喷了满脸的血,刀还插在那人的脖子里。   他第一次杀人,刀没有砍准,卡在了某处骨头里,他气力毕竟还小,拔了几下,竟是拔不出来。   他只好作罢地放开了刀柄,退开几步,等那人贩子颈边的血喷得差不多了,他上前探了探他鼻息,确认是死了。   他回头去看那群鬼哭狼嚎的崽子们,一张脸转过来时面如红纸,满面的血。   嘴角挑起淡淡的笑,他温和道:“你们还不逃?”说完,又想起什么,走上前去,帮他们把身上的绳子都割断,起身后,见他们仍是哭,不免摇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笑说:“不逃就不逃吧,随你们,反正我要逃了。”   他说着,把门推开,走了出去。   他本该洗一把脸,可他忘记了。他心脏狂跳,无法抑制。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也怕失手。   心跳得太快时,他不得不停下了步子,仰头望月。   那月亮仍是凄清,浑浑噩噩的,却不嫌他一身人血,照样把光芒渡给他。   他望着那月色,心跳慢慢缓和下来,拾步继续往前走。   这孩子还未走出城门,已被赶来的府衙中人拿下。压着他审讯了一日,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画押之后,只需最后一节堂审,即可判定最后的刑罚。   他被压到公堂上时,官老爷才在堂上拍了一记惊堂木,随即便响起一个声音:“是你。”   孩子抬起头,看到了秦桧。   彼时秦桧巡视地方,府衙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有得罪他的地方。   当即那官老爷就问:“秦大人认识他?”   秦桧不作声,“审案吧。”   那孩子却不低头,就这么望着他,直到身旁的衙役朝他后脑勺猛地一拍,愣是把他的头拍下去,疼得他脖子仿佛被折断。绕是如此,他也咬着牙,不吭声。   他一个孩子,才六岁上下,却已能杀人。   这案情着实少见,性质恶劣,当即判他秋后处斩,只等公文送到临安。   后来秦桧问过他:“为何当时你总看着我?”   慕秋华就说:“不知道,总觉得当时能救我的人只义父了,便一直看着义父。”   于是秦桧笑着拍他的头。   *   当时他真以为自己活不了。   恶臭的大牢内,六岁的孩子靠着墙壁坐倒,瞪着一双圆润的眼睛,那眼色又清又凉的,望着墙上开出的天窗,从那里射进来一束光芒。   他默默低下头,觉得很愤恨。   这辈子没有活好。他轻轻地想。可惜了,下辈子他一定要好好活。到那阎王地府里,他一定要问一问那阎王老爷,下辈子许他投个什么胎,若不给他投个好胎,他便砸了他的地府。   这样一想,勾了嘴角一笑。   这时,他笑容猛地刹住。有阴影投过来,挡住了天窗上射下来的天光。   就如命中注定般,他抬起头,隔着铁栅栏,望到了秦桧一张被烛火熏得晦涩的脸。   人的命运是相当神奇的,你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有时候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后来他曾想,如果他当时遇到的人不是秦桧,那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解,因为他如果没有遇到秦桧,他便被判死刑了。正因为遇到了秦桧,他才免去了一死。无论他遇到的是何人,都不及秦桧只手遮天,可以免去他的死罪,除非是那皇帝老子。   想通了这节之后,他便再也不想这问题了,他知道,秦桧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无人能有他这样的权利,可以救他一命。   秦桧叫人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   再看到秦桧时,他已经被带到一处华丽的府宅内,结结实实地被人按在水里洗了个澡,把他一身污垢全部洗净,洗到最后水面上都浮了层薄薄的垢。   他被穿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这才拎到了秦桧的面前。   秦桧在处理公文,他等了半个多时辰,等他进去的时候,秦桧正在椅子里喝茶,气度悠然。   有人在他后脑勺一拍,他就直筒筒地跪了下去。眼睛盯着地面的时候,他想,这些拍过他头的人,他以后定要叫他们都没了头。   可这时候,却有一只宽大厚实的手,轻抚他的头顶,未带任何力道的,温柔抚摩。   他抬头,看到秦桧深不可测的眼睛。   除了这个人,可以摸他的头。   秦桧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   秦桧奇道:“你没有名字吗?”   他不吭声。   秦桧笑了一笑,“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口音清脆地说:“因为他要害我。他卖我便罢了,还要让我哭,不哭他就要来杀我。他既然要杀我,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秦桧又笑了一声:“他还没有杀你,却被你给杀了,这样一比,你倒是比他厉害许多。”   他嘻嘻一笑,觉得这是赞扬,露出年少得意的模样。   秦桧道:“你是怎么落到他手上的?”   他道:“他害死了我父母。”   秦桧点点头:“怪不得你下手这么狠,削掉了他大半个脖子,想来也是为你父母报仇。”   谁知,他却说:“不是。”   “不是?”   “不是。我不知父母是谁,那不过是我的养父母,待我极差,害死便害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我还要感谢他。可他又要来害我,那就不行。”   他一个孩子,说起话来语调清晰口音顺畅,逻辑却奇异,不能说这逻辑不对,但一个孩子这样说,总让人觉得奇怪又好笑。   秦桧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看来你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他毫无芥蒂地点点头,承认了。   秦桧忽然敛住了笑意,问他:“那么恩呢,若别人对你有恩,你该当如何?”   他低头想了会儿,眉头难得皱在了一起,终于不再笑了。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他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他虽然才六岁,却已经经历过许多困苦,他觉得这个问题难解,是因为从未有人对他施过恩,他向来得到的只有别人的坏,从未有过好,他知道仇该怎么报,却不知恩该怎么报。   想了很久,几乎要把脑袋都想破了。   秦桧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任他去想,悠哉地捧杯喝茶。   终于,他抬起头来,说:“现在你救了我一命,那我就为你杀一个人。你有没有仇人,我可以帮你报仇,而且绝对叫那人死的很惨。一命还一命,这样可以吗?”   秦桧忍俊不禁地道:“你倒是很公平。”   看到他这样说,孩子以为自己这方法棒呆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么,如果我不只是救你一命,从此以后,我还给你吃好的,穿好的,让人教你学武,不再受人欺负,让你真正活成一个人样,那么,你又拿什么来报答我?”   那孩子深邃的眼睛因为讶异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半晌,他脸上浮起鲜活的笑容,声音仿佛还带着几日前那初次杀人时的血腥气,轻轻地说:“那我就为你杀很多的人。”   秦桧因为这古怪的回答而又笑了起来,他想,这孩子真奇怪,什么事都拿人命来计算,真不知人命在他心里是珍贵还是低廉。   秦桧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笑?”   他歪了歪头,道:“难道要哭不成?”   这算什么回答。秦桧觉得有趣,他站了起来,走到窗户前。窗外暮色昏黄,这秋后之景,萧瑟得很,吹过的风也微冷,把白日里最后一丁点热气带走。   他凭栏远望良久,唇边有了笑意,回头看那孩子,“我送你一个名字,可好?”他赞叹地说:“这秋景当真漂亮。”   那孩子望过去,看到暮色秋风,明明凋零又落拓,他不知哪里漂亮了。   可他因此而得到了一个名字——   慕秋华。   *   慕秋华六岁入修罗场。   秦桧没有撒谎,他的确给了他好吃的好喝的,甚至派人教他武功。可秦桧没有说全,在得到这些的情况下,他要付出的是百倍的艰辛。   那修罗场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起初,他被秦桧收养,秦桧让他叫他一声义父。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义父的身份是如此的尊贵,手握大权,权倾朝野。   这么尊贵的一个人居然肯认他做义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六岁前所经历的一切磨难都是为了今朝,这辈子看来没有白活。   那时候他以为秦桧对他另眼相看,谁知没多久就明白这是自己自作多情。   被丢到那修罗场去时,他知道了叫秦桧一声义父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数十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们。   那些少年的脸都老城而阴暗,仿佛过早的体会到了人世心酸,把一切情感都抛之脑后了。   修罗场在一片荒郊野外,四周筑起高高的墙,毫无修饰,看过去时灰突突的。   教武场极大,用一圈木头栅栏围起,待在里面仿佛某种禽畜。   慕秋华第一天到那里,就被那数十个少年围起来打了一顿。   他自认未曾得罪他们,他的经历也让他自认很懂得人心,他知道一个新人要夹起尾巴做人。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爬起来一照镜子,鼻青脸肿,而且全身各处都在剧烈发疼。   那些先他而来的孩子们已有了些武功底子,打起人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慕秋华后来就明白了,这是一种“见面礼”,无论你是谁,凡是新来的,都该被打一顿,叫你懂得收敛起锋芒来。   慕秋华明白了之后,对着那面镜子,看着镜子里那简直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的自己,嘴角一弯,笑了。   慕秋华没有收敛起锋芒,相反,他可以说是怎么优秀怎么来。   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脑袋比很多同龄人要灵光许多,他又向来心思深沉,别人想一步的,他已经往前想了十步,若不是看他年岁小,别人和他谈话聊天,还当他是个大人。   在武学上也是如此,他天赋极高,四肢灵活柔软,很适合习武。   虽然他比那数十个少年晚来,但不到一个月,已超越了他们,成为了这修罗场里的佼佼者。   教他习武的师父不止一个,从轻功、剑法、刀法、暗器、下毒等等,分门别类,各有一个师父,所以他的师父很多。   这些孩子并不知晓的是,这些人都是秦桧重金请来的江湖高人,他们都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制造过无数可怕的血案和传说。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高人们大多性情阴沉为人歹毒,训练起这些少年们来从不手下留情。   这修罗场里的每个孩子几乎都吃过这些师父们的苦头,只除了慕秋华。   慕秋华到这修罗场不及两月,这些看惯了江湖险恶又刻薄无情的师父们在把目光扫到这聪明的孩子时,眸光居然都柔和下来。   他不止表现出聪明,还很勤奋,尤其,他性格总看似温和,仿佛再厉的刀砍过去,也被他这股温和给消解了。   他也不像有些孩子,会刻意地去拍这些师父的马屁,他很清楚他们是怪人,怪人不是你能随便拍马屁的,拍的不好可能还会惹怒他们。   他很细心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师父,在了解了他们大致的性情后再去对症下药,总能事半功倍。   慕秋华很清楚,要在这修罗场活下来,他必须要有靠山,这些师父将会是他的靠山。   但慕秋华要他们成为他的靠山,并非是想让他们保护自己,不受这些少年们的欺负。   这种欺负在他看来是极幼稚的,也是不成气候的。   他让自己尽量的表现出优秀,讨得这些师父的喜爱,是知道他们必和秦桧有联系,这修罗场里的情况他们也必会和秦桧报告,他需要秦桧的耳朵里时常听到他的名字,他即便不在秦桧身边,也要在秦桧面前有存在感。   他要做到最好,才有可能提前离开这修罗场,去真正为他的义父做事。   至于他身边这些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的少年,慕秋华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他的办法简单明了,他再一次杀了人。   那群少年第二次围攻他的时候,在他被打趴在地时,他看到了某样东西,奋力跃起抓到后,把它插进了某人的胸口。   周围骤然安静,那着了他道的孩子摸着胸口上的尖锐烛台,露出了死前恐惧的目光。   慕秋华把烛台在他身体里绞了绞,然后抽出,用袍子擦干净自己那双沾血的手,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出去。   半天后,慕秋华就被叫到了他的师父们面前,问他为何杀人。   他把前因后果讲得一清二楚,最后以一句话做总结:“他们要害我,总不至于让我束手就擒,师父们常教我们,对待敌人不能心慈手软,他们既然要害我,就是我的敌人,我是听师父的话,所以才杀了他。”   其中一人怪异地冷哼一声:“你杀人,倒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他嘻嘻一笑,噗通跪在,乖巧地俯首:“徒儿不敢。”   师父们兜转过几下眼神,心照不宣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三天后,慕秋华离开了这修罗场,进入圣教。   他是修罗场里最早离开的人,只待了三个月。他也是圣教里最小的一名弟子,只有七岁。   入了圣教慕秋华才知道,秦桧的手伸得有多远。   彼时圣教弟子约莫有五十人,为秦桧打探消息铲除异己。   慕秋华在修罗场待的时间太短,他的武功还没有到家。   等他到了圣教之后,他才知道,这是师父们给他的奖赏,也是惩罚。   因为圣教里的每一个人在武学上都高出他几倍不止,起初他进来时,别人都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个新人为什么只有这么点大。   慕秋华在圣教过得极累,几乎比在那修罗场里更累。   因为他白天要与师兄们出去瞭望踩点,探听各类消息,晚上归来后要习武。   他失去了绝大多数的睡眠时间,习武本就是极累的事情,睡眠相当重要。   后来慕秋华养成了个绝技,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想睡,就能立刻睡着,就连上茅厕的时候,就那么一泡尿的时间里,他都能睁着眼睛睡一会儿。   这在圣教成了一桩趣谈,师兄们好笑地看着这个最年轻的师弟。   *   五年后,慕秋华再次见到了秦桧。   时隔五年,这个他一直在为他做事的义父,他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了他。   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人,他们站在院子里,恭候秦桧的召见。   这让慕秋华想到五年前,他初见秦桧,被人洗得像只白猪一样,拎到院子里,也是像这样,等着见秦桧。   他看到院子里秋风扫落叶,一片萧条。他在这萧瑟的秋景里,挂着微笑。他想到自己的名字,慕秋华。   “秦大人,昨日有两名弟子探得裴纶又要来临安了,这是他第三次来临安了,恐怕……”   “他现在在哪儿?”   “回大人,正在途中,那两名弟子是在临安城外三十里发现了他的行踪。”   “就他一个人?”   “还有四名随行的小楼弟子。”   “还是杀不了吗?”   “这……”   “我圣教里几十名弟子,就没有可以胜过他的人吗?!”   “大人息怒,裴纶是武林公认的小楼有史以来功夫最好的一个掌门,要杀他实在不易。”   许久沉默,半晌,响起一声冷笑:“这些江湖人,不好好龟缩在他们的门派里,倒来管天下事。这天下事,也是他们能插得了手的么。”   剧烈的一下震袍声:“把他们都带进来!”   房门开了,慕秋华抬起头,屋子里暗,他看到秦桧身上一片逼仄的阴影。   秦桧身边那人站了起来,在桌案上写了十五张字条,折叠起来后,掌心一抄,牢牢握住。他叫那十五人轮流上前来抽签。   等到慕秋华的时候,他看着仅剩的三张字条,取了中间那张打开。   字条上只写两个字:小楼。   那十五张字条里,写的皆是六大派的名称。   绍兴三年,小楼掌门裴纶第一次上京,以宋太丨祖所赐丹书铁券求见圣上,在圣上面前,厉数秦桧十大罪状。同年十二月,裴纶再次上京,圣上拒见。如今,是他第三次来京。   一年前,裴纶联合六大派以及其他江南正派,声援岳飞抗金北伐。裴纶十八岁执掌小楼,他不止武功极高,在江湖上声望也极高,被誉为小楼历任掌门之最。他登高一呼,可引无数江湖人们引颈追随。   彼时六大派正在崛起状态,他们公开立场,与奸相分庭抗礼,要求朝廷出兵北伐,叫失去热血久已的武林江湖振奋不已,纷纷响应。   绍兴四年,为防江湖门派坐大,秦桧开始实施影子计划。   这十五人,皆为精挑细选,他们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即将凭借他们自己的实力,渗透到六大派中去,为秦桧就中打探门派虚实,以及分裂江湖的作用。   江湖从来不是盆清水,只要搅动起来,他们内讧尚且来不及,什么抗金义心,什么对付奸相,到时都会烟消云散。   那支签决定了慕秋华日后的命运,只不过那时他是不知的。   他展开掌心,又把那张字条看了一看,确定上面那两个字:小楼。   *   绍兴五年三月,慕秋华过关斩将,终得小楼垂青,被收入小楼弟子。十五名影子里,计划混入小楼的三人,只成功了一个慕秋华。   慕秋华初次穿上小楼白色服饰的那天,对着铜镜照了半天。   印象里,他极少穿白色的衣服,被各类人贩子倒卖的时候,身上裹的通常都是最劣等的粗衣布裳,来到修罗场后,则是耐脏轻便的武者服,进入圣教,则换成最不易被人发现的黑衣。   白色。慕秋华挑眉,不太懂这个名门正派为什么要选这个颜色为主色。   杀人之后不会很不好洗么。   慕秋华对着镜子温和地笑了笑,出门在小楼里溜达了小半个时辰,熟悉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   那时候他初入小楼,还没有走明白小楼里的八卦原理,屋子里有一张小楼地形图的,是专门给新来弟子看的,他忘记带出来了。   慕秋华也不焦急,踏着轻快的步伐,在小楼明媚的阳光里走着,路遇弟子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嘴巴极甜地叫人家师兄。   人家看他是新弟子,长相温良,微笑可亲,都会心生好感,与他攀谈几句,甚至有一个师兄怕他迷路,还特意又给了他一张地形图,他拿到那地形图时感谢了人家好几声,道别之后,琢磨着地形图走远。   等把人家落在身后,他看了看四周无人,把那地形图随手一扔,嘴巴里吹着哨子,随处闲逛。   这时,他听到了笛声。   嘴巴里的哨子猛地停下,他驻足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好坏来,只觉挺好听。可惜那修罗场和圣教都只教了他杀人的本事,不曾教他这么风雅的事。   他循着那笛声踏进小楼主峰的一片林子里。   三月暮春,林子里绿阴冉冉,随处皆有莺啼鸟叫。风不大,树叶婆娑。走得越快,笛声越清晰。   终于,慕秋华停下了脚步,四周一扫,并无人影,随即他闭目聆听,知晓了这笛声从何处而来,眉头微攒,轻轻抬高了头颅。   这一抬头,就看到了谢天枢。   十三岁的慕秋华遇见谢天枢时,谢天枢十九岁。都是正晴的年纪,无双的容貌,一个在树下好奇地微笑,一个在树上旁若无人的吹笛。   谢天枢立在一根树枝上,那树枝的弧度几乎都没有改变,至少肉眼看不出来。   慕秋华暗暗赞叹了一声,此人轻功极高。   可他看那人似乎年纪并不大,身形颀长,白衣临风,面容依稀皎洁若月,微被树影挡住。   虽然没有人教慕秋华吹笛子这么风雅的事,但他不是个俗人,知道打断别人是不对的。   所以他很安静地在树下听那人吹笛,等那人把这一曲吹完之后,收了笛子,低下了头。   两人毫无意外地打了个照面,便教慕秋华把谢天枢看清了。   慕秋华初见谢天枢时,他站得极高,仿佛谪仙降世。他这一低头,慕秋华看到他泉水般的双眼,眼睫因为阳光而浮着金,嘴唇虽是一线,却丝毫不给人坚硬感。气质出尘,超脱不凡。   慕秋华要承认,那个时刻里,他率先涌起的是强烈的妒意。   他嫉妒这个人为什么可以看上去这么干净。   这嫉妒教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他乖巧地仰着脖子叫他:“师兄好。”   谢天枢从树上飞下来的时候,慕秋华为他抚掌,他的嗓音清脆,很有少年的清润感,仰慕地看着他,说:“师兄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谢天枢不说话,他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慕秋华并不在意他说不说话,径自说了下去,“我不懂笛子,但就是觉得很好听。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谢天枢眨了眨眼睛,仍旧未语。   慕秋华一敲手,“对了,我还没有告诉师兄我的名字。我叫慕秋华。”   “慕秋华?”谢天枢开口了,音调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慕秋华却很开心的样子,仿佛他愿意跟他说话是他的福气,“对,慕秋华。”他想了一想,走过去,毫不介意地执起谢天枢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三个字。”   谢天枢愣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他自来熟了一点,平白无故的一见面,就这么亲热。   可慕秋华笑得纯真温和,他不好说什么,就是此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都觉得会伤害了这少年的热忱。   于是,片刻,他也告诉了慕秋华自己的名字——   “谢天枢。”   谢天枢报出自己名字的那刻,慕秋华便知道了,原来这人就是武林中有名的后起之秀,已被钦定是下一任小楼掌门的谢天枢。   慕秋华做了五年的探子和杀手,江湖上的事他几乎无所不知。   他知道了谢天枢的身份后,便开始拉近自己和他的关系。   这挺难。   因为谢天枢的性情较冷,这不是说谢天枢冷傲,他待人接物都周全有礼,年纪不大却已有大侠风范,正因为如此,小楼里的弟子们对谢天枢都抱有一种仰慕之情,加上谢天枢少言寡语,因而也就造成了别人虽仰慕他,却极少有人能够与他亲近。   但慕秋华丝毫不以为忤,他经常去找谢天枢。   他不是无缘无故地去找,每找必有用意。   比如在武学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了,或者看书时有哪里不解之处了,他都会去请教谢天枢。   谢天枢虽然年轻,但他自小便爱看书,腹中诗书多不胜数。   慕秋华这方法极好,他若是去找谢天枢闲聊,谢天枢可能不太会搭理他,可他是去请教他,谢天枢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小楼的弟子们,便逐渐发现这个笑得温柔可爱的小师弟,与那位冷面冷清的师兄总是在一起的画面,那画面看过去,两人清风朗月,一个俊秀无双,一个风姿天成,若是一男一女,可以称一句极为般配的。   慕秋华对谢天枢一口一个师兄叫得热切,谢天枢起始只为他解答他请教的疑问,后来,慕秋华便开始笑着说“山下有家铺子做红豆饼很好吃,师兄你请我吃吧。”“那书斋里居然有百年前的孤本,师兄你买给我吧。”“师兄,昨日我的剑在切磋时被打坏了,可我不想换剑,你能不能到铁匠那里帮我修补一下?”   终于,谢天枢忍不住了:“为什么我要帮你买这些?还要帮你补剑?”   慕秋华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师兄有钱。”   谢天枢语塞。   谢天枢出师极早,他十五岁即下山历练江湖去了。   小楼的规矩,出师的弟子下山历练是不给盘缠的,所有盘缠都要靠自己去赚。   谢天枢下山之后,便率先当起了赏金猎人,为官府抓了许多绿林大盗,也接了许多门派对叛逃弟子的缉捕令,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声名鹊起的。   慕秋华说的不错,谢天枢的确挺有钱,光是从官府那里得的赏银,就是个十分可观的数目了。   “……”谢天枢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不理睬慕秋华。   可慕秋华尾随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往山下走的,不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红豆饼,孤本,剑。慕秋华都得到了。   于是慕秋华面对谢天枢时,笑得益发明亮,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欢喜地道:“谢谢师兄!”   谢天枢看着他,觉得他孩子心性太重,本想劝一劝,后又觉得,他不过也就十三岁,这个年纪也的确只是个少年而已,多些孩子的天真倒也无妨。   于是出口的劝说便又咽了回去,看他一口一口地嚼着红豆饼,嘴巴里哼着酒楼卖唱姑娘那里听来的小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慕秋华愣住,含着嘴巴里一口红豆饼,突然就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谢天枢身姿已长成,肩膀宽大,身形如剑,虽然他清冷又寡言,但他无论往任何地方一站,身上流淌出的气场总叫人难以把他忽视。   此刻他站在络绎不绝的街头,就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剑,逆着光,背脊覆盖淡淡光辉。   叫人很有安全感,仿佛能挡去一切危险。   彼时慕秋华还比他矮了大半截,他抬手抚他头顶的模样像是一个哥哥在对自己的弟弟表达怜爱。   谢天枢看慕秋华表情奇怪,问:“怎么了?”   慕秋华不答。   谢天枢便想,他大约是不喜别人的触碰,于是立刻便要收回自己的手,谁知慕秋华却马上把他缩回去的手又抱了回来,狠狠握住了,谢天枢更加奇怪了。   慕秋华笑得纯真,望见了前面有什么好玩的物事,拉着谢天枢去瞧热闹。   慕秋华对自己的头颅看得比什么都重,除了秦桧,他极讨厌别人来拍他的头,那简直就跟杀了他一样。   谢天枢拍他的时候虽未用什么力道,但慕秋华瞬间便涌起了杀意。   可须臾之后,这杀意便又悄然隐退。   因为他看到谢天枢神情真挚,嘴角竟有一丝罕见的微笑。   于是慕秋华的杀意立刻被得意替代。   谁说谢天枢聪明绝顶颖悟绝伦的,还不是一样被他骗了。   谢天枢看他的样子,把他当做是个不懂人世险恶的小孩子。   慕秋华在心里简直要笑死了,所以他的杀意丝毫没有了。   *   慕秋华到小楼不出半年,就已经和谢天枢形影不离。谢天枢也并不嫌弃他,由着他晃荡在自己身边。   谢天枢的朋友极少,师兄弟们对他大多是敬意。   做朋友要志同道合,谢天枢是阳春白雪,他太过曲高和寡。奇怪的是,小了他六岁的慕秋华却成了他的朋友。   这不是说慕秋华有多么沅芷澧兰,所以和谢天枢性情相合。   相反,他们两的性情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无论是慕秋华真实的性情还是他在小楼伪装的性情,都与谢天枢南辕北辙。   但慕秋华有三个优点,一是他极聪明,二是他极擅人心,三是他口才极好。   他能说会道,哪怕谢天枢与他谈的是他并没有看过的书籍和并不懂的音律,他也能凭借他的口才,与谢天枢聊下去,一直聊到某天他微笑道:“师兄,你教我吹笛子可好?”   谢天枢道:“你想学?”   慕秋华隐去了笑意,点头:“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谢天枢看他说得认真,便答应下来:“好。”   两人一起去坊间逛了许多玉铺石店,最终,慕秋华相中了一块价值不菲的黑檀木,谢天枢买下后,就用这黑檀木给他雕刻了一支笛子。   那笛子慕秋华极喜欢。   谢天枢看那笛子,那黑色花纹似名山大川,叫他看出行云流水来。   慕秋华看那笛子,那黑色郁郁寡欢,叫他看出无底的深渊来。   *   慕秋华十七岁出师,奉命下山。他嫌一人行走江湖孤单,硬是拖了谢天枢一起。   那段日子两人纵马天涯,从脉脉缱绻的江南到莽莽黄沙的塞外,剑刃舔血,斩杀无数奸恶之辈,酒肉穿肠,日夜相伴生死相依。   谢俊慕风这四个字,便是在这时候,开始流传江湖。   当然,慕秋华仍是那个慕秋华。   他见谁看着讨厌,便趁着谢天枢不注意,把人家给杀了。   他见那姑娘多盯了谢天枢几眼,还把自己鬓边的花送给谢天枢,他就偷偷去划花了人家的脸。   他见谢天枢不杀那个偷他钱袋的小偷,只把他送往官府,他就连夜潜入大牢把那人给砍成八段,杀完人回来后不忘给谢天枢带一份早点。   慕秋华杀人如麻,谢天枢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只看到他皮囊上温良的微笑。   半年后,他们从塞外归来,偶遇一位成名久已的江湖前辈,应邀去他府中做客。   那前辈便是哥舒曼,两人来到的,便是昔年的哥舒府。   哥舒家的一双女儿出来迎客时,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落在后头。前头那个春光一样明媚,颜如舜华。后面那个平淡婉约,未有多少颜色。   奇怪的是,两位来做客的人都是望着那后面的女子。   谢天枢会去看哥舒眉眉,只因她绣花鞋前沾了片蜀葵花的花瓣。   谢天枢喜欢莳花弄草,不由看了几眼那双绣花鞋,视线上移之后,便看清那女子的容颜。   而慕秋华会去看哥舒眉眉,只因谢天枢在看她罢了。   两人在哥舒府做客半月,道别时,哥舒轻眉以玉佩相赠谢天枢,谢天枢未收。   那容貌绝美的女子露出一瞬的尴尬,随即扬起一笑:“谢大侠真不要嘛?”   谢天枢摇头:“多谢姑娘,但无功不受禄。”   “是么。”哥舒轻眉微一偏头,眼波冷冰冰的。   通常都是别人搜刮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她觉得谢天枢冷静清雅,欣赏他身上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的气质,却不想谢天枢这么不识抬举。   随即,便是一记脆响。   哥舒轻眉把玉佩砸成了碎片,嫣然笑道:“谢大侠不收,定是看不上这玉佩,觉得它不好。既然谢大侠不喜欢它,那我也不喜欢。”说完,也不给谢天枢再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   谢天枢奇怪地看着这女子。   旁观的慕秋华无声地发笑。   两人牵马走到官道上时,慕秋华笑道:“看来哥舒府的大小姐喜欢师兄。”   谢天枢道:“莫要胡说。”   慕秋华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阵后,叹息一声,得出结论:“可惜师兄不喜欢她。师兄喜欢哥舒府的二小姐。”   谢天枢猛地刹住了步伐。慕秋华也跟着他停下。   片刻后,谢天枢继续往前走,仍是道:“莫要胡说。”   慕秋华揣着手臂把某人揭穿:“谁说我胡说,师兄不要那大小姐的玉佩,却要了那二小姐的礼物,不是喜欢二小姐是什么。”   “你——”谢天枢再度停下,看了他一眼。   慕秋华举起双手:“我可不是偷看,我真的只是路过。”他笑眯眯地说:“我嘛,路过那亭子的时候,见师兄和二小姐推推搡搡,最后还不是把人家的礼物给收了嘛。”   谢天枢张了张口,可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反驳他,于是作罢。   面不改色地上了马,扬鞭而去,连等一等慕秋华都来不及。   慕秋华赶紧跨上马鞍坐好,一边扬鞭一边笑话:“师兄,你害羞什么。”   马上的谢天枢摇摇头,疾驰了一阵,待缓下速度后,他望着天边朝阳,手下意识摸了摸深藏在胸口的那只荷包。   那荷包里,是蜀葵花的种子。   不由一笑,笑容极淡。他向来极少笑,尤其此刻面容沾着阳光,出奇的俊朗。   慕秋华纵马与他并肩时,望见那一笑,没来由的心底一酸。   他想谢天枢居然也有喜欢的人了,这实在是太难得了。他一向以为谢天枢是不动情的,却没想到败在个姿容平平的女人身上。   慕秋华暗自冷笑。他又想,他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喜欢的人呢,他想了半天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结果竟没给他想出来。   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他谁都不喜欢。   “想什么?”谢天枢见他出神,轻声问他。   慕秋华愣了下,笑了笑,说:“再想……我什么时候能喝到师兄的喜酒。”   谢天枢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慕秋华还是笑:“师兄将来要是成亲了,就没办法和我一起纵马江湖了,我就剩孤孤单单一个人了。难受啊。”   他带了嬉笑的意味,没成想谢天枢一勒缰绳,很认真地回过了头。   慕秋华因他的举动一愣。   半晌,谢天枢眼角微带怜惜地说:“无论我与谁在一起,都不会忘了你。你并非孤单一人。有我在。我是你的师兄。”   慕秋华慢慢睁大了眼睛,神情扭曲成了一种古怪。   片刻后,虽然他极力表现出一种感动,但面容上仍旧止不住浮了一层阴郁的黑。   谢天枢以为他切中了慕秋华的软肋,所以才让他有这样的反应。   慕秋华曾对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他讲自己没有父母,一出生即被人抛弃,六岁以前,一直在被人买来卖去,七岁的时候,被一户大户人家收养,岂知那家的主母好生厉害,容不得他一个外来人,时常将他大骂,所以他在那户人家只待了三个月就逃跑了。   后来又被一个江湖卖艺的收养,教了他一些拳脚功夫,可惜不到一年,那人就病故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凭着这几招花拳绣腿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辗转来到金陵,入了小楼习武。   谢天枢听这故事时,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但他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他没有听进去。   一直以来,慕秋华都喜欢围绕在他身边,他也一直以为,这少年从小活得艰苦,他只是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所以才总是黏着自己。   谢天枢无论对人对己,都十分严格,但对这少年,却不可谓不宽容。   他讨好地请他买东西,他就买给他。他来请教他武学上的难解之处,他从不推诿,哪怕教到深夜。他出师时硬拽着他陪伴自己,他也意外地同意了。   这是谢天枢的温柔。   谢天枢是个行大于言的人,他不喜欢多说什么,宽慰的话他极少说,但他会身体力行地去做。   可那时候的谢天枢并未明白,其实他一点也不了解慕秋华。   慕秋华极少接收到别人的好意,哪怕是秦桧当年救了他,也是有目的性的,秦桧要他成为他手底下一枚杀伐的棋子。   可此时此刻,谢天枢讲出这样的话,不带任何的目的性,没有预谋,没有虚情假意,他说得这么真实,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已动容,继而感动不已。   可慕秋华缺少了很多正常的感情,其中就包括爱和感动。   他见谢天枢这么说,心底浮起了奇怪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一时找不到将这种情绪以何来命名,于是脸色就变得极其不好。   *   慕秋华把谢天枢说的话想了一夜,他忽然从床上折起身来。   如果换做从前,听到谢天枢这么说,他会很得意,并在心里嘲笑他被自己骗了。   可为什么现在他没有这种得意的感觉了?   慕秋华想了半天,忽然觉得很害怕。   他莫不是感动了谢天枢对他说的话吧。   十八岁的慕秋华为此纠结了一夜,可未曾得出任何结论。   但是那天之后,慕秋华开始克制自己的本性。   比如在酒楼里,谁对他不客气了几句,他便压着自己的剑,让自己不要去杀他。这样的情形多了以后,慕秋华发现忍着忍着也就忍习惯了,他对世人的杀意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强烈了。   直到谢天枢带他来到少林寺。   跨进那庄严的大雄宝殿时,慕秋华盯着那巨大的佛陀像看了许久,看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谢天枢去会住持一辩,慕秋华没有随行,他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天边流云。   谢天枢回来时,慕秋华低下头,看着他身披霞光从远处走来,那光芒,像极了大雄宝殿里,佛陀散发出的金光,他罕见的露出恐惧表情,不由倒退了一步。   谢天枢立刻顿住了脚,“怎么了?”   慕秋华呆了一呆,说:“师兄,你怕佛吗?”   “什么?”谢天枢没听懂他的意思。   慕秋华低头,眼睛睁得极大,慢慢道:“我怕佛。”   谢天枢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慕秋华奇怪的想,他从来不信佛,也从来不拜佛,甚至连庙都没踏进过一座,凭何看见那佛陀像,会有恐惧感。   他百思不得其解。   “莫怕,”谢天枢安慰他:“佛陀庄严,看见佛像有敬畏之心,是极正常的事。”   良久,慕秋华抬起头,茫然道:“师兄,我有罪孽。”   谢天枢看他:“世人皆有罪孽。”   慕秋华突兀地一笑,说:“不一样的。我满手血腥,我有罪。师兄,你渡我吗?”   谢天枢愣了一下。   慕秋华追问:“你渡我吗?”   谢天枢静了片刻,说:“我不是佛,怎么渡你。”   慕秋华露出失望神色。   谢天枢微觉不忍,但他并未改口。渡人是太难的一件事,他不是佛,也自认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渡人。   慕秋华见他不肯松口说一句渡自己,起先是失望,而后转为愤怒。   慕秋华一旦生气,便习惯性地要笑。他突然就变换了面孔,把情绪敛得一滴不剩,笑道:“瞧我,被佛光一照,倒胡言乱语起来。不早了,师兄,我们下山吧。”   他说着,也不等谢天枢,径自就走。   慕秋华越走越愤怒,怒到双肩都在颤抖。   他觉得自己被谢天枢欺骗了。   他为了谢天枢那席“你并非孤单一人”的屁话,连人都不杀了,可谢天枢不愿渡他,可见的,谢天枢压根就是在骗他。   迎面撞上一名僧侣时,慕秋华对那人怒目而视,恨不得此刻就叫他血溅三尺。   那人怀里掉出一件东西,失魂落魄地走远了。   慕秋华拿起来看时,上头写了三个字:坏字经。   不等谢天枢走上来,他把此经塞进了袖子里。   *   第二年的时候,谢天枢受邀再次来到哥舒府。   第三年,谢天枢对慕秋华说,他想要去向哥舒府提亲,他要迎娶哥舒府的二小姐哥舒眉眉。   慕秋华抚掌而笑,说道:“我陪师兄去,给师兄做个助力,一定让哥舒前辈把女儿嫁给师兄。”   慕秋华说到做到,他真的帮了谢天枢一把,让他娶到了哥舒家的小姐,只可惜不是哥舒眉眉,而是哥舒轻眉。   哥舒轻眉执迷与谢天枢而不可得,她历来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她更想不到的是,谢天枢不喜欢自己便罢了,竟然喜欢她的妹妹。   哥舒轻眉愤恨不已,这时候,慕秋华恰好出现在她面前,并给了她一样东西。   那东西装在白瓷瓶里,打开闻时,竟有奇香。   哥舒轻眉很小就开始研究毒物,她是用毒的高手,一闻之下,便得知了那是什么东西。她惊讶地抬起头,神情不定地看着慕秋华。   慕秋华对她微笑,什么都不说,背身而去。   他料定哥舒轻眉必会用它。   慕秋华算计人心,从未算错过,包括哥舒轻眉。   他给哥舒轻眉的,是江湖上下三滥的东西,一种催丨情的药。   哥舒轻眉正是用这样东西,得到了谢天枢。   慕秋华送佛送到西,为哥舒轻眉设下了一个局,等所有人推开房门的时候,便见到了床帏里的谢天枢与哥舒轻眉。   谢天枢预备好向哥舒眉眉的提亲至此完全破碎。哥舒曼要求谢天枢一定要娶了他的大女儿。   第三年年尾的时候,他答应了哥舒曼,来年入春,便迎娶哥舒轻眉。   谢天枢的责任感叫他必须要对哥舒轻眉负责。   “那哥舒眉眉呢?”慕秋华问他。   谢天枢没有回答。   有些东西是难两全的,那时候谢天枢切身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慕秋华对他笑了一笑,说:“师兄莫气,分明就是那哥舒轻眉算计师兄,有朝一日,我定为师兄报仇。”   他说的仿佛事不关己,好像自己一点罪恶都没有。   慕秋华在性格上向来很分裂,他觉得自己给了哥舒轻眉情药,但没有逼迫她一定要用,哥舒轻眉用了,是哥舒轻眉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这就好比他送人一把刀,那人用这刀来杀人,怎么能怪在他头上?   慕秋华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他也从未意识到过,挑拨人性的人有时候比行凶者更可恶。   慕秋华依然说到做到,他说要给谢天枢报仇,就当真给谢天枢报仇了,几年后,他亲自把同样的药下在哥舒轻眉的茶里,又亲眼看着哥舒轻眉和聂不凡苟合。   这叫什么,一报还一报,慕秋华大笑。   *   谢天枢在迎娶哥舒轻眉前的最后半年,仍在小楼生活。   原本谢天枢一直被视为下一任小楼掌门,待他决定要迎娶哥舒轻眉后,却向师父裴纶表明了心迹,他不愿领受小楼掌门一位,娶亲之后,他会离开小楼,和哥舒轻眉生活在其他地方。   谢天枢这样做,不是因为哥舒轻眉,而是他一早就想好的。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要当小楼掌门,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非居高位者也。   彼时他的师父笑叹道:“你不是没有能力居高位,而是不想居高位。天枢,你太淡然,也太超然,你可有想过,身负如此天赋,练就如此境界的功夫,却不懂教人,不懂传承,如何算得一个合格的武人。”   “命数在天,各人行各人之道,一个人的智慧能有多高,武功能有多深,都看其自身而定,师父为何一定要去强求?”   “你还是不懂,你本该是小楼掌门,但这样的你,小楼要不起,你走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创你自己的门派,在你懂我的话前,都不要再回来见我。”   谢天枢微微动容:“师父……”   裴纶闭上了眼睛,不再与他说话。   谢天枢折身离开。   他在小楼中慢慢行走,目光始终望着地面。   这样的你,小楼要不起。   这样的你是怎么样的你?   谢天枢没懂。   听师父的口气,似乎觉得他把自己定位得太高,高到超然的地步。   可他从未这样想过,他只是觉得天地浩渺,人,历史,朝代,在天地之间,都不过芥子而已。人世的更替是难以转变的,许多东西的流逝也是无可挽回的,包括传承。   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兴盛和湮灭,武学也不例外,即便有朝一日它湮灭了,又何必为此而难过,总有新的东西会将它代替。   逝去,新生。再逝去,再新生。   这人世间,不就是如此么。   许久,谢天枢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了山脚下的密林中。   他驻足一会儿,思索了一番刚才与师父的对话,未有什么新的头绪,只得折回。   才转过头,前方忽然传来怪声。他耳目聪敏地一提眉,悄声向声音处挪动。   树叶缝隙之间,露出一人的背影,著小楼服饰,正挥舞手里的一把剑。   谢天枢嘴角有了笑意,只消看上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了。   这么晚了,他居然还在这里练剑么。   谢天枢正要走过去,熟料前面传出一声痛呼,他的笑意瞬间湮灭。   慕秋华是背对着谢天枢的,谢天枢只看到他颀长的背脊,看不到他面前的情况。   慕秋华站在一棵大树前,树上绑了个人。   这人身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剑口,血已经力透衣衫,脸上也已被毁容,少说有五六道剑痕,划花了他整张脸。   他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昏厥,但慕秋华口角含笑,仍在游戏般地一剑剑朝他身上划过去,每划一下,还能听到这人嘴巴里溢出几声痛苦的哀鸣。   最后,慕秋华倒退两步,打量这人,思索着是要一剑把他刺死好呢,还是任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好呢。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决定让这人就在这里把血流干。   于是他拍拍手,刷地回剑入鞘,任由那人流了满地的血,微笑着准备转身离开。   这一转,就让他和谢天枢迎面遇上了,慕秋华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这一辈子,慕秋华都再也没有露出过像此刻这么怪异的表情,也再没出现过像此刻这么复杂的心情。   谢天枢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他首先看了看慕秋华的剑,再看了看慕秋华的脸,最后看向那大树上的人。   仿佛不可置信般,他又把视线回到慕秋华脸上,似乎是在确认,这真的是慕秋华,而不是他认错了人。   对慕秋华而言,谢天枢这须臾之间的视线移动,漫长的犹如过了几个时辰。他口干舌燥,甚至于头晕目眩。   就好像突然之间,他被剥光了站在谢天枢面前,毫无遮掩之下,叫谢天枢终于把他的皮肤,他的骨骼,乃至于血液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天枢走过慕秋华,把那人放了下来,想先救人,但那人已绝了气息。片刻,他抬起头,看着慕秋华。   慕秋华猛地道:“他、他不是好人,他是江洋大盗,是我抓住他的。”   谢天枢古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送他去官府?”   慕秋华连忙说:“他攻击我,武功不比我差,我只好还击,所以……”   那一瞬间,慕秋华就好像突然没有了伶俐的口舌,只想到了这个理由,于是便脱口而出了。其实,这人的武功压根没他好,三两下被他制服后,他就把人绑在了树上,慢慢折磨他,来排遣余暇。   死寂般的安静之后,谢天枢把这尸体送到了衙门。   慕秋华拖拉在他身后,不敢与他并肩行走。他突然极其畏惧,手始终压在剑柄上,害怕谢天枢会毫无征兆地转身杀他。   谢天枢自然不可能杀他。   从衙门出来之后,两人回到小楼,依然是谢天枢走在前面,慕秋华落在他后头。   终于,在一栋建筑前,谢天枢停下了脚,慕秋华紧张得整颗心都提起来,握剑的手居然颤抖得停不下来。   谢天枢转身看了他一会儿,说:“对人处私刑是不对的,尤其,你……”   那已经是一种超出正常范围的折磨了。   如果慕秋华一剑杀了这人,谢天枢尚且不会觉得有问题。可他为什么要一剑剑地折磨他呢,那人虽是江洋大盗,却也不曾得罪过慕秋华。   谢天枢就像前一刻想师父的话一样,依旧没有想明白。   谢天枢是个正常人,而慕秋华则不太正常,正常人都不太能明白不正常的人是怎么想的。   慕秋华飞快给自己解释:“我知道,是我不对。我是想给死在那人手下的人报仇。”   这个理由编得太离谱。谢天枢看上去明显不相信。   片刻,谢天枢又说了一句:“慕师弟,你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慕秋华张了张口,瞪大了眼睛看他。突然,他哈哈一笑,说:“多行不义?我怎么不义了?他是坏人,我杀他天经地义。”   谢天枢沉默。   慕秋华吞咽了一下喉咙:“我、我不过就是杀他的方式不对了点而已,可哪里是行不义了?师兄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谢天枢道:“我只是告诫你。”   慕秋华紧张之余,短促地笑起来:“那师弟我,受教了。”   谢天枢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打住了,两人尴尬地对站了良久,谢天枢抬脚离开。   很久,等谢天枢在慕秋华的视线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慕秋华倒退了两步,像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一面墙上,大口喘息。   慕秋华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窒息般的感觉。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慕秋华都不敢见谢天枢,即便在小楼里,也总是躲着他。   这太不合慕秋华的性格,慕秋华历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怕。   这转变是极难表述的,慕秋华骗尽天下人,可事到临头,竟然如此大意,被撞在了谢天枢手上。   若是其他人,他大可一剑杀了。   可那人偏偏是谢天枢,一个他就是想杀都杀不了的人。   直到来年,谢天枢正式离开小楼去哥舒府迎娶哥舒轻眉。   那日许多师兄弟都在山门前送他,众人脸上诸多不忍之情。   但对谢天枢最重要的两个人却都没有来。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师父裴纶。   一个是他最至交的好友慕秋华。   谢天枢离开时,请一位同门代为传话给慕秋华:他留在房间里没有带走的书籍都送给慕秋华了,以及一些书法字画。   后来慕秋华到他房里去,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一张遗留下的宣纸,纸上以楷体写了八个字:上善若水,坚守正道。   谢天枢不止剑法一绝,书法更是一绝。这八个字风骨傲然,一撇一捺之间,就如同一个人永远挺直的骨架。   慕秋华的脸色却在这八个字面前逐渐变灰,仿佛看到谢天枢凭空出现,就站在这八个字的横竖之间,无声地嘲笑着他。   慕秋华把谢天枢房间里原本送给他的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   *   再见到谢天枢已是一年多以后。   谢天枢那时已着手开始创建浮生阁,并修炼春风渡。而哥舒轻眉诞下了一子,取名谢情。   因为浮生阁不插手俗事的原因,谢情的百日诞办在了哥舒府。慕秋华也在被邀请之列。   原本慕秋华不会去,他避谢天枢如避蛇蝎。但圣教传来的密信,是让他渗透哥舒府,打探哥舒曼。   半年前,裴纶再次上京,弹劾秦桧,祭出丹书铁券,请兵抗金。   这次,他不止一个人去,而是偕同了许多江湖同道,其中,便有哥舒曼。   哥舒曼也是胸怀天下的武者,哥舒府在他的带领下,也曾数次公开言论,反对秦桧。所以裴纶来邀时,他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哥舒府毫无知觉,自己已被列入圣教的死亡名单。   那天慕秋华与谢天枢在花园中相遇。   慕秋华避无所避,只好迎面望着他。他尽量叫自己露出面对其他人时春风般温柔的笑,可那笑挂在嘴角,自己都觉僵硬。   他正要开口说一句“师兄,好久不见。”却见对面的谢天枢神色不对。   谢天枢极其清冷地看着他,眼神如数九寒天,看得慕秋华竟然打了个哆嗦。   那件事之后,谢天枢的确对慕秋华改变了一些看法,但他仍旧把他当做自己的至交,期望能将他引入正途。   可此刻,他看慕秋华,却不是以一个至交的眼神来看,他眼底有浓郁的失望和冷漠。   谢天枢慢慢取出一物,展开手掌,放到慕秋华面前。   慕秋华瞳孔骤缩。   谢天枢手上躺着一只白瓷瓶子,是当年慕秋华送给哥舒轻眉的,藏了情药的瓶子。   谢天枢意外从哥舒轻眉那里看到了这样东西。这瓶子是小楼特有,专门用来盛放丹药的。相问之下,哥舒轻眉本不愿说。但谢天枢难得用了逼迫的口吻,不得已,哥舒轻眉吐露出了实情,并告诉了谢天枢,当年给她这东西的人,正是慕秋华。   慕秋华又产生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太大意了。慕秋华想,他做事一向很小心的,怎么会这么大意呢。   偏偏大意的这两次,怎么都给谢天枢撞见了呢。   谢天枢只问一句:“为什么?”   慕秋华无法回答,在谢天枢面前,任何谎言都会被戳破。   谢天枢见他不答,眼底的失望更浓。突然,他信手一捏,把那瓷瓶捏碎,碎片割进他掌心,微微疼痛。   谢天枢没有张开手,他握着一手的碎片折身离开了。   割袍断义,画地绝交。   谢天枢虽然没说,但慕秋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刹,慕秋华对那个正在远去的背影生出无穷的愤怒和恨意,以及惧怕来,这些感情融合在一起,几乎要烧着他整个人。   他从未在谁面前输过,却在谢天枢面前几乎输掉了一切,叫这人把自己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慕秋华恨得咬牙切齿,可以的话,他多么想要把谢天枢毙与自己的剑下。   谢俊慕风,一直到几十年后,江湖还在流传这四个字,可无人知晓,当事的两人早已决裂。   *   慕秋华为了打败谢天枢的春风渡,开始修习坏字经。   越一年,慕秋华和几名小楼弟子在山脚下捡到一名弃儿,慕秋华亲自给这婴儿起名:楚墨白。   两年后,慕秋华以入室弟子的身份与裴纶一起亲赴战场抗击金人,慕秋华将宋军的消息泄露给了金人,致使裴纶与许多英雄好汉惨遭埋伏,因而身死。   回到小楼后,在十位执剑长老的同意下,慕秋华成为小楼新一任掌门。   自此,慕秋华开始将圣教弟子秘密输送进小楼,阴公鬼母也是在这时候,成为新任的执剑长老。   再之后,便是慕秋华与圣教内诸名高手设局,挑战哥舒曼。   哥舒曼的化雪手相当厉害,几人联手之下,总算将他打败,慕秋华挑断了哥舒曼的手筋脚筋,并以坏字经吸纳了哥舒曼体内长达几十年深厚的化雪手内功。   那时候,慕秋华居然还以晚辈的身份造访了哥舒府,并将哥舒曼的妻子秦青梅骗离哥舒府并将其杀害。   之后,圣教开始无声无息地对付哥舒府内的弟子,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得哥舒府分崩离析。   二十年后,慕秋华一手制造了华山血案,直接导致了正邪双方的大战。   这一战,让十六岁的江重雪失去一切,辗转遇到十三岁的周梨。也是这一战,日后成为楚墨白识破慕秋华真面目的线索,并让楚墨白在慕秋华的陷害下从神坛跌下。   楚墨白三个字,是慕秋华亲自取的。也是慕秋华亲自把这孩子捧上神坛,再看着他失去所有。   楚墨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谢天枢,慕秋华知道,也许他终其一生,都打不过谢天枢,所以他用了这种不可置信的方式,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一种诡异的毁灭的快感。   *   谢俊慕风,当年谢天枢和慕秋华行走江湖,时人看到他们两并肩而站,衣带当风,飘洒脱俗,一个虽面无表情,但俊朗无双,一个眉眼生笑,风姿天成。   当年看过那一幕的人,至死也没有忘记那一派潇洒的年少锐意。   而此后,再也无人见过。 第114章 解毒   谢天枢呕血数升, 呕完之后, 手撑住大树,闭目良久。   他听到身后的杀伐, 强行睁开双目,再次往山上急掠,帮着少林弟子一起镇守北门。   杀戮从夜晚持续到天明, 因为慕秋华消失, 少林弟子拼死抵抗,五护法相继重伤,群龙无首之下, 伏阿代替慕秋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一辩一直支撑到梅影撤退才倒下,除衍理外,六位护寺禅师皆有伤在身,或重或轻, 但最轻的,也因为高手三哭的毒而险些损身害命。   直到最后一个梅影门人被杀退,寺中弟子把各门紧闭。   周梨江重雪以及莫金光都在照顾伤者, 这时,一丝血痕未沾的温小棠施然现身, 把那株被他保护下来的千年灵芝交给了寺中弟子。   温小棠询问了一下寺中的伤亡情况,他在大雄宝殿内的巨大佛像下笼着袖子, 他思考问题的时候,那出奇脆弱的身形仿佛会生出一种沉静的光芒来。   温小棠问:“凭这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千年灵芝,能救几个人?”   一名武僧看了看:“最多四人, 且要看伤势情况,若伤势过重,入药的分量也需加重,恐怕连四人也不够。”   温小棠点头:“那就尽快把灵芝入药,然后去送给一辩大师和几位禅师,他们内功底子深厚,有灵芝吊住了命,其余的伤可以慢慢养。”   僧人觉得有理,点头去了,又被温小棠叫住:“且让寺中还尚存武力的僧人分别去驻守少林寺各门,谨防梅影再次闯山。”   僧人看他一眼,又点点头。   “还有,现在寺里寺外皆伤亡颇多,留在寺外的尸体就暂时不要费劲搬进来了,耗时耗力,还耗地方,先莫管死人了,把活人先管好。你领一些轻伤的弟子,去照顾重伤的弟子,彼此照应。哦,还有,守药塔的弟子死了几人,可还有剩余的?若有,他们懂得医理,让他们尽快研究一下这阴公鬼母所下的毒是否可解。”   说着,温小棠看着殿外还在忙碌不休的江重雪和谢天枢,斜了下嘴角:“不然,只凭谢前辈和江大侠一个个去给他们解毒,岂不把他们两人累死。”   “你——”那僧人乍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愤怒。   温小棠顷刻知道了他在怒什么。   僧人对他处理少林弟子尸体的方式表示不满,不过现在少林寺有话语权的人集体倒下,他愿意帮忙想办法已经是看在少林寺多年赠药的面子上,若非是他,这千年灵芝能不能保存下来都不知道,他竟然还有空来对他表示愤怒。   留着这口气做事不好么,出家人,这么容易生气干什么。   温小棠腹诽一番,口中却轻描淡写地道:“如今寺中慌乱,群龙无首,各位大师都命悬一线,这位师父,莫耽误了,快些去做事吧。”   那僧人一听,大概是被他命悬一线四个字给惊了惊,也不顾生气了,连忙去做事。   “慢着——”   温小棠思索良多,此刻又想起什么,再度把他叫住。   那武僧皱眉瞧他,他问:“哥舒似情还在后山达摩洞吗?你们可有谁看见了哥舒似情吗?”   僧人摇摇头,谁知说人人就到,哥舒似情也不知打哪里飘出来的,说:“我在这里。”   温小棠看了看他,微笑:“哥舒公子对毒药了如指掌,可否请你帮忙看一下这阴公鬼母的毒是否能解。”   “我已经看过了,”哥舒似情注视着正给人疗伤的谢天枢:“此毒可解。”   温小棠道:“可难解?”   哥舒似情举起三根手指:“三日之内,我必炼出解药。”   三日,凭少林弟子的功力,应该还撑得过去。   温小棠松了口气:“如此,有劳了。药塔那里应该还有弟子,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可以找他们。”   “只有他们不够,我还需要一个人,”哥舒似情甩了下袖子,指名道姓地喊了声:“谢天枢。”   还在伤员间奔走的谢天枢应声抬头,两人对视片刻,哥舒似情也不多说,径自走向药塔。   踏上一条曲径小道时,他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   谢天枢跟了来,在他身后十步之外,似乎知道他不喜与他并肩,所以故意落后与他。   谢天枢除了脸色白了点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过就像慕秋华说的,他就是临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他道:“你的伤如何?”   谢天枢道:“无碍。”   哥舒似情对这个回答讥讽地勾起嘴角,想了很久,终于是走近了他,作势要去探他的脉搏。   谢天枢微讶:“你做什么?”   哥舒似情皱眉,好像他这一问根本是多此一举:“当然是给你把脉。”   “你,”谢天枢看着他,微露出一点笑意,“你把我叫来,就是怕我出事。”   哥舒似情伸出去的手愣是僵硬在了半空,猛地收了回去:“自作多情。”   谢天枢却像明白了什么,笑得愈发开心。哥舒似情恨不得揍他一拳,把他这张笑脸给打歪。   两人来到药塔,见弟子大多受伤,哥舒似情瞟了几眼,随口道:“衍理那臭和尚呢,这么多人中毒,他不好好待在他的药塔炼制解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弟子满面哀恸,哥舒似情一见之下,回头去看谢天枢。   谢天枢苍白的唇轻轻张了张:“衍理大师已死。”   塔内死寂无声。   少顷,哥舒似情沉声道:“怎么死的,尸体呢,我刚才去看了那些尸体,并没有衍理。”   哥舒似情检查尸体是为了了解高手三哭这毒的毒性是怎么催人性命的,那些尸体里他没有看到方丈和禅师,他知道那几位大师武功极好,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们只是受了伤,并无性命之忧。   谢天枢道:“梅影血洗了山下小镇,衍理大师死在那里。”   哥舒似情轻轻低下头,塔内浓重的阴影盖过他半张脸。   片刻,哥舒似情重新抬头,叫弟子把药塔里所藏的草药尽数拿出来,又叫他们去布置各种炼药的工具。   他收拾掉所有神色,开始一心炼制解药。   谢天枢看着他,他知道哥舒似情其实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这些年衍理为了他的毒费劲思量,这几天住在达摩洞里,也是衍理天天来给他把脉,每天更换药材和药量,企图能够让他多活几年,这份恩情,他不是不懂,只不过他死鸭子嘴硬,不说而已。   谢天枢走到他身边给他打下手。   哥舒似情一定会把解药炼制出来,为了衍理,这是他必须做到的。   两人在药塔一共待了整整三天,三天没有合眼,包括几名帮忙的弟子。   第四天清晨,几人围住丹炉,皆在心中祈祷,这丹药切莫再出现问题。   这几天为了炼制这解毒的丹药,多次失误,不是炉火温度过高走了丹,就是药材分量不对启炉后冒出青烟。   炼丹本就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奈何寺中中毒者等不及,他们急于求成,失败几率便也增大。   弟子看了看哥舒似情,见他点头,便上前开炉。   炉中殷红,弟子取了隔热之物包在手上,把炉里的阳城罐打开盖子。   热气喷涌,他躲开了一下,再把罐子取出来,数颗丹药摆放在罐底。   哥舒似情取了一颗出来,嗅了嗅,把它扔进嘴巴里吞下。   弟子大惊:“哥舒公子你——”   谢天枢抬起手,众人噤声,片刻,他问:“如何?”   哥舒似情运了下气,没觉出异常,“可以。”   谨慎起见,他又取一颗丹药给中毒的弟子,那弟子服后半盏茶,惊喜地睁开眼睛,也说:“可以!”   几人大喜,连忙把罐子里这十颗解药先送出去,给中毒已深的人服用。   丹药炼制成功,哥舒似情轻轻往后靠住桌子,闭目长舒,疲倦至极。   谢天枢叫弟子继续炼药,他走过去给哥舒似情把了下脉,哥舒似情累极,连眼睛也没睁,忘记反抗。   谢天枢忧虑极深。   哥舒似情被慕秋华打了一掌,内伤很重,尤其他体内深埋的各种毒素,每到他受伤之际,都会尽数抬头,在他身体里肆虐。   他还没死,简直已算奇迹。   药塔内蔓延炉火的热意,以及各种药材混成的奇味。   塔外的朝阳已经升起,熏着哥舒似情的背脊。扑鼻而来一股药味,他睁开了眼睛。   他竟然站着睡着了,而且还睡了半个多时辰。   谢天枢看他醒了,把手里刚刚煎好的药汤递过去:“喝了它。”   这时候,他实在没什么力气来和谢天枢作对,他知道这药是对自己好的,他现在觉得身体难受,不再拒绝地把药喝下。   药碗露出沾了些许残渣的空底,哥舒似情把它搁在桌上,皱了皱眉,虚弱地说:“我要去睡一会儿。”   谢天枢点头:“好,你去睡。”   哥舒似情回头:“若谁吃了解药出现问题,马上来叫我。”   谢天枢把他的话都应下:“好。”   哥舒似情看了会儿谢天枢,大概觉得他有些古怪,但说不上来,他没心思揣度,便去睡觉。   谁知才走了几步,人便轻飘飘倒下来。   谢天枢预料到了,把他接入怀中,打横抱起,走出了药塔。   谢天枢把哥舒似情暂时安置在一间厢房里,坐在床边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出门去找江重雪和周梨。   这天晚上三人谈至半夜,窗户纸上已浸染夜色。   偶尔从门外路过的小沙弥隐约听到争执声,正好江重雪吼了一句:“我不同意!”惊得小沙弥险些掉了手里的解药,连忙非礼勿听地走开了。   谈完之后,月已悬在中天。   谢天枢推开房门,抬了抬头,月光洒向他的脸。   他身后的屋子里,江重雪屏息抿唇,手紧紧扣着桌角,说:“我不同意,若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救人,就算把他救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周梨无言地看着谢天枢的背脊。   谢天枢道:“我意已决,方才与你们说的,切莫忘记。”   江重雪双肩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谢天枢走了出去,他走得不紧不慢,在回到哥舒似情的厢房时,发现哥舒似情竟起来了,正给自己倒茶。   似乎是渴了,倒得有些急,茶水泼洒了出来。   谢天枢进去时,他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哥舒似情的脸色出奇得古怪,苍白至死,但偏偏眼睛里有某种滚烫的热意,像光一样,正要汹汹地烧着,仿佛烧得他满身都有了奇怪的活力。   他喝了点茶下去,似乎并不满足:“有吃的吗,我几天没吃东西,饿了。”   谢天枢看到他起来了,并未露出惊喜,“你不能吃东西。”   “为什么?”哥舒似情古怪地道,他口渴得很,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谢天枢却把手盖住了杯口,他微怒,觉得他在与自己作对,挥开了他,正要把水喝下去。   茶杯才送到唇边,喉咙里的腥甜味忽然涌满嘴壁,他克制不住地呕了出来,鲜血溅进了茶水里。   哥舒似情半阖着眼睛,轻轻倒在了谢天枢肩上。眼睛里那股活力突然就烧得一干二净,露出灰败的底色来。   哥舒似情已近生死关头的迷离状态,刚才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谢天枢把他放到床上,哥舒似情微微抬头,嘴唇上染满了血:“我……”   “不要说话了,保存体力。”谢天枢为防他乱动,出手点了他的穴道,哥舒似情愣了一下。   谢天枢重新倒了杯干净的茶,用那茶水,慢慢抹掉了哥舒似情脸上的脂粉。   哥舒似情全身发抖,想要避开,但无能为力。   他脸上精心涂抹的釉粉都没有了,总算被谢天枢看到他真正的脸。   谢天枢打量半天,笑了笑:“情儿,你长得很好看。”   屋子里的镜子离哥舒似情很远,但不用照,他都知道自己这张被毒素侵蚀的脸有多么可怕,谢天枢竟然还虚伪地说他好看。   哥舒似情相当愤怒,他最讨厌别人看到他这张真正的脸了。   谢天枢站在他面前,怜爱地看着他,慢慢摊开手掌:“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苦修春风渡,希望能尽我所能,把我的春风渡修炼到最高境界。”   哥舒似情愣了下,莫名其妙地焦躁:“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谢天枢没有理会他的话:“春风渡越是修炼得高,其解毒之能也就加倍。因为是你,我不敢轻易冒险,总想更有把握一些,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哥舒似情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慌了,“谢天枢,你……”   “闭目静心,”忽然,谢天枢把所有表情收起,肃然道:“凝神专一。”   哥舒似情惊愕:“你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天枢语气平静,“我要给你解毒。” 第115章 尽释   哥舒似情虚弱地说:“我、我真的觉得很好, 不用你多此一举, 你先解开我再说。”   谢天枢答非所问:“这次花费的时辰会比较久,因为要解掉你体内所有的毒, 最少也需要几个时辰,你忍耐些。”   哥舒似情越来越不安了,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像濒死一样:“没有用的。我的毒即便是你的春风渡也解不了。你别异想天开了。”   谢天枢的手从他鬓发滑到脸颊, 再是脖子,最后抵在他后背。   春风渡开始灌送进他体内,这春风渡强大到不对劲, 哥舒似情剧烈地挣扎起来,即便是被点了穴,身体却在他强烈的精神意识下微微动了几下。   他死死盯着谢天枢露出来的一阙衣角,却无法回头去看一看他的脸, 只能不停地低吼,让他放了自己。   看谢天枢没有反应,他干脆骂了起来, 怎样难听他就怎样骂,可是那双抵住他的手纹丝不动, 丝毫不受他干扰,就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并非他骂两句就会放弃的。   终于,他无力地垂下头,声音都低了下去。   哥舒似情拼命掐着自己的掌心, 企图把穴道冲开。他眼睛里是满目的恐惧,眼眶殷红地说了一句:“我不要你死。”   谢天枢听到了,也许他心中极为震动,但哥舒似情无法看到。   这么多年了,从哥舒似情的嘴巴里说出来的,都是要他死,要他难堪,现在,他说他不想他死。   哥舒似情从七岁开始练毒,剧毒之物,伤人七分,自毁三分,何况哥舒轻眉只教他如何练毒,却从来没有好好教过他如何自我保护。   他九岁那年被毒-药毒坏了嗓子,十一岁时便发觉体内残留的毒-素无法排除,经年累月,十几年来,沾染了各种毒-物的身体逐渐被摧毁,十七岁起,他便开始往脸上施了厚厚的白-粉,绝不叫人看出他那张可怖的脸。   像哥舒似情这样不惜命的练毒者,是不会长命的,他必定短寿而死。即便是春风渡,也解不了这样沉重的毒。除非那个修炼春风渡者,愿意拼劲一身功力,将他所有的毒素尽数消解。但如此做,也会耗掉那名修炼者的生命。   哥舒似情觉得身体愈发软了下去,春风渡游走在经脉各处,所过如席过一小阵轻柔的微风。   他还在不死心地喃喃,不要他救,不需要他装好人,他不会原谅他的,也不会原谅他对娘的所作所为。一边说,一边怔怔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哥舒似情陷入了无意识中,把头垂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第三天的时候,晨曦的阳光射出云端。   对哥舒似情来说,像做了一场梦。   晌午,他从床上醒过来,轻轻抬手,挡了挡窗户纸上晕成一团的光芒。   他直起身子,迷茫了半刻,清醒之后,他赫然跳了起来,因为脚底虚浮,才起来,人又轻轻摔了下去。   门外两个看守他的小沙弥听到声响,连忙冲了进来,看到他醒了,欣喜地上前把他扶起,乱哄哄地说了些什么,哥舒似情一句都没听清,他推开了两人,步履跄踉地走出去。   哥舒似情扶着墙走,加上心绪激动,气息不太稳。路过一个和尚时,险些泼翻了那人手里的铜盆。   他转过身,掐住了那和尚的手,对方被他惊了一惊,他低下头,从铜盆的水里看到自己可怕的脸。   那张脸还是遍布青紫毒痕,他却从未有过地在看到这张脸时松了口气。   这说明他的毒还在他的身体里,谢天枢没有解了他的毒,不管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失败了。   哥舒似情心里一遍遍地念,没错,一定是这样,他一定是失败了。   他脑袋里嗡嗡地响,又稀里糊涂地觉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许是不存在的,是他做了个梦而已,他伤得太重了,把脑袋都给伤糊涂了。   走了很久,他也不知该往哪里走,抓住一个和尚问他谢天枢在哪儿,那人摇头。   他在寺里乱走了一阵,逢人便问谢天枢在哪里,有些人说不知道,有些人沉默地看着他,那沉默的眼神叫他胆战心惊。   终于,他看见了周梨,周梨快步走过来扶住他:“你怎么起来了,你不能起来的。”   他问:“谢天枢呢?”   周梨张了张口:“你先回房躺着去,我扶你回去。”   哥舒似情表情空白,低声问:“谢天枢呢。”   周梨欲言又止,“你才刚好,不要……”   “刚好?”哥舒似情微微偏过头,像听不懂她的话,“什么意思。”   周梨道:“你不记得谢前辈为你解毒的事了?”   哥舒似情胸口被大石堵住了,“可是没有成功,不是吗?”   周梨看着他,沉默下来。   她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说:“谢前辈为你运功运了整整两天,前天夜里才总算结束,之后你又昏睡了一整天。他要我们好好照顾你,他说你沉毒才清,身体一时半会儿会比较虚弱,所以不能起来。这张药方是谢前辈写的,他说按方吃药,半个月内,你体内还存留的余毒便可完全清除了,到时候你脸上的毒痕也会消下去的。他还有几桩事要我嘱咐你,他……”   周梨不再说下去了,哥舒似情用手抵着额头,眼睛里茫然而不知所措。   良久,他哈哈笑起来:“他这是在交代遗言吗?”   周梨不说话,哥舒似情把手放了下来,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周梨摇头。哥舒似情的眼睛又微微亮了。   谢天枢前天夜里结束运功后走出屋子,除了面色不大好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把哥舒似情交给周梨照顾,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至今未出。   三天前他与江重雪和周梨深谈的那个晚上,正式把浮生阁托付给了江重雪,再把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妥当。   他淡然地告诉他们,用春风渡为哥舒似情解毒,必定会内功耗尽元气大伤,恐难以痊愈,能否保住一条性命都是未知,说完这一切,便不顾江重雪的反对,去给哥舒似情解毒了。   他的一举一动,就连安排身后事的样子,都和平常的他没有丝毫差别。   谢天枢的房门前站了莫金光和温小棠,还有两个护寺禅师,每个人都脸色黯淡,说话时都放低了声音。   哥舒似情闯进来的时候,那些人微微惊讶,然后便浮起遗憾和痛惜的神色,让开了一条路,容他进门。   江重雪在床前转过了头,谢天枢被安放在床上,脸上血色全无,但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不好来,好像他真的只是太累了,要睡一觉而已。   谢天枢的胸膛还在轻微的起伏,江重雪一直紧握着谢天枢的手,正在将内力灌送进谢天枢身体里。   哥舒似情道:“他可还好?”   “不好。”江重雪回答他。   “可他还活着。”   江重雪沉默。   “他当真耗损得很严重?”   “是。”   “你一直在为他渡真气?”   “是。”   “可有成效?”   “……”   他们两这一问一答,一个问得木然,一个回答得更木然。   哥舒似情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是大夫。”他把手指贴上谢天枢的手腕,仔细地把了一会儿脉,神色逐渐变得丧气。   谢天枢其实早该断气了,只不过江重雪执拗,偏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从前天开始他就在不断地为他输送内力,周梨看出江重雪的脸色已经不好,想劝一劝他,又知劝也无用,只好先什么都不说。   哥舒似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垂首望着床上的谢天枢。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谢天枢快要死了这个事实。   他是武林第一人,他的春风渡无人可破,他强大得让人愤怒,这么多年,他多少次与他交手,都惨败在他手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呢,这样一个人,竟然为了救他,把自己弄成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哥舒似情心想:为什么要救我,我有什么好救的,我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何必费那力气来救我呢,何必把自己的命都给送掉就为了救我呢。根本不值得。   其实他真的不是很在乎自己活不活的,死便死了,他很早就做好死的准备了。   可现在,他的一条命却被谢天枢换了回来。   他间接地害死了谢天枢。   哥舒似情和江重雪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皆纹丝不动。   周梨默默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又是一天过去,那两人却没有想通的迹象,直到第二天日落西山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却在去找他们之时,看到屋子的门开着,莫金光和温小棠都拥在屋子里,无人说话,一片压抑。   周梨拨开他们,看到江重雪已经放开了谢天枢,哥舒似情就站在他身边。   没有了内力的护持,谢天枢的身躯正在逐渐僵硬,而呼吸,已经停止。   江重雪转过头,找来几个小沙弥,请他们帮忙准备棺椁和其他事宜。   慢慢的,人都走了出去,只剩下哥舒似情一人还留在原地。   周梨站在他背后,轻轻叫了他一声。   她不知道江重雪和哥舒似情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两人总算放弃了谢天枢。   许久的沉默之后,哥舒似情轻声道:“当年娘死的时候,我陪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娘的病很重,她死的过程很痛苦,最后她实在熬不住了,便掐着我,要我把毒-药给她,她要痛痛快快地死。我原本不想给她的,可她那么痛苦,我看不下去,便把毒-药喂给了她。”   周梨听着,觉得很难受。   “娘死后,我便按照她的遗愿,这辈子一定要杀了谢天枢。我时常想,该怎么把谢天枢杀死,这个问题真是想得我头都疼了,”哥舒似情慢幽幽地道:“现在他终于死了,没想到是这么个死法。”   “不是的,”周梨道:“你从来都不想他死的。”   哥舒似情眼睫轻轻跳了跳,半晌,他道:“他嘱咐了你什么话。”   周梨说给他听:“他说,你的毒解了之后,功力较之以前会损失大半,若要恢复功力,当好好修炼,浮生阁的藏书楼里有几本他专门为你准备的适合你的内功心法,你若不想练,还是执意要用哥舒府的武功的话,切记循序渐进,哥舒府柔派的掌法偏于阴狠,小心走火入魔。还有,他说你若还想用毒,倒也不是不可,只不过自此之后,一定要对毒-药小心谨慎,万不可再拿自己的身体轻易试毒。还有,”周梨想了想:“对了,他还说,浮生阁里还有些陈年旧物,你若想要的话,可以去拿,他都放在了他房间的床下,一只铁盒子里。”   哥舒似情听完,忍不住想笑,笑声尖而细,轻微地在胸腔里震颤。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都快要死了,还能这么冷静地把每一桩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此时此刻,他终于把所有事情想明白了。   几天前他曾经想给谢天枢诊脉,被谢天枢给带跑了话头。   其实那时候谢天枢已经身受重伤,他知道自己的伤很难痊愈,养伤的过程必定需要极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即便养完了伤,功力也会较之从前有所折损。   谢天枢就是在那个时候,下了一个长久以来就已经想好的决定,他要趁着体内的春风渡真气尚未折损之前,为他解毒。   哥舒似情越来越觉得难受,谢天枢明明有机会活的,少林寺有千年灵芝,他的内伤可以靠灵芝治愈,他为什么不说自己已经伤得极重,恐怕不比一辩的伤来得轻,只要他说了,他一定可以分到一片千年灵芝的。   他不说,是因为哪怕他是完好之躯,给哥舒似情解毒后,能活下来的几率也依旧很小,那又何必把灵芝浪费在他身上,不如去救其他人。   谢天枢把所有事情所有细节都想到了,他忍着内伤在药塔里陪他炼药,然后再给他解毒,每件事都做得井然有序,让哥舒似情觉得不可思议。   “丫头,”过了好久,哥舒似情仿佛是想确定什么般,轻声说:“谢天枢他真的死了吗?”   周梨握住他的手:“你回头看看我。”   哥舒似情依言回头。   周梨极轻地笑了笑,哥舒似情微怔,周梨笑起来梨涡浅浅,钟灵毓秀:“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哥舒似情脸上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像是累极了,把眼睛轻轻闭起。   哥舒似情向后倒下去的时候,周梨吃了一惊,双手环住了他,把他拖到了床上。   那张床谢天枢前一刻才死在上面,周梨心里犯怵,仿佛哥舒似情多在上面躺一会儿,他也会步着谢天枢的后尘一并离开。她拖着哥舒似情把他安置在了另一间屋子里,拂开了他眉宇里的发丝。   哥舒似情的毒才刚解,他身体其实还很虚弱。   他活得太累太苦了,在哥舒轻眉与谢天枢的恩怨里长大,又是哥舒轻眉亲手把他浸泡在毒-药和仇恨的世界里。   周梨有时候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娘亲呢,把自己的仇恨加诸在亲生孩子身上,不顾他的性命,任由他练毒练得千疮百孔。她曾对重雪说起这疑惑,重雪告诉她,也许哥舒轻眉这么做,就是在报复谢天枢。   哥舒似情是谢天枢的孩子,谢天枢必定爱他,有什么比伤害一个谢天枢爱的人来得更让人痛快?况且,她还让这个谢天枢所爱的人,去杀谢天枢。   须臾,周梨出门,看到江重雪正与几个僧人说话,他们去后,江重雪转过头,两人目光相接,周梨道:“你可还好?”   谁知江重雪和她一起开口:“他可还好?”   异口同声,问完各自一愣。   周梨笑了笑,心想,重雪难得也会关心哥舒似情了,竟然还会开口问他好不好。   江重雪道:“我还好。哥舒似情若也还好,就没什么大问题,他若不好,这一路上还要劳我们照顾,就很不好。”   “……”周梨感觉自己方才是想多了,“我们要回去了吗?”   江重雪点头:“送师父回浮生阁。师父的遗命,他想葬在浮生阁的后山。”   周梨担忧:“可是梅影……”   江重雪道:“这几天寺中的僧人已经在各处搜寻过,并无梅影的踪迹,而梅影也没有再攻上山来。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撤出嵩山地界了。师父说过,他把藏了千年灵芝的盒子扔下了万丈深渊,慕秋华以为灵芝已毁,他不会再来少林找麻烦了,何况他现在身受重伤,恐怕没那个精力。”   周梨低声说:“为了这灵芝死了许多人。镇上的村民和衍理大师呢。”   “少林弟子把他们的尸骨都一一收敛了,衍理大师葬在了另一处山头上,”江重雪抬起头:“现在千年灵芝已经分食完了,没了这东西,少林寺的纷扰也会少很多。”   两人静默片刻,江重雪慢慢走到周梨面前,伸手拥住了她。   他气息温热,薄薄地吞吐在她颈项。她展开双臂,也抱住他。   良久,江重雪道:“爹娘死后,我以为我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后来竟遇到大哥,可是大哥也死了。师父授我武功,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以为是爹娘和大哥怕我在世上孤独,所以又给了我一个师父。”   他说的缓慢,语含悲怆:“我很自私,我不想让师父死,在师父和哥舒似情之间,我真的想选师父。阿梨,我好想,好想让师父活着。”   周梨心里难受,低低地说:“你还有我。”   江重雪的手臂将她收拢得更紧。   晚间,江重雪置办来了一口棺材,把谢天枢安放在里面。   第二天,莫金光与温小棠,还有江重雪和周梨,四个小辈来到方丈室请辞。   一辩的伤极重,千年灵芝暂且吊住了他的命,但能不能挨过这段时间还不知道。   