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鸾凤孽 作者:桃花照水   【文案】   四年前一场宫变,她被迫女扮男装,替兄长登上帝位。   为报兄仇,她不择手段,赶尽杀绝。   他与她相伴五载,却始终未得她卸下心防。   一朝事变,她与他恩断义绝。   恶紫夺朱,他最终惨死他手。   传闻有香名为还魂,能起死人,肉白骨。   这所谓还魂香,真的能令故人复生,覆水重收么?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主角:宋卿鸾 ┃ 配角:段尧欢,周怀素,雪影,庄青未,摇蕙 ┃ 其它:宋卿鸾,周怀素,段尧欢 ============ 第1章 密探所得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推文】   《夫君你可不能死》by水墨染 #夫君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超甜治愈古言,已肥可撸   【隔壁新文】车祸身亡的赵漾被意外绑定了一个系统,为了续命加找回因为车祸失去的记忆,她不得不穿越各个世界完成任务。   从此赵漾在各个世界开启了虐渣男前任,撩男神,走上人生巅峰的炫酷模式~   副本:   ……   1.【花瓶女是逆袭娱乐圈——被霸总抛弃后,我左手抱着当红小鲜肉,右手拿着影后奖杯。】   2.【黑丑胖“笑话”逆袭变校花——被校草甩了之后,我逆袭成了一中校花,撩到了年级第二并成为了年级第一。】   3.【破产千金重回豪门——被心机男算计破产后,我转眼成了豪门夫人。】   4……   5……   暮春时节,园中的芳华已谢了大半。   宋卿鸾右手握着一把金丝剪刀,微微弯腰,左手随意拨弄着眼前一丛开得正艳的紫色芍药,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轻笑道:“我说怎么如今园中的牡丹海棠都相继开败了,原是自知不及芍药风华,早早羞花了,唔,小全子,你觉得朕的这丛芍药开得如何啊?”   身后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匆匆瞟了一眼芍药后,立时满脸堆笑道:“芍药一种花姿本就艳丽,平素粉白二色艳丽中又融之素雅,形态气质俱佳,奴才已奉为神品,今日得见圣上的这丛紫色芍药,才知这艳紫一色虽不及粉白二色素净,但以艳衬艳,竟将其花本身的艳丽妩媚发挥的淋漓尽致,堪称绝品啊。”   “哦?”宋卿鸾慢悠悠地直起身来,回首看了小全子一眼,展颜一笑道:“照你这么说,朕的这丛花竟全是好看在‘色’这一字上了?”言罢垂眸把玩手中剪刀,又是微微一笑。   小全子发痴地看了宋卿鸾一会,连忙把目光移向别处,强自吞了一口口水,心跳却依然犹如擂鼓,心想:这紫色芍药无论再如何妍丽,却也不及圣上的万分之一。方才见了宋卿鸾一笑,他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只余色胜春花四字,险些便要冲口而出,是以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有些后怕。   他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宋卿鸾,见圣上注意力不在自个儿身上,便连忙抬手擦拭了额上冷汗,也将心中的大不敬念头给压了下去。   倒不是这小全子如何色胆包天,敢对着当朝九五之尊的容貌生出许多绮念,实在是这宋卿鸾的姿容过于艳丽,并非秀丽婉丽,乃是明晃晃的艳丽,那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眼波流转间极是妩媚动人,一眼望去,美得令人心惊。   因此尽管小全子在宋卿鸾身边侍奉已经有些年头了,可不经意间目光相碰,仍会有些失态。宋卿鸾手指缓缓摩挲着金剪手柄上的细微纹路,抬眼又去看那丛紫色芍药,略一蹙眉道:“好看是好看,可这花开得太盛太茂,枝蔓不堪重负,养分也供应不足,长此下去,于花无益。说着虚虚地剪了几剪子,莞尔笑道:“就让朕来帮你们修剪修剪。”   话音刚落,不防前头朱墙上忽然蹿下一道人影,着实把小全子吓了一跳,宋卿鸾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望了来人一眼,说道:“小全子,你先退下罢。”   小全子自然不敢逗留,见来人是四大影卫之首的风影,知道他必然是有要事同圣上禀告,连忙行礼告退了。   小全子离去时也携了一众在旁侍候的宫婢太监一同离去,一时间这偌大的后花园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卿鸾从枝蔓间拈起一瓣散落的芍药,放在唇边吹送了出去,开口说道:“再有一刻就是早朝了,你急急地挑这个时候来,莫不是昨晚在杜相那里探听到了甚么了不得的消息?”说着还不待他开口,便伸出食指‘嘘’了一声,古怪笑道:“慢着,先让朕猜一猜,唔,这杜衡杜丞相向来喜好风月之事,可如今年岁已高,色心却未减,既是昨晚发生的事,该不会是他壮阳药物补食的太多,昨晚气血上涌体力却不支,就这么死在床上了罢?若真是如此,那杜衡这个老匹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是此事若传了出去,免不了成为天下第一笑柄,哈哈……”   风影忍笑道:“只怕要令圣上失望了。”   宋卿鸾倒并未流露出甚么失望神色,只收了笑容,淡淡道:“说罢,究竟是什么事?”   “是有关段太傅的。”   宋卿鸾闻言神色一顿:“哦?”   风影正色道:“圣上命属下日夜监视杜衡的一举一动,属下昨晚亲耳听到他与他长女杜莞商议,说是要将她许配给段太傅,怕是今早朝堂便会向圣上提及此事,属下因此特来禀报,望圣上尽早想好应对之策。”   “他真这么说?”宋卿鸾深吸一口气道:“杜衡这个老匹夫,实在欺人太甚。”   风影问道:“未知圣上有何打算?”   宋卿鸾“哼”了一声,举起剪刀穿入繁盛花丛中:“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到底这天下是姓宋的,这杜衡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言罢手上的剪刀猛地一开一合,竟生生地将枝上那朵最为艳丽的芍药给剪了下来。   紫色芍药从枝头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宋卿鸾扬手扔了剪刀,负手从风影身旁走过,忽然停住脚步,想起一事,转头笑问他道:“怎么雪儿还不回宫?这么些时日了,他在外头还没玩够么?他那性子,当心别出什么事才好。”   风影摇头苦笑道:“圣上圣明,我那小师弟又摊上事了。若非如此,他心中挂念圣上,一早便回宫了,哪里会捱到今日。”   宋卿鸾点头笑道:“也是,他从小到大,还没离开过朕这么长时间。”又道:“说罢,他又闯甚么祸了?”   风影叹口气道:“好像是沈将军的一位小姐摆了擂台招亲,以武艺择婿,我那小师弟不知死活,竟也上去打了擂台,结果比武胜了人家姑娘却不肯履行婚约,眼下正被沈家人困在沈府出不来呢,也是活该。”   原来前些日子沈将军的千金在长安街上举办了一场比武招亲,说是只要哪个男子能打得赢她,无论对方家世背景如何,有无婚配,她都愿委身下嫁。那沈小姐生的标致,出身又好,上台比武者自然是多不胜数,可偏偏那沈小姐武艺十分高强,一连上台数十位英雄,全都被她打下了擂台。雪影自恃武功不弱,但料想与她仍有差距,想着与她切磋一番也无妨,禁不住心痒,也上了擂台,不料才过了三招,便轻轻松松将那沈小姐打败了。比武既胜,那沈小姐便说要嫁给他,雪影大呼上当,万般不肯,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他打他们不过,被他们困在沈府,沈小姐扬言道:除非他答应娶亲,不然绝不放他出来。雪影因此数日未归。   宋卿鸾道:“沈将军,可是那个常年镇守边境,如今刚回京不久的沈正清?”   风影回道:“正是此人。”   宋卿鸾道:“难怪他不识得雪影。”笑骂道:“好个沈正清,这般欺负人。”又看向风影道:“你既知事情原委,想必已经命人见过他了,或是从他出宫起就一直派人跟着他,你这么关心他,那怎么不想法子救他出来?”   风影道:“总该叫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宋卿鸾笑道:“要朕说,这苦头没必要吃,这记性也无所谓长。”又道:“你且派人去将雪影救出来,就说是朕说的,叫他回宫之后好好休养,不必担心,后事朕自会帮他摆平。”   风影闻言并不意外,却终归有些懊恼:“可是圣上……这事毕竟是小师弟理亏,您这样做……”   宋卿鸾道:“理亏?怎么会是雪影理亏呢?朕一会就下旨给那位沈小姐赐婚,赏她一门上好亲事,以报她爹多年镇守边境之功。天子赐婚,她焉有不从之理?可一女不能嫁二夫,她既领了朕的赏,那便再不能嫁雪影了。这样一来,悔婚的人便是她,你又怎么能说是雪影理亏呢?”   风影皱眉道:“圣上您太宠着他了,这些年来他无法无天,恕属下直言,全因您过分宠溺……”   宋卿鸾不以为意道:“朕就是宠着他了,那又如何?若说从前朕还有顾虑,可如今朕是天子,只要朕在位一天,他哪怕把天给捅破了,也有朕顶着。”一面提步往前走了:“好了,朕该去上朝了,你也自去忙你的罢。”   风影连忙应道:“是。”见前方宋卿鸾的背影愈来愈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第2章 赐婚   金銮殿内,宋卿鸾略一咳嗽,沉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杜衡果然上前一步,对着宋卿鸾深鞠一躬道:“回禀圣上,臣有本启奏。”   宋卿鸾眉毛一挑:“讲。”   杜衡道:“圣上自登基以来未曾立后,连妃嫔也无,整个后宫空无一人,若说前些年圣上年纪尚小,立后纳妃之事可暂缓行之,可如今圣上已年满十八,老臣惶恐,恳请圣上为皇室血脉着想,早日择选秀女,充盈后宫。”   他有此一举倒是出乎宋卿鸾的意料,宋卿鸾冷笑一声道:“杜相莫不是连后宫之事也要插手?”   杜衡俯身恭谨道:“老臣也是为了圣上,为了宋家祖宗基业着想。”   宋卿鸾道:“这事就不劳杜相操心了,朕如今还没那个打算,且往后搁置了罢。杜相若是担心皇室血脉,呵,不是还有承瑾么?他是大哥所出,朕的嫡亲侄儿,眼下他虽然年幼,但朕早已打算日后将皇位传给他,朕是体弱多病不假,杜相若是担心朕哪天撒手人寰,来不及交代身后事,以致天子之位空悬的话,朕现在就可以下诏立承瑾为太子,这下你可满意?”   杜衡惶恐道:“臣不敢!”   宋卿鸾冷哼一声道:“那就劳烦杜相往后休要再提此事。”抬眼扫视一番道:“其余卿家可还有本上奏,若是无事……”   偏杜衡此时又开口道:“启禀圣上,老臣还有一事上奏。”   宋卿鸾心中不耐,想起先前风影所言,料想杜衡此刻必要奏请赐婚一事,只觉心中烦躁更甚:“甚么事?”   杜衡抬头看了宋卿鸾一眼,拱手道:“说来惭愧,这原本是老臣的家事,本不应该放在朝堂上来讲,但此事事关小女的终身幸福……老臣想请圣上做主,下旨给段尧欢段太傅与小女杜莞赐婚。”   一语既出,朝野哗然。众臣面面相觑,皆屏了呼吸。   段尧欢闻言一怔,连忙抬头去看宋卿鸾,见其神情自若,并无异样,仿佛事不关己,虽明知宋卿鸾决不会应允此事,但此刻也不由得心慌起来,叫道:“圣上!”   宋卿鸾循声向他望去,见他一脸紧张之色,不由心情大好,微笑道:“太傅莫急,且听杜相如何说。”   杜衡道:“小女杜莞仰慕王爷已久,其虽无倾城之貌,但也生的温婉秀丽,今年方十八,琴棋书画皆有小成,兼之家世清白,与王爷亦可算得上门当户对,若能得圣上赐婚,成其姻缘,亦不失为一桩美事。”看了段尧欢一眼道:“况且王爷如今也已二十有四,平常王公这般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可王爷至今尚未婚配,如今民间流言四起……王爷正好借这桩婚事一证清白,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宋卿鸾听他话中有话,“哦?”了一声,说道:“流言?还未请教杜相,究竟是何流言啊?”   杜衡面露难色:“这……”   宋卿鸾慢条斯理地笑道:“杜相吞吞吐吐,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不妨让朕猜上一猜,你今日先是劝朕选秀入宫,后又求朕赐婚太傅,还说什么‘流言四起’,什么流言?说朕与太傅分桃断袖,罔顾人伦?”慢慢收了笑意:“岂止是民间流言四起,恐怕就连朝野上下,也早已议论纷纷了吧?”   群臣闻言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呼:“微臣惶恐!”   宋卿鸾略一抬手道:“起来罢,这些不过是民间无知小民的妄言,你们都是朝廷选拔上来的人才,是国之栋梁,怎可同小民一般见识,听风就是雨的?”   底下群臣高喊道:“微臣知罪”,陆续站了起来。   杜衡率先说道:“圣上与王爷的圣名怎能容人玷污,圣上放心,老臣一定将造谣之人绳之以法,以国法论处,只是……只是王爷确已到了成婚年纪,若迟迟未有婚配,难免招人猜忌,不如……不如就请圣上赐婚,也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宋卿鸾笑道:“要朕赐婚,啧,杜相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合着只要太傅娶了你女儿,就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了?”沉吟道:“其实要朕答应赐婚也行,只不过令千金嫁过去之后,只能委屈做妾,未知杜相介意与否?”   杜衡闻言脸色一变,勉强笑道:“敢问圣上这是为何?王爷正妃之位尚自空悬,何以莞儿只能屈于做妾,难不成我杜衡的女儿还配不上这王妃之位么?”   宋卿鸾轻笑道:“诶,杜相息怒,并非是朕瞧不起令千金,有意刁难于你,实在是先皇之命不可违啊,众位爱卿难道都忘了鸾凤公主了么?”   众位大臣闻言皆有些感慨,鸾凤公主,与圣上一母同胞,皆由先皇后所出,是当今圣上的孪生妹妹,与圣上容貌一般无二,不过龙凤之别。然其早在四年前齐王叛乱一战中便已亡故,不单单是她,当今圣上的两位哥哥,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一同命丧此间,幸得三皇子留存于世,宋国才后继有人。   杜衡皱眉道:“臣自不敢忘,只是不知公主殿下与小女婚事有何干系?”   宋卿鸾道:“众位爱卿是否还记得,先皇在世时,曾为公主赐婚,招太傅为驸马?”   杜衡沉吟片刻:“确有其事不假,只不过当时还未及完婚便赶上齐王叛乱,殿下她……”皱眉道:“眼下殿下已过世多年,又怎可……难道要王爷为她终身不娶?”   宋卿鸾道:“终身不娶倒不至于,只不过当年毕竟是先皇赐婚,虽说后来因种种变故并未成婚,然先皇金口已开,岂有收回成命之理?这鸾凤公主不论是人是鬼,今后都是太傅的正妃了。如今杜相你要朕给太傅赐婚,将令千金许配给他,诚然令千金堂堂丞相之女,身份尊贵,可公主毕竟金枝玉叶,难道竟要公主为令千金让出这正妃之位么?”   杜衡咬牙道:“臣不敢。”   宋卿鸾愉悦道:“那好,此事便就此作罢。”一面起身走下殿去,身后有太监尖声道:“退朝!”   群臣纷纷散去,只余杜衡仍驻足原处,户部尚书李道元一向是他的亲信,此时见他脸色不善,便上前劝解道:“圣上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能懂什么,您也知道圣上与段太傅关系非比寻常,您要将他二人拆散,那圣上自然不乐意啊,这才同您闹了两句,您犯不着生气,不值当。”   杜衡叹气道:“今非昔比,你还当圣上是当年那个初登大宝,凡事都需倚仗我等的小儿么?如今圣上羽翼渐丰,怕是不好掌控喽。”一面甩袖离去。 第3章 制衡   朝露殿内。   熏炉里点了香,宋卿鸾侧躺在榻上,望着那丝丝白烟出神,忽然开口道:“日子过得真快,四年时间转瞬即过,再有三天就又是三哥的忌日了,三哥一向喜欢清静,朕这次也不打算带旁人前去祭拜……”回头望向身后的段尧欢,说道:“不过太傅,届时你与我一道么?”   段尧欢闻言一怔,目光转向别处,沉吟道:“今年因京城疫情爆发之故,会试被迫延期至今,现如今疫情得以缓解,春闱一事也该尽早筹备起来。今年主考官吏部尚书崔大人正约我在三日后于他府上商讨相关事宜,我……我怕是走不开身。”   宋卿鸾看他一眼道:“既然太傅有约在身,那我也不好强求。只是三哥从前最敬重的就是太傅你了,你得了空记得前去祭拜。”一面坐起身来。   段尧欢轻轻“嗯”了一声,也随宋卿鸾坐了起来:“这个自然。”一面将宋卿鸾搂进怀里,柔声道:“三皇子早已过世多年,这毕竟是往事了,你也别太过伤感。”   宋卿鸾静默不语,只缓缓闭了眼,似乎是在回忆往事:“说起来大哥二哥的忌日也都在同一日……他们要比我三哥好上许多,起码他二人能以皇子身份,堂堂正正地藏在园陵东侧,可怜我的同胞哥哥却要以我的名义,仅以公主之礼偏藏于园陵西侧……”   段尧欢不无疼惜地道:“卿鸾……”   宋卿鸾转头看着段尧欢,伸手抚上他的面容,指尖从他眉梢处轻轻划过,轻笑道:“这话说回来,我之所以能够登上皇位,多亏了太傅的英明决断,否则如今这天下怕是不复姓宋了。”   段尧欢闻言神情一黯,苦笑道:“我如今回想起来,竟也不知当时所为究竟是对是错,若是从大局出发,那当日之举自然是再明智不过,可若只论我个人私欲,我却总是有些后悔,后悔叫你坐上了这个位子……”双手捧了她的脸道:“其实卿鸾,什么富贵荣华,世袭王位,我全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同你一起,在江南烟雨之地置一处宅子,就我们两个,从此再不理会旁的人事。”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宋卿鸾却只是笑道:“太傅此言差矣,不登帝位,只怕我们的日子没这样好过……”说着微眯起眸子,恨声道:“况且当时情境,若我不冒用三哥身份登基为帝,只怕我宋家的江山便要落入他人之手,而我一介女流,无大权在握,自顾尚且不暇,又谈何替兄长报仇?”一双眸子陡然睁大,里头光芒炯炯,竟是迸射出刻骨恨意:“太傅难道忘了,当初三哥是如何惨死的么?”   段尧欢被她目光所摄,竟不敢直视她:“可……可齐王早就死了,是你亲手……你也算是替三皇子报了仇……”   宋卿鸾冷笑道:“一个齐王怎么够,他们一个个的,我全都不会放过。”   段尧欢心头一惊,低声道:“你……你是说杜衡他们?”   宋卿鸾道:“不错,当日齐王叛乱,杜衡持骑墙观望之态,并教唆李广义按兵不动,使其迟迟不发兵剿灭叛军,间接导致三哥被害。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们算。”又道:“还有那个李道元,他向来是杜衡的心腹,早年经常出入齐王府,替齐王与杜衡牵线,这件事,也少不了他的份。”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后来风影他们为我查探得知,但我虽知个中实情,无奈杜衡老奸巨猾,我始终拿不到确切证据,加上那时我初登帝位,处处受制,一直动他们不得,这才留他们至今。可如今不一样了,眼下我这皇位已然坐稳,凡事无需诸多忌惮,只等时机成熟,便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更何况,我对那个杜衡,也实在忍无可忍了!”   段尧欢道:“你是指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   宋卿鸾“哼”了一声:“那个杜衡,实在可恶至极。”看向段尧欢道:“太傅,你说杜衡他为什么要朕给你和杜莞赐婚?”   段尧欢道:“左不过是想借机拉拢我,或是在我身边安插个眼线,就跟他方才在早朝上,奏劝你招秀女入宫一个道理——他不是,有四个女儿么?”   宋卿鸾双手圈住他的脖颈,笑道:“太傅只说对了一半。”   段尧欢笑着去蹭她的鼻尖:“哦?愿闻其详。”   宋卿鸾道:“杜衡是想借选秀之名将他女儿送进宫不假,也确实想借此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一方面拉拢讨好我,借后宫之力巩固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可求朕将杜莞赐给你,却不是那个意思了。朕听说,杜衡四个女儿中他独独偏爱长女杜莞,对另外三个女儿视若草芥,只对杜莞爱若珍宝。试问他怎么舍得将杜莞当做一枚棋子,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葬送爱女的终身幸福呢?除了送进宫的那个,他不是,另外还有两个女儿么?他完全可以从中择其一啊,何以要牺牲杜莞呢?”   段尧欢闻言不由皱眉道:“那照你这么说,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何?”   宋卿鸾略一挑眉:“还能为何,不就是为了成全爱女的一个心愿喽。你也听到了,他说,‘小女仰慕王爷已久’。太傅,杜莞她喜欢你。”似笑非笑道:“说吧,太傅你跟那个杜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段尧欢连忙分辨道:“卿鸾,你不要乱想,我跟那个杜莞,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已经‘仰慕多时’了?呵,太傅,你不会要跟我说,你跟那个杜莞,连面都没见过吧?”   段尧欢道:“就只有一面之缘,我如今连她长什么样都已经不记得了。卿鸾,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么?我生生世世都只爱你一个,绝不会变。”   宋卿笑得有些虚幻:“是么?”   段尧欢紧张道:“怎么,你不信?”   宋卿鸾笑着摇了摇头:“有时候信,有时候,又不太敢信。”   段尧欢眼神一黯,勉强笑道:“我不骗你——你究竟,要怎样才肯信,是非要我将心掏出来给你看么?”   宋卿鸾道:“那倒不必……你方才说爱我,究竟有多爱呢?”   段尧欢叹了口气,双手捧了宋卿鸾的脸庞,在她唇上虔诚地印下一吻:“没了你,我就活不了了。”   宋卿鸾见他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眉目流盼间欲语还休,仿佛含着绵绵情意。俊美无俦的容颜近在咫尺,她心中一动,倾身上前吻住了他:“我也爱你,太傅。” 第4章 缠绵   段尧欢一时心中欢喜无限,立时反客为主,狠狠吻住宋卿鸾,一面轻柔地将她放倒在榻上,细致缠绵地吻过她的眼睛鼻管,及至落到唇上,又极温柔地吮吸舔舐,一路辗转而下,一味地爱怜疼惜。   宋卿鸾在情/事上其实并不如何主动,一贯是一种慵懒的姿态,只在意乱情迷时发出舒服的喟叹。   这场情/事来得异常激烈,结束时宋卿鸾大汗淋漓,终于伏在段尧欢怀里沉沉睡去。   她却睡得并不安稳,梦中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仿佛把她十四岁那年几桩刻骨铭心之事又一一经验了遍。   她梦见那年雪天,段尧欢在红梅树下笑着接了她的手,对她许下“白首之约”;梦见先皇看穿了他二人间的情意,下旨给他们赐了婚;也梦见了那夜齐王带兵入宫,大开杀戒,她侥幸活命,却从雪影口中得知宋折卿的死讯,得知他是如何被他们折磨致死,那一刻她是怎样的几近崩溃,许下毒誓定要教他们血债血偿。   齐王是先皇幼弟,向来狼子野心,先皇驾崩时太子宋折卿远在边疆,快马加鞭需五日才到京城,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二两位皇子早前命人下毒谋害三皇子,事情败露之后俱已被废,因此期间便由齐王暂代朝中事务,直至太子回京登基。   不料太子回京当晚齐王便举兵叛乱,李广义援军迟迟不到,宫中御林军只能抵挡一时,等到段尧欢同他父亲带兵勤王时,宫中情势已十分危急。   段尧欢的父亲段世流与宋高帝有过命的交情,曾随先皇出生入死,数次在战场上救了先皇的性命,先皇感念他的恩德,特封他为异姓郡王,王位世袭,并且战事平息之后并未收回他的兵权,许他持有兵符。   当时段世流带兵阻截城外叛军,而段尧欢则赶赴宫内平乱。其时宋卿鸾正怀抱着宋承瑾,与他瑟缩在床榻一角,忽闻有人破门而入,身旁雪影听到动静连忙拔了佩剑,一面与她嘘声道:“公主你且待在这儿,切记不要发出声音,我出去看看。”其时雪影亦不过个孩子,然而究竟宋卿鸾从未经历过此等变故,在那种时候,分外依赖于他,当下轻轻点了头。却听来人高呼道:“公主?公主你在哪里?”分明是熟悉至极的声音。宋卿鸾狂喜道:“是太傅,是太傅!”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段尧欢扶了她的肩仔细察看,关切道:“公主,你怎么样,身上可有伤着?”宋卿鸾摇了摇头,抽泣道:“太傅,我害怕……”段尧欢心痛难当,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了泪痕,将她搂在怀里道:“不怕,有我在……是我不好,我来迟了,教你受苦了……”   这时风影他们三个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与宋卿鸾道:“公主放心,采薇宫外面的叛军已全部被段太傅的人马剿灭了,我们安全了。”她至此松了口气,抬头看着段尧欢,虚弱地露出一丝笑容:“那就好。”怀里的宋承瑾仍是熟睡着,睡梦中犹自咂着嘴,仿佛外头的惊天巨变同他没有一丝关系。   宋承瑾是她大哥所出,便是她的亲侄子,尽管她同她大哥二哥一向不和,自出了那件事后更是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可她并未将对兄长的不满怨恨迁怒到这个孩子的身上,反而对他关怀宠爱备至,她大哥被废后她索性将他接来了采薇宫,由她亲自照看。究其原因,她何以对他如此偏爱,其实说来可笑,不过是她常常对雪影说的那句“雪儿,看,他两岁时的样子简直和你那时一模一样”。   段尧欢也随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他,轻抚了他的脑袋,有些感慨地说道:“幸亏小皇孙他在公主这儿。”宋卿鸾闻言一怔,伸手去握承瑾的小手,轻轻地搓弄着他的手指,说道:“大哥他……他出事了,是不是?”又道:“大哥和二哥一向一起行事,大哥既出了事,二哥也必然不能幸免,他们两个都已经被齐王杀了,是不是?”   段尧欢道:“齐王叛军一杀入宫中,两位皇子便急着出去归顺,谁知……齐王竟下令把他们给杀了。”   宋卿鸾忽然不安起来,急着确认道:“外头叛乱已经平息了吧?那些乱臣贼子都已经死了吧?”语无伦次道:“大哥二哥他们,他们是自己找死……可三哥不会的……太傅既然能来这救我,那应该早就将三哥救出来了吧?三哥他没事,是不是?”   段尧欢目光闪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她,正在此时段尧欢的副将沈夜快步奔走了进来,神色慌乱地叫道:“小王爷!”