他见四人来请辞,并未躺在床上见他们,还是叫弟子拿来袈裟,穿好之后,再把四人请了进来。   一番告辞之后,四人各自向一辩道了珍重,离开之际,一辩把周梨叫住,有话要对她说,其他三人便先退了出去。   周梨坐回蒲团上,面前的一辩瘦削的身形裹在袈裟里,一尊佛陀像在旁看着他们,佛前插着香。   一辩很久没说话,周梨轻轻叫了他一声,“大师?”   他没反应,周梨忽然有些慌,伸手探到他鼻下,被一辩擒住了手腕。   她一怔,并未挣扎。一辩给她把了脉,之后,缓缓松开她:“好,周施主体内的洗髓经真气走得很顺畅,身体也极好。”   周梨自己也这么觉得,自从她复活之后,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便,之前受六道神功连累的五脏六腑也一扫郁结,现在她的六道神功和洗髓经在她体内和平共处,无论怎么用都无丝毫障碍了。   “多谢大师,”周梨感激地道:“若不是大师让我练少林寺的洗髓经,我也不会这么好。”   一辩干枯的唇动了动:“这是周施主的缘分,你与洗髓经有缘,是上天安排,你能练成洗髓经也是你自己的能力,与老衲无关,不必谢我。”   周梨笑了笑,一辩是个严肃的人,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   “只有几点还想嘱咐施主,”一辩道:“第一,洗髓经是本门武功,施主将来若想把这门武功教给自己的子嗣或者他人,请一定先将那人带来我少林,经由我少林各禅师的评断,方能决定他是否心性纯善,可以修炼洗髓经。第二,洗髓经我未练成过,寺内也无人练成过,所以无法告诉施主将来练下去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但洗髓经的一切要义都已写在秘籍上,施主哪天把洗髓经上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理解透了,也许就达到了洗髓经的巅峰。第三,施主的身体此刻已经痊愈,但你的基本功其实并不扎实,导气运功之法还有待精进,老衲依据施主的身体状况,给施主写了这个,请你收下。”   他取出一本封面无字的册子,递给周梨,周梨双手捧过后,翻看了几页,上面写的都是教人如何气运周天,如何运功练气的方法。   一辩说的很对,周梨的基本功的确不够扎实,当年她随江重雪习武,但那时候的江重雪也是个半大的孩子,经验并不丰富,也没有教人的心得,不足以当人的师父。周梨的剑法和她的基本功都只能算平平,她胜在底子好,身体好,能经得起各种内力的折腾,所以她是修炼内功的好材料,又兼聂不凡为她打通了任督二脉,这些年她与人交手,也基本都是靠内功取胜。   一辩竟然给她写了这么厚的一本基本功法门,周梨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份礼物,拿着它感动不已,都不知该说什么,郑重地道:“谢谢大师,我一定好好地读,好好地练,一定把基本功补回来。”   一辩点头:“那就好。”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老衲累了,施主请便吧。”   周梨把册子贴身收好,从蒲团上落地,深深朝他拜了拜,告辞而去。   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到一辩双目闭起,嘴唇紧抿,腰背挺直,很像她初到少林寺,踏进方丈室那天看到的一辩。可那时候的一辩还很有生命力,老而弥坚,现在的一辩却叫她看出了一丝脆弱来。   “方丈大师,”周梨轻声道:“大师一定要保重身体,改日我定来寺中探望大师。”   一辩没有说话,周梨低下头,推门离开,门关上时,他徐徐睁开眼睛,把窗户打开。   庭院里草木扶疏阳光甚好,那四个后辈结伴同行,在苍翠的草色之间逐渐远去。   看到这几个年轻人,终究叫他多年来冷淡的眼神微热了一些。   一辩在蒲团上坐了很久,没有去床上躺着,待弟子们进来禀告江重雪一行已经下山时,他方向弟子们道:“后面几日要辛苦尔等,替为师张罗后事。”   弟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围住一辩。   一辩摇头:“不必喧哗。生死有命,一切皆是天定。”   其实早在半月之前,他夜观天象,见自己命格里的那颗星辰暗淡无光,便算出自己时日无多。   星辰将在今夜子时陨落,那便是他圆寂之时。   这辈子他懂天文知地理,运算卜卦无所不能,他算出岳飞之死,算出岳飞死后少林寺将有大劫,亦算出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如今也算出了自己的死。   可是能卜算天命又如何,能算命,却不能改命。   方才看见那四个后辈,他忽然升起一股许久未有的热血,若能改命,他还想再活下去,变成年轻时充满活力的身躯,行走天下,为这生灵涂炭的世间做更多的事。   旧日辉煌的星辰一一陨落,天象里的暗淡已持续多年,但半月之前,他在算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发现天象异动,九星连珠,刹那照亮寰宇。   这极其罕见的天象他此生都未曾见过,卜算一卦后,得乾卦,上乾下乾,乃同卦也,象征天龙,即为天子,昭示将有明君现世,而又有九星在畔,为明君扫除天下苦恶。   暗淡多年的寰宇终于展现生机,只可惜他已无缘一见将来世间将如何变化。   一辩不顾周围喧哗,缓缓闭上眼睛,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他侧脸。他平静等待着那个生命的终点向他靠近,嘴角在某一刻里,露出极淡的一抹微笑。   拈花一笑,一切尽释。 第116章 守灵   周梨一行在少林寺山脚与莫金光和温小棠分别, 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   来时路程耗费十日, 去时因为带着一副棺木,拖慢了一点行程。   穿过桃花坞, 往前行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浮生阁的山脚,那些岩石峭壁便在眼前展露分明起来。   周梨仰起头, 看到高山上的浮生阁氤氲在雾气山岚之间, 连线条都变作柔和。   走在最前面的江重雪把装着谢天枢尸身的柳木棺椁扛到自己肩上,慢慢拾级而上。   后面的哥舒似情步调最慢,抬手遮了下刺目的阳光。   他脸上的毒痕已消失许多, 几条斑驳的红印子还绕在左颊上,颜色淡淡的。   这张脸是从未有过的干净,有洗尽铅华之感。   没有了厚厚的脂粉,周梨觉得他与哥舒轻眉更相像了。   他是那么好看的一个男子。   她立在原地等待哥舒似情, 等他走过来了,再与他一起上山。   在半山腰上便有几个弟子看到了他们,惊奇地盯着江重雪肩上扛的棺椁, 等拉住周梨一问,一个个都站着不动了, 茫然而不可置信。   走到山门前时,守门的弟子张了张口, 看到那三张晦涩的面孔,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情:“阁主呢?”   问出口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干哑。   江重雪把棺椁放下,说了句:“在里面。”   他撇开那弟子震惊的脸, 挥舞了一下手臂,那面置于山门前的预警大鼓发出结实沉重的一声咚。   三声之后,山门开启,涌出数十名弟子,在知晓了发生何事后,没一人相信。   在外人看来,谢天枢高不可攀,是江湖上飞仙级的人物。   在浮生阁弟子心里,阁主博文广记,星象命理,堪舆岐黄,无一步通,武功更是天下第一,谁能伤得了他。   江重雪一掌拍开棺盖,劈面却非尸臭,而是一股浓郁的药味,哥舒似情用药暂时保存了谢天枢的尸身,棺盖推开之后,尸身重现天日,暴露在众人眼中。   让弟子们确认完的确是谢天枢无误后,江重雪再把棺木盖上。   所有人呆呆站着,无法在一时间接受这个事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重雪继续扛着棺木走进了浮生阁,模样平静,已无悲喜:“给师父准备后事吧。”   江重雪说完此话的三个时辰后,夜色寂静,浮生阁上下已一片苍白。   照规矩死后停灵三日就要下土,这一路颠簸早过了三日,但考虑到弟子们的心情,仍是按照俗礼去做。   晚上依例是要守灵堂,谢天枢在世上的亲人只剩下哥舒似情一个,这守灵的事自然是要交给哥舒似情的。   周梨与江重雪陪伴在侧,直到更深夜重,江重雪把弟子们遣散了去休息,灵堂上只剩下他们三人。   风飘进来,空荡荡的,堂前两根粗壮的白蜡烛不停地摇晃,桌椅板凳静默无言。   外面一双皂靴和一双绣鞋踏进来,周梨转过头,微微怔了怔:“鲁夫人。鲁公子。”   鲁有风扶着娘亲上了三炷香,低下头:“谢阁主待我们极好,没想到就这样去了。我跟娘说了之后,她想来给谢阁主上一炷香。”   周梨看鲁夫人还是脸色空洞,一句话也不说,却向那牌位微微敛了敛襟。   哥舒似情跪在蒲团上往铜盆里烧着纸钱,眼中有血丝,不闻不问,一直到鲁有风和鲁夫人离开,他也只盯着火焰看。   他脸上未见睡意,被夜风一吹,更加清醒。   鲁家母子去后没多久,又有人来祭拜。   这人带来了一阵强风,门扇被吹得“啪啪”作响,搅得盆子里的灰烬也纷纷扬扬,有些迷眼。   哥舒似情下意识闭起眼睛,心跳加快,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想,难道真有所谓的幽魂会在停灵之日的晚上归来吗?   哥舒似情抬头时,却见身边那两人都站了起来,面向门外,他也转过身去。   幽魂没有来,来的是一袭淡色衣裙,脂粉不施,素素净净的一张脸。   哥舒似情的眼神冷了,火光殷殷切切,他微微偏着头,目光无比清冷。   如果死人真的有灵,都要被他的目光冻着。   这是,哥舒眉眉。   周梨还是第一次见她,却不知为何,一眼就把她认出。   许是血缘天性的关系,又许是,哥舒眉眉的长相,多多少少有一两分与哥舒轻眉相像。   并没有人到哥舒眉眉的小阁去告诉她谢天枢已死的消息,她历来是待在小阁从不轻易出来的,偶尔到后山走走也是从后门出去,就连一日三餐都是由弟子送去的。   她听到浮生阁外的预警鼓声响了三下,知道出事了,但怎么也没想到是谢天枢。   直到在阁楼二层的窗户望出去,看到了远处布置的素缟,她心生不祥,连忙出了小阁,由路过的弟子告知之后,这才来到灵堂。   哥舒眉眉跨进门槛时轻跄踉一下,她大概走得很急,胸口起伏。   铜盆里一颗火星子啪地弹开,把她惊醒,她几乎是朝棺木扑了过去,低下头,就看到了平躺在棺底的谢天枢。   她身体发抖,满是茫然:“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死?”   连问几声之后,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想去捧住谢天枢的脸。   结果被哥舒似情狠狠扭过手臂,她被他的力道带的摔在了地上,浑身都痛。   江重雪站在一旁不动,这是哥舒家的家事,他不便插手。   周梨看到她摔在自己脚边,原是想去扶她的,但看到哥舒似情冰冷的一张脸,那骇然的表情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只好什么都不做。   哥舒似情和哥舒眉眉之间,她自然是要站在哥舒似情一边的,他已经承受太多。   “滚。”哥舒似情眼角鲜红,映衬背后的素缟,阴气森森。   哥舒眉眉爬起来,一心要去看谢天枢。   哥舒似情像面墙一样挡住她,她与之交手,也每次都被掀翻在地。   可她不管不顾地再次起来,嘴巴里不住地说:“我要看看他,让我看看他,求求你了,就让我看看他吧……”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哥舒似情死死掐住她的手臂,眼里是鲜红的,但眼眶底下是乌黑的两道印子,“没有你,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是你害死他的,你也早该去死了。”   哥舒眉眉在这句话里愣住,她再次往后摔倒,摔在了周梨的身上,周梨只好托她一把。   哥舒眉眉不知第几次地站了起来,她原本强忍着泪水,此刻夺眶而出。   她边哭边笑,扶着一张椅背,右手指着哥舒似情,好像他说了个笑话,她哭笑道:“你说是我害死他的,你竟然说是我,哈哈哈哈,太可笑了,这太可笑了!害死他的人是你!是你!”   哥舒似情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双肩。   “不止是你,还有你娘,”哥舒眉眉继续说了下去,“是你们母子联手害死他的,我和天枢才是最无辜的,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我和天枢,我们早就好好的在一起了,都是你和你娘害的,是你们!”   她痛苦地哭出来,像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哥舒似情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缓慢地收紧:“你,你竟敢这样说,你竟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哥舒眉眉呼吸被扼住了,她使劲拍打着哥舒似情的手,见他无论如何也不松开,干脆放弃了,但她拼了命也要继续说下去:“我、我一点也没有说错,我告诉你,你娘、你娘才是罪魁祸首,而你、你是你娘的帮凶,是你们两、害死他的……”   “闭嘴!”哥舒似情在她颈边掐出了红印。   周梨好不容易掰开他的手,想让他冷静下来。   江重雪站在背光的地方静静看着这些。   他看得分明,哥舒似情若是真想杀了哥舒眉眉,凭他的指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扭断哥舒眉眉的脖子了。   终究是为了谢天枢,即便再不愿承认,哥舒似情也知道,谢天枢并不愿他伤害哥舒眉眉。   师父已经死了,师父死前哥舒似情处处与他作对,师父死后哥舒似情倒如此难受了。   江重雪微微嘲讽地摇了摇头。也许哥舒家的人就是永远口不对心。   哥舒似情被周梨强行压在了椅子里,他眼神冷硬,内在却烧着强烈怒火。   哥舒眉眉口鼻一通,倒抽了几口气。脱离了哥舒似情的桎梏后,她折身扑在了棺椁上,终于摸到了谢天枢已经苍白僵死的脸。   眼泪不停地砸在谢天枢脸上,她止住了哭,想擦干净他的脸。可大哭之时哪里止得住,她绝望地跌坐在地,手指牢牢地扒着棺木,拼命地抓着,想把什么东西重新抓回来似的。   指甲碎裂,五指鲜血斑驳。   不知哭了多久,大概是终于明白她再也抓不住了,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凄烈惨叫。   周梨不忍猝听,突然发觉手下被她压住的身体凝住不动了。她低下头,看到哥舒似情闭起了眼睛,五官扭曲。   周梨忽然觉得全身一阵寒冷。   耳边传来一声柔和的“阿梨”,她没有回头,顺势斜过身体。   江重雪把她拥住。   她看到谢天枢死时,只是遗憾和难过,却尚不及绝望的程度。   可是现在,她从哥舒家的这两人身上,看到了绝望。   她忽然也萌生一个古怪的想法,是不是上天就是喜欢与哥舒家作对,乃至于哥舒家的每一个人都求而不得。   哥舒似情,哥舒眉眉,她那位亲生母亲,甚至是陈妖,皆是如此。   她会不会也这样?   周梨闭起眼睛,告诉自己,不会。她绝不要自己活成哥舒家的人这样。   谢天枢的下棺之日便是在三日之后,他的遗愿是葬在浮生阁最西北面的厚土坡上。   江重雪与几名弟子在那地方丈量了许久,终于敲定了一个方位。   站在这个方位抬头一望,就可以看见哥舒眉眉所住的那间小阁楼。   江重雪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葬在这里的原因。   下棺时,众人皆在场。   结束时,哥舒眉眉却不愿走,执着地留在墓前。   她看了看墓碑,又看了看远处的小阁,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凄惨地一笑。   “你站住。”她盯着墓碑上的谢天枢三个字,头也不回地叫住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没有停下,他不想与她站在一起,也不想再听她说话。   哥舒眉眉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娘和你才是害死天枢的凶手么。”   “你最好在我面前永远闭上你的嘴,”哥舒似情声音低沉:“不然我就让你永远也说不出话来。”   哥舒眉眉短促地尖笑了一声,“是,你的确有这个本事,你用毒的功夫和你娘一样好。”她丝毫不介意哥舒似情会不会听,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当年你娘就是用了一种最无耻的毒,把你爹拖上了她的床。”   哥舒似情慢慢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身,只是站定不动了。 第117章 真相   哥舒眉眉眼睛肿胀, 整张脸都是灰白色的, 这几天她哭得太过惨烈。   周梨与江重雪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周梨意识到她说的话必定不是什么好话:“人死为大, 既然谢前辈已经死了,他生前的恩怨也就让其归尘归土吧。”   “凭什么?”哥舒眉眉倏然转头,神色清冷又淡漠地看她, “天枢生前背负了这么久的骂名, 凭什么死后还不让我为他洗刷清白。”   她轻轻挑眉,发出一声怪笑,回头去看哥舒似情的背影, 嘲讽道:“我就是要告诉他,他娘是个什么货色,是个怎么样卑鄙无耻的人。”   才说完,哥舒眉眉已从墓碑前倒下。哥舒似情速度极快, 收掌时,地上的哥舒眉眉嘴角已经有血迹。   哥舒似情的掌力不算轻,哥舒眉眉扶着墓碑站起来, 咬牙抬头看他,似乎也并不畏惧:“我告诉你, 当年谢天枢根本就不爱你娘,他真正爱的人是我, 是你娘用了最卑劣无耻的手段,才得到了他。”   她猛地上前一冲,浑不畏惧地抓住哥舒似情的胳膊, 硬是要他看个明白,“你看他把自己的墓地放在了哪里,是这里!这里!你再看看我的小阁在哪里!他的遗愿是死后与我毗邻而居,你还敢说他不爱我么!他生前没有办到的事情,所以他死后要办到!”   她脸色空茫,径自低语:“他一向都是这样的,极有责任心,他知道他生前没有与我在一起,是负了我,所以死后就要这么永远地看着我,可是,可是……谁要他死后看着我啊,我要的是他的生前啊!我要活生生的谢天枢!可他做不到啊,你知道他为什么做不到吗?就是因为你娘和你!”   哥舒眉眉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她用尽全力地把每个字都冲出喉咙,让人听得嘶哑又难受。   当年谢天枢遇到哥舒轻眉,哥舒轻眉十八岁,谢天枢二十三岁,一个是天下第一美人,一个是被钦定为下一任武林泰斗的后起之秀,金风玉露,在江湖上传为佳话。   可没几个人知道,谢天枢从来没有钟情过哥舒轻眉,他爱的人,也从来不是哥舒轻眉。   武林上的人对哥舒轻眉记忆犹新,而忘记了哥舒家还有另一个女儿。   可是谢天枢从来不会忘记。   “你娘的武功和样貌都在我之上,所有人都只看得到她,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很轻易就得到,没有人舍得拒绝她。虽是姐妹,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哥舒眉眉冷笑:“无所谓,她看不起就看不起,我也不需要她看得起。她一直都不相信谢天枢会喜欢我而不喜欢她,她觉得自己一定有办法让谢天枢移情,可是,天枢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想你们都很清楚。”   周梨默然。   谢天枢太超然,很难想象他会喜欢一个人,而既然是谢天枢喜欢上的,他就绝不会移情别恋。   哥舒轻眉爱上谢天枢,对她而言,是人生第一次有了难以得到的东西,因为难以得到,所以更想要把他夺过来。   于是她决定先得到他的人,再慢慢来得到他的心。   哥舒轻眉极为聪明,她会这样做,是看透无法用强硬的方法让谢天枢爱她,那就暂且先得到他,来日方长,她坚信自己的魅力,往后他一定会忘记哥舒眉眉,转而爱上自己。   哥舒眉眉的声音逐渐转轻:“你爹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他从来不负任何人,所以无论他怎样爱我,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总要对哥舒轻眉负责的。”   周梨看向哥舒似情。   哥舒眉眉的话像一盆凉水,让他脸色煞白,他低声道:“我不信。”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就是要把真相告诉你,至于你信不信,”哥舒眉眉嘴角冷笑的弧度更深,“随你。就让我告诉你,你娘是个真正的疯子,她有病,她无可救药,她是个偏执的疯子!她如愿以偿地和谢天枢成亲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她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谢天枢,他的心在我这儿,岂是她夺得去的。感情这东西,日子一长,自然能觉察出来。当你娘知道谢天枢无论如何也不会移情别恋的时候,她就开始折磨谢天枢了,她辱骂他,又在他面前辱骂我,骂我们是奸夫□□,哈哈,哈哈哈哈,她竟然有脸说出这种话,一个卑劣至极的人,竟然还有脸骂别人!”   周梨皱了皱眉,哥舒轻眉太自信了,她相信谢天枢会爱上她,可是谢天枢并没有。   哥舒轻眉是个极端自傲异常偏执的人,谢天枢与她成亲,就自然会对她负责,也会护她万全,唯独一样,感情,谢天枢办不到。   哥舒轻眉既然在知道谢天枢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仍执着地要与他成亲,那么,她就必须自己吞下这恶果。   可是,哥舒轻眉的个性,是绝不会妥协的人。当她终于看清这辈子谢天枢心里永远不会爱上她时,她便崩溃了。   “那年你四岁,哥舒府上下为你庆生,你大约已经不记得了,”哥舒眉眉低声道:“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与天枢恰好在院子相遇,谁知被你娘看到了,她以为我们两在做什么苟且之事,一气之下,竟要杀我。那天哥舒府满堂宾客,都亲眼目睹她刺了我一剑,若非天枢出手阻止,我已经死在她剑下了。也是在那天之后,谢天枢背叛哥舒轻眉的谣言便在江湖上传开了。”   哥舒眉眉凄苦地低笑:“可是天枢他,从来没有为自己辩白过,因为他知道为自己辩白,就相当于让大家都知道哥舒轻眉是个怎样的人,哥舒轻眉是他的妻,在他看来,保护哥舒轻眉不受伤害,也是他的责任。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他是个正人君子,很恨他为什么要把不属于他的错误一肩承担。”   她抬起头,对哥舒似情道:“至于你,你娘当然不会告诉你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甚至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才是受害者,包括你在内。”   那件事之后,哥舒轻眉便带着哥舒似情离开了谢天枢,隐居到了梅山,自此便开始教哥舒似情如何用尽一切方法,杀了谢天枢。   哥舒眉眉慢慢蹲下去,把头贴在墓碑上,她被哥舒似情打了一张,胸口还疼得很,声音有些颤:“我知道他会怪我,怪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可我就是要这么做,凭什么他把生前给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却根本不懂得珍惜他。他把死后给我,怎么能够知道,我就一定能承受住他的死啊。”   她再次哭起来,只不过已不如刚知道谢天枢死讯时那么声嘶力竭,而是偶尔露出那么一两声抽泣。   半晌,哥舒似情轻飘飘地道,还是那三个字:“我不信。”   哥舒眉眉冷眼看他,嘴角弯着诡异的笑。   她的眼神清清楚楚地让哥舒似情读出来:你信的,其实你已经信了。   哥舒眉眉从墓碑前站了起来,她的丧服一片纯白,脸上带着泪,眼角却有笑,站了一会儿之后,像一缕雾一样,飘走了。   只剩下他们三个对着墓碑凝立,直到暮色四合时,哥舒似情终于说话:“丫头,你信吗?”   周梨微觉不忍,看向江重雪。   江重雪忽然道:“原来哥舒家的人都这么没用。”   他继续说:“哥舒轻眉为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把自己弄得癫狂至此。哥舒眉眉也为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守在这么个破小阁里就等着每个月他来见她一次。而你,更为了这个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一声低笑,“虽然这人是我师父,我敬他重他,但依旧不觉得他值得你们这些人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哥舒似情竟也笑了,他笑得颇为清冷:“说人容易,度己则难。你比我又好得了多少。”   江重雪也不生气,这么软绵绵轻飘飘的哥舒似情他不习惯,就该把他的嘲讽还回来才是这妖人的本性,“若你说的是楚墨白,不错,我是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我绝不会为了这恨而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我曾经不懂,但我现在懂了。我的命金贵得很,才不会为了一个我最恨的人,而折损我自己。”   “那你信么,”哥舒似情好像执着与这个问题,“你信她说的话么。”   “干我何事,”江重雪微笑,“你信不信是你的问题,你大可自己去烦恼该不该信。”   哥舒似情终于转过了头,他偏头看着江重雪。江重雪历来讨厌他,懒得把目光浪费在他身上,遂别开了视线,宁愿望着远山也好过看他。哥舒似情勾了嘴角,他不喜欢看,他就偏要盯着他,于是他就这么盯着江重雪说话:“我只是疑惑而已。”   周梨道:“你疑惑什么?”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哥舒似情低声:“他瞒着外人,我尚能理解。为何这些年,我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他却始终不把真相告诉我。”   “也许对谢前辈而言,瞒着你比瞒着外人更重要。你那么爱哥舒轻眉,他怎么忍心把这些告诉你,所以他宁愿你恨他。”周梨轻声道:“其实这么多年,他每年都上梅山去祭奠哥舒轻眉,明知道你每回都布下了陷阱要杀他,他何苦去受那份罪,他是为了你。他是想念你,想去看看你。”   半晌,哥舒似情才说:“是么。”   周梨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谢前辈应该要告诉哥舒似情真相的。   无论如何,哥舒似情有知道真相的权力。她虽然也敬重谢天枢,但有时却对谢天枢的做法不知该作何评价。   是,谢天枢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为每一个人考虑,宁愿自己背负骂名,他不愿意外人看轻自己的妻子,更不愿让哥舒似情知道自己的母亲一直在骗自己。可有些东西,不是他一个人背负就行的。   谢天枢太过于计算自己的责任了。   暮色落了下去,哥舒似情深呼吸了一下,慢慢从墓前离开。   他走在最前面,隔着一段距离,周梨和江重雪落在他身后。   “重雪,”她脚底踩着枯叶:“有个问题问你。”   江重雪挑眉。这哥舒家的人当真是古怪了,每个人都要问别人问题:“说。”   “你说你的命金贵得很,绝不会为别人折损,那我呢?”   江重雪抱臂:“不会。”   周梨猛地刹住了脚,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重雪捧住她的脸,“你的命只不过和我的命一样金贵而已。有朝一日,若遇到两难的境地,我可以舍命救你,但若救不到你,我亦不会在你死后想着随你而去。阿梨,你也要这样想,知不知道。”   周梨其实也是这样想。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们两个能在一起,正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有许多东西是一样的。   三人走得极慢,后面两人顾着哥舒似情,所以随他的步伐缓慢前行。   哥舒似情在一个岔路口拐向了左边,说:“不要跟来。”   两人只好止步,停顿片刻后,往另一处去了。   到前厅时,发现浮生阁的弟子们都聚集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看到他们过来,为首的弟子道:“江公子。”   江重雪看他们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周围一群弟子纷纷聚了上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突然集体躬身半跪。   周梨没见过这么多人一下子跪在自己面前,微微咋舌。她侧首,他们当然不是跪她,而是要跪江重雪。   弟子道:“阁主生前遗命,把浮生阁托付给了江师弟。即是说,阁主已将下一任阁主之位传给了江师弟,现在还请江师弟同意成为下一任浮生阁阁主。”   不等江重雪说话,身后众人一起响应。   江重雪微微惊讶,“可是,师父他只是把浮生阁暂时托付给我,并未说……”   生怕他不答应,弟子抢过他的话头,“阁主虽未说明,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还请江师弟不要拒绝。”   江重雪轻微凝眉:“但……”   “江师弟是阁主入室弟子,和我们不同,我们虽也由他教授武艺,却还做不得他的徒弟。阁主愿意为了江师弟打破规矩,就是看重你。”   江重雪似乎还有话要拒绝,又被人接过:“况且,江师弟还练成了春风渡,我们不如江师弟根骨好,练不成,所以由你当我们的阁主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江重雪又说一个字:“我……”   再次被抢过话:“请江师弟千万不要拒绝我们。”   江重雪终于忍不住了:“你们若想让我当你们的阁主,就该先让我把话说完。”   弟子惊喜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江重雪道:“我何时这么说过?”   “……”   他叹口气:“你们这么说几句便要我立刻答应么,总该给我考虑的时间。”   “……”   “性格如此毛躁,这么些年白修炼了吧。”   “……”   江重雪拂袖而去:“容我想想吧。”   他走远之后,一名弟子才敢嘀咕:“江师弟的性格也没有很好吧……”   江重雪当年在浮生阁养伤,众人可是和他相处过的,算是深知他的脾性。   周梨噗地笑出来。   浮生阁虽不大,也非江湖门派,但怎么也是谢天枢辛苦创立的,重雪若应承下来,这一生就要对浮生阁以及这些弟子负起全部责任。这担子不轻,不可以轻易答应,因为若应下来了,必是要一辈子做到的。   周梨舒展了一下双臂,看到庭院里的花卉不知何时都枯萎了,她这才惊觉,凉秋已至。   宋绍兴三十三年的秋意来得晚。   谢天枢的后事办完后,哥舒似情准备回求醉城了,离去前,他去了谢天枢的房间,从床下摸出一个铁盒子,这是谢天枢的遗言里说留给他的。   哥舒似情在那盒子里发现了许多年少时的物什。   他第一次提笔写字的毛笔,第一次捏的泥人,一个放了十个铜板的荷包,那是他小时候藏的私房钱,还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   他坐在谢天枢的床上,把每一样东西的来历都慢慢在尘封的记忆里找到。   他捧着那盒子,在没有人的房间里,总算可以真正地哭出来。   哥舒似情离开后,江重雪和周梨暂时住在了浮生阁,在找到下一任阁主或者江重雪自己成为下一任阁主前,浮生阁内的事物都交托在了江重雪身上。   久而久之,弟子虽然嘴上还是叫他一声江师弟,但心里已把他当做阁主,大小事都会找他决断。   因此浮生阁的弟子们便暗中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江重雪留下,当这个阁主。   可江重雪要走谁能留得住他。   “那就把他迷晕,让他走不得。”一名弟子提议。   “浮生阁内哪有迷药,那种下三滥的东西。”另外一人哼了哼。   “我们是没有,”第三个人说,“山下肯定有卖啊。”   众人把脖子提起来:“对啊!”   “你们够了!”终于有人觉察出这话头越偏越远了:“岂能对江师弟用毒!你们真是的!”   众人恹恹地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有人道:“用毒是不光明磊落了点,我们应该攻其要害,打其弱点。”   那人用蘸了水的手指在桌上写下两个字:周梨。 第118章 娶你   周梨好端端地在浮生阁住着, 某天被一阵冷风刮过时, 打了个喷嚏。   揉揉鼻子,疑心有人在说她坏话。   她念声阿弥陀佛, 百无禁忌。   谁知这个喷嚏打完没多久,诡异的事情就来了。   浮生阁的弟子们待人一向很恭敬,礼数周全, 待周梨也是如此, 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待周梨忽然变得不止是恭敬了,简直可以说是殷勤。   甚至可以说是, 有点狗腿。   他们对着周梨“上午好”“中午好”“晚上好”的一日三问候,脸上堆满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他们对着周梨“冷不冷”“热不热”“要不要给周姑娘多添一床被子”。   他们还对着周梨拍马屁“周姑娘这衣服好漂亮”“周姑娘今天真好看啊。”   这还只是开始,此后几天, 周梨就觉得他们越来越怪,有时没事就爱对着她笑,笑得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要么就无事献殷勤, 夸她长得好看,还买东西来送她。   起先不知是谁打听到的, 说周梨爱吃,胃口极大, 于是她的房里开始多出了各种吃食,从桂花糕到百果蜜糕,从枇杷梗到棋子饼, 应有尽有,皆是姑苏当地有名的吃食。   周梨一开始觉得不错,虽然不知那些人发的什么疯,不过有糕点甜甜嘴也很好。   谁知他们送的数量越来越庞大,最后连整只鸡都放到了她桌上,让她目瞪口呆,不得不明令禁止所有人都不得踏进她房间半步。   众弟子看周梨已经对吃食厌烦了,便换了花样,改送胭脂水粉,姑娘家,送这个总是没错的。   错是没错,不过浮生阁的弟子皆是男性,而且向来修身养性不沾女色,哪懂得姑娘家喜欢什么样的胭脂水粉,于是什么古怪的颜色都往周梨手上送,周梨若把这些往脸上涂,晚上出门不定被人当个妖怪。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呀?”周梨着实忍无可忍,向江重雪抱怨。   这天江重雪和周梨在山下的酒楼里吃饭,周梨瞧着窗外的热闹景象,一只筷子搅着竹筒里香甜的牛乳,忍不住叹气。   周梨脑筋转得快,忽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江重雪笑得无可无不可,听她抱怨完毕,正要告诉她这其中的缘由,见她自己悟出来了,便道:“哦?”   “他们这是想报复我,”周梨正正经经地说:“对了,一定是这样。当初我送你到浮生阁养伤时,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他们这是记着仇,想还回来。”   “……”江重雪道:“若是想报仇,该对你不好才是,他们送吃送喝兼送胭脂水粉,这哪是要报仇。”   周梨再次陷入迷糊。   江重雪高深莫测地说:“他们这是想让你觉得在浮生阁过得很好,好到再也不想走了。”   周梨道:“啊?”   “如果你不想走了,”江重雪拖长了尾音,勾着眼角笑起来,“我岂不是也不想走了?”   周梨醍醐灌顶,想了想,再拍桌子一下,高声道:“哦——!”   江重雪笑道:“他们心心念念想让我当浮生阁阁主,可我未给过他们一个承诺,他们心里不踏实,又不敢当面对我说,只好用了个迂回的法子,想用你来拴住我。”   周梨心头莫名其妙地一甜,忽然觉得那群弟子还挺有趣可爱。她一手撑着脸,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时不时地发出几下笑声,方才还心情不好,现在突然就明朗了。   “走走走,”周梨看桌上的酒菜基本已扫荡完毕,把他拉起来,“我们去逛街。”   姑苏多山水,此酒楼正好临着一湖,两岸杨柳依依,他们沿着湖堤缓行,见停摆一只乌木船,询问艄公可否载他们游历一番,艄公振奋起精神,招呼他们上船。   江重雪一撩衣袍跨上了船板,还没转过身,周梨已经跳了下来,震得船身一阵摇摆。   艄公将撑船的竹篙在湖里一点,凝在湖面的晚霞碎成珠玉。   缓缓持渡,水声潺潺,穿过半月牙形的桥底,两岸玉台楼榭火树银花,风一过,有花香盈鼻。   持渡到一半,周梨忽然跳起来,指着岸边:“有卖糖葫芦的!老爷子,停船停船!”   这艄公极其恪守本分,还没到规定的岸头硬是不给靠岸,“没到嘞,没到就亏着你们银子嘞!”   周梨道:“……不亏不亏,银子我们照付给你就是了。”   艄公还是摇手,“不成,不成。”   周梨见他认真古板地出奇,不由好笑。可她又极想那糖葫芦,轻盈地飞到了岸上。   那艄公大惊道:“神仙!”   江重雪摇了摇头,把银钱结算给艄公,也飞上了岸。   艄公大叫:“又一个神仙!”   周梨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人一串。   江重雪揶揄她:“我记得有人说过,再也不吃这东西了。”   周梨翻个白眼,多久之前的事了,还记得。   天边正是暮色时分,霞光独好。   周梨说自己晚饭没有吃饱,拉着江重雪买姑苏当地的小吃,江重雪道:“这些天你还没吃够?”   周梨道:“别人送的吃着没意思,自己买的吃得才香。”   歪理。江重雪轻轻笑着看她又转到了一个卖桂花糕的摊子前,正与小贩砍价。   他悠悠地站着,看着和小贩砍价砍得面色红润唾沫横飞的周梨,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这时,一只玉手纤纤攀上了他的肩膀,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   江重雪本能之下几乎要出刀,待转过身看到的是数张勾画精致的脸时,不由怔了怔。   姑苏不止多山水,更多秦楼楚馆。   一家挂着花灯的楼阁前,钗裙艳妆的姑娘们娇笑软语,硬是要把江重雪拖进去。   江重雪绷着脸,又不好对姑娘家出手,只好把语气放冷,叫她们放手。   姑娘们见他长得好看,恨不得把他收入怀中。江重雪站如硬铁,脸色完全沉了下去。姑娘们只当他是害羞,团团把他围住,不停地拉扯摸捏。   突然之间,她们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柔风逼退,响起几声惊呼。   江重雪趁机一挥袖子,快步离开。   那里周梨才刚与人砍完价,正准备喜滋滋地摸银子买东西,江重雪扯过她手臂,“快走。”   周梨莫名其妙地随他一阵快跑,跑出一大段路后她才隐约知晓原因,笑得说不上话来。   江重雪把唇一抿,轻轻一弹她额头。   闲逛一阵,已是华灯初上,江重雪问她:“回去吗?”   周梨摇摇头,把一块桂花糕吞下肚子,眼角瞄到了什么,开心地拉着他往那个地方跑,“我们看戏去!”   漆红小木楼,楼外悬着两盏六角灯笼,今日上演的一出戏码是《牡丹亭》,可惜戏票在三日前就已卖光。   周梨见这厢没着落了,只好寻觅另一厢。这戏楼旁有一间这条街上最大最热闹的茶馆,此刻座无虚席,正对着茶馆大门的桌子后面坐了个说书先生,里里外外挤满了竖着耳朵听说书的人。   周梨拉着江重雪硬是挤了进去,没座儿了,就在角落站着,听上那么几耳朵。   这说书先生慷慨激昂说的是某个大侠斩杀绿林大盗的故事,说到激动之余,啪地一拍桌子:“天可怜见,那几个贼匪手起刀落,咔擦!就把数十名无辜百姓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说到这里,茶馆里爆出一阵低低的哀鸣。   讲的正入神的先生挤出各种夸张表情,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可惜内行人一听,便知他所描绘的武功有九成都是胡编乱造。   周梨却听得津津有味,只见他端起杯子润润喉继续道:“各位客官,你们猜这位首当其冲,斩杀无数贼匪的大侠是谁。且先卖个关子,先说说这位大侠使的兵器,那是一柄宽七寸,长五尺的大刀,重七十二斤,刀柄髹紫漆,复以金色的蛇腹断纹,在江湖兵器谱上排名第二十七,名曰:金错刀!你们再猜这位大侠姓甚名谁?那可是浮生阁阁主谢天枢的入室弟子,也是浮生阁新任的阁主,姓江名重雪是也!”   茶馆里众人一迭声地喊好一把金错刀好一个江大侠,周梨张大了嘴巴,回头去看江重雪和他手上的金错刀。   江重雪微微扬起了眼角,倒是有了些许兴致听下去。   可说书先生说的这故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江重雪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件经历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姑苏这地方不算大,但浮生阁在此地是相当有名气的,尤其浮生阁弟子时常会来这市集采购物品,也时常有人会上山去打猎采药,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便听说了谢天枢已辞世,以为浮生阁也已换了阁主,新任阁主便是一个叫做江重雪的人。   于是江重雪这名字便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浮生阁是江湖正道,谢天枢的为人当地无人不知,他挑选的下一任阁主自然也被大家认为是秉性纯良,不过江重雪这名字在江湖上还算不得有名,似乎也没有什么事迹。   既然没有事迹,那就编出些事迹来,这反正是说书的拿手好戏,趁着大家都对这名新任浮生阁阁主感兴趣时,在这人身上编排些故事,一定能吸引很多人来听。   不过没想到说书先生竟然连金错刀都打听到了,看来功夫做得可够足的。   那说书的就开始编造起江重雪的武功是如何的出神入化,把他描绘得已不是一个正常人,简直像是天上的神仙。   周梨听得频频笑出声来,江重雪轻轻一哼。   先生说完这一段,周梨跟着众人啪啪啪地鼓掌,手摸向江重雪的衣襟,“瞧人家把你说的多好,给钱哪。”   于是一块银锭子便从众人头顶飞过,稳稳落在说书先生面前。   说书先生惊了一惊,心道是谁手法这么好,想来是有功夫的呀。   连忙伸长了脖子寻找,正巧看见一红衣男子同一名女子并肩走远,那男子肩上扛着一柄可怖的大刀。先生认出此刀,可不跟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样么,哎哟喂一声,叫道:“金错刀!江江江大侠!”   周梨与江重雪步法快,早已把那茶馆远远撇在了后头,见时辰不早,出城往浮生阁去。   进了桃花坞,靠岸有艘木舟专给人渡水用,周梨坐在舟上,江重雪提了木浆划船。   已是深秋,桃花未开,整个桃花坞都飘满落叶。   木舟飘飘荡荡地游到了水中央,夜空像压得极低,明月触手可及。   周梨一阵心神荡漾,猛一转头,正巧看到江重雪陷在月色水光里的脸十分好看。   “重雪,”她连声音都放低,“你给我讲《牡丹亭》的故事好不好?”   今天那戏楼的《牡丹亭》她没有机会听,想让他给她讲一讲。   江重雪道:“你没听过?”   她摇摇头,“没人带我听。”   江重雪微觉疼惜,便开始给她讲故事。   周梨弯了下嘴角,把头搁在他腿上。   其实她并非没听过,年少时,她经常乞讨到戏楼前,门外的小厮自然不放她进去,但她机灵得很,总能偷跑进去,猫着身子摸一把那桌上的瓜子花生,再抓一把另一桌上的糕点胡桃,躲在桌子底下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送。   一边吃一边看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些她并不能完全听懂的故事。   就是那时候,她听过了《牡丹亭》。   江重雪不太会说故事,他的语气僵硬,故事说得都没有感情,周梨听得直笑。   她笑一次,江重雪就抓一下她的头发,不让她笑。   一直说到游园惊梦的时候,周梨有些脸红,江重雪清咳了一声,微微停下了话语。   静止许久。   “阿梨,”江重雪被某种强烈的情感牵引着,忍不住说:“我娶你可好?”   周梨却仿佛一点意外都没有,脱口就说:“好。”   江重雪笑了笑,“好?”   她点头,躺在他腿上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没有任何犹疑:“好。”   江重雪不笑了,他亲了亲她,告诉她:“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周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的样子,只会那一个字:“好。”   这次,周梨双手抱住他的头,轻轻地把唇凑了上去。   一片水色潋滟,头顶的枯叶簌簌地被风吹着。   明明江重雪说的是人生大事,周梨心底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反而浮出从未有过的安宁,好像她静等这一刻已经许久。   也许是从年少的那个大雪夜起,又也许是从当年那几根糖葫芦起,她便仿佛有预感,将来的某一刻里,会发生现在的事。   所以等到它时,她心中已无慌张,反被宁静充盈。 第119章 天牢   江重雪说要娶周梨, 周梨说好。   两人那一夜在桃花坞里商量妥当, 第二日即先向浮生阁弟子宣布,过了今岁, 待来年深春便成亲。他们宣布完后,留下一地嘴巴合不拢的弟子。   周梨眨了眨眼睛:“你们是不是应该恭喜两声?”   弟子们互相看看,连忙道贺。道完贺, 周梨脸上笑意更浓, 比春风还要妩媚几分。   江重雪站在她身旁,脸色淡淡的,嘴角噙了温和的微笑。   他们说成亲就成亲, 说宣布就宣布,众人还在震惊之中,目送他们两握着手一路走远。   周梨边走边道:“要请多少人来呢?那个,哥舒似情, 还有……”   “急什么,尚有半年多的时间准备呢,”江重雪道:“除了哥舒似情外, 你请谁都无所谓。”   “喂……”   话音越来越远,弟子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一敲手, 高声问了一句:“江师弟,周姑娘, 你们在哪里成亲?”   远远送来江重雪的三个字:“浮生阁。”   这名弟子开心道:“太好了!”   众人皆凑上去:“好什么?”   “他们要在浮生阁成亲啊,”这人见同门如此迟钝,着急:“那也就是说, 他们会一直留在浮生阁,江师弟这是基本答应做浮生阁阁主了。”   那人继续道:“我们应该好好操办这场婚宴,操办得好了,以后我们就有阁主了。”   另一个弟子笑起来:“既是江师弟和周姑娘要成亲,即便江师弟不做这阁主,我们也要好好帮他们办妥此事。”   众人纷纷点头。   谁知,几日后,一个消息从临安传来,涌遍大街小巷。   传来姑苏之地时已是多日后,这消息一传来,江重雪和周梨都有些心忧,以至于其他的事情,都要暂时退居考虑。   这忧虑便是岳北幽。   岳北幽出事了。他病了,病得不轻,据说已三月不朝。   皇上恩准他在家安心养病,以待病体痊愈,至于岳北幽所司之事,暂且移交给其他官员处理。   生病是无可奈何之事,岳北幽也是人,自然也会生病。   可是岳北幽长年征战,刀剑不离手,即便后来被皇帝猜忌而不再领兵,他也从未懈怠过功夫,按说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况且一病三月还不见好,那该是大病了。   周梨把打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江重雪,皱眉:“岳将军真的生病了?”   江重雪冷笑一声:“你信吗?”   她当然是不信的,慢声道:“如果不是岳将军自己的意愿,那就是有人故意说他病了。那个人是……谁?”   江重雪的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赵构。   除了天子外,谁能把当朝的大将军弄病了。   江重雪沉思片刻,“你还记不记得,岳将军离开机关城时说了什么。”   周梨点头,“当然。他说他和殿下会回去查清梅影和秦桧的关系,搜集秦桧勾结金人的证据。”   “问题就出在这上面,”江重雪说:“也许其中出了什么差错,皇上和秦桧向来亲近,他自然是信秦桧不信岳将军的。”   周梨忧虑道:“我有不好的感觉,总感觉岳将军出事了。”   江重雪往外看了看,没多久,他说:“我们去临安。”   他这决定做得很快,岳北幽已经“病了”三个月,再拖下去,也许命都病没了。   周梨沉思片刻,向他点头。   两人在翌日启程,直奔临安。   江重雪这几年为查梅影,大江南北去过许多地方,在临安也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临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周梨是初到,江重雪在客店二楼的靠窗位置,给她讲临安的布局。   从坊到间,从皇宫到士大夫的官居,等级严明,不可逾越乱入。   皇宫在正中央,正门丽正门,丽正门外是御道,御道上就是三省六部。   左侧是吏、户、礼、兵、工五部所在,自从秦桧上台后,兼领刑部尚书,他便将刑部搬来了御道右侧,与都察院和大理寺等武职衙门迎面相对。   彼时其余五部官员同仇敌忾,在朝堂上与秦桧分庭抗礼,因而市井坊间便生出了“秦道”和“仁道”之语。   所谓“秦道”即是指御道右侧皆是秦桧的党羽,而御道左侧皆是弹劾奸相,敢为天下先的忠臣们,乃天下仁义之所在,便叫“仁道。”只不过后来秦桧一手遮天,将与他作对的官员们扫清,此后朝廷上下,除建王赵眘和大将军岳北幽外,再无一人敢言。   “那里,”江重雪一手捧杯,一手遥遥一指,“那就是皇宫的方向。”   周梨探头看了看,有辽阔的红墙黄瓦。   “岳将军的府宅在哪里?”她问。   江重雪又指了一个方向,收手回来后道:“现在天还早。”   斜阳温暖,晒得人微熏,离入夜还有一个多时辰。   岳北幽的宅子不在坊间,在城西士大夫所居之地,因而四周不临店铺,一条长街肃清整齐。   到了晚上月色晦暗,一轮极细的月亮忽现忽隐。   岳府前大门紧闭,高墙深院,乌压压一片黑。门口有人驻守,不是家丁,悬的是御前禁军的腰牌。   “皇上跟前的人为什么会守在岳将军的府前?”周梨低声。   “说明岳将军的‘病’的确和皇上有关,”江重雪抬头看了眼高大的院墙:“你在这儿别动,我先进去探一探。”   江重雪翻过高墙,衣袂在墙上一闪。   周梨抱剑静候,过了会儿,天上砰的传来了烟花炸开的声音,她一抬头,看到不远的夜空中,不知谁在放烟火,火花绽出一个迤逦的姿态,大红蓝黄交错着坠落,夜色也变得光怪陆离。   这一亮险些把她暴露,她连忙退到昏暗之地。   烟花放完的时候,江重雪像一片羽毛,轻盈落地。   “岳将军不在府里。”他道,“府里的仆从告诉我,他被关在了刑部大牢。”   周梨愕然,“皇上把岳将军关在牢里?罪名是什么?”   “不知道,就连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三月前的深夜,刑部手持皇帝谕旨,亲自来抓岳将军下牢。第二天,便传出岳将军得病的消息。此后皇上还特意安排人驻守在岳府前,说得好听点叫关怀岳将军病情,实则便是以重病为名,谢绝任何人探访,也不允许府内任何人出来。就连建王殿下也被幽禁在了自家府邸。”   江重雪把周梨拉到身边,两人往另一侧的街道上走去。   周围幽静,这里不比坊间那么嘈杂热闹。   周梨没想到连赵眘也被限制了自由:“刑部由秦桧一手掌握,皇上和秦桧是一伙的。”   江重雪神色微凝:“据说秦桧上台后,刑部大牢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有命进无命出。秦桧不可能只把岳将军下牢这么简单,只怕岳将军已受了不少苦。”   周梨一悚,“刑部大牢在哪里?”   江重雪道:“丽正门前御道右侧,就是那个叫做‘秦道’的地方。我们正往那儿走。”   刑部的守卫比岳府前多出几倍,从墙上翻进去,走到最深处,才发现所谓的大牢更像是个大院。   刑部大牢分了天牢和地牢,地牢是关平头百姓以及官职低微者的,而士大夫以上有罪者,则关在天牢。   火光亮着,把牢房照得甚是阴森。   周梨伏在屋檐上一回头,看到江重雪手指上拨弄着几颗小石子,掷出去后,那几个守卫都僵立不动了。   两人纵身飞了下去,从一名守卫身上摸到了钥匙,“时间不多,我们快走。”   天牢内晦气浓重,伴随血腥以及各种说不清的味道。地上倒是洁净,看来时常有人打扫,但终年不见天日的气息却扫不清。   岳北幽就被关在一排牢房的最后一间,石壁上有烛台,一根残烛竭力烧着。   岳北幽伸长了双腿坐在地上,眼睛阖起,在听到动静时猛然睁开。   他的双脚是朝着牢门的,所以两人第一眼便看到他一双肿胀不堪的脚,皮肤裂开,流着脓血。再看其他地方,凡是在囚衣底下露出来的身体,无一完好,都被烧红的烙铁烫过,或被其他恶毒的极刑对待过。   满身血迹,伤痕累累。   昏暗处,岳北幽睁眼的时候,却如雷电闪过,摄人心魂,丝毫不见慌张惊恐,除了脸色苍白些外,一如平常。   周梨喉头微梗,江重雪已气得抿紧双唇,满面雪白。   “是你们。”岳北幽惊讶,怎么都没想到会看到这两人。   江重雪开了锁,二话不说就要把岳北幽扶起:“我们带你走。”   “不,”岳北幽拒绝了他的好意,看着他们两人,心生感慨,叹道:“多谢。”   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缘分,谁知这两个人,竟能不顾生死,冒险到刑部天牢来救他。   岳北幽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于任何人都无益。这临安城内,还有许多人的性命拖赖在我身上,我一走,便是逃犯,会牵累到他们。”   周梨争着说:“可是你在这里受这等迫害,万一先没了命……”   岳北幽一笑,讥讽道:“他们若是敢要我性命,我怎么还能活到现在。”他抬起头,认真凝视他们,“你们快走,这里不是普通地方,你们武功虽好,也要小心才是。”   两人面面相觑,江重雪一咬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对你?”   “梅影。”岳北幽吐出了这两个字,一切脉络便清晰起来,江重雪的猜测俱得证实,他道:“离开机关城回去后,我与殿下便着手调查秦桧与梅影还有金国的关系,我原想等有了确凿的证据,再拿到圣上面前。谁知走漏了风声,让秦桧知道了,他截住了我秘密派往金国的探子,那人被秦桧屈打成招,反过来构陷我私通金国。”   江重雪道:“这么大的罪,皇上是亲自派人调查过?”   岳北幽摇头,“没有。”   他再问:“那便是他亲耳听那名探子承认是奉你之命,去私通金国的?”   岳北幽道:“也无。那人耐不住极刑,早已咽气。只留下一张他画了押的证词而已。”   那种东西,实在太容易假冒了。   “重雪,”周梨快走了几步,在方才两人飞快的几句对话中,她已走到了牢门口探望,“有人来了。”   江重雪握紧金错刀,岳北幽面色一肃,“快走。”   江重雪深深看他,走出几步,又折回身,“岳将军,可有我们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尽万分之一的力也好。”   岳北幽心念电转:“如今最大隐患仍在金人,金人蠢蠢欲动,又有南侵之兆,相信不久便会再起战事。秦桧极力议和,但金国开出的议和条件比多年前更加苛刻,竟要我们割去两淮之地 ,两淮若失,我朝将朝不保夕。秦桧想让圣上退步,圣上若是答应了,后果不堪设想。”   江重雪凝思:“如果我军有望得胜,也就不用和金国议和了。”   岳北幽点头:“那是自然。但……”   他没有说下去。当年岳北幽统兵与金国血战,为天下争来了数次胜仗,使金国望中原而却步。   但现在已不可同日而语。   “岳将军放心,我自极力为你办到。将军珍重,千万要努力活下来。”江重雪说完这一句,和周梨一同掠出牢房,留下岳北幽一人望着冷冰冰的四壁。   这样的事情,要怎么极力办到。   岳北幽想不出,但他看到方才江重雪的眼神,无比热切,竟让他觉得,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   外面响起了纷乱,几人冲进牢来,发现岳北幽好端端地坐在牢房内,门开着,他却未走。   岳北幽道:“良辰良夜,岂劳你们这么多人来看我。秦相可在,叫他来与我对酌几杯。”   无人出声,个个惊疑不定。   岳北幽一笑阖目,他原本就无惧怕,此刻也神态自若。   秦桧真的来了,他当然不是来和岳北幽对酌的。   八人大轿上下颠簸,一路从御道的尽头缓缓而来。   夜色凄清,刑部灯火通明。轿子停在府衙口,几名官员上前道:“丞相。”   轿子里出声:“岳北幽被人劫走了?”   “没有,”官员抹了把冷汗,还好没有,万一真被劫走了,他就是九条命也归西了,“索性我们警觉得快,齐心合力,不曾让劫匪把岳北幽劫走。不过,”他把声音放低:“不过那劫匪逃得快,没有抓到。”   轿子里没了声。和秦桧共过事的,都知道丞相大人为人深沉,谁敢在他手底下坏了事,他向来不留情面。   半晌,秦桧道:“你们可有审问岳北幽吗?”   “有、自然有,卑职方才已将他严审了一番,可他胡言乱语,说什么深夜不眠,忽见两金甲天神从天而降,与他促膝长谈,天神嫌这天牢太少,开了门请他去痛饮几杯,他却说秦相不在,饮酒无趣,不停嚷着秦相何在,要丞相出来与他痛饮……”   背后有人捅他的腰,怪他说的太多,这种疯话告诉丞相做什么,他连忙止住了口。   轿子里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这笑声听不出揶揄也非讥讽,一只手从轿子里伸出来,欲掀轿帘。 第120章 高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慢。”忽然, 左边一个轿夫开口阻止了秦桧这个动作, 微微侧过身子,“请丞相安坐莫动。”   他话音未落, 四周杀气顿起。   风卷残叶,江重雪从刑部衙门口的屋檐上突然现身,衣袂临风, 如天神而降。   他蛰伏得极其隐秘, 在此时猛扑而来。   周梨则从另一头持剑飞来,两人呈半圆之势,围堵住秦桧的轿子。   天下若没有秦桧, 是否会焕然一新。   将秦桧铲除,是不是就能肃清寰宇。   无论如何,都需尽力一试。   秦桧掀帘的手就此停住,慢慢的, 只掀开了一角的帘子又放下了。   秦桧端坐轿内,一声不闻。   那轿子也非铜墙铁壁,江重雪只需一刀便可把轿子连人劈成两半。   可他坐得极为安稳, 外面刑部的官员们乱做一团,只有轿子里的秦桧巍然不动, 仿佛他知道自己坐在一个铜墙铁壁里。   千钧一发之际,那八名轿夫齐齐出手。   那八人穿普通侍者的衣服, 面目在夜色里昏黑,或老或少,貌不惊人, 湮没在人群中都不会让人多瞧一眼。   但是他们的身手与他们的脸不匹,脸无亮色,但身手却可用惊艳来形容。   方才说话的人接下了江重雪的一记重刀,他使长剑,剑气无比锐利,一刺一压,竟让金错刀往下沉了三寸。   江重雪眼神微变,金错刀极重,能在打斗中把他的刀压下去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他现在以春风渡御刀,刀气强烈了十倍。   那人的剑看不出什么名堂,脸和剑一样,无任何出彩之处。   这是什么人,持的是什么无名之剑。   江重雪猛地抬头看他,那人与他对视一眼,眼神极其平淡,面不改色,随即他的剑从江重雪左腋穿入,想断掉江重雪的臂膀。   江重雪回手格挡,一刀破掉对方的剑势,对方这一剑没讨到好处,也不露颓败之色,一张脸好似牵不起任何情绪。   这人没有急于上前,另有三名轿夫从他背后夺身过来把江重雪围住。   这些人持剑持刀,每个人身上的气息都沉得如深渊之水,这种气息江重雪在谢天枢身上见过,在一辩身上见过,也在慕秋华身上见过。   武功入化境的人,身上都会有一股属于他们的凝重之气。谢天枢是清辉朗月的浩气,慕秋华是阴沉。   江重雪运春风渡于手臂,再及金错刀,一刀裹挟十成功力向另外一人猛劈下去。   那人亦使刀,浑然不惧地抬手迎上。   江重雪这一刀太猛,双刀碰击时两刀长吟不止。   随即,对方把刀一扬,逼迫江重雪猛退数步。   江重雪定睛看他,这人武功在他之上。方才他这一刀几乎拼劲全力,对方却只使了五成的功力,但仍接下了他的刀。   那边周梨急退,却邪剑横在胸前,一剑破空斜刺,与她对招的人堪堪躲开。   抬头时,周梨看到他眼中杀气暴露,但这杀气丝毫不凶狠,反而十分平静。   周梨不想与他纠缠,向轿子里的秦桧飞去。她看到江重雪几乎与她同时起身,她是正向轿子,江重雪是在轿子的右边。   但他们还没飞出半丈,就被阻断,那八人追击而至。   天下有多少人想杀秦桧。   但是文人出身连武学皮毛都不曾沾得一丁点的一国之相至今仍好端端地活着,现在就安稳地坐在这轿子里。   原来那轿子真的是铜墙铁壁,所以他一点也不惧怕。   两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天下这么多人想要秦桧死,这么多身负武功的江湖人怀着铲除奸相的心愿,却无一成功。   江重雪知晓武林诸事,但凭他也完全猜不出这八人中任何一人的身份。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曾在武林中展露过头角,也就没有所谓的身份,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与一个平民百姓无异。   为什么。   江重雪和周梨都不懂,武功如此之高的人物,为什么宁愿籍籍无名地待在秦桧身边,甘心情愿做一个卒子轿夫。   秦桧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使这些人为他拼死效力。   一人一剑划破了周梨的袖子,周梨仓皇中以剑格挡,同时运起了洗髓经的内力想把对方震开。   那人接触到洗髓经的气息时,终于抬头看了周梨一眼,似乎是周梨终于值得让他看上这么一眼。   但他仍然轻易架住了周梨的攻势,手腕一翻,把手里的剑刃切向周梨的脖颈。   周梨被一个后坠力一拉,忽然而来的金错刀为她挡住对方的剑势。   “走!”江重雪低喝。   她没有犹豫,与江重雪一起后退。   御道极长,八人中四人追杀在他们身后,另外四人严守在轿子旁。   等了一会儿,秦桧大概听外面没了声响,淡声问:“结束了?”   那人看同伴未曾带回两人的尸首,空手而归,只剑尖上略微滴血,他道:“是。”   翌日戒严,全城搜捕刺客。   只一个地方没找,建王府。   江重雪沾着血腥气把周梨抱进赵眘的屋子时,赵眘大惊失色。在知道了他们刺杀秦桧未果之后,他镇定下来,让他们不要出声,然后开门而去。   周梨受了外伤,腰腹上被刺了一剑,好在入得不深。   灯火昏昏黄黄,她的脸色苍白虚弱,眼下青黑。   赵眘带来了府里的大夫,给周梨治伤。   过去良久,大夫微微掀开床帐,吁出长气,“你可以过来看看她了。”   江重雪快走了几步,驱到床边。   周梨已经昏睡过去,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不太均匀,拧着眉头。   赵眘让大夫去煎药,江重雪回过头,“多谢。”   赵眘笑道:“不必,是我要多谢你们。你们冒死去天牢救他,谢谢你们。”   他张了张口,想问他们是否在牢里见到了岳北幽,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但江重雪此刻担忧周梨的伤势,他暂且把这些话压下。   江重雪坐在床沿,周梨的手冰凉,他源源不断地把春风渡灌输进她的经脉中。   他们在建王府藏了七天。   江重雪把岳北幽的情况告诉给赵眘,赵眘脸色微白,勉强地道:“我知道了。”   江重雪看着他:“我有一计,或许可救岳将军,但我做不到,旁人都做不到,只有殿下能做到。”   赵眘从椅子里起身,“是什么,你说。”   “借刀救人。”江重雪一字一字,说得分明:“岳将军是行伍出身,三军统帅,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殿下何不去策动朝中武将以及三军将士,让他们给皇上施压,让皇上放了岳将军。”   赵眘道:“这方法我也想过,但我怕如果让他们联名上奏,会让父皇更加忌惮阿幽,说他结党营私,拥兵自重。”   “尽力一试,”江重雪说:“当然,这样的事越多人做越好,所谓法不责众,皇上的性子殿下也清楚,他胆小懦弱,极为怕事,他十分畏惧会引起军中哗变。殿下怕皇上忌惮岳将军,何不用个温和之法,让他们变相地上奏,比如现在三军尚不知岳将军的情况,殿下可以将这消息从坊间传出去,这样一来也就难以查清消息的源头是谁,然后再让三军上奏皇上,不要质问皇上为何如此对待岳将军,只将此事推在秦桧身上,说岳将军被秦桧虐待,问皇上岳将军所犯事,要被秦桧下牢。”   赵眘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下定决心:“好,我去试一试。”   他低下头,又霍然抬起,“有一事想麻烦江公子。”   “我明白,”江重雪知道他要说什么,“殿下被困府中,没法传递消息。明天我会帮殿下把岳将军被囚一事散播出去,殿下可以写几封信,想要交给谁都告诉我,我来替你办。只要这消息一散出去,必会引起哗然,三军将领可以以探病之名强入岳府,得知岳将军不在府中后,再向皇上上奏,如果皇上不给三军一个囚禁岳将军的好原因,到时三军便可向皇上施压。”   他说得详细又清楚,让赵眘动容,向他点头。   江重雪道:“我也有事要麻烦殿下。”   他回头看了看床帏里的周梨,她已经醒了,微阖着双目养精蓄锐,脸色白白的,把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   “等阿梨伤好些,我们要离开临安。如今城中戒严,我昨夜出去暗探了一番,发现看守城门的都是秦桧手底下的高手,阿梨有伤在身,我怕万一动起手来,她会出事。殿下在临安可有信得过的人,有什么办法带我们混出城去。”   赵眘细想了一会儿:“有,一个商贾,昔年受过我的恩惠。等一下我给你写信,你只要带去给他,他一定有办法带你们出去。”   他沉吟一会儿,一敲手:“我这就去写信。”   赵眘出门后,周梨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江重雪给她倒了一杯清水解渴。   嗓子润了之后,她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见他低头沉思,问他:“怎么了?”   “离开临安后,我想去一趟江北。”他低声道,“我想在江湖上召集人马。”   周梨奇怪:“你想召集人马?做什么用?”   “我答应了岳将军要为他做一件事,”江重雪的表情平静又郑重其事,“我想救出岳将军,和他一起北上抗金。”   周梨张大了嘴巴:“你想去打金人。”   “是。”江重雪应道。   这实在是个太大胆的想法,周梨被他震得说不出话。   她冷静了一下,说:“你想让这些江湖人士为朝廷出力,那可是很难的。你也说过,江北门派都是各自为政,极少团结一心,所以才会在多年前与正派一战中惨败。再说江南门派,才经历了小楼天玄门归隐,青城派被灭,其他门派对付梅影唯恐不及,他们恐怕不会愿意的。”   江重雪微微垂首,认真说:“你的担忧我都明白。我只想尽力一试。有一个算一个,我想看看,能召集到多少人马。”   江重雪的想法让周梨感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从小看惯人情世故,知道有些时候对人好,也并没有回报,知道大多数人都以利字当头,知道拥有真性情、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人都是鲜少的。   但少,并非没有。   江重雪敢于做出这一步,去召集天下间那些愤愤不平于朝廷忧患而不知该怎样作为的人。   周梨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好,那我们就试试。”   江重雪看着她,也笑了一笑。   几日之后,如江重雪预料,岳北幽被囚刑部天牢的消息在临安掀起滔天巨浪。   军队大怒,联名上奏皇上,未得回应,继而直入将军府,得知此事为真。   皇帝亦怒,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这些人动辄敢为一人而触犯天颜,难道当今成了岳氏天下不成?   越三日,朝中三名武将上奏,言辞恳切,说岳北幽必是被奸人构陷,酿成冤狱,望皇帝明察。   再越三日,皇帝收到第二份联名奏章。   再越二日,则是第三份。   朝堂上的博弈就此展开,谁胜谁负尚未可知,而那时江重雪与周梨乔装打扮,混在商队之中,出了临安。   江重雪因要召集人马,先与周梨来到江北。   他是昔年金刀堂的后人,他想以当年金刀堂的面子,请那些门派出力。   这一趟行程说不上顺利,响应者寥寥无几。   这是预料中的事。   金刀堂覆灭已有数载,那些人脉关系早已荡然无存。尤其江北一战后,各派被重创,花了几年的功夫休养生息,现在要他们千里迢迢北上抗敌,着实太难。   江重雪和周梨此去江北两月,结果无望,只好回到浮生阁。   某天骤然降温之后,冬天快速来临。   十一月中,姑苏竟迎来一场大雪。江南大冻,一连几日飘着鹅毛大雪,伴着呜咽不停的寒风,满耳朵都是这乱哄哄的声音。当地人的印象里,姑苏大约有五十年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雪,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与这大雪一起凛冽而至。   这预感很快被证实。金国就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再次向南朝开战。   这些草原上的人早已习惯了寒冷,北风和大雪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战斗力。他们知道南朝的士兵抗不过这样的冷意,所以选了深冬出兵。   朝廷迫不得已,只能应战。   金人沿长江顺流东下,分兵三路会攻临安。   西路由骑兵出建康,向溧阳、独松关进军;东路为水路,由水师沿江入海进军;中路则率水陆两军出镇江,向常州进军。   金人势如破竹,竟然在一月之内,二十万大军直逼临安,天下哗然。金人主将完颜摩放出厥词:“分诸军为三道,会于临安,破灭南朝,取宋君首级。”   消息传遍天下,百姓惊悚。   江重雪得知之后,把目光放到了江南。   浮生阁虽然不是江湖门派,但在江湖中颇有地位,他想把抗金的意思由浮生阁散布出去。   弟子们再次震惊,这次,递换过几个眼神之后,突然下跪。   江重雪吃了一惊。   弟子道:“江师弟可是要带浮生阁一同去抗金吗?”   江重雪点了下头,忽然醒悟到了什么,说:“你们如果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并非不愿意,”弟子扬声:“但,须得有一个阁主统领我们才能行此大事。江师弟,这段日子你可见我们的诚心,是否能为我们成为浮生阁阁主?”   江重雪定了定神,知道这次再拒绝就是真的伤了这些人的心。   其实这段日子他也已想得很清楚,师父临终前将浮生阁托付给他,却未言明要他当浮生阁阁主,那是因为师父不想勉强他,当不当这个阁主,都由他自己决定。   片刻,江重雪道:“我答应了。”   弟子们脸上卷过狂喜,俯首道:“拜见阁主!”   他们声音清亮,惊着了院子里觅食的鸟儿,叽喳着飞走。   如果以浮生阁阁主的身份向江湖武林招兵买马,可以事半功倍,江湖上的人对浮生阁哪个不敬上三分。   尤其在少林寺时,他们和莫金光还有温小棠也算并肩作战过,建立了一些交情,如今江重雪以阁主的身份去请他们,会方便很多。   江重雪偏头去看院子里一棵槐树。   少林一役后,他懂得了一辩当年与朝廷抗争的心情,在机关城时,他也欣赏岳北幽和赵眘这二人身上的气节与气度,更明白了岳北幽身上“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苍凉,所以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江重雪的眼睛里逐渐蔓延起锋芒,“好,那就试一试。就以我浮生阁阁主的身份,给江南门派分别送去请帖,道明我的意思,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愿意一起抗金。” 第121章 千机图   浮生阁送出去的帖子快马加鞭地到了各派手中, 但是否会有回音, 暂未可知。   江重雪原想,正派中也许一个都不会有回音。   谁知回帖尚未等到, 莫金光竟然直接来了浮生阁。   莫金光一人一骑,来到浮生阁山脚,他仰头时, 看到浮生阁处于一片青翠雾气之中, 这还是他头一次踏足到浮生阁。   莫金光此来,是为详问抗金一事。   江重雪和周梨把莫金光请到了内堂,详细说明之后, 莫金光方道:“江公子已把帖子散布到各派了吗?”   江重雪看他神色不对,“你觉得有问题吗?”   莫金光苦笑道:“恐怕来的只有我一人吧。”   江重雪不置可否,“倒是你,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直接登门拜访。”   “恕我直言, 就是再等上半年,恐怕也不会有回音。”莫金光低声说。   江重雪静了静,倒也没什么失望, 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何况在正派眼里, 他恐怕始终是个江北余孽而已。   莫金光说话的语气一向温和,此刻多出冷然, “梅影覆灭青城派后虽然消失了,但梅影究竟去了哪儿,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 都尤未可知。”   江重雪凝眸。   莫金光道:“你可知这些年江南各派为了与梅影周旋,损兵折将,早已大不如前,青城派已不复存在,天玄门被逼退隐,至于小楼,”莫金光叹息,“这些年甚至已无人知道小楼内究竟是如何光景了,如今小楼的大门恐都蒙了尘。二十一派联盟死的死,伤的伤,更遑论其他小门小派,基本不是遭了梅影毒手,就是怕遭梅影毒手而宣布隐退了。”   江重雪安静地听着,垂头凝视指尖。   现今江南武林元气大伤,六大派也早不如几年前那么意气风发。   也许梅影的目的就是在此,小楼当年的楼主裴纶曾结合六大派助朝廷抗金,而楚墨白也曾意欲重现此举,北上抗敌。   慕秋华当年使计让正派魔道开战,他就是要把江湖武林搅浑,到时收复河山在武林人心中,都不存在了。   江重雪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当年正派集攻江北,江北各派几乎被打残,没有十年时间,难以恢复。   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江北各派所遭之罪,倒是由梅影报了,真不知该说什么。   江重雪偏过头:“那么,莫掌门此来是为了……”   莫金光道:“为江南武林。我记得在少林时,你曾告诉过我,梅影与秦桧勾结,暗助金人,是不是?”   江重雪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是。”   莫金光见他确认了,便道:“现在梅影暂时消失了,我总觉得这和金国来犯有关,梅影极有可能是去了金国,与金兵一起南侵。”   周梨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慕秋华突然袭击少林寺,一定是想在金国南侵前,取得千年灵芝。”   江重雪看着莫金光的眼睛,问:“所以?”   莫金光便道:“如果不把梅影扫清,武林难安,胭脂楼愿意抗金,正是为此。我要借朝廷几万兵马之力,在战场上将梅影彻底扫清。”   江重雪失笑,“你把战场当做是比武场了吗?”   莫金光摇头,“不是。既然胭脂楼愿意相助抗金,自然会按军令行事,这你可以放心。”   周梨略带沉思地看着莫金光。   莫金光的声音还是很温和,他的人也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但是,周梨不难发现他身上的改变。   莫金光似乎变得比以前更有决断了,他的温和渐渐有了锋芒,而不是唯唯诺诺。   这些年,莫金光为了与梅影周旋,经历了很多,加上不久前的少林一役,这些事情都让他变得坚强了。   见江重雪不说话,莫金光微觉局促,又恢复了一点从前温吞的模样,“你是否觉得我本末倒置,或者是小家子气,竟然是为了武林才去救天下杀金贼。”   他叹气,“可我身为胭脂楼掌门,六大派之一,总该保住这江南武林。”   “我并未觉得这是小家子气,”江重雪直言不讳:“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你不过是要护住你觉得很重要的东西罢了。”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是渺小,天下太大了,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和能力为保住这天下而拼命。   人们通常最多做的,不过是护住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以及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或物罢了。   莫金光道:“此番回去打点人马,我顺道会去一趟点苍派和非鱼楼,以及其他门派,正好替你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相助你抗金。我会把梅影与金人勾结一事告诉他们,也许能说动他们。”   江重雪看向他,“我与你一块去。”   点苍派和非鱼楼实力不俗,如果能得他们相助,将会是一大裨益,而要请动他们,自然是亲自上门才足见诚意。   莫金光微笑起来,“好。”   前线战况刻不容缓,一切从速。   收拾完一个简单的行囊后,江重雪骑上马背,低头看着站在石阶上的周梨。   周梨留在浮生阁,若有其他江湖同道送来回帖,也可有个做主的人。   江重雪道:“我会尽快回来。可有东西要我带回来?”   周梨歪头思考半晌,“带串糖葫芦回来吧。”   周围几个弟子压低了声音发笑。江重雪哑然失笑,目中温柔,向她点头。   江重雪此去半月,回来时不止带来了好消息,还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取出一串糖葫芦,周梨忍俊不禁,他倒还真记得。   莫金光想要彻底铲除梅影以绝后患,姜珏和温小棠的想法也和他一样,故答应下来。   江重雪与他们约定,十天后在临安相见。   不止江重雪有好消息,周梨也有。   周梨写信给了叶家兄妹和哥舒似情,小刀堂现在是个门派了,也有一定的实力,求醉城就更不用说,弟子们的武功大多都很好。   这几天她已收到他们的来信,叶家兄妹说到时会按约定领小刀堂去临安相会,至于哥舒似情,周梨原本没想过他会答应。   哥舒似情那人懒得很,性子又莫测,他不想做的事,不是轻易能说动的。   谁知哥舒似情的回信来得比周梨想得要快,周梨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   哥舒似情在信中写的很简单,只说,他可以出力,也没说会去临安或来浮生阁,怎么个出力法也不知道。   不过他既然说了,就会做到,这点周梨深信不疑。   有了小刀堂和求醉城,无异如虎添翼。   两人即刻带上了浮生阁的弟子踏上前往临安的路。   启程之日,几十匹骏马在山脚伫立,扬鞭之际,突然有人在高处的石阶上喊:“等一等!”   众人勒住缰绳,看到鲁有风两只手怀揣某物急奔下山,停在他们马前喘气。   周梨看到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手上捧着一只木头匣子,四四方方,一尺见长。   鲁有风把匣子夹得极紧:“能不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   鲁有风武功平平,机关术平平,他即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出个岔子丢了命,到时候还得不偿失。   而且鲁夫人极为依赖他,没他在身边不知会不会发病。   周梨为他着想,摇头:“不好。”   鲁有风把脸色摆正,眼睛里有阴郁,但这阴郁里却突然亮起某种锋芒。   这一丝锋芒仿佛画龙点睛,让他身上的许多处都鲜活起来了。   鲁有风轻声说:“我不得不去。”   江重雪注意到了他抱着的那只匣子,看他指尖用力,他想那必是重要之物,“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鲁有风把匣子捧给了江重雪。   打开之后,里面藏了许多沓纸,写满或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塞满了整只匣子。   江重雪拿起一张看了看,“这是……关于机关术的吗?”   他看这些纸张尚未装订成书,最上面那张连墨迹都未干:“这是你写的?”   鲁有风点头,语出惊人地道:“这就是千机图。”   江重雪愣住,转头看了看身边震惊的周梨,忽觉手里这只匣子沉重了许多,“你说过,千机图已经被你爹烧了。”   “我没有骗你,的确是烧了,”鲁有风抬着脖子与马上的人说话,“所以这段日子我重新默写了一份出来。千机图一共十二册,全部都在这里了。”   周梨更加震惊:“你把千机图都背下来了?”   鲁有风疲惫地道:“是。”   自小他就没有对机关术表现出任何的天赋,当年鲁幼常见他如此愚钝,不免愤恨,于是对他愈发严厉。   既无天赋,那就只好以勤补拙。   鲁幼常便将家中许多珍藏的机关术书籍放到他面前,要他仔细去看,仔细去读,并且将其背诵出来,不期他能创造出更为精湛的机关,但至少要能看懂这世上七成的机关术原理。   后来鲁幼常得到千机图,偷偷地把它给了鲁有风,要他一五一十,一个字不差地背下来,就连上面所有的图,也要不偏分毫地画出来。   鲁有风不算是聪明人,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每次鲁幼常要他背书他总觉十分痛苦,又不敢违背,只好硬着头皮日复一日地把这些机关术的书籍全部背下来,包括千机图。   梅影花费了十年的时间,把鲁家的机关术研究得透彻明白,造出了和鲁家一样完美的机关,却始终不曾得到那本传闻中的千机图。   原来它一直都藏在鲁有风的脑子里。   鲁有风下定决定把它默出来,是从周梨和江重雪从天玄门归来后遇到他的那天开始的。   他的女儿陷落在何处他已无从知晓,连她是否还活着都是未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梅影、是未染所为,所以他也不能让梅影安生,他要梅影和未染付出代价。   这段日子他不眠不休地背默千机图,千辛万苦地从脑海里搜索出千机图的原貌,把它们一点一滴地绘制与纸上,直到今天,在最后的时刻,他总算将千机图完成。   鲁有风道:“有了这千机图,便可抵挡梅影的机关。”   “是么,只要有它就可以了吗?”江重雪微微蹙眉,“可是,这千机图上的机关也要做出来才能和梅影一拼吧,我们哪来的时间。”   鲁有风眉头被阴云盘踞,他说出实情:“千机图上的机关不需要做出来,因为这上面所画的就是梅影现在使用的那些机关的破绽。”   江重雪怔了怔,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千机图上记载的,并非什么举世无双精良无比的机关,而是鲁家机关术的破绽?”   鲁有风把头低下:“正是。”   他那个姿势,仿佛是向地底下的鲁家先祖们告罪。   周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鲁幼常当年千方百计,不惜把叶家毁灭也要得到的千机图,却在他得到之后,鲁家的机关术也并没有突飞猛进,就是因为那千机图上画的,都是如何破解鲁家机关术的方法。   先祖公输班写这本千机图,是因为害怕将来有一天,传承了他的衣钵的弟子们,会出现大奸大恶之人,利用机关术去为害天下,所以他耗尽心血,写就了这本千机图,把自己毕生心血全部都破解在了这本书里,并命叶家人为他一代代传承下去。   公输班的两名弟子,叶氏与鲁氏,叶家的机关术一直不怎么样,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千机图,知道自己所学的机关术原来并非天下无敌,纠结与如何弥补这些破绽,因此百年来都困顿在瓶颈之中止步不前。   周梨忽然很佩服那位公输班,需要怎样宽大的心胸和气魄,才会愿意写出一本破解自己机关术的书来。这本书如果流落到了江湖上,从此鲁家机关再不是世人眼中最神秘最无解的存在。   现在鲁有风把它默写了出来,并且愿意为了对付梅影,把它公布在阳光底下,相当于将公输班毕生心血付之东流,之后其他修习机关术的门派,将不再畏惧公输家机关术,尤其是与公输班斗了一辈子的墨家机关术,将超越公输家,成为天下第一的机关术。   鲁有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愧对列祖列宗的事情,他看上去极其痛苦,但决心已下,他也不会再回头。   这样的人,无可抵挡,即便他们不让他去,他也想办法去。   江重雪沉思之后,看向周梨,周梨遂向他一点头。   两人同意之后,弟子给鲁有风牵来了一匹马,与他们一同上路。   鲁有风上马时抬头看到刺目的阳光,他脸色雪白,被光一照,似乎多了些朝气。   他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遂握紧了缰绳,毫无犹豫地挥鞭纵马前行。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临安,与其他几派相会。   临安城外一里地,周梨勒住缰绳时,率先看到了姜珏。   姜珏和叶水正在说话,站在一起的莫金光和温小棠见到浮生阁来了,迎了过来,两人衣袍简约,气质更为超凡。   而姜珏身后的宋遥已长成了挺拔的身姿,面貌更深刻了些。   这几人站在一起,再加上身后众名弟子,清风秀月都要失色不少。   周梨被那一幕晃了眼,忍不住微笑。   几派齐聚之后,便由温小棠和弟子在城外驻守,另外几位掌门一起入城。 第122章 闯宫   宋建炎三年闰八月, 宋室南迁杭州为行在所, 升杭州为“临安府”。   绍兴八年,宋高宗正式定都于临安府。   因此, 临安府是以长江为防线,两淮为藩篱,所谓:“朝廷重兵皆住扬州, 临安倚之为重, 两淮若失,南朝危矣。”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金人大兵压境,率先占领建康, 进围扬州,继而直趋溧阳,一一拿下两淮各地,正是在一点点地拆解掉临安的外部屏障。   手足若废, 金人便可一马平川,直取临安。   南朝这些年积弱已久,上一代的老将们或被构陷而死, 或风华凋零,而岳北幽仍被关在刑部大牢, 几乎要踏上岳飞老路。   所以金人来犯,天下惊惧, 不知这次金人会用多短的时间攻破临安,再次逼走高宗。   金国与十一月出兵,十二月中, 金人的西路军逼进建康通往临安的要隘独松关,独松关守将全力抗敌,血战坚守,拖住了西路军南下的步伐。   东路水军亦遇阻碍,宋兵乘风放火,金人大船纷纷起火,阵势大乱。   金军主将完颜摩闻其他两路军遇阻,大为震怒,于是率中路军进攻更猛,一路直抵常州城下。   常州是临安的门户,若攻下常州,唇亡齿寒,下一个便是都城临安。   天下人的目光皆投在了常州,众人皆知,常州不可失。   金人与南朝曾立下盟约,这次金人出兵,高宗怒斥金人不守信用,等听到金人已逼近常州时又肝胆俱裂,派出秦桧再次议和,秦桧领命。   秦桧进宫领下圣旨之际,江重雪一行正巧赶到了临安。   天上飘着碎雪,江南的气候湿润,湿冷更是冷到了骨子里。   入城时,士兵将他们拦下,喝令他们后退,江重雪一刀劈开了城门,几骑鱼贯而入。他一骑当先,身上满是清寒的冷意。   几匹快马一应而来,骏马高声嘶鸣,把百姓们吓得浑身战栗,以为是金人打来了。   江重雪勒住了缰绳,向背后的同行者打个手势,几人纷纷下马步行。   后面赶来的士兵把他们围住,其他人还没出手,光是叶火叶水两人就将他们打翻在地。   江重雪把一个士兵提起来,问他:“岳北幽将军呢?”   “岳、岳将军?”小兵愣了愣:“将军还在刑部大牢……”   江重雪把那名小兵松开了,跨步而去,小兵惊讶地道:“你们做什么?”   几人一拂身上的雪花,没有理他。   小兵愕然地看着他们往刑部大牢的方向而去,喊道:“硬闯大牢可是死罪!”   眼睁睁看着这一行人踏雪而去,留下一串混乱的脚印。   叶火道:“我们救了岳将军后,一起杀进皇宫吗?”   “不,”江重雪道:“我们和岳将军一起去皇宫觐见皇上。是去觐见他,不是去杀他。”   叶火嘁了一声:“他还配我们去觐见。”   “杀进去没有好处,”周梨开口:“对付外敌要紧,杀进去把皇宫搅得一团乱有什么好处?”   “对,”莫金光也同意,“现在最重要的是劝服皇上不要议和,让皇上放了岳将军,让岳将军领兵去抗击金人。”   叶火犹豫起来:“想得是很好,不过,那赵构会听我们的嘛?”   江重雪看他一眼,告诉他:“当然不会。”   从外城到内城要走很长一段路,过了民屋之后,几人上马快行,小半天的辰光,终于看到远处恢宏的重楼殿宇。   从内城再到御道,中间有好几道守卫,这些人拦不住他们,过去之后,皇宫外的御道右侧,就是刑部的正门了。   周梨和江重雪已经来过刑部,也很清楚岳北幽被关在哪里。   几人把守卫统统打倒在地,刑部官员们吓歪了官帽,江重雪已一脚踢开了大牢的铁门。   牢房依旧阴暗,外面下着大雪,北风呼啸,更觉阴冷潮湿。   门锁被江重雪卸下来的时候,岳北幽已经站了起来,精锐的眼睛紧紧盯着牢门。   他听到了喧闹的动静,知道出了事。   皇上虽然没有令人再折磨他,但也没有待他好。这么冷的天气,岳北幽只穿了件单薄的囚衣,脚上连双御寒的鞋都没有。   但他全身的筋肉都紧绷着,丝毫没有被寒冷击溃,看到江重雪和周梨凭空出现在面前时,手指倏忽攥紧。   外面还在响着打斗声,这两人的身形在大牢内散发隐隐光辉。   江重雪极轻地笑了一下,“岳将军,这次可与我走了吗?”   岳北幽在短暂的时间内压下震惊。   仅仅一刹,他脸上的表情转为坚毅,没有再犹豫,大步跨出了牢房,回头看江重雪的眼神极为凝重,“你真的来了。”   江重雪道:“我答应了岳将军要为你做一件事,我这人说出口的话若不实现,这辈子都会难受。”   岳北幽忽然觉得胸膛内热血翻涌,一连几月被关在幽暗之地,重见天日后,那些冰冷的雪花一股脑飘到他身上,他竟都不觉冷。   江重雪用最简洁的话语向他叙述了这些日子的战况,此时外面的守卫都被制服。   官员们畏缩在一起,眼看岳北幽要逃走,一个官员在这时不怕死地喊了一声:“岳北幽是重犯,皇上有命,绝不能让他离开刑部大牢!”   他喊这一句着实无谓,根本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没想到岳北幽停下了脚,转身冷冷盯住他。   那官员被看得浑身发凉汗毛直竖,硬生生吞了下喉咙。   岳北幽一把抢过一名守卫的刀,把那人吓得以为是要来杀他的,跄踉跪地。   岳北幽当然不是要杀他,他只是握着刀,像在隐忍着什么,低哑地道:“我岳北幽自认一生清白,顶天立地,从未做过任何苟且之事。如今天下有难,宋室江山危矣,我知道我若违抗皇命,是对皇上不忠,但我若不抗皇命,就是对天下不忠。今日我岳北幽在此立誓,若不能力挽狂澜救江山于水火,便当如此刀,一死以谢天下。”   他猛地用力,只靠蛮劲,竟将那把刀从中间折断。   鸦雀无声,刑部之内,众人俱都沉默地看着他。   岳北幽未再多说,松了手,任由断刀落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刑部大门,往皇宫的方向去。   积雪没过几人的靴子,发出簌簌如蚕的声音。只有岳北幽光着脚踩在雪里,他浑然不觉什么,只顾往前。   这时江重雪一抬手,刷刷的脚步声全都停下。   不远的前面,皇城横亘在苍穹白日里,遮掉半幕天际,突兀得很。   禁军早已发现了他们,厉声呵斥,见他们充耳不闻依旧前行,终于拉起长弓,横过长戟,包围了上来。   对面有人高喊:“弃去兵刃,束手就擒,不然杀无赦!”   叶火神经紧绷,下意识想要出刀,结果被江重雪的一只手重重压下去。   岳北幽走上前,提着一口气向他们说话:“镇远将军岳北幽求见陛下!”   他这句话把禁军震得瞠目结舌。   禁军里,哪个不认识岳北幽。但岳北幽明明关在刑部大牢,此刻却穿着囚衣出现在这里。   半晌,雪幕里出现了一袭厚重的铠甲,一人的声音在风雪中传来:“岳北幽,你被关刑部大牢,为何在此现身,你可知道逃狱是何等重罪吗?”   岳北幽远远望去,只看到那人一身精甲,其余皆被风雪掩盖。   他认出这是禁军统领。   江重雪面色一冷:“秦桧的人。”他回过头,看着岳北幽。   岳北幽摇头:“莫要伤他。”   现下朝廷倒戈变节跟随秦桧的人不在少数,中间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让他们变节已是陈年往事了,追究起来也无意义。   这么多年以来,不止是此人,朝堂之中,亦有许多当初信誓旦旦要与秦桧斗争到底的官员,最终却为名为利,为一己之安,倒戈相向,反而成了秦桧的人。   岳北幽含着风霜冲对面说话:“今日岳北幽在此,已做好身死的准备,若见不到陛下,至死不去。”   过了一会儿,对面才有回应:“岳北幽,这是最后的警告,速速弃去兵刃,束手就擒。”   岳北幽重重呼出一口气,知道再说下去已无意义,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向背后的众人道:“走,我们进去。”   风雪之中,几张面孔齐齐向他点头。   他们起步走向皇宫,禁军看他们顽固不化,下令把他们拿下。   数把长戟朝他们刺过去,危险之际,一阵柔煦微风轻轻扫过众人面颊,如春风润雨,竟化掉了大雪的冷意。   随即,数名禁军便被这股内力震退,想爬起来挺戟再去,那群人的周围却仿佛被施了什么妖术,凡是靠近者,皆被奇异地震开。   岳北幽微微讶异,凝视江重雪。   江重雪洒脱地把刀扛在肩上,眉目高昂:“岳将军先行,自有江重雪为你后盾,绝不叫人伤及将军一根汗毛。”   岳北幽点头:“多谢。”   江重雪走在岳北幽身边,与他步调一致。   几人低下头时,看到江重雪脚下一尺之地,积雪都尽化为水,略微惊叹。   忽然,江重雪侧目一抬眉,招式凌厉地一甩刀。   禁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惊得屏息,谁知江重雪只是把沾在刀上的雪花震落而已。   那些纷纷落落的白雪,还不等落到地面,就化成了水,滴落下来。   禁军的眼神变作了恐惧,惊疑地盯着他。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放箭!”   几十支长箭破空射来,无一例外地掉落在地。江重雪擒住了其中一支,挥手掷去,正中一名禁军的头盔。   对面的禁军似乎也知道无法阻止他们,但还是拼死要把他们拦下。   终于,岳北幽看到了同朝为官的面孔,听他对自己道:“岳北幽。”   他还想听下去后面他有什么话,谁知那人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再无余话。   但岳北幽忽然就明白了。   各自为政,立场不同,叫这一声便是告诉他,他也有为难之处,只是不能说出口而已。   气氛变得诡异而凝滞,禁军在一种悬殊到天壤之别的武力中不放弃地上前阻拦他们。   终于,有一只手臂拦住了想要继续的禁军们,声音肃然道:“让他们去吧。”   “统领。”众人哑声,“若让皇上知道我们没有尽力拦住他们,会赔上身家性命的。”   这人的话没有得到统领的回应,只看见统领仰头望了望苍白的天幕而已。   岳北幽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用很低的声音说:“谢谢。”   自从战端开始,皇上便再未上过早朝,他此刻在哪一殿里,只有内侍知晓。   内侍一路奔去议事殿的时候,额头都沁出细密的汗,往日里尖声细语不紧不慢的调子此刻全部拿捏不住,扑通跪倒在殿外。   殿前早有一人跪在那里,他一直闭着眼睛,睫毛上盖满雪花,此刻终于因为响动而睁眼。   皇上身边贴身侍候的公公听完禀告后脸色唰地雪白,殿中的烛火都应景地摇了摇,里面一个声音略微不满地问:“何事喧哗?”   公公跄踉跪地,战栗道:“皇上!”   话音落地后的一刹,岳北幽踏进了这座宫苑之内,他当先看到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一片白茫茫,走近了方看见他身着黄衣,几个内侍不知劝了他几次,要他起身,他不为所动。   周梨讶异道:“建王殿下。” 第123章 赵构   赵眘转过头时, 眸光从黯淡变得清锐, 他看到岳北幽,想站起来, 但跪得久了膝头麻木,岳北幽快步到他身边,把他扶起。   赵眘冷得浑身没有一丝温度, 脸色清白, 身体在抖,噙了一点虚弱笑意看到了江重雪和周梨,以及他们身后的几人:“两位说到做到, 令我敬佩。”   周梨见他双腿打颤,不知他跪了多久。江重雪一手按上了赵眘的肩膀,赵眘便觉浑身开始热了起来。   岳北幽道:“殿下为何在此?”   赵眘笑道:“那岳将军为何来此?”   岳北幽顿了一顿,“为天下安危而来。”   赵眘呼出一口寒气, “本王也是。”   岳北幽看出他脸色不好:“殿下在这里跪了多久?”   “两天。”赵眘说,面色在春风渡下微微透出了一点生机,微笑:“父皇不肯见我, 我便只好等着。还好,岳将军竟来了, 看来我不用再继续等下去了。”   岳北幽摇头,“臣此去要做的事, 是冒犯天颜的死罪,殿下不可和我一起去。”   赵眘微微抬起眼帘,气度愈发清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临安若失,我亦不能幸免,到时还有什么死不死罪之说。与其亡国而死,倒不如现在和将军一起去冒犯一下天颜。”   岳北幽张了张口,胸腔里的热意更浓,他紧握住赵眘的手。   赵眘敛着眉目,似乎已下定决心,一双眼睛透出锋利的光芒。   于是岳北幽点头。   御前侍卫拔刀相向,把他们围了起来。   殿内的天子昂起眉头,这些年来,那个让他听到便要头疼的声音再次响起:“臣岳北幽,求见皇上。”   赵构手里的笔啪嗒掉落,墨迹在纸上洇开数朵黑云。   他震惊地回头去看殿中的另外几人。   那些大臣们的脸也和天子一样,还在讨论如果城破之后究竟是逃往富足的金陵还是有天然屏障的西蜀之地的话就此僵住。   这讨论从金人兵临常州城下的那一天便开始了,至今也没个结论。   如果金人不愿议和,那么逃走就成了必然之举,而逃走之时陛下身边能带多少臣子,又能带多少金银都是有定数的,这个时刻,谁都不想留在临安等死,哪个大臣都期望能把全副身家都捎上。   数袭官袍匿在烛光的暗处,没人敢说话,唯独秦桧幽幽开口了,他的面容背着光不能叫人看清,只模糊一个轮廓,低声道:“陛下莫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天子已快他一步,霍然从桌案前站起,把秦桧的声音盖过,怒道:“把岳北幽给朕拿下!”   发号施令完,外面便是一阵骚动,紧接着,一股强风卷到殿前,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两扇殿门。   殿内的大臣们惊得后退,秦桧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退,那些人把秦桧挡住了,此起彼伏地嚷着护驾。   御前侍卫挡在了赵构面前,看似铁桶一样。   然而外面的人却并没有强行入内,反而隔着一段距离与里面的人对视。   随即,赵构便看到了跪在雪地里的岳北幽以及赵眘。   岳北幽跪着,雪没过他的膝盖,只有他和赵眘两个人跪着,其他人都站在他们身边。   “这就是皇上?”叶火小声道,也学江重雪,把刀扛在肩上,和江重雪一样的姿势,撇了撇嘴:“身无三两肉,风一吹就能刮倒的样子,我还以为皇上一定是脑满肠肥的胖子呢……”   幸好被叶水一脚踩住了,没有说下去。   岳北幽忽然道:“请江公子收起这门武功。”   江重雪低头看他,岳北幽的脸在风雪里愈发得刀凿斧刻,他看到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已冻得青紫,但不见一丝畏寒的迹象。   江重雪收起了春风渡,周围的寒意立时变得刻骨。   赵构脸上聚满怒意,发作道:“岳北幽,你好大的胆子,逃出刑部大牢不说,竟敢和刺客勾结闯入皇宫内院,你是想来行刺朕吗?还有赵眘,你与乱臣贼子一起,朕还没死,你就迫不及待想坐上皇位了不成?”   赵眘脸色雪白,但坚定地道:“儿臣不敢。”   岳北幽微抬起头,和天子对视,“臣亦不敢。臣此来,是为了陛下的安危,也是为了天下的安危。臣请陛下即刻收回议和的命令,命臣为主帅,重新调配三军,启用岳家军,抵抗金人。”   他才说完,赵构身边的臣子们三言两语地骂起来,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逼宫”。   “臣不敢,”岳北幽打断他们,仍是这三个字,深深地望着赵构,“臣为天下计,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构阴森道:“你的意思,是朕下错了命令,害了天下人吗?”   岳北幽不言,不言就等于默认。   赵构气极反笑。   岳北幽看着赵构,他看到那男子裹着黄袍的身形微显瘦弱,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在一起。   十几年前,皇家狩猎,他年仅十六,初见当时年轻的赵构。那男子一张尊贵的脸,长相俊秀,穿着和腰匀称的黄服。   他当时是最年轻的帝国武将,轻而易举地飞上高头大马,一箭将猎物射穿。   彼时赵构大笑,赞赏他少年英勇,送他一匹稀有的汗血宝马。   他伏地跪谢,抬头时,看到王座里的赵构笑意盎然,清澈的眼睛里能看到散碎的光芒。   这些年来,他再未见过这种光芒。   北风呼啸,雪下得更紧了。   岳北幽一刹的出神,被冷意拉回思绪。   其实,赵构尚未登基前,还只是康王时,分明年少睿智,不畏生死。靖康之难前,金人包围开封府,他自请孤身入金营,与金人谈判,此举令天下人惊叹。赵构登基后,天下引颈而观其政,孰料等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直到凤波亭里,赐死岳飞,终得天下人破骂。   十六岁时,初见赵构,他看见这王座里的人,虽然知晓他是害死自己义父的凶手,却仍愿意为他收复河山,助他重整天下。   大奸似忠,大忠似伪。   官场与做人是一样的道理,岳北幽一身正气,磊落光明,他看到皇上有不对之处必要说出,见到皇上要行差踏错也绝不遮掩,但他忘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是天子,寻常人被指出错处都会觉得羞愤难堪,何况是高高在上、从无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的九五之尊。   忠言逆耳,久而久之,皇上对岳北幽的厌恶便达到了顶峰,岳北幽已经不需要有什么不臣之心,因为在皇上心里,已将他打入低谷,即便他做的是对的,皇上也觉得他是错的,甚至觉得他十分虚伪。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自然变得处处让人讨厌。   也许像岳北幽这样的人,不该待在朝廷这样的地方。又也许,他其实什么都懂,但即便懂,也要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岳北幽的膝盖已冷得麻木,他远远凝视赵构的表情:“那么陛下是否知道,如今常州城的战况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赵构紧咬着牙,没有说话。   “还是,”岳北幽掷地有声地将他拆穿,“陛下已经知道了外面战况,也很清楚,金人愿意和谈的几率小之又小,再这么下去,常州必破,临安必失,所以陛下已经不打算再做任何的反抗了,而是准备弃城逃跑,在他地另立朝廷?”   赵构原先还只是愤怒,岳北幽这一说,直接让他羞愤起来,挤出两个字:“闭嘴!”   岳北幽一看之下,知道自己猜对了。   天子的心思,他一向都猜得很对,他实在太了解他了。   这皇城之中,能与他一样猜得那么对的人,只有秦桧了,奇怪的是,他和秦桧两人在赵构面前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城破国亡之际,赵构先想到的,仍和从前一样,是自己先跑。   岳北幽纵是猜到了,怎么也存了一丝期望,总觉得天子不至于再这么做。他觉得一阵愤慨,艰声道:“陛下可曾想过城破之后,有多少百姓会死在金人的铁蹄下,可曾想过,如果陛下逃了,群龙无首,国失其君,陛下就确信一定可以在他地东山再起吗?”   一名官员道:“岳北幽,你敢质问陛下,你别忘了自己只是陛下的臣子而已。”   岳北幽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有难,臣要救之,那是臣分内之事。陛下不明,臣要谏之,那更是臣分内之事。大人难道不明白,这才是臣子的本分吗?”   不明两字,用得过重,对面几张面孔变得惊讶,不敢相信岳北幽敢这么直言不讳。   赵构已经难堪至极,猛一挥手,阴沉道:“给朕杀了这些乱党。”   御前侍卫拔刀上前,江重雪的身体突然弹起。   只是一闪神的功夫,江重雪一连出了几掌把几个侍卫打出半丈来远,然后出刀。   金色刀光凌厉地把殿中黯淡的光线都劈出了亮色,随即赵构觉得颈边一凉,所有的表情顿时都僵在脸上。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得只在一眨眼之间。   “别乱动,”江重雪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也不含什么威胁的意思:“小心我的刀不长眼。”   赵眘第一个站起来:“江大侠,莫伤了父皇。”   赵构被金错刀逼得和江重雪一起往前走,出了大殿,大雪往身上扑,他冷得打了个寒战。他自小身娇体贵,何曾直接站在这么大的风雪里。江重雪的刀架在他脖子旁,手掌运了内力抵在他后背,逼迫他走到岳北幽的面前。   岳北幽的身量高,赵构比他矮了半个头,两人面对面时,身上所携之气度截然不同,一个是沧桑武气,一个则是尊贵皇气。   赵构微微抬头,正看到岳北幽漆黑的眼眸。   岳北幽的眼神是一贯清明的、磊落的,看他时,总带着一丝遗憾和恨铁不钢,即便被他藏在眸底,到底叫他每一次都能看出来。   他也一贯是最恨岳北幽这样看他。   “岳北幽,你果然是要造反了,”赵构恨声道:“带这群人来,是想杀朕而取而代之吗?”   周梨终于忍不住说:“如果岳将军要造反,还用等到今天吗,等到陛下这些年把他的军权一点点分割掉吗,当年岳将军统领三十万大军,纵横战场无人可匹时,难道不是造反的最佳时机吗,现在岳将军被陛下幽禁,岳家军被闲置,陛下与丞相二人全权掌握军政大权,此时金人还在常州随时会攻打进来,当次天下大乱之时造反,是不是晚了点?”   一个声音紧随其后地道:“趁乱而立,自古造反者皆用此计。”   周梨霎时凝眸,说话的人藏在一群臣子的最后面,她隐约看到那人是一品大员的服饰。   秦桧。周梨的手蓦地握住剑柄。   岳北幽的眼睛从明亮到黯淡,转而又恢复平常的色泽:“臣请陛下立刻下旨,废除议和,以及立刻擢升臣为三军统领,臣会立刻领军抗敌,为陛下,为百姓,保临安无虞。”   赵构冷笑:“你敢威胁朕?朕绝不会下这样的圣旨。”   “陛下真的知道什么叫做威胁吗?”江重雪沉沉地说,刀刃一寸寸地往里移,割破了皮肤。   赵构感受到了痛楚,惊恐地想要往后退,但江重雪抵住他后背的手丝毫没有放开。   江重雪冷冷道:“我不是岳将军,对陛下有什么君臣之义。我若此刻就杀了你,这里也无人能奈我何,你信不信?”他淡漠地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他面无表情,说着,手腕一震,金错刀发出鸣声。江重雪的脸沾着碎白,披着一头蒙蒙昧昧的雪,近乎冷酷地扭动刀柄。   赵构生出极端的恐惧,一片呼号声中,赵构忽然道:“慢着!”   江重雪停住了手。赵构呼出一口气,脸上羞愤交加。   岳北幽及时地道:“备笔墨,取玉玺。圣旨写完之后,不必经由中书省下发,臣即刻领旨抗敌。还有,请陛下把调动三军的虎符也一并给臣。”   赵构的眼神如果能成刀,已把岳北幽千刀万剐。   不久,内侍奉上天子玉玺和一卷上好蚕丝制成的玉轴,以及岳北幽需要的虎符。   江重雪把天子推进了大殿,岳北幽和赵眘紧随其后,其余人皆被屏除在殿外。   殿中的烛还在烧着,赵构被逼落座执笔。翰林学士未至,岳北幽也没有叫人去叫翰林院的人,赵构御笔亲书,书成之后,盖上大印。   江重雪把金错刀从赵构颈边拿开,赵构赫然便要起身,被江重雪一手指点住了穴位。   周梨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上前掰开赵构的嘴,逼迫他吞下一颗褐色的药丸。   赵眘惊道:“周姑娘,你给父皇吃了什么?”   “毒药,”周梨看他脸色都变了,对他笑一笑,“放心,不会这么快死的。”她又拿出另一个瓶子,摆在桌上,微笑着告诉赵构:“一月一颗,可保毒性不发作。待战事结束,大军返回临安,我自会把解药给你。”   这毒药还是哥舒似情给她的,哥舒似情给了她许多救命的好药以及防身的毒药。   赵构吞下毒药后,脸色极其不好。   圣旨虽然写了,但等他们走了之后,赵构随时可以反悔,所以周梨想用这毒牵制住他。   岳北幽把那卷玉轴从桌上收起,攥在掌中,未再看一眼天子,只俯首道:“臣告退。”   “岳将军,”赵眘忽道:“我随你一起去常州抗敌。”   岳北幽扬起眉目,“殿下。”   “不必再说了,”赵眘微笑一下,笑容微黯,“我好歹是太子,是建王,我若前去,可鼓舞军心,再来这些年我勤练弓马,绝不会拖你们后腿。”   岳北幽看了他许久,答应下来:“好。”   “赵眘。”赵构被点了穴道,无法起身,眼见他们要走,他在这时狠狠喝了这一声,做垂死挣扎。   被叫住的赵眘停下步子,但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目光稍稍流向赵构的方向,却没有去看他的脸,低声道:“儿臣告退。”   赵构的脸色憋得涨红。   殿门开了,几人看到岳北幽手中的圣旨,知道一切已水到渠成。   周梨突然止步:“还有一事。”   江重雪回头,“什么?”   “秦桧。”   江重雪笑了笑,“他早就不在了。”   周梨一怔,蓦地回首,目光在一袭袭冠盖官袍里搜寻,果然不见了秦桧的身影。   “我们解决了赵构之后,自然是要对付他的,你觉得他会这么笨,一直留到现在,等我们去杀他吗?”   周梨遗憾:“早知如此,方才便该一剑杀了他。”   秦桧出了宫,身边必有那八名轿夫保护,他们失去了杀他的机会。   岳北幽一出来,便有侍卫围上来,但殿内的赵构不得不出声阻止他们,“让他们走。”   一众侍卫和官员们惊诧莫名,举着手中刀刃,戒备地慢慢让出一条路来给他们。   几人走出皇宫时,又看到那位放行的禁军统领,他站在原地,竟然一步未动,一直等到现在。   远远的,他便道:“此去如何?”   岳北幽应:“杀退金人,守住江山。”   “可有把握?”   “尽力而为。”   那人把嘴抿紧,不再说话。   岳北幽肩上压了无数人的性命,迎着惨淡的日光去了。 第124章 战场   出宫之后, 率先调动岳家军, 整合军队,调拨粮草, 以最快的速度,向常州开拔。   金人压境后,朝廷惶恐不已, 屡次诏令各地宋军入卫临安, 但两淮的大部分军队都自顾不暇,哪有空余的人手去保护临安。   岳北幽知晓之后,便将勤王的命令撤销, 命两淮军队专心应付自己的守地,不必分心,继而在两日后将一切准备妥当,踏上征途。   一场更大的雪在他们离开临安时来到, 整个天地都陷入沉寂。   雪花纷飞,抬头一望,惟余莽莽。   从镇江向常州, 再到临安的这条线历来是重兵要镇,朝廷在这条防线上所备的兵马比其他地方要严整强大得多。   镇江被破后, 地方官员已火速向朝廷告急,常州守将增大了城防, 严阵以待,但是金国兵强马壮,一路胜仗连连, 士气高涨,几乎无人可匹。   兵临常州城下之后,血战多日,前方吃紧,后方援兵又不到。   竖在常州城墙上的旌旗已七零八落,防守战从黎明到深夜,熊熊大火烧得布满墙头,火光中,守将的长戟已经断成两截,他看到墙下堆满了阻止金人从云梯爬上来的士兵尸体,一片血流成河,烟火满城。   那些金人狂烈凶残,前赴后继地扑过来。   守将全身被伤,无一处不挂彩,眼中浴血。   不知是谁,在他耳边高声提醒,东门快要守不住了,该怎么办,是否与残存的军马先退。   他仿若未闻。常州东南西北四门,一门都不可失。东门若失,其他几门也会相应溃败。   忽然,金国那边吹起了兽角,金人随着这角声发起长啸怒吼,像是林间野兽集体发狂。   这一吼,声音传得极远,把城中的百姓都吓破了肝胆。   小兵手足发颤,忽听守将道:“莫怕。”   小兵把眼睛睁得极大,血污了他的视线,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振奋道:“是!”   一字方落,一名金兵成功从云梯跃上城墙,一刀戳中了守将的心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来不及反应,一瞬间浑身僵硬。   城门被重力猛撞之下,发出难以支撑下去的惨烈声响。   渐渐地,墙头爬上来了越来越多的金兵,一个金兵用大刀砍下那名守将的首级,炫耀般地插在刀尖上展示,下了城墙之后,不顾男女老少,百姓还是士兵,一律杀死。   城门内,数十张面孔忽然都陷入了晦涩之中,终于逐渐支撑不下去了。   越来越多的宋兵放开了抵在门上的手,瘫软在地,这一放弃,就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了,连站起来都困难。   就是这时候,地面奇怪地震动起来。   这波动起初还微弱,被外面的撞击盖过,完全觉察不到,然而很快,震感变强了,地面在微微颤抖。   城墙上,小兵猛地抬头,城内到处烧着零零碎碎的火苗,竟然有人身背火光,骑马而来。   他睁大了眼睛去看,才发现那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几十骑铁马冲了过来,像一阵狂风席卷,把大地踩踏得几乎震裂。   士兵们一同抬头,率先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袭衣袍从天而降,他们身上并没有着戎装,一张张面孔,都是中原人的脸。   两淮全都自顾不暇,哪里来的援兵?!   宋兵几乎要喜极而泣,一瞬又发现这些根本不像朝廷士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周围如地府火窟,令人毛骨悚然,那几十人从马背上飞起后,直入战场,击杀金人。   士兵们看直了眼,一颗巨大的火球在城墙上炸开,几乎连城墙都动摇了一下,一时门里门外的抵抗力都停下了片刻功夫,双方都没能从这爆炸的余震中清醒过来,紧接着,士兵们竟然看到一个红衣的男子浑不畏惧地跃上了城墙,衣袂在火光中相映成辉。   “他飞上去了吗?”一名城内的士兵惊讶道,远远地看到红衣张扬。   “这些人是来帮我们的!”有人高声说,血脉喷张,他说话的声音高过狂风,近乎嘶喊,“抵住城门!别让金贼进来!”   江重雪跃上城墙之后,揪住小兵的衣领提到自己面前,厉声问他:“此门的守将何在?”   小兵艰涩地道:“守将已死。”   江重雪道:“副将呢?”   “很早就……殉身了。”   江重雪快语如珠,“可还有活着的将领吗?”   那人不答话。   江重雪一把放开他:“去杀敌!”   他愣愣地盯住江重雪。   金错刀出鞘,把对面射来的箭矢尽数砍断。   没多久,城下的金兵大概注意到了他,开始将一部分的攻击对准了他。   江重雪信手抓住一支飞来的长箭,箭头带火,他冷笑一声,跃下城墙冲进金兵的包围圈内,狠狠把火箭插进一个金兵的心窝。   春风渡灌入双臂,气劲强烈,直接把离他最近的数个金兵震出一丈多远,立时身死。   这些金兵身上皆着轻薄铁甲,看上去色泽沉黑。   他想起岳北幽说过,金人的铁甲仿佛金甲固身,普通刀剑难以穿透,为此,朝廷还特意把武器都回炉重造,才能勉强应对。   江重雪一扬手,把金错刀送进一副铁甲后的身躯,他抽刀之际,眉睫上尽染血珠。   金错刀锋利无比,要穿透这层铁甲当然是轻而易举。但是方才那一刀,他已觉出岳北幽的话不假,这铁甲看上去轻薄,没想到却比朝廷制造的那些厚重的铠甲更坚固。   金人的重骑天下闻名,不知何时起,他们的重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种轻骑。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铠甲愈厚,愈能保护身躯,但厚重的铠甲有时也会拖累四肢的施展。两者不可兼得。   但是现在,金人却有了这种又轻又坚固的铁甲。   这绝非金人的技艺。   江重雪眼神沉凝,回头一刹,看见周梨招式清丽,在战圈内逼退了金兵之后,赶到他身边。   在她之后,数名小刀堂弟子,叶家兄妹,甚至是莫金光姜珏还有温小棠,皆往他的方向靠拢。   周梨高声道:“金兵太多,我们顶得住,但是这些士兵快顶不住了,怎么办?”   大军的行军速度慢,岳北幽令他们快马加鞭先去援救常州城,而大军估计还要等上几个时辰才能到。   江重雪冷静一下,把杂念抛到脑后,审视了一下周围情况:“让小刀堂的弟子替换守门的士兵,固守城门,城里的那些士兵就分为两股,一让他们去城中灭火,二让他们去护佑百姓。至于其他人,”他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的烟尘与血腥皆入他身体,“随我抵抗金兵。”   周梨点头去了,江重雪抢下一匹战马,纵马深入敌腹。   金错刀长而宽,在马上十分得心应手。   他所到之地,内力迸发,那些金兵几乎连他衣角都贴近不得。   杀伐一阵之后,江重雪的心跳反而平稳下来,他神色越来越冷锐,挥舞金错刀的姿态如红色的鹤。   忽有一抹剑光在他眼角亮起。   这剑光清蕴无双,绝不是普通的剑。   江重雪一惊,眼前挤进一抹黑影,无一丝色泽,沉沉如渊。那剑光在这黑色的衬托下,愈显清亮。   这是……朔月剑。   江重雪先认出了剑,后看到了黑袍里裹着的楚墨白,他瞳孔骤缩,眼睛迸发亮光。   楚墨白就在他身侧一丈之内,他眼底黑气上浮,将金错刀迎上了楚墨白的剑。   楚墨白并非冲着江重雪而去,他是看到了周梨,惊讶之下,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没有料到会遇到江重雪,在回击之时,他愣了一下,很快恢复神色。   两人对了几招之后,周围越来越多的黑影涌了过来。   江重雪看到了伏阿,气息冰冷地站在远处,正在杀宋兵,他周围还有未染。   江重雪舔了舔微干的唇角,在他出神时,楚墨白收剑,趁着空隙之际,闪身而去。   江重雪没有追上去,强迫自己冷静。他查看四周情况,发现不止是伏阿未染,梅影五护法都在,他已经看见了洛小花那个神经病的身影,以及阴公鬼母俱在,只是不见慕秋华。   金人战无不胜势如破竹的原因就在此。   梅影果然和金人有勾结,甚至,他们已经开始为金人上阵杀敌。   难怪慕秋华会忽然之间无论如何也要取得千年灵芝,原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是来这里帮金人攻城略地。   闪身而去的楚墨白出其不意地扯过某个梅影弟子的身躯,出手极快,扭断了他的脖子。   另一个弟子看到时,向他怒骂,楚墨白轻易避开了他的刀,朔月剑从他后背进入,断掉了这人的脊椎。   江重雪看到了那一幕,神色古怪。   这时,在满耳的喧嚣之中,响起了洛小花的声音:“快跑啊!”   江重雪猛地回头,眸光微闪。   梅影的那胖瘦二人把诸葛弩推了出来,准备要放箭,而与诸葛弩齐齐出动的,是看上去极具威胁的战车,高一尺,宽两丈,车身旋出一排排利刃。   宋兵看到那连弩和战车,犹如看到恶鬼。这几天的对战,不知在这两样东西下吃了多少的亏,死了多少的人。   十六架诸葛弩一字排开,向着对面的常州城发出恐怖的箭雨。   战车则配合诸葛弩,从两掖驶出。这车是精铁所造,所以不惧长箭,与诸葛弩配合得天衣无缝。   车内有人控制此车,哪里有宋兵,他便往哪里开,莫说是车身上的利刃,光是被这车撞一下,都要撞得筋骨俱断。   江重雪的春风渡此刻发挥作用,他一人领先,周身涌出强大气劲,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从诸葛弩上发出的箭在他面前全部止住不前,尽数跌落。   洛小花看到江重雪时,嗓子里发干,骂了句:“臭小子,越来越厉害了。”   江重雪在少林寺与他交手还只能凝出一道单薄的风屏,一段时间未见,他进步神速,已能将春风渡波及到一丈开外。   但也仅仅只有一丈而已。   从诸葛弩上发出来的箭雨可不止一丈。   “撤退!”江重雪高声道:“先退回城里去!”   他一声令下后,各派弟子们开始协助宋兵一起后退。   这诸葛弩太厉害,江重雪分身乏术,只能先行缓兵,他要等岳北幽的大军到来后再做打算。   四野里喧嚣不已的狂风不停刮着,夜色降临后,大雪开始下得厚重而密集。   辰时,岳北幽与赵眘率大军而至。   终于赶到的援军改变了战局,金人开始不再往前冲。   主将完颜摩得知岳北幽已至,加上大雪和夜色阻断了视物的能力,于是下令暂时鸣金收兵。   雪水开始冲刷战场上的尸堆,把城头的火湮灭,不消半日,地上已积了厚厚的雪,白晃晃的一片,即便是夜晚,也把城里城外尸横遍野的景象照得无比惨烈。   常州城内,街道上的血还未有人来清扫,浑浊不堪。   两旁皆是受了重伤无法挪动或者已经咽气的士兵和百姓,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死人活人,乱做一堆。   为首的赵眘越看越触目惊心,身后离他一步之遥的岳北幽正与一名将领盘算粮草与损失。   赵眘看到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缩在角落盯着他,俯身摇他时,发现尸体冰凉,死了多时了。   他觉呼吸艰涩。   岳北幽上惯了战场,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但是赵眘却是初见。   他摇晃了一下身子,一只手扶住了他,他回过头,看到江重雪的眉眼,淡淡道:“殿下小心些。”   赵眘没见过战场,所谓的尸横遍野易子而食不过是史书上的几个字而已,读到时固然心寒,亲眼看到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周梨正与一个小兵说话,那小兵回头来看着她身边这些江湖人,问:“你们从哪里来?”   她道:“姑苏。”   “姑苏……”小兵喃喃,脸上的血痕没抹,一脸斑驳,“好远。”   到府衙门前,见过当地刺史,皇上被挟持的消息还没有这么快传到常州,所以他看到赵眘和岳北幽,以及他们手里的圣旨和虎符时,满脸不可思议,在听岳北幽简略地告知他是如何拿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险些晕厥过去。   按理说作为臣子,明知皇上是被逼无奈才下的圣旨,他本不该奉行,但常州刺史晕眩了一会儿之后,便跪在了赵眘面前,喘着气道:“一切但凭殿下和将军指挥。”   周梨抬起头,广袤天空掉落下瓢泼的雪花。   这次金国和梅影都是倾巢而出,金国三十万大军,再算上梅影和他们所使用的各类机关术,这场仗其实不好打。   “求醉城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常州。”周梨默默地道。   温小棠在她身侧,听到了她的话。他揣着手臂,神色清冷,似乎一路走来,闻多了血腥,让他不住地咳嗽:“求醉城来不来都无所谓,不可能仅凭求醉城就改变战局。现在最重要的是梅影所使的那些机关。”   周梨点点头,温小棠说得对。   刺史听到他们的话,面露恐惧,颤巍巍地道:“那十六架弩车,自从开战以来,不知有多少士兵死在它发出的箭雨之下,还有那战车,刀枪不入,简直可怕得像鬼神所造。”   那诸葛弩以及战车是最大的问题,金兵尚且是血肉之躯,是杀得死的,可那钢铁之物却让人头疼。   “你们说的诸葛弩,可是由乌铜制成,重十斤十二两,长一丈半,弩臂极长极宽,臂上一共有六十四箭档,由两人一同操控弩机,一发可射六十四箭的连弩吗?”   一个微低的声音响起,众人同时抬头。   鲁有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来的,他大约不太见这种场面,微显怯懦,不敢上前,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捧着手里一只木匣子始终不脱手,听他们说了一阵之后,总算敢开口说话。   刺史看他把诸葛弩说的这么详尽,打量他一会儿,“你是……”   片刻,鲁有风捧着匣子拱手礼了礼,道:“机关城鲁家,鲁有风。” 第125章 合作   鲁有风把匣子放在地上, 半蹲着在一沓沓的纸上寻找。   他眉头微蹙, 精神集中,没有顾到周围那圈人异样的神色。   机关城鲁家消失在人们视线里已经有十余年了, 据说今岁的初春,机关城失火被焚,已成断壁残垣, 至于机关城里的鲁家, 则消失不见了。   这桩事传到江湖上的时候,正值天玄门出事青城派被灭,各派为了应付梅影而自顾不暇, 基本无人在意这早已消声灭迹的鲁家。   此次同行,鲁有风也极其沉默寡言,基本不与人说话,也是在江重雪的介绍下, 他们才知道这竟然是机关城的家主。   “找到了!”鲁有风抽出其中三张千机图,展示在他们面前,“就是这个。”   众人定睛看去, 便就是诸葛弩的图形纸。   从形状和大小来看,纸上所画基本与梅影所造的诸葛弩如出一辙。   鲁有风平淡地向众人叙述起梅影所用机关的精妙之处。   这连弩真正的名字叫做六十四弩, 如今天下所有弩类机关,皆始于公输一门, 六十四弩是公输班所造,一共可发六十四箭,当初公输班在六十四岁高龄时制造出此弩, 便干脆以六十四命名。   战国时期战乱频发,六十四弩如果被用于战场上,当无往而不利,多国君主都想以高价让公输班把制造六十四弩的机关图交出,公输班为免生灵涂炭,便将六十四弩的制作过程全部封存了,以后便一直保存在鲁家。   千机图上所画的六十四弩非常精确,从长度到高度到大小,都有确切的数字。   上面同时也写了它的破绽。   在弩身内的某一处,有个圆形机括,大约三寸来宽三寸来长,这个机括一旦被毁,就会率先连累弩机,进而使弩臂失灵,难以再射出箭矢。   包括那战车,叫做夜燕子。夜燕不是指燕子,而是指蝙蝠,是蝙蝠的别称。   此车当年是被造来用于开山凿石的,因为形状像蝙蝠,公输班便取了这个名字。   驱使此车需用两人,车上有一个铜板大小的铜镜,就是用来视物的。   温小棠听到此,疑惑道:“只有一个铜板这么大?即便望出去,视野也极小。”   鲁有风道:“你可知道燧铜镜吗?”   “你说的可是五代时的一本古籍《古今注》,”温小棠扬起眉头,“那上面有写:“以铜为之,形如镜,照物则影倒,向日则火生,谓之燧铜镜也。”听说这种镜子不止可以让光线透过它,而且照物是倒着的。”   “没错,这种镜子便是先祖所造,”鲁有风慢慢说着,“先祖创造出了一种照物倒着的镜子,又创造出一种照物时可以放大物体的镜子,我也不知他究竟用的是怎样的原理,总而言之,夜燕子车上的小孔,便装有这种奇怪的铜镜,里面的人从这孔中望出去,外面的视野会放大数倍。”   温小棠感慨:“公输先生真是聪明绝顶。”   这孔镜便是破绽,因为夜燕子是精铁所造,刀枪都莫能近它,唯独这个孔是薄弱之处,只要刺中这个孔,便会让车里的人失去外面的视野,他们便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况了。   鲁有风一边按照他的描述不停地翻阅千机图,一边再一一把破解的方法告诉他们,几乎说了有一个时辰后,在场的几人皆觉震撼不已,鲁有风也慢慢停下了话语。   鲁有风说完之后,岳北幽请求他把这千机图暂时给他,他需要把这些图多绘制几份,发到每一个士兵手上,让他们知晓梅影机关的秘密,这样在战场上,宋兵将可以不再惧怕这些机关。   鲁有风脸色黯黯的,把那千机图交给了岳北幽。他心中其实不愿,但人已千里而来,他不能在此刻反悔。   岳北幽撤掉了之前所有的部署,重新安排兵力布防,常州四门的守将已死其三,由岳北幽重新换上新的将领,而他自己则镇守最重要的东门,并将岳家军安排为主力军,分布四门之中。   两淮的各地兵马都在各自应敌,无法相互援助,常州是重中之重,若能将完颜摩击退,才能腾出兵力去救援其他两路宋军。   其他兵马借不到,岳北幽便将附近各府的运粮军、防备军等都调动起来,令常州刺史立刻安排他们朝常州城奔赴。   至此,常州上下,能用得上的兵力几乎一个不差,都被部署完毕。   这可说是完全的破釜沉舟了,岳北幽甚至没有去考虑万一战败之后该如何省下一部分的兵力护着当地的官员们和百姓们逃走,他没有想过失败,他只想赢下这场仗。   此仗输不得。   岳北幽把手上的雪花拍掉,身上的铠甲一片清寒。   众人随他仰头,看到夜色是无尽的漆黑。   两日之后,雪下得更大。   金人的兵营扎在常州城外三十里,营地里的人也注目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雪。   梅影与金兵虽住在同一个营地里,但他们是江湖人,自成一格,并不与那些金人多加接触,一切事宜都由慕秋华代为说话。   这几天慕秋华不在,便都交给了伏阿。   洛小花不在大帐内,下这么大的雪,他还一个人蹲在外面堆雪来玩,似乎是十分无聊的样子。又拿手去掀帐帘,弄得风雪不停地往大帐里灌,里面很快伸出来一只脚,嫌弃地把他踢走。   洛小花被踢翻在雪里,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在积雪里蹭了蹭。   有两个人的声音在大帐里响起,“掌教在何处,都两天不见他了。”   说话的是阴公鬼母,伏阿道:“掌教自会回来的。”   说了等于没说。两人也只好打住。   楚墨白靠在大帐的帘子旁,和帐外的洛小花背影相贴,只隔着一层帐布,闻言微微垂下头。   慕秋华从前天就消失了,一直到现在也未归。   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楚墨白隐隐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这时,苍穹里一只秃鹰盘旋着飞过,发出鸣叫,洛小花抬起头,望着天上浓稠到化都化不开的夜色,以及稠密的大雪。   过了没多久,楚墨白走了出来。   洛小花心有灵犀地跟在他后面。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之地时,前面的楚墨白先行停下,他转过头来看着洛小花。   洛小花微微一笑,觉得楚墨白有话要跟他说,等着他开口。   可等了老半天,等得他快断气了,楚墨白也没说话。   所以说,他就是讨厌和寡言的人在一起,这种人就好像总觉得别人能从你脸上把什么都读出来,所以他什么都不用说。   洛小花忍不住了,问:“楚墨白,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这话问得奇怪,楚墨白神色不变,把他的问题丢还给他:“那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是要走的。”洛小花揣着双臂,靠在一杆金国的旗子下面,隔着雪花望着楚墨白一双剔透明亮的眼睛,“等这里的事了结了,我就会走。那你呢。”   楚墨白冷淡地道:“等这里的事了结了,我也会走。”   洛小花扑哧一笑:“是么,那看来我们的目的可能有些相同。”   “哦?”楚墨白只说了一个字。   洛小花突然把眉毛一提,笑道:“楚墨白,我有一个提议。”   楚墨白看他笑了,便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他竟也微微有了笑意:“我也有一个提议。”   洛小花大笑了几声,他笑,是因为他觉得他和楚墨白想到了一起去。   洛小花的身体随意地歪着,站没站像,但他说话的语气坚定,眯着眼睛,雪花融在他的薄唇上。   某刻里,楚墨白忽然明白了,洛小花已经不再迷茫。   他似乎已经找到了未来的路该如何去走,他如今还留在这里,只因为和他一样,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洛小花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凌晨的时候,洛小花踢着雪,哼着曲子,心情颇好地走去睡觉。   走着走着,便看到未染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嘴巴里的曲子中断,脚也停下,笑哈哈地向她一招手,“哟!”   他嬉皮笑脸,但未染的脸色淡淡的,不像往常,洛小花慢慢收起了笑意,觉出不对。   未染道:“你要走了?”   洛小花心里咯噔,未染听到他和楚墨白说话了?   他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未染抚了抚发端,柔媚一笑:“你怕什么,我随口问问罢了,又不是要去掌教面前告密,你和楚墨白说的什么,我可一个字都没听到,只听到一句‘我是要走的’。”   洛小花轻轻低下头,很久,他才说:“嗯,我是要走了。”   未染简单地答:“哦。”   洛小花古怪地抬起头:“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我有什么话要跟你说,”未染笑道:“你走你留本就是你的事,难道我还能捆住你不成。洛小花,你可要记得,我从来没有捆住过你,也从来没有勉强过你,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关我屁事。”   洛小花苦笑,“对,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未染冷哼:“知道就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给他:“如果你决定要走,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洛小花一怔,继而苦笑之色更浓,叹了口气,手指挠着头。   未染好像很大度,放他离开。   可她又如此小气,非要留下最后那句话。   未染终究不肯原谅他。   洛小花一点也不怕冷似的站在雪地里发呆,等着这漫天大雪把他塑成一个雪人。 第126章 捷报   天已经亮了起来, 大雪依旧在下。   天光真正大亮的时候, 突然,一声极长的号角吹响, 传遍金营。   岳北幽来袭了,金兵正要迎战。   梅影众人从大帐内出来的时候,微觉惊讶。   这还是开战以来, 宋兵首次主动出击。   这岳北幽果然是不一样, 胆魄十足,居然一到常州城,也不休养生息一下, 立即就率兵攻击了。   伏阿与一个金人说了几句话,转身对他们道:“出战。”   洛小花打个哈欠,抱怨起来:“这么冷的天应该睡觉,出什么战。”   伏阿懒得理他, 开始下达命令,让胖瘦二人依旧是做机关总指挥,其他人与他一起配合金兵进攻。   其实不止是洛小花, 就连阴公鬼母也多少有些微词。   他们是江湖人,终究习惯的是江湖方式, 让他们来战场,干行军打仗这吃力的差事, 心里总觉古怪又无趣,尤其慕秋华不在,他们心里的微词就更重。   兵马开始从金营里鱼贯而出, 两军相交,杀声震天。   可等伏阿下达完出战的命令,梅影弟子开始预备上战场,胖瘦两人也即刻叫人推出连弩和战车,就在这时,前方战场上的金兵却突然开始回营了。   这仗才打了半个时辰都不到,居然就打完了。   梅影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胜负如何,待到一炷香后,才知道对面的宋兵并非全军出击,只是派了一支小分队趁机偷袭,偷袭不成后,立刻收兵了。   阴公鬼母哼笑了声,洛小花笑着摸摸自己的泪痣,哈欠连天地说:“虚惊一场,搞什么东西。”   伏阿冷着脸看了这些人几眼,转而到完颜摩的大帐里去了。   楚墨白已经乘上了马,此刻又下来。   看到伏阿进帐时,他仍在想,慕秋华究竟在哪里,以及伏阿知不知道慕秋华在做什么,再以及,此刻伏阿要与完颜摩说什么。   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任何答案。   金营气氛紧张,自从知道岳北幽领兵前来之后,完颜摩原本烧得正旺的气势莫名其妙地就矮了一头。   岳北幽虽已几年未曾统兵,但他当年横扫疆场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威名仍旧留在战场上。   那时候,金人之间流传了一个说法,讲岳飞其实未死,而是重生了,就投生在岳北幽身上,所以岳北幽才会战无不胜,宛如就是当年的岳鹏举。   完颜摩当年曾与岳北幽数度交锋,都败在他手下,对岳北幽深深忌惮。   宋兵不可能无故偷袭,岳北幽必有目的。   完颜摩知道岳北幽用兵之神,所以在那支偷袭小分队收兵之后,他害怕会有陷阱,便没有下令追击。   没想到这天夜里,宋兵再度偷袭。   依旧是来去如风,似乎只想搅乱一下他们的士气,让金兵睡不好觉,不等梅影把各类机关搬出来,宋军再度收兵。   完颜摩依旧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加强了夜间巡逻,谨防宋兵再次偷袭。   第三次的偷袭的确又马上来到,却不是在晚上了。   宋兵选在了第三天的大正午进行突袭,行动迅捷,速战速决,杀灭了几十个金兵后,看到梅影把连弩推了出来,立刻又收兵了。   这一次完颜摩已被激起了怒意,极想追击过去,但还是忍住了。   回营之后,深思熟虑一番,当天晚上,他便命人秘密前去打探,看一看前方战场是否有埋伏。   探子在翌日归来,告诉完颜摩,未有宋兵埋伏的迹象。   完颜摩微觉意外,不免沉思起来,很快便想通了岳北幽的用意。   岳北幽用这种来去如风的战法,极有可能是在变相地给常州城内的大军休养生息的机会。   在岳北幽来之前,常州城内的宋兵已死伤无数,岳北幽需要时间让士兵养伤休息,他害怕他会在此刻强攻常州城,所以干脆反被动为主动,用一支偷袭兵马,来扰乱他们的士气,为常州城争取喘息的时间。   而且,那支偷袭的宋兵每次看到梅影搬出了机关器具,就畏如蛇蝎地立刻遁去了,说明这也是岳北幽嘱咐过他们的,看来岳北幽对他们的机关也极为忌之。   这几个认知让完颜摩的怒意突然消散了,他明白了岳北幽的用意,也就不再惧怕他。   完颜摩思索着,岳北幽的下一次突袭会在什么时候。   他没有想太久,因为岳北幽的速度很快,在第四天天还未亮时,他发动了第四次突袭。   交战片刻后,对面宋营传来鸣金收兵的号角,完颜摩却在此时挥舞了大旗,改变了前几次的命令,下令追击。   但完颜摩未让金兵打头阵,而是以梅影的人马作为前锋。   梅影的人武功好,即便前面有偷袭他们也比金兵更能应付,而完颜摩也不想折损金兵的性命,用这些宋人去对付宋人简直再好不过。   寅时,天将明不明,寒冷异常,处于黑夜和黎明的交替时辰。岳北幽深知兵法,这个时辰是士兵精神力最弱的时候,所以他才会选在此时偷袭。   完颜摩下令追击之后,无数战马踏得大地震动起来,追着那宋室的旗帜飞奔。   梅影几骑当先,马上的楚墨白眉梢警觉地一动,但他没有声张。   身边只有伏阿与他反应一样,忽然勒住了战马,喝令追击的兵马停下。   伏阿的脸在昏昧的天色里尤其显得苍白,说了一句:“你们听到吗?”   洛小花摇头摆脑:“什么东西?”   “雪声,雪里的呼吸声,以及行动声。”伏阿道。   洛小花笑了出来,“那不是很正常?这声音不就是我们的?难道我们都是死人?”   伏阿冷冷道:“不是我们这里的声音。”   “不用这么玄吧,”洛小花嗤笑,“风这么大,雪也这么大,你还能听到呼吸声?你的耳朵难道是顺风耳?”   伏阿一句话把洛小花噎住,“你不是我,自然听不到。”   洛小花呲牙。   伏阿忽然问:“你听到吗?”   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知道他是在问楚墨白。楚墨白道:“我听到。”   伏阿终于回头:“你也听到了?”   “我听到洛小花肚子饿了的声音。”他回答的面不改色。   洛小花的确饿了,所以肚子里时不时地在咕噜噜地叫唤,这个大家都听到了。   几人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有趣地看到伏阿黑下了脸。   洛小花拍了拍肚子,憋笑道:“大家都没听见,只有伏阿听见了,咳,你们这些学艺不精的,怎么能没听见呢!”   伏阿的脸更黑了。他驱马走到副将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副将大声拒绝。   伏阿是要退兵,但完颜摩的命令是要追击,副将自然是听完颜摩的,这些宋人只是为他们打仗而已,哪有资格下命令。   伏阿几乎忍不住有杀了这副将的冲动,但副将并不理他,喝令他们继续追击。   又追出了半里地后,双方拼杀了一阵,宋兵敌不过,且战且退,金兵士气大涨,于是继续去追。   这时候,楚墨白听到了风里再次传来声响。   转过头,意料之中的看到伏阿把眉头皱得更深。   不止是伏阿,洛小花也扬了一下眉头。   这已经不是呼吸声,而是人在雪中行动的声音,这声音已经颇大。   楚墨白听到伏阿低喝:“停!”   回应他这个字的,是胯-下的骏马突然后退鸣叫,随即数十个人从积雪中冲天而起,明晃晃的剑影刀光在漆黑中闪烁银辉。   金错刀最是耀眼,江重雪跃起的身姿张扬,他凌空甩出一刀直接劈开了一名梅影弟子的面孔,连带他的坐骑都被刀气伤得咆哮摔倒。   江重雪这里一共跃起数十人,这些人率先跃起之后,雪地里深藏的岳家军发出震天怒吼,一应而上。   长时间的埋伏几乎冻僵他们的手足,连血液都仿佛凝结,但冲出去的一刹,他们便恢复到了最训练有素的样子,丝毫没有让寒冷把身体拖累得迟缓。   这样的战斗素质绝非普通士兵能有的,而是长年累月每天坚持不懈的严酷训练造就的。   他们从雪中弹起的一瞬,就已令对面的金军胆寒。   楚墨白听到金军高声喊着什么,他虽听不懂,但看到他们眼中露出恐惧。   这是岳家军的兵马,岳北幽特意令他们配合江重雪一起伏击金军。   当年岳家军纵横疆场,让金人失色,从此光是看到岳家军的旗帜,便簌簌发抖。   岳北幽算得极准,他和金人交战过无数次,完颜摩更曾是他手下败将,他很清楚完颜摩的作战策略,也很清楚完颜摩此人的个性特征。他料完颜摩必会按捺不住,所以率先令江重雪一行以及岳家军在金军必会经过的地方埋伏。   他们埋在雪底,不易被人察觉,此刻忽然弹出,让金兵惊恐万分。   洛小花拉着缰绳不停地纵马后退,别人是往前去杀敌,他是往后逃,心想:这伏阿的耳朵真是神了,改天让他去赌坊听骰子,岂不是把把都能赢?   他还在想着赢钱的事,忽然发现一个状况。   那些和姓江的小子一起来的莫金光姜珏等人,怎么没一个是冲他来的?   就连阴公鬼母和胖瘦二人都被他们纠缠住了,却偏偏把他这个梅影的三护法给抛在脑后,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不重要一样。   看到自己这么不被重视,洛小花多少觉得有些气馁,本来是往后退的,现在开始往前跑了,一边跑一边偷偷摸摸地把一个个金兵都打晕在地。   连弩和战车立刻在胖瘦二人的指挥下被推了出来,操控诸葛弩的人立即发箭,手贴上了操纵杆,由一人转动连弩的方向,另一人则按动机括,装上并发射箭矢。   江重雪和周梨,以及莫金光和姜珏四人打头阵,率先掠到一架连弩前,一刀把坐在连弩上操控的两人毙命,不等后面的梅影弟子接手,江重雪已迅速找到千机图上所画的弩臂之下到弩底的三分之二处,他没有丈量工具,只能目测,好在金错刀宽大,可以将命中率提升。   他一刀插入之后,便觉内部繁复的机械牢牢卡住了金错刀,他用力把刀完全没入弩身之后,转动刀柄使劲搅了一搅,连弩突然剧烈震荡了一下,他知道已命中,立刻把金错刀抽出,随即在杀伐声他听到这架诸葛弩里传来机械崩裂之声。   回过头时,他见周梨的却邪剑已插入另一架诸葛弩里。   江重雪开路,周梨和莫金光姜珏在他身后护持,越往前走,越身陷囹圄,越难前行,但四人依旧如一团罡风般冲杀了过去,连续毁掉两架战车后,江重雪一跃而起,如鹤展翅,凌厉地划出一刀,这一刀金光大绽,极为漂亮。   那杆竖得笔直的金国旗子随之倾倒,重重摔落,引发金兵一串惊呼。   月亮沉了下去,天边已渐曙光。   宋兵们抹了把脸上的血,看到江重雪从半空中飞落的身姿,映着探出云端的朝阳,无比耀目。   他们信心猛地提升百倍,岳北幽抓住这恰好的时机厉喝道:“冲过去!就是现在,杀!”   岳北幽在马上挺枪-刺敌,连杀数人之后,他怒吼着令大军继续前行。   岳家军已击破了金军的防线,极目远望,岳北幽携大军如巨浪海啸奔驰过来。   完颜摩在远处见到时已晚了,他面沉似水,几乎把牙都咬碎,下令全军抵抗,胸中怒火滔天。   天很快大亮了,老天爷慷慨地送出了阳光,连日的大雪说停便停,只剩下狂风在遍地的血腥里肆虐。   巳时,岳北幽发出了收兵的命令。   常州城上的守卫看到大军归来,连忙令人打开了城门,迎他们入内,惊心动魄地看到为首的岳北幽身上被鲜血溅满。   但那都是金人的血,他自己并未受伤。   这一场突袭大胜而归,斩敌近千,夺得马匹上百,俘虏几十余名。   虽未攻破金人的大营,但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能有这样的战果已是非凡,况且这是常州之战以来初次获胜,大有鼓舞人心之效。   更重要的是,他们毁掉了梅影多架连弩和战车。   岳北幽忙于清点战果以及再次编排防守,命人严密监控金军动向以防他们出兵报仇,丝毫闲不下来。   常州刺史也跟着他团团转,赵眘却已命人把捷报送去临安。   捷报被递送进皇宫的时候先看到它的是聚在殿外惶惶不可终日的那群臣子们。   数名太医正围在床前给赵构把脉,企图诊断出他究竟中的是何种毒。   哥舒似情的毒-药都是他自己炼制的,配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医们脑门上已渗出汗珠,配不出解药,陛下杀了他们都有可能。   官员把捷报呈给赵构时,赵构终于在床帏里睁开了眼睛。   捷报写得很清楚,没有一点添油加醋的把这场胜仗道出。   赵眘的这封信是为岳北幽写的,他想父皇看到这封信,也许可以宽宥岳北幽冒犯天颜之罪。   赵构直到看完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惊喜,甚至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现在只期望太医能把他的毒解了。   赵构把捷报扔在一边。   一个人俯身拾了起来,把它慢慢折好,“岳将军打了胜仗,陛下不开心吗?”   “朕此刻中毒,有什么可开心的?”他阴郁地道。   秦桧笑了笑,他面对着赵构,背对着众名太医,只有赵构能看清他的脸。   赵构冷笑着把头垂下,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秦桧。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有内侍来禀,几位亲王知陛下中毒,特来求见探望。   赵构的笑容愈发地冷,“告诉他们,朕好得很。”   “不,”秦桧忽然摇头,紧盯着赵构,说:“臣觉得陛下应该亲自去见一见他们,让他们亲眼看一看陛下的确很好。”   赵构因为中毒而心情不佳,实在没有耐心接见他们,但秦桧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沉默片刻后,僵硬地点点头。   接见做的简单而短暂,赵构的目的不过露个面而已,底下的亲王臣子们见他面色红润,虽然神色不大好,但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眼底交换过复杂神色。   赵构只言已由太医们研究出了解药,此刻并不大碍,于是众人恭维两句之后,赵构打个哈欠,便让他们都退了。   回到寝殿,赵构扬起的嘴角松弛下来,恢复冰冷模样。   他心中清楚,那些人不过就是想确定他还没死而已,如果他今日不见一见他们,他们就会认为他快要不行了,如果他死了,那些人可就有的忙了。   忙着改朝换代,推立新君。   那些王公贵戚们,那些赵姓的族人们,他们都盼着能趁乱自立。   外面是艳阳天,雪色初霁,天边朝阳照在殿前的螭首上。   秦桧站在背光的地方,面容不甚清晰:“陛下,明日开始,恢复早朝吧。让他们每天都见一见陛下,他们就相信陛下的毒是真的解了。”   赵构懒洋洋地把头转向他,眼神却很逼仄,笑道:“满朝文武,只有丞相待朕最为真诚,不像外面那些人。”   秦桧微微低下了一点头。   赵构扯过锦被,盖在身上,叹了口气,说:“退下吧,朕要睡一会儿。”   秦桧告退,一脚跨出殿外后,他才敢挺起腰板,身上的衮服随风摇曳,由内侍引着出宫了。   殿内的赵构没有真的要睡,只是不想再看秦桧那张满腹心机的脸。   赵构慢慢躺倒,瞪着眼睛注目床上的雪白流苏,看着看着,他就想到了岳北幽。   他没有想到捷报会来得这么快,不震惊是假的。   几天之前,临安几乎要沦落到金人之手,当时所有人都告诉他,快要守不住了,请求陛下在临安失陷之前立刻从海上逃离。   只有一个人,当着他的面许下承诺,一定会为他守住临安。   岳北幽。他真的说到做到。   很快,他的震惊慢慢消散了,奇异地弯着唇角。   是了,那人一向是说到做到的,什么时候出过错呢,他是不会错的,错的向来是他这个九五之尊。   窗上浮光掠影,将他的轮廓细细描摹,黄袍裹着一副清瘦骨架。   赵构在这方大殿里,外面怎么天翻地覆,怎么金戈铁马,他都听不到。   其实很多东西他都听不到,他能听到的不过是殿外那群臣子们向他说话的声音,他能看到的,也不过是这座临安府而已。   不,他的眼哪能望尽整个临安,顶多也就这座皇宫罢了。   其实这世上最鼠目寸光的人,是堂堂天子。   赵构嘴角有淡淡的笑,笑意微显虚弱。   为什么不喜欢岳北幽。   因为岳北幽总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被他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将其赐死的人。   岳北幽锐意的眼神,怎么都折不弯的风骨,以及他收复河山一雪靖康之耻的承诺,都像极了那人。   他见过太多虚伪的面孔,到最后发现,反而是这样坚毅忠贞的脸,比外面那些虚伪的人,更令人恐惧。   赵构的瞳孔里掠过千变万化的情绪,最终,他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彼时冬光移了过来,流泻在赵构身旁,光线里是一团团飞舞的尘埃。 第127章 粮仓   此后几天, 从宫外呈进来的捷报多了两封, 然后便是第四封。   赵眘把第四封捷报命人飞马送去临安的时候,他在回廊下搓了搓冻僵的手, 满脸悦色地一脚跨进前厅。   里面交谈的声音因他弱了下去,皆向他行礼。   赵眘看到他们神色郑重,殊无多少喜悦的样子, 他微微愣住, 不料会看到这样的反应。   常州的将士和刺史皆在,周梨和江重雪也在,他们围着岳北幽, 站在沙盘地图前,几乎把岳北幽的身姿都挡掉。   这几日衣不卸甲,每个人铠甲上都浸透风霜与血。他走近的时候,闻到轻微的血腥气。岳北幽看到他来, 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   听了半炷香的时间,赵眘终于明白每个人脸色沉重的原因。   自从那次突袭成功之后,岳北幽乘胜追击, 反被动为主动,多次发兵与金人正面交锋, 有岳家军打头阵,加上岳北幽的指挥, 他们几乎再没吃过败仗。   这势头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接连获胜的消息传开之后,城中都已经有百姓开始放起庆贺的爆竹了。就连赵眘都要相信, 他们不久就可以驱退金人,把他们赶出中原。   可是真的这么容易么。   现在,赵眘冷静下来,开始慢慢肃清被喜悦冲昏的头脑。   这些天在和金人的交锋中,他们虽节节胜利,但仔细一想,那些胜利的战果中,除了击破了梅影的机关,夺得了一些物资之外,其实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的进展。   金军还是盘踞在城外三十里处,令他们无法撼动,每次想直捣黄龙,都频频受阻。   金军虽打不进来,但他们也无法令金军退兵。   赵眘忽然有了一个更悚然的想法,盘旋在脑子里,直到岳北幽替他说出口:“这几日我们每次进攻,金兵看上去都好像无心应战,被我们杀得溃逃,那定是装出来的。我想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一时强攻不下常州城,所以改变了策略。”   赵眘掌心出汗,他的想法得到了岳北幽的证实。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岳北幽一一看向他们:“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了。”   赵眘喃喃:“他们想把我们困死在城里。”   几人缄默不语,岳北幽抓了把沙盘里的细沙,牢牢攥于手心,眉宇形成几道沉思的沟壑。   完颜摩深知撼动岳北幽以及岳家军是极难的,何况城中还有江重雪这些武林高手,所以他干脆就与岳北幽相反,岳北幽是反被动为主动,他便反主动为被动,而实际上是看似被动。   金军以退为守,每次交锋都佯装失败继而撤退,以此消耗他们的战斗力。   常州城再大,被围困久了,补给也会成为一个大问题,完颜摩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想以不变应万变,让常州城里的士兵们坐吃山空,耗尽粮草,彻底等常州变为一座死城,他们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拿下。   江重雪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点在沙盘上的某个位置,然后他顺着沙盘上的弯沟慢慢画出一条长龙,“完颜摩敢用这样的法子和我们耗下去,说明他们必有一条很长的粮草补给线,由大后方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输送粮草,保证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才有能力在这里和我们耗费时间。”   一名守将道:“这不可能。金军远从漠北而来,途径多地,他们怎么可能拉出这么长的一条补给线。”   江重雪收回手指,望着自己画的那条细龙,“我没说这条补给线一定是金军自己的。”   那人一怔,“什么意思?”   江重雪抬起头,岳北幽心领神会。   梅影与金人勾结,也许,金人的粮草补给,也是由梅影为他们安排的,所以金人没有后顾之忧。   岳北幽只简单道:“金营之中有中原人,也许是他们相助金人,供给金人粮草辎重。”   “将军说的是那些武功出神入化的黑袍人吗?”有人道,目光显露惊恐,“他们个个都行动如风,连岳家军都奈何不了他们,身手好得让人害怕,简直像一群怪物……”他说到最后两个字,惊觉自己失言,瞥了瞥江重雪和周梨,好在那两人恍若未闻,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换过话头,“那些人到底是谁?”   “叛国之人。”岳北幽只用了这四个字做总结。   这时,一名士兵前来禀告:有一个江湖人,自敌军来,说要见建王殿下和岳将军,有重要消息要送给他们。   屋子里的几人皆都震惊。   周梨本来以为是求醉城来了,但听他说只有一个人,还是来自敌军的,便觉得有些奇怪。   岳北幽和赵眘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江重雪和周梨,过去一阵,四人同行,去看一看那人是谁。   赵眘问士兵:“那人说什么?”   “他只说要见殿下和将军,其余的什么都不肯说。”   “你们没把那人拿下吗?”   “他、他武功高强,我们根本近不了他身。”   “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只有他一个。”   等他们到了城门,看到守城的士兵们正与那人对面而立,而看清那人是谁,周梨的嘴巴微微张大。   楚墨白身着黑袍,一身衣裳被风鼓荡着飘曳,除了脸之外,只有执剑的手露在外面,这两个地方倒都是雪一样的白。   他竟没骑马,大概是一路使着轻功而来。   他站在一侧的屋檐下避雪,地方窄狭,根本挡不住什么,黑袍上被雪水浸透。   周围十几个士兵,把他围堵起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甚好,毕竟在战场上见识过这些黑袍人的厉害。   但这个人从城门跃下来后,便只说他要见建王殿下和岳将军,再无余话。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偶尔拂落一下身上的雪花而已。   看到江重雪和周梨走来时,他侧过了身子,手中朔月的剑柄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帽子掀了下来,完全露出了他的脸,不动声色的,像浮着一层冰,略显阴冷。   楚墨白看到江重雪时,微微皱了一下眉。他此来是为一件重要的事,不想在江重雪身上耽搁时间,而江重雪每次见了他,总喜欢找他的麻烦,不肯轻易放过他,而他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被江重雪缠住,拖延他回金营的时间。   金营那里,有洛小花给他做掩护,但时间久了,他也怕洛小花瞒不住。   所以楚墨白看到江重雪把金错刀往上提起一寸时,立刻开门见山:“我此来是为助你们早日结束这场仗,不然再这样打下去,你们一定会输。”   江重雪提刀的动作很细微,他说完这句话,那个动作停了下来。   周梨没办法从他脸上看出他是否说的是真话,她道:“我军节节胜利,攻破金军指日可待,不出十天,一定可以把金人赶出中原,你现在跑来说这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更不明白你的用意。”   “你们都中计了,”楚墨白说,他的神色渐露失望,原以为他们应该已经发现了金人的计策,但听周梨的话,竟还自以为是真的赢了金人么,“这都是完颜摩做出来的假象,以退为守,他们是在保存实力,再这样打下去,你们一定会疲惫不堪,不需金兵动手,到时粮草耗尽,就先自取灭亡了。”   周梨不过试探他一下,没想到引出了楚墨白这些大实话。   这些她其实都已知道了,但经由楚墨白亲口说出来,也就可以更加确信了。   楚墨白把头一偏,看向了赵眘和岳北幽。   这个人赵眘和岳北幽都记得,在机关城时遇到过。   半晌,岳北幽叫士兵们收起兵器,把他们屏退,对楚墨白道:“你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们。”   楚墨白点头:“是。”   岳北幽道:“你说。”   “我不知将军是否已看出金人佯装失败的计策。”楚墨白慢声道,他看岳北幽的脸色无悲无喜,无法窥出半点情绪,他便知道岳北幽还是对他存了戒心,“我想你城中的存粮大概并不够与金人做持久战,但金人可以,有梅影相助,他们的粮草辎重可以让他们在这里耗上一年半载也绰绰有余。”   岳北幽不说话,等着他把话说完。   楚墨白凝视他,低声说出了重点:“想要结束这场仗,只有两个方法。其一,你们拼死一战,看看最后会鹿死谁手。其二,切断金人的粮草补给,毁掉他们的粮仓。你们不知道粮仓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此来,便是告诉你们金军的屯粮之地。”   四人脸色惊奇,涌进口鼻里的风雪都化作了热意。   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金军的粮仓,将其损毁,到时就可以不战而胜,不用再死那么多人。   赵眘急急问道:“在哪里?”   楚墨白一字一字地道:“东门西南方位,四十里处,一座无名的山丘之中。”   “四十里?”周梨惊讶,“这么近?”   一般粮草辎重为避免敌人发现或被攻击,都会放在大后方。金军的粮草离他们的城池只有四十里,把粮仓设在那里,这未免太大胆了。   “虽近在咫尺,但对你们,远在天边。”楚墨白道:“那地方在地图上是寻不出的。”   这是一个死角的方位,连地图上都未曾标明,所以哪怕他们对着地图研究再久,去猜金人会把粮草置于何处,也永远猜不对,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一时间,三人表情各异地盯着楚墨白。   可是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也许是陷阱也尤未可知。   赵眘和岳北幽对视一眼,心底皆斗争起来,不知该不该信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楚墨白带来的信息太让人惊喜,如果是真的,那不啻为掌握了金军的命门,随时可以掐断金军的生命线。   赵眘一时做不了决定,看向岳北幽,岳北幽在思忖。   楚墨白却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最后说道:“我现在必须回去。请殿下和将军一定信我。”   言罢,楚墨白袍角扬起,走出一步,远处的士兵见他动了,兵刃纷纷出鞘。   他要走,无人能拦住他。岳北幽知道这些人的厉害,挥手让士兵放行。   楚墨白漆黑的背影在夜色里一晃而过,像一只振翅的大鸟,城头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身姿,只是一瞬,就在雪中湮没不见了,一点动静都没发出。   岳北幽看着这人离开的方向:“江公子,你对此人知道多少?”   江重雪沉声:“楚墨白,曾经的小楼楼主。”   赵眘意外了,这让他没有想到。   小楼虽是江湖门派,但朝廷里的人也是知道的,毕竟小楼和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楼辈出奇人,曾有一个楼主,还与当年的岳元帅一起打过金人。   赵眘无意去插手江湖中事,只道:“你说他可不可信?”   江重雪沉默良久:“你若问我的话,我会说不可信。但我的话不能作准,你不必听我的。”   赵眘更意外了,转身看他。   岳北幽沉默了一下:“江公子,你与他是否有仇怨?”   江重雪的五官扭曲起来,面色一片黑沉。   于是岳北幽不再问下去,已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江重雪既与那人有私仇,那他说那人不可信,就没有什么说服力了,所以他才会在后面加上那句不用作准的话。   岳北幽沉思良久,如此两难,进退维谷。   片刻后,岳北幽道:“容我想一想吧。”   几人回到府衙,各自回房。   周梨坐在椅子里,没有点灯,过了许久,她听到对面重雪的屋子里传来动静。   她霍然而起,却没有推开房门,强自忍耐。   江重雪的手脚很轻,如果不是她有心留意的话,根本无法察觉。   没多久,声音消失了,周梨推开门,发现江重雪的屋子里已空无一人。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重雪忍耐不住,她也知劝不动他,故没有阻拦。   周梨回到屋子里,一夜未睡,天未大亮时,她听到对面屋子的门又开了,她终于松了口气,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周梨开门时,江重雪高大的身姿立在门外,身上浸透寒霜,提了提手里的油纸包,“城南有名的肉包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给你买了两个。”   周梨眨了眨眼睛,江重雪偏头看她,把她拆穿:“又没睡觉,干什么一脸起床气的样子。”   她奇异地道:“你怎么知道……”   “我出去的时候,听到你房里的动静了,知道你没睡。”   “……”她不过就是起身的时候动作快了点,这都能听到,什么耳朵。   过了一会儿,周梨道:“去过城外四十里的那座无名山丘了?的确是粮仓所在吗?”   江重雪轻轻抿唇:“我们先去见殿下和岳将军。”   一早北风呼啸,干燥的风雪如刀子一样侵蚀着常州城。   赵眘起得也早,才洗漱完,江重雪与周梨便来见他。   赵眘一杯热茶正下肚,抬头惊讶道:“你昨晚去了东门外四十里处?”   江重雪神色淡定,并无受伤,赵眘便知此行还算顺利。   不过他真是胆大,若昨夜那个楚墨白说的是假话,他这一去可能会遇到梅影的陷阱也说不定。   片刻,岳北幽也来到,四人围在沙盘前,江重雪的目光垂了下来,三人看江重雪取过一枚红旗插在沙盘上,“就是这里。”   红旗所在位置,便是金人粮仓。东门西南方位四十里,与楚墨白所说的正好契合。   但契合归契合,也有可能是敌人故布疑阵。   岳北幽知晓其中利害,问:“你见到什么?”   “粮仓,”江重雪道,“金军的粮草辎重都摆放于此,而他们的补给线就在这粮仓的后方,为避免我们找到,他们从荒地里开了一条路来运粮。”   岳北幽继续问:“能否确信是真的,还是金人故意惑人耳目的。”   江重雪思索一下,“八成,至少有八成的可能,这的确是金人的粮仓。”   岳北幽静默,八成,那已经是很高了,战场之上历来有八成胜算,都是极高的了。   “我潜入之后,细细观察,从地上拖运粮车的痕迹,到粮食的干净和潮湿程度,以及各种细节上,都判断出,这应是金人的粮仓无误,那些痕迹绝不可能是造假的,还有,”江重雪把双手环在胸前,“我见到了伏阿,粮仓的看守人便是伏阿。”   如果是伏阿看守着那个地方,说明那里极其重要,也就更有可能是金人的粮仓了。   赵眘道:“这么说,那个楚墨白给我们带来的这条线索,是真的。”   江重雪没有正面回答他,仅仅道:“我只是把我亲眼见到的告诉你们,至于其他的,我无法下决断。”   沉默之后,岳北幽陷入了抉择的境地。他走到门外,让人把各位将领都请来。   江重雪奔波了一晚,在此时方显露出一些疲色。雪夜疾奔,他武功虽好,但总是会累的。   他和周梨两人暂且退出去休息。   待两个时辰后,两人再次来到府衙前。   已经正午,两人在府衙前看到几位将领正好大步而出,迎面遇着了他们。   江重雪似料到发生了何事,张口便说:“岳将军决定了?”   其中一人点头,“我与诸位将领一致认为,毁掉金人的粮仓会是解决燃眉之急最好的办法,岳将军考虑过后,终于同意了我们的看法,所以今明二天我们会开始筹谋准备。”   江重雪还是皱了下眉,虽然他早已猜出他们会做出这个决定,但还是要说:“我觉得,该再考虑一下。”   “常州城里的士兵与百姓都等不起了。”   “若有陷阱,该当如何?”   那人看了江重雪一眼,“江少侠不是已去那里查探过了,说并无陷阱吗?”   “我没有这么说过,”江重雪冷冷道:“我只是告诉将军,那里的确有金人摆放的粮食,其余的,一概无法保证。”   那人吐出一口气:“那便够了。战场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   听他口气,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江重雪也就不再多言,几人看话语冷场,告辞而去。   他们走后,江重雪还在垂头沉思,周梨忽然轻唤了一声:“殿下。”   他抬起头,赵眘不知何时从府里出来的,此刻立在大门内。   赵眘身形清秀,披着雪白大氅,极为畏寒的模样,但脸上却坚毅。   他来了有些时候,正好把江重雪的话都听进去了。   赵眘道:“你觉不妥吗?”   “是。”江重雪毫不避讳。   赵眘默然。其实这个决定是他下的,阿幽也觉不妥,但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个决定,以挽救现在的僵局,最终在他和诸位将领的执意下,阿幽便也同意了。   半晌,赵眘慢慢道:“但我们的决定并不会变。”   “我知道,”江重雪平平淡淡地说:“我为你们去查探粮仓,把该告诉你们的都已告诉你们了,至于后面怎么做,便由殿下和将军,以及诸位将领做决定,我觉不妥,那只是出于我的直觉,我亦不能保证这直觉是否准确,殿下也就不必将我的话列入考虑。”   赵眘笑了起来。   江重雪此人,初识如雷电风火,待深知之后,却发现他心中自有辽阔天地,清明郎朗,不可催折,他说:“我有一事,又要麻烦江少侠。”   “我们会去的,”江重雪无需他开口请求,径自道:“护卫粮仓的人里有梅影在,要毁掉它自然需要我们。以后殿下要我做什么事,尽管道来,不必每次都说麻烦。”   赵眘笑道:“好。”   他说了这一个字后,原本该抬脚离开,却又回过身来,口角含了深刻的笑意:“江少侠的意思,是以后都可以叫江少侠为我做事吗?”   江重雪脱口便说:“当然……”   赵眘眼睛一亮,江重雪慢悠悠地接下后话:“……不是。我说的是在击退金人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任凭殿下差遣而已。殿下不要多想。”   见江重雪没往他布下的陷阱里跳,赵眘虽有些失望,但微笑不减。   江重雪若能为朝廷所用,为他所用,必有裨益。不过这样一个人,他倒也不想勉强与他,而且,就是想勉强也勉强不了。   “看来殿下很喜欢你。”赵眘去后,周梨支着下颌,笑得不怀好意。   也不知她想到哪里去了,江重雪撇了撇嘴,道:“难道喜欢我的人还少吗?”   未见过这样自夸的,周梨给他一脚。   岳北幽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对金人正面出击,另一路趁机偷袭金人的粮仓,让金人腹背受敌。   江重雪一行人自然是被安排到了第二路偷袭粮仓的人里去,如果第二路的人马能够一击得手,金人必定大乱,第一路自然不战而胜,那么接下来,他们就可以反客为主。   出兵之日定在两日后。   那日晨光熹微,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   周梨把雪花抓在手里的时候,看着它慢慢化透了,掌心一片冰凉。   身后有马蹄声,众人看到岳北幽和赵眘骑马而来,赵眘戎装著身,在马上勒住了缰绳。   岳北幽已敛了眉目,微微昂起头颅,注视了一会儿这变幻莫测的天象:“再过半个时辰,你们先走,我们再出兵。”   半个时辰后,江重雪一行直扑城外四十里的粮仓,按照计划,等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眘与岳北幽还有几位将领率兵出城。 第128章 朔月   此次出兵, 岳北幽始终怀有疑虑, 但赵眘和诸位将领都觉他考虑太多。   岳北幽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该再有疑虑, 可多年在战场上拼杀的直觉叫他始终有一丝不安的感觉萦绕心头。   岳北幽的感觉是对的。   楚墨白查出那粮仓所在时,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在他身边,那人便是洛小花。   洛小花说自己要将这里的事情了结掉, 然后再离开。他所谓的了结便是要为宋军打探出粮仓所在。粮仓的位置哪怕是在金营里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 五护法中得悉真相的人只有伏阿。   楚墨白和洛小花两人花费了不少时间查到了这个位置,两人决定,由楚墨白入常州城告知岳北幽真相, 洛小花留在金营里为他瞒天过海。   江重雪一行出城之后,快马迎风,寒冷刺骨。   待来到仓营时,江重雪率先便觉出了不对劲。   仓营的守卫极少, 与他前次来时完全不同。   待杀了几个金兵检查之后,发现粮食和辎重都被搬走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重雪紧蹙双眉, 一阵风刮过的时间里,他想通了, 脸色发白。   金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他们料到了江重雪一行会来打粮仓的主意, 故意留下一个空壳子。   他们的目的是想把这些江湖人调开,继而对付赵眘和岳北幽。   