段尧欢猜到事态有变,忙制止了他,带他走到另一旁,沈夜附耳与他说了,段尧欢闻言神色大变,连忙过来与宋卿鸾叮嘱道:“公主,你待在这儿哪里都不要去,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一会就来找你。”说完不待宋卿鸾出言询问便与沈夜匆匆离去了 。   宋卿鸾心下不安,看着雪影道:“怎么办,雪影,你说我三哥会不会出事?”   雪影宽慰她道:“不会的,采薇宫距离宫门要比东华殿远得多,段太傅既然赶得及救你,势必在这之前已经将太子殿下救下了。太子殿下是未来天子,段太傅岂会懈怠营救?公主你就放心罢。”   宋卿鸾连连点头道:“对,对,是这个道理,三哥一定平安无事……”又皱起眉头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心慌的厉害,雪影,我还是不放心,你快出去替我打探一下。”雪影于是同风影一道出去了,另留云影,霜影留在原处。等待的时间其实并不如何漫长,宋卿鸾却觉万分煎熬,宋承瑾早已交给云影抱着了,她于是来回在殿内走动,明明一宿未睡,却仿佛根本不觉疲倦似得。   好容易见他们一行人回来了,宋卿鸾来回在他们身后张望:“三哥呢,啊?”探询的目光从段尧欢扫到雪影,却始终未得回复,她不敢置信似得,慌乱地自我解释道:“原来三哥还在东华殿么,我这就过去找他……”段尧欢拦了她道:“公主,太子殿下他……他已经不在了……”宋卿鸾脑中轰的一声,一瞬间天旋地转:“你,你说什么……”   段尧欢道:“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怎么会来不及?你都来得及赶来救我……”失神喃喃道:“难道在你来救我之前,三哥他……他就已经没了?“见段尧欢轻轻点了头,终于忍无可忍,将一腔悲痛全部发泄出来,她厉声责问他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刚才我问你的时候怎么不说话!”段尧欢却不敢看她,愈发地沉默不言。   宋卿鸾一把将他推开,便要往门外走去:“我要去见三哥,我要去见他……”却被雪影一把从身后抱住道:“别去,公主,你别去,你不会想看到的……太子殿下也不会想让你见到他那副样子的……”   宋卿鸾打了个寒颤,忽然停止挣扎,怔怔地道:“三哥他,他是怎么死的?”   雪影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低低呜咽道:“我抓了齐王的一个小兵来问……是被奸……奸/淫致死的,先是齐王,再是他的手下亲信,然后按照军中品阶高低……”宋卿鸾忽然尖声叫道:“不要说了!”   雪影将她转过身来,见她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滴地犹自往下落,是无声地嚎啕,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公主……”   宋卿鸾目光仍是怔怔的,微动了下嘴唇:“三……三哥他……”抬眼看向雪影道:“可三哥他明明是男子啊……而且……而且再怎么说,齐王……齐王也是他的亲叔叔啊……”雪影闻言只是低头不语,咬了嘴唇暗暗隐忍。宋卿鸾忽然怪叫一声,撕心裂肺道:“畜生!”慢慢瘫软在地上,哭道:“三哥……”雪影俯身抱着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宋卿鸾靠在他怀里,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牙齿深深地嵌进皮肉里,她却丝毫不觉地痛,一双眸子寒芒湛湛,里头是浃髓沦肌的恨毒,她渐渐咬破了皮,鲜血缓缓渗进嘴里,是腥甜的味道,她一字一句地道:“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 第5章 往事   叛乱已然平息,然而太子一死,朝野必将动荡,所幸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并不多,段尧欢马上下令封锁消息,又将一干残余叛党全部灭口,只活捉了齐王,将他秘密囚禁。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但眼下他却面临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宋家一脉到如今只剩下宋卿鸾与宋承瑾二人。   宋承瑾年仅两岁,而他父亲虽然手握兵权,在此次叛乱中亦立下头功,但他向来不问朝事,宋承瑾一旦登基,朝中大权必然会被杜氏一族完全掌握,到时候宋家基业恐会不保。可惜宋卿鸾身为女子,注定不能继承大统。   他看着她,见她依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靠在雪影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他此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她一贯爱笑,眉目间总是神采飞扬,是一种近乎飞扬跋扈的明艳,而眼前她隐忍沉默,不发一言的样子,其实更像宋折卿。   段尧欢心头突地一跳,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眼前竟浮现出宋折卿的影子。他想起她与宋折卿是孪生兄妹,容貌相似到几乎无法辨别,她是妩媚艳丽中带了几分英气,而宋折卿是不似男子的美若好女。亲密如他和宋卿鸾,自然可以区分出二人的细微差别,但若换做是别人呢?   他的心砰砰直跳,一步一步走到宋卿鸾身边,俯身握住她的手道:“公主……”她怔怔地抬起头来,他看着她,喉头有些发涩,稍一停顿,到底还是开口试探道:“公主,以当前形势来看,小皇孙一旦登基,势必为杜相所挟持,为了宋家的江山,你……你敢不敢代替你三哥女扮男装登上帝位,待几年后宋小皇子能够掌权,再退位于他?”他想她断然不肯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她决不会去做,他在等她开口,等她开口拒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带她一起离开。   不料宋卿鸾在短暂的惊诧过后,却异常坚定地道:“敢,有什么不敢的,太傅说的对,我应该为大局考虑,何况不坐上那个位子,我拿什么来为三哥报仇?”   段尧欢不料她竟会如此决绝,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然后终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宋卿鸾在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中沉沉浮浮,只是挣脱不开,耳边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卿鸾,醒醒……”混沌黑暗中忽然照进一丝光亮,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猛地朝这亮光奔去,终于冲破了重重黑暗。   再睁眼时所见依然是明黄的帐顶,微转过头,正对上段尧欢的一双眼睛,他眉头微微蹙起,一脸担忧关切,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道:“又魇着了?”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段尧欢便连忙过去扶她,她靠在他的怀里,轻轻道:“不过梦到些往事罢了。”段尧欢心中猜到几分:“又梦到了?”将脸贴在她的发顶上,她的头发极长,平素挽了发髻不如何能显见,此时披散在床上便犹如一帘瀑布,他轻轻撩起一束,乌黑发丝便从他指缝空隙中滑了出去,他隔着头发亲吻了她的脸颊,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不教你经历生死别离之苦。”   宋卿鸾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叫道:“素月。”她的记性其实并不好,但这样的梦境四年间已出现太多回了,当日之事历历在目,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素月是由段尧欢挑了送进宫来侍候她的,此前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这时听到传唤便连忙入内,小心地将汤药呈给了她,她瞥了眼黑漆漆的药汁,不由皱起眉头。   她其实最厌恶喝药,只因为怕苦,而她自小多病多灾,偏又免不了喝药,因此便愈发痛恨,仿佛受刑,但眼前这碗药,她却不得不喝。   左右都要受苦,一口气喝完其实最为明智,宋卿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往往勉强喝了几口便要稍作停顿,以此缓和苦味,却往往愈发地苦,一碗药喝完已是满头大汗。素月接过药碗,行礼退下了。   段尧欢其实最看不得她受苦,但要他从此不再碰她,却是万万做不到的,只因她明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却总是抓不住她,仿佛之间隔了一层雾,对面朦胧是她的身影,可雾气缭绕飘散,他甫一伸手,她已倏忽不见了。只有在那种时刻,他们肌肤相贴,他才真切感受到她是属于他的。   她见他双眉紧蹙,神情黯然,怔怔地不知在想些甚么,便笑道:“其实只有一点苦,只不过我从小药喝怕了,最受不得这药味,倒不全是因为苦。比起我平常喝的那些,这个仿佛蜜饯,真算不了甚么,真的。”   段尧欢被她的话逗笑了,从背后搂住她道;“我真不愿你喝这些……其实,我一直想有个和你的孩子,有了孩子,你就跑不了了。”   宋卿鸾笑道:“是么?”   段尧欢笑着“嗯”了一声:“连名字我都想好了,有好几个呢,你要不要听?”   宋卿鸾摇头笑道:“不必了,等真有孩子了,你再告诉我也不迟,太傅,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段尧欢沉吟道:“可我那几个名字个个都很好,让我只择其一却是万分为难,倒不如一并用上。”   宋卿鸾笑道:“恐怕我生不了许多。”忽然幽幽地道:“不会等太久的……等杜衡他们全都死了……等他们统统都死了,我的噩梦也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慢慢笑了起来:“太傅,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父皇那儿,之后不久父皇便聘你做我的太傅……后来你便同我一起,到如今也已有四年之久了……”话锋一转:“四年都等下来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我不急,多久我都等你。”他在她耳畔笑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放手。”又改口道:“不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样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此刻由他讲出来,是情人之间的呢喃,他笑着含了她的耳垂,将她搂的愈发紧了。 第6章 祭拜   这日下朝后,宋卿鸾换了身素服,便打马去了园陵,随行只带了几名侍卫。   其时正是淫雨霏霏,园陵后山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此时枝叶浸了雨水,愈发显得苍翠欲滴。宋卿鸾抬头向四周望了一圈,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马背,身后侍卫亦纷纷下马,手拎着漆色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卿鸾身后。   宋卿鸾转身从侍卫手上接过食盒,沉声道:“你们便在这守着吧。”   侍卫恭敬道了声是,便牵着马儿留在原地。   宋卿鸾冒着细雨走到墓前,伸手解下风帽,一张玉白面孔早已淌满泪水,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柔声道:“三哥,我来看你了。”   雨声渐大,雨水浸湿宋卿鸾的额发,渐渐顺着她柔和的脸颊淌了下来,她也不以为意,俯身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酒壶与杯盏,斟满酒后作势向陵墓一举,将酒水洒了一地。   “三哥……”宋卿鸾伸手抚上墓碑,指尖划过篆刻的碑文,微微凹陷下去:“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你……你过得好么?”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这潇潇雨声。   她目光怔怔的:“父皇,母后,三哥……你们都不在了,就留我一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如今就只有承瑾还陪在我身……三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你的死始终耿耿于怀,我……我接受不了……”忽然嘻地一声怪笑:“不过我已经替你将齐王杀了!