千算万算,江重雪一直在猜测他们会在这里遇到埋伏, 所以格外小心谨慎,已预备好了会有一场恶战,但怎么也没算到,埋伏根本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另一片战场上。   金人的目的,是调虎离山,从而进攻常州城。   可惜江重雪想通时已晚了,四十里外的战场已漫天血腥。   赵眘失了马匹,正被金人们围堵。   他与岳北幽冲散了,保护他的亲兵只剩寥寥三四个,铠甲被血。   好在一名将领来得快,冲开了敌阵,重新扶赵眘上马,赵眘尚未坐稳,那将领宽大的手掌往马屁股上一拍,连人带马瞬间窜出一丈多远。   尸横遍野,马蹄就这样在无数具尸体上践踏着,迎面刮来的风能把人皮肉冻伤。   赵眘眼眶殷红,整张脸紧紧绷着,身体里滚着一团炙热的火。   金人以残兵做前锋,故作衰弱,在他们强攻之下转身便逃。   穷寇莫追,关键时刻,他竟忘了这兵家大忌,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想到江重雪那里必已得手,故没有留后路,不顾阿幽的劝阻,一心追击,追至这处峡谷中,便遭受了金人可怕的伏击。   是他的错。   赵眘把牙关咬得生疼,忽然抬手,勒住了一路疾驰的马匹,马儿猛地刹住。   赵眘想回去,可他又怕回去之后,又要诸将保护,岂不是拖累他们。   正踌躇不定,这时,前面不远之处突如其来地挤进一抹黑影。   说是突如其来,因为赵眘一直目视前方,根本没看到任何物体的移动,而那黑影突然就凭空而现了。   消失许久的慕秋华以一种翩翩君子的姿态站着,右手背在身后,那只手上失去了两根手指。   他衣袍在狂风里不停翻滚,他看到赵眘驱马而来,手从袖子里伸出,手掌异常苍白,如覆冰霜。   慕秋华眼睛极锐,看到赵眘面露惊恐,急扯住缰绳意欲转过方向,他在这时一掌推出。   化雪手的掌风威力十足,骏马竟然直接被掀飞,赵眘从马上摔下,胸口一阵闷痛,在半空中便吐出一口鲜血。   被击飞在地后,脏腑的疼痛感也一并袭来,他在那个当口竟能觉出自己至少断了两根肋骨,就像摔在了万丈冰窟里,全身簌簌发冷。   “我劝殿下不要乱动,”慕秋华一步步走到赵眘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淡笑道:“中了我的化雪手,动的越多,死的越快。”   赵眘爬不起来,慕秋华近一步,他便用背脊蹭着地面后退。   终于,慕秋华不往前走了,露出一个轻笑,“原想看着你死,不过我没那空闲,罢了,送你上路吧。”   赵眘瞳孔骤缩,慕秋华一掌劈向他天灵盖,他猛地把眼睛一闭。   但死亡未至,下一刻,忽然听到这人温润的声音,笑叹道:“好徒弟。”   赵眘猛地睁眼,看到一人将慕秋华的化雪手硬生生接下了。   慕秋华微笑看着那只肌肤瓷白的手,轻轻抬头。   楚墨白硬是用内力抗住了化雪手的威力,但脸已微微扭曲。   慕秋华故作不解:“墨白,你这是做什么?”   楚墨白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看到慕秋华眼中不加掩饰的笑意,心中悲愤之情愈盛。   慕秋华太了解他,洞悉地道:“为师还未多谢你,若不是你去通风报信,我们岂有今日的大捷。”   这句话将楚墨白说得崩溃,楚墨白低吼了一声,拔剑划向慕秋华。   这一剑是小楼剑法,慕秋华识得,他右手一挡,化解了朔月剑的剑气,内力震出之后,楚墨白抬起左手阻挡,他左手上握着剑鞘,“叮”地一声,银鞘碎裂。   楚墨白中了化雪手,本该先化解寒气,但他不管不顾,催逼着内力招招都对慕秋华下了死手。   慕秋华起初只是防守,五十招过后,不得不改为进攻。他这里一进攻,用了八成功力,不消一百招,楚墨白便开始为他掣肘。   迅雷不及掩耳的交手中,楚墨白眼角赤红,太阳穴隐约作痛。   慕秋华原来一直都在常州,可是,他又怎么会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把粮仓位置泄露给了赵眘和岳北幽?   楚墨白忽然浑身冰冷,他猛地抬头去看慕秋华。   他是在常州城中么。   楚墨白被这个想法激得皮相生凉。   慕秋华一直都在城中,窥伺着赵眘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许在他冒了诺大风险孤身去常州城的那个夜里,慕秋华正在暗处注视着他。   楚墨白的手无法抑制地一抖。   慕秋华还有心情谈笑风生,指责道:“对师父下杀手,可知何罪?为师从小是怎么教你的,礼义廉耻,天地君亲师,你都忘了吗?”   楚墨白的手指禁不住地发抖,连带着全身都处在一种不可克制的状态里。   他想让慕秋华闭嘴,他简直一个字也不想听他说。   这时,背后一道凛冽的气息迅速袭来,楚墨白认出这是谁人身上所携,当下便要回身,可惜前有慕秋华在,不容他分神,随即后背便被击了一掌,也是化雪手,楚墨白一直强忍的内息瞬间紊乱,他向前冲了几步,几乎要撞上慕秋华。   慕秋华在那一刹忽然收手,甚至好心地扶了一把楚墨白,让他不至于跌倒。   背后的伏阿看到那一幕,唇线不自觉地紧绷。   楚墨白勉强站稳,诡异地盯着慕秋华。   慕秋华微笑:“墨白,我辛辛苦苦教导你,怎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死了,你是我的好徒弟,我怎么舍得。”   楚墨白怔道:“不舍得?”   慕秋华笑得温情脉脉,“当然。”   楚墨白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叫他:“师父。”   他声音喑哑,慕秋华都泛起怜惜。   但是慕秋华看不到被发丝挡住的楚墨白的眼,里面一片冷凝,丝毫没有温度。   那一声师父话音方落,楚墨白毫无预兆地一掌拍在慕秋华胸口,慕秋华急退!   为时已晚,他结结实实地受了楚墨白这一掌。   但却是楚墨白俯下了身,剑尖抵地,苍白唇角洇出一缕血丝。   楚墨白这一掌伤人自伤,他先后受了慕秋华和伏阿的两次化雪手,内伤已深,本不该再运功。   伏阿大怒,衣袂向前掠去,手掌劈向楚墨白颈项,却被慕秋华喝止:“住手!”   “师父!”伏阿咬牙切齿,但还是听话地把手掌悬在了半空,没有劈下去,“他竟然敢对师父动手!他死不足惜!”   慕秋华冷下了脸色:“他死不死,由我说了算,不是由你。”   伏阿把那一掌收拢为拳,手指并得极紧,被慕秋华这句话说得脸上血色全无。   楚墨白委顿在地,嘴边的血越渗越多,却不料在此时刻,体内的坏字经还要给他雪上添霜,真气乱碰乱撞。   慕秋华注意到了他的失常,看着他的脸青白一阵,面颊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雾。   “我告诉过你,怎么抵御坏字经破坏身体,你看看你,怎么就是不听?”慕秋华叹息道。   楚墨白浑身一颤,慢慢抬起头,慕秋华像料准了他没有力气再打他一掌,故毫无惧怕。   慕秋华俯身下来,手从楚墨白的下颌移到了他的右肩,他手上猛一用力,楚墨白痛极大叫,手里的朔月剑松开,轻轻坠地。   右边的肩骨再次断裂,这是慕秋华第二次捏断他的骨头。   那个地方当初不知花费了多久,才总算养好,而自从断过一次后,时不时地便会隐隐作痛。   这太痛了,痛得几乎要把全身撕裂。   楚墨白剧烈地呼吸,不停地颤抖。人极痛之下,喊声便不绝。   慕秋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仍止不住楚墨白的嘶喊从他指缝间漏出来。   当初楚墨白被六大派围攻,是慕秋华把他从小楼的戒律堂救出。   他那时伤得太重,春风渡消失,慕秋华便把一部分的坏字经真气封存在他体内。他伤好之后,知晓了自己永远地失去了春风渡,便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了坏字经上。   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武功,但唯一能与慕秋华对抗的,也许就是坏字经了。   直到他开始修习坏字经后,慕秋华才把这门武功的缺陷告诉给他,但那时已为时晚矣。   不久之前,楚墨白便开始觉得坏字经在体内肆虐,让他觉得身体隐隐作痛,而逐渐的,那痛意越来越深刻。   慕秋华没有提早告诉他,自然是故意的。   此刻,慕秋华疼惜地摸了摸楚墨白的头发,说:“华山血案之后,你日以继夜地用春风渡为我疗伤,几乎耗尽自己的心血,也要救为师,让为师好生感动。当初的华山血案,我一人对四人,终究吃力了些,杀了陈秋梧后,我体内的坏字经便到了临界点,就像今天的你一样,所以我很明白你的痛苦。当时我便想,该如何是好,我想啊想,终于被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何必去吸收其他人的功力,那多费精力,我身边不是有一个好徒弟么,他身上不是有天下至正至绵的春风渡么,”慕秋华诉说的语气十分开怀,笑道:“春风渡可真是一门好武功,这些年,还要多谢我的好徒弟,一直在倾尽全力地为我疗伤,助我的坏字经更上一层楼。”   哐啷,楚墨白握不住朔月剑了,他嘴唇轻微地开合,像要吐出什么话语,但没有力气说。   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之际,楚墨白的眼神露出了片刻的迷茫。   慕秋华一手将他带大,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在说‘为什么’吗?”   疼痛尚未过去,楚墨白还在发抖。   慕秋华却在此刻,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阴沉笑意,笑得甚是愤怒,让旁观的伏阿愣住。   师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杀人的时候可以笑,生气的时候更要笑,但从未有哪一刻,见他表现出这样的愤恨。   “因为一个人,”慕秋华道:“一个一身干干净净,绝不染片叶污泥的人,”他突如其来的抬起头,问伏阿,“你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吗?”   伏阿呆了一下:“不信。”   “可的确是有的,就那一个人,这世上就那一个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慕秋华控制不住地冷笑起来,手指微微颤了几下,“所以,我很想看看,若我把一个人培养得高洁无暇,然后再亲自把他摔进污泥里,到时他还能不能保持那种令人发指的干净,”他又摸上楚墨白的头,“好徒弟,多谢你让我看到了,不过,”他蓦地又把手收回来,语气一刹变得冷硬,“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不该死,他就算要死,也该是死在我手上。可他死了,他死了。可惜你终究不是那个人,而且,你比他没用多了。”   慕秋华习惯于给人一颗糖,再给人一巴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圣教的用意么,你以为自己只要练成坏字经就可与我抗衡了么,天真。你还以为你是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楚墨白么,你早就不是了,你和我一样,我们都该是杀人不眨眼的人。”   楚墨白耗尽心力,他的右手废了,只能用左臂撑着地面,说一个字:“不。”   “真的吗?”慕秋华将他看透,大笑起来,“真的不是吗?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在小楼山脚下,杀了多少六大派的弟子吗?又杀了多少武林同道?你不是从不杀正派之人的吗?难道他们误会你了,你就要杀了他们?你可知道你当时下手有多么狠绝吗?”   楚墨白匍匐在地,一边拼命压制疼痛,一边死死地盯住地面。   “还有青城派呢?”慕秋华轻笑着道,“何时攻打青城派是我一早便决定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怎么不去通知他们,怎么不去救青城派,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青城派上下被屠戮殆尽?”   楚墨白的手指在虚空中抓了几下,终于,给他抓到了,他的朔月剑。   朔月,朔月。   兵器谱上评朔月“月不出云,天下混黑。清越朗朗,一身正气。”   楚墨白抓到了朔月剑,就像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慕秋华的话切中了他的要害,让他全身发抖,唯独握着朔月时,他能有一些喘息的力气。   “朔月剑,”慕秋华微微笑着,想把这剑从楚墨白手中取走,奈何楚墨白握得紧,像长在了他身体上,一时难以分离,慕秋华笑道:“不错,这剑就该你拿,这世上没人比你更适合朔月。你知道朔月之名何来么,‘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朔月之日,不见其月,天下漆黑,浑然无状,这就是朔月。”   慕秋华凑近楚墨白脸颊,低语,“你和朔月一样,一片漆黑,无光无茫,所以你就该活在黑暗里,以朔月剑杀尽天下人。”   楚墨白蓦然睁大了眼睛,胸腔里发出散碎得不成样子的低鸣。   不。   不是这样。   从前慕秋华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朔月之日,天下无月,世间漆黑无状,为何要将此剑命名为朔月?”   “因为朔月剑一出,可扫清浊黑,还人间光明。墨白,天下纷扰,尔虞我诈,故世人皆苦。侠之大者,就该行走与人世最漆黑之地,以手中长剑,破开漆黑。创此剑者,正是为此信念,故将此剑名为,朔月。”   彼时的少年骨肉未丰,但眉宇里已如白雪洁净,不沾丝毫污秽,微微笑道:“多谢师父,徒儿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么。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杀六大派的人。为什么不去救青城派。为什么陆蕴爬到他脚边的时候,他一点要救他的心思都没有浮起。   慕秋华慢慢站了起来,把最后的话告诉他:“我的好徒弟,你知道你的结局会是怎样么。你会背负屠杀六大派的骂声,背负让宋军失败的恶名,成为一个千古罪人,你会被世人唾骂,你会痛苦而死。”   楚墨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连他一直执着的那个不字,都无法从他嘴巴里听到了。   慕秋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有了某种愉悦的笑意,“伏阿。”   伏阿呆在一旁,很久没有言语,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慕秋华嘴巴里传出,惊得他倒退一步,才发现自己背脊上不知何时已被流下的冷汗浸透。   他屏着呼吸,呆呆望着慕秋华。   慕秋华用一种从未对伏阿展现过的温柔眼神看着他:“杀了他。”   “谁?”伏阿茫然。   是赵眘,还是……   “当然是楚墨白,”慕秋华微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杀他,不是么。”   伏阿惊讶:“杀了楚墨白?”   慕秋华点头。   伏阿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师父待楚墨白如天上之日,自小把他捧在神坛上,而把他扔到了漆黑里。   谁都知道慕秋华有两个徒弟,可谁知道他的存在呢。   现在,他终于可以杀了楚墨白了。   伏阿舔了舔嘴唇,他看着慕秋华,敬畏地颤抖。   慕秋华一手按住了他的肩,伏阿忍不住害怕,怕他会用力,把他的肩骨也捏断。   “伏阿,杀了他,”慕秋华道:“现在我只需要一个徒弟,你杀了他,以后就叫我师父。你一直觉得我亏待了你,其实你才是我真正看重的那个。我教过你,好的东西只要有一个就够了,你就是那一个,我又何必再要一个楚墨白。”   伏阿轻微地喘气,慢慢点了点头。   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猛地一甩,内力正要迸发。   前方峡谷之间却忽有马蹄声飞快奔来,先有一骑当先,那一骑之后,隔了一段距离,还有数十匹马紧随其后。   慕秋华蓦地抬头,当先的那匹马还在远处,马上的人却已飞了起来。   慕秋华眼中染上了赤红之色,以及一闪而逝的金色刀光,他一闭眼的空隙,那袭身姿已近到他面前。   江重雪携金错刀而来,照他面门一刀砍下。 第129章 合攻   慕秋华反手一道掌风迎击, 江重雪避开后一手紧握金错刀, 冷冷与慕秋华对视。   慕秋华轻轻笑道:“把你的春风渡全使出来,我倒要看看, 我那位好师兄,他教出来的徒弟,会怎样了得。”   江重雪冷涩道:“你不配提我师父。”   慕秋华大笑。   江重雪从马上飞起之后, 周梨向前一拉缰绳。   她控住了马, 看到赵眘身受重伤,连爬的力气都没了,她忙将他扶起, 扭过他脸时心下大骇。   赵眘须眉皆白脸色如霜,浑身冰冷得让她一触之下本能地缩手。   周梨立刻把洗髓经的真气渡进他体内,暂时保住他的经脉不被寒气伤害,然后把赵眘交给后面的莫金光, “你先走,保护好殿下安全。”   话音未落,就听莫金光倒抽一口凉气, 她倏然回头。   慕秋华挥手之间把一侧石壁击得粉碎,一块巨石眼见落下, 江重雪就站在那巨石底下。   周梨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看到满天尘土里有冷冽的刀芒射出。   金错刀威力不凡, 巨石碎成了几块。   一片呛人的灰尘里,江重雪扛刀而立,伸手抹了把脸, 脸上的尘土被他揩去一大把,也不与慕秋华废话,提刀就对准了他。   周梨把赵眘抛给莫金光,想要上前助江重雪,但伏阿冷冰冰地挡在她面前,切断了她的去路,她眼角一瞄,看到地上的楚墨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略微心惊。   峡谷里的风烈烈刮着,不多时,便有纷沓的脚步声赶来,迅速向他们靠拢。   周梨耳朵一竖,是宋军么。   她看到层叠的黑影像浪涛一样滚过来,心里凉了大半。   梅影的人转眼已到面前,前方战场恐怕已经失陷,不然梅影的人不会来的这么快。   城池呢,也已经被攻破了么。   周梨掌心生汗,却邪剑越来越快,目不暇接地与伏阿缠斗着,随后,她飞身一脚踩在一侧石壁上,以此为支点,猛地挥剑划向伏阿。   这一剑灌足内力,伏阿微一不慎,就被贯穿了肩头。   他剧痛之下,以化雪手握住了剑刃,把它抽离了身体。   伏阿手上的寒气顺着却邪剑蔓延到周梨掌心,眼见剑刃上覆了层轻霜,周梨以洗髓经相抵,把寒气化去后,出其不意地再次划伤了伏阿,伏阿身被两伤,不得不暂且后退。   “看来,我那位师兄教出来的徒弟,也不怎么样。”   周梨听到这句话,一回头,看到江重雪摇晃了几下,扛着金错刀的手有些发白。   江重雪受了慕秋华一掌,嘴角有血,此刻半跪在地,挣扎了几下,没爬起来。   面前的慕秋华身姿临风,狂傲而立,仿佛无人是他对手。   突然,视线里闯进三个人影,姜珏,温小棠,以及莫金光。   莫金光把赵眘交给了叶家兄妹,与其余两人一同迎战慕秋华。   江重雪顶着伤痛和周梨一起奋力跃起,五人把慕秋华和伏阿围住,各自握紧手中兵器。   慕秋华眉毛轻微地抬了下。   他的武功要对付这几个后辈里的任何一个都绰绰有余,但若是他们一起上,他多少还是忌惮的。   周梨的洗髓经他在少林已见识过,江重雪的春风渡是谢天枢一手调-教,而莫金光年纪不大,但他知道这后辈剑法如神。   何况他现在,还断了两根手指。   他的断指。慕秋华冷笑,逼视着周梨,恨不能把她挫骨扬灰。   江重雪一偏刀刃,先发制人。   他运起全身的春风渡内息灌入金错刀,刀光大绽,飞身砍向慕秋华。   他出手之后,周梨默契十足地为他去挡住左边的伏阿,她这里一出剑,温小棠的袖剑划进掌中,莫金光与姜珏也一同在原地拔身。   温小棠与周梨对付伏阿,以周梨为主攻,温小棠为辅。   周梨的洗髓经不易被化雪手干扰,温小棠武功不算好,他修习的武功多以防御为主,配合周梨则再好不过。   另外三人围攻慕秋华,慕秋华功力自在他们每个人之上,但他们若合三为一,或可与他一敌。   江重雪连续几刀之后未曾得手,身法一挪,给莫金光让出正面位置,自己移到右侧。   姜珏在左侧,手中长剑不断刺向慕秋华颈项。   莫金光使相思十七式,剑风甚为狠戾。   他几剑下去,划开了慕秋华的衣衫,虽未伤到慕秋华,却是小有成就。   这激发了莫金光的信心,他出剑更快,连续起来的剑影变成了流星。   江重雪和莫金光的招式如此之厉,慢慢迫得慕秋华不得不认真对待。姜珏被压在了他们两人的光彩下,他的剑使得很平很正,挑不出什么缺点,但也说不上好。   这时,江重雪的刀和莫金光的剑同时闪烁出清光,内息浓厚了三倍,慕秋华横起长眉,当机立断地暂时后退。   正面的莫金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强势而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江公子!”   话音方落,莫金光突然改变剑势,原本是直刺慕秋华眉心的,此刻剑尖突然向下。   这着实奇怪,慕秋华霎时回头,右边的江重雪配合莫金光改守为攻,刀锋毫不留情地划向慕秋华。   这一瞬之间做出的决定是为了让慕秋华措手不及,慕秋华大笑道:“这样就想杀了我,你们未免太天真!”   他笑得狰狞,身法快如疾风,避开江重雪后,再挥手挡掉莫金光。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精准老道。   慕秋华得意的时候笑得就更为猖狂,但他的笑容并未维持太久,相反,他听到一缕诡异的风声从他后背袭来。   他在那一刹想要闪避,但前面的莫金光和江重雪堵住了他的生路,他不得不转身,用那只断指的手猛地握紧了刺向他背部的长剑。   剑刃切过他整个手掌再刺进他的肩膀三寸,他吃痛地哼了一声,目光如矢地看向姜珏。   姜珏一脸平淡,眼神坚毅无比:“是你太天真。”   莫金光那一喊,其实真正要喊的人不是江重雪,而是姜珏。   姜珏自始至终都处于下风,慕秋华知道姜珏的武功不如江重雪和莫金光,所以他将主力放在了江重雪和莫金光身上,对姜珏更像是随手应付。   姜珏的剑法也许比不上莫金光,但敢忽略点苍派掌门的人,也未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慕秋华身中一剑,大怒之下内力激发,不止把姜珏的剑从自己肩膀震了出去,更把姜珏连人带剑震退十来步。   姜珏撞在一块坚硬的石壁上,弯腰吐出一口血。   与他在同一时间落败的是伏阿,温小棠的短剑砍中了伏阿的手,他手上的寒气倏然一散,周梨顿时跃起,轻而易举地给了伏阿一剑,伏阿瞬间跪了下来,没有了还手之力。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替补了姜珏的位置,一起围攻慕秋华。   慕秋华斜眼瞥见了伏阿已支撑不住。他受了伤,以一敌四未免吃力,不如先逃为上。   江重雪看出他想逃,冷笑一声,甩过一个眼神后,身边几人心有灵犀,四把兵器同时刺向慕秋华。   千钧一发时,慕秋华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个笑来,他猛地弯身把地上的伏阿擒起,挡在自己面前。   江重雪四人是运足了内力出手的,一刹那,四把兵器全部旋进了伏阿的身体。   伏阿骤然仰头,像不相信发生了什么,艰难道:“师……”   才说出一个字,他突然瞪大眼睛。   慕秋华在伏阿背后又出一掌,这一掌把伏阿更往前推了一把,已经在他身体里的兵器入得更深了,他全身猛烈紧绷,连一句师父也叫不出来了。   他大概是想回头问一句为什么,慕秋华的脸在面前成倍放大,濒死之前,他终于听到了慕秋华对他笑叹道:“好徒弟。”   这是他争夺了一辈子,想要听到的三个字。   伏阿眼中射出最后一缕光芒,随即黯淡,然后没了气息。   慕秋华借了伏阿的肉身挡住四人,在四人把兵器从伏阿身体内抽出后,慕秋华已逃出一丈远。   四人毫不犹豫地追上去,慕秋华极为狡猾,专往梅影门人多的地方逃,借由门人拖住他们。   很快,四人被冲散在战场上,慕秋华逃得极快,转眼人影都没了。   这时,远方战场上突然出现了紫色影子,像幽幽的鬼火,一盏一盏地飘荡起来。   有熟悉的笛声传来,这曲子,是谢天枢惯吹的那一首。   周梨惊喜地抬头:“哥舒似情来了!”   前方传来金兵凄烈的惨叫,求醉城的弟子如火星燃起,散在战场上,不断将金兵的性命毙于掌下。   不止有求醉城,周梨竟然看到了天玄门的服饰,不由讶异,柳明轩也来了么。   目光找了一阵,没有找到柳明轩,却看到了陈妖的脸。   哥舒似情率先走到了江重雪身边,看到是江重雪,他撇了撇嘴:“我妹妹呢,我那可爱的妹妹去哪儿了?”   江重雪:“……”   这人不止讨厌,还眼瞎。   周梨明明就在江重雪身边不远的地方,她快步到他身边,尚未说一句话,远方响起轰然马蹄声,她抹了把脸上的血,“岳将军?”   岳家军的旗帜迎风张扬,岳北幽从北面战场转到了南面,一路杀出了一条血路,打乱了完颜摩的部署。   求醉城与天玄门来到后,其下弟子便入阵杀敌,完颜摩传命下去,主力攻城,让梅影的人去应对他们。   不过他命令尚未下完,就见远处常州城的城墙之上,跃上去好几袭白紫双色,脸色大变。   这些人动作太快太难对付了。   完颜摩用金语吼道:“冲过去!主力攻城!一定要把常州城拿下!”   他忍住心头震惊,让自己冷静下来。   武功好又如何,打仗不是凭几个武功好的人就可以扭转战局的,靠的仍是十几万的军队如何排兵布阵。   那些人顶多给宋军取得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而已,但此刻大势已定,今日常州城必下。   他正想着,忽然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声音从天边而来,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起来。   没过多久,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蓦地转过头。   天之尽头里,此起彼伏的铠甲汹涌而至。他看到了其中高高竖起的岳字旗帜,那是最恐怖的画面,也是最恐怖的一个字,比这些神秘莫测的江湖人更让他恐惧得多。   完颜摩没有想到岳北幽能这么快冲出重围。   “殿下何在?”岳北幽骑在马上,看到了几名将领的身影,纵马冲到他们身边,急问道。   那几人皆道:“已让人护卫殿下先走了。”   岳北幽深吸一口气。   “传我命令,”岳北幽嘶哑地道:“岳家军从两面进攻,主力军队随我正面直冲金军大阵。”   有人变色道:“将军,城门那里……”   金兵正准备主攻城门,他们应该立刻去守城。   “有他们在。”岳北幽在马上遥望,他看到了那些门派弟子,在狼烟中以迅雷般的身手穿梭着,他们正从两掖绕过去,快速跃上城墙。   完颜摩摆出了一个大阵,把宋兵困在其中,当务之急,是破掉此阵,让宋兵能够突围,只要此阵一破,金兵必乱,到时自然可解城门那里的燃眉之急。   而此时此刻,只有靠那些人出神入化的身手,希望他们能够尽量拖长时间,守住常州。   岳北幽命令下达之后,号角便响了起来,他一骑当先,率马冲了出去。   在岳北幽全军压上准备突围时,江重雪一行已突破了梅影的包围,纵身而来。   风湮灭了,又起了,雪始终凝结,整个世界都是苍灰色的。   金军倾巢而出,对常州城势在必得。   宋军在全面溃败后有幸与岳家军一起突围,全军回防,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如野兽垂死挣扎,迅速还击,几乎是以破釜沉舟之态做最后决战。   这一战无论如何要把常州城守住,若守不住,就满盘皆输,金人必定长驱直入,攻占临安。   守住了,也就保住了生机。   天空阴云密布,雪还在下着,又迎来一场雨。   起先还只是像飘雪那样,淅淅沥沥地不停,逐渐便成倾盆之势。   半个时辰后,风雨还有大雪齐至,像深渊似的,把一切都往黑暗里拖。 第130章 重伤   峡谷里下起雨, 一片昏天暗地, 漆黑无光。雨滴击打着上千年的石壁,刷刷作响。   这里的战火已经烧过, 此刻只剩下满地尸体,金兵宋兵的,梅影与各派弟子的, 全都叠在一起。   大雨下起来之后, 雨水冲刷着遍地的血腥,从血肉横飞的尸体往下渗,终于滴到了楚墨白的面颊上。   他被压在死人堆里, 水滴渗到他睫毛上的时候,他轻轻抖了下眉眼,发现眼睛被血糊住了。   压在他身上的尸体被贯穿了胸口,那个血洞正对着他的眼睛, 流出的血糊了他满脸。   他心脏狠狠一跳,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身上的重量太重,楚墨白一声不吭地想要爬起来, 试了好几次皆无果。   他下意识地想用双臂把身体撑起,猛然想起右臂已经被捏断了, 软绵绵地根本不着力,而内伤颇重的身体此刻对他强行要爬起的动作做出了无声的抗议, 无论他内心如何想着要站起来,但身体就是一动不动。   而且,好冷。   化雪手的寒气仿佛能把整个人都冻住, 尤其现在又下着雨和雪,若不是这个人的血滴下来,他会毫无知觉地僵冷而死。   他徒劳地重复着左臂抵住地面把身体撑起的动作,做了几十次之后,终于不得不放弃,脑海混沌,他尽力理清思绪。   这场仗……打完了么。   宋军赢了么。   建王殿下还活着么。   还是,因为他的错,让宋军败了?常州城失陷了?   忽然之间,楚墨白觉得心如死灰,没有了要爬起来的欲望。   他并非没有感受过绝望,也不是没有亲临过绝境,当年被慕秋华陷害,遭到六大派围攻的时候,他就深刻体会过了这两者的含义,但和眼下相比,是不同的。   那时候再绝望,再绝境,也不曾像现在,让他怀疑起自己的对错,甚至,是自己的善恶。   他想起慕秋华的话,他说你和我一样,我们都该是杀人不眨眼的人。   有温润的液体滴下来,濡湿了他的唇。   这不是雨,是有温度的。   他怔了怔,贪婪地把这温度卷入嘴里,随即尝到了浓稠的腥味。   这是血,是身上那具尸体滴下来的血,那人想必刚死不久,血还是温的。   楚墨白冷极了,光是这热度已经让他身体发抖。   这时,他听到“啪”的一声,很清脆,甚至有微微的余震之音。   他太熟悉这声音了,僵直的身体竟然动了一下,用力地伸出手,摸向声音的来源。   好在那东西不是太远,就在他身边,只是抓了几下,他便抓到了。   “朔……月。”楚墨白摸到了剑柄。   朔月无声,从来也不会回应他什么,但是摸到它之后,楚墨白忽然有了些许的力量,他用粗糙的地面蹭掉了眼帘上的血,在暗无天日的尸堆里,他看到朔月正散发淡淡的光辉。   他把剑抓到自己面前,剑身如镜,他看到自己狰狞可怖的模样。   以朔月剑做支撑,楚墨白终于爬了起来,他在尸堆中缓行,每步都拖得极沉重,呼吸之间尽是凉气。   不知要往哪里走,也不知该做什么。   走了一阵,身边响起杀伐声,越来越近,他的眼睛里满是血色,看不清东西,只能凭借声音,听出是蛮语,由此确定,是金人。   几个金兵在围攻叶水,叶水被冲散了,受了伤,捂着流血的肩膀一步步后退。   突然,朔月剑挥了出去。   楚墨白以左手持剑,剑招凌厉,只划过三两下,这些金人便发出几声惨叫,死在了他脚边。   杀完人后,他再次拖着剑,往前走,一眼也没有匀给叶水,若看到金人,就上前将他们斩杀。   叶水震惊古怪地看着他,大雨和黑夜把楚墨白的面貌搅得模糊,让她错觉那到底是不是楚墨白。   叶水想上前对他说什么,但还是止住了步子,看着他在雨幕里消失。   雨丝慢慢变大了,冲刷干净了楚墨白的眼睛,所以周围再次有人影晃动的时候,他抬起了头,原本要举剑的手停在了半空。   几个宋兵提着刀刃,亦步亦趋地围在了他身边,大概是看到了他身上的黑袍,想要趁他不备偷袭,谁知才一近他身,楚墨白就突然把头抬起来了。   他们见识过这些黑袍人的可怕,当下惧怕不已。   “宋人。”楚墨白唇边吐出这两个字,他把剑放下了,继续往前走,把这几个宋兵落在身后。   他刚刚走了没几步,突然转过身,于是本该刺进他后背的刀就这么贯入他正面的右肩。   那个宋兵像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身,这一刀刺出去之后就吓得跌坐在地,刀还留在楚墨白身体里。   那个地方原本就被慕秋华捏断了,现在再中一刀,疼痛感又浮了上来。   他的右臂,废了。   楚墨白麻木地想,他看着垂得直直的手臂。就像某种预感,这次他的右手不会再好了,这只手再也拿不了朔月剑了。   “发什么呆,快上啊!”他听到有人喊道,心中莫名悲凉,眼睛被雨水浸透了,越来越寒冷。   楚墨白把朔月剑嵌入地面,伸手去拔肩上的刀,他的动作极快,刀从身体里抽出时他脸上甚至没看出一丝痛意,倒是甩出去的血珠溅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宋兵满脸。而那名宋兵只是一眨眼,那把他先前才刺进楚墨白身体的刀立刻返还回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兵脸上满是惧意,这个人是真的受伤了么,还是他方才刺空了,一个受伤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流畅的动作。   另两个宋兵,一个从背后持刀砍过去,一个则攻击楚墨白右侧。   楚墨白转过身子,起脚踹中一人胸口,手上一划,再割断了那名宋兵的脖子,最后把刀迎向第三人。   那人看同伴接连受挫,举过头顶的刀哐啷落地,而楚墨白的刀尖已对准了他,他尖叫一声:“不要杀我!”   楚墨白当真停住了,好几声响雷震耳欲聋,树木瑟瑟发抖,亮起的闪电照出了楚墨白的脸。   随之,楚墨白转过头,瞧了瞧被自己一刀割断脖子的宋兵,那人还在地上抽搐,手死命捂着脖子上的切口,血喷了满身,抽搐了几下后便死去了。   突然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那人含笑着说:“你和我一样,我们都该是杀人不眨眼的人。”   楚墨白开始发抖,明明是他杀死了别人,他却抖得好像比方才那个垂死挣扎的人还痛苦。   也许是方才出刀时他下意识运了内力,此刻体内的坏字经激荡起来,再加上寒气发作,他终于跪倒在地,扔掉了手上的刀,转而紧握住朔月的剑柄。   坏字经像要从他身体里破体而出般,他呕出几口鲜血。   “滚……”楚墨白捂着嘴巴,含着血阴沉地道:“滚……”   他重复这个字,生怕自己忍不住举起朔月剑,把那人也格杀在剑下。   人早就跑了,在他跪下来的时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抱着腰蜷缩起来,张大了嘴巴呼吸,额头青筋爆出,浑身忽冷忽热。   冷是因为化雪手的寒气,热,热是坏字经在作祟。   他指尖扣着泥土,用力地抓紧,满指甲盖都嵌进了泥。   在他以为快要死去时,一双黑靴映入眼帘。   这人的靴子磨损得厉害,上面到处是泥点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楚墨白口中吐出了什么话,很轻,那人不得不俯下身来听。   他听清了,楚墨白说,我们做错了。   听完之后,他叹了口气,而楚墨白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喂,喂。”洛小花拍着楚墨白的脸,喂了半天,没把楚墨白喂醒。   他看了看楚墨白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觉得颇为惊心动魄,把楚墨白拎起来往肩上一扛,脚下生风地跑了起来。   他往没有宋金交战的地方跑,跑得又快又远,气都不带喘一下的,就是楚墨白身上的血腥气让他受不了,尤其抱着他,他的血就滴到他衣服上。   “我的妈呀,你到底受了多少伤?”洛小花摇摇头,一边跑一边把手掌按在楚墨白身上,想给他渡些真气吊住他的命。   谁知楚墨白的身体像个漩涡,他渡给他多少真气,他就吸收多少,还会古怪地把他的内力倒吸过去。   洛小花哇地一声,吓得把手拿开了,使劲看了看自己的手,“什么鬼东西!”   跑到了一处山坳里,看到个半大不大的山洞。   此处无人,洛小花把楚墨白放下来,跳出去找生火的木柴。   他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抱着木柴回到山洞,好不容易把火生了起来,开始翻看楚墨白的伤。   洛小花盘腿坐下,把楚墨白的衣服脱掉,露出下面让人触目惊心的伤口。   洛小花自己也受过伤,也不是没处理过伤口,但还是轻微倒吸了一口气。   肩上的刀伤还不算什么,主要是这里的肩骨被折裂了。   一块骨头硬是凸了出来,连累整个肩头都红肿不堪,皮肤底下一片紫红血荫。 第131章 执念   洛小花撕下几块衣料充当止血的绷带给他裹住, 然后皱着眉头比划良久, 考虑该从哪里入手给他正骨,一直考虑到楚墨白都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楚墨白醒了, 明确地告诉他:“不好意思啊,我只接过脱臼的骨,你这骨头都断了, 我也没啥办法。”   楚墨白只是睁开一条缝而已, 再度晕了过去。   洛小花帮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这遭烂不堪的身体,不忘把他的脸擦干净。   楚墨白的脸色冰冷异常,是中了寒毒的征兆, 把眉眼里的血污擦掉,便显露出清俊的眉峰来。   洛小花端稳他的身体,开始给他运功疗伤。   火星子荜拨作响,过去许久, 洞外大雨未歇,沉沉地入了夜。   楚墨白再次醒过来时,眯着眼睛看到艳丽的火光, 这颜色微微刺痛了他的眼睛。   洛小花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朔月剑,没有转头也知道他醒了, 过了会儿,他道:“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你可真是命大, 这样都不死。你的伤,是掌教打的?”   闻言,楚墨白清醒了一下, 他还虚弱得很,但目光死死盯着洛小花。   洛小花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不是盯着自己,是盯着朔月剑。   把剑抛还给他,楚墨白用剑撑起了自己,弯着背脊坐了起来。   他发现身上不冷了,就连坏字经都暂时在经脉中蛰伏。   他知道这必是洛小花的功劳,张了张口,气若游丝地说:“谢谢。”   洛小花一手撑腮,一手取过根木柴无聊地翻搅起火堆,“你的坏字经像会把我的功力吸过去似的。我就干脆让它吸了一点,没想到吸过去之后,它倒老实了。”   楚墨白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这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会不会太不好了,洛小花耸耸肩。   相对无言了一阵,洛小花忽然说:“伏阿死了。”   他抬起头,望向洞外的夜色和大雨,“我看到他是怎么死的,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是掌教他……”   楚墨白的眼瞳里烧着火光,不言不语。   “真是可惜啊,”洛小花轻声道:“以前我总想打赢他,结果他就这么死了,虽然他那人讨厌得很,但是这么死也太憋屈了点,”他转过头,“不过你应该很高兴,伏阿没事就爱找你麻烦,现在他死了,你也算报了仇了。”   洛小花看他还是不说话,未免兴致缺缺地撇嘴。不过楚墨白大概是极痛的,光是肩膀上的伤他能熬到现在已属不凡,痛得不想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这掌教可真是奇怪,杀了自己一个徒弟,又把另一个打成重伤,做他的徒弟也真是高危。   还好他没这种喜怒无常的师父,不然可要头疼死了。   诶,不对,他那个师父,虽然没这么喜怒无常,但是嘛,也是一言难尽啊。   洛小花胡思乱想了一阵,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唉声叹气,心理活动十分丰富。   楚墨白却像失了魂一样,对他的话全部无动于衷,过去良久,他看着殷红的火星子,慢慢蠕动了一下苍白的唇:“我们做错了。”   洛小花沉默。   他们两费劲心计查出来的粮仓位置,原来是假的,害得宋军险些全军覆灭,连常州城都险些被攻破。   过了一会儿,洛小花说:“那就尽我们的力,继续追查下去,尽量弥补。”   楚墨白难受地皱了下眉,“死了很多宋兵。”   洛小花叹气:“所以我说尽量弥补嘛。”   楚墨白没洛小花这么看得开,这么多条人命,他觉得很难受。   洛小花看着楚墨白的眼睛陷入灰暗,他原本就顶着一张惨无人色的脸,现在不知在想什么,连眼神都一并空洞了。   “血,”突然,洛小花指了指他的肩头,“又流血了。”   洛小花不过给楚墨白做了最简单的包扎,什么药都没上,现在伤口大概因为楚墨白太过绷紧身体,又裂开了,鲜血一圈圈地往外染透衣裳。   血染在黑衣上不易察觉,洛小花是看到他袖子在滴血,这才注意到的。   楚墨白连看都不看,就像伤口没长在他身上。   火光映在他脸上,渡上一层诡异的血色。   洛小花摇摇头,他最看不得别人要死不活的样子,继续拿手里的木柴捣鼓火堆,换了个话题:“喂,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楚墨白一怔。   洛小花单手支颌:“我看你也不会回圣教去送死了吧,准备去哪儿?哦,你要是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   说完伸个懒腰,他就是嘴碎,无聊问问而已。   没想到过了有半炷香的时间,楚墨白回答他了:“去临安。”   洛小花手里的木柴一顿,怪道:“你去临安干什么?”   “去找皇上。”楚墨白轻轻抬起了头。   这人说话真是大喘气,洛小花气急道:“你去找皇上干什么?”   楚墨白终于看向了他,“去找皇上,把圣教和秦桧勾结,秦桧又与金人勾结的事情告诉皇上,请皇上将秦桧正法。”   洛小花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你脑子进水了?”   楚墨白没有在意他的辱骂,仿佛已经打定了主意。   洛小花噌地跳起来,手里的烧火棒子猛地一甩,飞溅出无数火星,“你他妈有病吧!我也算是你救命恩人,好不容易扛着你跑了这么久,给你治了伤止了血,虽然血没止住,那不是因为我没药嘛!你你你,你现在却要去做这种脑子进水的事情,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白费我力气,白花我时间!”   他乱七八糟地骂了几句,看楚墨白沉默领受,火气更大:“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还想去找皇上把秦桧正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要笑死我么?这么多人都想让皇上杀了秦桧,可赵构他杀了么!你以为凭你三言两句,就能说动赵构了么!赵构他凭什么信你!”   “我有证据,”楚墨白道,他的手背溅到了洛小花胡甩乱划的火星,烫出了一片红,“我有秦桧和圣教勾结的证据。”   他在圣教这么久,也不是白待的。   洛小花听到此,实在是忍不住地仰头大笑,“你这个笨蛋!你有证据又怎么样,那些弹劾秦桧的人,谁不是手里握着十足的证据去找赵构的,赵构要是愿意定秦桧的罪,秦桧早就死了八百遍了!”   楚墨白牢牢攥着朔月剑,“皇上宠幸秦桧,所以不信秦桧的所作所为,但我的证据,一定可以让皇上相信秦桧的确谋反叛逆,是死罪。”   洛小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以为赵构真的宠幸秦桧么,你以为赵构真的不相信秦桧没有做过那些坏事么,楚墨白,亏我还以为你很聪明,原来你才是十足的笨蛋!”   他捧腹良久,但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慢慢的,他笑够了,可悲地看着楚墨白,“楚墨白,我告诉你,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你的伤养好,然后把什么圣教什么天下什么宋人金人什么赵构秦桧都撇下,这些关你屁事!你应该先去吞个化功散,把你那坏字经给化了,然后去关外,或者是名山大川,总之哪儿好往哪儿走,哪儿是非最少就往哪儿走,去散散心,然后改名换姓,过个一年半载,等楚墨白这个名字消失在江湖上了,你再娶过好姑娘,过你的好日子。放心,江湖武林不会一直记着你的,大家以为你死了,你的那些是非也就跟着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是非代替你。至于圣教,反正掌教不知道你没死,你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了,你该为你自己活着了!”   洛小花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加上他动作大,看上去像在手舞足蹈。   他说完之后大概觉得口干,舔了舔淡色的唇,胸膛还在轻微地起伏,期待着楚墨白能给他一点他想要的反应。   楚墨白安静地听完了,眼睛里浮起许久不见的温润,让洛小花怔了一怔,听他道:“谢谢你。”   他很久没有听人对他说过如此洞彻心扉的肺腑之言了,洛小花是真心对他说这番话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感谢他的好意。   洛小花爆了粗口:“谁他妈要你谢我,我是让你听我的话!”   “那你呢,”楚墨白打断他,直视洛小花的眼睛,“你说得很好听,那从前的你自己为什么不这么活呢。”   洛小花一愣,冷冷道:“关你屁事!”   楚墨白极轻地弯了下嘴角,难得附和着也说了句粗话:“没错,关我屁事。你有你的执念,你为你的执念留在圣教。我也有我的执念,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方才的话很好,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动听的话了,但我做不到。”   人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想按洛小花所说的去活,可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人活着,就必有纠缠,必有是非,每个人都有其割舍不下的情义、抛却不了的念想、无法忘记的恩仇。   洛小花说的,不过是一个理想罢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明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洛小花一阵磨牙,他恨不得大骂楚墨白一场,把他骂醒,他觉得自己的事和楚墨白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想到,也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事不能和其他人相提并论,所以总有人去指责别人该怎么活。   其实怎么活都是自己的事,很多说不出口的执念,只有自己知道,即便说了,旁人也未必理解。   洛小花想到此,火气逐渐消了下去,但依旧愤愤不平。   “随你的便!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什么就爱干什么!”洛小花不想再看到楚墨白这张死人般的脸了,他摸了摸眼角的泪痣,旋身跃出了山洞,丢下一句话:“楚墨白,你好自为之。”   楚墨白盯着外面漆黑的雨幕,洛小花的身法很快,几次眨眼,他就消失不见了。   洞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没有了洛小花的聒噪来分散注意力,楚墨白觉得身上的伤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迎面贯穿入洞的冷风,清寒萧瑟,让人瑟瑟发抖。   他往火堆坐近,心里忽然一片空白。   慕秋华,坏字经,甚至是断掉的右臂,统统想不到了,唯独有一个念头——   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呢。   洛小花在雨中疾行,他从山洞跃出去后因为天黑掉进了一个小水坑,弄得浑身污泥。   他气本就没顺,不由破口骂了几句,正要朝外跳出去,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取笑他狼狈的模样。   他定睛看去:“未染?”   未染神出鬼没,身着黑袍,衣带临风轻飘。   黑夜里,尤觉她肤白如雪,唇色奇红。   洛小花把眉头一皱,从水坑里跳了出去,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把黑袍后面的帽子盖过她头顶,“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这里。”   他转过头,目光射向远处,“金人打赢了?”   未染摇头,洛小花道:“金人败了?”   她再摇头。   于是洛小花不再问了。   “你可真是爱管闲事。”未染翘着唇角。   洛小花便知她是看到自己和楚墨白了,“别告诉掌教他没死。”   未染一哼:“关我屁事。”   嘿,怎么今天人人都把这四个字送还给他,洛小花悻悻地去摸泪痣:“未染。”   她柔柔地应:“嗯?”   洛小花半晌不说话,未染一笑,作势要走,被洛小花拉住,他道:“我们走吧。”   未染点头,“是该回去了。”   “不是的,”洛小花眼中忽然如烧了一把火,熠熠地看着她,“我是说,我们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离开圣教,离开掌教。我的确是要走的,你和我一起走吧。你也看到掌教是怎么对待伏阿和楚墨白的了,慕秋华此人太可怕,我一向没什么怕的人,但这人,我很怕。为什么要待在这么可怕的人身边,我们走吧。”   未染沉默,“他救过我的命。”   洛小花愤然道:“这些年你为他杀的人、做的事,早已报了他的恩了!”   未染歪头,“是么。好像是的。不过,那又怎么样。”   她冷冰冰地看着洛小花。   洛小花一下子泄气了,低头道:“算了,随你吧,当我没说。”   “放心,我已经忘记了。”远远的,未染已经掠出十来步,声音隔着大雨传过来。   洛小花气馁了一阵,不过没多久,他又把头抬起来了,心想,等过一阵,等他真的要走的那天,他再让未染和他一起走,那时也许未染忽然被雷劈醒,就同意他了呢。   洛小花终究是洛小花,伤心也好,气馁也好,绝不会超出半炷香的时间。   他想通了之后,敲了敲背后的浮一大白:“快让雨停,未染冒这么大的雨,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浮一大白恨不能咬他一口。   洛小花步伐生风地去追未染,很快,他的背影也一并消失在大雨里。 第132章 弹琴   这雨一直下到夜半也未停, 雨水把那些死人的脸浸泡得苍白肿胀。   未染的话是对的, 金人没输,但也算不上赢。   岳北幽破釜沉舟地突入大阵, 总算成功让宋兵突围。   岳北幽力挽狂澜之后,鸣金收兵,完颜摩不甘放过这大好机会, 下令继续攻城。   这一场攻城战由此展开, 即便是大雨也没阻止金兵的脚步。   常州城的城墙几百年不见凋零,这座时常被修葺的城池被垒得极为厚实的城墙包裹着,尤其当岳北幽站在上面的时候, 更显得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攻城战持续到深夜,金兵终于精疲力尽,不得不暂退三十里,愤而收兵。   岳北幽指挥着战后的事宜, 问了副将一句:“殿下如何?”   “将军放心,”副将道:“殿下已被安全带回城中,江大侠正在为他疗伤。”   岳北幽听说赵眘无恙, 轻轻松了口气,脸上依旧肃然, “传我命令,常州城加强城防, 接下来的三天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候,金兵很可能卷土重来,我们一定要熬过这几天。”   副将凛然:“是。”   岳北幽全身湿透, 雨水早已渗进了铠甲,把他里里外外全部打湿,他浓密的黑睫上挂着数颗水星。   前几日下过雪,此刻再下雨,雨珠里都饱含冷意。   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感激地抬起头。   他要谢谢这场雨,这已经不是雨,而是一场恩露,他视其为是上天赐给他的。   如果不是这场雨拖累了金兵的脚步,也许常州城真的已落入金人手中。   狂风在大雨中呼啸,无孔不入地在常州城内乱窜,树木像招魂幡般呼啦啦地起哄,投在地上的倒影应景地扭曲摇摆。   城中百姓惊惶孩子啼哭,没一处是安静的。   最平静的地方大约是府衙,亮着明亮灯火,但是远远地看着,看久了,都能从灯火中看出点战火狼烟的味道来。   岳北幽在清点伤亡的士兵和百姓人数,莫金光也在清点各派弟子的人数。   周梨看到莫金光的脸皱在一起,不用问,光是她用眼睛看到的弟子,已损失不少。   姜珏受了内伤,此刻正在疗伤,温小棠痼疾复发,坐在房中清咳,江重雪正给赵眘化解寒气。   周梨一低头,低呼了一声,“莫掌门?!”   莫金光为了照顾受伤的弟子忙得晕头转向,眉头拧得极深,听有人叫他,头也不回地脱口道:“什么?”   周梨告诉他:“你在流血啊。”   莫金光一怔,随之低头。   他身上有道浅浅的口子,虽不深,但久不治伤,血已经渗出了衣服。   莫金光摸了摸,神色显出微微的空白,他晃了晃,周梨连忙把他扶住,叫弟子给他上药,她代替莫金光做事。   哥舒似情立在屋前,雨水在屋檐上挂了层帘幕。   他原本并未有搭手相助的意思,看到周梨多管闲事,他偏头在一名弟子耳边说了什么,几名紫衣闯入雨中给周梨搭手。   他靠在门框上,对屋子里的人说话:“你可有受伤?”   屋中点了一支烛,陈妖就坐在烛前,轻声说:“我还好。”   哥舒似情静了静,与灯火中打量她,“你怎么会来?”   他是在临近常州城的时候与陈妖偶遇的,陈妖亲自带领天玄门和碧水宫的弟子赶赴常州城。   陈妖道:“我是为爹来的。”   哥舒似情怔了怔,一刹间竟没想起她说的爹是柳明轩。   在他看来,陈妖并不算与柳长烟成亲了,但陈妖似乎觉得这是个既定的事实。   这并不好,哥舒似情眸色深邃,为一个死人守寡,太不值当了。   江重雪当时与莫金光游走各派劝说他们抗金,也曾去过天玄门。   虽然柳明轩拒绝了他,但其实柳明轩心里是想去的,他终究也抱着点家国天下的念头,可惜力不能及。   自从柳长烟死后,他悲痛太过,引发许多年前的旧伤,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但陈妖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开口代他前去。   上战场是大事,陈妖竟然真的来了。   哥舒似情狠狠地皱眉,他拂了拂袖,进屋坐在陈妖身边。   半晌,陈妖总算回头,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原以为你总能想通的,想通了之后便知道该怎么活了,”哥舒似情道,“柳长烟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你和柳长烟连洞房都未入,又不是他家的人,这么为柳明轩着想是做什么?”   陈妖故作不解:“你这是在告诉我,我应该自私一点,不要再去想柳长烟了,反正他都死了,也不要管柳明轩了,反正我又没能成为他的儿媳妇。”   哥舒似情挑起修长的眉毛,“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妖看了他一会儿,扑哧一笑,“哥舒,你真奇怪,其实你也总为别人着想,却总不让人为你着想,不止如此,你还看不得你在乎的人痛苦委屈。哥舒,你真是自私又无私。”   哥舒似情死不承认:“我不是。”   陈妖懒得与他辩解,她与哥舒似情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分,她自认把哥舒似情看得比谁都透。   陈妖说:“这次我来,不全是为了爹,也是为了天玄门和碧水宫。哥舒,我想把碧水宫并入天玄门,然后我代替爹,做天玄门的掌门。”   哥舒似情没想到她竟然有这种想法,陈妖笑了笑,“你觉得我还在执着柳长烟的死,想着为他守寡是吗?前面是对的,后面就不对了。我是还执着与柳长烟,但并未想过用我余下的生命纠结在一个死人身上。我既然和柳长烟相识相知相爱一场,与他拜过天地在神明面前也做过许诺,我想我总该为他做点事。这就是我要为他做的事。”   哥舒似情道:“可是……”   陈妖打断他:“你放心,我真的想通了。柳明轩只有柳长烟一个儿子,现在他死了,柳家也就绝了后,柳明轩现在身体也不好,天玄门不该就这样败落,我见过哥舒府的败落,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事情,所以我就想出了这个法子,把碧水宫并入天玄门,两派兼并为一派,这样一来碧水宫就沾了天玄门的正派名头,不会再被视为邪魔外道。当然,凭我的身份,正派不会买我的账,这就是我此来常州的目的,我要用我抗金的名声来洗掉我曾经邪魔外道的身份。”   哥舒似情瞪眼,“邪魔外道?你什么时候真把自己当邪魔外道了?我们真的是吗?”   “我们知道自己不是有什么用,别人不知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样,觉得别人的目光根本不用去在乎,我问心无愧,管他们甚事,可是我现在想想,觉得一味地这样想,其实也挺自欺欺人的,”陈妖曼声道,注视着窗外的雨,“人活在这世上,还是要去在乎一点凡尘俗世的想法的。”   她说完,出门叫来天玄门和碧水宫的弟子去帮周梨的忙,她看周梨忙得团团转,便也不闲着,亲自去搭手。   哥舒似情看着这两个他此刻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看着看着,不免苦笑了几声。   翌日早晨,江重雪推开了屋门。   赵眘的寒气已无大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三天后,忙完城中事宜的岳北幽回到府衙,来看望赵眘和其他人。   常州城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但岳北幽脸色并不见有好转,他请了江重雪借一步说话。   等江重雪回来后,周梨找到一个空隙,才来问他所为何事。   江重雪变得和岳北幽一样凝重了,道:“是独松关。”   西路独松关那里,快要守不住了,一封求救的奏报传到了常州,期望向他们借兵。   独松关的位置也极其重要,万不可失。可常州也内忧外患,如何去救。   周梨觉得一泼凉水浇下来,雪上加霜。   周梨道:“岳将军是怎么说的?”   江重雪道:“他想让我拨出一部分我们的人来,去援救独松关。”   周梨点点头,明白岳北幽这么做的原因。   常州城由岳北幽坐镇,他是万不可走的,他一走,人心必散。不止他不能走,其他将领也分身不暇。   常州城才经历一场险些遭遇灭顶之灾的战役,此刻是严防死守的时候,岂能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把兵力分出去。   想来想去,也只有请江重雪帮忙。他们腿脚快,武功好,是去援救独松关的不二人选。   周梨思索道:“你想拨谁去?”   江重雪回过头看她,“你觉得呢?”   周梨想了想,“小刀堂,还有点苍派,可以再加上天玄门和碧水宫,如果陈妖愿意的话。莫金光不能走,胭脂楼的实力是这些门派里最好的。温小棠也不能走,他经常能给我们出谋划策。哥舒似情的话,他要留下来对付阴公鬼母,前几次我们不是发现了金兵的兵器上都涂了毒药么,我想必是阴公鬼母所制的毒,有哥舒似情在,可以为中毒者解毒。”   江重雪微微笑了笑,“我与你想的差不多。不过,要先问过他们的意见,他们愿意便去。”   暮色四合时,江重雪把这情况告诉给了众人,除了点苍派外,余者皆同意江重雪的安排。   姜珏原本也同意,可惜点苍派的弟子见掌门受伤,都不太情愿离开常州城。   江重雪看出他们未曾言明的意思,主动开口不必他们前去了,就让他们留在常州城。   姜珏听闻后眉头一直没舒展开,大概有些怪门下弟子如此不识大体,害得众弟子都不敢与他说话,就连宋遥前去送药汤给姜珏都被姜珏骂了一顿。   独松关那里刻不容缓,既已安排妥当,岳北幽便令他们明天一早就启程。   当天夜里下起大雪,常州城的天气风云莫测,就跟这战局一样。   好在雪花下得缓,细碎地飘落,沾地便融化了,不至于阻碍明日的路程。   周梨在屋子里睡不着觉,起身去敲江重雪的门,想与他说会儿话,谁知她才推开房门,就听到了琴声。   七弦琴的声音无比幽韵,弹的是谢天枢用笛子吹的那一曲,换了琴来演奏,更显空远。   这曲子只有谢天枢慕秋华和哥舒似情会,这琴想必是哥舒似情在弹,也不知他哪里弄来的一把琴。   周梨听了一会儿,正要去寻弹琴的人,对面江重雪的房门也开了,于是两人提了一盏风灯,一同前行。   哥舒似情在院子里的一棵梅花树下弹琴,陈妖就坐在回廊下看着他,一条腿弯曲在美人靠上,见他们来了,冲他们轻轻一笑。   哥舒似情意外地穿了一身朱色,冬雪携着馥郁花香穿过曲折的回廊,飘满整个院子,他一身红衣跌宕香气雪光。   哥舒似情脸上的毒痕已全部消失,这么多年,他终于恢复了他原本的模样,大概是在雪中看他的缘故,少了几分风情,多了几分清冷。   他穿红色,紫为偏色,朱为正色,改偏为正,但依旧是好看得让周梨叹息。   周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也想长成哥舒似情和哥舒轻眉那样倾人国城的模样,可惜她的模样顶多也就被人赞声清秀可人而已。   周梨有点心酸,很有回肚重造的意思。 第133章 风华   这一曲哥舒似情弹得很认真, 像弹给谢天枢听。   他嘴角弯出一个自嘲的角度, 想到谢天枢生前,两人时常用这支曲子比拼内力。   哥舒似情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抬起头,对周梨微微一笑,至于剩下的那个, 看都不看。   江重雪并不生气, 反而问了一句:“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江重雪问出了周梨也想问的问题,她听了许多次这首曲子,竟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哥舒似情没有理他, 江重雪也好脾气地不与他计较,不想破坏现下的意境。   没过多久,哥舒似情的指尖还在琴弦上拨着,主动开口告诉他:“风华。这曲子的名字, 就叫风华。”   风华。   江重雪轻抿唇角,与周梨对视。   两人都没有听过这首曲子的名字,但不可否认的是, 这风华曲甚是好听。   清越铿锵,在琴音中就可看到天晴云阔, 天地远大,晨光初绽, 把光芒撒遍群山,露出那些峥嵘的山巅,不可催折, 昂首挺立与天地之间,一派坚毅磊落。   这是一首不带丝毫阴霾,辽阔傲气,能让人看到希冀的曲子。   能谱出这首曲子的人,必有一颗宽大的胸怀。   江重雪很想知道这曲子究竟是何人所谱,问哥舒似情,哥舒似情却摇头,“不知。我三岁的时候就听爹经常弹琴或吹笛来演奏这风华曲,爹见我喜欢,就教会了我。但我尚未问过他这曲子的由来。”   后来他随母亲去了梅山,就再无问的机会。   哥舒似情慢慢笑起来,故意又笑得风情恣意,“也许这风华,说的就是我。风华绝代,不正是我么。”   陈妖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   江重雪乌黑了一下神色,觉得意境被破坏了一半。   周梨道:“也许这曲子就是谢前辈所谱。”   谢天枢的心性与这曲子倒是极为融合。   哥舒似情不再分心说话,把这首风华认真弹完。   听到后面,周梨便觉得陌生了,历来她听这一曲,好像都是在剑拔弩张极为肃杀的情况下,又总被中途打断,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有完整地听过这首风华。   谢天枢,慕秋华,和哥舒似情,这三个人演奏风华,是三种不同的感觉。   弹到一半的时候,莫金光和温小棠走过来,他们也是寻曲声而来,周梨把手指竖在唇上对他们做噤声状。   再接着,赵眘和岳北幽也来到,步了他们后尘的是鲁有风。   众人都站在了院子里,安静地听曲。   周梨觉得少了什么,于是默默后退,把叶家兄妹也拉来。   叶火早已入睡,他睡起来堪比死猪,叶水经验老道地往他肚子上一踹,成功把他踹醒,一路唉声叹气地跟着他们。   三人来到院子里,周梨看到姜珏和宋遥也来了。   姜珏看到叶水,默默地走到她身边,叶水抬头娇俏地笑了笑,两人把手握住。   风刮过一阵,曲子停了下来,尾音一曳,结束得余韵悠长,绕梁三日。   众人叹服与哥舒似情的琴技超绝,又有感与这曲子意味深长。   哥舒似情抬起头时怔了一下,约莫没想到已站了这么多人,心想大晚上的都不睡觉也真够闲得慌,全然没想过是自己的琴声搅了别人的好梦。   不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也不算是搅扰。   “你们这么多人都看着我,”哥舒似情一笑动人,眼尾微微上挑,施施然地说了一句:“难道是看我好看,想劫色不成?”   这张好看的皮囊顿时塌了一角。   琴声停下之后,哥舒似情双手按压在琴弦上,一时并未再弹另一曲。   彼时雪花纷飞,梅树上的花籽被风刮落,沾到了哥舒似情头上,和琴上。   无边的夜空下,他们这几人,这方庭院,对于浩瀚的天地而言,似乎是渺小无比的。   但每个人心里却忽然催生出辽阔激壮的情怀,或身临其境在金戈铁马之中,铠甲被血,马革裹尸。   或不断跃上最高的山峰,会当凌绝顶,与群山间傲笑。   或鲜衣怒马,执剑回望,看尽临安花。   风华曲,周梨虽不知道这谱曲的人是谁,但她直觉,这首风华,是送给年轻人的。   那些峥嵘初现,傲气十足,敢于与天比高,与命运抗争,哪怕一身鲜血,也可以重新爬起来的人。   已经子时,却无人有睡意。   今夜过后,有一些人会奔赴另一片战场,另一些人留下来继续保住这座城池,以及城里的无数生灵。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因缘巧合,汇聚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   这世上有无数人,又有多少人,能有缘听同一首曲子。   一朵梅花经不住雪霜坠落,周梨眼明手快,却邪剑长吟出鞘。   剑气震动着树冠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白中夹红,周梨眉梢眼角俱是秀丽无双,停顿之时,剑刃上卧着数朵腊梅,花瓣上还沾着细润的雪花,她披着一头蒙蒙昧昧的白雪,把却邪剑移到江重雪面前,笑道:“十三朵梅花赠君,可好?”   江重雪身旁众人细数了一下,果然是十三,而且朵朵饱满润泽。   江重雪的脸庞在细雪中清逸至极,偏要拆她的台:“不好,这花好端端长在树上,你偏要辣手催花,有什么好的?”   周梨笑道:“那有什么。花落而已,花还会再开,何必为此庸人自扰。”   于是众人道:“好!”   江重雪禁不住大笑,金错刀耀眼闪光,一刀挑过却邪,却邪剑一震,周梨抬头,看到十三朵腊梅猛地飞起,金错刀抢过来想要夺花,她自然不让。   叶火道:“我赌金错刀胜!”   “我觉得不对,”叶水笑道:“我就觉得是却邪剑赢。”   “金错刀刚猛,却邪剑阴沉,各有特色。”莫金光说了个谁都不得罪的场面话,看向温小棠:“温掌门觉得如何?”   温小棠捏了捏袖子里的短剑,他打着一把伞,却仍十分畏寒地紧了紧狐裘衣领,笑道:“金错刀是金刀堂先祖所造,据闻这位先祖精与书法,尤其酷喜李后主的笔体,李后主能书擅画,有道是‘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说的就是由李后主所创的金错刀笔体,故金刀堂先祖将此刀命名为金错刀。但,”他话锋一转,笑容深沉了些,“李后主是亡国之君,他虽写了一手铁画银钩的金错刀,性情却与他的字格格不入。不知江大侠是否也和李后主一样,虽使金错刀,人却……”   他的话被迫停止,因为金错刀已经指住了他的鼻子,不过他笑容不减,淡定自若地瞧着江重雪。   他是有意激怒江重雪,他和江重雪两人的相处似乎从在少林开始,就有些针锋相对,彼此都想盖过对方一头。   尤其这些日子以来,各派弟子似乎都越来越敬重江重雪,很把这位新任的浮生阁阁主当回事。   温小棠觉得不好,觉得嫉妒,觉得这个人有些讨厌。   他不像莫金光,凡事都和稀泥,你好我好大家好,他就开心了。   温小棠可没莫金光这么宽阔的心胸,他自认狭隘得很,所以有意无意地就爱刺激一下江重雪。   这次温小棠得到了战友,哥舒似情笑道:“温公子说得好,简直让我想要击掌赞叹。莫怕,你若打不过他,我帮你。”   他说得柔情蜜意,别人鸡皮疙瘩掉一地,江重雪翻个白眼,温小棠回敬哥舒似情一笑,“好。”   一个好字话音未落,他的短剑已击上金错刀的刀刃,釉了断桥美景的油纸伞摔在雪里,莫金光为他把伞收好,急声道:“江公子,点到为止,莫打坏了温掌门,他有病。”   周围几个人压低了笑声,打斗中的温小棠苦笑摇头。   什么叫打坏了他,什么叫他有病。   没错他是有病,不过这话从莫金光嘴巴里出来怎么总觉得不大对劲。   叮的一声,两人同时跃起,打到了梅树下。   哥舒似情好心地搬着琴挪了个地方,由他们去打。   他移到廊下,站在陈妖身边,一手持琴,一手划过琴弦,随那两人的招式拨两下弦。   突然,温小棠一个偏身,袖子被江重雪刺啦划开,江重雪站定,弯了下嘴角,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谁都看得出江重雪傲然又挑衅,谁不知道,江重雪是惹不得的,惹毛了他,他便要发一发他那火爆脾气。   温小棠的武功的确不强,他也没想过能赢江重雪,能在江重雪手底下走过这几十招已算了不得,他对自己很满意。   温小棠就是那种任何时候都很喜欢自己的人,出于喜欢自己,他就不大喜欢对面的人。   温小棠咳嗽两声:“江大侠果然厉害,竟然能赢了我这个病人。”   江重雪哈地一笑:“我看你的确是病得不轻,尤其是你这张嘴,该好好治一治,让大夫看看是不是生了疮化了脓,怎么一张口就是一股恶臭。”   温小棠笑道:“彼此彼此。”   江重雪道:“不敢,历来别人嘴臭,我才会回敬,好比被狗咬了,我总不能白被他咬了,总要打一打他骂一骂他,让他知道我是个人他是个畜生才是。”   温小棠败下阵来,脸上虽还在笑,已经笑得颇为僵硬。   莫金光好心地为他把伞撑起,谁知温小棠忽然抽出他手上的剑,轻轻往高空一抛。   莫金光一惊,下意识就去接剑,温小棠却在他肩膀推了一掌,他接住剑柄之后人往前冲了几步,剑尖正好对准了江重雪,江重雪本能地挥刀格挡。   莫金光莫名其妙地和江重雪打了起来,温小棠还在他身后微笑:“我自是打不过你,不过,你能不能打过莫掌门就不一定了。”不忘向莫金光施压:“莫掌门,可千万别丢了我们六大派的面子。”   “……”莫金光觉得委屈,他好端端地站在一旁,怎么就被温小棠拱上前了。   莫金光长剑轻摆,是一个往上挑起的姿势,剑尖正好勾中了一朵落下的梅花,红梅似血,雨雪涂瀛,是胭脂楼的相思十七式。   温小棠意外了,他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施压当真让莫金光认真起来,喃喃道:“相思十七式,相思十七式,以相思杀薄情者,以爱杀无情人。”   姜珏听到了他的低喃,忍不住道:“这就是相思十七式么,我还是第一次见。”   温小棠看到莫金光的眼神烧着一团炙热的火,他不由微笑。   看来莫金光也一直很想和江重雪交手,如今武林同辈中,属莫金光武功最佳,但现在江重雪的风头已盖过莫金光,又是浮生阁新任阁主,隐隐成下一代执掌江湖者。   莫金光并非是不甘心,而是纯粹地想与江重雪一较高下。   历来习武者,都想攀上武学的巅峰。所以才有像聂不凡那样的疯子,不断地与人比武,试图打败所有高手,站上巅峰,成为武林第一人。   可什么叫巅峰,你又岂知你站上的就一定是巅峰,难道不会有比你站在更高更耀眼的山峰上么。   江重雪和莫金光并不狂妄地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对那所有人都向往的高峰,他们也有憧憬,但不会像聂不凡那样疯狂。   他们会一步步飞跃而上,直到尽自己所能,站到最能与自己匹配的高处,那里,会有属于他们的地方。   每个人都会有只属于他的高峰,独一无二,莫可匹敌。   所以现在,江重雪和莫金光都想赢,不是为争什么天下第一,而是想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已到了何种地步,已经飞跃到了属于自己那座山峰的哪里。   相思十七式是胭脂楼的独门剑法,历来只传下任掌门。   这剑法出奇地狠戾,处处狠辣,每一刺必是要害,与胭脂楼的其他剑法南辕北辙。   莫金光剑走偏锋,往江重雪心口刺去,江重雪欲要抵挡时,他却突然将剑尖偏了方向,避开了这致命处。   江重雪疑惑了,“你使错了?”   莫金光笑了笑,“相思十七式是我从十岁起就修习的剑法,我怎会使错。”   江重雪道:“为什么?”   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已经可以夺下对方的性命的时候,却忽然要设计这样一招,将对方的死穴避开。   温小棠站在油纸伞下,是个极为风雅的模样,笑道:“因为相思者,始终不忍杀那个她曾经爱过的人,是不是?”   莫金光也笑了,“因为以魔渡人,这是我胭脂楼先祖的仁慈之心。”   相思者,不忍杀爱人。温小棠说的太风雅,这套剑法其实颇为凶狠,却在最后的一招里,留下了一丝余地,就是想以此渡尽世间恶人。   江重雪不置可否:“若我没有收住刀,把它刺进了你的胸膛,你岂非已经死了?”   莫金光笑道:“若你这样做,我的剑就会从你的左肩划向你的颈项。相思十七式的最后一式是给对方留最后一丝生存的机会,是我楼先祖最后的仁慈,但仁慈不代表任人宰割。”   江重雪薄唇翘起,笑得分外邪异,“你终于懂了?”   莫金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多少年前,他被公认是武林的后起之秀,可与当时的楚墨白比肩,后来,却沦落为温吞水般的人物。   现在,莫金光终于找到了重归当年那条路的方向,他有了无比的信心,加上这些年养成的仁慈,使他成为真正的仁义之辈。   仁,不代表退缩,义,也不代表一味地忍让。   仁义二字,温小棠做不到,他太聪明,心思太复杂,算计得太多,这样的人,心胸不会太宽广。   姜珏太阴沉,太一己之私,他的武功也不及莫金光。   至于江重雪,江重雪自认为,自己绝不是什么仁义之辈,他这辈子估计也做不成仁义之辈。   这样想着,也没觉得什么气馁,本来这什么仁义之辈,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执掌武林,他也无甚兴趣,他笑着把金错刀往肩上一扛,“你赢了。” 第134章 风华2   “不, ”莫金光摇头, “平手而已。”   江重雪笑道:“我说你赢了,你就是赢了, 别废话。”   方才那一剑如果真划向了他颈项,江重雪的确是预料不到的。   周梨端着下巴想,可是, 重雪有春风渡, 即便莫金光的剑真到了他脖子,他一瞬运起的春风渡也足以把莫金光的剑震开。   在招式上是莫金光赢了,在内力上, 是江重雪赢了。   江重雪说是莫金光赢,是想肯定莫金光这个人,同时也等于是浮生阁承认了胭脂楼的地位,将来, 胭脂楼若想代替当年的小楼成为武林翘首,浮生阁会公开支持。   温小棠很快想通了这点,拍了拍袖子上飘到的雪。   “周姑娘。”这时, 姜珏忽然叫周梨。   周梨“嗯?”了一声,转过头。   “那个, ”姜珏面色不大好地说:“能不能挪一挪你的剑。”   周梨一直把却邪剑做持平状,剑上的十三朵梅花排列整齐, 异常鲜艳。   可是剑尖自始至终对着姜珏站的地方,离他只有几寸距离,眼瞅着这剑一直指着自己, 总觉得不大对。   周梨连道几声不好意思,正要把剑收回,眼珠一转:“姜掌门,我想与点苍派比试一番,如何?”   姜珏一怔,“可是我……”   周梨一笑,“我说的是点苍派,不一定是姜掌门你。你有伤,我当然不会乘人之危,不过,”她慢慢转过剑尖,指住了另一人,笑道:“我想选他。”   宋遥指了指自己,“我?”   “没错,就是你。”周梨微笑。   宋遥没想到周梨会指自己。   姜珏轻轻道:“去。”   宋遥一怔。姜珏对他点点头,认可他可以上前。宋遥眼睛一亮,拔剑出鞘。   周梨回头看向哥舒似情:“给我奏那曲风华可好?”   哥舒似情忍不住笑了,这丫头,与人比武还要请他伴奏。内心腹诽,手很老实,已经压上了琴弦。   风华曲一起,便传来灵动剑声。   姜珏虽不动手,但不忘在旁指点。   五十招过去,宋遥渐落下风,姜珏皱了皱眉,他知道宋遥不是周梨对手,但若五十招就败,未免失了点苍派的面子。   他一皱眉,便忘了继续指导,片刻后再抬头,却见宋遥一剑平削,快得生风,虽被周梨挡下,但那一剑使得很好,莫金光都忍不住赞了一声。   温小棠对姜珏微微揶揄:“我看宋遥比你冷静。”   姜珏哼了一声,不理他的嘲讽,再多看了一会儿,宋遥果然出剑很准,并不见紧张,他多少有些欣慰,嘴角露出一丝笑。   哥舒似情流畅地奏着风华,曲尚未完,宋遥已经落败,他把剑收回,脸上未见颓败,反而浮起一股热切之意,转身看向姜珏,张了张口,却未出声。   姜珏以为他在意胜负,便道:“输了也无妨,我不会责怪你的。”   “不是的,”宋遥道:“掌门,我想……我们一起去援救独松关吧。”   姜珏看着他,“你……”   “我知道,掌门很想去。其实我们不去,是因为放心不下掌门的伤。但我想,总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我想通了,我要和掌门一起去援救独松关,为了点苍派,为了掌门,也为了黎民苍生。只希望掌门不要生我们的气,我们只是,只是……”说着,宋遥眼眶竟红了,默默低下头。   远处几个点苍弟子都默不作响,略显悲痛。   他们只是太害怕失去而已,当年灵吉道长死得突然,连尸首都未找回,成了点苍派上下所有弟子的痛。   他们怕姜珏也会出事,他们已经承受不起。   这些年,点苍派里青黄不接,长者已逐渐深居简出,幼者还担负不起门派的责任,诸如像宋遥这样的年轻弟子不多,而且武功也未见出色者,即便是宋遥,放到江湖上,也不过是个中等偏下的角色而已。   姜珏明白了他们的苦心,心中微微喟叹。   “掌门,我也愿意去援救独松关!”一个弟子涨红着脸,几步走过来。   其他弟子也立刻围过来,“我也愿意!”   “我也是!我也是!”   姜珏牢牢攥紧拳头,心中喧嚣,点点头,嗓音都有些变了,“好,我们一起去。然后,我们再一起平安归来。”   他抬起头,看向岳北幽,“岳将军,可否加上我点苍派同去援救独松关?”   岳北幽走出几步,站在他对面向他抱拳,“当然。应该是我要感谢你们愿意为天下苍生不计生死。”   他说到不计生死的时候,哥舒似情猛一拨弦,徒然地一记高音,震得每个人心房都颤动。   赵眘觉得心神一阵激荡,许多复杂的感情洪水一般席卷过他全身,他几乎要发抖,低声道:“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所有人看向他。   赵眘紧紧咬了咬牙,雪下大了,随琴声飘了满院。   这天下是赵家天下,这江山是宋室江山。   可是这几十年来,他们赵家子弟都对这天下做了些什么。   从徽宗到父皇,从染满无数人鲜血的花石纲到万兽齐鸣发出亡国之音的艮岳,从开封被破到向金人乞和,这些年来,赵家人几乎已把太-祖打下的天下蚕食殆尽。还有岳元帅。   赵眘呼吸急促地看着岳北幽,每次想到岳元帅,他都忍不住联想到阿幽。他们赵家人的手上,沾了多少忠臣良将的血。   天下千疮百孔,百姓饿殍遍地。那皇位里的人看不到这些,他还在忙于与大臣们周旋,算计自己的得失,算计这皇位还能坐几时。   以天下养一人,糜全国乐一夫。   “殿下,”江重雪忽然出声,打断了赵眘的沉思,赵眘慢慢抬头,江重雪笑道:“殿下不用感谢我们,我们站在这里,不为你赵家,至于为的是什么,我们心中各有目的,殿下不需要去计较。好比我,我是为你抗金,为岳将军抗金,不是为赵家,希望殿下明白。”   赵眘一怔,哑然失笑:“可这终究要归咎到我赵家人身上。”   “是,”江重雪点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赵眘,“所以殿下应该明白,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赵眘被他的目光摄住。   他是太子,是下一任君王,天下最终会承接到他手里。   岳北幽是将才,金戈铁马,他自万死不辞。   他是将来的君王,君与臣不同,该如何为君,才是他该去思虑的。   为政在人,那才是改变天下肃清寰宇的关键。   这时,哥舒似情轻轻笑了,笑声清雅:“雪夜良宵,梅花齐绽,如此美景,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苦大仇深,看得我好生难受。”   哥舒似情想起了什么,“对了,可有美酒?”   所有人都摇头。   这座府衙也算军营重地,岳北幽行军严格,怎么会允许藏酒。   而且再过两个时辰,这里一部分的人就要赶往独松关,这个时候怎能喝酒。   哥舒似情十分遗憾:“可惜。”他的弦音又徒然一转,变低了,仿佛想表达自己没有美酒喝,心情不大好。   “不可惜,”周梨笑道:“没有美酒,我们有雪,还有梅花。对了,我的梅花。”   她张开手掌,纤长十指里紧握了十三朵梅花,方才与宋遥交手,她便把这梅花收在了手里。   她取出一朵,指尖一弹,飞向江重雪,“送你一朵。”   江重雪眼明手快地接住,梅花映红他指尖,映得他肌肤白璧无瑕。   周梨继续轻弹几下,梅花一朵朵地向众人飞去。   叶火来不及反应,梅花向他眉心迅捷飞去,他连退两步,狼狈地把梅花接下,尴尬地挠头。   叶水比他轻灵,信手一握,摊开手掌,完完整整的一朵,丝毫不破。   哥舒似情看她第一个送的人竟不是他这个亲哥哥,不满道:“我呢?”   “别急。”周梨冲他一笑,下一朵给陈妖送去,陈妖把袖子一挥,那梅花就被她揽在了袖里,她把鼻子贴近袖中闻了闻,道:“好香。”   哥舒似情更不满了,重复:“我呢?”   话音未落,一朵梅花就插在了他头上,不偏不倚,一个正中间的位置,看着怪滑稽的,陈妖捧腹大笑。   周梨原想插在那把琴上的,但转念一想,就改而插在了他头上。   哥舒似情默默地把花拿下来,干脆用嘴咬着,嘴角含花地向那些看他笑话的人微笑,直笑得人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赵眘和岳北幽还没伸手,周梨直接把梅花弹到了他们衣襟上。   再是莫金光,温小棠,姜珏,宋遥,四人手里各有一朵梅花。   还剩最后第二朵,周梨送给了鲁有风。   鲁有风大概没想到会有他的份,慌张地接住了,看向周梨:“我……”   他支吾半天,也不知要说什么。   周梨笑了笑,“送给你的,你接着就好。那些事情都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计较。”   鲁有风忽然哑了嗓子,眼眶微热。   他实在有太久没听到别人安慰过他,这十多年,他都是自己一力扛过来的。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承担下了最大的痛苦。   鲁有风微微哽咽:“谢谢。”   一人一朵,十三朵,刚好分完,最后一朵是周梨送给自己的,她着一身梨白,嘴角扬了个弧度。   几人这才发现,原来周梨取这十三之数,是有寓意的,站在这间院子里的正好有十三人。   命运是未知,现在这里的十三人,将来会遇到什么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无人知晓。   会不会因此成为一辈子的知己,也许。会不会遇到某种变故反目成仇,也许。会不会谁天不假年,谁万古长青,也许。   但是现在,谁都无法预测,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命运既不能预测,那就尽一己之力,活到最好。   江重雪指尖轻轻旋转着那朵花,眉目微凛,忽道:“时辰不早了。”   此时已至寅时。   几人各自互视一阵,随即雪地里响起簌簌的靴子声。   琴音也停了,哥舒似情抱起了那张琴,爱怜地摸了摸它。   未过多久,这间院落空了,徒留下一串串交错的脚印,很快大雪就会将其覆盖。   半个时辰后,常州城的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几十匹骏马从城门鱼贯而出,那时天光未亮,那些人的身姿往无尽的黑夜里闯了过去,如把黑暗劈开。 第135章 入宫   常州城下着密集的大雪, 而千里外的临安, 雪已停了很久。   卯时,夜色降临。   内侍正拿着长杆把点燃的灯笼挂到檐下, 迂回长廊上的光芒一盏接一盏地亮了,片刻后灼灼一片,皇宫内流光溢彩。   赵构的黄袍妥帖地穿在身上, 但神色微显有气无力。   酒喝了一半, 另一半执在手上,琥珀色的琼浆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   殿内奏着丝竹,舞姬们蹁跹入殿扬起的裙裾花了人眼。   赵构看久了, 忽觉其中一名舞姬的妆容太过素淡,让他很不喜。   心绪不佳之下,手里的酒杯一滑,他怔了怔, 听到落地的脆响。   一刹,所有奏乐停下,空阔大殿陷入死寂。   还是贴身的内侍最先反应过来, 惊道:“皇上!快传太医!”   赵构低下头,看到手指被碎裂的酒杯划破了, 拉出一道半寸来长的伤口,冒出几缕血丝。   他眼中露出无以名状的恐惧。   杯子掉下来本不会碰到赵构, 只不过中途磕到了案缘,弹起的碎片正好刺进了赵构的手。   但只是小伤而已,即便不管它, 等一下血也就停了。   可赵构仿佛面临生死,急促喘息起来,身体摊在了椅子里,几乎站不起来。   他自己觉得手很疼,连带手臂也疼,身体也疼。   他惧怕得颤抖,他想,一定是他身体里的毒发作了。   “解药!”赵构怒吼,“快把解药拿来!”   小瓷瓶很快递到了内侍手上,赵构一股脑要吞三颗,但是他马上想到,如果今天吃了三颗,等于他少了后面的药量。   他只好克制自己,取了一颗就水吞下,内侍把那小瓷瓶宝贝似的收好。   吃完解药的赵构终于能顺畅地喘气了,他气若游丝地对内侍说了什么,内侍看向了殿内神色紧张的舞姬们,兰花指翘起,阴森森地指了其中一个,很快那名女子就被拖了下去,一路哭叫不止。   