我还没告诉你吧?本来想等将他们四个一齐杀了再告诉你不迟,但杜衡那个老匹夫……那帮人,他们命硬的很……呵,至于齐王,当初太傅要杀他的时候被我给拦了,我说交给我来处理,我要亲手杀了他替你报仇——你知道我是怎么‘处理’的么?我将他凌迟处死啦,一刀一刀,足足割了三千多刀他才死呢——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厉害。他死后我又将他挫骨扬灰,民间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么,人死后若是挫骨扬灰,便会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三哥,我这样为你报仇,你高不高兴?”   雨终于越下越大。   宋卿鸾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仍是说道:“三哥你放心,这宋家的基业我会替你和父皇守住,我会好好地把承瑾培养成材,这宋家的江山,自然只能姓宋……”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和着雨声其实并不太能听清,但那人已立在身后,将一柄伞撑在她头顶,宋卿鸾于是抬手擦拭了水渍,沉声道:“不是吩咐你们在原地守着么?”   “圣上,”来人淡淡开口:“是我。”   “风影?”宋卿鸾连忙回身:“你怎么来了?是杜衡那边又出了甚么动静?”   风影道:“并非有关杜丞相,是……是那件事。云影传来消息说,四年前那场叛乱中段太傅的副将沈夜,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宋卿鸾听了这话,不知是怎样一种心情,一颗心砰砰直跳:“你……你找到他了?”   风影摇头道:“只知他尚在人世,有人曾说见过他,云影也按他所说前去找了,却是一无所获。”   宋卿鸾竟觉松了口气:“是么?”   风影道:“虽说如今沈夜尚在人世,但眼下线索已断,这茫茫人海,要想从中找人,无异大海捞针。”看了宋卿鸾一眼道:“况且卑职认为,当年之事……并无内情,圣上……圣上不如到此为止。”   宋卿鸾闭了眼道:“不,告诉云影,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找到沈夜为止。”   风影皱眉道:“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也没什么打紧,不管十年八年,一直找下去便是。”自嘲道:“若是等我死的那日,还没将人找到,就是天意了,那也随他去。”喃喃道:“那样……也好。”   风影道:“是。”又道:“还有一事,小师弟说是没脸回来见圣上,自去精修武艺了,待到学成才肯回来。”   宋卿鸾道:“随他去,你自派人前去照看就是。”一面往前走了,又停下脚步道:“寻找沈夜一事,切记不可走漏风声,尤其不能让太傅知道。”   风影自然知道轻重:“是,圣上放心。”   宋卿鸾“嗯”了一声,道:“你就先留在这,等雨停了代朕前去陵园东侧拜祭其余两位兄长,朕先回去了。“执意将伞留给风影,径自上马离去。   等回到宫中见段尧欢早已在殿内等候,便迎上去道:“太傅。”段尧欢见她浑身上下尽皆湿透,皱眉道:“怎么淋了雨?快去换身衣服罢。”宋卿鸾道:“无妨。”但还是拗不过他,自去换了寝服。   出来后自去案边坐下,随意拣了本折子翻看,忽然“咦”了一声,一旁段尧欢问道:“怎么?”   宋卿鸾一面将折子递给段尧欢,一面说道:“这个刘玉,不过个地方知县,竟然敢上这样一道折子,也算是有胆色。”微微蹙眉道:“刘玉?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不知是否在哪里听过?”   段尧欢缓缓将折子合上,神色凝重道:“刘玉居然参了杜衡这么一本,说他暗地里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好大的罪名。”又皱眉道:“据我所知,杜衡贪污受贿,拖欠国银倒却有其事,可将谋反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未免过了些。”   宋卿鸾嗤笑道:“管他是真是假,现在满朝大臣,文武百官,有哪一个敢得罪杜衡?那杜衡一板脸一皱眉,他们一个个全都噤若寒蝉,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如今好容易有个不怕死的出来,敢参他这么一本,我还不趁此彻查杜衡一番——任他如何位高权重,这谋逆的罪名,怕也不好一笔带过。杜衡向来手脚不干净,只要能够下令将他严查,还怕查不出什么名目来么,届时即便不能置他于死地,也能给他个下马威!”   “可这样一来,只怕打草惊蛇。”   宋卿鸾冷笑道:“打蛇打七寸,我倒是觉得,那刘玉并未冤枉他,杜衡向来狼子野心,会屯兵谋反,那也不足为奇。不定我此举一击致命,将他谋逆罪名坐实,借此除去他也未可知呢。”幽幽道:“这样一来,我就又替三哥报了一份仇了。”   她说这话时嘴角噙了丝笑,眼中却隐隐有异光流动,便衬得那点笑意不见半分温情,反而愈发阴森诡异,段尧欢不由一怔,良久才道:“那个刘玉,便是前都察御史刘厚照之子。刘厚照曾与杜衡有过过节,后来遭其诬陷,被罢免官职,最终郁郁而终,想必因为此节缘故,刘玉一直对杜衡怀恨在心,所以才会有此一举。”   宋卿鸾恍然道:“怪不得……原来,是为了替父报仇啊。”   段尧欢沉吟道:“刘玉他……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宋卿鸾一挑眉毛:“怎么,原来我从前认得他?怪道这名字听着耳熟。”   “他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伴读,你应当与他有过相处。”   宋卿鸾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起来了,这刘玉的确做过三哥的伴读,不过时间不长,好像也只在宫中待了一年。不过他在的这段时间里倒是会时常过来找我,陪我说话解闷,有时还会带些外面的新奇玩意儿过来送我,那会子我们应该相处地不错。”思及此不禁有些怅然,叹口气道:“怎么是他……”   段尧欢见她神色多有不忍,因说道:“杜衡此人睚眦必报,一旦此次事败,刘玉日后必定遭其打压报复,那么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其父便是前车之鉴。”一面将手中折子放下,食指轻扣道:“刘玉太过意气用事,这份折子,我看,圣上看过便罢,勿要拿来做文章了罢。”   宋卿鸾挑眉道:“太傅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必定会输,未免太长他人志气。”又道:“况且此事是刘玉自愿为之,我可没逼他。他既然敢上这么一道折子,那必定是做好考量了的,既然如此,太傅你又何必为他操心呢?”   “可是……”   宋卿鸾抬手道:“好了,就这样吧。”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难得露出一点少年人的娇痴:“太傅既然来了,今晚就留下陪我吧,好不好?”   段尧欢心中有事,闻言只略僵硬地扯了嘴角,象征地笑了下:“好。”抬眼迎上她的目光时,却又笑着重复道:“好,我陪你。”仿佛方才不悦一瞬化去,此刻眼中尽是宠溺之意。 第7章 成全   次日早朝,宋卿鸾命人将那份折子当众念了出来,一时满朝哗然。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满脸惶恐之色,丞相杜衡脸色尤其难看。   宋卿鸾微笑着与杜衡道:“杜相的为人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想他刘玉,小小一个地方知县,敢上这样的折子,想必也是事出有因,倒不如好好调查一番,不知众位卿家意下如何?”   杜衡连忙出列,拱手回道:“圣上明鉴,老臣之心堪比皎月,断不敢存这大逆不道的心思,这刘玉是前都察御史刘厚照之子,刘厚照生前与老臣有些嫌隙,后来其因病亡故,其子刘玉便将他爹之死归怨于老臣,是以出口诬陷,还望圣上名察,还老臣一个公道。”   宋卿鸾沉吟道:“哦,这样说来,倒也不排除是这刘玉挟私报复,恶意中伤杜相。”一面递眼色于段尧欢。   段尧欢便也出列道:“启禀圣上,依臣愚见,刘玉上折弹劾丞相,而丞相又控其诬陷,其中是非曲折,一时实难判断,臣提议将此事交由刑部处理,彻查杜衡杜丞相,到时是非曲折,自有定论,若丞相实是遭人诬陷,也好证明其清白。”   宋卿鸾点头笑道:“不错,太傅言之有理,那就依……”   “圣上!”李道元忽然高喊一声,深鞠一躬道:“微臣斗胆,认为段太傅所述之法不妥。”   宋卿鸾只觉一边太阳穴隐隐胀痛,却仍是自持道:“哦?李爱卿有何高见?”   李道元道:“启奏圣上,丞相已是两朝元老,尽心尽力辅佐两位帝王,可谓劳苦功高,若只因刘玉只言片语便怀疑其有谋逆之心,恐会令朝臣寒心哪,臣以为刘玉心性偏执,是非不分,将其父之死强行归咎于丞相身上,不惜出言诬陷,上折弹劾,罪责实在是难以饶恕,臣恳请圣上将其严令逮捕,就地处决,以示公道自在人心。”   李道元甫一说完,便有另一名大臣紧随其后,跳出来说道:“微臣认为李大人所言极是。”其余大臣亦纷纷附和。   宋卿鸾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也不觉得疼,冷笑道:“朝堂之事本应由各位卿家各抒起见,相互参讨,朕倒不知道,何时众位卿家的意见竟如此一致。”   段尧欢连忙道:“圣上,臣以为丞相之事不能不查,至于刘玉,若他真的有罪也该押解进京由刑部处置,就地处决?哼,该不会是由丞相门人‘就地处决’吧,这岂不是妄动私刑?”   “太傅此言差矣,微臣如今不正是在向圣上求旨赐死刘玉么,哪里是‘妄动私刑’了?再者说了,即便是杜相私下将那刘玉惩治了,那又如何呢?太傅可别忘了,先皇曾赐丞相一柄尚方宝剑,五品及以下官员但可先斩后奏。何况这私刑动不得,难道这妄言就能说得?如此丞相清誉岂不尽毁?为了一个小小知县的只言片语,便要大肆盘查当朝丞相,你叫杜相往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你……”   “好了!”宋卿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彻查丞相之事容后再议,至于刘玉,便押解进京,由朕亲自审问之后再行定夺,退朝!”   朝露殿内,宋卿鸾将一本本折子快速翻看过去,每一本只匆匆扫了两眼便又气急败坏地合上,神情愈发烦燥,小全子在一旁心惊胆战地侍候着,提防她又突然发作。正寻思着,忽见她将手中折子一摔,怒斥道:“简直欺人太甚!”将案上一干折子一齐扫落在地。   小全子一个哆嗦,连忙下跪道:“圣上……圣上息怒啊,龙体要紧……”   宋卿鸾气得发抖:“呵,所有的折子都是要朕杀了刘玉,还杜衡一个清白,朕还没下令查他呢,就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我看,分明是做贼心虚!”   这时有小太监进来禀报道:“启禀圣上,杜莞杜姑娘在殿外求见。”   宋卿鸾一怔:“杜莞?杜衡长女杜莞?就是杜衡为之求朕赐婚,意欲将她嫁给太傅的那个杜莞?”   “是。”   宋卿鸾轻嗤一声道:“好笑,她来见朕做什么……我可不想见着她!”   小太监恭声道:“那奴才这就把她打发走。”行礼告退了。   宋卿鸾眉头一皱,喝道:“回来!”低头望着散乱一地的折子,撇嘴道:“罢了罢了,叫她进来吧,朕倒要看看,她究竟要跟朕说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小全子道:“喏,地上的这一堆,快收拾干净。”   片刻便有太监领着一名女子走了进来。   宋卿鸾上下打量那名女子半晌,并未发现其有何特别之处,只一双眼睛倒还算有几分灵气,当下微微笑道:“杜莞杜姑娘,久仰大名了。”   这厢杜莞行礼之后盈盈起身:“莞儿不敢当。”却在瞧见宋卿鸾容貌时神情为之一怔,她此前虽对这位当朝天子的容貌有所耳闻,然今日亲眼所见却仍不免心惊,暗道这少年皇帝果真天人之貌,一张脸艳若桃李,眉眼如画似描,端的是勾魂摄魄。一眼望去,竟是雌雄难辨,不由想到外间传闻其与段尧欢之间的种种,此时已信了七八,一时心下黯然,然究竟痴心,扑通下跪道:“莞儿此来,是想向圣上求一个恩典。”   宋卿鸾点点头道:“嗯……讲吧。”   杜莞叩首道:“莞儿想向圣上讨一个恩典,请圣上下旨为莞儿和王爷赐婚。”她口中的这个‘王爷’,指的自然是段尧欢了。   宋卿鸾倒也不意外,冷笑道:“赐婚之事朕一早说过,你要嫁入段王府也不是不可,不过,只能为妾。但你爹的性子你我都清楚,最要面子的一个人,即便你自个儿愿意,他也是决计不肯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杜莞道:“圣上圣明。”抬头直直地看向宋卿鸾道:“臣女此来,正是求圣上下旨赐婚,令臣女以正妃之礼嫁入段王府。”   宋卿鸾闻言挑眉:“哦?”   杜莞道:“圣上明鉴,臣女与王爷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臣女此生更是非他不嫁,求圣上怜悯,成全我二人的姻缘。”