赵构愈发生气,愈觉那女子是故意化淡了妆容,此刻竟然还敢哭丧。   太医来得飞快,等到一切安静下来,赵构已经疲倦至极。   问太医可研制出解药,太医扑通跪地,朝服都被汗水湿透。   赵构看着那几颗伏地的头颅,冷笑,“你们就是想让朕每天经历毒发的痛苦是么?”   太医不知该如何是好。其实皇上根本没有毒发,是他太过紧张而已。   赵构看着自己被包好的手指,眉宇间的灰色更浓,叹道:“你们都出去,朕要静一静。”   殿内变得空旷之后,赵构才舒缓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轻轻伏案,把额头贴在案上。   人都道皇帝无所不能,但他不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多。   风透过步步锦吹进来,响动着风声,赵构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动作,肩膀微酸,他正要直起身子,脖子上蓦地一凉。   他呼吸猛地滞在喉咙里,一个清雅的声音道:“皇上莫动。”   赵构惊恐地看着此人把剑架在他脖子旁,走到他面前。   这人白衣著身,面容倒是出奇的俊雅,却不知何故,带着些病态的苍白,浑身上下萦绕一股诡异气息,那气息很沉,又很阴冷,以至于他到面前的时候,这股气息也一并而至,令赵构觉得甚为逼仄。   皇宫内院禁卫森严,他是怎么进来的,殿外守着这么多人,他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到他身边来,外面那群人在干什么!   赵构气愤且害怕。   朔月剑微微冰寒,赵构觉得颈边一片清冷。   楚墨白说到做到,他对洛小花说要去临安,就真的来到了临安,他要说服赵构,就真的闯进了皇宫。   要是被洛小花知道,铁定要大骂他几声。   楚墨白终于脱掉了那身黑袍,转而换上他从前一贯穿的淡白。   他以左手持剑,右臂垂直在身侧。   他的右臂可以提起来,做些轻微的动作,但要执剑此生都再无可能。   右手不能执剑,他就换到了左手。他的脸白得异常,眼神沉重地落到赵构身上。   “皇上,”楚墨白开口了,语调清凌凌的,“我有东西要请皇上过目。”   赵构咽了下喉咙,旋即楚墨白把系在腰后的一只楠木匣子搁在了桌上。   打开之后,里面都是些书信与印章,还有七零八碎的东西,赵构皱眉地看着他,不知这人想干什么,然后他便听到此人说:“这些,俱是秦丞相勾结金人的证据。”   赵构的表情开始诡异了。   楚墨白把他从梅影得来的东西每一样都摊开在桌上,如果这些东西落到外人手上,可能会惊得眼珠子掉出来。   这些书信,都是秦桧与金国主将完颜摩,甚至是金国皇帝的来往信件,上面有些是中原字,有些是金国的字。   信上所言,俱是朝廷秘事。   譬如绍兴多少多少年,宋廷意欲出兵北伐,万请金国做好准备,又譬如秦桧贿赂了多少多少钱,买通了刑部官员,为其放走了金国俘虏,并向金国保证绝对不会开战,他会力劝赵构议和。   然后就是金国皇帝每年送给秦桧的金银,那数目可谓天价。另外一些,则是秦桧与一个未知人的通信,但信上有梅花印记,便是梅影无误了。   这些信件上都有金国大印和秦桧的印戳,绝无虚假。   “这些,”楚墨白凝目赵构,“都是秦相私通金国的铁证。皇上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可以把我知道的,言无不尽地告诉你。”   赵构逐一都看完了。   说是看完了,不过就是楚墨白硬塞到他面前的,像是被压了头强喝水的牛,只能睁着眼睛去看。   看完之后,他闭了闭眼睛,视线落在一封信件上,紧紧盯着那块鲜红色的、秦桧的印戳,心中禁不住冷笑一声。   秦桧结党营私的事情他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现在证据到了他面前。   赵构冷笑了好半会儿,面前的楚墨白就这么看着他。他以为赵构是被秦桧勾结金国一事气得冷笑,但赵构心里的想法,此刻他并不知晓。   少顷,赵构慢慢转成一个凝重的表情,沉声说:“朕都知道了。”   楚墨白眼睛里亮起锋芒,“那么,皇上对秦相……”   赵构长叹一口气:“朕会把你这些东西交给刑部,让他们对秦桧量刑。”   楚墨白不难听出这是推脱之语,开门见山地问:“皇上会判丞相何罪?”   赵构沉默片刻,说:“朕会判他……流放。”   “流放?”楚墨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桧所做之事,就是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你觉得流放不够?”赵构眼神颇冷地看了眼楚墨白,把眉头皱紧,“你可知道秦桧在朝中有多少私党么,他手下有多少甘愿为他卖命的人么,如果这些信件是真的,你又知道朕如果判秦桧死,金国会做出什么事么。朕不能赌,朕情愿让他活着。这是为君之道,你不懂。”   楚墨白不是为君者,也不是为臣者,有许多利害他不懂,但他能明白。   赵构说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楚墨白不笨,他也知道要完全扳倒秦桧是不可能的,但能让赵构相信秦桧的确叛国,意欲治秦桧的罪,这就足够了。   赵构畏缩地把头偏离一点朔月剑:“朕已经答应你了,你,你先把剑放下吧。”   楚墨白缓慢地松弛下了手臂,赵构深深吸了口气,“明日早朝,朕就会把你带来的这些证据公开给群臣。”   “不,”楚墨白摇头,拒绝道:“那太迟了。”   赵眘死死看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楚墨白冷静地道:“皇上此刻就下旨命刑部彻查秦桧,我等皇上实现承诺,治了秦桧的罪再走。”   赵构身体绷紧,思索片刻后,语气尽量冷静:“也好,有你在,便是人证。那就请你把这些证据交给外面的人,如果你不放心,就亲自送到刑部。”   楚墨白看他一眼,把那些信件收进匣子里,然后说:“请皇上起身,与我一起去外面下旨,先将秦桧捉拿。”   赵构觉得此人得寸进尺,但这个提议甚好,他现在就是要走出这大殿。   当即应允,楚墨白把手搭在他肩上,站在他身后,一起推门走出大殿。   门外的禁军看到楚墨白大惊失色,纷纷抽刀。   赵构制止了他们,使了个眼色:“派兵包围丞相府,将秦桧捉拿。”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旋即领命而去。   赵构微微扭过头,想往后看一眼楚墨白:“现在你该满意了?”   他觉出压住他肩膀的手稍微放松了力道,趁热打铁地说:“不必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你就与朕一起去刑部审讯秦桧,如何?来人,摆驾!”他说完摆驾两个字,又立刻收回成命,楚墨白在后面压制着他,如何摆驾,他干脆道:“算了,朕就与你一起走去吧。”   要皇上走路去刑部,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   但楚墨白不想冒险,他怕赵构反悔,所以同意了与赵构步行去刑部大牢。   禁军全部围在他们周围,楚墨白和赵构走得不紧不慢,走到城门口时,楚墨白抬起头,发现一架八抬大轿停在不远处。   这轿子比寻常的轿子大上许多,占了一条御道一大半的宽度。   轿子旁站了八个轿夫,轿帘挡住了里面的人,看不出是谁。   突然,剑鞘里的朔月剑轻轻震动了一下,楚墨白猛地定睛。   怎么会有这么浓烈的杀气。   那轿子只是一架看不出有什么古怪的八抬大轿,除了豪奢了些外,并无多少异样。   坐在轿子里的人是谁,是哪个高手。   楚墨白放慢了脚步,他拼命地看着轿帘,想看透后面坐着谁。   可是未过多久,他发现自己看错了对象。   他偶然一瞥,看到那八个轿夫站如松柏,身体紧绷在衣服里,手全部背在身后。   从其中一人的倒影里,楚墨白看到了他藏在背后的剑。   楚墨白的注意力被对面的轿子完全吸引,赵构趁他不备,猛推了他一把,整个人像弹起来般向禁军跑去,高声喊道:“护驾!护驾!”   楚墨白被推的一瞬止不住地愣了一下,就是这一瞬的功夫,赵构脱离他的视线,已经闪进了禁军的保护圈。   赵构这一喊,楚墨白只觉血液冰凉,下一刻,无数禁军就冲向了他。   他看到赵构已被重重禁军护卫住,那些人的身体挡住了赵构,他看到赵构的眼睛,冰一样冷。   楚墨白利落地划开一名禁军的手臂,后脚一蹬,人便腾空而起。   这些禁军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人数过多,要和他们打不知要打到几时。   楚墨白觉得失望,赵构根本没有想过要相信他,他也不会治秦桧的罪。   他实在不懂,他给出的证据,是确确凿凿,没有丝毫水分的,为什么赵构不相信他?   很快,禁军就被他甩在了身后,但是大风刮过,让楚墨白凛然落地。   那杀气又来了,他猛地回身,觉得周围满是压抑。   月色拉开了一道道浓重的影子,那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追上他,他停下的时候,他们也一同停下。   楚墨白双目发狠,死死盯着那八人,不敢先动。   风吹得地上一颗小石子发出轻响,咕噜噜地往前滚。   月色照着它,它变作了灰白色。   这时,半空跃起一抹身影,背贴月色,转眼便到了楚墨白面前。   楚墨白的朔月剑挥出,那人使的也是剑,而且剑锋蓄满内力,目光却无比平静,甚至都没有去看一眼楚墨白。   猛烈交击之下,楚墨白只觉掌心被震麻了,甚至波及到了五脏六腑,身体为之一痛,他惊讶地抬起眼睛。   对方的武功强他几倍不止。   他也见过高手,但也极少有高手能有这份让人胆裂的气息。   楚墨白一刹凝眸。   八个人,一共八个人。   他禁不住奇怪,这八个人是宫中护卫么,但他们分明都是轿夫打扮。   他想到那驾轿子,那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能请动这八个人给他做轿夫?   楚墨白左手调转了剑向,突然后退,试图甩掉这八人。   “丞相。”那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离轿子太远,楚墨白飞出一段距离后,八人请示秦桧。   秦桧道:“既都来了,那就把人抓了吧,我也好去向皇上复命。”   “是。”一人躬身点头,看向另一人:“老八。”   老八领命追去,其余七人,仍寸步不离与此轿。   离开御道后有一段空地,再往前便是民坊。   那八人中只追上来了一人,大概是觉得一人就已足够。   在一条窄细的巷尾,楚墨白被那人划出了一道剑伤,由此摔落。   两侧皆是巷壁,左面的墙壁上有两扇窗户,是一间客栈的后窗。   楚墨白看到此人约莫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穿一身低调普通的轿夫衣裳,貌不惊人,方才与他对了几招,招式不是六大派的路数,但挑不出一丝破绽。   他也算尽知六大派的武功,不是六大派的,那是江北的人么,可是魔道的人,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那人出手了,剑势清朗凛冽,不断划向楚墨白,剑法极好。   楚墨白的剑法却大为倒退,十分生硬。   他还没有习惯用左手使剑。   楚墨白很快落了下风,突然,巷尾的月色下,倒影下两道身影。 第136章 柳明轩   有两个人藏身在巷尾, 注意着楚墨白和那人的交手。   其中一人对同伴打了个手势, 同伴心领神会地点头,然后冲了出去, 另一人紧随其后。   楚墨白一眼认出,这月白色与小楼极为接近的服饰,是天玄门的。   不止这两人, 巷子的另一头, 也出现了三个同样服饰的天玄门弟子。   那与楚墨白交手的人显然没料到他们的出现,剑法微微停顿了一下,站定了身姿, 但表情与目光皆未变,仿佛多出来的这几人也不过是多了几个送死的而已。   楚墨白接收到了其中一个弟子向他递来的眼神,他立刻明白了,心中有了计较。   但见一人的剑光闪烁, 六人同时向那名高手攻击。   剑影四起,楚墨白纵身一脚踏上巷壁,摆出一个兔起姿势凌空刺剑, 身上的血因此甩落出来。   那人当即也朝上纵身,接下了这一剑。   就在这时, “砰”然一声重响,那人总算露出惊讶神色, 猛地抬头,看到一人从墙壁上的窗口破窗而出,那人衣角临风飘荡, 剑光大亮,一个鹘落之姿,剑尖向下直刺而去。   柳明轩!   柳明轩破窗之后,那人当即想先避开,但楚墨白以及五名天玄门弟子把他围堵在中间,他无路可退。   既无路可退,那就迎面格挡。   这人毫无惧色,接下了柳明轩这一剑。   柳明轩被对方的内力震开,喝道:“快走!”   弟子们先扶着受伤的楚墨白飞快离开,柳明轩也没有多做纠缠,寻到机会,立刻闪身。   楚墨白周身发冷,头晕目眩,隐约觉得自己被带进了一座府宅,然后便是几个弟子的说话声。   他零星地听到几句,然后有人把他放在了床上,突然,伤口一阵剧痛,他轻微低呼,把眼睛睁开。   “莫动,”柳明轩道:“这伤药很管用,你忍着些疼。”   看到柳明轩没事,平安回来了,楚墨白松了口气,向他点头,“多谢。”   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两个时辰后,楚墨白醒来,天色已经微亮,半启的窗户外,他看到苍白的天空。   等天光慢慢大亮起来,他有了力气让自己坐起来,突然听到房门外柳明轩和几名弟子的说话声。   弟子们约莫是在说为什么要救楚墨白,掌门自己的病还没好,为楚墨白冒险出手,太不值得了。   当年楚墨白在金陵突然发狂,杀了多少六大派的弟子,天玄门也未能幸免。   现在楚墨白又是梅影的人,帮着梅影不知做了多少恶事,真不知掌门为什么要救他。   弟子们围着柳明轩,在说到楚墨白时,都无好脸色,最后柳明轩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   楚墨白本想出门的,但现在只好待在屋子里。   等外面的人声没了,他闭起眼睛。   这座府宅是天玄门在临安的秘密分舵,没人知道。   第二天打探归来的弟子带回消息,城中有搜罗的士兵,应该就是冲他们来的。   柳明轩暗自思忖,看来临安待不了,他一边想一边轻轻咳嗽。   他原想去常州城帮秀秀的,但在中途又发病了,所以待在临安以作休养,没想到昨夜与那人交手更加重了他的病。   这时,楚墨白从屋子里出来了,柳明轩回神,抬眸看他。   说起来,柳明轩与楚墨白已许多年不见。   当年,柳明轩对楚墨白就像亲生儿子般,每次楚墨白到天玄门做客,他都极为开心。   楚墨白向来优秀,做什么都让人刮目相看,柳明轩便时常拿他与柳长烟比较,一边觉得自己儿子不争气,一边说要是能有楚墨白这么个儿子那就好了。   柳长烟就经常被他气到,怀疑自己根本不是他亲生的。   几年过去,没想到再见面时,柳长烟已经死了,楚墨白也再不是当年的楚墨白,柳明轩忽觉一阵心痛,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   看出楚墨白欲言又止,柳明轩道:“怎么了?”   楚墨白低声:“可有伤药吗?”   柳明轩一怔,“不是在屋子里吗?”   楚墨白不说话。   柳明轩转念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定是弟子故意拿走了屋子里的伤药,没给楚墨白留下。   柳明轩觉得他们太过幼稚,想着等一下去教训他们一顿,连忙起身叫弟子把伤药送来。   弟子不情不愿地把药递到楚墨白手上,意思是让他自己动手,他们可是不会为他疗伤的。   楚墨白握住了那药瓶,道了声谢谢。   回到屋子里,烛光下,楚墨白径自扯开衣衫。   他那伤口在左臂外侧,要给自己上药着实吃力了些,况且他右手已经用不了多少力了。   门在这时开了,柳明轩走进来。   他带进了一阵风,烛光明明暗暗。   楚墨白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微顿。柳明轩看他一眼,把门阖上。   柳明轩还在思索自己救他是不是一个错误,不由道:“你为什么会在临安?”   楚墨白把药瓶放下,开始缠绷带,他的动作不太利索,被柳明轩看了出来,忍不住奇怪。   昨夜交手他就发现了,楚墨白内息紊乱,好像是有内伤在身,而且因为用的是左手,剑招也变得生疏。   柳明轩原想给他看一下伤,这时楚墨白张了张口,把为何来临安的原因如实道出。   这一番话说完之后,柳明轩坐在椅子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楚墨白知道柳明轩在想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他没有多做辩解,在他看来那是毫无意义的。   他当年杀六大派的人是真,他没有救青城派导致青城派被灭门也是真,他不想抗辩自己做过的事。   安静了一阵,柳明轩突然指着他的手臂:“那是什么?”   楚墨白随之低头,他裸露在外的臂膀上,有一块赤褐色的血斑,周围的一圈皮肤微微泛红。   他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拉下来,盖住了那个地方。   柳明轩道:“墨白,你……”   柳明轩一脱口,叫的还是那声墨白,但他此时此刻,实在不知该对楚墨白说什么。   楚墨白的话可不可信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楚墨白变了很多。   柳明轩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关门而去。   他离开后,楚墨白又把袖子撩了起来,盯着那块血斑,目光如能把它戳一个洞。   然后他褪去了肩头的衣领,像存了什么侥幸的心理,手指轻轻地摸到后背,眼神更黯了。   那里,和他的手臂一样,也有一块凸起的血斑。   楚墨白猜出这血斑的出现和他体内日益紊乱的坏字经有关,他知道他的身体正在被坏字经摧毁。   只有两个办法可救,吸功,散功。吸收别人的功力,越多越好。或者散调自己的一身功力。   当时洛小花自愿给他吸了一点,令他得了几天的安适,但在那之后,他就再无吸过任何人的功力了。   至于散功,他不能吞化功散,他还需要这身武功。   门外响起了柳明轩的声音,他在与几个弟子说话,吩咐他们在临安城中走动时乔装改扮,务必小心谨慎。   这些年楚墨白身在梅影,给二十一派联盟秘密送去过很多关于梅影的消息,让他们避开了很多危机。   但这些没人知道,他身在梅影,行事必须小心,决不能暴露自己。   天玄门的人对他不假辞色,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为武林正道做过些什么。   楚墨白轻轻地想,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对他。   可是知道了之后,真的就可以改变了么,现在柳明轩已经知道了,那他就一定会为他正名么,他会告诉全江湖的人,楚墨白是好人,他不是梅影的走狗,他在梅影是为了弄清慕秋华与秦桧的关系,找到他们勾结金人的证据,以及给武林正派传递消息。   会么。   当年他杀的那些六大派弟子,那一笔笔血账,历历在目。   有很多时候,你走错一步,这一步将会永远记在你的人生里,乃至于你将来做了许多事来弥补它,但终究无法让人忘怀你曾经犯下的错。   曾经他做过很多正义之事,也救过很多人的命,可一旦做错了一件事,曾经再多的好也被抹杀,从此被打入深谷。   世人大多都是仇记得牢,恩忘得快,这是莫可奈何之事。   楚墨白轻轻低下头,他一扬手,掀灭了烛火。   门外的柳明轩周身一暗,转过头,看到背后的房间一片漆黑。   第二天,柳明轩开始安排撤离临安,几名弟子先后乔装出城,他自己和楚墨白殿后。   傍晚时,柳明轩雇来一辆马车,楚墨白坐在车内,由柳明轩赶车。   来到城门口,侍卫掀帘看了看,见楚墨白一张脸毫无人色,还在咳嗽,晦气地连忙把帘子放下了,挥手让他们出城。   来到城郊,与弟子们会合后,一路快马扬鞭,两天后便到了下一座城镇。   弟子买了些粮食补给,几人在城中歇过一晚。   当晚楚墨白向柳明轩告辞,准备与他们分道扬镳。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柳明轩担忧:“你要去哪儿?”   楚墨白早已想好自己的去处:“独松关。”   柳明轩惊讶地抬眉,“那里不是正在打仗吗?你去哪儿做什么?”   楚墨白道:“助宋军一臂之力。”   “你——”柳明轩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楚墨白才给赵构送完证据,赵构不收,他便对赵构死了心。路上听闻独松关快要撑不住了,他便有了这个主意。   柳明轩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你现在应该好好养伤,你内伤外伤一大堆,尤其是内伤,你那门武功古怪得很,再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倒下的。”   楚墨白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柳明轩知道他一贯执着,决定的事从不改变,他叹口气,摇摇头。   柳明轩不知道常州城发生的事。因为楚墨白带去的一条错误消息,致使常州险些被金兵攻占。   楚墨白极为内疚,他一定要做些什么,弥补这个过错。   翌日客栈前,他与柳明轩作别。   冬末的阳光出奇的好,一弯光秃秃的柳树开在街上,尚不到初春,结不出半点翠色,且沾了无数来往过客打马过时的尘土,一派萧索伶仃模样。   楚墨白道了声后会有期,策马远去。   柳明轩目送他尘土飞卷,越行越远。   天空突然有一大片浓云移了过来,遮盖了阳光,一刹的阴暗不知为何,让柳明轩心里微微惊悸。   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突然之间,竟有种诀别之意。   他看着楚墨白不停地向西向西,直到马蹄溅起的尘土重新安分下来,楚墨白的身姿也已在视线中找不到。 第137章 死士   宋绍兴四十五年的除夕来得快去得快, 常州城即便被战火浸泡, 也依旧听闻了几声鞭炮声。   出了正月,战事逐渐胶着起来, 常州城处在了两个极端,开战时杀声震天,防守时一片死寂。   完颜摩率兵多次攻城, 却都收效甚微, 甚至还被岳北幽反扑了一次,损失了不少士兵和马匹。   完颜摩开始依赖梅影,期望这些江湖人能为他打个翻身仗。   梅影放在江湖上其势力自是不可小觑, 但是若把他们放到战场上,这数量就成了微乎其微的存在,即便梅影弟子有武功傍身,也禁不住对面几万岳家军, 何况打仗靠得是排兵布阵,武功好也只能顶得了一时。   没有正面计策,那就走偏门左道。   阴公鬼母制了一种毒, 擦与金兵的刀刃上,此毒见血封喉, 只要磕着点皮肉,立刻一命呜呼。   哥舒似情揣着手臂看了良久, 先把从求醉城带来的解药分散下去。   周梨道:“如何,可有解毒之法?”   他笑了笑,指了其中一具尸体, “把他带到我屋子里来。”   哥舒似情不知在屋中对那尸体做了什么,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干净了双手,取了张药方给周梨,他需要上面所有的药材。   岳北幽下令搜罗全城的药铺,好不容易弄到了哥舒似情要的东西。   几天之内,哥舒似情的屋子里烟熏火燎,第六天时,他带出了两只药瓶。   其中一个是解药,另一个,是毒-药。   “毒-药?”岳北幽紧握着那两只药瓶,抬起头看他。   哥舒似情笑道:“不错,就是毒-药。这毒-药算是我额外奉送的,是我见了阴公鬼母的毒后意外有了灵感所制,你可以取几桶水,把它滴在水中,再用水擦拭兵刃,我保证,这毒绝对比阴公鬼母的毒厉害十倍。”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一来,可以大大加重对金兵的伤害。岳北幽捏紧了那药瓶,向他道谢。   制出了此毒对哥舒似情而言心情极好,他很想看看阴公鬼母的脸色。   周梨心情却不大好:“你没事吧?”   哥舒似情“嗯?”了一声,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   他笑容减淡一些,拍拍周梨的头,他比周梨高很多,拍得很顺手,加上身高差距,有种宠溺的意味,“放心,我现在制毒很小心,不会再伤害自己的身体了。”   他勾了笑,揶揄一句:“毕竟这命是那人给我的,我怎么也该替他留着。”   周梨握住他的手,“命是你自己的,你应该替你自己留着。”   哥舒似情不置可否。   哥舒似情的解药转圜了宋兵的困局,大概连阴公鬼母都没有想到,宋兵能够这么快制出解药,哥舒似情没看到阴公鬼母的脸色,他要是看到了必定要大笑。   毒-药这一方没有可取之处后,完颜摩又寄希望与那胖瘦二人的机关,可惜鲁有风有千机图在手,几乎可以破除这二人八成以上的机关,剩余那两成是他们自制的,即便一时寻不到法门也无大碍,毕竟数量有限。   完颜摩出兵前信心百倍,觉得有梅影相助,此战必胜,现在发现梅影也不是那么管用,连带对他们的态度都差了许多。   阴公鬼母这种人岂是能看得别人脸色的,若不是慕秋华在,几乎有杀了完颜摩的冲动。   可完颜摩未加收敛,仍对他们横鼻竖脸的,于是阴公鬼母便做了一件事。   这两夫妻丢下了制到一半还不知能不能成功的解药,丢下了梅影,也丢下了慕秋华,就这么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找遍金营,也没能找到他们。   阴公鬼母在加入圣教之前,就已神出鬼没,当年阴公鬼母被秦桧重金所诱,为圣教做事,但这两人一直性情古怪,没人可以随意指摘他们,如今这两夫妻消失了,他们自是不可能回小楼,至于去了哪里便无一人知道,要找他们,无疑与大海捞针。   所以阴公鬼母一消失,连慕秋华也找不到。   慕秋华只觉得遗憾,他遗憾没有察觉阴公鬼母要走,如果他察觉到了,会提前杀了他们。   金兵就此陷入困局,完颜摩没有再发起攻城,暂且按兵不动。   金兵没有讨到便宜,宋军却也没能把他们赶出中原。   江重雪与莫金光几次深入金营,都没有查探到究竟金兵的粮仓设在哪里。   二月中,一连十天,双方都固守营地,互相窥探。   而独松关那里则与常州城的死寂正好相反。   那时,赶赴独松关的众人已到达了关前,独松关的将领满面是血地迎接了他们,不出半日便开始与金兵激战。   独松关的确是强弩之末了,即便加入了他们,能撑得几时,也尤未可知。   一场大雪过后,天地回暖,结在屋檐上的冰棱慢慢消融,摔下来时发出脆响。   岳北幽在等,等这场冰寒过去,他知道完颜摩也在等,等大雪真正消融,阳光照下来的时刻,正是让士兵重新开战的好时机。   岳北幽也知道,完颜摩已经恼羞成怒,下一次的战局一旦打开,必定不死不休。   二月末的清晨,薄雾在常州城还未完全散去,懒怠地在街檐巷闾踱步,游弋到城门口时,忽然被沉重的声响惊到,轻轻散去。   那是两扇城门打开的声音。   辰时,完颜摩率兵进攻常州城,岳北幽下令出击。   这一战一连几日,打得疲惫而沉重,即便是江重雪等人和梅影都两败俱伤,伏尸几万,血漫百里,连天空都变作诡谲的烟熏之色,如被大火炙烤过后,徒留下灰烬连风都无法吹去,就这么生生弥漫在这血腥的修罗场。   金兵回营做短暂歇息,等待天亮再次进攻。   完颜摩铠甲上鲜血遍布,无处发泄怒火,把一个梅影弟子拎到面前辱骂了一通,他看到这名弟子方才在战场上竟然畏死的后退。   骂完之后,他把他丢在地上,扬长而去。   那人狼狈地爬起来,颤抖了几下,总算从战场的血腥气里回过神来,却听一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他受惊般地跳开。   洛小花竟然蹲在别人的大帐上,低头看着下面的人:“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陆蕴。”   陆蕴怯懦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活命。   在洛小花看来,陆蕴也活的太窝囊了。   洛小花从大帐上跳了下来,看了看陆蕴一味任人欺负的模样,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把剑——   天虹剑。   洛小花哼笑了声,“你真是——”   他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下去。   他是想告诉陆蕴,你真是一点也配不上这把天虹。   不过看陆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自认心慈手软,还是罢口了。   唉,他怎么就这么心善呢。   洛小花沉浸在自我陶醉里,用他的浮一大白敲了敲陆蕴的脑壳,陆蕴后退两步,捂着吃痛的地方看他,洛小花叹了口气,说:“走吧。”   陆蕴看着他,喃喃:“走?”   “能走的话,现在就走,最好一刻也不要等,”洛小花抬头看月亮,“现在不走,就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了了。这场仗打不了多久了,等打完了,无论是对面赢还是这里赢,你都不会有好结果。”   陆蕴颤抖了一下。   洛小花说的对,如果这场仗宋兵赢了,那么他不是死,就是被囚的下场。   如果金兵赢了,那么他作为宋人,就是通敌叛国的罪名,如果慕秋华选择留在中原继续对付中原武林,他就会留在梅影继续为非作歹。   如果慕秋华决定让梅影与金国一同离开中土去到蛮夷之地,那他此生也将回不到故土。   无论是什么结果,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现在唯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就是像阴公鬼母一样离开,隐姓埋名,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阴公鬼母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   陆蕴其实也不想,但他不及洛小花一半坚强,他怕死得很,也没有能力像阴公鬼母那样来去自如,更无法做出什么改变。   他想,如果当时真的死在绿先生的针下,可能还是一种解脱。   天意。   可是天为什么不让他死?因为知道他怕死吗?老天爷竟然还知道眷顾他?   陆蕴扯了扯嘴角,深深地低下头,半侧脸颊涂满阴影。   半天,陆蕴闷声道:“我、我不敢。”   金营守卫重重,阴公鬼母可以来去无踪,他哪有那个武功,万一被谁发现了,他就死了。   洛小花道:“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陪你一起摸出去,再给你一匹快马。”   陆蕴惊讶地看着他,“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洛小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人好。”   陆蕴闻言,受辱般地低下头。   在梅影里,谁都可以欺负他,慕秋华当初没有杀他,却也没有把他当人看,因为慕秋华并未给他一个梅影弟子的身份,他不属于金木水火土任何一个级别,就连最低阶的土级弟子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而他作为曾经的青城派少主,身份尴尬,常常被梅影弟子耻笑,尤其刚开始那段日子,每天都过得极为辛苦。   当年他作为青城派陆氏一脉,谁敢给他看半分脸色,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哪儿轮得到别人欺负他,就是骂他半个脏字,大哥都会卸掉那人的手臂。   现在大哥没了,爹没了,他什么都没了,包括尊严。现在才知道,原来活着一点也不容易,怎么从前就一点也不觉得呢。   “喂,”洛小花摸了摸眼角的泪痣,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陆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还没有做出决定,忽然眼神一变,像见了鬼一样。   洛小花看懂了他的表情,心知不好,他鼻子很灵,身体的感觉就更灵,一刹便知道是谁靠近了,立刻破口大骂:“怎么!你还觉得完颜大将军骂错你了吗!你这怕死的胆小鬼!给我滚!”   陆蕴忙不迭地滚了。   洛小花连忙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回头时故作惊讶:“掌教怎么在这里。”   他一连串的表演让慕秋华身旁的未染都忍不住拍手叫好,可惜戏演得有些过了。   慕秋华心有七窍肚腹能绕十八弯,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过洛小花向来脸皮厚,就是慕秋华看出来了又怎么样,洛小花打死不会承认他和陆蕴有什么阴谋的。   慕秋华笑着,整个人很清瘦,他的左手摸着右手上的断指。   洛小花收敛了一点自身的张扬,等待慕秋华说话。   洛小花不喜欢慕秋华,他很少不喜欢谁,哪怕是大奸大恶之徒,他也不会有“不喜欢”这样的情绪,在他看来,万事万物,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可取之处,他向来很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但慕秋华是例外。   慕秋华端详洛小花的神情,洛小花浑然无愧地任他看,这让慕秋华笑意更深,淡淡道:“明日的攻城战由你和未染打头阵。”   洛小花抿了下嘴角,答应下来。   他还以为慕秋华来找他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这样吗?   这几天的攻城战,几乎都是由梅影打头阵。可即便如此,也并未攻下常州城。江重雪他们也不是吃素的,真比起武功来,丝毫不逊于梅影弟子。   伏阿死后,未染就代替了伏阿的位置,慕秋华给了她发号施令的权力,但也同样把危险带给了未染,因为未染需要肩负起打头阵的主力,由她指挥梅影弟子攻城。   洛小花一直在她身边,尽可能地在不杀任何人的情况下保护自己,也保护未染。   他是宋人,他绝不会杀宋人。这是洛小花的底线。   慕秋华继续把后面的计划说出来:“这次我会令五十名弟子身负震天雷,尽可能地冲到常州城下,他们会在城下引爆震天雷,打乱宋军的部署,炸开城门,到时,就交给你和未染了。”   洛小花张了张口,震惊地盯着他。   慕秋华的样子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晚上要吃什么。   这完全是自杀!是玉石俱焚!而且这样一来,未染作为指挥,她也会有被炸伤的危险。   洛小花没想到慕秋华会做出这种决定,矢口拒绝:“我不同意!”   慕秋华道:“你说什么?”   洛小花被他淡然的模样逼迫,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同意。”   “是么,”慕秋华意料之中地道:“那就算了。”   洛小花怔了怔,慕秋华转向未染:“那就只能辛苦你了,你一个人,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说得情真意切,看上去是真的很关心未染。   未染偏了下头,道:“是。”   洛小花恨不得把牙咬碎。   慕秋华明知道他不可能丢下未染一个人应付的,却装出这种样子。   慕秋华说完之后,看也不看洛小花,仿佛他不出力,就没有看他的必要,转身即走。   还没走出几步,听到浮一大白出鞘的声响。   双剑只剩下了单剑,自从剑断了之后,洛小花还没有去再打一把剑。   剑芒朝慕秋华后背刺了过去,慕秋华在这时挥了下他的断手,那只袖子倏地绷紧,往后一探,袖口击在浮一大白的剑身上,力道十足,把洛小花震退。   慕秋华转过了身,笑道:“你是想与我切磋一下吗?”   “没错!”洛小花把剑往前持平,人轻盈地掠起,黑暗之中,他沾染半身月色。   浮一大白呼啸而去,把带起的风都变作锐利到能割人的利刃。   剑擦过慕秋华的鬓发,往他肩头削去。   慕秋华周身迸发出一股气劲,人往后平移三尺。   洛小花灵活地仅用一把剑使出当年他打败江重雪的那几个连招,慕秋华看到这连招,笑了笑,“说起来,你应该也算是少林弟子。少林给我的感觉实在不好,我极不喜欢那地方,你是少林弟子,我若杀了你,是不是也算报了在少林的仇。”   慕秋华一边说话,一边得心应手地闪避洛小花的剑招,百招过后,慕秋华终于出手,他把手往袖子里一缩,空掉了的袖子卷上了洛小花的剑,紧紧将其勒住,把洛小花拖到他面前。   洛小花下意识举起剑来想割断长袖,但慕秋华看准时机,突然把袖子松开,洛小花一剑划空,尚未反应,胸口已被慕秋华踢中,倒退了约莫一丈有余,一屁股坐地,一张口便咳出几口血,横手一抹,浸红一圈袖口。   慕秋华往前走两步,然后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突然横亘在他和洛小花之间的未染。   未染翩然而立,裙裾张扬地飞舞,挡在洛小花面前,笑道:“掌教莫把他打坏了,不然他怎么助我一起攻城?”   洛小花蹭地跳起来,满口的血腥,他呸呸呸地把嘴里的血吐个干净,嗓子眼被腥甜堵得难受,“未染,你让开!我不需要……”   话没说完,脸颊上就挨了一巴掌,打得他又摔了回去,怔怔地摸着脸看着未染。   未染冷笑:“胆子越来越大了,即便你手痒想找人打架也该找准对象,胆敢找到掌教头上,你说你是不是活腻了?”   她施施然地回过头,对慕秋华嫣然一笑,“掌教若想罚他,何不等攻完城,我军大捷之时,再慢慢收拾他。”   “处罚?”慕秋华慢慢拂了下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也笑,“不过切磋而已,何必说得这么严重。明早卯时,由你们率先出发,大军会紧随你们之后。对了,险些忘记,未染,这个,你吃下去。”   他手上凭的多出一颗黑色药丸,向未染张开了手。   未染站在那里,起先一动未动,然后,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举了起来。   慕秋华笑意不减,即便他不说,也知道这必是毒-药,他需要用毒-药牵制住未染,牵制住了未染,也就牵制住了洛小花,以及那胖瘦二人。   他微微感慨,这世上有了感情这东西实在太好,彼此纠缠牵制,像一张网,谁都逃不掉。   未染的动作很慢,慕秋华并不着急。   突然,洛小花从地上窜起来,飞快地夺身过来,先未染一步把药丸捏在手上,端详一阵后,往嘴里一扔,吞进了肚腹。   慕秋华和未染同时凝视他。   他摸了摸肚子,嘴角一裂,呲出他一口白牙,“好吃。”   慕秋华大笑,他轻轻甩了下袖子,如个疯子般地笑个不停,边笑边转身走开了。   未染听着那刺耳的笑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洛小花,洛小花用力拍了拍自己,道:“没事,我好得很。”   未染笑了一声,“是么。”   他认真点头,“是。”   洛小花待未染向来是极好,她有危险他总是在她身边,她要吃下毒-药他就替她吃。   洛小花很惜命,但在未染面前无所畏惧,命只有一条,谁都不给,只给未染。   未染明白,他是觉得欠了她的。   可对这个为她吃下毒-药的人,她终究只是笑一笑,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地道:“真是多谢你了。”   洛小花的脸色都白了,硬撑着不倒下去。   未染不想看他痛苦的样子,抬脚离开。   她一走,洛小花立刻弯腰吐血,浮一大白驻地,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感觉到毒走得很快,流入奇经八脉,伴随一阵阵剧痛。   他运功抵挡,稍稍化解了几分痛苦,但没办法把毒完全逼出。   一张帕子递到他手上,他几乎以为是未染,欣喜地觉得未染到底还是很关心他的,一回头,万分失望。   陆蕴把帕子塞到他手上,看到慕秋华走了,他才敢出现。   洛小花对着那帕子至少吐了三口血,把帕子都浸红了,陆蕴吓得不轻,还要洛小花挥手安慰他,“我没事,呕——”   吐完第四口时,他总算舒服多了,能够顺畅地吸气了。   毒一时半会儿解不开,恐怕只有慕秋华那里的解药才能解。   洛小花正胡思乱想怎么把解药弄到手,一抬头,看到陆蕴竟然哭了,忙道:“我真没事了,你别哭啊。”   陆蕴和洛小花的关系也就那样,他犯不着为洛小花哭。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听了半天,洛小花终于明白他哭的原因了。   明日那五十名炸城门的死士里,也有陆蕴。   那是必死之行,震天雷绑在身上,炸开的瞬间,连尸骨都找不到。   洛小花看不得他哭成这样。可现在洛小花不想指责他了,知道自己快死了,哭一哭似乎也微不足道了。   “你的天虹,”洛小花指着他手里那把剑,终究是说出了口,“说真的,你爹才是配的上天虹的人,你真是比你爹还有你大哥差远了。”   陆蕴一下子梗住了哭声,他已经很久没听人提到爹和大哥了。   “你不是很会在战场上逃命吗?”洛小花轻轻笑了笑,“明天就和往常一样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谁规定你一定要点燃你身上的震天雷了。”   陆蕴呆呆地看他。   洛小花叹道:“早想叫你走了,可惜还是说晚了。明天会死很多人的,你能逃就尽量逃吧。”   他抬头眺望,眼前的金营被无数火把点亮,游弋在夜色里的雾气都看不到了。   他鼻尖嗅了嗅,仿佛已经开始闻到血的味道。 第138章 炸城   常州城上的士兵已衣不解带多日, 连日的拼杀让每个人都沾满血腥气, 城头的硝烟味即便被风吹着都无法散去。   寅时三刻,卯时未到时, 城垛上正到轮班时间,才上来的士兵肚子里裹着热乎乎的食水,浑然觉得这料峭的寒夜也不这么冷了。于是精神愈发凝聚, 目光在城头的火把里炯炯地射向远处黑暗。   没多久, 士兵的耳朵听到了异响。   今夜无雪,只刮着漫天的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   声音很细微, 不仔细听不出来。   但守城的士兵早已练就了一双非凡的耳目,加上这些天金兵的连番攻城,警惕心比往日更强十倍。   他看到有一闪而逝的黑影在城下几丈外闪动,全身一震, 毫不迟疑地击响了战鼓,以此传信。   鼓声雷动,全城士兵不见一丝慌乱, 迅速有序地展开守城战。   弓箭手开始拉弓放箭,因为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缘故, 箭尖所指之处全是模糊的影子,但箭如雨下, 即便不能一箭射穿对方的心窝,也足以将他们暂时逼退。   这样想的弓箭手们却很快发现对面的反应与他们所料完全相反。   那些零零散散的影子越来越多,而且不顾从城头射下来的箭, 不要命似的往城下冲了过来。   士兵们微怵,有人喝道:“放箭!继续放箭!”   回应他的是一声轰鸣振聋发聩地响起,强烈的气劲掀飞了城垛上几个士兵,不等其他人探头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二声轰鸣让城墙都仿佛摇了摇。   忽然,江重雪跃到城墙上,他似乎是说了什么,但众人被炸得耳鸣阵阵,只隐约听到“震天雷”三个字,悚然一惊。   城上笼了一片尘土飞沙,已经不能视物,但轰鸣声还在继续,江重雪听到城门下发出的喊叫声,心知不好,这样下去,再厚重的城门也迟早被炸开。   周梨这时衣袂带风地掠了上来,呛着一口尘土对他道:“城门口被震天雷炸得……”   她还没说完,再次被一道轰响打断,江重雪指了指城下,周梨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分别跃出了城墙,莫金光上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的身姿被城下的烟尘掩盖。   这震天雷响得莫名其妙,按说城上日夜有士兵守卫,不可能让金兵潜行过来在城下埋好震天雷。   如果是用手扔的,震天雷的威力极大,是普通火-药的几倍,一旦炸开,波及极广,扔的人也会难以幸免,因为根本来不及逃出爆炸范围。   除非把引线做得极长,但那样一来,爆炸的时间也会被拖长,宋兵完全可以在爆炸前就把引线切断。   两人跃下城墙后,周梨一剑挥开了面前的烟尘,反手切断了一名冒死往前冲的人的脖子。   那人倒地后,周梨才发现这不是金兵,是梅影的人。   他手里摔下一样东西,是点燃震天雷引线的火折,而他半敞的衣服下,周梨看到了他缠在腰上的一圈震天雷,她无声地动了下嘴唇。   她猜到了他们不要命,但想象力还是低了一点,没想到他们不要命到了这种地步。   江重雪往前直冲,周梨看到他的身影,于是回身往后掠,再次登上城墙。   岳北幽戎装著身,已经来到,问:“如何?”   周梨迅速把情况向他一说,他眸色变了变,但很快做出反应。先命射箭的士兵停下,这种可见度,即便射箭也无法射中,只会浪费箭矢,何况对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来,即便被乱箭射中,也可以在死前的那一刻把震天雷引爆。   转过身,岳北幽找到莫金光的身影,请他让胭脂楼的弟子飞下城去杀敌。   莫金光应下,把城头交给温小棠,率众跃下城去。   温小棠来不及对他道一句小心,转而被尘土呛得胸口一阵憋闷,捕捉到莫金光在城下蛟龙般灵活的身姿。   他忽然展开手,对一名士兵道:“把弓箭给我。”   那名士兵见他弱不禁风,但被他锐利的神色震慑,连忙把弓箭奉上。   温小棠掂了掂弓箭的分量,捻箭搭弦。   岳北幽偶一回头,看到他开弓的姿势无比漂亮,不由低赞一声。   一箭穿破朦胧的烟尘,隐约看到人影摇晃一下,继而倒地。   温小棠是向那人的心窝射的,而且力道很足,绝不容他死前有点燃引线的力气。   他射完这一箭,胸口的憋闷感更重,低咳了几声。   一边咳一边再次展开手,那名士兵没想到他箭法如神,连忙恭敬地把箭一支支递上。   对面的人前赴后继地送死,不止是梅影弟子,也有金兵。   慕秋华与完颜摩的计划原本是五十人,但在一个时辰前,两人就这个数字做出了改变,在询问过胖瘦二人还剩多少震天雷后,便决定将余下的震天雷全部绑上梅影和金兵的腰腹,命他们冲向城门。   滚滚轰鸣声中,洛小花与迎面向他挥剑的胭脂楼弟子对了几招,目光不停地在战场的浓烟里梭巡。   他与未染冲散了,急切地想要找到她,浮一大白把面前的人逼退后,他连忙纵身就跑,以免又被黏上。   没看到未染,却率先看到了陆蕴。   陆蕴浑身哆嗦,进退维谷,紧紧捏着手里的火折,把它背在身后,很怕一不小心,这火折就会自己跑去点燃引线。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洛小花恨不得打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要么死,要么逃,你是要死还是要逃?!”   陆蕴一口气无法喘匀,“我,我……”   “怕死就快逃!”洛小花一拳揍上他脑袋,揍完他便不再与他废话,撒丫子跑了。   陆蕴趔趄着倒退,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只有等死的份,不管能不能逃得了,至少还是要试一试。   他在混乱中屏息,瞅准了一个暂时无人的方向,发足狂奔。   他要活,他要活!他不想死!   陆蕴在扑面的狂风狼烟中疾驰,他扔掉了火折,把天虹剑牢牢擒在掌心。他迎风落泪,恐惧感把他淹没。   如果死人真的有灵,他希望爹和大哥保佑他,让他活下去。他知道自己没用,被爹和大哥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生气。   这些日子,他都把自己活成什么鬼样子了。   只要他逃出去了,他一定好好地活,绝不再这么怯懦了。   他要好好地……活。   陆蕴跑着跑着,忽然觉得身体微痛,他原想不顾那疼痛,继续迈步,可是痛楚越扩越大,令他不得不停下。   低下头,他看到一支箭从后背贯穿了他的胸口,甚至箭尖还冒了出去,正在滴血。   那一箭远从城头而来,由温小棠拉的弓。   温小棠并不知道那是谁,他只是对准了那道移动的黑影罢了。   温小棠射完这一箭,改变方向,再去瞄准其他人。   陆蕴悄无声息地倒地,周围满是喧嚣,无人注意他,也无人在意他。   他在死前侥幸地想,也许这次老天爷还会眷恋他,不让他死,让他可以继续躲过一劫。   他想完没多久,就湮灭了声息,眼睛睁得大大的,无神地望着天空。   天虹剑落在了死人堆里,剑鞘与剑严丝合缝,即便再张扬,也无法绽开一丝光亮来,就这么生生凝结在剑鞘里。   洛小花没有看到陆蕴的死,身边有很多人倒下去,他没有一个个地去看,他急于找到未染。   忽然,一抹熟悉的刀光闪过他的面颊,洛小花和那刀动过几回手,一眼便认出来那是金错刀。   要命,洛小花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跑,他虽然挺喜欢江重雪,更喜欢和他打架,不过不是现在,他不想被江重雪拖住。   洛小花的脚才跨了几步,又蓦然转过头。   他的鼻翼忍不住翕动,香气,他闻到了未染身上的香气。   他看清了周梨正与人动手,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未染。   未染逐渐落了下风,她一边打,一边挥斥那些绑了震天雷的人往前冲。   人终究是畏死的,报必死决心者只在少数,未染见谁不肯去,便率先杀了那人,杀鸡儆猴。   周梨缠住了她,让她没有余力去管别人,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畏死的往回奔了。   不过那些人并没有走出太远,一道身影旋风般刮过来,所到之处,那些逃兵的脖子便被扼断了。   洛小花看得心都提了起来,他虽然没有看清是谁,但已肯定除了慕秋华没有第二人有这么快的身法。   他连忙想冲到未染身边,一道人影截住了他。   莫金光一剑挑起洛小花的衣袍,洛小花不想和他打,怒道:“不去多杀几个金兵,缠着我做什么,笨蛋!”   他骂完回头,发现未染已与周梨打到城下去了,有几个金兵还在不怕死地往城门口冲,现在城下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心中愈发地急,愈急就愈乱,几乎是毫无章法地催动体内真气。   突然,他运行受阻,莫金光的剑架住了浮一大白,他却在这当口哇地吐了口血。   莫金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剑他虽用了内力,但即便没挡住也不至于伤他至此。   洛小花体内的毒阻碍了他的内息。   他头晕目眩,从昨晚到现在,他已经吐了好几口血。他这人向来比猴子还要多动,从不知疲累,现在却觉得累极。   这个念头浮起,他便真的撑不住了,身体摇摇欲坠。   莫金光把剑往回一收,浮一大白没了支撑,连带着它的主人一起摔了下去。   洛小花的脸紧贴着血流成河的地面,还在想着未染怎么样了,然后身体一阵剧痛,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洛小花的眼睛一闭起来,城门口便传来一声巨响,这声响令所有人都停顿了那么片刻的功夫。   一阵浓烟散去后,众人看到那两扇厚实到难以撼动的城门终于被炸开了,露出一个狰狞的大洞,烧得焦黑,几块可怜的木板不甘心地摇晃几下,也一并掉落下来。   一名金兵看城门总算被炸开,按照命令,连忙吹起了号角。   号声传出几里,后方的完颜摩早已领大军集结完毕,听到这号角声,全身都振奋起来,兵器往前一指,下达了命令:“杀!” 第139章 莫金光   金兵整装待发哄然响应, 骏马向前奔袭。   很快他们便冲到了前方战场, 突破了一阵滚滚浓烟后,完颜摩不计一切地要他们闯进城门, 攻占常州城。   城门被炸开的一瞬,岳北幽便命士兵以肉身把城门堵住,命弓箭手准备射箭。   温小棠手里的弓箭掉落在地, 那一次炸响波及到了他, 他被飞溅的碎石击到,白皙的脸颊上添了道伤,倚靠在城垛上, 快要喘不过气。   有人走到他身边拽起他的手臂把他带下了城头,并往他嘴里不知塞了颗什么。   温小棠看清是哥舒似情,他神智已不太清晰,低语了一句:“毒-药……”   哥舒似情哈哈一笑, 点头,“没错,是毒-药。乖乖到一边等着毒发而死吧。”说着, 把他交给了非鱼楼的弟子。   哥舒似情来得晚了,他守的是常州城北门, 听到响声后便不顾北门将领的命令,领求醉城弟子赶到了东门。   他来得刚刚好, 正好目睹了城门被炸开的景象。   所以他几乎是与岳北幽同时做出反应的,他先把温小棠带下了城头,给他塞了颗人参养荣丸, 再向弟子命令道:“去,帮着守住城门。都小心些。”   弟子们一应点头。   周梨呢。   哥舒似情跃出了城,在战场上一边杀人一边寻找周梨,他看到江重雪莫金光二人正与慕秋华交手,原想上去助他一助,但眼角瞥到了周梨正与未染交手。   那一炸的气劲把未染掀倒,周梨一剑刺进了她的胸口,她倒在地上,拼命捂着流血的地方,不停地抽搐。   “当心!”周梨喝了声,把冲她而来的哥舒似情一把拉开,却邪剑挽出剑花,扇子一样张开,把漫天飞来的箭矢挡下。   金兵后方的弓箭手正在射箭,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纵身入敌阵。   求醉城弟子挡在了城门口,来一个金兵便杀一个,莫金光看到了,在与慕秋华的交手中喝道:“胭脂楼弟子,去守城!”   他一吼完,抬眼便看见江重雪肃然的目光,向他传递眼神。   莫金光刹那便懂了,他微一咬牙,提剑后退,把慕秋华交给江重雪一人,他兀自跃到城门,与岳北幽一上一下,指挥守城。   大风刮过,把烟尘暂时刮开,天亮了起来,阳光从天上照了下来,照亮了城头灰黑的模样。   莫金光挥剑如神,他以一敌几,剑上灌满他的内息,凝出清澈湖面一般的皎洁锋芒。   六大派中,只有胭脂楼掌门的剑名不见经传,甚至兵器谱上都不曾有它的名字。   这把剑并非出自名匠之手,品鉴过后,也找不到什么亮眼之处,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但这把剑,是胭脂楼的传承,是胭脂楼第一任掌门的佩剑,由此一代代传下来,最终到了他手上。   凶器者,以夺人性命为要,即便无名,亦无所谓。   莫金光以此剑斩杀金兵,内力灌足剑身之后,所有飞溅上去的血竟都沾不住了,血滴一颗颗饱满地滚下来,剑身片尘不染。   城门前抵挡的士兵听从岳北幽的命令布下了一个阵法,门派弟子们便置于他们面前保护此阵,各自分列四周,围得铁桶一般严严实实。   阳光如长瀑而下,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完颜摩气急败坏,想不通那么小小一座城门,都已经被破坏到可以随意进人了,为何仅凭门前这几十人就可挡住他源源不断的大军。   这时,江重雪被慕秋华一掌打跪在地,慕秋华趁势而上,手掌猛地朝江重雪的天灵盖拍下。   周梨持剑飞来,打断了他的动作,将却邪剑平削。   慕秋华冷冷一笑,徒手与短兵相接。   嘣的一声,周梨涌出的洗髓经真气与慕秋华的坏字经真气相撞,震得却邪剑发出颤音。   江重雪在这时忍痛而起,他已有内伤,低吼一声,春风渡迅速流淌全身。   求醉城的弟子是第一批守城者,他们比胭脂楼去得更早,因而已气力殆尽。   哥舒似情看到时,顾不得周梨了,几下纵身,掠到他们中间。   风被他的内息激荡着掀起,手掌把面前三个金兵甩出一丈多远。   “你南我北。”哥舒似情霹雳般向莫金光扔下这四个字,震得莫金光从血腥里赫然回头,答了个字:“好。”   莫金光一身是血,哥舒似情看不出他有没有受伤,只觉他眼神异常凌厉骇人。   哥舒似情说这四个字并非是为了排兵布阵,只想让莫金光清醒一些,不要过于急躁。   但是看到莫金光眼神的那刻,哥舒似情便后悔了,他不该说这句话。莫金光的凌厉不该被打断,他置于忘我境界,手里那把剑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莫金光向哥舒似情轻微地点下头,他的眼睛往前直射,手上的剑丝毫不停,不用回身,剑兀自旋转过去,只凭声音,便犀利地刺中一人。   即便是哥舒似情都不免直了眼睛,觉得那一剑可媲美年轻时的谢天枢。   完颜摩改变军令,命金兵四面包抄过去,形成一个覆盖式的攻击。   这办法很快奏效,因为胜在人多,就如车轮战,即便那些江湖人比金兵武功高强,但敌不过他们人多,况且金兵之中还混杂了许多梅影弟子。   城门前的那几十人开始一圈圈地变少,死亡的速度是层层递进的,弟子们皆身中数刀,苦苦支撑,不过片刻,便消去一半性命。   莫金光侧目之时,右颊便被溅到了一簇血花,他亲眼看到一名胭脂楼弟子的头颅被斩去一半,死前的神色还凝固在厮杀的凛冽中,来不及感知痛苦。   血模糊了莫金光的右眼,染进了他眼睛里,他觉得生疼,恨不能把眼珠抠出。   他没有时间喘气,持剑的手不停挥舞,眼角余光看到那些弟子衣襟尽是鲜红,而哥舒似情肩中一刀,他正用力把刀抽离自己的肩膀。   红色,到处是红色。   莫金光的视力慢慢变得模糊了,但听觉却愈发清晰。   风声,嘶吼声,刀剑交击声,濒死的惨叫声,这些声音混淆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答应抗金?   明知道会有所牺牲,可看到弟子们死去时绝望的眼神,他比自己预料的更加痛彻心扉。   “掌门!”一声惊叫,一名弟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北面!”   莫金光赫然回头,哥舒似情快要抵挡不住了,他自从被谢天枢解掉了身上的毒之后,功力也大减。   莫金光不敢去救,他生怕自己一走,这里也会立刻出现缺陷。   “没事的,”弟子道:“我们挡得住!”   弟子脸上并无惧色,令莫金光意外至极。   周遭已陷入一片血海,活下来的几率不断地被冲上来的金兵缩小,可他惊讶地发现,身边那些人的脸,一张张,都是凛然而愤怒的,没有看到恐惧。   他们忘记了恐惧,只是本能地想把此门守住。   真正恐惧的人是立在城上的弓箭手,因为位置高的原因,他们可以看到此起彼伏的金兵在向城门冲去,让弓箭手的箭都在弦上抖了抖。   风猛烈地在战场上旋转,莫金光看到所有人都已经鲜血淋漓,包括他自己。   每个人都像要榨干骨头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直到举剑的动作让手臂都麻木。   求醉城和胭脂楼的弟子们相继倒下,尸体暂时无法挪动,只能任由无数只脚践踏在尸体上,哪怕倒在地上还有一口气在,也被踩得全身骨头断裂,再也无法爬起。   那些剩余的弟子们不得不踩在同门的尸体上,把金兵逼退。   没有人低头,谁都不想去看那些血肉模糊的死人,尤其在其中看到一张曾与自己相熟的脸。   不知是谁,忽然长啸了一声,其声悲怆如杜鹃啼血。   那人飞身而起,是胭脂楼的服饰,突入敌阵,内息汹涌散发,逼退一圈金兵,仗剑而立。   金兵一拥而上,把他围住。他以一人之力连杀二十多人,让周围的金兵魂飞魄散。   莫金光原想去救,一眨眼,那弟子举剑的动作突兀地停在半空,就这一刹的停顿,他的身体便被数把兵器贯穿。   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睁着双目而亡。   那是力竭而死,油尽灯枯,他甚至无法把那个剑招使完。   莫金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退,眼睛里不知淌出了什么,烫得他视线模糊。   可他还是在挥剑,没有停下,只要停下了,死的那个便是他。   他不能死。   此时此刻,莫金光没什么其他的念头,只有两个认知,不能让金兵攻占常州城,以及,自己不能死。   他甚至使出了相思十七式,那样凛冽的剑招,本是用来对付高手的,对付像金兵这样的身手,似乎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但他一遍遍地使出相思十七式,以最凛冽的剑法杀人。   未过多久,江重雪和周梨来到了他身边,不知冲他喊了什么,莫金光只觉自己三魂七魄皆已出窍,无法听清。   他看到这两人也一身是伤,不比自己好上多少,但看到他们时,他竟生出安心之感。   片刻,莫金光忽然感知到了温润的风,服帖而柔软地绕着人飘。   莫金光离江重雪最近,他知道这是春风渡。   春风渡激烈地从江重雪周身涌出,震得他衣袍烈烈作响。   这武功是如此强大温润,无形中抚慰到每个人流血的伤口。   众人逐渐都感觉到了春风渡肆意又瓢泼的气息,被这气息激励着,仿佛又生出一时半刻的力气来,不至于倒下的这么快。   这一日天明云清,直到傍晚苍穹里也未出现一丝阴霾,这是他们到常州城以来,最明朗的一天。   可惜浸泡在了血水里。 第140章 沉痛   各派弟子的牺牲并非没有作用, 他们拦住了绵绵不绝的金兵。   入夜之后, 完颜摩不得不鸣金收兵,常州城依旧难下。   温小棠原本是做事最少的那个, 这天却忙得焦头烂额。   他是最早一个离开战场的,昏迷了一会儿之后就醒来了。   除他之外,每个人皆是重伤。军医早已忙不过来, 温小棠懂得医术, 等不到军医,他就自己上手给他们疗伤。   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并未让温小棠露出害怕神色,只偶尔因为难以处理而皱一下眉罢了。   给江重雪治伤的时候, 江重雪看着他沉静的眼睛,尚有力气笑一笑,他一笑,沾着没有擦干净的血色, 邪气更浓:“是否没什么事能让温掌门觉得害怕?”   一个病人就该有病人的眼神,温小棠的眼神太锐,江重雪总觉得他怎么都不像一个病人。   温小棠也笑:“你们的伤都死不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   江重雪道:“阿梨如何?”   温小棠沉声:“她伤的最轻,你不必担心。”   江重雪点点头, 松了口气。   温小棠看到他一松完这口气,人紧跟着失去意识。   温小棠沾着满手血腥孑然而立, 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向江重雪撒了谎,他们的伤都颇重,能不能挨过去他并不确定。   他没有看到那场由早至晚的守城战, 他是方才才从门外的士兵那里听说的,似乎是城门被炸开后,他们就一直抵挡在城门前,直到完颜摩退兵。   温小棠算来那是有六个多时辰,他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撑过来的。   “温掌门?”一个弟子叫醒了出神的温小棠,温小棠凝了凝神,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发什么呆。   “你,你,还有你们,”温小棠捂着嘴咳嗽,指了几个弟子,一边咳一边说话,“你们都跟我来,一起帮我。”   温小棠走了几步,猛地刹住脚,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他看到外面的尸堆里其实还有活着的,只不过都是重伤了,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死,但那样的伤,即便用了药包扎了伤口也并无作用。   他要把精力留给那些能救的回来的人,而不是这些已经确定马上就会断气的人身上。   温小棠微微晕眩了一小会儿,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他只惋惜了两次深呼吸的时间,来不及哀恸,便转过了身,思考如何为莫金光和江重雪治伤,强逼着自己把其他人的死都抛之脑后。   温小棠悲伤,但并不害怕,他自己完好无伤,那就不值得害怕,再坏的结局至少他不会死。他还要为这些人治伤,哪里有空害怕。   翌日清晨,周梨率先醒过来,恢复了一点体力。   她醒来时,温小棠便病倒了。   温小棠劳累了整个晚上,已经支撑不住。   剩下的事,便交由军医。   后面的几天里,城外的金兵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依旧每天都能听到厮杀声。   几天后,哥舒似情和莫金光已恢复清醒的神智,江重雪也有了起色,能睁开眼睛说上几句话,周梨总算放心一点。   这天半夜,赵眘派了一名士兵来找周梨,说请她到大牢相见。   周梨微觉奇怪,走到牢内,赵眘站在一扇牢门前,向她转过头。   这间大牢内关的都是金兵俘虏,她顺着赵眘的目光看向湿漉阴森的牢房,没想到会看到洛小花的脸。   洛小花虚弱地仿佛下一刻会死去,他靠着墙壁,贴身的浮一大白被人拿走了,看到周梨时,轻轻笑了笑,对赵眘叹道:“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我要见江重雪,是江重雪,不是别人。”   赵眘没有说话,他知道江重雪重伤,根本不能来见洛小花,所以请来了周梨。   洛小花的武功不太可能被俘,周梨当真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见重雪。”   洛小花大概觉得周梨和江重雪的关系亲近,有她带话给江重雪也无不可,便费力地举起两根手指,说:“两件事。一,让江重雪来为我解毒。二,告诉我,未染是不是也被你们关起来了。”   “你中毒了?”周梨看他浑身上下似乎没有外伤,难怪这么虚弱的样子,“你要重雪为你解毒,你……”   洛小花亦正亦邪,琢磨不清。   但他怎么说,还是梅影的人,且身在金营,他却这么理所当然地要求江重雪来给他解毒。   这人脑袋果真是新奇。   周梨一思忖,看到赵眘的眼神微有异样,两人退到角落,赵眘道:“他知道金人粮仓的位置,他说,只要我们完成这两件事,他就会告诉我们。”   原来如此。   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条件。   洛小花作为梅影五护法之一,他说知道金人的粮仓在哪里,应该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赵眘却皱眉,觉得这两件事都颇难,“江公子现在伤得这么重,不可能为他解毒。而且他要我们找的那个女子,我找遍了所有在牢的俘虏,并无所获。”   周梨比赵眘更觉得此事难办。   解毒一事倒还有机会,洛小花是看中了江重雪的春风渡,但他们还有哥舒似情,也许哥舒似情能看出洛小花中的是何毒,继而为他解毒。   但是这后一件事,却伤脑筋。   周梨低声说:“殿下不必找那女子了,她已经死了。”   未染被她一剑刺中,她记得自己刺的是她的要害,当时的情况,未染定无转圜的生机了。   “是么。”赵眘低语,陷入沉思,“那么,周姑娘觉得,是否应该先稳住他,或者,我们可以先对他说……”   周梨明白他的意思,阻止道:“此人机灵得很,想骗过他不容易。”她想了想,抬起头:“殿下,这事便交给我吧。”   这时,洛小花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你们想好了没有,我可是……”话中断了,估计是他已经没力气说了。   周梨走到牢门前,隔着铁栅栏与洛小花对视,洛小花靠着墙壁微笑,亏他还笑得出来:“怎么样,想好了?”   周梨道:“想好了。你的毒我可以让哥舒似情帮你解。”   “无所谓,”洛小花挥挥手,“只要能解了我的毒就好,我管是你的情人还是你的哥哥,都一样。”   周梨:“……”   “那么,第二件事呢?”洛小花的嗓子微微嘶哑,语调变得沉了些,“未染在哪儿。你们是不是抓了她。”   “没有,”周梨道:“我们没有抓她。”   洛小花听到她这句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未染既没有被他们抓到,那就应该是安全的吧。他愈发急迫地想要解开身上的毒,然后去找未染。   谁知,周梨的话没有说完,她看着洛小花,看到洛小花觉得隐隐不安,身体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周梨道:“她死了。”   洛小花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周梨告诉他:“她死了,是我杀的。你大可来找我报仇,不过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如果你一定要见她,我可以让人去找一找未染的尸体,如果能找得到的话。”   洛小花噙了几分笑意的嘴角完全消失了弧度,他眼神茫然了一阵,像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然后,悲痛之色跃上了他的面颊,他嘴唇哆嗦,历来能蹦出一连串话语的嘴巴现在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眘看到此,觉得粮仓的消息基本是无望了。   他没想到周梨直接把事实告诉洛小花,甚至不带一点委婉的说法,他禁不住想要扶额。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赵眘惊讶抬头,看到这个虚弱得仿佛快要死了的人猛地冲到牢门前,手指紧紧攥着铁栏,沉痛地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信她死了,我要亲自去找她!快点放了我!”   周梨慢慢摇头。   洛小花不能放,他所知道的那个消息也许是结束常州城一战的关键,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放了他。   洛小花开始嘶吼,他浑身发抖。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看不出一丝活人该有的血色,他的毒想必已经很重了。   周梨正要说什么,洛小花忽然弯腰俯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心绪太激动,让毒走得更快了。   洛小花决不能死。周梨没空说什么了,她走出牢房,听着洛小花在她背后吼叫,想了一想,连忙去找哥舒似情。   洛小花的毒是慕秋华下的,而慕秋华的毒来源于阴公鬼母。   哥舒似情与这两公母斗了几回,已经很清楚这两人炼毒的路子。   再次来到牢房后,周梨把洛小花击晕,哥舒似情仔细地给他诊了脉,告诉周梨,此毒可解。   不过在解毒之前,最好先保住他最后一口气,不然解药还没调制出来,他就先赴黄泉了。   周梨渡了些真气给洛小花,让他缓过了一口气。   她出了牢房之后,向赵眘要了几个士兵,前去搜罗未染的尸体。   未染是在城下中了她一剑的,这几日忙于应付金兵,无暇清理战场,未染的尸体应该还在城下。   岳北幽亲自守城,他已经三天不眠不休,周梨道清来意后,他允她出城:“小心些。”   周梨看到岳北幽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定要让洛小花说出粮仓的位置,一定要。   周梨握紧却邪剑,开始和那几个士兵一起翻找尸体。   血很快污了她的双手,重复的动作让她肩膀酸涩。   尸体被风吹了这么多日,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味道,可一翻开,扑鼻的血腥气还是依旧熏人。   周梨找了很久,她没有找到未染,却找到了许多各派弟子的尸体,埋在了尸堆下面,她把这些尸体先拖进了城门。   回来继续找了没多久,一个士兵转身叫她。   周梨走过去,低下头,看到了未染那张生前美艳的脸。   周梨把未染的尸体抬了进去,准备带她去见洛小花。   途中却看到鲁有风,她避无所避,因为鲁有风已经率先看到了她,她默默看了眼那具尸体。   鲁有风看到未染时脸色都变了,轻轻退后一步。   他下意识的害怕,这个女子不知给他造成了多少梦魇,这十年来,就是她控制着机关城,控制着他,他活在她的阴影里整整十年,而他身边最亲近的那些人,都死在她手上。   但是,现在未染成了死人,人死了,就无法再对他造成伤害。   可是已经存在的那些伤害却永远无法抹去。   人是死了,可恩怨还没有如风散去。   鲁有风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是想对这具尸体做什么。   周梨连忙擒住他的手腕,未染的尸体不能被破坏,不然洛小花的情绪不知会怎样崩溃。   鲁有风沉重地呼吸着:“她死了吗?”   周梨点头,“是,她已经死了。” 第141章 同死   鲁有风有些不可置信, 这个女人竟然这么悄无声息地就死了, 现在还很安详地闭着眼睛。   他胸腔里席卷过撕心裂肺的恨意,不顾周梨的阻止, 要把这具尸体挫骨扬灰。   周梨在鲁有风的穴道上猛拍了一下,他呻-吟一声,膝盖软了下去。   周梨让几个士兵把他看住, 带着未染的尸体快速离开。   鲁有风还想冲上来, 被几人桎梏住。他跪了下来,那些被他掩藏起来的妻离子散之痛,此刻涌遍全身。   周梨把鲁有风的哭声甩在身后, 尽量不动声色。   算起来,未染对鲁有风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报复鲁幼常。   可鲁有风却承担下了所有的恨意,以至于失去一切。   这笔账已经无法算清, 鲁幼常死了,如今未染也死了。   洛小花在第二日清晨醒来,周梨等在大牢内, 等他醒了,便把未染的尸体隔着牢门放在地上。   洛小花把手伸出铁栅栏, 抚摸未染的脸,把她脸上的血污擦掉。   他凝视良久, 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就是未染。   确认之后,他有些站不住, 用膝盖跪在地面。   片刻,洛小花坐在地上,双腿并拢,手臂兜过膝盖,把头枕在上面,侧头看着未染,一动不动。   周梨忍下了出口的话,慢慢走到外面,等了一个时辰后,她才进去。   洛小花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但是周梨已经没有等下去的时间了。   她轻声问他:“你肯告诉我粮仓的位置吗?”   洛小花不出声,周梨只好威胁:“你的毒,哥舒似情已经配出了解药,你要想活下去,就必须现在告诉我,不然你挨不过今晚。”   洛小花掀了下眼皮,对周梨的话无动于衷。   周梨也知道对洛小花这种人,是没办法用威胁来让他张口的。   洛小花不说,她大可一剑杀了他,但是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她无法从一个活人嘴里套出她想要的东西,更遑论一个死人。   周梨把剑捏得手心都疼了,她终究没办法让洛小花开口。   她只得转过身,步出牢房。   洛小花在这时叫住她:“解药呢?”   大牢内晦暗不明,墙壁上的烛火照得洛小花的脸满是晦涩,他慢慢抬起头,周梨惊讶,他又重复一句:“解药呢?”   他皱了皱眉,“我难受。给我解药。”   周梨一时不知道他说的难受,是难受未染的死,还是难受体内的毒。   洛小花看上去是快死了。   她道:“一颗解药,换你知道的一切。”   洛小花斜了斜嘴角:“那我岂非很吃亏。”   周梨挑眉:“救你一命,你还觉得吃亏?”   洛小花把脸一扳:“你不把未染的命算在里面吗?”   “我为什么要算在里面,”周梨声音沉下去,“她杀了多少宋兵,又杀了多少各派弟子,她一条命抵不过这些命。”   洛小花沉默半晌:“不全是她的错。”   他也许是想说,现在的未染也是因为各种仇恨各种原因才被造就的。   但是对周梨而言,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她固然觉得当年的叶小鱼很可怜,却仍旧希望叶小鱼能够死在当年,那么也许今天的许多人都不会因她而死。   对那些无辜的人,对叶小鱼,也许都是解脱。   洛小花不争论了:“你要知道什么,我说给你听。但是你必须把解药先给我,不然我可说不动。然后,你再给我寻一副上好的棺木,把未染放在里面。”   周梨当即同意,她说哥舒似情已经配出解药,不过是为了稳住洛小花,其实还没有。   但周梨照哥舒似情的药方给他煎了一碗药,每天一副,可以续命。   等他有了说话的力气,周梨请了赵眘与岳北幽,一同去牢中看他。   四人就在昏暗的牢房里说话,从傍晚到入夜。   洛小花说累了,便眯起眼睛休息片刻。但他一睁眼,看对面那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正在等他休息完,他顿时没了休息的欲望,笑着一撇嘴,干脆继续说下去。   洛小花说得很详细,他的手点在地图上,把金营的位置点出来,然后他要了一支笔,把好不容易记下来的金营的布防图画了出来,以及完颜摩出兵时金兵是如何排兵布阵的,又是如何移动走位的。   到了最后,他把最关键的粮仓位置用浓墨圈了出来,随即把笔一丢,累极闭目。   这些都是洛小花和楚墨白身在金营时好不容易查到并且记下的,至于粮仓,是楚墨白离开之后,他孤身一人花了不少时间找出来的秘密。   面前三人却面面相觑,周梨忍不住道:“这里,不正是楚墨白告诉我们的粮仓位置么?”   洛小花圈出来的粮仓位置,根本就和楚墨白告诉他们的一模一样。   洛小花闭着眼睛微笑:“怎么,你们怕再次上当吗?放心,你们不会再上当了。那的的确确是粮仓的位置,是我亲眼看到的。”   “可是……”周梨欲言又止。   洛小花环着双臂在胸前:“你们前次看到的是地面上的情况,却看不到地下。”   赵眘和岳北幽齐声:“地下?”   “不错,”洛小花点头,“金人的粮仓是设在地下的。他们挖了一条很长的密道,用来输送粮食,这条密道,就在这个位置的下面。”   周梨恍然,觉得缠成一团乱麻的疑问都迎刃而解。   难怪江重雪和莫金光秘密潜入金营几次,都没能找到粮仓在哪儿。   岳北幽慢慢起身,这大牢逼仄不堪,岳北幽却觉得豁然开朗,眼前的困局有了生机。   他向洛小花道了谢,与赵眘一起步出牢房。   洛小花忍不住笑起来:“能得太子和大将军的一声谢,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给你道谢是因为你不曾杀过任何一个宋兵。”周梨道。   洛小花不置可否。   周梨把牢房的门带上,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她好奇地问:“你会杀我吗?”   洛小花笑了:“怎么,你怕我找你报仇?”   “那倒不是,”周梨老实地说:“凭我现在的功力,你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杀了我的。”   洛小花哈哈大笑,笑罢了他喘口气:“我很懒,有杀你的时间,我干点什么不好。”   周梨也笑了笑,转身离开。   大牢外空气格外清爽,一轮圆月悬在树梢上。   周梨要承认,洛小花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虽然他看上去死皮赖脸的,却尤为的讲道理。   自己最在意的人死了,大多数人都会有报仇的心,尤其洛小花武功不错,他有报仇的能力,要找她报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他从未对她产生过仇恨,恨一个人是怎样的眼神,周梨在重雪和未染身上看到过很多次,在洛小花身上看不到。   甚至在当时她告诉洛小花未染是她杀死的那一刻,他也只是想去找未染,并未有任何要杀她的举动。   洛小花的性情才是真正的豁达,他是看淡仇怨的人。   周梨从来没有想过杀洛小花,即便他不说出粮仓的位置,她终究还是会把解药给他。   当年她为了救姜珏潜入梅影的地宫,洛小花曾救过她,这就算是她还给他的。   两天后,岳北幽的作战计划已全部完备。   这两天内,他与几位将领多番商议,因此刻他们手上已握有致胜的关键,便决定主动向金兵出击。   第三日,常州城外再度陷入战火之中。   牢狱中的洛小花睁开眼睛,靠着墙壁抬头望着顶端一扇小小的气窗,看到厚重的云层翻滚得很快,他血色不足的脸尤为清白,笼在从气窗透进来的薄光之中。   这一战没有江重雪一行,一切都得靠宋兵自己。   两日之后的夜晚,宋兵终于突破了金兵的防守,把那条运粮的密道彻底损毁,一把大火把所有粮食都烧光。   切断了金兵的补给线后,岳北幽下令乘胜追击。   完颜摩孤注一掷,不顾后方补给线的问题,脑袋充血地要与岳北幽决一生死。   两军酣战了多日,宋兵逐渐扳回了前次城门都被炸开的局面,展现出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来。   十天后,完颜摩中了岳北幽埋伏,金兵大败,完颜摩与军中慌忙逃窜,主将一逃,金兵立刻四分五裂。   这时候,却有两个梅影的人发了疯般地冲到常州城下,想破开城门。   周梨立在战场的漫天尘埃中,看到了那胖瘦二人。   这两人推着一架已经被打坏到一半几乎不能再放箭的诸葛弩,和一把古怪的大伞,冒着从城头射下来的箭矢,谁也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他们像不怕死,或者说,无知者无畏。   凭这两人的智慧,根本无法考虑其他的东西。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梨看到那瘦子在胖子的肩膀上不停地蹦跳,骂道:“快,快!未染就在里面,我们去救她!”   胖子哭道:“未染在里面吗?真的在里面吗?”   瘦子道:“未染一定在里面,快冲进去!”   这两人在箭雨中前行,胖子手里的巨伞旋转之下,伞周会冒出利刃,周梨在湘西时就见过这伞。   伞面极大,能抵这胖子身形的两倍,所以这胖子虽胖,还是被伞遮挡得十分严实,而且异常结实,为他们挡下了无数支利箭。   周梨正要上前拦阻他们,岳北幽纵马从北面领宋军驰骋而来。   宋军一至,立刻把胖子和瘦子团团围住。   这两人是金营中专门操控机关的,宋兵在这上面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众人悲愤交加,又不敢对他们掉以轻心。   岳北幽一打手势,宋军立刻如两翼展开,如大鹏展翅,以一个奇异的阵型把他们困住。   几名宋兵持刀而上,瘦子大叫:“左面!”   胖子听到他的话,快速调转伞面,他的眼睛挡在了伞后,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向着左面把伞横扫过去。   伞上的利刃把好几名宋兵割伤,哪怕没被伤到,被这巨伞撞到,也飞出了一丈多远。   这伞无坚不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极厉害的兵器。   胖子握着伞,嘴巴发出沉重的怒吼,像发疯的公牛胡乱冲撞,把每一个敢上前阻拦他的人撞飞,嘴巴里叫着未染的名字,看上去像是急坏了。   周梨持剑快速到岳北幽身边:“岳将军,后背。”   岳北幽了然,他其实也发现了那伞的破绽。   伞再大也只能挡住前面,后面的空门却因此露了出来。况且那胖子一味地蛮冲,根本只顾眼前,不管身后。   岳北幽把手一挥,士兵们心领神会,一面使障眼法继续在前方吸引这两人的注意,另一部分人则绕到他们身后,同时出刀。   不等他们的刀刺出去,响起瘦子尖细的声音:“后面!”   那瘦子的身量可与一只猴子媲美,根本没人看到他,也没想到,他不是正坐在胖子肩上的,而是反坐,他的眼睛能够看到胖子看不到的后方。   周梨眉目凛然,却邪剑划过,裙幅在岳北幽面前闪了闪,岳北幽便见她已跃到那把巨伞前,她看准伞心的位置,剑尖直刺那里。   只听咔的一声,剑尖入了伞心三寸,就此卡住,一时没有拔-出来。   周梨松开剑柄,向身边一名宋兵借过一把刀,跃到胖子身后。   她挥了下刀,刀锋迸出强烈真气,未近他身,但已在他后背划开一道嶙峋的伤口,衣衫破裂,血液从满身肥肉下飙出。   胖子痛极跪地,地面咚地一声。但他双手依旧握紧了那把伞不放,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城门的方向。   那一刀的血溅了瘦子满身,他约莫也被震慑住,好久才抹了把脸上的血。   忽然,他眉目痛苦地抽动了几下,发现那血不止是胖子的,也有他的。   那一刀气劲太强,他坐在胖子的肩上,被波及到了,腰腹有深深的伤口。   他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指尖紧紧勒住胖子的肉,不想从他身上摔下来。   他的腿是残废的,从他能够睁开眼睛看东西起,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胖子,第二眼看到未染,第三眼,便看到自己坐在这胖子的肩上,自此之后,这肩膀就成了他的家,他从未下来过。   他大约是不想离开这肩膀,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可就是死死扒着胖子不放。   胖子只看着城门,没发现他受了伤。   他呜咽了一声,终于抓不住了,指尖一松,从这宽大厚实的肩背上摔了下去。   胖子的嘶吼声顿住,他的肩膀从他会说话起,便一直住着一人,这人的重量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这重量消失了,好比身上忽然掉下来一块肉。   慢慢低头,他看到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摔在他脚边。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也很少看到瘦子的模样,偶尔照到一面镜子,才会看一看他。   他不知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照不到镜子,也就无从看到瘦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瘦子真的很瘦,比不上他一只浑圆的胳膊,怪不得他总嫌弃他吃得多。   周围的宋兵们意欲围攻上去,周梨忽然挥手阻止了他们。   她转过头,看到胖子松开了那把巨伞,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什么珍宝般,把地上那具身不满四尺的尸体捧了起来,脸上露出茫然神色。   他们两人就像焦不离孟,永远没有离开过对方,彼此共存了许多年。   周梨看到那胖子重新举起倒在地上的伞,他的手一靠近伞柄,当即便有几个宋兵后怕地砍过去,三四把刀一同刺进他身体。   他闷哼一声,执着地要去拿伞,把伞举起来后,他将其盖在瘦子的尸体上,以免风沙尘土吹到这具尸体。   他真的很笨,明明可以把轻便的尸体抬到伞下,却把沉重的伞拿过来。   周梨看到他做完这一切后,忽然以头触地,把脑袋砸向地面。   他的头像硬实的铁,每次撞下去都发出巨响。   十几次后,他额前已是一个大血窟,又撞几下,血从他额头流了满脸,无比狰狞,连眼睛都是鲜红。   很快,他便倒了下来,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把瘦子的尸体抱到怀中,两个人一起躺在伞下。   安静了须臾,宋兵上前检查,两人皆已断气。   周梨默默地走过去,看了看伞下的这两具尸体,绕到伞前,把却邪剑用力抽了出来。   那时,天空中飞过一双大鸟,牢中的洛小花抬头,待鸟飞过,已无痕迹,他依旧凝视着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第142章 往事   八天后, 金国中路军败退撤军的消息传回临安, 举朝欣然。   金国把大部分的精兵良将都压在了中路军上,现在中路军败了, 主将完颜摩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临阵脱逃,金兵士气大减。   赵眘将捷报传回临安。打了胜仗的消息便在临安的街头巷尾传开。   周梨去了大牢,把哥舒似情调制出的解药给了洛小花。   洛小花仰头吞下后, 也不等发挥药效, 径自走出牢门。   他边走边问:“未染呢?我的剑呢?”   浮一大白就放在牢中的一张桌子上,洛小花疼惜地摸了摸它。   周梨让人把未染的棺木抬来,洛小花开棺确认是未染后, 把棺木合上。   他的手按压在棺才板上许久,定了定神,忽然面孔绷紧,把棺木扛在了自己肩头。   晨曦将现未现, 凝结在一片皎洁的云层间。   算来已是初春,但料峭得很,寒气与露水不断地往衣袍上跌。   一条长街, 地面不算干净,混杂着泥水, 沤在青石板的缝隙里。   洛小花扛着这棺木慢慢地往前走,街上巡逻的士兵都看着他。   走到府衙前时, 江重雪出现在门内,多日养伤,外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内伤短时间好不了,脸色微白,他叫住洛小花:“喂。”   洛小花停住,把脸转向他。   江重雪问道:“去何处?”   洛小花眨眨眼睛:“你管我?”   江重雪吃了一鳖,挥挥手:“滚吧。”   洛小花笑了笑:“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不要太想我,因为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江重雪一句“你找我干什么”还没出口,洛小花已道:“我会来找你打架的。不过,不准你用春风渡。”   “凭什么,”江重雪斜着眼睛看他,“我就用。”   洛小花大笑。   他的笑声一贯很张扬,毫不掩饰内心的情感。   江重雪凝视他,觉得洛小花此刻也许是真正自由了。   其实洛小花一直是天性自由的人,留在梅影不过是为了未染,现在未染死了,他这执着也终于可以解开。   “不准走!”门内爆出一声厉喝,洛小花的笑声倏然收起。   鲁有风快步走了出来,指着他道:“把棺木留下。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洛小花不睬他,继续抬步往城门口去。   鲁有风追上去,被洛小花撩起的一脚踢翻在地。   周梨把他扶起来,洛小花冷漠地注视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这一脚力道很重,鲁有风好半晌才能说话:“她、她不能走,她欠我鲁家的血债,还没有还清……”   洛小花字字冷彻入骨地道:“已经清了。”   鲁有风愕然,他大概觉得洛小花很无耻,未染害了鲁家这么多人,即便她死了,也只是一条命,如何偿还这么多条命,他却说清了。   洛小花看到他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有些惊奇地转向江重雪和周梨,“怎么,你们没把当年的事告诉他吗?”   江重雪和周梨互看一眼,沉默。   洛小花扯起嘴角,讽刺道:“你们可真好心。”   鲁有风古怪地盯着他,洛小花慢慢地转过身,正面对着鲁有风,他没有把棺木放下,就这么和鲁有风说话。   他把当年叶小鱼的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告诉给了鲁有风。   洛小花的语速颇快,三言两语之间,便将往事勾勒成形,摊在了鲁有风面前。   听完之后,鲁有风的表情空白一片。   周梨想,当初她听到这个故事时,作为一个外人,都觉难以消化,何况鲁有风还曾与叶小鱼相识,与这故事里的人都有无数牵连。   鲁有风慢慢转过头,看向周梨,仿佛想让她确定什么。   周梨道了一句:“他说的,是真的。”   鲁有风狠狠摇晃了一下身体,他轻轻摇头,表示不信,可他也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周梨忍不住为鲁有风道:“鲁公子虽是鲁幼常之子,但他并不知道鲁幼常的恶行。”   “不知道?”洛小花忽的提高了嗓音,掐着喉咙笑出来,“你不知道吗?鲁有风,你真的不知道吗?”   最后一句诘问已近乎低吼。   鲁有风的手盖在脸上,眼睛在指缝间瞪大:“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是叶小鱼呢,叶小鱼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我、我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怎样?”洛小花逼问他,“鲁有风,你是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还是亲眼看到她活着?”   鲁有风像承受不住,发出一声悲鸣,弯下腰背。   洛小花淡漠地看着他,几句话就把鲁有风逼到奔溃:“你明明看到她的,你知道她没死。”   叶小鱼十三岁从鲁家消失,那时候鲁有风比她大一岁。   叶小鱼是他第一个拥有的好朋友,他从小便性格怯懦,尤其是鲁幼常近乎执拗可怕地要他成为一个天下最好的机关师,他没有这样的天赋,每天都顶着巨大压力,很少开怀一笑。   叶小鱼来鲁家后,他发现这个女孩比自己更沉默,简直不苟言笑。   他知道她的亲人都死了,觉得她很可怜,所以对她格外的好,想让她笑一笑。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他带着做好的机关从屋子里冲出去,叶小鱼看到他时,竟笑了,他顿时愣住。   叶小鱼自小便长得好看,是他见过的同龄女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他没想到,她笑起来更为美丽。   可是叶小鱼的笑很快被一张布满泪水的脸代替,那张脸也是叶小鱼的。她哭起来让人心疼。   十四岁的鲁有风对家里的每一处机关都很熟悉,他经常会去触碰这些机关,然后盯着那机关看上半天,在脑海里想象一遍它是如何运作的。   那也是鲁幼常给他的功课,让他研究每一种机关,熟知每一种机关的原理。   某天他背着手踢着一块石头,心头默背千机图,走到了鲁幼常的书房。   也许是机缘巧合,让他打开了那间关叶小鱼的密室,他张头探脑地看下去,奇怪自己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他不知道的机关,紧接着,他的眼睛里便跳进了叶小鱼哭泣的脸。   那时候叶小鱼已然怀孕,大概是密室里灯火不明的关系,她的脸很斑驳,她看到他时,激动地跳起来,眼睛里露出一种疯狂,咿咿呀呀地对他说着什么。   鲁有风吓坏了,浑身冰冷,这时候一只手拍在鲁有风肩头,他轻轻晕了过去,被这只手托住。   醒来后,便看到鲁幼常那张严肃的、正人君子的脸。   要欺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鲁幼常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很清楚自己儿子懦弱的秉性,所以很容易就把他唬住,让他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并让他不要对任何人说。   鲁有风心情低落,但是渐渐的,他也相信了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他看到的叶小鱼是不会说话的,明明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   叶小鱼会说话的,而且声音动听得很。鲁有风想到此,愈发相信这是自己的幻觉。   叶小鱼不是不会说话,她只是喊哑了嗓子,在那间密室里,她每天都会高声呼救。   自从见过叶小鱼后,他便失魂落魄,总是想着这个幻觉,每件事都做不好。   鲁夫人当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逼问之下,鲁有风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的幻觉说给她听。   鲁夫人会去跟踪鲁幼常,从而发现那个密室,一切皆由鲁有风而起。   而鲁有风才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叶小鱼被囚的人。   “可是你没有救她,”洛小花毫无感情地说,“你知道她是被你爹关着的,你没有救她。”   鲁有风浑身发抖,陷入回忆的惊涛骇浪之中。   周梨看到鲁有风抱着头颅摇晃,她没想到这故事里还有这一节存在。   可是,鲁有风当年也不过是个少年,一个并不成熟的孩子,每天活在鲁幼常的阴影下。   这样一个本就极为惧怕鲁幼常的人,他能做什么,他可以做什么。   洛小花扛着棺木的手紧紧掐住木材板:“当年鲁幼常设计害死叶家满门,只有叶小鱼一人活着。现在鲁家也只剩下你这一脉。当年未染活下来了,她便也让你活下来。叶家和鲁家的血债,已经平等了,所以,你们之间的仇恨也已经清了。”   公平?这算是哪门子的公平!   鲁有风发狂地冲向他,再次被打翻在地,但他仍是吼道:“那又怎么样?她凭什么用我爹的错来惩罚我?!我、我没有救她,可我要怎么救她?我救得了她吗?!她害死了我的孩子!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鲁有风大声嚷叫,像要把胸腔里全部的情绪都吼出来。   洛小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了几步,他忽然道:“临安城,西坊,陈姓富户。”   什么意思?周梨脑筋转了转,蓦地想通了,道:“鲁有风的女儿并没有被卖到青楼?”   洛小花不吭声,只深深呼吸了一次:“江重雪,下次见。”   他终究是告诉了鲁有风,未染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会敲他的头。   洛小花轻轻一笑,未染让他卖那女孩去青楼,他没有这么做,转而卖到有钱人家当丫头去了。   洛小花想,未染为什么会叫他去做这件事呢,真是太不合理了。   洛小花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很开心。   他觉得那是未染仅存的一点善心,终究是不舍得害那孩子,所以故意把这件事交给了他,因为她太了解他,知道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江重雪看着洛小花慢慢走远,背影凝成一颗豆丁。   叶家和鲁家的一切仇恨终于结束了。   他低下头,把手松开,又抓紧。   那么,他的仇,何时能报。   必是要报的,只要楚墨白还活着一天,这仇恨就永远在骨血里啃食着他。   终有一日,他会以金错刀去找楚墨白报仇。   手掌松开的时候,周梨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没有意外,也没有抬头,只轻轻握住她。 第143章 阵亡   又数日, 金国东路军在海盐一带受到宋兵猛扑, 海面火焰翻滚,双方战舰把炮火射向敌阵, 厮杀几日之后,宋廷水军基本稳住了局面,金军失了先机, 要与海上取道临安的计划不得不为之搁浅。   中路军已全面溃逃, 东路军在海上僵持不下,似乎只剩下西路军迟迟未有消息。   按说无论独松关那里是胜是败,都该有风声传来, 可是一连几日,独松关像与世隔绝,无论常州城还是临安,都未收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如果败了, 该有人前往常州或临安借兵救援,如果胜了,临安也该收到捷报。   岳北幽的不详之感盘旋与心头无法去除, 他决定留下主力守城,自带一部分兵力前往独松关一趟。   周梨和哥舒似情要求同行。   叶火叶水还有陈妖都在独松关那里, 生死未卜,令人担忧。   岳北幽同意, 下令一个时辰后出发。   他们在赶赴独松关的途中,意外在古道上看到了一名独松关信使的尸体。   信使选择这条路,恐怕是要去常州城的。可惜他身上受了伤, 在半途中就挨不住死了。   岳北幽更加坚定独松关出事了,催马更急。   独松关的确是出事了,已经快要守不住。   而这个守不住,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独松关烽火未曾停歇过片刻,厮杀染红了这条古关隘。   独松关位于独松岭上,东西有高山幽涧,南北有狭谷相通,是通向临安极为重要的一道关隘,和常州城一样,皆为咽喉要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守住了独松关,也就守住了从北面向临安进攻的金兵。   独松关的将领已身亡,群龙无首之下,竟还给他们撑下了一月之久,让关外的金兵尤为恼火,进攻更猛。   临末了一批批的宋兵前赴后继地死在独松关前,用尸体在关门口垒起了屏障。   两边山壁上的宋旗已七零八落,树叶随风烈烈作响。   从天黑到黎明,阳光正凝结在苍白的天幕里,随时等待着一泄而下,把明光照下世间。   独松关的关门三丈来深一丈来高,只能容一人通过,关门的顶部开有天窗,守关之人可从此处,从上至下杀死那些意图入关的敌人。   金人的炮火再次落到独松关内,一刹便燃起了熊熊大火,旺得能映红天际。   叶火被突如而来的轰鸣声炸得头皮发麻,立在关上的双脚微一跄踉,被身边的姜珏抓住胳膊。   他满面带血地回过头,看到姜珏眼睛里比他熏然得更鲜明的红色。   关上已经无人,原本宋兵和各派弟子排列在关上阻挡金人的进攻,不出一个日夜,那一具具血肉都从关上摔落。   叶火舔了舔濡湿的唇,在上面尝到了血腥味,他举起刀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是怕,也是累。   日以继夜地阻挡对面如山河海啸般汹涌而来的金兵,即便是金刚铁骨,也有疲倦的一刻。   他记得自己初来独松关时,被宋兵送死般的守卫方式震慑得满心惶恐,恨不能立刻打道回府。   可是,却奇迹般地撑到了现在。   是如何做到的,叶火自己都说不清。   他一贯是怕死的,他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对,惜命而已,这天下谁不惜命。   所以,即便他跟着江重雪来抗金,心里也并非完全自愿,多是出于不好推辞。   他现在也依旧后悔,不该淌进这浑水。可是后悔虽后悔,他却奇异地并不想逃走。   甚至,有一股必死的决心充盈了他的全身,这感情是如此丰沛,乃至于能够让人淡忘生死,他对这感情陌生得很,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是他作为一个宋人的感情。   从未有哪一刻,如此鲜明地感觉这身份牵引着他,竟让人生出不惧生死的信念。   叶火睁着血红的眼睛,拼命地望了望,发现关上除了自己和姜珏外,已无其他人存在。   他内心的悲凉再度升起,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两人的衣角贴合在一起,紧密地站在背后滔天的火光之中。   不出片刻,金兵的弓箭手放起了漫天箭矢。   姜珏未动,叶火纵身而起,挥舞长刀,为姜珏争取多杀几名金兵的时间。   箭雨之中,他看到了叶水在敌阵中游弋般的身姿,他呼吸急促,很想去助她,但他一离开,姜珏必死。   随之一道白衣比风更快地掠了过来,在关下抬起一张血污的脸,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白衣,叶火认不出这是楚墨白。   楚墨白什么时候来独松关的,又是几时开始与他们一起守卫独松关的。   叶火脑子里满是嘈杂的喧嚣,记不起了,只知道一起杀敌时,始终有他存在。   “快走!”楚墨白用了最高的声音喝道,“去临安找救兵!”   叶火嘲讽地勾起嘴角。   在守关的将领死之前,叶火曾让陈妖纵马驰向临安,可是援兵始终未至。   临安发生了什么,陈妖出了什么事,无人得知。   不止临安如此,连派往常州城的信使也杳无音信。   独松关就像与世隔绝了,谁也帮不了他们。   楚墨白这样说,不是真的想要他去搬救兵,因为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即便救兵此刻从临安出发,也无法在独松关被破之前抵达。   楚墨白是想让他快逃,守在此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最后只能随着独松关一起阵亡。   叶火在这关头心想,这楚墨白好歹是正派弟子,难道不该想着万死不辞么,竟然有逃跑的想法,这可不是名门正派出来的人该有的想法。   一念及此,叶火一边挥刀挡箭,一边仰头大笑。   楚墨白和姜珏都怔了怔。   叶火笑道:“我不走了,你走吧。”   楚墨白左手持剑,杀金兵的同时,把目光射向关上,“叶火……”   他跃到了关上,强行要两人下关。   叶火和姜珏身上都在不停地流血,可是叶火挣开了楚墨白,这时,姜珏瞳孔骤缩,“叶水!”   敌阵之中的那袭衣裙摇摆了一下,有倾倒之势。   姜珏心急之际,一把推楚墨白下关:“去救她!”   话音未落,他身中一箭。   楚墨白两难,不知该救谁,最终,他还是奔向了叶水。   姜珏见此,提起一口气冲楚墨白叫道:“楚墨白,把叶水给我带走,护她安全!”   楚墨白背脊僵直了一下。   他其实也受了伤,但动作依旧极快,把叶水抱起后,夺下一匹黑马,冲破金兵的包围,往关门直冲。   两人一骑,从关内穿刺而出。   隐约的火光中,姜珏和叶火仿佛都出现幻觉,总觉得叶水在马上是向他们的方向回了一次头的,眼睛里还有泪。   他们知道是幻觉,那么遥远的距离,怎么能看得到呢。   姜珏神色复杂,满面悲痛。   “妹妹。”叶火低语了一句,眼眶忽而殷红,笑骂了一句:“臭丫头。”   他回头,看到姜珏鲜红的眼,周围一切都成云烟,他忽然叹息,没想到此生最后一刻,竟然是和一个大男人在一起,不值,不值。   他更觉好笑,道:“姜珏,怕不怕?”   姜珏回了下神,他面容沾血,像从地狱里爬出来:“怕。”   叶火又道:“那,走不走?”   姜珏道:“来不及了。”   叶火叹息。   是,已经来不及了。   楚墨白突破敌阵后,金兵便开始了最后的进攻,他看到金兵身上刺眼的黑甲如浓云盖了过来,很快就会来到关下。   在成群的黑甲涌到关下前,天上的云层移开了,一轮明晃晃的金日缓缓自东方升起,照耀四方。   光芒曼曼地压着远处群山,显现出山峰嶙峋峥嵘的模样。   几双飞鸟横过,清鸣了几声。   阳光之中,浮起五彩的光圈,映衬着一副青天白日。   这至美的日出之景是叶火毕生未见,美得令人目眩。   他被眼前的景象慑服,将头高高地抬起,傲然地瞧着已涌到关下的金兵,微微笑了笑。   他想让自己笑出此生最骄傲最不惧死的表情,高声道:“大好江山,岂容蛮子践踏。”   他说完,从关上飞下,只身入了敌阵。   长刀迸出凛然刀光,他使出今生最好的刀法,刀刃凌空划出优美弧度,惊艳地让过往的无数招都黯然失色。   金日悬在东方,慢慢地移动方向,过去一昼日后,它又自西面落下。   一个时辰后,岳北幽领兵赶来,立即与金兵发生冲突。   那时独松关其实已被金兵攻破,但金国的旗帜尚未在城头插满半个时辰,就迎来了岳北幽的马蹄。   岳北幽与独松关里的金兵对峙了十来天,总算把独松关重新夺回。   这时,宋军水师传来捷报,在海盐取得大胜。   这样一来,独松关外还在死战的金兵原想伺机反扑,但听闻另两路军马皆已败亡,一日之后,便也从独松关退兵了。   彼时血流成河,独松关内几乎被成千上百的尸体堆集。   周梨把缰绳控住,跨下马背,在尸堆中缓慢前行。   她脸上空空茫茫,像在找什么,又不知该找什么。   “丫头。”哥舒似情在身后叫她一声,她整个人惊颤,赫然回头。   哥舒似情俯身翻过一具尸体,看清此人的脸后,抬头唤周梨,周梨走到他身边,他便道:“姜珏。”   姜珏的尸体已经冰冷,手足僵硬,死时睁着眼睛,直直望着天空。   周梨咬牙去翻姜珏身边的尸体,没有花太多时间,她就找到了叶火。   叶火和姜珏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杀敌,所以他们两人可以说是同死的。   周梨轻轻跪在叶火身旁,用手抹净他的脸,看到了叶火很深刻的眉目。   初见这张脸时,她才不过十三岁,觉得此人长得英挺,却十分胆小。   叶火的眼睛闭着,手心里紧紧攥刀,人已死了,但力道不松,任谁都掰扯不开。   她眼中现出痛色,再去翻找其他尸体,翻了十几具后,却没有找到叶水,反而找到了宋遥。   宋遥居然还有一口气在,她惊讶之下,连忙叫人把他送去救治。   哥舒似情在离她两丈外的地方慢慢直起腰腹,手上染了血腥,望着满地尸体,有些束手无策之意。   秀秀呢,死了么。   他五指狠狠并拢,眼睛从无数张死人的脸上扫过,寻找陈妖。   哥舒似情和周梨在一具具的尸体里不甘心地翻找着,直到第二日的黎明将现。   可两人依旧没有找到叶水和陈妖。   几日之后,江重雪和赵眘一行从常州城前来与他们会合,众人收拾完残局后,一起奔赴临安。   从独松关到临安只要三日路程,岳北幽班师回朝后,并未直接进入临安城,而是驻扎在了城外五里地。   一切战事暂且告一段落,那些还在两淮之地兴风作浪的散碎金兵,在听闻三路军皆无功而返后,也立刻溃逃了。   可岳北幽并未觉出多少喜悦,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卸下了肩头的重担,做到了他应该做的事。   至于其他的,他还没有力气去想。   此刻,大帐内的所有人都看着他,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时,副将说了一句:“将军无论怎么决定,我等誓死效忠。”   岳北幽怔住。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话中玄机,这是在告诉他,即便他要当个反贼,他们都会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   金兵已经退去了,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面对陛下。   他承诺过,要为赵构杀退金兵,他做到了。他也承诺过,凯旋之后,任由赵构处置。   但旗下兵马不会允许赵构伤害岳北幽,如何才能达到双赢的局面,这是岳北幽要思考的。   “岳将军。”   许久,岳北幽微微一震,抬起头,才发现周梨掀开了帘幕,外面已是深夜,月光漏进帐内。   周梨把帐幕掀开后,回头道:“今夜临安的月色很好。”   江重雪走了过去,陪她一起仰头。   岳北幽的一身铠甲还未脱去,他走近的时候,周梨闻到他身上微凉的气息,约莫是无数的血溅在上面,灵魂附着着,因而冰冷。   可临安的月色却仿佛是有温度的,圆月悬挂,营地里的火把照出橘红的光明,月色虽平平静静,却看得人心中微暖。   岳北幽仰着头,面目一片温和。   于是几人便都涌到了外面,一起赏月。   周梨轻轻看着岳北幽。   其实岳北幽长得挺好看,面容英挺,坚实的身躯里蕴藏奔流的火种,随时可以燃烧起来,让人叹为观止。   而且他还只到而立之年,正是一个武将如日中天的年纪。   周梨慢慢开口了:“不知关外的月色是否和临安一样好看。”   岳北幽把头低下,看向她,说:“不一样。”   周梨笑了,“哦?”   “关外月色孤清冷漠,不如我临安月色。”岳北幽轻声道。   月色便是月色,月亮也只有一轮,千百年来不过都是那个模样而已,只不过是人的心境发生了改变。   关外千里荒漠,寸草难生,岳北幽当年领兵在外,想来是艰难凄苦的,因而更怀念临安的月色。   周梨道:“那么,金国的月色呢?”   莫金光幽幽道:“我想一定没有临安的月色好看。”   温小棠闻言,说:“金人常居漠北,那里生存条件不佳,气候亦不好,我想他们看到临安月色时,一定极为羡慕。其实不止是金人,古往今来,那些侵犯中原者,辽人、鲜卑人、甚至是蠢蠢欲动的蒙古人,哪一个不是冲着我中原的好山好水,冲着我们的物阜仓廪而来。这次金人败了,我想他们不会甘心,终有一日,他们为了这临安的月色,还会卷土重来的。”   众人皆赞同。周梨转过头:“那时候,如果岳将军被陛下赐死了,该怎么办?”   她说的极为直白,岳北幽眉目微睁了一下。   众人与岳北幽对视良久,终于,岳北幽笑道:“几位良苦用心,如此为我着想,感激不尽。我明白了,多谢几位的好意。岳北幽决不叫自己轻易就死了,放心。”   众人也笑,皆道:“我们不过就是想为这天下保住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罢了。岳将军,人不该总想着死,不到万不得已,应该想的是如何去活。”   岳北幽郑重其事地点头。 第144章 制约   岳北幽驻扎在临安城外, 似乎没有要进城的意思。   赵构在第四天的时候宣旨, 命岳北幽入宫面圣。   岳北幽却以谨防金贼卷土重来为由,婉言拒绝了赵构。   这无疑让赵构雷霆大怒。   岳北幽虽然不止一次地在朝堂上和他唱反调, 但是历来赵构下了圣旨要他做什么,他即便不愿意,也终究碍于皇命, 不得不从。   岳北幽清正傲骨, 但实际上,忠君的念头一直深埋在他血脉里,有时, 甚至是有些愚忠的。   所以,岳北幽这突如其来的一次抗旨,才让赵构反应如此之大。   第五天,赵构再下第二道圣旨, 命岳北幽入宫。   岳北幽再次拒绝。   岳北幽是在等人。   在等人的期间,他写了几封信,分别送往在两淮之地收拾残局的几位将军。   岳北幽与他们约定, 请他们共赴临安。   这是不符合规矩的,历来将士在某地作战完毕后, 把战报呈交给赵构,赵构自然会对他们是留在原地继续戍守还是回临安行在做出安排, 武将未得旨意,不得擅自妄动。   岳北幽的几封信送出去后,两淮的人马皆朝临安赶来。   这些赵构尚不知情, 等到赵构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七天后,他与岳北幽的冷战对峙也已持续了二十七天,他对岳北幽下的圣旨已下了第九道。   在要下第十道圣旨的时候,几路人马不日将抵达临安的消息飞入了重重宫闱,让还在写诗的赵构手一抖,笔尖落在徽州产的名宣上,一团污迹。   一旁侍候的公公瑟瑟发抖,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发怒,只听皇帝厉喝了四个字:“其心可诛!”   几路人马在临安城外集齐,加上岳北幽,这些人在翌日请求面圣。   这次位置颠倒,换赵构拒绝了。   赵构先以不得诏令为何私回临安为由,问罪与几位将领。   将领便顺水推舟,以愿意领罪为答复,一力要求面圣。   他们言语恳切,辞藻丰富,简而言之,便是极大地表示出了自己不该私自回临安,十分愿意领罪,只求再见一见圣上,瞻仰一下圣颜,便死也瞑目了。   这几个人,都是国士级别的武将,为宋室出生入死,是抗金的顶梁柱。   更别提其中还有一位,是太子殿下,现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他们这几人如此“真情流露”地要求赵构降罪赐死,赵构即便已在心中把他们千刀万剐了数遍,但明面上,到底是不可能真的把这些人怎样。   最终,赵构做出转圜,命赵眘与岳北幽两人先入宫面圣,至于其他人,都暂时留在城外静候旨意,尤其是他们所携之军马,万不可入城,都退居到临安城外三十里处。   这是赵构做出的最大忍让,几人见好就收,当即领下了这旨意。   这天夜里,赵眘与岳北幽入宫。   厚重的宫门在岳北幽身后紧紧地闭起。   与他跪在一起的是赵眘,两人皆把头颅伏低,看上去极为顺从,完全不像这些天抗了不知多少次圣旨的样子。   空荡庄严的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这里的两人与那里的一人都冷冷地僵持着。   赵构出离地有些愤怒,“你们非要来见朕,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怎么,如今倒哑了?”   皇案下那两人一致沉默。   赵构觉得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让他浑身不舒服。   岳北幽自不必提,向来他就是爱惹他不舒服,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这人做人倒是保持了始终如一,总是让他讨厌。哪怕是下一盘棋,换了别人,与圣上下棋,早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只有岳北幽,从来不输。   赵构知道,他不习惯输。   战场上,取胜是最大信念,这信念贯彻了岳北幽,乃至于在其他时候,他能够胜出的,就绝不让自己故意去输。   但人是要学会输的,尤其在他这位九五之尊面前。   “岳北幽。”赵构咀嚼着这三个字,他念得慢,像要把这三个字一一拆解,剥了皮炖了肉方能消心头之恨,“说话。”   岳北幽低声道:“是。”   他总算把头抬起,开门见山地道:“臣要为临安城外的那些将士们和臣自己,向陛下讨个恩典,求陛下宽恕我们私回临安的罪过。”   赵构笑了一声,嘴角讽刺,信口说:“好,朕宽恕你们。你满意了?”   岳北幽慢慢摇头,这意思是说,不够。   赵构手指紧紧攥着龙袍的衣袖,压抑着怒气问:“那你还想怎样?”   “臣还要再向陛下讨一个恩典,将来臣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请陛下宽恕臣。”岳北幽把视线上移,停在了赵构的衣襟上,“所以,臣向陛下讨的这个恩典,是一样东西。”   赵构冷声道:“何物。”   岳北幽道:“免死金牌。”   赵构攥着衣袖的手忽然在此刻放松了,他不是人放松了,而是有点不能置信,一个臣子,胆敢与君王讨要免死金牌。   那是最高荣誉,放眼整个宋室,除了伴随太-祖征讨天下的一位将领曾得过太-祖亲赐的免死金牌外,并无一个臣子有过这样的殊荣。   能得免死金牌者,必功勋卓著。   这个功勋卓著是个奇异的说法,要卓著到什么地步,并无惯例。   但岳北幽南征北战,数次把金人打退,当此乱世,他也算得是功勋卓著了。   但即便有这样的功勋,也到不了向皇帝讨要免死金牌的地步。   赵构觉得很可笑,他竟然向他讨要的东西是免死金牌,他即便真的给了他又能如何。   皇帝赐下去的东西,这样东西的作用终究还是保留在皇帝那里。   那位被太-祖赐了免死金牌的将军,到最后,不一样在杯酒释兵权中解除了职务,即便在离开太-祖后依旧惶惶不可终日,害怕这免死金牌反而成了催命符。   帝王要杀一人,即便有再多的免死金牌,也依旧可以杀你。   但岳北幽的眼睛很平静,就好像在告诉赵构,他能想到的,他也早已想到了,他现在跪在这里说话,正是他已经把一切都想到了。   很快,赵构就明白了他的平静所为何来。   没错,他即便赐了岳北幽免死金牌,想要杀他也依旧可以杀他。   但是,这一刀下去的分量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岳北幽得了免死金牌,他便是宋室身份最高的武将,将来他若要杀他,便需给天下和满朝文武一个最好的理由,尤其是那些以岳北幽马首是瞻的武将,岳北幽得了免死金牌后,他们的背脊也可挺得更直,若他将来肆意杀害岳北幽,那些人绝不会安分守己。   就连当年太-祖都没有杀掉拿着免死金牌的人,他赵构能做得到么。   赵构想通了这点,气得浑身发抖,衣袍一震,他从龙椅里站起来,怒骂:“岳北幽,你好大的胆子!”   岳北幽不卑不亢,也一声不响。   他的视线又移上去了几寸,干脆把话说完,“臣还要向陛下讨第三个恩典,便是请求陛下不要降罪与此次助我们杀退金人的那些江湖人士,他们虽曾威胁过陛下,但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他们这次出了许多力,求陛下放他们平安归去。”   赵构怒火中烧,宣几名侍卫进殿,命他们把岳北幽拖出去就地正法。   侍卫吓个半死,手搭在岳北幽肩膀上时,反而觉得自己快死了。   岳北幽看上去却依旧是个古井无波的模样,不似往日在朝堂上每每与赵构据理力争,最终败与皇权之下的隐忍之态。   这时便轮到赵眘开口:“求父皇绕过岳将军,想一想岳将军这么多年来的累累功绩,莫让城外的将士们寒了心。”   赵眘为岳北幽求饶,但他的话说得慢条斯理,一点不见紧张。   他最后那句话戳中了赵构的软肋,逼迫赵构冷静下来,现在是不能杀岳北幽的。   赵构的手蜷缩在背后,他死死瞪着赵眘,更从他平静的模样中悟出了另一种意味。   岳北幽的计划是少不了赵眘的,因为赵眘是储君,当这位储君被城外的几路军马合力保护着时,才是让赵构最害怕的。   因为他们随时可以以某种名目逼宫,再让赵眘黄袍加身。   赵眘是他亲自立下的太子,他若登基,名正言顺。   赵构此刻终于确定,岳北幽和赵眘是有备而来,他们不是来找他谈判的,仅仅是来让他同意他们那些条件的。   侍卫从殿内退了出去,赵构高高地站着,但无形之中,岳北幽和赵眘已与他齐平。   风透过步步锦穿过大殿,殿中的九枝灯碗吞噬着沉默。   赵构慢慢坐回了龙椅里,他知道自己被压制住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让赵构惊怒交加。   良久,赵构铁青着脸色道:“除了这三个恩典,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出来。”   岳北幽不动声色地呼吸着殿外送进来的清爽空气:“臣还要向陛下讨第四个恩典,”他顿了顿,改口道:“不,应该说,臣要向陛下讨一条人命。”   赵构仿佛能料到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何人。”   岳北幽眼神倏然凝固,“秦相。”   赵构低沉地笑了笑:“秦相犯了何罪,让你想要他的性命。”   这话明知故问,但赵构就是面不改色地问了出来。   岳北幽早有准备,把怀内已经备好的东西双手呈上,“臣要参秦相,这是臣罗列的十大罪状,请陛下过目。”   赵构并不看,也不需要看,把它扔到手边。   岳北幽也无所谓他看或不看,他只是开出他的条件而已。   赵构看岳北幽不再说话,他道:“你要向朕讨的东西,都讨完了?”   岳北幽默认。没过多久,响起赵构的笑声。   赵构笑得颇为癫狂,让岳北幽和赵眘都忍不住看着他。   他笑出了张扬之意,岳北幽微微凝目,仿佛看到十几年前,他大笑着夸赞他是少年英雄的时候。   赵构突然止住了笑,中断地让人措手不及,“岳北幽,你向朕讨要了四样东西,那朕是否也该向你讨要四样东西才算公平?”   岳北幽以目光询问他想要什么。   赵构道:“朕绝不多要你的,只要四样。其一,朕要赵眘留在宫中陪着朕。朕多日未见他,甚是想念,要与他叙父子之情。”   这也是赵构宣岳北幽的同时,也让赵眘进宫的原因。   岳北幽正要说什么,赵眘夺下了他的话头:“父皇要儿臣陪伴,儿臣岂敢不尽孝心。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侍奉父皇。”   留在皇宫自然是危险的,赵构会怎么对赵眘并不知道,但赵眘明白,他需要留下来,给赵构一个安全感。   不能一味地逼迫赵构,狗急了尚且跳墙,何况一国之君。   岳北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压下了胸中的话。   赵构开始讨要第二样东西,“朕答应你,不追究城外将士们的罪责,但朕不喜欢他们留在临安。”   岳北幽毫不犹豫:“只要皇上下旨饶了他们,让他们回归守地,他们自然会打道回府。”   赵构神情松弛下来,他知道下面他要的两样东西,岳北幽也会答应,“朕要向你讨的第三样东西,是朕的命。朕要那女子的解药,解朕身上的毒。”   这个更不在话下,岳北幽当即同意。   赵构等了这么长的日子,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意味着他不用死了,他解脱般地闭了闭眼睛。   少顷,他道:“这第四样东西,不是朕要向你讨要的,而是朕送给你的。”他慢慢斜过嘴角,道:“朕要送给你的,就是秦桧的命。”   岳北幽看向他,赵构淡淡笑了一下,“你不是向朕要他的命么,朕若定他的罪,便要令刑部彻查,如此一来,时日必定被拖长,朕看你是急于要他的命,那朕便不让刑部定罪了,你大可直接去要秦桧的命。这样一来,岂非简单多了。你说秦桧十恶不赦,由你亲自杀他,不是痛快得很么。”   岳北略感意外,低下头,说:“是,臣遵旨。”   赵构这么做,似乎没有意义。   他既放手让秦桧死,却不经由朝廷礼制将秦桧定罪,而是让岳北幽去向秦桧下私刑。   但是怎么都好,赵构这是答应了赐死秦桧,只不过多此一举了一下而已。   朝堂上谁不知道岳北幽和秦桧分庭抗礼,谁不知道秦桧狡诈、岳北幽清正。   但这些年,陛下相信秦桧不信岳北幽,如果把秦桧定罪,就代表赵构从前做的一切都错了。   岳北幽必须答应,因为他怕其中会出现岔子,在刑部彻查的时候,让秦桧又逃过一劫。   他要秦桧死,越快越好。   该说的话到这里便说完了,岳北幽忽然觉得,这场话将是他和赵构之间最后一次的深谈,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   但这场话说来并不让人觉得开心,因为毫无真诚,更无掏心掏肺,一切都是算计,彼此制约,彼此牵制。   一切完毕之后,岳北幽亲自从赵构手里接过了那面免死金牌。   虽小小一块,但因是十足真金,很有分量。   岳北幽的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触,“谢陛下。”   春意渐浓,宫内的百花俱都绽放,嫣红白紫,样样好看。   岳北幽和赵眘从殿内出来,由内侍在前头引着,走到宫门前,赵眘止步,他答应了要留在皇宫,所以不能出去。   两人便在宫门前分别,各自嘱咐几句,末了,赵眘的表情忽然一变,面孔微凉,声音停住了。   秦桧正要入宫,他的轿子停在宫门前,手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赵眘都是建王,身份尊贵,非秦桧能比得。   秦桧便停了一停,拜见过建王殿下。   “对了,”他回过身,看向岳北幽,官袍在风里摇曳,似乎是微微笑了笑,月色不明,风灯又黯淡,岳北幽看得不是太清,“此番岳将军凯旋,本相还未恭贺岳将军,岳将军实乃我大宋的栋梁。”   岳北幽道:“丞相过奖了。”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赵眘看到他这个动作时,呼吸微微凝滞。   父皇才答应了岳北幽手刃秦桧的权利,所以即便岳北幽现在杀了秦桧,也是理所当然的。   赵眘都看到了岳北幽的杀意,秦桧怎么会看不到,他历来最擅察言观色。   秦桧是一贯最惜命的,当年他被俘至金国,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能活下来,并且取得了金人的信任,竟把他放回了故土。   这样的人对危险最易察觉。   但秦桧并没有露出慌张之色,须臾之后,岳北幽的手也从刀上放开了。   因为秦桧的轿夫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岳北幽一直把眼神集中在秦桧身上,等他注意到的时候,那几名轿夫已经紧紧站在秦桧身后了。   岳北幽面色平静,把杀意掩藏在了端正的眉骨之后,他穿梭过秦桧身边,对那几名轿夫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宫门。   看来他杀不了秦桧,陛下是不是因为知道他杀不了秦桧,所以才会答应把秦桧的命给他。   但是秦桧一定要死。   岳北幽扬起头,墙内一截枯枝冒了出来,上面未开一花,了无生气。   在枝头之上,他看到了临安的月色,皎洁出尘,一副冰清模样。 第145章 依托   岳北幽离开皇宫后的半个时辰, 赵构下旨:赦免各路将领私入临安之罪, 但为防金人再次来袭,要他们立刻回到守地。   将领们早已与岳北幽通好气, 当即二话不说,入宫见过赵构,一番虚礼之后, 各自领兵打道回府。   当天夜里, 岳北幽处理完所有军中事务,入了临安城。   入城之后,周梨才知道陈妖被关在刑部大牢。   陈妖来临安请求援兵的时候, 被秦桧的人截下了,扔进了大牢。   周梨到大牢去的时候,惊讶地看到了楚墨白和叶水也一并被关在里面。   把三人都放出来之后,叶水几步走到周梨面前, 猛地抓住她肩膀:“你是不是从独松关来?”   周梨震惊之余,点了下头。   叶水的脸色微微苍白,追问:“我哥哥呢, 姜珏呢,他们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他们还好么,有没有受伤?他们在哪儿, 你现在就带我去。”   “叶水,”周梨握住了肩膀上那只手,打断她中间毫无停顿的快语, 把事实道出:“叶火和姜珏都死了。我亲眼看到他们的尸体。”   叶水怔了怔,眼睛一刹便沁出泪水,手指狠狠抓着周梨。   其实她早已猜到了叶火和姜珏生还的可能极低,只是不甘心,所以才这样追问她。   周梨想要安慰几句,手堪堪伸出去,抓了个空。   叶水放开了她,侧过身子,手指攥着身后一副雪白衣袖,她胸口猛地抽动了几次,转身把额头抵在了楚墨白的身上。   起先还是呜咽,继而哭至泣不成声。   周梨把手收了回来,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楚墨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楚墨白的脸……   灯笼摇摇晃晃地被风吹着,光线混乱地映在楚墨白身上,他的脸不再是那副清雅周正的模样,而是爬上了许多道可怖的血痕,脖子处更为严重。   周梨凝视那些伤痕,心知它们是从何而来的,复杂地看着楚墨白。   叶水哭得太过凄绝,她身上还有伤,情绪不该如此激动。   楚墨白点了她的穴,把她横抱起来。   他看了一眼周梨,把叶水带走。   周梨原想追上去照顾叶水,却不知何故,止步了,由着楚墨白的衣角飘飘荡荡地远去。   天上斗转星移,北极星甚是明亮,周梨望着那颗明亮的星辰,忽然觉得很累。   世事纷杂,无论是江湖事还是庙堂事,生生死死,明明灭灭,像一个兜不尽的圈,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疲倦,很想回到桃花坞,回到与重雪一起度一叶扁舟的那一夜,他答应了她要娶她。   周梨摸了摸发间的月亮簪子。   天上的月亮和她乌发间的月亮,都是细细的半轮,散发淡淡的光芒。   这天晚上,岳北幽找到了周梨和江重雪几人,请他们到将军府长谈。   “岳将军想让我们去杀秦桧吗?”一炷香后,周梨在岳北幽面前问出这句话。   “是,”岳北幽道:“那天出宫时我遇到了他,原想杀他,但看到了那几名轿夫。我记得江大侠和周姑娘告诉过我,那八人武功奇高,故我没有与他们交手。”   江重雪松了嘴角,低声:“还好将军没有与他们动手。”   岳北幽难得看江重雪惧谁:“他们当真这么厉害吗?”   “我也很想问,”温小棠穿了件薄薄的夹袄,一群人里属他穿得最厚,语气却是凉飕飕的,“那几个人究竟是谁,你说他们武功高,究竟高到何种地步。”   周梨想了想,给温小棠打了个比方:“你觉得谢前辈武功如何?”   温小棠实话实说:“当世第一。”   周梨就道:“那你可以想象一下,有八个谢前辈站在你面前。”   温小棠挑眉:“当真这么厉害?”   江重雪道:“与我交手那人,武功路数十分清正,却不属于六大派,也不属于我所熟知的那些门派中的武功。我与他过了几十招,渐落下风,我知再过五十招,必不是他对手。”   温小棠道:“这么看来,我们毫无胜算。”   “也不一定,”周梨微笑,“他们只有八人,我们可不止八人。”   “地上的蚂蚁也有很多,”哥舒似情倚在一旁,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无关,插口说了一句:“可我一脚就能把它们踩死。”   周梨瞪他,他微笑着迎接她的目光。   “而且说实话,人也并没有很多,”温小棠屈着手指数数,“周姑娘,江大侠,莫掌门,陈宫主,哥舒城主。”还有一个楚墨白,温小棠在心里补完这句话,道:“周姑娘,这人数,好像也并没有很多吧。”   莫金光疑惑:“温掌门,你忘了你自己。”   温小棠向他温柔一笑,“我可是个废人,怎么能把我算上。”   莫金光:“……”   温小棠通常说自己是个病人的时候,代表他不想动手做事。说自己是个废人的时候,意思就更明白,他不止不想动手参与此事,连沾都不想沾。   那八人武功既然那么好,他干嘛跑去送死。   周梨道:“我说的人数,不止是我们这几人。”   她说出心中想法:“江湖上总有不世出的高手,我们这几个恐怕还够不到高手的地步,我觉得,也许我们应该去请一请那些人来。”   “天真,”哥舒似情笑起来,“你以为那些人那么好请,光是他们的行踪就虚无缥缈,一年半载都不一定找得到,丫头,你的意思,是让秦桧一直好端端地活到你把那些高手找到不成?”   周梨再次瞪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办法不怎么样,可她暂时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江重雪的手压着金错刀:“不一定要去找不世出的高手,就去访一访江湖上那些成名已久的前辈们,也许他们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退而求其次,众人一致同意。   几人拟出一张名单,准备翌日便出发去拜访他们,在此期间,便由莫金光和胭脂楼的弟子们留下来密切监视秦桧的一举一动。   离开之前,江重雪却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他要趁着今夜把这件事彻底了结。   他扛着金错刀走出大帐的时候,身后众人望着他背影,片刻,周梨紧随他而去。   莫金光又疑惑:“江公子怎么了?”   温小棠微笑:“他要去杀人。”   莫金光道:“何人?”   温小棠无声地说了三个字,莫金光从他的口型中知道,江重雪要杀的人是楚墨白。   战事已了,一切基本可尘埃落定,现在楚墨白就在临安城内,就在离江重雪不远之处,他终于要把这根刺入他心头这么多年的刺拔除。   温小棠幽幽道:“走,我们也去看一看。”   莫金光皱眉:“我不去。他终究是六大派的人。”   楚墨白到底是当年的六大派之首,他也曾以此人马首是瞻,他不想看到楚墨白被杀,但也知道不能阻止江重雪去报仇。   温小棠仰头一笑:“六大派各自凋零,小楼门前的灰不知积了几丈,青城派的亡魂们要让地府的阎罗忙个半死,点苍派中了邪,连失两位掌门,把点苍从头翻到脚也找不出有能力振兴门派者。天玄门和昔日邪教勾结,白中有黑,黑中有白,白白黑黑,哪儿还分得清楚。独剩下胭脂楼与非鱼楼,一个是病人,一个是老实人,一个吃着药罐子不知何时会死,一个嘛……”他转头看了看莫金光,哈哈大笑,咳嗽起来,他仍要把后面的话说完,“好一个六大派!现在连楚墨白都快死了,还有什么六大派。”   莫金光震惊地看着温小棠,温小棠很少显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   莫金光沉默片刻,温小棠咳得脸都红了,莫金光上前给他抚背,低语道:“不,至少我胭脂楼绝不会倒下,我也绝不允许胭脂楼倒下。”   温小棠一边咳一边回头看莫金光,发现他眼神凝重。   莫金光:“或许我不够聪明,但我一定会努力,保住胭脂楼。”   温小棠又笑了起来,不再是方才激动的笑,而是如往常般,软如柳絮轻如风的笑容,“不,你很聪明。能在这个年纪,与武学上有你这般成就的人极少,你一点也不笨。你只是,”温小棠叹口气,“太容易被人欺负而已。”   莫金光还从未听过别人对他说这句话,温小棠对一个武功比自己好上几倍的人说他容易被人欺负。   莫金光笑了笑:“是么。那将来,就请温掌门多多指教,温掌门聪明,也许可以弥补我的不足。”   温小棠挑眉,半晌,像下了什么郑重决定般,道:“好。”   如今六大派内忧外患一大堆,经历了这场战事后,又损失了不少弟子。   莫金光是在拉拢非鱼楼,温小棠答应下来,代表将来胭脂楼和非鱼楼将连成一线,无论发生何事,都共享荣损。   温小棠微笑,莫金光的确一点也不笨。   这时,一旁的哥舒似情轻飘飘地说:“打起来了。”   莫金光和温小棠对视一眼:怎么会这么快?   可是前方的确传来打斗声,听声音,正是金错刀独特沉重的刀鸣声。   几人赶去时,正巧看到楚墨白使了小楼的戒杀剑,朔月窄长的剑身从右至左旋过一匝,凌厉的一道剑光破开夜色。   旁观的莫金光和温小棠却若有所思地面面相觑。这一招楚墨白使反了,正确的剑招应该是由左向后。   但是他使反了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不是以右手拿剑,而是左手。   温小棠低笑了一声,问出了两个问题:“楚墨白什么时候成了个左撇子?楚墨白的脸怎么了?”   “他的右手受了伤。”莫金光沉声道。   温小棠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楚墨白的右手很僵硬地垂着,恐怕伤得不轻。   他的左手剑已经有一定火候了,这说明他一直在练习以左手使剑,如此说来,他的右手是不能用了。   那一刻,莫金光浮出了一丝悲哀。   当年楚墨白冠绝武林,可现在他的右手竟废了,而楚墨白的眼睛也不如从前那样神采奕奕,灰沉沉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的脸比他的眼神更可怕,血痕像虫子从他的脖子爬上他的脸。   楚墨白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想找岳北幽,他听军中传言,岳北幽要杀秦桧,所以想来助一臂之力,没想到岳北幽没遇到,先遇到了江重雪。   金错刀正面迎击,江重雪面覆冰霜,眼神是冷的,眉目是冷的,刀气更冷。   江重雪一刀逼退楚墨白,不止如此,刀气还在地面刻出一道一尺来长的深痕。   风平地而起,周围的尘埃碎石轻轻滚动。   江重雪半尺之内,席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微风。   众人略微惊讶,江重雪的功力似乎又精进了不少。   温小棠咳嗽着,低哑地笑道:“看来仇恨才是真正能驱动人进步的东西,你想杀一个人想到发疯之时,便可激发出无穷的潜力。”   他才说完,楚墨白被江重雪这一刀震得后退,好不容易止步。   楚墨白终究是大不如前了,这一刀换做以前,楚墨白可以面不改色地接下。   “奇怪,”看了一会儿之后,莫金光看出了不对劲,“楚墨白的内功去哪儿了?难道春风渡没了,他的内功也一起没了?”顿了顿,莫金光自行摇头,“不对啊,他在少林的时候,明明怀有很深厚很邪异的一种内功,为何此刻不使出来?”   周梨知道为什么。   楚墨白的坏字经已经到了崩坏的地步,他现在处于走火入魔的状态,如此再强行使用坏字经,身体会摧毁得更快,也死得更快。   楚墨白还不想死,他执着地在意着自己的命,一定要留着这条命活下去。   楚墨白不是为自己留着这条命,他是想以这条命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   只不过他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对面的江重雪面色清寒,打定了主意,不把他杀死誓不罢休。   终于,楚墨白吐血,单膝跪地,撑了几下,竟然没站起来。   江重雪已走到他面前,把金错刀抡过头顶。   楚墨白眸色微变,他突然浑身一颤,向后划退,金错刀劈空。   楚墨白一掌按向地面,人腾空而起,朔月剑斩出白泠泠的光辉。   莫金光低低一喝:“楚墨白认真了。”   周梨却想:楚墨白是破罐子破摔。   楚墨白现在很想要自己的命,但现在不使用坏字经,马上便会死在江重雪手上了。   他瞳孔深处无比幽暗,运起坏字经后,他立即便感知到这股内力在他体内混乱地游走。   他挥剑阻挡江重雪,内息如开闸的洪流,奔腾得连他自己都快被淹没。   旁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况,只觉他一刹之间内功增至十倍,挽回了先前的败势。   江重雪无所顾忌,楚墨白只使剑招也好,用了坏字经也罢,对他而言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今日就是要杀了他。   江重雪把内力逼向刀刃,千错刀法中的一式,刀锋雷霆万钧,一刀砍向楚墨白的肩膀。   随即,众人便见金错刀刺入了楚墨白的身体。   楚墨白紧紧握着露在身体外的刀刃,避免它入得更深。   江重雪一意要他死,所以下手格外用力。   楚墨白抬起头,看到江重雪眼里的狰狞。   “江——”莫金光忍不住要劝,脱口了一个字,就被温小棠拦住,向他使个眼色,硬是让他把话憋回去。   莫金光是觉得,楚墨白无论如何曾与他有过交情,所以想救他一命。   但温小棠算计的是得失,如今江重雪是浮生阁阁主,这么长的日子相处下来,温小棠知道,江重雪不是谢天枢,他不是那种避世出尘的性格,将来浮生阁在江重雪的统领下,必会有一番成就,那么,和江重雪拉拢好关系,无疑是一大裨益。   而楚墨白现在孤身一人,废了一只手,又身份尴尬,不黑不白,怎么比,都是站在江重雪这边的价值更大。   叮,轻盈的一声响。   突然,光芒微微闪动,凝目看去,一把鸳鸯钺轻轻敲在了金错刀上,没有用力,像是害怕会让金错刀在楚墨白身体里刺得更深。   周梨上前一步:“叶水姐姐。”   叶水苍白着一张脸,三魂七魄都去一半的感觉,眼神就和楚墨白一样,了无生机:“放了他。”   一片沉默,江重雪没有回应。   不是不回应,而是没有听到。   他眼中只有楚墨白,只想杀了他。   等到鸳鸯钺快要架到他脖子旁的时候,周梨一剑把叶水挡开,江重雪这才转过头。   叶水喘了口气,对江重雪道:“放了楚墨白,不要杀他。”   江重雪像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叶水道:“在独松关的时候,他帮了我们很多。”   江重雪冷声:“那又如何?”   叶水抿了下干涩的唇,她知道江重雪的执拗,不知她三言两语能够劝动:“总而言之,你今日不能杀他,若要杀他,须得先杀我。”   江重雪没有理睬她,他挺刀而上。楚墨白已经弯下腰,不堪再承受了。   叶水情急之下,吼道:“江重雪!你忘记我哥哥了吗?!忘记叶火和姜珏了吗?!”   江重雪的刀微微停住,偏头看向叶水,似乎觉得她在这时候提到叶火和姜珏很奇怪。   叶水呼吸了几口气,像是用尽毕生力气地说:“哥哥死了,姜珏也死了,江重雪,你可曾想过,他们是为谁而死的?为了宋室江山?为了这天下?”她苦笑,“姜珏是你亲自去请他来抗金的,他本可以不死的。至于哥哥,你和我一样很清楚哥哥的个性,他那人一向很懒,胆子很小,这抗金之事他原本不想参与的,但是他还是来了,你说,他是为了谁?”   江重雪明白了她的意思,面色微微变灰。   叶水知道这话起了作用,便继续说下去:“哥哥是为了你,他一向很敬重你的,这你心里很清楚。你说要我们兄妹和小刀堂一起抗金,我们就真的来了。你说让我们去救援独松关,我们二话不说,也就去了。现在哥哥死了,他不是为宋室江山而死,他是为你死的。不止是哥哥,小刀堂死掉的所有弟子,都是为你死的。”   “叶水姐姐。”周梨将她打断,想阻止她说下去。   叶水的话太偏狭,她几乎是把一切罪过都怪在了重雪头上,这未免有失偏颇。   但江重雪抬起手:“阿梨,你让叶水说下去。”   叶水的眼眶殷红,她和叶火两人从小相依为命,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谁都没有离开过谁。她和姜珏彼此心意相通,相互爱慕。   可现在,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人都死了。   叶水中气不足,轻轻放慢了语速:“其实不止是这次,初识时,在那座小镇上遇到小楼弟子,也是哥哥让你们先走的。后来在清河,你重伤昏迷,是我和哥哥救了你。还有湘西,也是我们兄妹陪你去的,为了你经历了许多九死一生的境况。江重雪,你是否应该觉得,你欠了我们兄妹两一份恩情?还是,你只记得仇,不记得恩?”   这句话把江重雪击溃。他历来是个恩怨非常分明的人,仇记得,恩更要记得。   “现在叶火和姜珏死了,这份恩情就不止是恩情,而是两条人命,你欠了我两条人命。”叶水慢慢道:“我现在就要把这两条命讨回来。我要楚墨白的命,换你欠我的命。”   江重雪的脸色越来越冷彻,天人交战般,连手指都微微颤了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究竟会怎么做。   少顷,江重雪猛地抽刀,一串血珠凌空划过,溅落在地。   楚墨白失了力气,眼见要摔倒,叶水连忙扶住了他,抖着手为他捂住血口,温热的液体淌进她指缝。   江重雪虽然把刀抽了出来,但没有让刀回鞘,他还是举着金错刀,随时准备要杀人的样子。   江重雪低头望着地面那簇鲜血,把牙齿咬到生疼。   他恨不得让这血能融到地底,教金刀堂所有惨死的人都来痛饮一杯。   “走。”江重雪嘴巴里挤出了这个字,叶水一怔,随即恢复神智,想也不想地带着楚墨白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江重雪的后面一句话传了过来:“不要再让我看到楚墨白,不然,他必死无疑。你只能救他这一次,再也没有下一次。”   叶水猝然把眼睛睁大,眼角划出一滴清泪,尽量不带哭音地道:“我知道了。”   哭,是因为不止失去了叶火和姜珏,还失去了两个生死之交。   可她扶着楚墨白,摸着楚墨白的脉门,很不希望他死。   独松关时,楚墨白与他们一起出生入死。   回临安后,也是楚墨白一直伴在她左右。   她不想再有任何的失去了,所以她要救楚墨白。   楚墨白昏过去之前对她说了两个字:“多谢。”   她鼻头微酸,看到他没了意识,连忙扶着他去城里找大夫。   这时,身后有马蹄声驰骋而来。   周梨扯住缰绳,在他们身边停下。   叶水望着马上的周梨,不知该说什么,只紧紧抓着楚墨白。   “放心,我不是来杀他的。”周梨道,她蹬了马鞍下来,指了指这匹马,“这是给你的。”   有了马,她的速度可以快些。   叶水如救命稻草般抓住周梨递上来的缰绳,先把楚墨白搬上了马背。   “叶水姐姐。”要纵马之际,周梨喊了一声,叶水低头,她道:“你要万事小心。”   “谢谢。”叶水点头,张了张口:“周梨妹妹,我们,可还算朋友?”   周梨认真地看着她:“你既还叫我妹妹,自然算得。其实重雪也算得,他的仇只在楚墨白,并不牵连你。除了楚墨白外,你将来若有任何事情,赴汤蹈火,我们在所不辞。”   叶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马鞭如流星,一个呼啸便冲了出去。   周梨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她在想,叶水是否喜欢楚墨白。   但周梨觉得,她对待楚墨白的方式,不像前几次她喜欢上重雪和姜珏时的样子。   那仿佛是一种依托。   她没有经历独松关的险情,也就无从知道叶水和楚墨白在生死之际是如何相依相存的。 第146章 灭秦   周梨回去之后, 众人皆已散去。   只有江重雪, 抱着他的刀,靠在树下。   月色像是碎掉的明珠, 在他周围散了一地。   翌日就要启程去寻访武林中的各位名宿,他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周梨也不吵他,任由他抱刀沉思, 她就靠在另一面树干上。   许久, 夜风吹得烈了些,把一抹鲜红吹到她脸侧,她转过头, 才发现是江重雪头上的发带。   这发带还是属于她的,扎在江重雪头上却出奇地融合。她摸了摸头上的月亮簪子,把它取了下来,无所事事地在手中把玩一阵。   她想到了什么, 转过身,用簪子尖锐的一头在树上刻了自己和江重雪的名字,然后抱着手, 满意地看着。   “好丑的字。”身后的声音让周梨一悚,回过头, 江重雪不知何时从她面前到她背后的,盯着她刻的字发表议论。   “是么, ”周梨无所谓,她的字一直不好看,“你不故作沉思了吗?”   江重雪敲了一下她的头, 转身回大帐。   周梨赢回这一丈,十分开心,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清晨之际,一切皆已妥当。   哥舒似情直言自己没有心情去找什么江湖高手,这段日子他也累得很,只想回求醉城好好睡上一觉。   他自己走不忘拉上陈妖,陈妖也的确不想留,她便打算和哥舒似情一起走。   于是便剩下温小棠和非鱼楼的弟子们陪周梨和江重雪同行,莫金光则暂时留在临安。   岳北幽目送周梨几人离开后,他就开始称病不朝,赵构下了口谕让他好生休养,便无余话。   莫金光曾问他:“将军打算何时上朝?”   岳北幽笑了笑:“再过一阵吧。”   他不上朝是想让陛下舒心。   他知道赵构现在一定极其厌恶他,十分不想看到他,他便干脆称病一段日子,让赵构眼不见为净。   不出几日,朝廷打了胜仗一事传遍天下。   这些年来,朝廷已有太久未闻凯旋之音。   百姓雀跃,坊间更推岳北幽为兵神。   用兵如神,国士无双。   这话要传到赵构耳朵里,恐又要不太舒畅了。   岳北幽向赵构讨要的四个恩典,赵构已一一实现,现在就剩下如何取秦桧的性命。   一切事情慢慢恢复到往日模样,秦桧也一样,照旧是按时上朝,按时下朝,他那架八抬大轿,也照旧没人敢靠近一步。   直到某一日,秦桧忽然病了,要在家休息数日。   莫金光派了门下弟子一直密切监视秦桧的一举一动,秦桧称病之后,弟子就再也没有看到秦桧从府中出来过,倒是大夫一个个慌张地进进出出,像秦桧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几日之后,莫金光终觉不对劲。   如果秦桧真的病得这么严重,秦府不该这么安静才对,似乎除了大夫进出外,就不见府里传出一丁点的动静。   当天夜里,莫金光与岳北幽商议后,亲自去夜探丞相府。   岳北幽坐在书案前等候莫金光归来,烛火烧得不旺,他伸手取开灯罩,挑亮了灯花。   在亮堂的光线里,岳北幽望着窗外。   开在廊下的一盆兰花皎洁如云,垂叶弯出柔软的弧度,幽香无痕。   他凝视许久,直到夜色愈发沉郁,门格响了一下,才把他惊醒,快速起身开门。   莫金光进屋之后,尚未坐下,便皱起双眉:“我没有找到秦桧。”   “什么?”岳北幽来回踱了几步,看着他,“你找仔细了吗?”   莫金光点头:“整个丞相府我都搜了一遍,没有秦桧。我原想再深查一番,看看丞相府有没有机关暗道,后来一想,没有这个必要。”   岳北幽脸色一暗。   秦桧如果真的病重,应该好好在屋子里养病才是。   现在秦桧根本不在府中,他去哪儿了?   莫金光的弟子这些日子一直守着丞相府,如果秦桧离开凭这些江湖人的机警,他们一定会发觉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丞相府有机关暗道,秦桧是从暗道离开的。   梅影里本就有机关大师,那他府中有机关暗道就不足为奇。   莫金光说得对,已经没有必要去查丞相府有没有暗道了,即便有,秦桧也早已走脱了,查出来又有何用。   “这么说来,”莫金光低头分析:“秦桧根本就没病,他装病就是为了脱身。”   他赫然抬头:“这么说,秦桧已经……”   “逃了。”岳北幽总结了这两个字,慢慢坐回椅子里。   莫金光懊恼不已,江重雪让他监视秦桧,但是秦桧竟然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该死:“他会逃去哪里?”   天大地大,要找一个人着实不易。莫金光还在想着这问题,抬头一看,微微愣住。   岳北幽的五官紧皱,整个人都压抑着。   秦桧逃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危险,是陛下告诉他的么。   陛下答应了要把秦桧的命给他,但终究无法做到,他还是把实情告诉给了秦桧,秦桧知道即将有高手要来取自己的性命,所以提前逃走了。   岳北幽深陷在这想法里,似乎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   他这样想,是因为赵构每次都是与秦桧站在同一战线,但这次是不同的。   秦桧逃了对赵构没有半点好处,有秦桧在朝堂上,赵构便有了足够的底气,他们君臣二人,一个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一个是一人之下的丞相,他们两携手,这朝堂上谁敢与他们唱反调。   秦桧和赵构的关系,是互相利用互相制约,谁都离不开谁,秦桧逃了之后,他身负着这朝堂上与皇家里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那些秘密里,有不少只有他和赵构二人知道,赵构难道不怕他泄露出去么。   但是一时间,岳北幽都没有想到这些,当局者迷,他已经被迫接受过许多次赵构的反复无常了,所以便自然而然地把这事推到了赵构头上。   莫金光也坐了下来,他低头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什么头绪,只觉得这件事荒唐又不可思议,甚至带着不可估计的危机。   一国之相就这么消失不见了,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情么。   而且,秦桧能逃到哪里去呢,他过惯了荣华富贵,不可能愿意在外隐姓埋名地流浪。他能吃苦,但绝不会让自己一直陷在艰苦中,他是那种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人。   这样的人,他会逃去哪里。   莫金光想了片刻,忽然浮起一个很不好很可怕的念头。他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岳将军,你说秦桧他会不会……”莫金光说到一半,看到岳北幽的脸色比他更为凝重,他便知道,自己和岳北幽想到一块去了。   当天夜里,莫金光命胭脂楼所有弟子全城搜罗秦桧。   天亮之后,岳北幽也派了人在城中暗查。   但一个昼夜过后,双方都一无所获。   这是最坏的消息,秦桧已经离开临安城了,那么要找他,就难如登天。   莫金光思绪纷乱,他要尽快把这消息传给江重雪和温小棠,但他们已经在途中,现在不知走到哪里了。   他想了半天,心头有个想法不吐不快,但碍于岳北幽会不会同意,难以张口。   他张不了这个口,岳北幽却替他说了出来:“莫掌门,可否请你把秦桧逃走的消息传布天下。”   莫金光哑然失声:“你确定?可是,这样一来,必会引起朝堂和坊间的各种猜疑,到时朝廷的颜面会荡然无存,皇上他如果知道了,必定不会同意把这消息传出去的。”   “但是,这是现在唯一能抓住秦桧的方法,”岳北幽低声道:“我一定不能让秦桧逃走。我在担心什么,我想莫掌门也应该很明白。”   莫金光身体突兀地一寒。   岳北幽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秦桧能逃去哪里,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那地方可容他继续荣华富贵,可容他继续权利在握,让他能够继续逍遥快活地活着。   便是金国无疑。秦桧私通金国,除了金国之外,他无处可去。   如果真的让秦桧逃到了金国,那是极为可怕的。   史有先例,西汉文帝时,就有一个名为中行说的太监,作为陪嫁至匈奴后,便投靠了匈奴,将无数中原人的风俗习惯告诉给了匈奴人,教会了匈奴人记数之法,传授他们许多中原人的文化与手艺,甚至将中原的地形概略都绘图送给了匈奴人,并挑拨匈奴与朝廷的关系,为匈奴出谋划策,屡屡策动双方矛盾袭击汉朝边郡。   不止此人,春秋时期,隋唐时期,皆有卖国之人,将中原人的东西传授给外邦,使外邦兴盛。   秦桧这人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丝毫故土之情,他若出卖起自己的国土来,必定会比中行说更为厉害,所有岳北幽绝不能让他离开中原。   莫金光沉思了一小会儿,终下决定:“好,我这就让弟子出发,传信给各门各派,让天下皆知秦桧已经逃了。我会立刻联络二十一派联盟,让他们寻觅秦桧的踪影。”   虽是大海捞针,但须得一试。   莫金光细想,秦桧逃走之时,身边必定伴有那八个高手,那么,他们至少是九人同行。   这目标不算小,也许还真有很大的机会能找到秦桧。   莫金光走后,岳北幽立刻急书了几分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往边关。   玉门关、阳关、雁门关、嘉峪关……秦桧会从哪里走,他是用最短的路线直接去金国,还是迂回绕路。   他要让边关的人密切监视有无秦桧的动静,将秦桧拦下。   岳北幽写完信,看到外面的兰花被风吹得低了枝腰。   风雨欲来。   彼时江重雪一行已到了岳阳地界,拜访了当地有名的两大门派之后,得到了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江重雪觉希望不大,怕是请不动对方,于是决定前往下一个门派。   就在他们离开岳阳后的十天,便在酒楼内听闻了秦桧叛逃的消息。   周梨啃着一只白面馒头,震惊地回头。饭桌上的另外两人,表情不比她好上多少。   江重雪给自己倒了杯酒,举着酒杯走向另一桌正在议论此事的三人中去,不消片刻,他向桌上的几人拱了拱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梨连馒头也懒得嚼了,问:“如何?”   江重雪简单几个字把传闻说清楚:“秦桧私通金国,事败叛逃,此刻已不在临安,恐是逃往金国去了。”   周梨微觉不可思议:“你说有几分可信?”   江重雪思忖一下:“九分。”   周梨挑眉:“这么高?”   “差的那一分,”温小棠出声,“是在哪里?”   “事败叛逃,”江重雪道:“秦桧一直以来都有赵构撑腰,只要赵构在位一日,他便不可能失势,所以事败一说,似乎有些奇怪。”   周梨想了想,说:“这恐怕是朝廷的借口。我想,临安城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秦桧知道了我们即将对付他,秦桧害怕之下便逃往了金国,反正他与金国私通,金国为得到他身上所有关于宋室的消息,一定会接纳他。秦桧逃走之后,朝廷后知后觉,一国之相竟然莫名其妙地逃去了敌国,实在有伤颜面,便把秦桧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定他个死罪,说他是畏罪潜逃,再派兵追杀秦桧,想以此挽回几分面子。”   这些都是周梨猜测,但是有理有据,桌上两人都赞同地点头。   江重雪看了他们一眼,告诉他们:“我还得到一个传闻,你们猜这消息是谁散播出来的?”   他卖个关子,抿口酒,见两人摇头,道:“莫金光。”   温小棠恍然:“我明白了,这一定是秦桧逃走之后,莫掌门与岳将军商议后作出的决定。我就想,朝廷怎么可能任由这样惊天的消息传遍天下,这其中必是莫金光和岳北幽做的手脚。他们想拦截秦桧,但天大地大,要找一个人很难,他们便想出这样的法子,让天下人一起去找秦桧。”   这事情棘手,莫金光这么做,恐怕也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告诉还在途中的他们,秦桧逃了,眼下把秦桧找到才是关键。   但秦桧身边那八人,武功盖世,即便有人遇到秦桧,恐怕也难以把他拦下。   等到桌上的几碟菜都凉透,江重雪衣袂一震,抛下几枚碎银子,把刀扛起:“走吧。”   两人随他出了酒楼,另外几桌上的弟子也一并跟上。   走下楼梯时,温小棠道:“你打算如何?”   走出酒楼,江重雪转过身:“分道扬镳。”   温小棠道:“你想我们分开去找秦桧吗?”   江重雪点头,温小棠思虑一会儿,觉得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可行,便抬手告辞:“也好,待我回非鱼楼后,会立即派人去寻觅秦桧的踪迹。有什么消息,我会传信给浮生阁。”   言罢,他跨上马背,同非鱼楼的弟子们骑马驰远。   周梨盯着卷起的尘土,担忧道:“秦桧会不会已经离开中原了?”   他们虽是今日才听到这传闻,但想来临安那边已经是好几日前就出了事了,不知秦桧已经到了哪里。   江重雪道:“岳将军一定会有所防范的,我想岳将军已经支会边关守将,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拦住秦桧。”   玉门关是去金国最主要的一条途径,江重雪想,秦桧会不会从那里走。   江重雪会这样想,其他人自然也和他想得一样。但没人知道秦桧怎么想,也许秦桧偏偏就不走玉门关,又也许,秦桧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险中求胜地偏往玉门关去。   身边几个浮生阁弟子道:“掌门,我们回浮生阁吗?”   江重雪慢慢点头:“我们回姑苏,看看姑苏有没有秦桧的踪迹,或者,有没有秦桧的线索。”   这一路回去,发现不止是江湖各派,就连坊间百姓都有了好几个“灭秦”的组织,目的全是为杀秦桧。   仿佛一时间,整个中原都在找秦桧,都要杀秦桧,所有人都变成了义愤填膺的侠士,高举灭秦的大旗。   然而,就在这样一种天下人皆为耳目的情况下,秦桧的行踪依旧成谜,仿佛他能够隐形,避开所有人的眼睛。   江重雪一行回到姑苏后,并未发现可疑踪迹,就这么过去一月,各处皆无秦桧的消息,没人看到他,甚至连可疑的对象都没有。   周梨恐惧道:“他当真隐形了?”   “当然不会,”江重雪冷笑一声,“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往坏的地方去想,为什么就一定是我们找不到他呢,也许是他被我们的大搜捕吓着了,现在正躲在某处不敢出来。我总觉得,他还在中原,他在等一个机会,或者说,他在想一个办法,可以让他成功混出关去。”   周梨揣着手臂,立在浮生阁的翠竹林里,掩映的竹叶让她人面俱绿:“重雪,你猜,他躲在哪儿?”   江重雪笑道:“梅影什么东西最多?”   周梨轻轻一歪头,叹道:“机关。”   梅影的暗道机关遍布各地,一直到现在,江湖上搜罗到的梅影地宫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处,是否有还没被他们发现的地宫尤未可知。   如果秦桧真的躲在梅影制造的某处机关里,那就真的难找了。   “没错,”江重雪也道:“机关。他一定躲在机关暗道里,可惜,我们不知道是哪里的机关暗道。不过,他躲不了多久,终究是要出来的。只要他出来,就一定会有踪迹。”   说到这里,两人听到脚步声,停下了话语。   一名弟子携了一封信笺而来,交给江重雪。   江重雪低头翻看,发现信封雪白无字,未曾写明来源,也没有留款。   弟子解释道:“这信是给谢阁主的。”   江重雪拆信的手停住,不是给他的,他也就暂时不拆:“给师父的?来信者未曾留名,你怎么知道是给师父的?”   “每三年都会有一封这样的信送到浮生阁,谢阁主每次收到这信便会出一趟远门。这次也正好三年了。”   “这么奇怪?”周梨瞧了几眼那信,没什么特别的样子,“打开看看吧,谢前辈已经去世了,万一是他的故人有事相求,我们也好替谢前辈去办到。”   江重雪想了想,也觉有理,便打开一看。   谁知信里只有八个字:六月初一,泰山之巅。 第147章 耋老   周梨不甚明了:“这是让谢前辈在六月初一赶到泰山吗?”   “也许, ”江重雪把那信收回信封, 思忖:“让师父去泰山……去做什么呢?”   周梨问那名弟子:“谢前辈每三年都会远行一次,你可知道他去见谁, 去做什么吗?”   弟子摇头。   周梨沉思:“想必是个很重要的约会。”   江重雪把信叠起拢在袖子里,只觉眼前的事情皆是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   片刻后, 他长长舒一口气:“既是来请师父的, 我总该为师父走一趟。”   秦桧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找到,不如先走一趟泰山,容脑袋清空一下, 也好回来继续面对秦桧之事。   泰山在黄河以南的丘陵,是丘陵最高大的山脉,素为五岳之首。   历来君王告祭,皆以泰山为首选, 所谓“泰山安,四海皆安”。   周梨和江重雪皆未来过泰山,纵马多日, 五月二十八那天,两人已到泰山附近的小镇上。   歇过几天, 六月初一当日,一大清早, 天尚未亮,天边昏暗的云层还未涂抹开,两骑快马便驰骋到了泰山山脚。   因为信里只写了六月初一泰山之巅八字, 并没有提到是什么时辰,两人怕错过,所以便想来得早些。   当此时,第一缕朝阳从东面升起,日出正现,阳光弥漫。   泰山雄壮而立,无声无息,无论是松石还是清泉,彼此静默往来,可这静默之间,藏满天地灵气,轻轻呼吸一下,全在吐纳之间。   仰头一望,盘旋在山巅的缭绕雾气宛如仙境,隐隐有紫气东来之象,不远处长瀑生烟。   光是立在山脚,就觉得从未有过的渺小。   周梨深吸一口气,灌入肺腑,一阵清澈入骨,浑身精神都好了几倍,感慨道:“这地方真好。”   两人下马,牵着坐骑在山中盘旋一会儿,面面相觑。   这泰山这么大,峡谷多处,山泉密布,河溪纵横,兼了山麓洞穴陡壁断崖不知有多少,他们怎么知道谢天枢的约会是在哪个山头哪座洞穴里。   江重雪想了想,说:“泰山有几处闻名天下之地,我想,若是约会,总不会约在犄角旮旯里,我们就先去那几处闻名之地看看。”   他从马鞍上取下地图,研究片刻,指了个方向。   泰山有名的地方很多,譬如桃花峪天烛峰,还有盘旋错综的泰山十八盘,即便是走遍这些地方,也要几天时间。   两人一开始还在忧心能不能找到,不过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阵,找人的心情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地方实在太美,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而且他们来的时机也正好,天气说热不热,山中比起外面又更凉爽些,一路绣线菊开得芬芳,往上走有各色奇异的花卉和灌木,说不上名字的,只觉好看。   再拐过一个小丛林,就现出一片紫藤花荫,花香扑朔。   半个时辰下来,人没找到,倒是奇景看了不少,大饱眼福。   不过正事还是要办,只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梨道:“我看山上有几座道馆小庙,我们去问问吧。”   江重雪赞同:“也好。”   敲门询问了几家道庙后,依旧未果。   待敲到第五家时,是间小庙,好半晌,门才开,细细一条缝,一只豆丁似的小眼瞧着来人,身材只到江重雪腰腹,是个半大的孩子,装得倒是老城,问:“找谁?”   江重雪把那封信展示出来:“请问,你可认识这信吗,或者,里面有谁,能识得这信的吗?”   这孩子颇为臭屁地哼了一声,觉得江重雪是小瞧了他,认为他不能顶事。   他用门缝里那只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封信:“不需旁人来认,我就认得这封信。”   “哦?”江重雪揣着手臂,觉得这孩子很不客气,笑道:“你怎么个认得法?”   他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江重雪挑眉:“我看你是不知道。”   这孩子冷笑:“你想用激将法,我就不告诉你。”   “哦,”江重雪也冷笑,“我管你告不告诉我,我就是踹了门进去,你也拦不住我。你说不说?”   “你敢用强的?”他大叫:“你这强盗!”   江重雪一掀袍子,作势撩起一脚要踹在门上。   他只为吓一吓这孩子,并没有踹上去。   不过门后那孩子却被他气势吓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他愣了一下,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站起来,还想继续从门缝里往外看,却有另一只眼睛贴了上来,他大叫一声,倒退两步。   门外响起了嘲笑,哈哈大笑:“胆小鬼。”   那孩子气得脸都白了,但又不敢去开门,等到外面没动静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门外早已没人了,他小跑了几步,躲在一棵大树后,看到有两个人牵着马正往东面走,红衣服的那个就是吓他的人。   这人背了好大一把刀,他吐吐舌头,觉得这刀砸下来,恐怕能把他砸成肉饼。不敢逞强,一溜烟地跑回庙里去了,还不忘咒骂几句:“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你慢慢找去吧!”   砰,一双小手,把庙门严严实实地关好了。   江重雪在山道上踢着黑靴子,为了把那熊孩子给吓着了,心情很是不错。   周梨看他一会儿:“这么开心?”   他笑道:“当然。”   周梨摇头扶额,觉得此人有时候幼稚至极,江重雪似乎一直对孩子很不耐烦。   对此,江重雪道:“因为他们太烦人了。”   “是吗?”周梨笑道:“那你小时候不烦人吗?”   “当然烦人,”江重雪理所当然,“就因为烦人,所以才讨厌他们。”   什么逻辑。   周梨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那孩子看上去不像撒谎,他应该是真认得这封信的,我们要不要回去再问一问。”   江重雪止步,他可不想回去看那孩子的脸色,不过这么找下去,也是茫无头绪。   拧了下眉,仰头看了看这天高云阔,一副鹄落云横的样子。   忽然,他提了把内力在嗓子口,声如洪钟,能传几里:“敢问是谁约谢天枢来此?”   余声不断地在山谷里来回撞击,片刻后才歇止。   未得回应,江重雪重复,这次更为大声:“敢问是谁约谢天枢来此?”   几只麻雀被惊动,叽喳着振翅飞走。   周梨叹气:“看来还是得回去问问那孩子……”   她说到一半,没想到另有一个声音也以内力传来:“是谁在问这话?”   两人皆惊,江重雪眉眼里掠过喜色,回应道:“你又是谁,可是约谢天枢来此的人吗?”   谁知,传来一阵大笑,听这笑声,说话的应该是个老者,声线虽然苍老,但中气十足,一点不比江重雪差:“哪儿来的毛头小子,这么没礼貌!”   周梨试图从声音的方向找到此人,但这人的内力很浑厚,声音像从四面八方而来,震得人头晕目眩。   江重雪听到有人回应,便没来得及加上敬语,此刻道:“晚辈江重雪,是为师父谢天枢来赴泰山之约的,斗胆请前辈现身一见。”   “胡说八道!”那老者一听脾气就好不到哪儿去,骂道:“小小年纪就撒谎,谢天枢从不收徒,你怎么敢自说自话,说是他的徒弟。”   江重雪道:“晚辈不敢撒谎,前辈若不信,可现身一见,来试一试晚辈的身手,晚辈的春风渡是经由师父亲自点拨的。”   那人约莫是看江重雪说得很笃定,犹疑起来:“你真是谢老弟的徒弟?”   江重雪道:“正是。”   回答完后,那人便无声响了。   周梨略觉惊奇:“这是什么人,好厉害的内力,他一说话,震得我心口都疼。”   两人等候了片刻,并无人影前来,微觉失望。   看来对方还是不相信他们,周梨道:“我看这前辈的脾气大得很,简直和方才那个孩子差不多。”   话音未落,脖子后面响起嘿嘿几声笑:“敢拿我和黄口竖子比,你这丫头比这小子还没礼貌。”   两人悚然,背后出现一人。   这人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后来的,怎么一点行迹都没露。正要回头,身上某处穴道一阻,身体就难以动弹了。   那人点完穴之后,在他们背后啧啧良久,前前后后地打量他们。   他走到正面时,周梨便看到了他的模样。   这人一头白发,挑不出一根黑的,连眉毛都是白。   一身布衣说不上体面,好在还算干干净净,腰上倒是悬了块质地温润的玉佩。   身形不高,人很清瘦,皮囊之下充满刚劲力,虽然他看上去都有百十来岁了,但一点也没有老态龙钟的感觉,精神血气简直比江重雪和周梨还好。   周梨注意到他后腰上插着一把剑,她觉得这剑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和她见过的某把剑很像。   想了想,是和楚墨白的朔月剑很像。   她以为朔月独一无二,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和朔月如此相像的剑,一时多看了几眼。   “你真是谢老弟的徒弟?”这人虽然到他们面前了,但说话依旧用内力来说,离得远还好,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内力又浑厚,便让两人觉得心口更疼了。   那老者一掌朝江重雪拍下来,连拍五下,江重雪觉得体内真气快速涌动,又很快趋于平静,听他道:“算你没有骗我,你的确是身怀春风渡。不过有春风渡,也不好就说是谢老弟的徒弟。”他想了想:“我看还是谢老弟亲口告诉我,我才信。你说谢天枢是你师父,那你师父呢?”   江重雪低声说:“师父已死,所以收到信后,我才代师父来的。”   那人把手按向后腰的剑上,沉声:“小子,你胆敢再撒谎,我现在就送你归西。”   “我不会拿师父的生死来撒谎,”江重雪道:“师父的确死了,是我亲手葬的,前辈不信,可以去浮生阁后山的墓穴开棺验尸。”   那人紧闭嘴巴,很久,才问:“生病而死?”   江重雪摇头:“自耗内功而死。”   那人眼睛睁大:“为何?”   “为救一人。”江重雪低下头。   那人上下看了看他:“不会是你吧?”   江重雪摇头:“不是。是师父之子。”   “你是说,谢情。”那人低语。   周梨一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谢情这两个字。   这人连哥舒似情的真名都知道,看来的确是谢天枢的至交。   那人思考一阵,复又抬头审视他们,看了看天色:“你们的话太奇怪,我不知该不该信。罢了,先赴约,再来掰扯这些。至于你们——”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根粗绳子,把周梨和江重雪捆成了一束,搁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儿哒哒哒地朝西面走去了。 