她此时为达目的,已是不择手段了,貌似深情,其实一番话说出来,真假参半,类似“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云云,不过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   宋卿鸾怒极反笑:“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呵,成全?” 第8章 刘玉   杜莞俯身叩首道:“请圣上成全!”缓缓抬头看向宋卿鸾:“莞儿知道圣上与刘玉交情匪浅,如今刘玉有难,圣上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如今群臣施压,圣上怕也是有心无力。莞儿不才,愿助圣上一臂之力。”   宋卿鸾轻笑道:“倒是有备而来。怎么,想卖朕一个人情,好让朕同意你和段尧欢的婚事?那好,你说你愿助朕一臂之力,你当真有把握能说服你爹,让他松口放了刘玉?”   杜莞道:“圣上圣明,臣女的父亲对臣女一向疼爱有加,臣女但有所求,无不应允。臣女有把握能说服我爹,让他在朝堂上主动为刘玉求情,这样一来,其余官员见情形有变,自然随之改口,如此刘玉性命可保。”   宋卿鸾若有所思道:“嗯,果真好法子。只不过既然杜相对杜姑娘你言听计从,从无违背,那杜姑娘大可直接去求你爹,让他答应你给段尧欢做妾,又何必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呢?”   “这……”   宋卿鸾笑道:“好了,朕跟你说着玩呢。我在这儿替刘玉谢过你了。”话锋一转:“只不过,刘玉怕是不能消受姑娘的美意了,就在方才,朕已经下定决心将他处死。朕想过了,区区一个刘玉,跟丞相乃至满朝大臣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朕实在没必要为他犯了众怒,若因此与杜相留下心结,那更是大大的不值。”见杜莞一脸惊诧之色,又笑道:“不过杜姑娘也不必担心,只要你肯帮朕在杜相面前多说些好话,从中调和,避免我们君臣因此事产生嫌隙,朕就算你大功一件,许你如愿以偿。”   杜莞喜难自持,忙追问道:“圣上所说当真?”   宋卿鸾道:“君无戏言。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跟段尧欢在一起么?”见杜莞满脸欣喜之色,不知在想些甚么,一双眼睛满载情思,倒愈发显得盈盈动人,便笑道:“放心,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呢,我保证你以后,可以天天见到段尧欢。”   杜莞闻言连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圣上的这份大恩大德莞儿铭感五内,圣上放心,只要刘玉一死,一切朝堂争议就都烟消云散,爹爹也断不会因此留下心结,必将永远忠心于圣上。”   宋卿鸾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杜姑娘若没有别的事的话,不如先请回去罢。”   杜莞遂起身行礼道:“那民女先行告退。”满心欢喜地走了。   宋卿鸾手指轻扣案桌,目光尾随杜莞而去,直至其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阴恻恻地笑了。   身后小全子小声议论道:“什么京城第一美女,也不过如此嘛。”   宋卿鸾眉头一皱,侧头斜睨他道:“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甚么,当我聋了么!”她其实并未听清小全子说了甚么,之所以对其发难,不过是看不惯他旁若无人,背着她发表议论罢了。   小全子一个胆寒,以为宋卿鸾,倒对那个杜莞颇具好感,竟见不得旁人说她不是,当下连忙下跪道:“奴才……奴才是说杜姑娘美艳动人,不愧……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儿。”   宋卿鸾冷笑道:“哦?原来她是京城第一美人儿,难怪能让我们段太傅也为之神魂颠倒,轻易定下终身了。”   小全子听她这样说,倒有些犯懵,一时摸不清她的态度,只得赔笑道:“是,是……不过奴才听说,这原先第一美人的称号,是醉仙楼那位华如姑娘的,只不知甚么时候落到了杜姑娘头上。”   “哦?可是那华如姑娘年老色衰,美貌不再了?”   小全子回道:“据奴才所知,那华如姑娘正值盛年,与杜姑娘一般年纪,美貌依旧,仍是醉仙楼的头牌呢。”   宋卿鸾道:“那这样看来,这名号易主也未必是因那华如姑娘姿色不及杜莞,恐怕是杜衡位高权重,旁人有意巴结,故意奉承他女儿,而华如一介青楼女子,无权无势,自然只能任其夺了这头衔了。”   小全子忙道:“圣上圣明,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宋卿鸾白了他一眼道:“少奉承了,你方才不还说杜莞当之无愧,是这京城第一美人儿么,这会倒又附和起我来了。”笑骂道:“你这奴才,别的不行,论起溜须拍马,脑筋倒是转得比谁都快。”   小全子嘿嘿笑道:“圣上教训的是。”   宋卿鸾低头轻抚手掌,愉悦道:“也算这华如姑娘运气好,遇上了朕,朕反正是顺手,那就帮她一把,助她重新夺回这‘第一美人儿’的称号。”   便在此时,霜影进来禀报道:“启禀圣上,刘玉已押解进京,眼下正候在殿外,未知圣上如何处置?”   宋卿鸾闻言一怔,面上神色变换,分不清究竟是喜是忧,半晌才叹气道:“好,就将他押往地牢罢,朕一会就过去。”   小全子在听到“地牢”两字时,倒是有些怔愣,这个宋卿鸾口中的地牢正位于他们脚下,是朝露殿底下的一座暗牢。因其地处隐秘,又几乎不曾关押过犯人,所以一向鲜为人知,也只有贴身侍奉如他,以及圣上最为宠信的四大影卫,才有机会从圣上口中获悉此事。   小全子此时心中便纳罕道:这个地牢许久不曾使用,怎的今日竟用它来关押刘玉?正寻思着,忽闻宋卿鸾颇为痛苦地呻/吟一声,仿佛孩童发脾气一般,半是愤恨,半是委屈,紧接着传来一阵愈来愈急促地喘息声,听得小全子胆战心惊,他暗道不好:这正是宋卿鸾发作的前兆,抬头一看,果然撞见宋卿鸾正发泄似得,将一干奏折扫落在地,他连忙俯身去拾,暗暗叫苦:这才刚理好没一会呢,又叫圣上给摔了。起身却见宋卿鸾精疲力尽般,缓缓靠向身后椅背,闭眼叹息道:“刘玉他……我保不住他了……”   一炷香后,宋卿鸾命小全子唤来霜影,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偏殿一处书柜前,霜影打开机关,率先走了下去,宋卿鸾紧随其后。   地牢虽地处阴暗,然这通道的两旁墙壁上,每隔五步便设一个烛台,其上烛火终年不灭,故而宋卿鸾与霜影二人,行走视物并不费力。等走到尽头,便有两名狱卒上前行礼道:“见过圣上。”   宋卿鸾看他们一眼,说道:“刘玉在哪儿,速带朕去见他。”   狱卒应道:“是,圣上请随我来。”带着宋卿鸾,霜影二人来到一间牢房前,恭声道:“回禀圣上,这里头关着的人,就是刘玉。”   宋卿鸾的记性一向很坏,加上她与刘玉数年未见,其实印象中他的容貌已十分模糊了,脑海中残存的零星片段,依稀是一个生性腼腆,脾性极好,总爱在她身边打转的白衣少年。   思及此宋卿鸾轻叹了声,立在门口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刘玉此时侧身靠坐在角落,宋卿鸾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但见其肤色惨白,面部线条柔美,眉眼、鼻管、乃至薄唇无一不似雕刻般,虽身穿囚服,却难掩其孤洁气质。   狱卒在一旁打开牢门,刘玉听闻动静,转过头来,正好与宋卿鸾打了个照面,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   刘玉在见到宋卿鸾的一瞬间,心头激荡,恍惚以为身在梦境,此时慢慢冷静下来,方知自己不过是认错了人,遂改坐为跪,叩首行礼道:“罪臣刘玉,见过圣上。”   宋卿鸾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不禁感叹此人容貌居然如此俊美,方才侧面已是惊为天人,谁知此时见其正脸,竟比之前还要惊艳十分,便是拿其与段欢尧相比,竟也不输分毫。   所谓面如冠玉也不过如此,刘玉刘玉,果真人如其名。 第9章 赐死   宋卿鸾缓缓踱步进去,停在刘玉跟前,低下头看他道:“刘玉……许久不见。”   刘玉跪着回道:“是,自罪臣离京之后便一直无缘得见圣上,一别至今,也有四年光景了,不想今日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宋卿鸾也有些感慨:“是啊,朕也不曾想到……”蹲下身看他道:“做什么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刘玉应道:“是。”一面慢慢抬起了头,不防撞见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两人挨得极近,宋卿鸾笑微微地看着他道:“刘,玉。”两人相视片刻,宋卿鸾又渐渐想起一些两人之间的往事,大多是些温暖美好的记忆。其实从那时到如今,中间不过隔了短短几年,此时回想起来,竟恍如隔世。如若不是今日重逢,那些过往记忆,怕是要永久尘封了。刘玉此人,他当初的消失正如同他的出现一般,于宋卿鸾而言,都是无知无觉的。就好比一座时常造访,里头遍布姹紫嫣红的园子中,一日发现开出一株尤为妍丽的珍奇花卉,便留心了几日,几日后心思转淡便也搁置了,等有一日偶然间想起,发现已经许久不见其踪影了,寻人一问,才知其早已栽往他处,于是淡淡回道:“知道了。”便也到此为止。宋卿鸾皱眉回忆了一会,却不知怎的想到了段尧欢身上,忽而恍然道:是了,就是在太傅进宫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同他在一处了,之后不久便没了刘玉的消息,想来他是在那时出的宫。   宋卿鸾这般胡乱想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却见刘玉不知何时又把头低了下去,一双耳朵原先肤色雪白透明,甚至可见细微经络,此时却红得仿佛滴血,宋卿鸾见状不禁莞尔道:“怎么又将头低下去了,就这么怕我,嗯?”   刘玉闻言忙叩首道:“罪臣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却在接触到宋卿鸾的目光后,又连忙把头低下:“罪臣不敢……只是……只是圣上龙颜与旧时鸾凤公主的容貌太过相似,罪臣唯恐一时失态,冲撞了圣上。”   宋卿鸾闻言叹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若有似无地笑了下,道:“这四年过去了,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负手背过身去,淡淡道:“好了,咱们旧也叙完了,眼下,该谈正事了。”   身后刘玉应道:“是。”   宋卿鸾道:“你当初既然敢上那样一道折子,想必,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吧?”   刘玉道:“是,罪臣明白,一旦将折子呈递上去,罪臣势必凶多吉少。其实今日下场,罪臣一早料到,自打罪臣被押解到京城,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以卵击石,白白去送死呢?”   刘玉道:“有道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罪臣所求,不过一个公道罢了。”叩首道:“圣上明鉴,罪臣在奏折上所言,句句属实。罪臣所管辖的县城内,有一小镇名唤边陲,地处隐秘,杜衡便是在此地操练兵马,藏匿兵器。圣上,杜衡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恳请圣上明察。”   宋卿鸾苦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当初朕欲借你上奏弹劾一事,下旨彻查杜衡,可满朝官员除了朕的个别亲信之外,几乎全都反对,反而逼朕下旨将你赐死,朕又能如何呢?朕不能罔顾群臣意见,朕不能犯了众怒,所以朕连颁下搜查令都做不到!如今打草惊蛇,杜衡那些兵马想必早已分批迁移,即便此时朕派人前去搜查,也不过是扑个空罢了。”   刘玉道:“是罪臣令圣上为难了。”   宋卿鸾道:“你奏折上说边陲镇的兵马大概还不足一万,虽然保不齐杜衡在别处另有安置,但依朕看,说到举兵谋反,他杜衡一时三刻还没这个能耐。”转过身来定定瞧着刘玉道:“你道为何?今儿个杜衡派他女儿试探朕来了。她表面上说愿意劝说她爹为你求情,可实际上呢,不过是借机试探朕的态度罢了。倘若朕喜形于色,委托她一定说服她爹,救你性命的话,那杜衡必定勃然大怒,认为朕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便会暗地里加紧动作,伺机谋反。”看了刘玉一眼,见他神色自若,续说道:“所以朕当面拒绝了她的‘好意’,说你挟仇报复,诬陷当朝丞相,其罪当诛,朕自当秉公处理,还丞相一个公道,也给群臣一个交代。”一面蹲下身子,扶住刘玉双肩,看着他道:“刘玉,我已经想到法子置杜衡于死地了,你肯不肯帮我?”   “圣上想我怎么帮你?”   宋卿鸾目光灼灼,看着他道:“我想借你的性命一用。”