第148章 耋老2   周梨被点了穴放倒在马上, 十分难受, 身边的江重雪也不比她好上多少。   她在江重雪耳朵边嘀咕:“听这人的口气,谢前辈要赴的约好像不止有他一人。谢前辈到底结识了些什么人。”   “不知道, ”江重雪的脸离马屁股极近,马尾甩过来时正好扫到他的脸,让他脸色极其不好, “不过既是师父结识的人, 应该不是什么恶徒。随他去就是了,我就不信他还能吃了我们。”   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故意要让那人听到。   那老者回过头来, 布满皱纹的脸上嘿然一笑。   走着走着,那老者的脚步慢慢快了起来,像踏着风在行走,虽牵着一匹马, 马上还有他们两人的重量,他却毫不在意,走得轻松自如。   走到兴起, 启喉而歌:“苍茫兮白雪落群山,湛然兮雪化日光照。行云流水兮万物不空, 上善若水兮宁静致物。求道为何兮扶摇而上,扶摇而上兮求之不得。求天下何治兮孜孜不倦, 孜孜不倦兮求之不得……”   这歌唱到这里,江重雪还在咀嚼歌词的深意,周梨惊道:“这歌的调子好熟悉。”   她这一说, 提醒了江重雪,回过神后,他道:“这……这是风华,是风华曲。”   周梨点头。   没错,这老人家唱的曲子就是风华曲。只不过风华曲两人皆以为只是一支曲子,没想到还有人填了词的,这词倒是第一次听到。   求道为何兮扶摇而上,扶摇而上兮求之不得。求天下何治兮孜孜不倦,孜孜不倦兮求之不得。   风华是极为大气的一首曲子,悠远辽阔,坐看云起风落,吾自傲然处之。   但这词,却让这曲子多出了一份求而不得的沧桑感。   如果这曲子是写给少年人的,那这词就是写给年长之辈的。   周梨听了一会儿:“前辈,这曲子是您写的吗?”   “我?”那老者停下了歌儿,回答:“是,也不全是。”   周梨机灵,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曲子,不止前辈一人所作,是由几人共同所作,是吗?那么,其中可有谢前辈?”   提到谢天枢,那人沉默下来。   周梨不再问了,她知道,这人其实已经相信谢天枢死了。   走了好半会儿,来到一处高峰之上,四面环山地势险要。   这高峰很险峻,嶙峋峥嵘。   周梨不认识,江重雪才看过地图的,便道:“这是傲徕峰。”   傲徕高,近看与岱齐,远看在山腰。   峰巅有座八角亭,垂雪白帷幔,随风飘曳。   到了八角亭前,那人便为周梨和江重雪解开了绳子,但没有解穴,任由他们两个像岗哨似的笔直地站在亭子外面。   因为两人是背对亭子,所以没办法看清亭子里的景象。   周梨使劲斜着眼睛,隐约看到亭子里已有人在,比这老者到的更早。   “我这儿有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江重雪忽道。   周梨忙道:“我这儿也有一个人,他是站着的。”   亭中早有两人先到,一张圆面石桌置于亭中,桌面上布了六坛青瓷细口的小酒坛,还有一张古朴的琴。   一人凝立,着一身白,无一丝杂色,白得格外纯粹,背影看来,高瘦适当,发丝青白掺杂,腰带一勒,飘飘然的,像是要羽化登仙了。   他信手拂去琴上一枚树叶,显然那琴就是他的。   另一人端坐,端坐的人就没站着的人这么仙风道骨了。   从江重雪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人是个和尚,三千烦恼丝皆剔除,六道结疤在他低头时看得分明,背脊上背了两根木棍,穿一身灰色的僧袍。   按说佛门中人,天天承佛光披香火,看上去应该比常人更为出尘端庄才对。   不过这个和尚却一脸凶相,身上丝毫没有遁入空门的禅意,虽然他坐得很端正,不过这端正,是武者习惯性的姿态。   在那老头子旋风般荡进八角亭,鼻子朝那六坛酒一通猛嗅时,和尚勾了嘴角讽刺:“别把你身上的臭气污了我的好酒。”   他话才说完,那老人家就向他出了剑,腰上的玉佩轻轻飞起。   他一手端着酒坛,一手持剑,剑出鞘之时,闪过的剑芒掠过周梨的眼睛,周梨更加疑惑了。   这把剑与朔月实在太像,她原以为只是外观像,没想到出鞘之后,连剑光也像,看这剑刃犀利的模样,可想而知必定也和朔月一样,极其锋利。   那老者虽出了剑,但那和尚却没有取过背后的棍子。   和尚踢纵脚尖,人便高高地掠到了亭子上。   老者在下面看他,嘴角笑意盈盈:“无求大师,不过三年未见,你莫不是老了,不中用了。你这年岁,还不及我一半,给我当孙子都行,怎的就老得打不动了,要逃到上头去了。”   话被他抢先了,无求和尚大为恼火,也不顾什么戒律清规,张口就骂:“球囊的老不死,没屁-眼的瘟猴子,仔细我的剑不长眼,给你这皓首匹夫戳一百个窟窿眼,送给那渔夫做捞鱼网!”   周梨被这新鲜又粗俗的骂词逗得一乐,扑哧笑出来。   谁知那老者毫不生气,比周梨笑得还要大声:“我说你这位大师,佛门乃清净之地,你怎的满口污言秽语,仔细辱了你家佛祖的清规才是。你这当长辈的都如此,难怪你养的那群猴子猴孙如此张狂,我方才去你那庙里不过想讨杯酒喝,却被你养的那兔崽子给哄了出来,简直不像话。”   无求和尚啐他一口:“哄得好,哄得妙,待我回去,还得好好犒赏犒赏我那兔崽子,让他下次见了你,还把你这只会放屁的老头子给哄出来!”   那老头抱着酒坛仰头喝酒:“有这么香的美酒,我还放什么屁啊。”   咕噜噜地抱着酒坛子就喝,猛一口喝掉大半坛。   无求和尚从亭子上跳了下来,不要和他坐一起,便坐在了他对面。   忽然,那一声不响的白衣人说话了:“杨大哥,这两个年轻人是谁?”   杨老头舔着唇角的酒,一滴也不想浪费,说道:“我从半山腰上掳劫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子自称是谢老弟的徒弟。”   此言一出,那白衣人,和那和尚一同转过身,望向江重雪。   江重雪只得再解释一次:“不是我自称,我就是我师父的徒弟,爱信不信。”   “你瞧这破脾气,”杨老头笑道:“若说他是这位无求大师的徒弟我还信,谢老弟那秀雅清风的,怎么能收了个这么爆脾气的徒弟。”   江重雪黑了脸:“我师父是找徒弟,又不是找儿子,要什么相像的。”   老头子被他一句话堵得无言,无求和尚看他吃瘪就异常高兴,大笑起来:“说的是,说的是。”   不过他笑到一半时,突然收住了。这转换极为快速,让人措手不及,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之后,便转为沉郁:“可惜谢老弟今天是喝不到我的好酒了。”   杨老头眼神变了变:“这是怎么说的?”   “你未听说吗?”那白衣人道:“去岁谢老弟便已逝世了。”   杨老头跌坐下来,抱着酒坛子出神:“我还怪这男孩子诓我,原是真的……我竟到现在才知。”   他站起身来,怒摔酒坛,还剩下的半坛子酒全献给了地面:“谢老弟竟死了!果然是好人不长命!”   他仰天长呼了几声,窜出亭去,解开了江重雪和周梨的穴道。   两人浑身舒畅,禁不住动了动僵硬的胳膊腿,回头去看亭中那三人。   这三人年纪都不轻了,那和尚约莫过了古稀之年,那白衣人瞧不出岁数,三人行迹各异。   “谢老弟竟破例收了徒弟,我曾与他促膝长谈,知他是个顺应天命追求无为的人。”白衣人轻轻地看着江重雪,看完江重雪,又转而去看周梨:“你小小年纪,却握着这天下至邪的剑,不怕心性被此剑同化吗?”   “我也看出来了,”那老头眯着眼睛盯着周梨手上的剑,“那是,却邪剑吧。唉,这都多少年了,记得我三十来岁时,曾与这剑有过一面之缘,二十多年前,有人请我出山,要去抓一个横行江湖的关外人,说是那人手上握着一把却邪剑,一身很是邪异的武功,打败了许多中原好手。那时我已归隐,便推却了。”   周梨听得入神,心想,那关外人一定就是聂不凡。   聂不凡当年来中原时鲜有敌手,直到败在了谢天枢手下。   周梨道:“剑邪也好,正也罢,皆为利器,杀人所用。我自有信心,可掌控此剑。至于被一把剑同化,更是无稽之谈,我想那些被此剑“同化”的人,不过就是给自己的为非作歹找个借口罢了。”   白衣人点头:“说得好。”   那老头子笑道:“果然好,难得你有如此坚定的心性。”   周梨见他说起自己的剑,便也趁机问:“前辈的剑也很好,很像我曾见过的一把剑。”   老头子微笑:“你说的,是朔月剑吧。”   周梨连忙点头:“正是。”   “你可知此剑的名字么,”那老头把佩剑抽出剑鞘,“它叫望月。”   朔月,望月。   朔月乃无月之夜,一片漆黑。   而望月正好与之相反,是满月之夜,光芒清亮。   杨老头见周梨有兴趣,便说下去:“江湖上只知朔月是我朝太-祖赐给小楼的,却不知,太-祖当年曾赐了双剑与小楼,一柄是朔月,另一柄便是望月。两剑乃出自同一段精铁制造而成。不过握朔月剑者大多闻名天下,剑也随了人一并成名,江湖上有些人便只知朔月,不知望月了。”   周梨若有所思:“这两把皆是好剑,不该埋没了任何一把。”   “好剑?”这老头忽然冷笑,刷的将剑回鞘,“执朔月者不得好死,执望月者一生孤寂。这便是这两把剑的宿命。算得什么好剑。”   周梨怔住,片刻,她轻声问:“前辈是小楼弟子吗?”   杨老头笑而不语。   周梨又猜测:“前辈不会是……小楼掌门吧?”   他一挥手:“如此久远之事,莫提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但周梨却还在盘算,小楼的掌门,楚墨白前是慕秋华,慕秋华前是……她费劲地想了想,最后还是由江重雪提醒:“是裴纶。就是那个帮着朝廷打金人的小楼掌门。”   对了,裴纶,也就是谢天枢的师父。   听重雪曾经告诉过她的,这人很有名,最后是死于沙场的。   “我想前辈就是裴纶裴掌门的师父了。”江重雪道。   杨老头叹息一声,大概是听江重雪讲到了自己的徒弟,有些悲伤之色。   江重雪一直在想杨老头的名字,此刻终于想了起来,连他的名号也一并浮现在脑海。   北斗杨亭坚。   当年叱咤江湖的北斗杨亭坚。   不过,周梨想的却是,谢天枢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师父自然比他更大,而他师父的师父……周梨暗自咋舌,看着这老头子,虽不知他确定的年岁,但肯定是超过百岁的。   如今小楼已凋零了,近几年不闻一点小楼风声,仿佛它已隔绝在江湖之外。   “这样也好,”老头子慢慢道:“小楼风头太盛,任何东西,一旦超出界限,必会有所折损,如今就让它沉默去吧,至于能否焕然一新,且看它自己的造化。”   说完,一个女子的笑声从山下传了过来:“我看小楼是没这造化了,且把这造化送给我胭脂楼吧。”   这笑声颇为爽利,周梨和江重雪都忍不住回头。   但见一个素衣银钗的女子,提了把剑,几步并一步,走得飞快。而她身后,另有一人,形容清秀逼人,软弱书生的模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味地说:“娘子,等等我,等等我……”   而又有第三人,也从山腰上赶了上来,在路过那清秀男子时,还好心地扶了他一把,放慢速度,同他一起到亭前来。   那女子一指头点在这男子的眉头:“爬几步山路就喘成这样,没用。早叫你随我习武,你偏不听。我花素素一代女侠,受人敬仰,我家丈夫岂能这么没用,这次回去,一定得与我习武,没得商量。”   那人跑得口干舌燥,还不忘使劲摇头,好像宁愿死了,也不想选习武这苦差事。   “花素素,”江重雪对周梨附耳,“她就是胭脂楼上一任掌门,莫金光的师父。”   周梨记得在湘西凤凰山的迷宫里,曾见过记录了这女子一些隐秘私事的册子,上面好像是说,花素素把掌门之位交给了莫金光后,就与一名红牌小倌双宿双飞了……   周梨打量花素素的丈夫,那男子虽然已是不惑年纪,但没有留须,因而整张脸显得干净。他五官的确清秀漂亮,若说年轻时是小倌馆的红牌,倒也合情合理。   无求和尚最看不得这样没用的人,嗤道:“自打与这人结为夫妇,每回赴约便也带他前来。我们可只约你前来,不曾约他前来。”   花素素呸他:“我就爱黏着他,我就爱让他和我一起来。其他人都未说什么,就你话多,你管不着。”   无求和尚重重一哼。   花素素的丈夫倒是很有礼貌,一一拜过每个人,对着周梨和江重雪,也是深深一揖,自我介绍道:“在下陈宛。”   花素素长得不差,她爱笑,一笑起来自有动人韵味,便让人觉得那些长在她眉眼唇角的细纹也并无所谓了。   她眸子转了转,没有看到谢天枢,声音低了几分:“谢大哥,果真是……”   余者皆没说话,轻轻点了下头。   花素素叹道:“我长居山中,不知山外岁月,这次还是在来泰山的途中听说谢大哥已逝的消息。”   “我要祭一祭谢老弟。”终于,那最后一个到的人开口说话了。   他面容长得肃穆,举止也很得体,取过桌上一坛酒,洒了半坛给地下的谢天枢,自己喝了半坛。   除了花素素的丈夫外,这五人都拿酒祭了祭谢天枢。   沉默片刻,花素素指了周梨和江重雪:“这两个好看的年轻人是谁?”   杨亭坚把江重雪的身份说出,惹了花素素和那面容肃穆者一同看过来。   江重雪今日已被这几人轮流看过了,像看什么新鲜东西似的。   那人道:“这么说,你也会春风渡?”   江重雪觉得此人周身一股逼仄的冷气,源源不断地涌向他,他下意识地便将春风渡的内息运起,抵抗这人的气息,于是这人点点头:“不错,你的确会春风渡,虽比不得谢老弟十分之一。”   江重雪虽自认比不过师父,但这话经由别人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刺耳,发作道:“那就请前辈指教一二。”   “你要与我打?”那人摇头,“不好,看你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把你打败了,会更让你面子有损的。”   江重雪:“……”   周梨扶额,这人还真是实话实说,一点都不虚伪。   江重雪见这人没有兵器,便把金错刀解下交给周梨,手举了起来,执意道:“前辈先请。”   那人看他执着,便也不再多让。   江重雪让他先手,但他到底是长辈,若先出手,总像是在欺负后辈。   忽然,他右手猛地从袖子里探出来,擒住了江重雪的左腕,江重雪惊讶之下,反掌挣脱,以手成刀,劈向这人颈项。   这招一出,江重雪便有些后悔上了这人的当。   这人明显是怕被人说欺负后辈,所以便来擒他的手,那一擒其实很平常,也未带内力,但他知道江重雪一定会率先还击,这样一来,就算是江重雪先出手的,也不落人口实了。   江重雪一掌已近他颈项,不过劈都劈下来了,他也就不收回了。   谁知,那人左边的袖子竟然像蛇般卷了上来,勒住了他的腕子,用力一扯。   江重雪被这重力拖住,整条手臂都往下沉了几寸。   周梨惊讶地低喃:“他,他没有左手的。”   “说对了,”花素素冲周梨微笑:“哥舒大哥的左手在早年就被人斩去了。不过你可别因为他只有一只手就小瞧了他,纵然他只有一只手,他的掌法也能敌过这江湖上九成有双手的人。”   哥舒大哥?掌法?   周梨陷入思忖,乍一看去,那人的右手忽然做并拢状,向下沉去,她惊呼:“化雪手。”   杨亭坚斜眼看她:“你倒还真是有些见识。不错,这正是当年岳阳哥舒府的绝技,化雪手。”   周梨猛地回头:“花前辈,你说这人姓哥舒?那他也是当年哥舒家的人吗?”   哥舒这个复姓并不常见,江湖上以此姓成名者则更少,除了岳阳哥舒府外,几乎是没有。   花素素理所当然地点头:“这个自然。化雪手是哥舒府的秘技,从不传外人。哥舒大哥正是当年哥舒府的人,他的全名唤作哥舒辞,你许是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但你一定听说过哥舒曼的名字,他就是哥舒曼的亲生哥哥。”   周梨张大了嘴巴,能塞下一个馒头:“这么说来,他就是我和哥舒似情的大伯了。”   “你?”花素素挑眉,“你和哥舒府是什么关系?”   周梨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的眼睛注视着哥舒辞和江重雪的交手。   江重雪不是哥舒辞的对手,这个很明显,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   哥舒辞的化雪手明显比慕秋华还高,那股凛冽的霜寒之气,连旁观的他们都一并察觉,因为皮肤的刺骨之感是如此显著。   “好冷。”周梨揉搓了一下双手,低语,她都觉得这么冷,遑论是江重雪。   江重雪惯使刀的,他的掌法本就不佳。   春风渡遇到哥舒辞的化雪手,仿佛也被冻伤了,幽幽一荡之下,他的内息就悄无声息地被散掉了。   哥舒辞见好就收,手往背后一负,罢手了。   江重雪敬畏道:“前辈好身手。”   周梨也十分惊奇,低语道:“前辈的武功比谢前辈还高,当真厉害。谢前辈已是武林第一人,没想到……”   “武林第一人?”谁知,杨亭坚听了哈哈一笑,“是谁这么损,给了谢老弟这么个可笑的外号,这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这种外号了。武林第一人,是谁如此狂妄,敢拿下这样的称谓,你行吗,你行吗,你又行不行?”他眼神一一看过面前几人。   那几人皆笑道:“行。”   被杨亭坚吐了口水。   杨亭坚继续说:“谢老弟的武功在我们五人中,也就能打一打花小妹而已,况且春风渡这武功,我极不喜欢,也极看不上眼。”   江重雪轻咳一声:“你、你看不上眼。”   杨亭坚点点头:“当然看不上眼,春风渡极其难练不说,即便练成了,它的内息也极不稳定,会随人的七情六欲而动,多麻烦。”   “那是因为小楼先祖创春风渡时,本就不是将它往内功路数来创的。”白衣人说话了,他每一开口,必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好像他们都很相信他,凡他所说,必是值得相信的。   “春风渡原是一门疏导经络用来疗伤的心法罢了,它可以使受伤的奇经八脉复原,也可以解毒,所以春风渡用来疗伤才是最好的。只不过,后人相传有误,把春风渡当成了一门制敌的内功来练,所以,当春风渡硬生生转变为制敌之用时,它才会生出种种不适,这才有了它随人的七情六欲而波动的说法。”   这白衣人微微仰头,天边远山绵延,辽阔又宁静:“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不是不能度,而是不愿度。此心法本就非为杀人而创,何苦要去度玉门关呢。”   周梨还要辩驳:“可是,有许多高手的确是败在春风渡下。”   白衣人看着她,很平静地告诉她:“那是他们学艺未精。”   他如此之淡定,让周遭的人都笑出声来。 第149章 耋老3   杨亭坚忽然出剑, 一剑刺向那和尚:“春风渡实在是我小楼最烂的一门武功, 你想看看什么是小楼的好武功么,后辈, 我打给你看。”   那和尚没料到他会突然出剑,惊了一下后,大为震怒, 又骂起人来。   他双手往后一探, 抓住了那两根棍子,把它们抽了出来。   阳光折射着无求和尚手里的兵器,周梨和江重雪一看之下, 讶然惊叹。   是剑。无求和尚手里握着的并非木棍,而是两把剑,剑光湛然。   这剑的外壳像极了少林寺僧人所持的木棍,而且她又以为他是和尚, 出家之人,慈悲为怀,不轻易杀生, 总以为那是双棍,却没想到, 这和尚原来是用剑的,且是双剑。   看那两人对了几招后, 江重雪凝目:“这不是洛小花曾使过的剑法么。”   “对了,”周梨一敲手,猛地说:“我记起来了, 在少林寺时,少林的护寺禅师似乎是说到过一位和尚,那和尚好像就是叫……”   “你说什么?”那边还在交手的无求和尚耳目何等聪敏,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却还是漏进他耳朵,“你方才可是提了我那孽徒的名字!”   周梨更加惊讶:“洛小花是前辈的徒弟吗?”   无求和尚雷霆万钧般的乍看一眼周梨,他眼神很猛,像某种凶恶的兽,大声道:“我那孽徒现在何处?”   “这个……”周梨尴尬地道:“我也不知道。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常州城,他走后便不知去向了。”   无求和尚道:“你们与他是相识?”   这个问题就更尴尬了。   洛小花是梅影的人,但也算多次帮过他们,是相识还是仇敌,有点难说。   江重雪扬声向无求和尚道:“是,我们与他相识。”   无求和尚出招越来越狠,尤其嘴巴还不停,一心二用却毫无阻碍:“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可还安好?”   这一句不像先前几句问的那么凶狠,尾音沉沉地坠下来。   “他……”江重雪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洛小花加入了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邪教,这若是说出来,乍一听为虎作伥,不就更坐实了洛小花是个“孽徒”了。   洛小花在梅影是为了未染,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不该杀之人。   虽然他那人嬉皮笑脸,有时让人十分厌恶,但江重雪总该看在他多次暗中相助的面子上,给他在师父面前留个脸面:“我与他只是君子之交,他如今很好,其余的,我知晓的不多。”   半晌,无求和尚叹了口气,仿佛看穿了江重雪在敷衍他,低声骂道:“孽徒。”   看到兴起,哥舒辞掌中化出寒气,飞身而上,花素素紧随其后,也一并上场。   战局从两人变作四人,虽有四人,但丝毫不乱。   周梨看至入迷,突然,只见杨亭坚几个兔起鹘落,竟然冲出了山峰,眼见他就要从万丈峰顶摔落下去了。   可他足尖在半空一点后,轻轻盈盈地立住了,双脚一前一后,脚下似乎有细细一条银光。   江重雪上前几步,走到崖边极目远眺,指给周梨:“你看,有铁索。”   看清楚之后,才知道这山壁上牵引出了几条铁索,纵横交错,盘桓与傲徕峰与周围几座高峰之间。   铁索极细,崩得极紧,虽然有此当立足点,但光是低头看一眼底下的缥缈浮云,就让人吓掉了半条命,即便是轻功上佳者,都不一定敢站在上面。   杨亭坚招手道:“来来来,今日风光甚好,就让我吹着这风,沐浴着这光,将你们一一打败。”   无求和尚呕吐:“无耻!”   他也从峰顶掠出,只用一只脚勾着铁索站立,双剑向杨老头送去。   花素素笑道:“唉,我这绣鞋可是新买的,莫让这铁链子给勾坏了,我就不上去了。”   哥舒辞当真低头看了看她的鞋,一双葱绿柳翠的绣鞋,别致得很,说:“不怕,勾坏了,我给你买一双。”   花素素呸他一声:“不稀罕。本姑娘的鞋,可不是随便哪个野男人都要的。”   哥舒辞只好闭嘴。   唯独那个白衣人依然岿然不动。   傲徕峰顶刮过一阵阵清爽的风,灌得他衣角和袖子皆鼓胀,他走回亭中,把那张古琴摆正,坐下后,修长无一丝多余赘肉的手按压在琴弦上,须臾,拨弦奏曲。   曲为《风华》,辽阔苍远,正适合此情此景。   谁知铁索阵中那四人听见了琴声,却忽然都停住了手,慢慢转过几个眼神。   花素素瞧了一眼亭子,说:“既要比个高低,少了宋大哥怎么行?”   杨亭坚眼角睁大:“他若来了,我们还比什么?”   花素素撇嘴:“那我不管,就是不能少了宋大哥。”她向那亭子唤了一声,笑说:“宋大哥是要我们去请你,还是自己出来?”   那白衣人还没有回答,花素素已然出手,她一出手,天翻地覆,不止掀了亭子的一角,还险些毁了白衣人手底下的琴,幸好他救得快,把琴抛给了陈宛。   衣摆微微一震,晃眼之间,那白衣人已入了铁索阵,掠到了四人中间。   看这阵势,是要四个打一个。   峰顶的阳光甚是晴朗,微风过处,那白衣人发丝波动如涟漪。   他手掌慢慢绷直,指缝间无一丝空隙。   那四人连成一气,将他围住,本身的气势已足够吓人。   但他脸上神色很淡,虽风雨欲来,仍处变不惊。   “上!”无求和尚爆喝。随即,四人如飒飒流星,刮起一阵厉风。   白衣人轻轻挪动了一下步子,仅以两指轻弹,便把花素素的剑当先打偏,口中道:“花妹子的相思十七式有了进步,但,进步不大。”   说罢,他携了一身风轻云淡的气质微侧过身,掌心拂过哥舒辞生生凝结出一层冰霜的右手。他   这一拂,像冰冷时节的大地回春,万物消融,哥舒辞手上的霜寒竟然一一剥落,滴落在地,冰屑化成了水。   哥舒辞瞳孔微缩,只听这白衣人道:“你的化雪手已有十成火候。”顿一顿,“只当心莫伤了经脉。”   要练化雪手需在极冰极寒之地,日积月累地让寒气侵入经脉,自然会伤害身体。   其实化雪手这门掌法,颇有些伤人自伤。   哥舒辞心里多少不是滋味,但他礼态甚好:“多谢提醒。”   云层里的光落下来照亮这白衣人的面容,他一双手像在随风而摆,给人一种绵至无骨的感觉,但这绵绝不虚弱,是种柔劲,久而久之,连风都被他团揉在手上。   周梨亲眼看到一枚随风飘舞的树叶,绕着他的手在轻轻旋转。这奇异的一幕让周梨惊叹。   这究竟是什么武功,这样像风像雾,虚怀若谷。   江重雪心中已有了猜疑,待多看了一会儿后,他低语:“原来是他。”   周梨道:“谁?”   江重雪看她一眼:“与少林齐名的门派是什么?”   周梨毫不犹豫:“当然是武当。”   少林武当,泰山北斗,即便是周梨在小时候尚未踏足江湖前,都知道这两大门派。   江重雪点头:“你说的不错。”   周梨瞬间领悟:“你是说,这人,是武当派的?”   江重雪没有正面回答她:“那你也该知道,武当最出名的功夫是什么。”   周梨道:“武当派始祖张三丰张真人创太极,太极便是武当最出名的功夫。”   “正是,”江重雪轻轻叹息了一声,但眼睛露出鲜明的光彩,“想不到我们有幸一睹太极的真面目。更想不到的是,我们有幸一睹武当派掌门的风采。”   周梨微惊:“你说他是……”   “据说张三丰真人有徒弟七人,武林人称武当七子,张真人活到一百五十岁而亡,将武当派传给了这武当七子中的大弟子,那大弟子便是姓宋,名曰宋远桥。”   江重雪紧紧攥着手指:“你可听到方才他们一直呼他的姓氏,便是宋。他使的就是太极十三式。”   白衣人双手推出,便是有名的太极推手,后招连绵不断,行云流水般以手掌扼住了杨老头的剑锋。   太极是最闻名的内家功夫,厉害之处就在伤人与无形,守静而不妄动,一动必中要害。   白衣人松开了望月剑,轻推了一阵风,杨亭坚便被这股柔力震出,跄踉着飞回到悬崖边上。   几人皆败下阵来,只余下无求和尚依旧仗剑凝立,在杨亭坚被震退之后,他铮然出剑,几招之内,仍是落败与这白衣人。   五人一同罢手,飞回到亭子前,只听回鞘的声音接连几下,五人同时抬头,彼此审视一回,皆轻轻地笑起。   周梨忽道:“重雪,我——”   她没有往下说,只用眼睛看着他。   江重雪领会了她的意思。   两人上前几步,忽然在那五人面前跪下,那五人皆看向他们。   江重雪把金错刀搁在地上,拱了双手郑重其事地道:“晚辈有一事相求,求几位前辈能够出手为天下除恶。”   花素素道:“是何恶人?”   江重雪答了两个字:“秦桧。”   这个名字让那五人全部沉默,脸上浮过万般复杂的神色。   江重雪继续说了下去:“秦桧与金国勾结,如今正叛逃在外,如果真的让他去了金国,后果不堪设想。”   杨亭坚颇为奇怪:“秦桧乃一介文臣,要杀他很容易。”   “要杀秦桧自然容易,但秦桧身边有八名轿夫,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武林中无人能敌。”   “高手?有多高?”   “这,”江重雪沉思一下,干脆握刀起身,“我和阿梨与那八人交过一回手,约莫记得一些他们使过的招式,我使来给前辈们看。”   周梨便配合接招,江重雪使的是刀,那八人中,他记得最年老的那人是无兵器的,余者,有五人用剑,两人用刀。   江重雪用金错刀挥舞了几下那人使出的刀法。   五人仔细看了片刻,直到第五十招时,那白衣人突然道:“慢。”   江重雪停下。   那白衣人微微蹙眉,面容拂过叹息之色,就连身后那四人,也沉默不语。   江重雪知道他们已看出这刀法出自哪里,却不知为何,似乎不太愿意说。   终于,白衣人轻声道:“这是我武当派的游龙刀法。”   江重雪微微恍然:“原来这是武当游龙刀。游龙刀法我听闻已久,只无缘一见。”   武当游龙刀是非常浑厚朴实的刀法,行刀矫若游龙,使来大气开阔,天下刀法中,它是独具一格的存在。   花素素看向那白衣人:“游龙刀是武当绝技之一,普通弟子修习不得,也不太可能是偷师。宋大哥,你可知你派门下是否有过忤逆之辈?”   白衣人点了下头:“我有一亲授徒弟,十年前曾叛离武当,他资质极佳,尤其是刀法上的造诣,可谓出类拔萃。”   周梨问:“他为何叛离武当?”   白衣人低下头,很久,他才开口:“此人的父亲曾是朝廷的一员武将,当时,因他受邀参加了朝中另一员武将的生宴,便被当今圣上定为结党营私,全家抄没,死刑者一半,发配充军者一半。”   江重雪忖度着问了一句:“那是何时节。”   白衣人记得很清楚:“绍兴十一年。”   绍兴十年起,赵构开始打压朝中武官,三四年间,许多武将都受了不白之冤。   “当时那名弟子求我襄助,但因我曾得罪过当今圣上,未免武当派再受牵连,便关闭了武当派的山门。那时武当派已半为隐居,我亦爱莫能助。之后,那名弟子便愤而离山,从此不知去处。”   他慢慢说完,脸上起了些风波,约莫是记起了当年的人事:“游龙刀是我亲自传授给他的,我派弟子中,习得游龙刀精髓者,少之又少,他是其中之一,只是没有想到,他投靠了秦桧。”   周梨更加疑惑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说是赵构害了他全家上下,他本该去杀了赵构才是,为什么要跟随秦桧?   杨亭坚脸色较之方才凝重了很多,问江重雪:“还有吗?”   周梨挺身:“我还有。我也与其中二人交过手,皆是使剑的,我记性没有那么好,但我尽量使出来。”   周梨挥起却邪剑,偶尔停下来思考一下,再继续下去。   因此她的剑法使的断断续续的,没有几分眼力的当真看不出来。   毕竟过去了那么久,她已忘了大半,能使出几招已算极好。   没想到使完之后,其中某个招式当真被认了出来。   “是名剑山庄的剑法,”哥舒辞道:“当年名剑山庄得罪了朝廷,朝廷出兵镇压。名剑山庄弟子武功不俗,血战了几天之后,朝廷无力将其拿下,最终推出了一门红衣大炮,这才把名剑山庄终结。”   周梨齿冷:“名剑山庄究竟怎么得罪朝廷了。”   哥舒辞道:“不过就是给岳元帅凭吊了一番而已。”   周梨张了张嘴,杨亭坚告诉她:“当时岳元帅死于风波亭,天下哗然,尤其是许多江湖门派,都义愤填膺,大有造反之势。圣上为以儆效尤,便拿名剑山庄开刀,想要杀鸡儆猴。”   周梨的眉头皱得无法舒展:“可是,既然名剑山庄是因为祭奠岳元帅而死,为何门下弟子,还会追随秦桧左右?”   这就像千古难题,困扰着周梨无法理出头绪。   片刻后,那白衣人道:“也许以毒攻毒,也是解决之法。”   周梨道:“前辈何意?”   白衣人静静垂首,想让周梨自己去想。   周梨与江重雪互相看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得古怪。   他们两皆是聪慧之人,稍加点拨便可想通。   但想通之后,周梨仍不能置信:“不,这不可能。”   她寻思良久,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辞藻,脸色都暗淡下去,只觉古怪异常。   这天下为何水深火热?   因为君王不明,奸臣当道。   可是,是不是换了皇帝,换了臣子,就可把一切肃清了?   从徽宗到钦宗,再到赵构,已历三朝,可天下依旧是个糟粕模样。   大宋已经不是烂在了表面,而是烂在了根里,除非连根拔出,改朝换代,不然,无法做到真正扫清一切。   要拔除这样一个朝廷,还有什么好办法?   也许只有借助外力,借助虎视眈眈的金国。   秦桧勾结金国,终有一日,待宋朝气数已尽,他便会联合金国,攻入中原。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借助外势,颠覆大宋。   这在周梨和江重雪看来,无异于是疯子才会想到的方法。   也许有这想法的那八人的确是疯了,经历过在一夜之间痛失亲人、满门被灭,以及其他尚不知晓但可能更为惨烈的原因,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不同于常人。   杨亭坚叹道:“没想到昔日的名门弟子,竟已堕落至与奸臣为伍。”   无求和尚大为恼火:“那又如何?不过是朝廷逼良为娼罢了。”   杨亭坚被他的用词逗得一乐,笑道:“说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周梨和江重雪:“你们两所求之事,恐怕我难以答应。”   见那两个后生顿时如被霜打过,杨亭坚却继续打击:“只怕不止我,你们应该也和我一样,并不想答应吧。”   那四人默认不语。   周梨性急起来,劝道:“前辈们武功高强,如果能得你们出手,成功的机会会大很多。秦桧此贼,难道前辈们就不曾恨过他么。”   “恨他有何用?”杨亭坚笑叹,“你还是太单纯,不了解这朝廷里的水有多深。你以为这烂到根里的朝廷,是仅凭秦桧一人造成的么。”   “而你又以为,”哥舒辞曼声接上,“我们是冷血之人,不懂得天下疾苦,不知为天下除害吗?”   他举起那只断手,把袖子轻轻撩至手肘,那狰狞丑陋的伤口便展现在众人面前:“我十八岁出师,十九岁离开哥舒府,亲自找到岳元帅,为他冲锋陷阵,打退外敌。”   江重雪眼神亮起:“哥舒前辈,你、你曾与岳元帅并肩作战过?”   哥舒辞脸上并无一丝光彩,提及这段相知,只剩下无法说尽的遗恨:“当年岳元帅被金牌召回,我与诸将一起上奏,为岳元帅求情,然而,却被圣上设计关进了大牢。我这只手便是在牢里严刑拷打时所断。可恨这只手没有断在战场上,不是为杀金人而断,后来我逃出大牢,岳元帅却已枉死风波亭,灰心之下,便开始浪迹天涯。”   杨亭坚笑道:“我便是在那时认识哥舒老弟的。想起来,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杨亭坚脸上的笑意变得隐痛,灌了口酒,大笑道:“当年我与我那徒弟一起亲赴战场杀敌。我那好徒弟最终死在了战场上。”   无求和尚也在这时冷笑:“我自小生长于少林寺,天下大乱时,原以为少林寺会挺身而出,却不想住持龟缩与一隅只求自保,我不愿如此过活,便离开了少林寺的山门。”   “那不叫龟缩,”杨亭坚提醒他,“一辩大师不过是看清这天下大势,知道插手朝廷之事终会惹上许多是非,所以干脆封闭山门,保少林寺万全而已。”   “废话,还需要你来给我解释,难道我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么!”   杨亭坚看他随时随地都要与人吵架的样子,讪讪地闭起了嘴。   无求和尚道:“我走后,要去帮助前方战场上的将士打退金人,却不及哥舒辞幸运,遇到的是岳元帅,我遇到的却是个贪生怕死的草包,我离开此人,来到开封府,想去把那昏庸的皇帝骂上一顿,谁知在路上时,金人已围困开封,最终徽钦二帝,皆被金人掳走,让我想把皇帝骂上一骂都骂不着了。再后来,赵构登基,我看好此人,以为他会将天下大治,却没想到,一样是失望透顶。”   他蹦出这一连串的话,中间几乎不做停顿地一口气说完,震得人头脑发昏,最终,他却低了声音,说:“你们看,我是否特别的倒霉,总做不成我想做的事。”   杨亭坚也觉他太倒霉了些,忍不住同情了他一会儿,后来一想,这和尚所做之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要做这样的事,就早该做好会失败的心理准备,这样一想,似乎这和尚倒霉得也是合情合理了,他问:“然后呢?”   “然后?”和尚继续冷笑,“然后我便发现,什么君王,什么天下,我救他们做什么,放着真正该救的不救,却去救这些劳什子的家伙,我真是个笨蛋。”   周梨道:“什么是真正该救的?”   无求和尚道:“黎民百姓。”   这个答案让每个人都深服,无有异议。   天下乱,谁最苦,百姓。   苛捐杂税,生灵涂炭,皆是百姓最苦。   所以,这和尚从此行走天下,救该救的黎民苍生,甚至在这泰山上建了小小一座庙宇,收纳这天底下流离失所的孩子。   至于那白衣人,已不用说,谁不知当时武当派与朝廷联手,为朝廷驱逐金人,立下过汗马功劳,但赵构登基后,听到武当派传出迎回二帝的声音,便从此将武当派打压,逼迫武当派遗世独立。   花素素叹道:“幸我未曾与朝廷有过任何纠缠。”   这一切皆是发生于几十年了,那是乱世之中,蝇营狗苟的苍生们失去方向,而天下,却无一盏明灯指引前路的时候。   周梨和江重雪一一看过这几张饱经沧桑的脸,那些脸在年轻时,怀过多少炙热的希望,要以手中之剑,为乱世开道,还天下太平。   可是,他们无一实现心中夙愿,且纷纷与世隔绝,孑然一身地行走在这世间。   忽然之间,周梨和江重雪都不想再勉强他们了,因为他们都已经历过满怀的失望,这失望让他们彻底寒心,最终不再报任何期望。   要一个寒心的人重新回暖,是一件多难的事。   静默片刻后,那白衣人仍旧坐回亭子里,继续抚奏那首风华。   杨亭坚把剑抛起,开始在亭前舞剑,配合风华曲,每个招式都落在节奏点上。   剑舞得挑不出丝毫破绽,抚琴的人也是格外专心致志。   周梨和江重雪听到动容处,忽听陈宛在他们背后轻轻一叹,道:“你们走吧。”   两人回过头,陈宛向他们轻轻笑了笑:“走吧。”   他有了逐客的意思,那五人也未留他们,两人便不好再待着。   周梨和江重雪牵来了马,驻马看了片刻,正要打马下山,空中飞来一物,江重雪眼明手快地接住,是杨亭坚佩戴的玉佩。   但杨亭坚没有回头来看他们几眼,其余人也是一样。   但这玉佩是一个启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也许他们最终真的会答应他们的请求,出山除去秦桧。这玉佩便是一个信物。   江重雪郑重地把它收好,夹了下马肚,马儿哒哒地往山下跑。   未走出多远,忽听花素素的声音启喉而歌:“苍茫兮白雪落群山,湛然兮雪化日光照。行云流水兮万物不空,上善若水兮宁静致物。”   她唱了这几句,停下后,便由哥舒辞接上,唱道:“求道为何兮扶摇而上,扶摇而上兮求之不得。求天下何治兮孜孜不倦,孜孜不倦兮求之不得。问苍生何辜兮剑指东南,剑指东南兮满目疮痍。”   周梨鼻子一酸,眼眶里滴下泪来。她惊讶地抚了抚脸,没想到自己竟会哭。   今日她终于看到了编出这风华曲的人,却听到了一个又一个底调悲凉的故事。   那五人再加上谢天枢,他们编出了这首风华,送给这天下与当初的他们一样,抱着殷切热情,尚未寒心的少年们,而把所填之词,送给了自己。   无比信心地剑指东南,却只看到满目疮痍。   周梨虽未经历过,却已明白词中心酸。   风华。周梨以前觉得,这两个字是用来形容年轻人的,现在她觉得,山上那五人,才是真正的风华。 第150章 边关   越一月, 仲夏, 终于有一个消息传来,在阴山之地找到了秦桧的踪迹。   阴山以北便是玉门关, 秦桧能在阴山,说明他走的就是玉门关这条路。   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但一经传出后, 无数江湖人士便蜂拥至玉门关守株待兔。   消息传到浮生阁时, 江重雪虽觉得这可能微乎其微,但始终要试一试,便与周梨决定, 去玉门关走一趟。   两人从浮生阁出发,玉门关遥遥千里,披星戴月多日,尚未看到玉门关的影子。   玉门关内是一座边境小镇, 因地理原因,此地气候差物产匮乏,还要常年忍受外邦入侵, 百姓都生活得颇为疾苦。   入了夏的玉门关格外燥热,太阳火辣地悬着, 几棵蓬勃大树经受着日光暴晒,树叶都微微蜷起。   这座边境小镇没几间酒楼, 寻遍满镇,不过一二而已,且称不上是酒楼, 不过供赶商的过客歇歇脚的小店而已。就这一两间小店,也被赶来的人挤满,实在挤不下了,就站在外头的大树下乘凉。   一刹间,玉门关不止装下了漫天黄土,还装下了无数张被风沙磨得粗糙的脸。   破旧的小店前布了张烂布一样的幌子,字倒是斗大,写了酒香十里。   树下喝酒的汉子呸了一声,咒骂:“娘的酒香十里,还不如白水!”   引起一片笑声。   小店虽小,但还是分了两层的,二楼的小木窗原本关着,以遮挡外面的骄阳,被风吹开之后,坐在窗前的人就听到了这句咒骂,不由向下看了一看。   那汉子也正好抬头,接着身体就狠狠寒颤了一下,这大暑日的,竟觉一阵寒气冒过头顶。   这娘的什么人,长得忒可怕。   汉子咋舌,连忙想找个好看的姑娘洗洗眼,可这破地方,周围尽是汗臭和一张张五大三粗的脸,他顿觉无趣。   这时他听到二楼关窗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头,这才发现,这长得很可怕的人对面,却坐着个模样清秀,水灵灵的大姑娘,他正要多看几眼,窗户已经关上了。   “秦桧真的会走玉门关吗?”   叶水关上窗户后,声音压得略低:“这么多人守在这儿,秦桧怎么可能会来。”   楚墨白简单地吃了几口饭菜后,就把放在桌上的斗笠重新戴了起来。   叶水看着他那张惨怖的脸挡在了黑纱后面,周围的人似乎也轻轻松了口气。   他吓到别人了,还当他有什么可怕的疾病,以至于这拥挤的小店里,只有他们这桌没有人来拼桌,甚至都不敢走近他们。   楚墨白的身体比之前摧毁得更厉害了,他的脸很苍白,有种到了濒死之际的感觉。   叶水一路与他同行,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这样,却无能为力。   她很想给楚墨白吸功,她不在乎损失一些内力,可是楚墨白不愿意。   这么久以来,他宁愿忍受身体上的痛苦,也没有吸过任何一个人的功力。他也不愿意散功,只能静静看着自己的性命走到尽头。   叶水有心无力,问:“你还觉得难受吗?”   楚墨白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道:“我还好。”   问他如何,他一直都是这么回答。   其实楚墨白现在应该好好调理内息,可他执意要来玉门关,叶水只好陪他来。   他想杀了秦桧,为天下除害。   来玉门关路途遥远,两人颇费了一番辛苦。   叶水其实没有什么崇高的想法一定要杀秦桧,而来玉门关的人,大多数都是为扬名而来。   但这是楚墨白唯一的一个心愿,想在坏字经彻底崩溃前完成,她无论如何,都要尽量助他实现。   叶水还在希望秦桧一定要走玉门关,不然他们岂非白等了,忽然听陈旧的楼梯不知被谁踩得嘎吱响。   叶水回头,看到一人走了上来,身体壮实,像头蛮牛一般。这人上来之后,一眼就瞄到他们这桌上的空位,自说自话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叶水未说什么,坐下来便坐下来。   但这人坐下来后,一双贼眼就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一脸淫相。   叶水心头微火,但不想惹事,尽量不去看他。   谁知他光看还不够,上手假装拿酒杯时,摸了她一把。   她拍桌怒起,撩起一脚就踹了过去。   这人武功不俗,当即把腿一岔,叶水正好就踹在了他大腿间的凳子上,他笑道:“姑娘你哪儿都不踹,怎么偏偏踹我这儿呢。”   才调戏完,叶水的鸳鸯钺便出了手,两人打斗起来,旁人退避三尺,各自抱着看好戏的脸色,只有小厮干着急,生怕打坏了他的桌椅板凳。   鸳鸯钺划向这人脑满肠肥的身体,裙角掀了起来,那人退后几尺,灵活地避开。   他虽然壮得很,但动作出奇地迅速,瞬间便移到了叶水的身后,一手摸上叶水的肩膀:“姑娘好俊的模样,不如我们坐下来喝一杯,动手多没意思。”   他话没说完,两片嘴唇忽然被黏住了。   叶水把他的手拍开,看到楚墨白立在这人身后,朔月剑抵着他的脖子,让他把脸上的嬉笑都顿时收起,冒出几滴冷汗。   这人是人是鬼,怎么靠近的时候一点声息都不闻。   斗笠下轻飘飘传出一个字:“滚。”   那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口干舌燥地道:“好好好,我滚,我马上滚。”说着,飞也似的下了楼,楼梯被他踩得比来时更响。   朔月剑回鞘,发出一声脆响。   周围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面面相觑。   楚墨白虽然没有使什么剑招,但仅凭他能无声无息地把剑架到那人的脖子上,就知他非等闲之辈。   “你们可看到他那把剑吗?”有人低语,“那可是把好剑。”   “怎么个好法。”   “总之,就是把好剑。”   “……废话。”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把剑,”另外有人出声,皱眉沉思,“在哪儿呢。”   这人还没想起究竟是在哪儿,叶水已道:“我们换个地方等吧。”   楚墨白同意,两人一道下了楼,众人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们。   出了小店,头顶的烈日暴晒下来,叶水抬手挡了挡。   他们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到无人之地,楚墨白把斗笠摘下来给叶水戴上。   边境的暑天尤其灼热,叶水的脸晒了一会儿,已经微红。   她笑道:“谢谢。”   “入夜之后就会好些了,”楚墨白道:“边关之地,昼夜温差极大。”   叶水意外:“你怎么知道,你来过玉门关?”   楚墨白摇头:“书上看来的。”   叶水也不深究,笑了笑:“是么。我是第一次来,比想象的更荒凉。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春风不度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楚墨白微微变了神色,但隔着一道黑纱,叶水没有看清。   他的确没有来过玉门关,但从慕秋华那里听说过许多玉门关的风俗。   春风渡之名便是取自“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句诗,这也是慕秋华告诉他的。   楚墨白撇过头,看到不远处有条溪流,他走到溪边把水囊灌满,看到鳞鳞的波光里,自己那张鬼怪一样的脸。   楚墨白说得对,边关的昼夜温差的确很大,日落西山,夜色降临之后,温度几乎是瞬间就跌了下去,立刻便能觉得一阵凉爽。   叶水把斗笠摘了,迎着凉意幽幽的风,顿觉神清气爽。   她抬头看着楚墨白站在溪边的姿态,白衣飘飘,很宛然的一个背影。   当初楚墨白孤身一人来救援独松关时,她是极其意外的。   她对楚墨白的印象不好,大约是因为少时被青城派欺负过,所以对名门正派一律抵触,又兼当时认识了江重雪和周梨,于是也对楚墨白灭了金刀堂上下的行径很是愤怒。   现在想想,她对楚墨白的感觉,都是从别人而来,其实她和楚墨白并无嫌隙,根本谈不上恨。   在叶水看来,楚墨白是个奇怪的人,他好像总是执着与不该执着的事,譬如冒险来救援独松关,又譬如现在来边关截杀秦桧。   后来叶水想,也许这就是楚墨白,他做这些大义凛然的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叶水总觉得哪里不对,起初她没有发现,后来她终于明白——   楚墨白在做这些大义凛然的事情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几乎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他做这些事,好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但那是什么,叶水并不懂。   风沙模糊了月亮的颜色,叶水盯着楚墨白的背影看了许久,睡眼惺忪之下,靠着大树小寐过去。   楚墨白走回树下的时候,她已经睡熟。他取过她手边的斗笠想戴回头上,忽然五指猛地一抖,难以控制地扶住了大树,指尖狠抓了几下,嵌了满指甲壳的树屑。   四肢百骸传来阵痛,内息再次紊乱,楚墨白想和往常一样忍耐,但发现这次痛得厉害。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叶水,生怕把她惊醒。   楚墨白在溪边蹲下,把头埋入水中,在水面下屏住呼吸。   水流在他脑袋旁流淌,他想借此忍过痛楚。   冒出水面后,他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眼睛鲜红,异常骇人。   经脉里的坏字经翻天覆地地搅和,大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他气急攻心,手指紧攥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出来,被溪流带走。   离上次发作只隔了一天时间。   间隔越来越短,而且一次比一次痛苦,每次发作完,身体会溃烂得更厉害。   他摸到自己的脸,掌心有血水,便知鼓起血泡的地方被自己挠破了,疼痛感加剧。   衣襟里有止疼的药,楚墨白抖着手翻找,咚的一声,药瓶掉进了水里,水流不算急,但也很快就被冲走了。他涉入水中,溪水比看上去的要深,浸没了半截身子,伸手捞了几把,药瓶却已经飘得很远了。   楚墨白在水里站了片刻,等剧烈的疼痛过去一点,想到叶水孤身一人在树下睡觉,怕她出事,便立刻折返。   回去时,却已不见叶水身影,他愣了一下,心里掀起巨大的担忧。   忽听叶水在他背后道:“去哪里了?”   楚墨白倏然转身,叶水站在他十步之外,轻轻看他。   “怎么了?”叶水朝他走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楚墨白道:“没有。”   叶水笑了笑:“醒来不见你,还怕你出事了,正想喝口水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回来了。”   楚墨白一言不发。   叶水习惯了他的寡言,拖了他坐在树下:“休息一会儿吧,这些天你都没怎么睡过。”   他不是不想睡,只是睡不着,每每都被身体的疼痛惊醒。他忍痛不说,脸上瞧不出半点变化,叶水也就完全不知道。   楚墨白看她一眼,端正地盘腿坐好,靠在树上闭目小憩。   很久,叶水知他未睡,凝视着他,问:“待杀了秦桧之后,你想做什么?”   楚墨白的回答很平常:“吞下化功散,化去一身功力。若等不到那时候,也就做不了什么了。”   叶水一怔,心中一片酸涩。   楚墨白很清楚自己的性命不长了,他随时会死。   叶水把头贴在楚墨白肩上,楚墨白睁开眼睛,低头看她。她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不动,楚墨白也任由她靠着。   叶水道:“楚墨白,你可有喜欢的人?”   楚墨白不答。   叶水抬起头:“有没有?”   楚墨白平静地道:“不知道。”   叶水眨了几下眼睛,忍不住苦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楚墨白不说话。   叶水叹气,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叶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心想,原以为他是个未动过情的人,但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其实楚墨白,是个极为有感情的人。   这感情不限于爱情,她总觉得他心里纠缠着许多种复杂的感情,都是无法理清的。   叶水再无睡意,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没有头绪的事,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两人走去昨日那间客店用早饭。   店里的人依旧很多,甚至比昨天更多,约莫是今天刚到的江湖人士。   楚墨白特意戴好了斗笠,但两人跨过门槛走进去时,店内的谈论声蓦地小了。   叶水原本没有在意,待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   那些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不像是打量,因为眼神并不友善。   难道是因为昨日在这里与人动了手的关系?   不对,和人打了一架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小小的客店里挤了这么多人,大家性子都火爆得很,哪天不发生点摩擦。   楚墨白忽然站定了脚步,眼睛隔着黑纱平视前方。   叶水发觉这些人倒不甚在意自己,而是都注视着楚墨白,所以楚墨白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无声地回应着他们。   叶水觉得气氛不好,生怕出事,把楚墨白拽了一下,要拉他离开。   谁知,有几个人挡在了他们面前,其中一人拱了拱手,粗着嗓子道:“未请教阁下大名?”   楚墨白不答,叶水把身体一挺,遮挡在他面前:“姓叶,怎么了?”   “叶?”那人嗤了一声,“是姑娘姓叶,还是这位公子姓叶?”   叶水一笑:“与你相干吗?”   旁边一人道:“姑娘姓什么自与我们不相干,但这位公子就与我们相干了。”   叶水呛了回去:“有什么相不相干的,我们都是来这儿杀秦桧的,该对付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秦桧。你们针对我们做什么?”   “姑娘说的对,”一人道:“我们既是来对付秦桧的,就更该当心些才是,不能让秦桧的走狗埋伏在这里,破坏了我们杀秦桧的大事。”   叶水怒道:“你什么意思?”   另外一人大声道:“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问一问,这位握着朔月剑的公子,究竟姓甚名谁?!”   掷地有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几十道目光全部射过来。   这人故意把朔月剑三个字说得格外重,就是想引发众怒。   谁不知道执朔月剑者便是楚墨白,楚墨白与朔月剑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   谁都知道,当年楚墨白就是用这把剑杀害了许多六大派弟子和许多江湖人士,叛出了正道。   并且,他就是用这把剑参与了屠杀青城派上下的惨案,也许他还用这把剑杀害了更多人。   梅影勾结秦桧帮着金人南侵一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楚墨白既是梅影的人,那么,梅影犯下的案子,便都有他一份。   现在是截杀秦桧的关键时刻,如果楚墨白是梅影的眼线,蛰伏在此处为秦桧提供情报,岂非坏了他们杀秦桧的大事。   叶水还待争辩,楚墨白藏在斗笠的面孔微微抬起:“楚墨白。”   鸦雀无声之下,那人粗声粗气地道:“你再说一遍!”   他重复,声音不轻不响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楚墨白。”   话音未落,就听许多兵器出鞘的声音,叶水忙道:“你们误会了,他不是梅影的人!他在梅影就是为了对付梅影,二十一派联盟与梅影对峙的时候,他出了许多力的,还有独松关,你们也该听说了独松关的事,他也是死守独松关的人之一……”   叶水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发现根本没人在听她说话。   她现在说这些毫无说服力,反而显得可笑又荒唐,像是一个拙劣的谎言,没人相信。   大家都看着楚墨白,许多人的声音嘈杂地响起,盖过了叶水。   “当年小楼山脚下,我哥哥便是被你一剑杀死的!”   “我与青城派素有交情,你们把青城派上下杀得一个不剩,就连、就连陆掌门的尸体都不放过,还是不是人啊?!”   “金人丧心病狂,你身为宋人却助纣为虐!”   声讨声剧烈,但终究是没有人先动手。   众人还是顾忌着楚墨白的功夫,尤其昨日见过他出手,知道他的武功丝毫不逊于当年,所以颇为忌惮。   忽然有人一把扯开了楚墨白的斗笠,把他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声讨声低了一低,继而更高涨。   楚墨白有能力制服那名掀他斗笠的人,但他听到那人说,自己当年曾杀了他哥哥,所以他想要拔剑的手便停顿了下来。   当年小楼山脚,他的确杀了很多人。   楚墨白没有抗辩,始终沉默。   终于,有人看他一副刀板上鱼肉的样子,持剑刺了过来。   这一刺,把所有人的声音打断。   楚墨白剑未出鞘,只以剑鞘抵挡,那人一剑划下,剑锋在朔月的银鞘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楚墨白掌心一推,剑鞘往前几寸,轻巧地击在那人胸膛,把他震退三步。   那人不甘心,还要再上,忽听见拇指弹剑的响音,朔月出鞘了一寸。   那人的脚忽然就黏住了地面,不敢妄动了。   楚墨白并不想死,骂他再难听的话他自能承受,但若想杀他,他也不会束手待毙。   烈日悬空照下,店里的温度不断攀升,每个人都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彼此对视着,像在用眼神交流,似乎是想集体出手。   楚墨白再厉害也只是一人,身边那女子武功平平,以众敌寡,谁说他们没有胜算。   几道眼神递来换去,立在案后缩着脖子念阿弥陀佛祈祷这些人千万不要打起来的掌柜忽然侧目一抬眉,从破破烂烂被风沙吹得快要散了架的小窗户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把眼睛都眯疼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摇摇晃晃像在随风摇摆的红点子。   他以为那是灯笼,还怪道谁大白天的提了盏红灯笼在这边境小镇上招摇过市,腹诽到一半,那红点子变大了,他才知晓,那不是灯笼。   狂风把城外的黄沙卷起,铺天盖地,一刹之间连天色都变作枯黄。   来的并不是红灯笼,而是一架上等的红呢软轿,拔冗拨尘般地破开重重迷雾风沙,往这边疾驰而来。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这轿子说快,快得都重了影,但有时又忽然慢下来,像幽魂一样轻轻摇曳。   这黄天白日,见了鬼了。   掌柜吓出一身寒气,往后跌走几步,打碎了架子上一坛陈年老酒,酒香扑鼻的一瞬,数把兵器绽出雪亮锋芒。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店外的大树下,被风尘呛了满口的人突然凝目,望着那摇摇晃晃、前前后后的红影子越来越近,终于露出了一个隐约的轮廓。   是轿子,八抬大轿,煞红的颜色,血一般沉。   那些人的眼里露出了惊恐和兴奋,谁大喊了一声:“秦贼来了!”   轿子像生出了翅膀,轻飘飘地不着力,可见轿夫的脚力出奇的好,内功更是上乘。   古怪的是,那八个轿夫也着红色的衣裳,格外显眼,十丈开外便能瞧见这惹眼的红来。   店外的人一喊,店内的人愣了须臾,楚墨白率先一跃而出,叶水紧跟其后。   风刮得更急了,楚墨白却睁大了双目,不依不饶地望着那架上下颠簸越行越近的轿子,眼角都跳动起来。   楚墨白未等轿子到面前,他穿过一阵急涌而来的暴风狂沙,一袭白衣像随时会被风卷走似的往前纵奔。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在黄沙中穿梭,随后亮起朔月的光芒,向那八抬大轿一剑刺出。 第151章 出关   风沙起得更紧了, 吹得人无法睁眼。   边关的人约莫见惯了这样的情形, 但初来者却不能适应,即便是眼力比普通人高出几倍的习武者, 一时也难以看清东西。   只有楚墨白,一身黄沙地迎向了轿子,白衣透出凛冽, 衣角在狂风中龙蛇暴起, 烈烈作响。   他对风沙视若无睹,几个起伏,人已经掠到轿前, 朔月剑斜指地面,像新月白玉般,在风沙里绰绰地站着。   未及一个眨眼的功夫,楚墨白已和那八人动起手来, 虽然离得远,但因为红与白这两色过于分明,让人很容易辨清。   众人屏息, 神色凝重,还在愕然这楚墨白胆子这么大, 孤身一人就敢与那八人动手。   不少人露出畏缩神态,明明他们苦等了这么久, 就为了把秦桧等来,可终于等到之后,却慑服与那八人过分强大的气场, 不敢贸然出手。   叶水是想上前的,不过风沙把她吹得不停地后退,连脚都站不稳,更别提把人看清了。   她见身边那些人没一个去杀秦桧的,含着满口风沙地高声道:“你们不是要杀秦桧么,现在他来了,你们却不敢杀了吗!”   几人被她的话惊醒,回神后,道:“不管怎样,不能让秦桧离开玉门关!此刻莫管私仇了,这些容后再算,大家先一起上!杀了秦桧要紧!”   秦桧从玉门关逃离的消息已传遍江湖,他们这么多人死守在玉门关,就是为了取他的首级,如果这样还被秦桧跑了,回去之后,岂非被人笑掉大牙。   大家都觉言之有理,而且他们人多,少说有几十个,那八人武功再高强,就不信能同时突破他们这么人的围攻。   叶水心急火燎,道:“快上!”   当机立断,先有几个武功好的人冲了出去,各色衣角混淆一阵,很快便冲到轿子前。   只要有几人敢于先行,自然就会有后者同上。   许多道人影在漫天黄沙里穿行,刀光剑影把风都吹得肃穆了。   店里的掌柜一辈子没见过这种情形,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伙计使劲地把门窗关好,却留了一条缝偷看外面的情景。   他看到那些人的背影在狂沙中摇曳而立,竟没有被风吹倒,即便是活在这边关几十年的人,都不敢在这样的风沙里走路,但那些人,却一个个站如标枪。   黄沙里一道道身影暴起,很快,利刃交击的声响与风声纠缠搏斗起来。   风沙把周围的屋檐巷子全部掩盖,没多久,那些缠斗的人也一并看不清了。   忽然,听到剧烈的刺啦声,伙计扒着门缝道:“幌、幌子坏了!”   写了酒香十里的幌子断了,木头的切口处极为平整,不是风吹断的,而是内力震断的。   幌子下面,立了个彪形大汉,伙计识得,这人就是这几天不停骂他店里的酒太难喝的那人,还不断地威胁,要把那面写了酒香十里的幌子给扯下来,他不知费了多少口水,好说歹说,才把自家的幌子给保住。   此刻这人五官夸张地撑大,把幌子擒在手里,一夫当关,在风沙中怒目站着,让人觉得他站出了一种肝胆俱裂视死如归的气势。   也许来玉门关的人都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思,不少人是觉得杀了秦桧能够扬名,不过现在,斩杀奸贼以除后患的心情却多过了本意,因而同仇敌忾,生死不畏。   那轿子的速度在这么多人的围攻下缓了下来,虽缓了,却还是以一种不可抗拒地姿态往前而来。   那汉子就站在巷口,轿子要出玉门关就须得经过他,拼了这一条命也不能叫它离开。   片刻,那汉子不再是一个人,又有几人同他站在了一起,眼见轿子越来越近,那些围攻的人里许多已经倒下,或是受了伤,沙子吹进伤口里,摩擦着血肉,剧烈地疼。   那八人的确无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绝世的好手,哪怕应付轮番上来的人,他们也能保住这铜墙铁壁般的轿子,向着玉门关的关卡不断地前行。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这话还是有道理的,那八人武功再强,要顾着轿子,又要顾着同时与好几人交手,时间一长,多少便露出不济来。   楚墨白抬起手臂一剑斜切过去,与他交手的那名轿夫微一侧首,朔月刺进了轿身,同时轿帘被狂风掀得哗啦作响。   里面端坐的人岿然不动,着了很深的一袭锦袍,正在闭目养神。   这种时候,在这么颠簸的轿子里,秦桧还能淡定如斯,已不是厉害能形容了,而是异常诡异。   楚墨白皱了皱眉,一刹灵光乍现,他想到了什么,眼中徒然流露出惊疑。   不等他继续想下去,那轿夫迅速还击,正正击中朔月的剑刃。   楚墨白的眼睛因为死死锁在轿子里的秦桧身上,因而被打偏了剑锋,转眼手臂上就被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剑口。   他捂着伤口后退,立在风沙中不动了。   楚墨白是第一个上的,誓死不休地也要杀死秦桧,关键时刻,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脸色冷却下来,冰凉凉的,冷幽幽的。   叶水好不容易地纵到了他身边,见他薄薄的唇在轻轻抖动,以为他伤得很重,猛地扣住了他肩膀。   但楚墨白对自己的伤视若无物,他嘴巴里传出很轻的字语,叶水大声道:“你说什么?”   楚墨白一瞬抿紧了唇,然后,他道:“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   叶水以为听错了:“什么?”   楚墨白猛地看向她,眼神比他手里的剑还要厉上几分:“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   叶水惊愕:“不是秦桧,那是谁?”   能让那八人誓死保护的,只有秦桧,如果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还能是谁。   楚墨白捏紧剑柄,骨节都要断裂。   他不知道轿子里坐的究竟是谁,但他知道那人绝不是秦桧。   秦桧是一介文官,他根本不懂武功,但是那轿子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若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坐在里面,早就被晃得摔出来了。   但是坐在轿子里的人,屁股牢牢地黏在位置上,保持着合目端坐的姿态,动也不动,毫不合理。   坐在轿里的人是有武功的,也许武功还不比抬轿的八人差。   楚墨白本来亮得出奇的眼睛迅速灰沉下去,他以为今天他可以杀了秦桧的,他已做好霍出这条性命的准备要杀了秦桧,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   秦桧根本不在这里,这一切不过是障眼法,用这八人吸引注意,让秦桧在天下人的追捕下逃脱。   那么,此刻的秦桧究竟在哪里。   楚墨白的思绪忽然中断,看到一名轿夫一剑挑开两人的喉咙,招式犀利,起剑的动作极是漂亮。他嘴唇开合一下,未免更多伤亡,转过身拦阻那些还在蜂拥追捕轿子的人:“别去,轿里的人并非秦桧!”   大多数人的反应与叶水一致,惊奇地看着他,以为他说梦话。   有人快语如珠地大喝:“什么不是秦桧,怎么会不是秦桧?!”   “我肯定,”楚墨白血色斑驳的脸被风沙磨得都出了血,他尽量把声音提高,让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秦桧没有武功,但你们看那轿子里的人像是没有武功的么。他绝不是秦桧。”   众人语塞。   这说法倒也不是不成立,而且颇有道理。   但是,此刻说出来,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每个人激昂的情绪都被杀得片甲不留。   眼见那轿子越走越远,就快要追不上了。   还是有人不信,抱着侥幸心理地道:“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万一他就是秦桧,岂不是放虎归山?”   “对!”一个后辈怒目圆睁,“不是秦桧那八人拼死护着他做什么,我觉得他就是秦桧!你别挡路,我一定要杀了秦桧这奸贼!”   楚墨白没拦住,看着这后辈风驰电掣地在风里运着轻功往前方纵身。   “不管是不是秦桧,”一边有人提醒,“前面还有江湖同道在死守,我们不该放着他们不管,就算真不是秦桧,也该告诉他们一声。”   说着,这人追着那后辈的影子去了,他去后,一群人犹犹豫豫,一些留在原处不动,一些则继续追赶轿子。   轿子已经驰到了那条窄巷里,轿夫足不点地,像是神仙一般,扛着这极重的八抬大轿,凌空而走。   面前不远处,酒香十里的幌子卷在风中,幌子下面已等了不少人,齐齐把兵器横在胸前戒备着,眼睛里都充了血。   但那轿子浑然不惧,如入无人之境。   出关。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离开玉门关。至于这些人,不过和这风沙一样,略微烦人而已。   轿子到酒香十里的幌子下时,数把刀剑一并出击,加上后面已经追赶上来的人,两相夹击。   楚墨白赶到时,忍不住用袖子挡了挡迎面的又一阵黄沙莽莽。   他的脸此刻剧痛,情急之下他便也顾不得了,救人要紧,他运起经脉中的坏字经真气,仅仅片刻,那真气便兴奋地流窜起来,约莫是被楚墨白强制压抑太久,没想到这具身体主动召唤它了,便如洪水般浸没四肢百骸。   楚墨白呻-吟一声,眼睛微微一斜,突然定睛。   虽然迎面皆是狂沙,但楚墨白还是看到了,那轿子里的人竟然从帘子后伸出了一只手,指骨往下,手掌猛拍到一名冲到轿子前的人身上,那人还在与轿夫纠缠,忽然就被打得飞了出去,看他被震飞的程度,就知道这一掌的功力绝对不俗。   那只才伤了人的手又悄无声息地藏回了轿子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墨白的呼吸停滞在了喉咙里,难以吐出。这掌法他见过许多次,便是化雪手无误。   伏阿已死,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化雪手?   而这只使化雪手的手掌,又是没了两根手指的。   楚墨白觉得胸口开始疼痛,他被逼得脸色涨红,往前跨出一步。   轿子里的人竟然是慕秋华。   不能再追那轿子了,一定要阻止那些人送死。   楚墨白想着,却不得已弯下了背脊。   他眼下两团赤紫,许久未见血色的唇忽然鲜红,一张活死人般的脸古怪地焕发出一种令人惊颤的生机。   要阻止慕秋华杀人的念头十分强烈,楚墨白被这念头牵引着,强自调整呼吸,一步步地往前走。   他没有注意到,凡他走过之地,皆是一个个深刻的脚印。   他身上的内息正瓢泼地往外溢出,让赶来的叶水噤若寒蝉,都不敢去碰他。   半晌,楚墨白忽然觉得浑身一舒,被坏字经束缚了的感觉竟然在当下消失了,这让他猛地把身体挺直,长长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透出锐利的光芒,脸上神采奕奕。   太久了,他已经有太久没有感觉到内息如此流畅了!   有血飞溅过来,溅到他脸上,他被烫得神智清醒,眸光凝聚,往前疾走了几步,徒手接下了轿夫的剑刃。   那名轿夫抬起头,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未想到,楚墨白会徒手接下他的剑,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疯了。   楚墨白手上明明有剑,却非要徒手来接,不是疯了是什么。   疯子而已,和其他人也并无区别。轿夫淡淡地低下头,也和取其他人的性命般,来取楚墨白的性命。   可他被楚墨白握住的剑却始终没有从楚墨白手里拔-出来,这让他淡定的眼睛徒生异常。   这世上绝没有可以如此擒着他的剑超过这么长时间的人,此生在与之动手的人中,除了同伴,尚未遇到过内力比他深厚者。   可他无论如何就是拔不出自己的剑,剑上灌满了奇异阴沉的内息,这内息经由剑刃甚至卷到了他的身体里,随即,便发生了古怪的状况。   他的内力竟然被倒吸了出来。   “坏字经!”这名轿夫低沉地道,这三个字便成了他的临终遗言。   轿夫眼睛的焦距突然定格,身体痉挛,有生以来第一次,眼底浮起死亡的恐惧。   他的剑没有抽出来,而楚墨白的朔月剑则刺进了他的肚腹。   一剑贯穿,又快速抽出,剑尖带出一串血珠。   那人亲眼看着自己的血飞在空中,颤抖着嘴角倒下去。   他这里一倒,右边抬轿的人从四人骤减到三人,轿子马上偏倚,而且因为是突如其来,同伴压根没有想过他会死,所以轿子猛地偏斜之时,同伴皆怔了一下,低下头,就看到了他的尸体。   “七哥!”其中一个最年轻的流露出悲痛的眼神,倏然抬头,眼睛咬住楚墨白,手里的长剑猛烈一震。   同伴出声阻止他:“不可!”   那人显然是想杀了楚墨白报仇,但听到不可两个字,终究还是止住了步子。   这轿子和这八人就像一个阵法,失去一人便会失重,再失去一个,则更严重。   楚墨白冷静地看着,嘴角弯出诡异的弧度。   原来这八人也不是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泥人,原来同伴死了,他们也会心痛。   为什么不把这情绪分给别人一些呢,为什么身怀一身好武功,却为一个叛国的奸贼卖命,一副杀尽天下人也无动于衷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   楚墨白的脸看上去很冷静,可他的脑袋呼啸着全部杂念。   为什么慕秋华在这里。   带着这些杂念,楚墨白的朔月剑迸发出最亮的光芒。   内力太过强烈,朔月剑铿然长鸣。   这一声剑鸣,却不似从前,是那种清锐明亮的响声。   而是悲怆,像一个人仰天长呼,悲苦至极。   但焕发出的剑光,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烈,银白色的光芒大绽的一刹,令人咋舌。   叶水看到那一幕,被朔月剑和楚墨白身上的气息吓到。   楚墨白的剑使得无比的快,无比的精准,若是谢天枢还活着,看到这样的小楼剑法,也许都要一改自己说过的话,不再将莫金光视作同辈里的第一。   这一刻,楚墨白的剑法是前所未有的精湛。   也是这一刻,轿子里突然传出了一声笑,很轻微,几乎无人听到,但楚墨白听到了。 第152章 追捕   听到这声笑后, 楚墨白眼神剧变, 剑由此划向轿子里的人。   但人在轿子里,角度与他不利, 外面又有轿夫阻挡,他无法接近轿子。   可他一心一意,就是要往轿子里冲。   里面的人端坐, 穿一身显老的深色锦袍, 须发斑白,易容下的嘴角却勾着笑。   突然一声裂响,叶水猛地把视线从楚墨白这里移开。   酒香十里的幌子裂了, 敲到了檐上的屋瓦。擒着它的汉子被轿夫斩断了手,跪地痛呼,那只断手还抓着幌子的木杆。   叶水跃纵了几步,把那汉子拉到客店前的屋檐下。   为他点了穴暂时止血后, 她便再次跃出去,冲那些还在前面死守的人道:“快走!让这轿子走!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不要白白送死!”   惊叠着响起几声“你说什么”, 叶水没空解释,轿子已经来到了面前。   原本那八人是只抬轿子, 除非有人逼近,他们才会杀人。   但现在, 他们死了一人,只剩下了七人。   虽未通过言语,却天生默契般, 眼神都变了,不再被动,而是主动。   这七人一旦主动起来,更让人恐惧。   轿子很快到了城门口,早有守城的将士做好准备,把手一放,无数只箭瞄准那轿子射了下来。   眼看这轿子就要被扎成个马蜂窝,七名轿夫中,最年老的那人,约莫已到古稀之年,他突然把扛在肩上的木架挪开了,后面的同伴也仿佛知道他会这么做,立刻往前几步,承担了他的位置,不至于让轿子倾倒。   那老者掠到了轿前,为轿子开道。   他周身浮起一阵温和的风,这风形成了一道屏障,把凌空射来的箭悉数挡掉。   “春、春风渡。”有人惊颤地喃喃:“春风渡!”   叶水见江重雪使过许多次春风渡,她更诧异了,没想到这些轿夫里,还有练成春风渡者。   这老者却好像一点也不把春风渡放在眼里,似乎春风渡不过就是一门稀松平常的内功罢了,也就只有遮挡一下这漫天箭矢的能力,其余的时候,他根本都不屑用这门内功。   一人开道,万箭莫敌。   城上的守将看到这可怕的武功,惊恐不已,只好命令士兵继续射箭,不要停。   士兵们各自舔舐过被风沙干裂的唇,手里的弓箭都畏缩起来。   轿子终于到了城门下,那老者收起了春风渡,改而出剑。   他手持利剑掠上了城墙,期间谁敢挡他,都被他毙与剑下。   正在与轿子纠缠的楚墨白则运剑如神,每把朔月挥舞起来,都有剑光像流星似的在黄沙狂风里闪过。   他终于找到机会,砍掉了轿子右侧中间的一段木横,格拉,前后抬轿的两人只觉肩膀忽然松弛,轿子往他们身上倾倒。   两人同时出掌,把轿子撑住。   就趁着这空隙,楚墨白越过了他们,铆足了全部内息溶于剑上,刺破帘子,对准了里面端坐之人的眉心。   轿子里的人连忙把头撇开,剑尖便刺进了后面的木板里。   慕秋华笑叹了一声:“好厉害的内力。原来你没死。太好了,为师很是想念你。”   楚墨白脸色赤紫,眼睛像发了热病一样又红又厉,仿佛能把这轿子和人一起烧掉。   轿子失重之后,没办法继续扛着它了,六人卸下了这重担,身姿长立在轿旁,如定人生死的鬼神。   众人这才惊觉,他们抬轿的时候有一只手是不能用的,从方才开始,他们就只以一只手来抵抗他们。   而现在,他们空出了两只手,招式更为流畅,杀起人来也更为狠绝。   这时,前方爆出极大的响声。   那名为轿子开道的老者飞檐走壁,很快便跃上了城墙,守将退后两步,要去拔腰上的刀,但那老者轻飘飘地落了地,一只手按在了他手背上,他便无力拔出他的刀了。   然后,他一剑穿进了守将的身体,带着满剑的血腥从他身体里退出。   他抬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剑,在城墙上又连杀数人,清除了城上的障碍后,随即在卷起的黄沙里又飞了下来,见那轿子已无力再抬起,心念电转地出掌,空手便把这轿子的木横给全部折断了。   破釜沉舟之后,他说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句话:“抬轿。”   轿子的木横都没有了,还怎么抬起来?   其余六人看他一眼,然后集体俯身,手摸到轿底,同时用力把这轿子生生扛了起来,搁在自己的肩头。   “走。”那老者仍旧在前面开道,杀出一条血路,紧接着,众人便看到那轿子飞了起来。   那六人一边扛轿一边运起轻功,轿子凌空飞起,随即在空中闪过一道弧度,越过城墙后,就此消失在众人面前。   楚墨白一甩剑上的黄沙与血,想也不想地夺身追去,叶水抓他不及。   这沙尘暴不知何时会停,在城内已是睁不开眼,城外则更盛,连呼吸都困难。   众人在那轿子后面追出一段距离后,展现在面前的便是漫无边际的沙漠,不少内力不够好的,脚下承不住力,止不住地往沙子里跌。   人一旦倒下,就有被活埋的危险。   那些人眼里露出恐惧,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都止步不前了。   依然还有十来人继续往前追,这十来人算是功夫底子不错的,但追了半天,也追到气力殆竭。   由始至终,楚墨白追在最前面,落在他身后一段距离的是叶水,再隔着一段距离的,便是那十来人。   突然,有人怔了怔,向前一指,吼道:“停下来了!”   众人极力睁大眼睛望去,那轿子当真停了下来,不是缓下了速度,而是在一刹之间,古怪地停了下来。   轿子一停下,楚墨白当先追了上去。   可是,更加奇怪的是,楚墨白追上去后,也停了下来,就停在轿子旁,一手握着朔月,剑刃的锋芒还在黄沙里闪烁。   有人急道:“楚墨白怎么还不动手,还不快杀了那几人!”   其他人心里也是这么想,期待着楚墨白快点出剑,解决那几人。   也不知是他们对楚墨白期待太高还是什么,好像楚墨白在那几个高手面前,能够以一敌几似的。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轿子和楚墨白停下短暂的一段时间后,那轿子再度踏着黄沙与狂风,摇摆着向前飞速行去。   这一次,轿子的速度更快了,一眨眼,就已掠到肉眼难见的地步,而楚墨白仍旧停在原地不动,像离了魂般。   叶水当先到楚墨白身边,她已经追得呼吸艰涩,喘匀了之后,在迎面的黄沙里看着楚墨白。   楚墨白脸色发白发紫,沙子嵌进他脸上的伤痕,让他变得更为可怕。   叶水与他相处了那么长时间,这一刻竟也看出了恐惧,低声道:“怎么了?”   楚墨白没说话,她遥遥望着前方,又一阵狂风暴沙即将来临,那轿子已追不上了。   楚墨白的声音轻轻散在风里:“我们走。”   “什么?”叶水猛地抬头。   “我们走。”楚墨白重复,赫然把眉拧起:“快,我们要尽快去嘉峪关。”   叶水困惑道:“为什么?”   话音方落,那些追来的人正好都到了他们身边。   每个人的胸膛都在起伏,神色或青或白,眼睁睁看着那轿子从他们眼前离开,一路追赶而来的一口气到此泄尽。   忽然之间,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楚墨白,叶水注意到了,她一步步走到楚墨白身边,与他站在一起,神色戒备地举起了鸳鸯钺。   但楚墨白没有发现,他只是死死咬牙,还在回答方才叶水的一声为什么:“他告诉我,秦桧在嘉峪关。秦桧要从河西之地逃离中原。”   “他?”面前有人拔高了声音,问:“他是谁?”   楚墨白低头望着被沙子淹没的脚尖,牙关咬出异响:“是轿子里的人。”   那些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叶水原想拉住楚墨白不让他说的,可是楚墨白浑然忘我般,沉浸在某种不可知的情绪里。   是慕秋华告诉他的,也是慕秋华让轿子停下的。   轿子停下的短暂时间里,慕秋华只说了两句话——   “好徒弟,你想知道秦桧在哪里,是么。我告诉你,他在嘉峪关,今天玉门关发生的一切,不过为了掩护秦桧逃走而已,我想你可以试一试快马加鞭,看看能不能在秦桧乔装出关前,把他杀了。”   “墨白,你不必追着我,你追我有何用,你该追的是秦桧。难道你如此意气用事,非要杀了我才甘心么,那岂非耽误你杀秦桧的时间。你与其在这里和我纠缠,不如快些去嘉峪关杀秦桧。当然,你若真的放不下与我的恩怨,非要追着来,我也奉陪。”   公义和私仇,楚墨白当然选择前者。   慕秋华的话不过是提醒了楚墨白,让他不要为了私仇忘了公义。   慕秋华好心至此。   莫说那些人觉得古怪,就连叶水都觉不可思议。   楚墨白为什么要相信慕秋华的话,慕秋华说秦桧在嘉峪关,秦桧就一定在嘉峪关么。   可是,慕秋华真的在撒谎么。   慕秋华这样的人,真真假假,哪句话都摸不透真意。   楚墨白不知为何,他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仅此一次,他觉得慕秋华没有骗他,秦桧的确是在嘉峪关。   这感觉无根无由,但楚墨白就是如此认定。   遮天蔽日的沙子把太阳都挡去,黄沙里的每一张脸都呈现出诡异的状态。   片刻后,众人的忍耐达到底线,终于爆喝道:“楚墨白,我们辛苦追秦桧至此,死了那么多人,你却轻易将他放走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楚墨白终于回过神来,一丝疑惑爬上他的面容,他奇怪地看着那些对他发火的人:“我已经说过,轿子里的人不是秦桧。”   立刻有人无缝衔接上他的话:“不是秦桧你追得这么凶做什么!可见轿子里的人就是秦桧!”   楚墨白会追得这么凶,全因慕秋华在轿子里,一看到慕秋华,他就无法冷静。   但这又是难以向人解释的,他们原本就对楚墨白有偏见,现在死了这么多武林同道,楚墨白却忽然放弃了。   少顷,楚墨白旁若无人地转身,对叶水道:“我们走。去嘉峪关。”   “不准走!”那十几人围堵上来,拦了在他们面前。 第153章 叶水   叶水怒道:“轿子里的人的确不是秦桧, 我们早已告诉过你们了。即便轿子里的人是秦桧, 凭什么楚墨白没有追到你们就要来责怪他?他有什么责任一定要追到秦桧?如果你们武功好,自己去追就是了, 为何要来怪我们!”   叶水的话句句在理,可惜那些人当做耳旁风,况且他们还有那么多私仇要和楚墨白清算。   倒是还有人好心提醒:“这位姑娘, 你不必说了, 我们的恩怨只与楚墨白有关,不关你的事,你现在走我们还能放你一马。”   叶水不想和他们冲突, 楚墨白现在不宜动手。   想着,她偏头往楚墨白脸上看了看。   楚墨白的眼睛焕发出诡异光彩,朔月剑的锋芒始终大亮,是楚墨白不断地把内力灌入剑身。   楚墨白一袭白衣, 孑然地站着,浑身上下都是让人难以逼视的锋芒,看上去无可匹敌。   叶水试着要说些婉转的话, 楚墨白已道:“你们若认定轿子里的人是秦桧,可以现在就去追, 不必在这里与我纠缠。你们若一定要与我纠缠,恕我不便奉陪, 各位的私仇,待我杀了秦桧后,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慢慢举起了朔月剑, 光芒熠熠,说:“请让开。”   他甚为有礼地说了一个让字,横剑在前,轻轻跨出一步。   十步之内,无人敢拦他。   第十一步时,终于有人向他出手,十招之内,楚墨白打落了那人的佩剑,那人抬起头时,朔月剑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楚墨白克制着自己把剑从那人颈边移开,手臂慢慢垂下。   虽然他现在满腹杀意,有巨大的力量隐藏在四肢百骸,但他尽量控制着它们不要破壳而出,好像他知道,那力量冲出来后,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隐忍让他的眼角充溢了血丝,整个人宛如修罗。   忽然,有人使了个眼色,一个个传下去后,站在楚墨白右侧的人接收到了,轻轻点了下头。   随即,那人咆哮起来:“楚墨白,不准走!”   他大喊着举起手里的刀,照着楚墨白的侧脸劈下去。   楚墨白没朝那人看,反手轻挥,那人的刀就遇到了阻碍。   他惊骇地看着楚墨白,凌空的刀使尽了力气,可偏生就是无法再近半寸。   就是这时,叮的一声细响落进楚墨白耳朵,楚墨白愣了下,面前那人骇然的表情忽然变了,比翻书还快,诡异地笑起来。   “楚墨白。”   他听到叶水压抑的声音,回过头,叶水已被四五把剑指着,牢牢桎梏在那些人中间。   他们害怕楚墨白,但叶水却算不得什么高手。   楚墨白忽略了身边还有一个叶水。   叶水并无惧色,只是神色微暗:“莫管我,你要去嘉峪关就快去,不然秦桧就当真逃走了。”   她不屑地道:“这些人不敢杀我。”   “姑娘,”把剑抵在她后脖子的人冷笑,“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们了。”   “放人。”突然,楚墨白蹦出这两个字。   那人笑道:“要我放人,好,你先自裁,等你死了,我们自然会放了这姑娘。”   楚墨白把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放、人。不然——”   “你要如何?”有人道:“像当年在金陵时,你杀六大派弟子那样杀了我们?”   这话说来轻描淡写,但楚墨白乍听之下,就被攻讦得体无完肤。   他一刹陷入沉默,握剑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他此刻的一举一动皆被众人看在眼里,包括这偶然一下露出的颤抖。   那些人道:“上!”   围攻展开,留下一人钳制叶水,余者皆上。   黄沙卷着风不停地吹过来,快要把人吹倒,每个人光是要站稳已是难事。   只有楚墨白,他站在沙暴里却如履平地。   坏字经在楚墨白经脉里流窜,汹汹如惊涛。猛兽一旦出匣,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可这感觉是如此好,内力流淌得如此顺畅,让他为坏字经疼痛久矣的身体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舒服。   越与人动手,他越想放纵自己,把集聚的内力释放出来。   楚墨白在被围攻的当口,却把剑收回了鞘里,使劲按了按剑柄,面前所有人都为他的举动所惊讶。他忍了下来,在无剑的状态下与那些人周旋。   