说着仿佛是想到了日后杜衡惨死的情景,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她复仇心切,眼中倒似有两簇火焰燃烧一般,隐隐散发着炙热光芒,连带着嘴角都不可抑制地微微上翘,似乎是笑,却又稍嫌狰狞。她看着刘玉,急切道:“刘玉,你帮帮我,好不好?我的这个法子要想成功,需要一些时间。而你的死恰好可以帮我争取到时间。只要我将你杀了,杜衡必定对我有所松懈,加上我以段尧欢为饵,诱使杜莞替我在她爹面前多说好话,更是能够借机麻痹他,如此一来,事半功倍,杜衡一旦懈怠下来,那我的机会可就来了。”又叹息道:“况且,即便我当初顺着杜莞的意思救你性命,也不过留你在这世上多活几日罢了,杜衡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么——睚眦必报,决计不会轻饶你。明的不行,他可以来暗的,到最后,你不还是死在他手上?与其这样,倒不如,由朕杀了你,不说别的,起码不会那么痛苦。”   刘玉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叹口气道:“圣上说的在理,那么,就请圣上动手罢。”   宋卿鸾喜道:“这就是了。刘玉,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为你和你父亲报仇雪恨。”   刘玉再度叩拜道:“多谢圣上!”当年他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随之郁郁而终,他在这世上了无牵挂,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报仇一事,如今得圣上亲口承诺,业已心安,当下做好准备,坦然赴死。   宋卿鸾点点头,起身看了身旁霜影一眼:“动手罢。”却又随即抬手制止道:“等等。”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刘玉一眼,说道:“你……除开报仇一事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未完成的心愿?你不妨说出来,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帮你办到。”   刘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俯身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圣上,臣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除却报仇一事之外,并无旁的心愿,但若说起身后事,倒确实有两桩,如蒙圣上成全,罪臣感激不尽。”   宋卿鸾道:“你又何必这样说呢?有什么要朕做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刘玉道:“多谢圣上。这第一桩事,便是请圣上能于今后每年臣父母忌日之时,派人前去坟墓打扫祭拜,替臣尽未尽之孝道,并于杜衡死后派人前去臣父母墓前告知,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宋卿鸾点点头道:“这不难,朕到时自会派人前去,那第二桩呢?”   “这第二桩……”刘玉轻轻笑了下,眼中多有向往之色:“臣恳请圣上在臣死后,将臣的尸首藏在东郦山上,坟墓朝南而建。”   宋卿鸾蹙眉道:“东郦山?”东郦山朝南,不正好对着陵园西侧么?宋卿鸾一时猜不透刘玉此举的用意,然这究竟算不得大事,便点头道:“好,这也简单,朕答应你就是。”   “多谢圣上!”   宋卿鸾听他几次三番开口道谢,心中一阵酸楚,苦笑道:“傻瓜,我若是你,怨我还来不及,你怎么反倒谢我?”朝霜影微微点头,一面转过身去。   霜影会意,从身后狱卒手中接过杯盏酒壶,斟了一杯,递给了刘玉。   宋卿鸾听闻动静,心中不忍,连忙闭上双眼:“刘玉,你放心喝吧,这类鸩酒,发作极快,不会太痛苦的。”话虽如此说,可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的,却尽是从前与刘玉相处的画面,她一时心绪纷乱,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动静,她仔细分辨,依稀是酒水吞咽之声,她一个激灵,蓦地睁开双眼,连忙转身将刘玉手中杯盏打落:“别喝!”然到底迟了一步,杯中之酒已入腹大半,刘玉神情痛苦,慢慢倒躺在地。宋卿鸾连忙近身将他抱在怀里,她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眼睁睁地瞧着鲜血自他口中汨汨流出,将胸前衣襟染红一片,不由失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第10章 刘玉之死   霜影低头看了刘玉一眼,俯身将手搭在宋卿鸾肩上,轻声道:“圣上,来不及了。”却也还是吩咐门外狱卒前去传唤太医。   宋卿鸾眼见刘玉气息愈来愈弱,心中不知甚么滋味,她既要他的性命助她成事,又不忍他就此死去,茫茫然地想道:我身负血海深仇也并非一日,难道报仇之事非要急在这一时三刻么,何必为此牺牲刘玉的性命?便顺了杜莞的意思又如何呢?我口口声声说杜衡迟早会起兵谋反,可他若真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容我到今日,所谓招兵买马,其实多半是为了自保。又想道:刘玉一死,自然一切迎刃而解,最为省事也最为有效,但我扪心自问,要想保他性命真的全无方法了么?方才劝他甘愿赴死那一番话,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暗含私心,不过是借他性命达成目的罢了!   她此时心中已萌生悔意,抚着刘玉面容道:“阿玉,你撑住,千万别睡了,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刘玉原本意识昏昏沉沉,便要睡去,此时听到“阿玉”两字,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宋卿鸾,仿佛难以置信,颤声道:“你……我……我不是在做梦罢?你……你是公……”   宋卿鸾含泪笑道:“是,是我。”   刘玉神情似哭似笑:“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挣扎着想要触碰宋卿鸾的面容,却仿佛有所顾虑,迟疑地看她一眼,将手悬在空中。宋卿鸾于是伸手接过,将其掌心贴于脸上,微笑着说道:“你当初不辞而别,就此没了音讯,如今四年过去了,你过得还好么?”   刘玉痴痴望着她道:“我……当初我见你心有所属,不想留在宫中惹你厌烦,这才出宫离京……这四年里,我……我很想你……若不是父仇未报,我……我早随你去了……”   宋卿鸾顺着他的话道:“是,其实我……我也时常想起你,今日能够与你重逢,我很开心。”   刘玉费力地笑道:“真……真的么?”眼皮变得愈发沉重,渐渐不听使唤。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你方才说你很想我,那四年未见,你一定攒了不少话要跟我说吧,如今好容易见面,你一定要和我好好说说,千万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了。”一面抬头向霜影望去,斥问道:“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霜影道:“已派人去请了,应该马上就到,圣上稍安勿躁。”   刘玉艰难道:“我……我不行了,殿下不必再为我费心……临死前能再见殿下,我……我已是死而无憾了……殿下,其实我……我一直很喜……”双眼终于沉沉合上,嘴角边却仍留有一丝笑意。   宋卿鸾一怔,摇着他的身子道:“阿玉?阿玉!”   霜影伸手探了刘玉的鼻息,与宋卿鸾道:“他已经死了,圣上节哀。”   宋卿鸾脱力一般,瘫软在地,口中喃喃道:“死了……”忽又狠狠攥紧双拳,咬牙切齿道:“杜、衡。”   恰是时狱卒领着名太医匆匆赶来,那太医走进牢房,见了内中情形也不由怔住:“这……”   宋卿鸾抬头看他一眼,冷笑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来做甚么?难道,是想来给刘玉陪葬?”   那太医闻言大惊失色,忙下跪道:“圣上……圣上恕罪……”   “还不快滚!”   那太医如获大赦,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宋卿鸾抬手拭干了泪痕,将刘玉尸首小心平放在地,起身看着霜影道:“将他的尸首送去丞相府,给杜衡看上一眼,然后带回安葬了罢——他的两个心愿,你都听清楚了?以后,就交由你办吧。”   霜影应道:“是。”   宋卿鸾“嗯”了一声:“那就先这样。”抬步走出牢房。   夜幕低垂,宫中各处均已上了灯。   段尧欢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也不顾宫婢太监的阻拦,气势汹汹地冲进朝露殿,人尚未见到宋卿鸾,便已高声质问道:“圣上,怎么回事?我刚收到消息,说是刘玉已经死了!你……”却在见到宋卿鸾的那一刻,整个人怔住了,只见她脸色苍白,闭目躺在床榻上,额头还覆了一块湿巾,看着十分虚弱。   段尧欢原本一腔怒火,此时见了宋卿鸾这副模样,也不由得心软下来,一面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抚上宋卿鸾的面颊,心疼道:“这是怎么了?”   宋卿鸾慢慢睁开双眼,虚弱笑道:“太傅,你来了。”说着抬头看了小全子一眼,道:“你们都下去罢。”   小全子领命道:“是。”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宋卿鸾看着段尧欢道:“先前有些发烧,现在已经好多了,没甚么大碍,太傅不必忧心。”   段尧欢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叫李太医来看过了没有?”这李太医从前是王府的家养郎中,医术不凡,后来宋卿鸾登基后段尧欢便将他安插在太医院里。宋卿鸾一向体弱多病,平日里汤药不断,这问诊开方之事,皆由李太医一人负责。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了,不过是寻常的头疼脑热罢了,这类小病,李太医从前就开过不少方子,方才小全子已经照方抓药,煎好让我服下了。”   段尧欢抚着她的脸道:“那就好。”又道:“既然生病了就要多休息,切勿太过操劳。你总是这样让人不省心,好端端地怎么又病了呢?”   宋卿鸾道:“身上疼痛是小,太傅,我是这儿疼。”一面伸出手指,指着心口道:“刘玉是我亲自下令处死的,是我没用,没能保得住他。”   段尧欢叹气道:“刘玉毕竟和我们相识一场,何况他对你……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   宋卿鸾道:“是我不好,杜衡他多番向我施压,我……总之的确是我害了他,我对不住他……”她说这话时眼圈泛红,声音哽咽,显是痛楚难当,段尧欢本来对她毒杀刘玉一事颇为不忿,此时瞧见她这副模样,便是有再多的责难之语也无法诉诸于口:“其实这也不怪你,要怪就怪那杜衡,你也是无可奈何……”他素来宠她,见她这般自责难过,自是心疼到了极点,早将那刘玉抛诸脑后,柔声劝慰她道:“刘玉他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了,当心身子。”   宋卿鸾点头道:“嗯。”轻轻抓了段尧欢的衣角:“太傅,刘玉不能就这样枉死,我迟早要为他报仇,太傅,到时你可一定得帮我啊。”   段尧欢自是满口答应:“好好好,我一定帮你。现在先不说这些,你身子不适,得好好休息。”   宋卿鸾轻声道:“太傅,我有些累了。”   段尧欢笑道:“那好,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   段尧欢俯身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那我真走了?”   宋卿鸾缓缓闭上双眼:“嗯。”   段尧欢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听她呼吸渐稳,起身为她掖好被角,放轻脚步离去了。   不一会儿小全子又走了进来,立在床前与宋卿鸾轻声道:“圣上,段太傅走了。”   宋卿鸾倏地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知道了。”一面坐起身子,揭了额头湿巾狠狠掷在地上:“哼!”   小全子小心翼翼道:“圣上,那个……该喝药了。”说着从宫婢手中接过药碗,递过去道:“圣上,您看……”   宋卿鸾冷笑道:“又不是真病,喝甚么药!”   小全子赔笑道:“不是,圣上,这是您每日都要喝的药,您忘了?李太医给开的,说是给您调理身子用的。和今日装病这事啊,没关系。”   宋卿鸾瞥了那黑漆漆的药汁一眼,心中嫌恶:“那也不喝,滚!”   “这……”小全子暗暗叫苦:这平日里还有段太傅劝着喝药,可今儿个……他见宋卿鸾此时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劝,只得作罢。 第11章 游说   王府门外,摇蕙手提一盏灯笼,面含焦色,目光在街口一带巡睃,忽的眼前一亮,欣喜地朝前方快步走去:“王爷,你总算是回来了。”   