因为面对的人多,又不能使兵器,所以群攻之下,楚墨白便注重身法。   他双脚踏在细软的黄沙里,却不像其他人,走过之处到处是脚印。   他踏沙无痕,脚底像是浮在沙子上,没人能触碰到他,哪怕一小片衣角。   几次之后,那些人心底都有了火,打过一个手势之后,那名威胁叶水的人低喝了一声楚墨白,手上的兵器随意一划,叶水身上便多了一道伤。   叶水疼得捂住伤口,脸上强撑着镇定。   楚墨白微微停顿了一下,但并未露出太多的破绽,情急之下,他想先把叶水救出来,便往叶水的方向急掠。   叶水脸色极差,抿唇看着楚墨白。   没想到会因她将楚墨白置于如斯境地。   她扣紧了手指,反复地看着楚墨白数次想要冲上来,但都被人拦住了。   他明明有能力逃走,却放不下她。   他明明可以把这些人都杀尽,却把剑回了鞘。   这样的楚墨白……叶水暗暗在心底叹一口气,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疼。   楚墨白要杀这些人自然容易,可他不想杀人,即便他内心杀人的欲望已经天翻地覆,但他依旧强忍。   他扪心自问:这些人做错了什么要被他所杀,这些人是为了铲除天下大恶而来到的玉门关,这些人都不是什么邪魔外道,不过就是误会了他而已。   只因为误会就要杀人么。   但念头一转,又全幅变样:这些人如此之蠢,活着有什么用。挡他去杀秦桧,死了也活该。   楚墨白微微怔住,因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抖了下身体。   右侧偏过来一把剑,划开了楚墨白的袖子,那人没想到竟会得手,怔了一下之后,自己给自己喝了声彩。   一抬头,看到楚墨白那张可怖的脸正盯着他,鬼魂一样漆黑的眼睛锁在他身上,他顿时被这眼神吓蒙。   楚墨白隐忍到极端后,哑声道:“我不想杀你们,你们走吧。”   这话激起一片愤怒,楚墨白自负至极,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刹之间,楚墨白有了某种恍惚之意,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小楼山脚,似乎也是同样的场景,面对一群人对他的围攻,他无言以对之后,绝望地说了句什么,引起了更大的愤慨。   一切都是在那时候改变的,兜兜转转,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给他画了一个圈,告诉他这便是你的命运。   楚墨白思绪混乱,影响了他的呼吸也不平稳。   别人当这是弱点,兴奋道:“他不行了,快!”   回应这人的是朔月剑终于弹出了剑鞘,那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哑了。   楚墨白左手持剑,那只无法再用力的右手则攥紧了胸口的衣裳,一团黑气涌上了他的面颊,盘踞不散。   他忽然张大了嘴巴呼吸,把黄沙和狂风一并吸入体内。   楚墨白轻轻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深入黄沙,没过脚踝,片刻前还轻盈如羽毛的身体忽然沉重如山。   叶水抖了下唇角,她直觉这样的楚墨白很危险,立即喝道:“你们还不快走,等着送死吗?!”   她倒不是多心疼这些人的命,只不过若让楚墨白杀了他们,待楚墨白清醒,定会自责不已。   众人还不知该不该退,楚墨白慢慢抬起了头,掌心震了震,吹在朔月剑身上的沙子被奇异地震开。   他脚踏黄沙,白衣如雪,在漫天暗淡的枯黄中站着,像站在了森罗殿里,凉意幽然。   那副俊朗的五官已被伤痕掩盖,一种如释重负又痛苦纠结的神色融合在一起,沿着他的眉宇淌落。   众人只觉皮肤上刺过一阵寒意,逼仄之感笼在头顶。   楚墨白出了手,仅仅一招,朔月剑便刺入一人的胸膛。   还没人来得及看到楚墨白是如何掠到那人面前去的,一条性命转眼即逝。   鲜血溅到楚墨白的面颊,让他体内的坏字经更为张狂。   楚墨白杀了一人之后,没有把剑抽出,在那人还未咽气之前,他把手掌贴在那人身上,倒吸光这人所有的内力。   吸功之时,他的脸很奇异,一半痛苦,一半欢愉,仿佛在做的这件事是他一直想做又克制着没有做而此刻终于做了的事。   除了洛小花外,这是第二个被他吸走内力的人。   内力进入身体后,就像久旱逢甘露,被坏字经迅速吞噬,前次洛小花主动送他内力时,他是昏迷着的,这次却清晰地发现,原来以坏字经吸人内力时是如此舒畅的感觉。   终于有人看出了端倪,骇然道:“他走火入魔了,快走,别与这疯子纠缠了!”   楚墨白长眉如刀,凛冽地横着,轻吐了一句话:“谁也不准走。”   语调激愤、悲凉又残忍。   他一剑刺中了那个威胁叶水的人,剑尖入眉心五寸,拔出时只余一点鲜红。   那些人要逃,可楚墨白身法极快,迅速掠出一丈,一丈之内的所有人都被毙与剑下,朔月沾血长鸣,声音不绝。   这一刻的楚墨白无论是内息身法还是剑法,都达到顶峰,是他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   那种强大内息之下的凛冽之气,渗进七窍,渗进骨头,看人一眼就如剜人一剑。   叶水惊恐地看着他弑杀的背影,觉得无比的恐惧。   她的怕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怕的是楚墨白像在消耗他已经剩下不多的生命力,她有种可怕的感觉,楚墨白随时随地会毫无征兆地倒下去,就像一团烧得正旺的大火被突如其来的凉水浇灭。   那些人看楚墨白已经发了疯,忙不迭地四散逃跑。   可惜脚力没有楚墨白好,没逃出几步就响起惨叫。   楚墨白出剑必是要害,那些人在他手里过不了十招。   他杀人如狂,而且无意运用多么复杂的招式,所用不过小楼最普通的剑法。   忽然之间,楚墨白觉得悲从中来,他不由想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所做总与他所想背道而驰,为什么他倾心付出的一切,却总为人诟病,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楚墨白不是个怨天尤人的人,即便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从不自怨自艾。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很想得到一个能够让他释然的答案。   他心中狂嚣不止,脸上却是已经死了的表情。   突然有人近到楚墨白身侧,他此刻异常敏感,就是一颗血珠吹过去他都能看清它飞舞的弧线。   眼神清冷之下,他回身,出剑,刺进了那人的胸口。   这一次,朔月却没有被利落地拔出,再去杀其他人,而是生生凝结在这人的血肉里。   楚墨白的剑太快了,快到叶水来不及叫他一声,快到楚墨白自己都无法收手。   叶水想让他冷静下来,她怕他如此运用内力,会油尽灯枯。   但她也不敢离他太近,所以到他身侧的时候特意留了一些距离。   叶水估算得很准确,她只是没有想到,楚墨白的反应会这么敏捷,即便留了距离,都不足以阻挡朔月剑向她刺来。   剑光闪过的时候,叶水根本来不及逃,楚墨白也来不及收,因此一剑贯入胸口后,叶水的双目赫然睁大,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轻声喊他:“楚墨白。”   楚墨白脸上一片空白,无法反应自己做了什么。   叶水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刺在自己身体里的剑,十分痛苦的模样。   心脏在骤然间缓下速度,她觉得呼吸困难,神智不清,轻轻抬起头,面前的楚墨白还是怔在那里,像是僵死过去。   他又该自责了。叶水想。   她张了张口,尽力说了一句话,风沙太大,她的声音被带走,但她想楚墨白耳力好,一定能听到。   楚墨白的确听到了,面无表情的脸开始扭曲。   叶水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句话,随即头颅垂下。   她还是站着的姿势,因为剑还在她体内滞留,另一端被楚墨白牢牢握着。   叶水说的是:走,快走。 第154章 伤逝   黄沙翻滚, 玉门关外不止荒凉, 还带着切肤之疼。   忽然有两骑快马穿过沙尘,停在了这场杀戮面前, 马上的两人同时勒住缰绳。   停下的一刹,周梨就看到楚墨白的剑贯穿了一人的身体,未几, 剑被抽出, 那人倒在沙地里。   周梨被吹来的沙尘迷了眼睛,好不容易把手放下尽力睁眼,表情却在那一刻停顿。   她看清楚了, 楚墨白所杀之人是叶水。   周梨和江重雪从浮生阁启程,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这荒凉的边关,两人踏着城中的血腥赶来, 马蹄子上还溅着血点子。   “叶——”周梨喃喃着吐了一个字,须臾醒神,两腿一蹬, 从马背上纵起,凌空踏行了几步, 顺势落地,单膝跪在叶水的尸体旁。   叫了几声叶水, 并无回应。   周梨迷茫了一阵,慢慢把头抵在叶水的额头上,轻声唤道:“叶水姐姐。”   她耸动了几下肩膀, 眼神沿着还在滴血的朔月剑,慢慢看到楚墨白那张脸。   江重雪飞身下马,把那群还在逃跑的人拦住,问他们秦桧的动向。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秦桧已经逃走,看到江重雪背着的金错刀,登时醒悟,猜疑道:“你、你可是谢阁主的徒弟,江重雪江大侠?”   江重雪冷不防被人猜出了身份,也不点头摇头,只望着周梨的方向,和叶水的尸体。   他的脸色极为不好,阴沉得滴墨。   叶家兄妹助过他许多事,叶火死后,若非叶水一定要跟着楚墨白走,他曾想过,这一生一定要保叶水无虞。   江重雪冷声:“到底发生何事,为什么会这样?”   “是楚墨白,是他把秦桧放走的!”那些人恨声,“我们已经追上秦桧了,他却忽然反过来助秦桧逃走!”   “不止如此,他现在还想杀我们!”   “那个女子也是他杀的,”连忙有人跳出来说话,约莫是看出来江重雪认识叶水,指着叶水的尸身道:“楚墨白走火入魔,他发疯了,见人就杀,那女子就是被楚墨白杀死的。”   江重雪大约了解清楚了事情的始末,虽不至于对这些人深信不疑,但楚墨白杀叶水的那一幕,是他亲眼所见。   他手慢慢往后探,握紧了金错刀柄。   刀出鞘时,那些人为这强烈的刀气一惊,纷纷后退。   同时周梨从尸体旁站了起来,死死看着楚墨白。   楚墨白与她对视,脸扭曲得更厉害。   他低下头,剑上还沾着叶水的血。   他忽然苍凉地笑了一声,对面的周梨没想到他现在还能笑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他轻声道,听不出是什么语气,然后抬起头问:“你信吗?”   这大概是周梨听过最愚蠢的话。   江重雪厉声:“是么,那你就去陪叶水吧!”   金错刀弹出的一刹,风沙变得更大。   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沙尘把天空掩埋,将周围变色,仿佛天地缩小至目之所及的方圆之地。   朔月。金错。   两把兵器在此时此刻,同时清鸣。   就像久候多时,等待了无数个日子,终在这一刻,有了一较高低的机会,因而气息沸腾。   楚墨白没有因为杀了叶水而做放弃之状,任由江重雪杀他,他看到他冲过来时,无所畏惧地道:“来吧。”   就像知道这一刻终会来临。   金错刀划出锋利光芒,刀尖轻微一摆,是流金刀法里的“开山”一式。   流金刀法使起来炫目逼人,凝聚了春风渡之气,刀光变得尤为熠熠。   刀尖摆过之后,四两拨千斤地扫向楚墨白颈项。   金刀堂的刀法都大开大合,流金刀法算不得好,比不上千错刀法。   周梨原以为他出手会是千错刀法,但没想到是流金刀法。   当年金刀堂被攻讦,楚墨白与江心骨交手,江心骨使的第一招便是这“开山”。   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江重雪没有率先使出千错刀法,而是循着当年江心骨的一招一式与楚墨白交手。   楚墨白只有一只手,但他此刻内息比往日强出十倍,竟也不见丝毫弱势。   朔月剑在手上划出半道弧度,断开了金错刀的锋芒。   江重雪脸色不变,当年江心骨败与楚墨白,他也未曾想过能以流金刀法胜过楚墨白。   他只不过,就是想把当年爹使过的,再重复一遍而已。   刀光被斩断,朔月锋芒太利。   楚墨白见招拆招,无论江重雪用何种招式对付他,他都一一接下,即便接不下的,也倚靠此刻强盛的内力硬生生抗下。   他内息翻涌到连江重雪都微觉诧异。   其实,那是因为楚墨白已经无法控制坏字经,只能任由它兴风作浪。   楚墨白的脸色是死寂的,眼睛里却露出某种可怕的凶光。   江重雪把刀锋一转,腾挪之间,千错刀法总算流淌出来,刀法沉重凝肃,招招杀机。   狂沙中观战的那些人都留在了原地,屏着呼吸看这场对决的结果。   那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天人”,一个是初啼乍响在打退金人之后名动天下的浮生阁阁主。   冥冥之中,似乎改变了许多事情,天人从神坛上摔了下来,而当初在泥泞中满手血腥扒拉着同门尸体的少年,就像金错刀一样,锋芒绽开,让世人莫敢直视。   也许楚墨白想要的答案,就在这徐徐改变的过程中,可惜,江重雪找到了自己的路,而他,难以找到。   江重雪的刀锋快速旋转变化,在楚墨白身上划出一道伤痕。   “好!”有人见楚墨白终于被伤到了,忍不住脱口称赞。   江重雪乘胜而上,楚墨白身上再添一伤。   血从白衣上洇开,大团大团地往各处蔓延。   然而,就在江重雪试图把刀砍向他头颅时,仍是被坏字经的气息阻碍,不得不退开,旋即再上。   楚墨白脸色乍白乍青乍紫,脸上的血斑流出了黑色的血,他轻微地晕眩了一下。   江重雪捕捉到了,他忽然伸出左掌,刀不用,却以掌法击向楚墨白。   楚墨白迅速闪避,终究还是吃了江重雪几掌,眉头皱得更紧。   江重雪的身侧起了一道风屏,春风渡的风凝聚起来之后,就连席卷的狂风似乎都微微缓下了速度。   楚墨白向前跄踉一步,嘴唇张开,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   他眉宇闪过戾气,那团盘绕在他脸上的黑气更为浓郁。   寻到空隙暂退之后,他长身凝立,剑尖斜指,慢慢擦掉唇边的血。   枯唇翕动了几下,他眼睛里爬满鲜红,脸上黑血横流。   坏字经又开始杂乱无章了,那股消失了并不久的疼痛感再次来临,牵扯着楚墨白的四肢百骸,痛楚比消失之前更盛。   楚墨白眼睛里的凛冽之色,以及周身上下伴随的强烈内息,忽然开始缓缓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败和无力。   他大概是说了什么,但并没有人听到,就是听到了,也无人在意。   说完之后,他摇摇欲坠地举起朔月剑,剑上的锋芒不减,但已不是因为坏字经了,而是他自己在强行运起体内所有可以运起的内力。   “来吧,”他道,“你们也可以一起上。楚墨白在此,与你们做个了断。无论是恩还是怨,是恨我者还是……都来吧。”   轻微停顿时,他想说,恨我者与亲我者。   可他想了想,发现这世上再无亲近的人,好像只剩下一张张仇恨的面孔,都是要来找他报仇的。   他何其有幸,承担了这么多人的恨意。   那些人面面相觑。   楚墨白的眼睛开始模糊,隐约之中,他看到江重雪在迅速向他纵来,而周梨持剑立在一旁不动。   这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持剑,风姿天成,却看痛了他的眼睛。   楚墨白眨了下眼睛后,挺剑而上。   他把朔月剑握得极紧,仿佛要把它嵌入血肉。   黄沙迅速退去又迅速卷起,把天地间所有颜色凋尽,包括每个人的眉眼,都在刀光剑影里一寸寸冷凝。   “多久了?”有人舔着唇,问。   无人答他。   周梨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那两人已过了近千招,直到沙尘暴都逐渐散去,头顶似乎有恢复清明的迹象,于是那两人的轮廓愈发突显出来。   楚墨白身上已多了很多处伤,他的白衣近乎为赤,挥剑时甩下血珠。他简直已是千疮百孔了,可却依旧未曾倒下。   楚墨白拖着一身的伤,在耗尽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之火。   他短暂的巅峰已经过去,坏字经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甚至比从前更甚,在他身体里绞痛。   他终于知道了,原来方才的巅峰是最后给予他的回光返照。   他经历过绝望,但现在他却奇异的没有一丝绝望,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无望。   不存在希望也不存在绝望,是无望,死一般的沉寂。   为什么他所做总与他所想背道而驰?为什么他倾心付出的一切,却总为人诟病?为什么他总不能实现自己想做的事?   他想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是得不到了。   楚墨白忽然低吼,逼出残存的所有内息,凝聚于剑上。   他是想使出油尽灯枯前的最后几招,然而,却忽然听到幽微的裂冰之声。   他几乎瞬间就知道这声音的来源,因此猛地停了一下挥剑的动作。   观战的人只觉得楚墨白突然之间迟缓了,自然而然的,江重雪眸光闪烁,毫不犹豫地砍下金错刀。   刀剑交击声霎时停下,吹在空中的黄沙薄了许多,露出骄阳盛烈的苍穹。   大概是处于沙漠中的原因,总觉得那苍穹很低,日头很大,犹如触手可及。   黄沙里那对战的两人身姿就此定格,江重雪和楚墨白一左一右,金错刀砍在了朔月剑的剑刃上。   未几,那裂冰声再次响起。   阳光下,所有人都看到朔月剑在转瞬之间崩断碎裂,不断散发着的光芒,终于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有人张了张口,揉了下眼睛,不敢相信朔月剑居然断了。   朔月,那是朔月。   是小楼的镇楼之剑,历了百载光阴,经历过多少次生死搏斗,杀过多少大恶之徒。   朔月断成了几节,掉落之后被黄沙埋起。   楚墨白手上只剩下剑柄,以及剑柄上横出的短短一节断剑。   剑断之后,金错便砍在了楚墨白的肩上,他听到自己肩骨断裂的声音,却只是低头看着已经残破的朔月。   他无休止地把内力灌入朔月剑,过于强大的内力让朔月无法承受,濒临绝境时,又被金错刀击中,终于不堪忍受地崩断了。   在黑暗中潜行,以手中之剑破开漆黑,还人世以清明。   可现在,朔月剑都断了,还有什么清明可言。   只剩下一片浊黑。   楚墨白想着,却没有松开那把断剑,身体迸发出最后一丝内息,逼得江重雪退了几步。   楚墨白站了起来,他站得很直,不像之前那样摇晃。   站起之后,他轻轻闭起了眼睛。   江重雪再次出手,这一次,金错刀从正面刺入楚墨白的胸口。   众人屏息,看着那一刀就这么穿过了楚墨白的身体。   江重雪牢牢握着金错刀,沸腾的血在此刻静止,颤抖着闭起眼睛。   那些总在噩梦里缠绕着他的金刀堂亡魂们,哭叫着求他报仇的幽灵们,他终于可以把他们放下了。   从此以后,他会实现大哥临终前的愿望,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金错刀贯入身体时,楚墨白只觉出了一丝轻微的疼痛,他麻木地抬起头,看到了远处万里无云的苍穹。   阳光下,似乎有一张娇嫩的脸,俏丽光泽,却凝着冰一样的表情,冷漠地看着他。   楚墨白微微恍惚,轻轻看着周梨的脸。   多年前,梅山之上,她衣裙带风地从悬崖峭壁里跃下,就此成为他眼中无数个过目不忘的场景之一。   但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是如此的恨他,恨不得他即刻咽气。   当年敬他爱他的人这么多,现在那些人不是死了,就是把爱与敬都转成了恨。   慕秋华,柳长烟,南山景西,叶水。   那些人皆已死去,未死的那个,早已变了模样。   当年小楼里,柳长烟随性地笑着,开怀地叫他师兄。   南山摆出一张与年龄不合的严肃脸,对着景西指指点点。   慕秋华笑问他“春风可度玉门关”。   那些,都是他此生最好的时节,是不带一点灰白颜色的,鲜艳的时节。   楚墨白的眼睛消失了光彩,在死前,他留下一个古怪的遗言,脱口而出了四个字:“灵芝姑娘。”   周梨怔了怔,轻轻皱了下眉。   她是不适合这样雪一般神色的。   楚墨白这样想着,又醒悟过来,这神色是因自己而起,便觉有些愧疚。   这一生他负了好几个人,没能保住他们的性命,甚至让他们因自己而死。   可惜都难以挽回了。   楚墨白慢慢闭上眼睛,刀抽出后,他摇晃着倒下去。   彼时一切归于静谧,喧烈久已的狂风说停便停,天之尽头被分割成了两半,枯黄的沙与蔚蓝的天,老天爷慨然地送出阳光,浑然不顾一切似的把天地烤热。   荒芜的沙漠里染了多人的鲜血,那沙子的光泽都饱含了奇异的艳丽。   静谧无声了许久,那些人似乎没能从楚墨白已死的事实里回过神。   周梨抬手遮了遮阳光,约莫是太阳太大。   当年周梨十三岁,看到楚墨白像个谪仙一样飞到布满火光的城头。   十七岁时,她为了摘一朵火灵芝,再次看到一身白衣干净无垢的楚墨白。   生命太无常,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今日,她会亲眼看着楚墨白死。   也是许多年前,在那边境之地里,在一间小客栈里,月悬中天,夜色无边美好,风和煦地吹过,她和重雪,还有叶家兄妹,四个人赏月喝酒,追着在一起打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那时节里,她为重雪弹过一首曲子,抬头时,看到叶水披头散发地追杀着叶火,而前面的叶火,发出杀猪般的吼叫。   想着想着,周梨眼角流出一滴泪。   远处飞来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几匝,俯冲而下。   风再度吹起,一片飞沙走石。   就像是这一切本应该发生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楚墨白的剧情到玉门关为止,他和江重雪的恩怨也全部了断了。   看评论我知道很多人喜欢楚墨白不想他死,但他和男主之间必须有个了断,不然前面很多剧情就不成立了。 第155章 师父   从沙漠退回边城后, 那些在城里静候消息的人全都守在城门内。   看到有两骑马率先驰了进来, 马上驼了一具尸体。   过去小半个时辰左右,后面那些人才不紧不慢地折转回来。   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那几人脸上都挂着九死一生的庆幸。   在客店暂坐,那些人围着江重雪和周梨说话,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这么说, ”江重雪低着头, 看着自己的手,“秦桧已经逃出了大宋地界,去了金国。”   这些人压根没提轿子上坐着的可能不是秦桧, 那是楚墨白说的,江重雪与楚墨白有仇,况且楚墨白的话怎么能信,所以便都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恶, ”咒骂声叠起,“就差这么一步,竟让这恶贼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   有人皱眉:“这下糟了, 秦桧一旦逃出了大宋地界,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如何是好?”   没人吭声。   片刻,江重雪慢慢站了起来, 众人都看着他,他面色清冷得很,唇角含了邪异至极的冷笑:“那又怎么样?”   那些人紧张地盯着他。   江重雪乍冷的脸把从窗外不断扑进来的热气都冻僵:“秦桧既然逃去了金国, 那就去金国杀他。他去哪儿,便去哪儿杀他。天下之大,难道还有去不得的地方么。”   他低下头:“阿梨,我们走。”   周梨淡淡道:“好。”   拾了桌上的剑,两人一同出了客栈。   先把叶水的尸体收敛了,寻了辆马车,带上叶水之后,两人再度上路。   他们也没说要去何处,众人追在他们身后,只见马车绝尘而去。   “这个江重雪,性子忒冷了些,”等江重雪走后,他们才敢发表意见,“比之谢天枢,实在有些不如。”   身边一人嗤笑:“说的好像你见过谢天枢一样。”   “我是见过,不行么,”那人说话很有底气,好似是真见过,“谢天枢看上去清雅周正,没想到收个徒弟,竟然这么……邪。”   “听说这个江重雪是昔年金刀堂的后人。”   “江北门派的人?怪不得邪。”   “江大侠北上抗金,和岳将军并肩作战,如此大义,你做得到么,你又做得到么。”   “没错,你们看那楚墨白,虽是正派出身,却成梅影走狗,可见这正邪难分,正非正,邪非邪,邪也不一定就不正嘛。”   那些人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就往外走。   客店老板哎哟喂一声,追出去喊道:“客官,你们还没给钱哪!”   这些人,在他的客店里挤了这么多天,把他的桌椅板凳都挤破了好几张不说,不会还想赖账吧。   老板正要同伙计追上去,伙计不敢,这些人拿刀拿剑,生恐被他们砍死。   老板也畏惧,可钱收不回来,他肉痛。   这时,凌空飞来数枚银光,老板慌忙一接,没接着,低头一看,那些碎银子洒了一地,他惊喜地同伙计一个个拾起来。   再抬头时,那些人已转过街角。   风里吹来了黄沙,老板回过头远望了一下,发觉因这些人热闹起来的长街,顿时又陷入荒凉。   割人的风日复一日地吹着,还是不变的模样。   可街上到底留着尚未拾掇的血腥,让人缩了下脖子。   “真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啊,”老板叹了一声,转过头,提气冲伙计喊道:“准备香烛纸钱,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要好好拜拜神,去去晦气!”   伙计忙着捡钱,嘴笑开了瓢,没听见。   十五天后,玉门关截杀秦桧失败一事传遍天下。   传言是这样说,众武林豪杰围堵住玉门关的门户,可那坐着秦桧的八抬大轿却如神佛无阻,凡敢上前者,无一不被枭首剁足。   因此上,那轿子便载着秦桧摇摆着离开了玉门关。   要说事实和这传言倒也相近,只不过传言把那八人描绘得神乎其神,简直已经不可称之为人。   传言如此,多半是从玉门关回来的人怕脸面无光,故把那八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也好掩盖这么多人竟然没能把秦桧截杀成功的事实。   其实那八人已经折了一人,这事,知道的人却并不多。   江重雪和周梨入姑苏城时正巧遇到了要去拜访浮生阁的莫金光,他未穿掌门服饰,简单一袭锦袍,坐在客店二楼的窗户旁喝茶。   低头看见那二人在长街上打马而过时,生怕叫喊不及,直接从窗户飞身而下,拦住了两人。   一旁的路人们眼见一个大男人从天而降,吓得失色。   莫金光这才发觉自己鲁莽了,连连躬身向路人道歉。   两人牵马过来的时候,看见莫金光还在弯腰说对不起,挑眉对望一眼,皆笑了笑。   莫金光回过头看见他们在笑,抓了抓头,也局促地笑起来。   “原来你们去了玉门关。”出城之后,莫金光叹了口气,语出惊人地道:“可惜你们白跑了,秦桧不在玉门关。”   两人同时回头,异口同声:“什么?”   “胭脂楼分舵传来确切消息,秦桧并没有从玉门关走,他是从嘉峪关逃跑的。”   “嘉峪关?可是嘉峪关并未有任何异动。”   “这才是秦桧狡猾的地方。他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他,所以他大张旗鼓地在玉门关安排了一出出关的好戏,转移了天下人的视线,而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从嘉峪关逃走了。我估计秦桧是乔装打扮,混出关去的。”   江重雪沉默一阵。   其实现在秦桧究竟从哪里逃走已经不重要了,总之他已经离开了中原。   周梨淡声问:“你呢,是路过姑苏,还是……”   “不是路过,是特来拜访浮生阁,”莫金光停了一下,说:“离开临安前,我按岳将军的嘱咐,把秦桧叛逃一事散遍天下,我也答应岳将军,会尽量帮他找到秦桧并将其铲除。既答应了岳将军,总要尽力而为。所以便来浮生阁,与你们商量一下对策。”   秦桧一事果然是岳北幽和莫金光传出来的,这一招极好,加大了秦桧离开宋土的困难,虽然结局仍不甚理想。   周梨笑道:“还以为莫掌门会去非鱼楼找温掌门商量,没想到先跑浮生阁来了。”   六大派经过大小事端后,伤的伤,残的残,仅剩这二楼尚算完好,温小棠知道非鱼楼的实力比不上胭脂楼,他虽脑袋聪明,但武功不如莫金光,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如莫金光,和莫金光合作对温小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我是去了,不过温掌门病了,”莫金光说着,露出忧虑神色,“我原想与他商议,既然秦桧已经出关,那就大胆出关截杀秦桧,希望能得非鱼楼出力。正说着,温掌门就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之后连着几天都下不了床,只能静养。他病得如此之重,我怎好再麻烦他。如今,也不知他病得怎么样了,可曾好些。”   江重雪歪了下嘴角,轻轻哼了一声。   周梨颇觉尴尬,又不好点穿,只能说:“我想温掌门应该是能照顾好自己的。”   温小棠这哪是病了,分明是听莫金光说要出关杀秦桧,故意装病。   杀秦桧这件事本来就不算是什么分内之事,温小棠能在秦桧出关前派弟子找寻秦桧的踪迹,已是格外出力了,现在秦桧都出关了,他自然也就觉得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何况那八人武功高强,去了必会折损人马,现在非鱼楼休养生息还来不及,经不起再折腾了。   莫金光却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周梨觉得莫金光和温小棠合作很吃亏,恐怕将来,他还要在温小棠手上吃许多哑巴亏,纯属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走到浮生阁的山门前,弟子看到阁主平安回来,连忙迎了上来,张口便说:“阁主,有客来访!”   弟子说话时脸色很不好,语气也极为抱怨。   江重雪怪道:“什么客人?”   “好几个人!而且都是怪人!”弟子夸张地说:“前几日就来了,一来就说要见阁主,我说阁主出门在外,让他们晚些再来,他们不听,大模大样地就在浮生阁赖着不走了。其中有个和尚,一脸凶相,对我们横眉竖目的。还有个老头子,神出鬼没地在阁里游荡,还偷喝了我浮生阁的好几坛藏酒!”   弟子气得眉毛都竖起来:“那几人行迹奇怪,我们原本想将他们赶出去,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几声,咳嗽了一下。   可是,就是打不过啊。   江重雪听他描述,眉间微微惊讶,转头看周梨。   周梨脸上已有兴奋之色:“是那几位前辈!”   莫金光起疑道:“前辈?什么前辈?”   他还没问完,就见江重雪和周梨二人步伐生风,身法极快地往山上走去。   他思量一下,也连忙追了上去。   三人进入浮生阁后,才走到正厅,屋顶上突然响起一个爽朗的笑声,莫金光抬起头,看到一片墨绿色的衣角荡下来,有个人躺在屋檐上喝酒,笑道:“江小子,我的玉佩呢?”   江重雪往怀里一掏,这玉佩他一直随身带着,手往上一抛,被屋顶上的人一把抓住,满意地道:“好,看来你很在意我的东西。”   江重雪笑道:“前辈的东西,晚辈岂敢亵渎。”   听到杨亭坚高调的笑声后,花素素,哥舒辞,无求和尚,以及那白衣人,都从正厅走了出来,就连陈宛也在。   花素素却忽然惊叫一声,像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似的,原地蹦跶了一下,忙往后头钻,正巧撞进了自家丈夫的胸怀里。   莫金光瞪大了眼睛,说话都结巴了:“师师师……师父?!” 第156章 杀人行   无求和尚捻了三支香, 供奉给了谢天枢的神龛, 低头吟哦一声佛号。   厅堂里寂静无声,一尊红木釉漆的牌位安静竖着, 三支香像幽亮的三只眼,平静淡然地看着面前几人。   江重雪正把此次去玉门关一事说完,哥舒辞道:“如此说来, 那秦桧如今已逃离了中原。”   “这倒麻烦了, ”杨亭坚抱剑沉吟,“要出关去杀他,就要多费许多周折。”   周梨喜道:“前辈的意思是, 愿意为天下百姓除害了吗?”   杨亭坚笑道:“若没这个意思,我们何苦千里迢迢来到浮生阁,你看我们像是这般无聊之人么。”   江重雪和周梨惊喜地对望,两人同时伏低跪下, 感激不已。   这五人皆已归隐,杀秦桧本就非他们分内之事,他们愿意冒险出手, 实在是对这天下仁至义尽了。   江重雪仰起头:“我与阿梨愿与五位前辈同行。”   那五人都看了过来。   厅堂外已落了一片蔼蔼的暮色,笼着青山尘雾。   五人同时把脸转过来时, 看到江重雪和周梨身后大片暮云斜晖,这两张年轻的脸跳跃着霞光, 生动得很,鲜活得很,带着一种誓死的坚毅和不妥协。   五人递过几个眼神, 微微笑了。   只有莫金光,在门外站着,在江重雪和周梨请愿同行的时候,他急切地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一看到花素素,便打住了,犹豫不决起来。   花素素看到他这样的神色时,暗暗笑了笑,袖手面对神龛,片刻后转过脸来嫣然一笑,莫金光被她笑得惊疑,这时,一道身影从他身边迈进门内。   是那与师父极为亲昵的男子,师父是向他笑,不是向自己。   莫金光悻悻地转过身,微觉怅然。   几人商议妥当,在两日后启程,奔赴关外。   这一次是深入金国,需做好万全准备,能不能有命回来都不知道。   几匹快马停在浮生阁的山门外,迎着初升的朝阳。   “包袱里我放了些你爱吃的点心,记得早些吃完,不然坏了吃下去要闹肚子,”花素素已经上了马,不过陈宛千叮万嘱,握着她的手就是不放,花素素便也任由他握,露出娇态,认真地听他说话,“要小心些,千万要小心些。”   他絮絮叨叨地抬起头,最后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花素素摸了摸他的脸,微笑:“好。等我回来。”   陈宛慢慢退下,与莫金光并肩站着,目送那几人迎着山中大好的风光纵马下山。   陈宛到底不放心,但也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与他们同行,心下担忧,忽见莫金光正看着他,他愣了一下,马上舒缓了忧色,冲莫金光一笑。   莫金光尴尬地不知如何回应,讷讷地支吾良久:“那个,你真是与我师父……”   “怎么?”陈宛语气温柔,轻轻笑起来:“她终究是你的师父,无论如何,这是不会变的。”   莫金光低下头。   这两天相处,花素素完全将他当成外人一样,如无必要,都不与他说话。   莫金光自小由花素素养大,甚为依赖她,在他眼里,花素素是师亦如母。   真的还把他当徒弟么,为何看起来却像陌生人一样。   陈宛见他不能悟,便不顾花素素对他说过的话,要点拨他一二:“你是否也想与他们同行?”   莫金光倏然抬头,眼睛里蹦出一小窜火苗。   陈宛道:“你想去,为什么不说?”   “我……”莫金光欲言又止。   陈宛看透了他:“你是想询问你师父的意见,是么,你想问她,你能不能去,是不是?”   莫金光不说话,默认了。   那天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愿与他们同行,可在一刹之间却看到了花素素,他想知道花素素让不让他去,他能不能去,他企图得到师父的回应,可是师父却没有说话。   陈宛微微笑起来:“听说你带领胭脂楼征讨江湖邪教,又上战场杀敌赶走了金人。这一路上我可是听说了许多你的事迹。你既然都已经做得这么好了,为什么你师父一出现在你面前,你又开始犹疑不决了。”   莫金光正色:“她是我师父。”   “那又如何?”陈宛清秀的眉眼眨了几下,“你早已出师,已经可以独担大任了,为何还要总是等着你师父的回应呢。让我告诉你,她不会再回应你了,现在也好,将来也罢,她都不会再回应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所有一切,你都要自己做主。”   莫金光被他的话说得恍惚,陈宛道:“但你要记着,她虽不会再回应你了,却永远是你的师父。她依然关心你,爱护你,这是不会变的。”   莫金光脸色变化了一会儿,忽然向他抱了抱拳,连忙牵出他自己的马。   陈宛听到马蹄哒哒地向着山下追赶而去,温柔一笑。   先行的几人还在半山腰上时,莫金光从后面驱马赶来,勒住了缰绳,做出某种重大决定般地说:“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花素素微微扬起眉宇,也不说好不好:“你是‘想’和我们一起去,还是‘要’和我们一起去?”   莫金光嘴角一扬:“对,我是要和你们一起去。”   花素素笑了:“那就莫耽误时辰。我们走。”   莫金光心里有什么东西真正融化了,但没有消失,而是融进了他的血脉,就此永远奔流在他的身体里。   他有了无比的坚定和勇气,再无犹豫之色。   这是宋绍兴三十七年四月初五,大地正暖的深春,一切都是生机勃然的模样。   宋绍兴三十七年四月三十,远赴金国斩杀秦桧的八人已抵达金国国都会宁府,乔装入城。   宋绍兴三十七年五月初九,八人终于在会宁府内找到秦桧踪迹。   五月十五,月黑风高之夜,秦桧从金国皇宫离开,八抬大轿在夜色里轻轻摇摆,月色不甚清晰,是模糊的,隐在云层雾霭之间。   坐在轿子里的秦桧合目养神,直到摇晃的轿子突然停下,停得太快,让他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便睁开了。   “丞相安坐。”轿子落了地,外面的轿夫对他说了这四个字。   这轿子是铜墙铁壁,秦桧并无惧怕,眼帘再度合起。   月色下尘世一片寂静,有风轻淌。   八名轿夫现在余下七名,另有一人,慕秋华站在轿子旁。   他穿一身混黑的衣裳,在杀气顿起的夜色里,神色带着微微冷意,鲜艳的唇依旧勾着轻微的弧度,那只缺了两节的手指在杀意蔓延的微风里蜷起。   八个人影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那白衣人站在最前面,拦住了这轿子。   原本这轿子畅行无阻,不至于因为一个人而停下,但这白衣人的手犹如蕴藏乾坤,轻挥之下,迎面便是一阵厉风,那些轿夫的脚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夜月皆是凄清,此次杀人之行,未达目的,不得而归。   后来江湖上被无数人惊叹和感慨的这次杀人之行,除了江重雪周梨与莫金光三人外,终无人再知道这一夜所发生的一切,而这三人至老死也未对此多说一句。   不知是谁先出手的,又也许无人出手,只是一片枯叶落地,或是一声咳嗽,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十六人同时拔起身子。   杨亭坚等五人固然是当年江湖上的传奇,但对面那七名轿夫,也是埋藏在深渊底下的潜龙,那龙曾被这世道天下所伤,故从此隐匿在黑暗的深渊里,为了一个古怪到世人难以理解的目的而保护着这浑浊的黑暗。   这里的五人是光明,也曾被这尘世所伤,现在只剩下了孑然的一身,还有一把被诅咒了一生孤寂的剑,一只断掉的手,以及几颗孤愤苍凉的心。   这十二人,无论是光明也好漆黑也罢,都已经不再背负显赫的声名,不再有江湖名宿的头衔,江湖上的新一辈论及这几个名字,也许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那些蒙了尘的传说。   如今他们只是凡人,皆为坚持自己心底最后的一点“执”。   这仿佛是等待了许久,终究难以避免的一场较量。   周梨尚未动手之前,已被这十二人的气场逼得透不过气来,她原以为动起手时必定杀气漫天,可那十二人的招式却远不如她所想的那样目眩神迷。   越是顶级的高手,他们的招式反而越发的返璞归真,因为他们太懂得怎样做才是最快能取得对方性命的,所以他们出手绝无虚招,招招落与实处,起承转合之间透出强烈而浑厚的内息,光是这份内息,已叫周梨呼吸艰涩。   两名轿夫围堵住白衣人,似乎是能察觉到他武功上的深不可测,那两人的神色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   尤其是其中一人,神情复杂得像在这一瞬之间把悲欢离合都经历了一遍,唇角都在轻微地颤抖。   白衣人轻轻地看着他,那名轿夫从他眼里看到了遗憾的叹息。   二十多年未见,再见已非师徒,而是不死不休的敌手。   原来他没有猜错,因为保护奸相而臭名昭著的八大轿夫中,真有一张昔日故人的脸,即便那么多年不见,再见时依然一眼便认出。   两人眼睛里似乎是有千言万语,但终究过了该说的时候,那所谓“该说的时候”也不知是多久之前了,于是便干脆不说。   无话可说,无言可诉,不必叙旧,此行只为杀人。   这样也好,动起手来不必挂了往日那一点点残存的可怜的感情,让它搅扰了自己的身手。   一片剑芒落下,花了周梨的眼睛。那是许多把兵器同时闪烁而出的,已不分彼此。   江重雪喝了一声,让周梨回神,她随之点足而起,划过却邪剑,把慕秋华逼到角落。   江重雪、周梨以及莫金光,三人呈犄角之势把慕秋华死死扣住。   好似能感觉到这三个后辈已今非昔比,慕秋华为得先机,率先出手。   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将慕秋华杀死。这个人身上已经凝结了太多人的性命,是时候为那些性命报仇。   莫金光当先迎击,慕秋华眼神讥诮,并未把他放在眼里。   六大派的武功梅影早已搜罗齐全,胭脂楼的自然也不在话下,所以莫金光的剑法他都熟知。   不过莫金光也未露出胆怯,反而冷静得很,即便慕秋华能猜出他下一招是什么,他也沉稳地应对。   江重雪和周梨两人同时蹂身逼近慕秋华,而莫金光旋身一转,退到了两人身后。   明亮的刀光和阴沉如水的剑芒融合,像是两把兵器的灵魂撞击到了一起,再有条不紊地向慕秋华卷过去。   春风渡的气息慕秋华熟知得不能再熟知了,但此刻的春风渡气息却有些奇怪,慕秋华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边的微笑淡了一些。   周梨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慕秋华嘴边的那一丝笑意给打掉,让他永远都笑不出来,这世上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让她如此讨厌看到他笑的。   却邪剑和金错刀是以相交的姿态向慕秋华袭去的,两刃因为江重雪和周梨身上同时运起的两种内息而撞出惊人的火花和残影。   慕秋华迅速闪避,但背后的周梨剑剑致命,他终究还是为他们掣肘了一阵,眉头微微皱起。   江重雪捕捉到了,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那就是如何才能破解坏字经。   谢天枢曾和慕秋华交手,虽将慕秋华打至将死的地步,但他自己也重伤。因此以春风渡对坏字经,应该是不相伯仲的。   江重雪看向周梨,如果是春风渡再加上洗髓经呢。   师父说过,春风渡为仁道,坏字经,是邪道。   那么,洗髓经呢。   德道。厚德载物,有容乃大。   一辩说过,洗髓经本就是对付坏字经最好的一门武功,但周梨的洗髓经终究未至炉火纯青的境界,因而还是弱了坏字经一头,但若以春风渡辅助,是否就可以敌过坏字经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此刻江重雪身怀的仁道与周梨身怀的德道,都无法将邪道真正铲除。但,若仁者与德者联手,便可无敌天下。   “阿梨。”江重雪悟透之后,赫然抬头,“洗髓经!”   周梨心中一紧,虽疑惑他为何忽然冲自己喊出这三个字,但掌心下意识便运起了十成的洗髓经。   江重雪的身侧起了一道风屏,春风渡的风凝聚起来之后,就连席卷的狂风似乎都微微缓下了速度。慕秋华一怔,紧接着,便看到江重雪和周梨双人并进,手掌相握,把两种内力融合,向他攻了过来。   面对这拔山填海一样的攻势,慕秋华本能地便是以坏字经抵抗。   这已在江重雪的计算之内,他就要逼慕秋华使出坏字经。   其实慕秋华本身的武功与真正的高手相比,还差得很远,他和谢天枢的距离是云泥之别,和那还在激战中的五人相比,更是遥不可及。   坏字经是他的屏障,是他当年为打败谢天枢特意修炼的,再经由楚墨白的春风渡和吸纳的许多人的内功助他打通了经脉,所以他身上的内力,有一半并非他自己的,而是从别人身上吸纳来的。   周梨将手里的却邪剑压着金错刀的刀刃,一并朝慕秋华的致命处刺去。   慕秋华已发力,运起的坏字经在血脉里奔流,把两人的兵刃抵抗住。   三人内力相抗,巨震之下,慕秋华眼睛赫然睁大,胸腔里响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强烈鸣声。莫金光立刻出剑,慕秋华当即也侧过身体,把他的剑制住。   洗髓经与春风渡相融之下,周梨和江重雪都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划过全身。这两种武功如风拂水,如水随风,融汇天成。   慕秋华眉头皱得更深,内息居然起了变化。他为免这变化加深,立即想先行后退。   但三人岂容他退,招招逼进。   江重雪和周梨把内力运足到了巅峰,慕秋华眼睛赫然睁大,乍看他们两人一眼。   这时,周梨却邪剑划出半弧,用了六道神功里的偷袭一式,慕秋华此刻强逼着让坏字经的内息平稳,故没有料及,被一剑刺入胸扣三寸。   周梨拼命把剑刺得更深,慕秋华内力运遍全身,肌肉绷紧,生生把她的剑卡在了血肉里。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江重雪与莫金光两人各自助周梨一臂之力,挥舞起刀剑砍下。   金错刀正中慕秋华右肩,莫金光的剑则刺入慕秋华后背,依然是三寸。   忽然,有古怪的声音发出。   不过须臾,慕秋华便明白了,那是他胸骨断裂的悲鸣。   周梨的剑刺得更深了。   慕秋华未曾挡住这一刀两剑的来势,坏字经在春风渡与洗髓经的夹击下,犹如钻出地缝却立刻被人泼了一头热油的蛇,痛苦哀鸣。他感觉到内息竟然崩溃起来,虽不知其中的原因何在,但他想把溃散的内息再度凝起。   但三把兵刃都逐渐在往他身体内深入,他用手硬生生握住了其中两刃。   突然,莫金光收剑,他持剑一跃而起,剑身蓄满内力,剑光大亮,他身姿停在半空,以催山崩海之势,一剑从脊椎骨灌入慕秋华的身体。   慕秋华痛苦大叫,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惧怕死亡,从未想过有一天它真的会来临。   他大叫之际,江重雪和周梨把刀剑全部旋入他身体,再同时拔出。   兵刃穿出慕秋华的身板,滴了一连串的血。   慕秋华总是微笑的嘴唇颤抖了几下,须臾之间,周梨终于实现了心愿,看到他的笑难以避免地消失了。 第157章 杀人行2   慕秋华摇晃了两下, 趴倒在地。   莫金光从这里移开了视线, 看到花素素被一名轿夫连出的十几剑逼至下风,身法毫不犹豫地挪移了过去。   “无求前辈呢?”周梨快速地说了这一句话, 江重雪的注意力却不在此,他把刀柄一甩,大阔步连走带飞地到了杨亭坚面前, 为他挡掉了后面刺向他脖子的一剑。   周梨旁观了一下战局, 琢磨过后,衣角掀起,人立在了高敞的屋檐上, 把目之所及尽收眼底。   无求和尚被逼到了一条窄巷子里,周梨目光凝聚,挑高了两边眉毛在屋顶上几个起落,这才发现与无求和尚对战的共有两人。   他的双剑上有血, 割破了对手的背脊,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好无损,灰布的僧袍零落鲜血, 不知受了多少伤,也不知伤得是否严重。   周梨从屋顶飞下来助他时, 他始终皱缩的眼角敞开了一些,约莫是笑了一笑的, 只不过很快又被那副孤愤的神情代替,鼻子里不屑地哼了哼。他自然不是不屑周梨,而是不屑自己。什么时候他出手竟需要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孩子来救了, 丢脸。   无求和尚盯了一眼自己的双剑,剑上有月色的影子,泠泠如在剑中流淌。   他摇晃着往前走,不顾冒血的胸口还在一阵阵地抽疼。   周梨在屋顶上从上往下看,虽然看到了无求身上的血,但他双剑如行云流水,让她错觉他的伤并不重。   其实,已重到该倒下去的地步。   无求和尚又哼了一声,他若不想倒下去,便倒不下去。   剑气陡然迸发出来充斥整条巷子,双剑的残影划过来,带出的冷意割开其中一名轿夫的脖子。   那名轿夫死前把眼底的惊讶暴露无遗,似乎是不能相信无求和尚还能散发出这样的剑气,更不能相信,这一剑的完美是一个重伤之人所使出的。   无求和尚的剑刃平切过这人的整个脑袋,血花喷溅出来,这一剑之后,他即刻转过半侧身子,将双剑往前格挡。   另一人见同伴已死,似乎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马上把剑向无求和尚的脑袋甩过去,想枭下他的首级。   “嘡”一下重响,却邪剑斜插进来,打断了此人的目的,无求和尚倒退两步,以双剑驻地来支撑身体。眼睫毛上挂满了血,他一眨之下,就扑簌簌地滚下来。囫囵地抹了一把,嘴巴里含着血就笑起来:“孩子,你代我杀了他。”   周梨专注于面前的敌手,没有侧首来看他,但听了他的话,眉眼凛然地道:“好!”   这名轿夫的武功绝对在周梨之上,可周梨像是丝毫没有觉察出彼此之间的落差,信心百倍地应战。   这让无求和尚很满意,也很快意。   周梨不是轻慢她的敌手,她只是没有任何杂念地想赢,这念头太过于强烈,以至于让她忽略了对手武功的高低。   她的剑极快,眼睛里有鲜明的火在烧,对方的剑法自然是一流,也在她之上,可她攻守之间有条不紊,毫不慌张。   看到这样锐意进图的剑法,虽稚嫩得让一个老江湖觉得有趣好笑,但怎能不叫人心生快意。无求和尚险些就要喝声彩,可惜血糊了嗓子,他一时不能发出声音来。随地啐了一口,牙齿鲜红,狰狞地道:“以截代刺,横划。”   周梨眼睛大亮,顷刻照他的方法把剑做截状,这一变之后,她果觉顺手许多,不由惊讶。   修罗剑法是聂不凡自创,无求和尚却一眼就能看出这剑法中的缺陷,以此来纠正点拨她。   这一截割开对方衣袍,让对方微缩了一下手指,面色愈发不善。   无求和尚又道:“纵、截、劈、刺,蜻蜓点与面。”没说完,又有血从嗓子口冒出来,他吐个干净后,笑得无比桀骜:“剑断孤鸿,孤鸿难飞。天山派竟也出了大奸大恶之人,我以为天山清雅,无垢无尘,原来也不过骗一骗世人而已。”   这后面的话是送给这轿夫的。轿夫的怒火从面孔掀过,几次想摆脱周梨直接去杀无求,但都被周梨截断。   剑断孤鸿,孤鸿难飞。   这和尚认出了他的孤鸿剑,也识出了他出自天山派门下。   周梨却没什么兴趣理解对方的心情,她只记着无求和尚说的那几个字。   纵、截、劈、刺。虽然只是简单的四个字,但照着他的话去做,剑势就是比平常顺畅许多。   最后一刺落空,她却未见气馁,把剑尖一抖,对方所料不及,眉心上就多了一点血红的印子。   无求和尚大笑:“好个蜻蜓点与面,孩子,你使得极好!”   他说罢,忽然把身子挺起,双剑持平,下一刻便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连剑。剑法快起来之后,他的血流得也更快了,脚下踏过之地,都是一路的鲜血。   周梨怔了下,总算看到了,惊呼道:“前辈!”   无求和尚笑声不绝:“丫头,过来!”   周梨见他原来已是重伤,立刻倾身上前。   就是这时候,无求和尚的双剑转过一个半弧,极为惊艳地划开了那名轿夫手腕上的经脉。剧痛之下,孤鸿剑落地,双剑却并未刺穿他的身体。无求和尚忽然转过身,赶来的周梨却邪剑出手,刺进轿夫的胸膛。   无求和尚把这最后夺命的一剑让给了周梨。   剑断孤鸿,今日孤鸿果然要亡。周梨是新生的雏鹰,这断孤鸿之命的机会,就交给雏鹰。   无求和尚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丫头,你这一剑,极漂亮。”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周梨拖住了他坠下来的身子,摸了一手的血腥,喊了一声前辈后,无求的眼睛里露出某种诉求,张开了嘴。   周梨知道他有话要说,可临死之际,他终究没有力气把它说出来,眼睛一闭,便咽下了气息。   他虽未说,但周梨直觉,他的话与洛小花有关。   “无求前辈。”周梨哽住了嗓子,眼眶艰涩,五官都酸疼起来。   天上月色露出了云端一角,洒下柔和的光。   秦桧的八抬大轿是铜墙铁壁,历来他坐在这轿子里便可高枕无忧。   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多少年来,他在朝政上只手遮天。   他总没有害怕的时候,因为知道皇位里九五之尊需要他活着,而这驾轿子,也可以护佑他活着。   他搅浑了多少清澈的水,让多少性命变作孤魂野鬼。   夜半之时,那些孤鬼还会不甘心地来睡梦中找他。他袖手轻挥,把那些鬼魂压回泥泞的深渊里,都不想看他们一眼。   鬼神都不怕的人,还有何惧。   可现在秦桧在跑,就像一条弦崩断了,他张开双眼,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死路。   他跑出轿子,不顾一切地往前。他是个文臣,手无缚鸡之力,跑起来在那些江湖人眼里慢如龟速。   可他不放弃地跑,这一生他就从未放弃过,无论是从开封辗转一年,千辛万苦地被抓到金国,还是从金国千里迢迢返回到大宋面对满朝文武的指摘,他都没有放弃过。   就在一条巷子前,秦桧喘着气停了下来,他已经跑不动了。   劈头一道银光,剑气堪堪滑过他侧脸,惊起他额边发丝。   秦桧的气息喘得更厉害。   周梨站在巷尾,衣裙鼓鼓地飘,却邪剑摆出斜指的姿态,冷眼看着面前的人。   江重雪从屋顶追来,一袭红衣翻飞到飘忽,他并没有追得太厉害,只是故意让秦桧跑,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吊着追。   秦桧合该尝一尝被逼到绝境的滋味,向来都是他把别人逼到绝境。   周梨却已无江重雪的耐心,她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这人还活在世上,所以她利落地举剑,划过秦桧细长的脖子。   秦桧发出一声濒死的凄喊,他知道再无人可以来救他,今日就是他必死之日。   这一刻的秦桧面孔扭曲如恶鬼,狰狞又恐惧。   有些人死时风华依旧,有些人死时孤绝悲厉。   周梨总以为秦桧那样不动声色的人,死时也合该慨然。   没想到是这幅丑恶的嘴脸。   她忽然就明白了,这才是秦桧真正的模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阴险恶毒地计算着是非人心。   他不是聂不凡那样的恶人,就连慕秋华都比不上。   这么多年他拿锦衣和权利把自己包裹起来,到死时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一个得了势的丑角。   后面的人慢慢走了上来,周梨看到屋顶上的江重雪和哥舒辞,对角的巷头,白衣人扶着受了伤的花素素,莫金光则站在一旁的阴影里。   没有无求和尚和杨亭坚。   周梨心里颤了颤,看到江重雪面上的愤怒和眼里的悲哀,以及他左手上握着的望月剑,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心里先卷过一阵难过,再是悲愤,随即抬起手,划开了秦桧的脖子,把他的头颅整个削下。   周梨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还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并没有放出明亮的华光,风也起得慢了,幽幽地从巷子里一荡而去。   渐渐的,远处传来纷杂的人声,密集地往这边涌来,是金国人发现了这场厮杀。   周梨抬头看了看月色,无端想到了风华曲,她想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听当年一起编曲填词的六人再一起合奏完此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两章,会一起发~ 第158章 新皇   宋绍兴二十三年五月十五, 秦桧死。   六月末, 江重雪和周梨来到临安,提了一只木匣摆在赵眘和岳北幽面前, 岳北幽打开时,看到了秦桧死后青白的面孔。   七月中,秦桧被几名江湖人在上京会宁府截杀一事传遍天下。打探良久, 方知其中三位, 一个是浮生阁阁主,一个是抗金的女侠,一个是胭脂楼楼主。   至于其他几位却无头绪, 似乎并无名气,或者不愿暴露姓名。   秦桧一死,普天同庆。   当年岳元帅死时,满城苏镐。   这些年来, 多少人欲杀秦桧而后快,皆成为那八人手下亡魂。   死死生生,黑暗光明, 就如一个轮回,这阴阳颠倒乾坤错乱的这么多年, 死的人太多,冤的人太多。   如今金人退了, 秦桧亦死了,似乎只剩下皇位里的君王,叫人暗暗地想, 他何时能死。他若一死,太子登基,那才是天下人真正翘首以盼之事。   赵构何时能死?   要盼着一个能吃能喝,身体虽不强健却也无甚病灾的人死,总不是那么容易。长远看来,赵构现在是壮年,他似乎还能活很久。   宫中栀子次第开,交错逶迤的道路上绒花树肆意舒卷,纠缠凉风,抖落在岳北幽的黑色长靴上,靴子踏过满地花枝树叶,行至一玲珑小阁前,阁外种了几株文竹,翠绿柔嫩,叶端裹着白色花果。   内侍请岳北幽在外稍后。   这一稍后,便是半个时辰。岳北幽站在大太阳底下,抬起眼眸,望向小阁。   小阁的窗户半开,茶香满室。   阁内小而堂皇,花几上一只青花釉色花瓶,瓶内兰花垂枝。赵眘一枚白子下到棋盘后,正好瞧见了案上的紫金香炉喷薄出一簇盛烈的烟。味道有些馥郁,让他下了一夜棋的脑袋更加昏昏沉沉。   赵眘抬起头,面前的赵构正在凝神琢磨下一步的棋路。这棋已经下了一夜,两人皆未休息过片刻。赵构没说停,赵眘只好一直奉陪。   肚子咕噜着叫了一声,赵眘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黑子在赵构的手里把玩,也不抬头看他,径自笑了:“饿了?”   赵眘劝道:“父皇,还是休息一下吧。”   赵构挑眉:“你累了?”   赵眘闭起嘴,只好什么都不说。赵构却招了下手,叫人去做一碗酪来。   贴身服侍的公公心领神会地躬身领命,片刻后,一碗酥皮奶酪端上了案几,盛在莲花锦鲤碗中,白嫩嫩的,吹弹可破,被莲花釉色一衬,美得很。   内侍将白瓷勺子递到赵眘手里,赵眘不喜欢吃甜腻的食物,但这是赵构赐的,不能不吃。   他心不在焉地用勺子舀了一口奶酪放进嘴巴里,这一下倒好,把赵眘冰得从头凉到了脚,牙根都泛着酸。   这酥皮奶酪竟是冰镇过的,在他嘴巴里肆意地散发出寒气,如有人将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赵眘胃寒,打小就有的毛病,便是炎天暑日也从不吃生冷的东西,哪能容得这样的冷食滑过肚肠,直把赵眘惊得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这酪是朕特意让人冰镇过的,可合你的胃口?”   赵眘眯缝着眼睛,艰难地道:“父皇……”   赵构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习惯,这分明是有意为之。   赵眘捂着腮帮子牙疼的偏过头,茫然地盯着墙上一副唐寅的海棠春睡图,五官还在痛苦地扭曲。   忽然听到赵构的笑声,赵眘的手还贴在脸上,就这么转过了头。   赵构笑得极为开心,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赵眘却模模糊糊地想,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听到父皇这样清朗的笑声了,不是朝廷上琢磨不透的笑,也不是面对文臣武将时深沉的笑。   就像回到了儿时,他写出一篇好字,赵构看罢后,满意地拍着他的头,朗朗而笑。   但是笑意很快就湮灭了,让赵眘措手不及,赵构道:“都吃了。”   赵眘愣了须臾,知道他并不是在与自己说笑,静默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勺子,慢慢的一小块一小块地放进嘴巴里。   肚腹内升起汩汩寒意,微微疼着,谁知赵构还要问他:“好吃吗?”   赵眘低头不语。   赵构便笑出了声:“你可知道,吃这碗酪的人若不是你,是外面那些臣子,即便这酪难吃至死,他们也必得跟朕说一句好吃。你可以不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构的目光忽然如炬:“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是建王,是天下的储君。”   赵眘一股寒流窜过全身,不是因为这酪,而是从心底传来的。   赵眘抖着手把那碗冷得就似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奶酪一口一口塞进嘴巴里,直到把一身的温度都吃去,手脚冰凉。   吃完之后他悟了一个道理,也正是赵构需要他明白的道理。   比你权势更大的人叫你吃东西,无论好不好吃,你都要说好吃,便是有毒的,你也要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谢皇上赐死。   世人都道权利是个好东西,为它折腰,为它摧眉,苟延残喘也想着要爬到最高,也许他们也不过是希望在某个时刻里,能有权利做一个赏出这碗冰酪的人,而不是吃这碗冰酪的人。   窗外鸟语花香,阳光铺了满地。   内侍碎步走来,在赵构耳边说了什么,又躬身退下。   赵构嘴角不自禁勾起一笑:“你的岳将军来了。”   赵眘下意识地就往窗外看,岳北幽站在他的视线死角里,他没有看到,倒是这个举动让对面的赵构浮起莫测的神色,揶揄道:“放心,让你的岳将军多站一会儿,他身体强健,累不着他。且把我们这盘棋下完再说。”   这话还真有些醋味了,赵眘对待岳北幽的态度向来比对他这个父君还要好。赵眘不知该作何解释,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下。   赵构脸色冷了一冷,说:“你可知朕最烦你这种欲语还休的样子。”   赵眘低下头,认错道:“是,儿臣谨记。”   “不必谨记,朕并不是让你改,你这习惯朕虽厌恶,但作为居上位者,倒是好的。”赵构慢条斯理地揉捏着棋子,享受着把它控制在掌心的感觉,“居上位者,就该不动声色,不要‘露’,而要‘藏’,藏七分露三分,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展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与大臣们周旋的基本之道。”   赵眘抬起头,赵构的眼睛忽然变得幽深寒冷,就像往日在大殿上,与群臣对论时,被暗影遮盖的面孔,泥潭一样混沌。   为君者就一定要做到这样么。   赵眘并不能完全认同他的话,因为站与皇位底下的他,看到那样琢磨不清的眼神时,只觉得不安,一颗心悬浮着,无法落到实处。   赵眘觉得,为君者,不该总是给人如此不安的感觉。   但赵眘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是赵构的为君之道,他不能反驳,即便反驳了,也并没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反驳过父王太多次了,他终于知道,他与他的父王,早已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构当然也知道赵眘对自己是什么想法,他岂会不知。   他轻轻看着面前这张尚且年轻的脸,他长得清俊端秀,被天下人暗赞是将来可以拨乱反正,让乾坤重回清朗的人。   可他还太年轻,他只知道站在皇位底下,往上看着那样一位难以捉摸的君王时不安的心情,却不知道当位置被颠倒,有朝一日他坐在皇位里,向下看着那样一群神色各异的大臣时,是怎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赵构从未觉得那张皇椅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相反,那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荆棘丛生,他手中无剑,却要披荆斩棘。   每次他从皇位上望下去时,看到的不是那些臣子的脸,是向他不断压过来的山,把大殿都崩坏,向他倾倒下来。   他想,有这样感觉的君王,绝对不止他一人。那为什么不下来呢,既然那位置如此危险,何不退位让贤。   赵构忽然用力捏紧掌心那枚黑子,嘴角吊起诡异的笑。   这是权利,怎么能让。权利是头猛虎,一旦拥有了,便骑虎难下,只能依靠着这头猛虎,再去吞噬更多的人。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权。这样的权利,谁肯放手,谁愿意放手。所以,即便荆棘丛生,伤得血肉模糊,也绝无人想从这皇位里走下来。   赵眘终有一日会懂的,他会懂得坐在皇位里,面对文武百官时,与他站在底下是不一样的感受。   赵构有了这想法之后,忽然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原本今日他让赵眘与他下棋,是想告诉他如何为君,如何决策,如何御下。   现在看到赵眘模棱两可的神情,他方知道,赵眘根本不会听他的,这么多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维,有了自己对天下百姓以及文武百官的看法,他不需要他来教,并且深刻地认为,他的做法都是错误的。   赵构忍不住嘲讽地笑了笑,最终,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再信任他:“眘儿,你是否觉得朕是个昏君?”   赵眘手抖了下,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这问题谁都知道答案,但谁都答不了。   赵构却噙了三分刻薄的笑,自顾自说下去:“你是否觉得金人来袭,朕数次逃亡,是弃江山百姓与不顾?”   他压抑着嗓子冷笑,诡谲异常,生生将赵眘震出薄薄一层细汗,听他道:“朕十九岁登基,从先皇手里接过的江山早已千疮百孔,金国占据开封,西夏乘火打劫,与金国联盟一起对付宋室,要靠朕救这天下,你以为很简单么。朕是天子,但不是神仙,你可知当时朝廷的兵力有多少是可以征战沙场的,朕要把这些兵力送上战场去对付金兵,要花费多少银两。”   “可是,”赵眘终于出声了,他大胆地打断了赵构的话,“父皇放弃了中原四京,致使金国占领我大宋要地……”   “哈哈,朕若不放弃中原四京远避扬州,怎么,你还想朕能够坐镇四京,与金国开战吗?朕告诉你,就凭当时的兵力,朕若死守开封,必会落得和先皇一样的下场,如今就不是和你在这里下棋,而是在金国任金主羞辱了。”   赵眘紧绷着脸,低头时黑黑白白的棋子都在眼中花成了一片:“从扬州到杭州,再到越州,最终逃与海上,为何父皇就不曾想过与金兵正面交战,而只知道逃。”   赵构好笑地看着赵眘黑沉的脸:“朕不跑,难道真要等着被金人打死么。朕是皇帝,不是诸侯,与城池共存亡,那是诸侯做的事,不是皇帝做的事。朕要做的是保住宋室的一息尚存,只要朕活着,大宋的根本活着,宋室就灭不了。若朕不跑,你以为现在还有宋室江山吗?”   赵眘惊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这样狡辩的话会从赵构嘴巴里说出来,他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那岳元帅……”   赵构的笑意一下子收住,转变得极为迅速。   但赵眘不放过他,仍旧要说下去:“父皇说当年初掌天下时兵力不济,但岳元帅训练岳家军,可撼山填海,岳元帅两次北伐都完胜金人,他与完颜兀术之战,原本可赢的!但是,但是……”   赵眘激动得险些碰翻了棋篓,他克制着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是父皇用了十二道金牌班师诏,将他召了回来,若他不回来,也许可以北伐成功,如今我们便不再需要受金国威胁。”   赵构脸色瞬间难看,郁郁的黑气盘固在他眼底。   赵眘等着他的回答,片刻后,赵构只用了八个字便将岳飞的一生总结:“岳飞此人,过刚易折。他的北伐之计,大而不当。”   赵眘激昂的血猛然冷彻。   过刚易折,大而不当。他被赵构这八个字的总结劈得晕眩了一会儿,露出苦笑。   赵构满面阴寒地看着他,低沉地道:“你终究还不明白。”   赵眘道:“是,儿臣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至此便无言,两人静默对坐,一盘棋还只下到一半,也没有再下的必要。   赵构原本是想今日与赵眘好好说些话,没想到说成了这么个尴尬的境界。也许这世上早没有能与他好好说话的人。   赵构将眼睛望向阁外的疏疏微风白云流连,大好的明媚天气,再回头时,他把棋子丢进棋篓,赵眘抬头看他。   “秦桧已死,是么。”赵构问他,“朕要得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赵眘是亲眼见到秦桧首级的人,他慢慢点了下头:“是。”   “好,”赵构笑了出来,表情奇异,叫赵眘看不懂,“很好。秦桧既死,你将来也就不必为他忧心了。”   赵眘怔了怔:“父皇……”   “这棋今日就不下了,棋局你先记着,改日若想下完,可以来找朕。”赵构站了起来,声音惊了惊紫金香炉里的烟,然后摆驾出阁,留下赵眘一人愣坐着,甚至忘了送驾。   香太过浓郁,赵眘却在这香里坐了好半晌,直到内侍过来禀告:“殿下,岳将军还在外面恭候。”   他方惊醒,拂了袍子走出去,珠帘掀开,又顿住了脚折返,吩咐内侍:“这棋……先搁着,莫撤了。”   出了小阁,外面长空晴明,阳光灼眼,赵眘搭了个凉棚在眉宇,听到岳北幽唤他殿下时,他轻轻放下手。   赵眘道:“父皇可与你说了什么吗?”   岳北幽面向赵构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疑惑道:“陛下只道,让我在此等候殿下。他说……要我无论何时,也要等着殿下,陪着殿下一起走。我不明白。”   “是么。”赵眘幽幽地低头。   过去许久,岳北幽见他不说话,道:“殿下,怎么了,陛下与你说了什么吗?”   赵眘苦笑一下:“是说了一些话,不过那些话……罢了,不说也罢。父王今日……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一日之后,赵构称病不朝。   赵构不是第一次称病不朝了,但这一次似乎与往常有异,有风声先从宫闱里传出,进而传入了各家文武大臣的府中,因而让这些执掌天下者彻夜难眠。   焦虑的,庆幸的,兴奋的,担忧的,各种情绪不一而足。   宋绍兴三十二年盛夏,腐草为萤。当今圣上以倦勤为由,宣布禅位给太子赵昚。   诏令出时,震惊天下。   新皇的登基之日定于来年初春,春风携料峭清寒,游弋在皇城之中,日出东方,满目飞檐斗拱被光芒浸润,尊贵庄严。   大殿外礼乐齐鸣,黄袍著身的赵眘望见了从步步锦外透进的光线。随即殿门打开,他径直走出去,便浴在了日出之景下。   千层御道下,百官齐跪,呼喊万岁之声振聋发聩。   赵眘登基为帝,改元隆兴。赵构退居为太上皇,不再过问朝政。   至今日起,江山改人,扭转乾坤,一切都是待定,一切都是期望。   可赵眘的视线却不在皇城里,也不在这黑压压的群臣上,他的视线太远太广,不是这皇城能够装下的。   他胸中有沟壑万千,深藏热浆,急于喷薄而出。他的眼穿过皇城,穿过临安,直抵天下各方。那些地方里,昆仑的雪还凝结在群山之间,玉门关的风沙卷起漫天枯黄,而燕云十六州正在长河落日里岿然南望。   他暗自定下誓言,那些地方,将来,他都会一一走过。那些地方,凡失去的,他都会一一收复。   隆兴元年,新皇登基,天下引颈而观其政。   隆兴元年七月,大将军岳北幽请命北伐。   同年九月,岳北幽出征。   传闻,与岳北幽同行者中,有江湖门派。   也是九月,江重雪率浮生阁相助岳北幽一同北伐。 第159章 结局   宋隆兴三年二月初二。   出了正月, 天上还飘着零星的雪花, 在过年祥瑞气氛中的姑苏逐渐恢复往日模样,各家门前高悬的花灯也显出了残色。   清净的长街上再度响起吆喝不绝的叫卖声, 铁铺子也开了工,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偶尔撞上了远处秦楼楚馆里的唱曲声, 也不知是谁相让了谁, 就此悠悠一荡,湮去了。   仍旧是姑苏城里最热闹的那间茶馆,当初周梨与江重雪曾在这里听说书先生说过一回书, 先生把江重雪编排得犹如世外高人。   茶馆中央还是摆着那张梨花木的大桌子,说书的却是换了个胡须花白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说起书来一惊一乍,把茶馆外的阳天丽日都震得抖上三抖, 引得过路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看。   偏一票听众就吃他这一套,二三十张桌椅并拢在说书先生周围,没得座儿的就是站着也要听上一耳朵。   自从这茶馆来了新的说书先生后, 生意比往日红火了许多,老板每天眉开眼笑, 笑得嘴巴都要歪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岳将军被二十多个金贼围困, 那江重雪提一并七十二斤重的金错刀,一人一骑突破重围,手起刀落之间, 连砍下三名金贼的头颅!霎时间血溅三尺狂风飞舞,那江重雪从枣红大马上一跃而下!喊道:‘岳将军,江重雪来也!’……”说书先生啪地一声,敲了记惊堂木,正巧敲在最后那个也字上,众人一口气被他提到了头顶心。   好死不死,坐客中不知是谁,大煞风景地噗嗤一笑,引得说书先生的山羊胡抖了一抖,眯缝起眼睛寻找罪魁祸首。   谁敢如此大胆,坏他说书的气氛。一边找,一边不忘继续往下说:“那江重雪……”   角落里手撑着额的周梨百无聊赖地夹了块鲜鱼放进口中咀嚼,一个不慎,鱼刺扎进了牙肉,她呲了下牙,只好不太雅观地把手伸进去捣鼓一下,拔出了那根刺,还好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说书先生那里,没人有兴趣看她。   正好那说书先生又说了一句什么“江重雪舍命陪君子,誓死与岳将军共存亡”之类的话,她险些又要笑出来。   就是打死重雪,他也不会说这种话。   隆兴元年,岳北幽从鄂州渡江开始北伐,首战攻克郢州,接着兵分两路,一路由岳北幽亲自率领攻打随州,另一路则逼向襄阳府。   这一打,便从隆兴元年九月,一直打到了隆兴二年的隆冬,宋军一路北进,先后收复多地,捷报不断传来,成为天下人的美谈。   如今,无论去到哪里,被人说的最多的皆是这次北伐。   攻克郢州之后,周梨便与江重雪分开了,江重雪领一部分浮生阁弟子随岳北幽去往随州,而她则领余下弟子进攻襄阳府。   隆兴二年十月,分开作战的两路军本该按约定会和,但岳北幽临时决定乘胜追击,相继又收复了唐州及信阳。   因而周梨这一路随宋军先行班师回朝了,在临安觐见过赵眘后,赵眘在私下将战报给她过目,岳北幽那一路军也已取得胜利,最快在今年三月可以班师。   周梨算了一下,三月班师,重雪要回到姑苏的话,约莫要四月中了。   还有两个多月,才能见到他。   周梨喝完了茶,在柜台上结算完银钱,正要踏出茶馆,又忍不住回过头。   她摸着下巴对着那说书先生揣摹一番,总觉得这老头眼熟得紧,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带着这疑问走出了茶馆,直到回到了浮生阁,她方“啊”了一声,猛拍了一下脑袋。   就是那个说书先生嘛!   周梨灵光乍现,想起许多年前,那时她十三岁,初遇江重雪,曾与他在酒楼里听过一回说书,就是在那酒楼里,江重雪被陆蕴惹怒,几人还打了一架,重雪的金错刀还劈裂了说书先生面前的那张桌子。   周梨嘴角抽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还与那说书先生有此等孽缘。   想了一想,觉得颇为好笑,又觉得颇为心酸。   当年与江重雪在那酒楼打架的人,如今已一个不剩。没想到那说书先生倒是精神矍铄,一张嘴皮子不逊当年厉害。   回到浮生阁后,弟子呈给她一封请帖,她打开看时,微觉惊讶。   是千华赏的请帖。   千华赏三年一次,是当初正派武林的盛会,但自从小楼关闭山门之后,这千华赏便没再开过,如今算来,已缺了一届。   这次要筹办千华赏的人已非小楼,而是胭脂楼,落款写的是莫金光的名字。莫金光邀请浮生阁在今年五月至胭脂楼参与千华赏。   周梨看完之后,让弟子写一封回信,告诉莫金光,她和江重雪会按期到访。   莫金光如今可真是不一样了。周梨微微感慨。   这两年她和重雪忙着与金人作战,江湖上的事便无暇插手了。   她也是回来之后才听说,莫金光联合非鱼楼,意欲重振武林雄风,他亲自拜访点苍派、天玄门和小楼,希望这三者能够重新出世,小楼拒绝了,但天玄门和点苍派同意了。   如今柳明轩已不管事,安心休养身体,天玄门内一切事宜皆交付给了陈妖。   陈妖将碧水宫与天玄门合并之后,天玄门势力较之从前更为强盛,她原本就有意重整天玄门的名头,不然当初也不会参与常州城一战。   现在莫金光来邀,正是最好时机。   陈妖与莫金光一拍即合,再加上非鱼楼,三者合纵联合,起誓荣辱与共。   而就在莫金光留在天玄门的那段时日里,柳明轩曾与莫金光彻夜长谈。   柳明轩把自己在临安遇到楚墨白的事告诉了莫金光,包括楚墨白留在梅影的目的,以及二十一派联盟对抗梅影时,他给联盟传递的消息。   柳明轩一五一十,把当初楚墨白跟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了莫金光。   莫金光一夜未睡。   那一夜里他想起关于楚墨白的种种,好的,坏的,传奇的,血腥的,甚至是当年在小楼山脚,楚墨白挥剑斩杀六大派的人,他也一一把它们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等到天光熹微时,莫金光把窗户打开,眺望朝阳。   莫金光想,他们着实欠了楚墨白良多。   回去之后,莫金光找出当年那个给二十一派联盟传递消息的神秘人所送来的信笺,最后经由鉴定,上面的字迹的确是楚墨白的。   莫金光以此向全武林的人为楚墨白洗刷了冤情,并为楚墨白建坟竖碑。   坟墓就建在了胭脂楼的后山,莫金光是第一个上香的人。   不知为何,香上的盈盈亮光,看得莫金光感慨万千。   剩下的点苍派,因为常州城一战而损失惨重,尤其姜珏死后,点苍派中青黄不接,放眼看去,无人能接掌门大任,更无人有信心能挽回点苍派的颓败之势。   正在点苍派一片愁云惨淡之际,宋遥给莫金光写了一封信,期望能得到胭脂楼的帮助。   宋遥这么做,事先得到了众名弟子和师叔们的同意,而这封信,也由宋遥自告奋勇地亲自捉刀。   莫金光接到信后,便立刻领弟子赶往点苍派。其实没有这封信,莫金光也是准备走一趟点苍派的。   莫金光出钱出力,帮助点苍派办妥了许多事宜,又经过多方审度,为点苍派选出了一位临时掌门,而这位临时掌门的人选,莫金光大胆地选择了宋遥。   宋遥如今已二十三岁,虽然他武功算不得上乘,但他经历了常州城一役,又敢于在点苍派一片愁云惨雾之际,放下点苍派的面子向胭脂楼求救,让莫金光觉得,他可堪大任。   宋遥得知莫金光要选他做临时掌门时,是十分惊讶的。在得到了派中弟子和师叔的同意后,宋遥想了两日,终于答应下来,先做一年的点苍派掌门。   这一年是宋遥给自己定下的时间,也是他给自己的历练,他想要知晓自己有没有当掌门的能力。   掌门之事暂时解决后,莫金光告诉宋遥,如今应该大开山门,招揽江湖新秀加入点苍派。   点苍派虽元气大伤,但到底是六大派之一,在江湖上久负盛名,一旦愿意广招门徒,江湖新秀自然趋之若鹜。   莫金光这一计极好,宋遥当即同意,而莫金光也亲自出力,极力促成此事,多方周旋,让点苍派上下感激涕零。   这还不算,莫金光更提出要重征湘西,彻底把梅影从江湖上铲除。   慕秋华死后,梅影早已凋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梅影里的那些黑袍人散落在江湖上,比之前更为猖狂,从前他们尚是受人管束,现在梅影都没了,这些人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为害武林,不将这些人除掉,江湖难安。   莫金光便与非鱼楼、天玄门、点苍派,以及其他江湖同道,决定二征梅影。   这次征伐气势如虹,捣毁了无数梅影在各地的地宫,杀死梅影门人上千,最终行至湘西,在那座凤凰山上搜出了最后盘固着的一小撮梅影门人,斩杀殆尽后,将凤凰山上的所有机关暗道全部损毁,免得有人再利用它们来害人,最后胜利凯旋。   这次征伐被江湖人称为“折梅之征”,其意义重大之处,不在于把梅影连根拔起,而是莫金光为被梅影遮蔽已久的江湖重新找到了出路,夺回了那份武林失去已久的气势,从此之后,江湖武林会慢慢恢复生机,一切都会拨开云雾见朝阳。   这些都是周梨从远方战场回来后一一听人说起的。   她其实早已想到了莫金光会是将来武林上的佼佼者,但没想到他崛起的速度如此之快,已到了让人耀目的地步,隐隐有了将来武林第一人的风范。   尤其莫金光这人,比寻常人多出了三分厚道。   就这三分厚道,在武林中是太过难能可贵的品质了。   他愿意帮助失势的点苍派重整旗鼓,愿意与天玄门和非鱼楼连成一线,而不在乎他们的风头会盖过胭脂楼,他也愿意身先士卒,为武林除害。   莫金光身上,也许缺失了一种强者的恢弘气场,但他有仁者的风范,而仁者才是真正无敌。   这一点,温小棠比不得,重雪也比不得。   周梨轻轻微笑,不急,她想,这还只是莫金光展露出的一点点锋芒而已,将来他必会锋芒四起,让更多的人叹服。   江湖武林正翻开新的一篇,那些陈旧的风华已隐没在孤山野林间,以斑白的须发,枯槁的双眼,微笑正视天边新出的骄阳。那是新的风华,即将把光芒洒向大地。   二月中,浮生阁迎来了一位客人。哥舒似情坐了奢华的马车到浮生阁来做客,美其名曰路过,实际就是奔着浮生阁来的,因为想周梨了,他便来了。   他仍是那副慵懒风情的模样,着了一身紫衣在浮生阁内悠悠地晃荡。   周梨瞧他半晌,问了一句:“有喜欢的人了吗?”   哥舒似情被她问得险些跄踉一下,好笑地看她。   周梨不是开玩笑,她是挺真心的问这一句。   她总觉得哥舒似情太过孤独了,如今陈妖忙于天玄门的事,他一个人在求醉城也怪寂寞的。   她思前想后,道:“我在姑苏也认识几个姑娘,你有没有兴趣结识一下?”   “你难道是想给我说媒?”哥舒似情惊奇地看着她,笑道:“莫不是你自己想嫁人了,所以非得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先成亲,你才好理所当然地嫁给那个姓江的臭小子吧。”   被他轻而易举地忽悠过了话题,周梨脸红地呸他一声,转头就走。   哥舒似情在她背后轻轻笑着。   三月二十五,岳北幽凯旋,班师回朝。   也是这一日,哥舒似情从山下闲逛了一圈回来,见到周梨时,随意地说了一句:“那姓江的小子回来了。”   周梨当时正举着却邪剑比划,闻言一个失手,却邪剑照着哥舒似情的脸就劈了下来,要不是他躲的快,简直要毁容了。   他赶紧摸了摸自己这张好看的皮囊,周梨却已经擒住他的手腕急切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是未老先衰么,耳朵这么不灵光,”哥舒似情翻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道:“我方才在山下看到那姓江的小子了,他正要渡桃花坞……”   话还没说完,周梨已放开了他,飞也似的往山下急奔。   哥舒似情挑眉,心道:“果然是想嫁人了。”   春风拂面,山中一片翠绿嫩黄,周梨使了轻功不停往山下掠,风掀起她的衣裙,她如一只振翅的飞鸟。   天边白云温柔浮动,行至那片桃花坞,她急切地解开木筏,竹篙一点,点碎了如镜的水面,在两岸的桃花中轻快地穿行。   这时节,桃花开得正盛,无数花瓣从枝头震落,飘与水面,映衬得她面容粉妆玉琢。   周梨睁大眼睛,在桃花坞里寻觅江重雪的身影。   算时间江重雪不该这么早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哥舒似情故意消遣她。   周梨一时未找到江重雪,在水中急得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逢这时,木筏尾端被重力轻轻一撞,周梨回过头去。   江重雪自一丛芦苇叶后点篙而来,两只木筏撞在了一起。   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愣了神,呆呆地望着他。   江重雪的确不该这么早回来,他未曾与大军同行,而是孤身一骑,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地率先赶回来了。   不外乎是想念周梨了。他思念如狂,想在最快的时间里,见到她。   江重雪轻轻眨了眨眼睛,见周梨没有反应,当先笑了起来。   他笑时背后桃花纷纷落下,剑眉轻扬,勾起三分弧度的嘴角异常邪气,道:“在下江重雪,听说这里有一位叫周梨的姑娘,周公的周,梨花的梨,你可认识她吗?”   周梨蓦地笑了。   两岸桃花缤纷,头顶长空晴明,阳光轻薄地落下来,在水面碎成斑驳的光影,风起时吹皱碧波。   周梨看见江重雪红装浓烈,翻飞的衣角胜过桃花,而那张邪气漂亮的面上流光溢彩,令人心折。   青山绿水,斯人已至。   多少年前,那个大雪的夜晚,红装背刀的少年掘开层层断木,望见了下面仰头向他求救的少女,这一望,从此便是一生。   江重雪向她伸出手来,周梨便安心地把手交给他,温柔道:“我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全部完结,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所有大佬们,谢谢支持,鞠躬。   有缘的话我们下篇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