段尧欢从轿内探出头来,看她一眼道:“夜里风大,你当心着凉,有甚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摇蕙点了点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等段尧欢在门口下了轿,两人一道走进府去。   摇蕙是段世流从小安排在段尧欢身边的侍婢,与他一起长大,其容色秀丽,武功高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其说是段尧欢的侍婢,倒不如说是与他惺惺相惜的知己,是以段尧欢从未将摇蕙当做过侍婢,而是当长姐一般敬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摇蕙先往灯芯旁添了少许灯油,又替段尧欢沏了一杯茶,将茶盏放置在案桌上,她看了段尧欢一眼,柔声道:“王爷,先喝杯茶润润口罢。”   段尧欢温和笑道:“有劳了。”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轻轻放下了:“怎么又守在门口等我?我平常进宫之后彻夜不回,那也是常事,我早说过,教你不必等我。”   摇蕙道:“今晚不一样。今天你为了刘玉的事,气冲冲地进宫去找圣上理论,我怕……”   “怕甚么?”段尧欢看她一眼道:“放心,圣上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摇蕙点头道:“那就好。”顿了顿,又道:“那刘玉?”   段尧欢黯然道:“确实是圣上下令所杀。”   摇蕙闻言一惊:“先时摇蕙还心存侥幸,料想是杜衡做贼心虚,来了个先斩后奏,不料确实是当今圣上下令杀的刘玉,我真是小看那小皇帝了,小小年纪,便这般冷酷无情,说杀就杀,竟丝毫不念旧日情分。”   段尧欢道:“纵使那杜衡有先皇所赐宝剑,能斩杀五品及以下官员,但此事已然在朝廷上引起轩然大波,他岂会在这个时候私自毒杀刘玉,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说着一拳打在案桌上,神情颇为烦躁:“我知道确实是圣上杀的刘玉,可……可她也是受杜衡胁迫,不得已而为之,终归……终归是我没能够帮得了她。”   摇蕙却摇头道:“虽说是受人胁迫,但刘玉毕竟是为圣上办事,而且刘玉做过圣上伴读,两人昔年曾以兄弟相称,感情颇为要好,可一旦临事,圣上的这招弃卒保帅却能走得如此决绝,可见其心性凉薄,断不是长情之人,王爷,你日后也要小心才好。”   段尧欢神色一凛:“你何出此言?”   摇蕙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王爷和圣上的感情再好,说到底也不过是圣上的师傅而已,圣上既然能为了杜衡杀了刘玉,焉知杜衡死后圣上为防王爷一支独大不会对王爷下手?”   “不会的。”段欢尧摇头道:“但凡圣上有我待她心思的十分之一,她就不会那样对我。”   摇蕙闻言一怔,神情有些不自然:“我……我只是给王爷提个醒,防人之心不可无。“   段尧欢叹气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帮圣上除去杜衡,至于杜衡死后如何——那是后话了,好了,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摇蕙,你先下去歇息罢。”   摇蕙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应道:“是,那王爷也早些休息。”转身出去了。   刘玉既死,这场风波也就随之平息,如此安稳过了几日,这日下朝后段尧欢照旧来朝露殿见宋卿鸾,见她坐在案边沉吟出神,便走上前去,松松搂住她道:“在想什么呢,嗯?”   宋卿鸾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半晌抬头看他道:“太傅,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段尧欢笑道:“甚么?”   宋卿鸾道:“我想过了,先前是我太过鲁莽,低估了杜衡在朝中的势力,结果不但没能除去杜衡,反而害刘玉白白丢了性命。眼下看来,要想扳倒杜衡,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分解他在朝中的势力。”拿起案上的一封密函递与段尧欢道:“这些都是风影掌握的,李道元等人的把柄,你拿着这些去找李道元他们,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害,说服他们转投阵营,反过来帮我们对付杜衡。”   段尧欢打开折子略一翻看,抬头看向宋卿鸾道:“我?”   宋卿鸾道:“自然,朝野尽知你是我的亲信,由你代朕转达这层意思 ,再合适不过了。再者说了,太傅你手中握有的兵权,不比吴广义少,要是真打起来,咱们也不怕他,你去了多少能起到威慑作用,好教他们想想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做。”挑眉道:“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帮我这个忙呢?”一面靠向段尧欢,轻扯他的衣袖道:“太傅,你说过要帮我的。”   段尧欢轻抚她的发顶,笑道:“好,只是不知这‘诱之以利’,究竟,要许下多大的利?”   宋卿鸾勾唇笑道:“你只说朕是铁了心要办杜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他们能够弃暗投明,助朕一臂之力,朕不但既往不咎,还许他们富贵荣华,后世无忧——这难道不比跟着杜衡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好过千倍万倍么?”   段尧欢沉吟道:“你从前对李道元他们几个恨之入骨,如今当真肯放过他们么?”   宋卿鸾冷笑道:“太傅只管这么说就是了,又何必多问?”   段尧欢闻言静默不语,半晌方道:“也好,只盼一切如你所愿。”早日了结你的心魔。   宋卿鸾闻言笑道:“太傅放心,这次我不说有十分把握,七分总是有的。刘玉刚死没几日,眼下正是杜衡松懈的时候,他再料不到我会此时动手,所谓出其不意方能取胜,太傅,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段尧欢勉强笑道:“是。”   次日午后,段尧欢带了几个家仆前去造访李府。   李道元新近得了一只鹦鹉,长得油光水滑,十分讨喜,加之其聪明绝顶,善习人语,很合李道元的心意,因此常常整日逗弄,不见厌倦。   彼时李道元正在给鹦鹉喂食,下人匆匆来报,说是段太傅来访,李道元手中的动作一顿,眸子眯成一线:“他来做甚么?”想起杜衡与刘玉那事,恍然笑道:“前些时候在朝堂上不是很威风么?如今倒要托我向杜相说情了——十之八/九是替他那宝贝小皇帝收拾烂摊子来了,请他进来罢。”   下人应了一声,转身请段尧欢等人入内。   段尧欢遥遥见到李道元手中的鹦鹉笼子,边走边笑道:“逗鸟为趣,尚书大人好兴致。”   李道元连忙起身行礼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段欢尧摆手道:“诶,是本王事先未递临帖便来造访,尚书大人何罪之有呢?”   话音刚落,那鹦鹉便扇着翅膀大叫道:“王爷,收拾烂摊子,王爷,收拾烂摊子……”   段尧欢闻言冷笑道:“尚书大人的这只鹦鹉,倒是很通人性嘛。看来,是尚书大人平日里教的好。”   李道元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转身斥骂一旁的下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聒噪玩意给我弄下去,别扰了王爷的清静!”下人连忙将鹦鹉撤下,李道元仍是与段尧欢赔笑道:“畜生不懂事,整天胡言乱语,让王爷见笑了。”   段尧欢笑道:“不妨事,本王倒觉得,尚书大人的这只鹦鹉很有灵性。本王今天,还就是收拾烂摊子来的。”看了李道元一眼,挑眉笑道:“来替尚书大人你收拾烂摊子。”   李道元闻言一怔,干笑道:“王爷说笑了,下官近来并没惹什么祸事,便是有,又岂敢劳驾王爷替我收拾残局?”   段尧欢道:“确实不是近来惹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事之因,累后事之果,尚书大人的这桩祸事已经有些时日了,只不过近来得了契机,将要发散开来了而已,至于要不要本王替你收拾,那便不是由你说了算,除非尚书大人不想要头上这顶乌纱帽了。”   李道元心头一跳:“王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尚书大人心知肚明,又何需本王多言?”段尧欢道:“我且问你,这如今的天下究竟是姓宋还是姓杜?”   “这……自然是姓宋。”   “那尚书大人又是谁的臣子,是当今圣上的还是杜相爷的?”   李道元别过脸去,回道:“王爷说笑了,下官自然效忠于圣上。” 第12章 要挟   作者有话要说:   “那就是了。”段尧欢看着李道元,幽幽道:“尚书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朝堂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圣上与杜相爷素有嫌隙,如今更是因为刘玉一事闹得势如水火,圣上难犯众怒,被迫杀了刘玉,还了杜相爷一个所谓的公道,这杜相爷自然是面子里子都赚足了,可却让圣上威严尽失,颜面扫地,你认为,凭咱们圣上的性子,真能咽的下这口气么?”   李道元试探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段尧欢道:“若说从前圣上羽翼未丰,杜相这个铁笼还能用作遮风挡雨,那么如今大鹏即将展翅,焉能留其束缚手脚?更何况杜相此番实在是欺人太甚,他逼圣上杀了刘玉,等于当众打了圣上的脸面,圣上岂能容他?”轻笑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尚书大人,这次圣上是铁了心地要除去杜衡,就看你愿不愿意帮她了。”   李道元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摇头道:“为了区区一个刘玉,圣上岂会如此糊涂?杜相在朝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圣上一意孤行,就不怕……”讪讪地看了段尧欢一眼,连忙住了口。   段尧欢冷笑道:“怎么话说到一半就不往下说了呢?不怕甚么……不怕——杜衡造反,是不是啊尚书大人?”   李道元闻言连忙摆手道:“我……王爷,这……我可没这么说啊……”   段尧欢笑道:“杜衡要造反,也得手上有兵才行,可他一个文官,哪里有什么有权?难道果真如刘玉所言,他在暗地里招兵买马?诶,尚书大人你和杜相向来交情匪浅,想来应该洞悉这内里乾坤,不知可否向小王透露一二?”   “这……这……王爷,下官,下官毫不知情啊……”   段尧欢道:“看来尚书大人是个明白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杜衡在边陲镇的兵马还不足一万,哪怕他在别处另有安置,我猜也不会多到哪去,不然,他又何必处处讨好吴广义呢?说到吴广义吴大将军,是,他手上是握有重兵,可尚书大人别忘了,我手上的兵力也不少。若是硬碰起来,你们可讨不到半分好处。更别说你们一旦起兵,那就是造反谋逆,而我剿灭反贼,是勤王之师,若论民意支持,怎么也轮不上你们占这个理字。所以依我看,杜衡要真敢起兵造反,那这仗打起来,你们决没有多少胜算。到时候替杜衡陪葬的,可少不了尚书大人你啊。”   李道元一时脸色惨白,忙道:“王爷言重了,相爷他……他怎么敢呢……”心一横,咬牙道:“其实相爷练那些兵不过……不过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圣上对其发难……真要说到起兵造反,他哪有这个胆呢?”   段尧欢看出他态度有所松动,便笑道:“不管他有胆没胆,总之圣上已经对他深恶痛绝,不计一切代价,必先除之而后快。不过话虽这么说,能不费功夫,兵不血刃地达成目的,自然最好。这就需要尚书大人助圣上一臂之力了。”   李道元指了自个儿鼻尖道:“我?”   段尧欢点头笑道:“是。”便附耳过去同他耳语一番,末了又道:“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事发之后你不会受半点牵连,反而会因此立下大功,蒙获圣恩,他日加官进爵,亦不在话下。”   李道元皱眉沉吟道:“这……”   “尚书大人,这余生是要富贵荣华还是身败名裂,可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李道元暗暗咬牙,猛地抬头看向段尧欢道:“王爷承诺下官之事,当真?”   “这个自然。”   李道元皱眉道:“不是下官不相信王爷,实在是……下关斗胆……恳请王爷立个毒誓,也好让下官安心。”   段尧欢一怔:“毒誓?”他再不料李道元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此等关头,也只能照做了,当下发誓道:“好,我今日许诺之事他日绝不违背,如若食言,不得好死。”   李道元长松一口气道:“这就好。圣上对王爷……呵,向来……向来言听计从。王爷立了誓就等于圣上立了誓,如此这般,下官也就不怕了。”   段尧欢看他一眼,冷冷道:“这是甚么话,我立下的誓言同圣上有何干系?圣上福泽绵厚,必定长命百岁,一生无病无灾,绝无祸事。”   李道元见他脸色霎时阴沉下来,连忙赔笑道:“是是是,下官失言了,还请王爷莫怪。”   段尧欢冷哼一声,并无言语,良久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可就说定了,尚书大人从现在起,可就是圣上的人了。”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与他道:“这个,就烦请尚书大人转交给吴将军过目,顺便替本王向他好好说道说道,嗯?”   李道元心领神会,接了信道:“王爷放心,下官必定将此事办妥。”   段尧欢“嗯”了一声,便与身旁仆人道:“把东西给李大人。”又与李道元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便有人将锦盒呈上。   李道元连忙命人接过锦盒,笑道:“王爷客气了,王爷肯屈尊降临寒舍,已是下官之幸,又岂敢劳烦王爷费心呢?”   段尧欢淡笑道:“无妨。”又问道:“未知大人是否有个侄子,姓李名照临的?”   李道元一怔,不知段尧欢为何突然问及照临,只回道:“是,照临确为下官亲侄,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段尧欢道:“听说令侄近日惹上了一桩官司,因与人相争一方砚台,将人打成了重伤,如今已被关押在大牢,可有此事?”   李道元干笑道:“确有此事不假,却不知王爷从何得知?”李道元膝下无子,因此对这个侄子十分宠溺,官司之事他早已托人疏通关系,不日便可将李照临悄悄接回,原本此事已然翻篇,然而他此时听段尧欢提及,却暗道不好,心想:只怕不好收场。   果然听段尧欢道:“我知道令侄在大人心中地位不凡,不是亲子却胜亲子。也请大人放心,我已奉圣上旨意将令侄从牢中平安带出,眼下正安顿在王府内……”一面压低了声音,微微笑道:“大人不必牵挂,事成之后,我一定将令侄平安送回。”   李道元闻言脸色大变:“王爷,这……”   段尧欢仍是笑道:“大人只管安心替圣上办事,我自会好好招待令侄,嗯?”   李道元虽明知段尧欢是以李照临相胁迫,以防他临时变卦,然而此时也别无他法,如若硬逼段尧欢放人,恐怕适得其反,反而对照临不利,不如顺了段尧欢的意思。反正他既下定决心赌了这一把,亦绝不会再生二心,因此心中无鬼,也不害怕:“那这段日子,照临就有劳王爷照顾了。”   段尧欢笑道:“好说。那尚书大人无事的话,小王就先告辞了?”   李道元道:“王爷慢走,下官恭送王爷。”退至一旁,作势道:“王爷请。”   段尧欢笑道:“不必了,我还认得路。”又道:“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跟大人说,我送大人的那一份薄礼,正是令侄送我的那一方青花端砚,我借花献佛拿来送给大人……”冷笑道:“能让令侄不惜将人打成重伤而为之争夺的砚台,想必必有其不凡之处,尚书大人不妨好好把玩一番?”转身离去。   李道元目送段尧欢走远,转头看了一眼那方锦盒,重重“哼”了一声,身旁下人走近低声道:“大人,要不要派人去将公子劫出来?”   李道元道:“王府守卫森严,要想将照儿从中劫出,谈何容易!”叹气道:“况且,也没这个必要。”命人打开锦盒,伸手取出那方青花端砚,冷哼道:“此间乐,不思蜀,我看,就算我们冒险去王府劫人,你们的这位公子,恐怕还不乐意回来呢!” 第13章 杜衡之死   朝露殿。   宋卿鸾负手在殿内来回走动,忽的停住脚步,略显烦躁道:“怎么太傅还不进宫来复命?”   一旁小全子劝道:“圣上稍安勿躁,许是就快来了呢。”又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盏道:“圣上要不要先喝口茶?”宋卿鸾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接过茶盏,揭开盖子胡乱喝了几口,又递还给了小全子。小全子甫一接过茶盏,便有太监进来禀报道:“圣上,段太傅来了。”   宋卿鸾连忙道:“快快有请。”屏退了众人。   等段尧欢进来后,宋卿鸾连忙迎上去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段尧欢道:“还算顺利。李道元已经答应帮我们了。至于吴广义那边,我也已经将他的把柄交给李道元,请他代为前去说服。他二人一向关系密切,李道元既已倒戈,吴广义也不会固守,况且我们有把柄在手,谅他也不敢不从。”又道:“请圣上放心,李道元此去,必定成事。”   宋卿鸾笑道:“好。”伏靠在段尧欢的怀里道:“我就知道,太傅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三日后的晚上,段尧欢连夜进宫与宋卿鸾报信道:“李道元传来消息,说吴广义那边已经成了。”   宋卿鸾喜道:“好,那咱们就可以动手了。”又问道:“东西呢?带来了么?”   段尧欢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给她,宋卿鸾连忙接过翻看,点头笑道:“好,很好。明日早朝我就命人当众宣读这份奏折,到时我看杜衡如何应对!”   段尧欢沉吟道:“杜衡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宋卿鸾嗤笑道:“据风影带回来的消息称,杜衡这几日醉生梦死,整天流连于各大青楼酒馆,除此之外,可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又道:“太傅你别太过虑了。要我说,自从刘玉死后,杜衡便对我松懈不少,加上我那日又答应杜莞……嗯,总之杜衡现在对我全无防备,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在明日早朝上对他动手。”   段尧欢道:“那就好,卿鸾,我总是盼着你心想事成。也希望此事可以早日了结。”却在触碰到她手心肌肤时蹙眉道:“怎么这么冰?”拢了她一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道:“好了,眼下要说的事也都说完了,我们早些上床歇息罢,好么?”   宋卿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对眼珠子便如黑曜石般熠熠散发着澄静光芒,肌肤是透了明的白,仿佛上好白瓷,白皙细腻,绝无一丝瑕疵,因此反而不见生气。两厢映衬,愈发显得白的白,黑的黑,偏一张嘴唇又饱含血色。她此时逆着光,又以这样的神态看他,无端便显出几分诡异。段尧欢勉强笑道:“怎么了?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宋卿鸾微微笑道:“这样的时刻,我怎么能够睡得着?太傅,距离早朝还有多久?”   “总还有好几个时辰吧,怎么?”   宋卿鸾拉着他往床边走去:“那恐怕,我要这样睁眼在床上躺几个时辰了。太傅,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我实在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及至行到床边,兀自上床和衣而卧,看着段尧欢道:“太傅,你也上来陪我躺一会吧。”   段尧欢笑道:“好。”上床后将她仔细揽在怀里,柔声道:“就算睡不着也好歹把眼睛闭上,养养神,乖。”见宋卿鸾缓缓闭上眼睛,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睡吧。”   次日早朝,宋卿鸾命人将昨夜那份折子当众宣读了出来,虽说先前也有刘玉上奏弹劾,但群臣乍闻奏折所述,仍不免暗暗心惊。反观杜衡一派泰然自若,似乎并不为之所动:“圣上明察,有刘玉的下场作为前车之鉴,不知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胆敢出言污蔑老臣。”   宋卿鸾于是微笑道:“奏折上署名的,正是李道元与吴广义两位爱卿——这是他二人联名上奏的折子。”   一语既出,杜衡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只怔怔地立在原地。   宋卿鸾道:“奏折上所述的罪状甚多,什么借科考之机,大肆舞弊,借此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什么克扣赈灾款项,中饱私囊;什么滥用私权,以一己好恶随意调动官员等等,实在不胜枚举。”又笑道:“不过这些小打小闹,朕也不屑放在朝堂上来讲,朕只跟你说一条,你在边陲镇操练兵马,意图谋反,确有此事不假吧?”   杜衡仍是不言语,李广义却上前道:“启禀圣上,确有此事不假。卑职已将边陲镇的一万人马收服,当中有个领头的名叫李荣,杜相若有不服,不妨叫他上来当面对质。”   宋卿鸾道:“杜相的意思呢?”   杜衡此时方才镇定下来,心知李道元等人早已暗地里背叛自己投靠圣上,眼下大势已去,如今所求,唯有保全这身家性命罢了,当下下跪道:“启禀圣上,事已至此,老臣亦无谓辩解,那边陲镇的一万人马确为老臣所有,只是老臣养那一万人马并非为了他日谋反,不过……不过是为了培养相府的一队护卫……”   宋卿鸾冷笑道:“一队护卫?是甚么样的一队护卫需要一万人之众啊?杜相啊杜相,您老说话可真是越来越没谱了。”   杜衡道:“老臣深知这等说法必不能使圣上信服,老臣也不敢奢想能得到圣上宽恕,但求圣上仁德,看在臣这么多年以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臣以及臣全家一干人的性命吧。”   宋卿鸾闻言大笑道:“杜相可真会说笑,你难道不知道,这谋逆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呀!”   杜衡脸色一变:“圣上明鉴,老臣绝不敢行谋反之事,那一万人马,纯粹是老臣用来自保平安的……”他此时穷途末路,已是口不择言了。   宋卿鸾道:“自保平安?如若杜相举止坦荡,光明磊落的话,又何需早早谋划将来,寻求后路自保呢?还不是因为心中有鬼?”冷声道:“行了杜衡,你也别做无谓的狡辩了,你如今谋逆罪名坐实,朕今日就要将你依律严惩,为刘玉平反。”   杜衡面目狰狞道:“圣上难得就非要赶尽杀绝么?臣手中可是有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可免死罪!”   宋卿鸾闻言嗤笑道:“朕早料到你会拿尚方宝剑来说事,是,先皇是赐了你这块免死金牌,但他老人家的本意是借此表彰忠臣,可不是让你等奸佞拿它充当护身符!杜衡,你此刻抬出先皇说事——你还有脸!如若先皇此时尚在人世,看到你如今的这副嘴脸,只怕悔不当初吧!”转而看向吴广义道:“吴将军,事情可都办妥了?”   吴广义道:“回禀圣上,末将已派弓/弩手将相府内宅外院团团围住,只消圣上一声令下,末将便立刻以烟火为讯号,下令弓/弩手放箭。”   宋卿鸾微笑道:“很好,那就放箭罢。”   段尧欢上前劝阻道:“圣上,这……”   宋卿鸾蹙眉道:“好了太傅,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多言了。”一面对吴广义微微点头。   吴广义领命告退,自去宫门外点了烟花。片刻后忽闻一声巨响平地而起,宋卿鸾便道:“可惜只能听见声响,却不能亲眼目睹这烟花盛放的绚烂场景,实在可惜。”   却见杜衡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手指颤巍巍地对着宋卿鸾,死死盯着她道:“你……”   宋卿鸾仍是微笑道:“我什么?杜衡,你别这样看着我呀,这还不算完呢。”一面抬头朗声道:“杜衡任丞相一职期间,借职权之便,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无恶不作。更有甚者,私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实在罪无可赦。今特处以剥皮之极刑,株连九族,以儆效尤。”低头看着杜衡微笑道:“至于丞相府上那一堆箭靶子,就都拖去喂狗罢。”   段尧欢闻言连忙上前道:“圣上,杜衡罪孽深重,自是死有余辜,只是杜氏一族盘根错乱,牵连者众多,若皆处以极刑,失了人道,恐积怨太重,而近年来又天灾频发,臣深恐此举加重天怒,恳请圣上酌情减刑,以彰圣上仁德。”   宋卿鸾道:“近年来之所以天灾频发,就是因为有杜衡这帮人整日为非作歹,作恶多端,这才引得上天震怒,朕此举正是替天行道,又岂会加重天怒呢?”   “可是……”   宋卿鸾此时已有三分不耐,眉眼间满是戾气,看向段尧欢道:“好了太傅!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你别惹得朕不痛快。”扫视底下群臣道:“朕对杜衡的处决,众卿家可有异议?”   群臣早已被杜衡的下场吓破了胆,此时哪敢反驳宋卿鸾,齐齐高呼道:“圣上圣明。”   宋卿鸾大笑道:“好。”自得地一挑眉:“那就退朝吧。”身旁小太监立马尖声道:“退朝!”宋卿鸾步履轻快地走下朝堂,在经过杜衡身边时却被其一把抱住小腿,杜衡怒目圆睁,死死地看着她,咬牙切齿道:“小皇帝,你的心肠这么毒,来日一定会遭报应——一定,一定不得好死!”   宋卿鸾着看他冷笑他道:“我到底如何死法,你是看不到了。不过呢,你却是注定不得好死。放心,我会嘱咐行刑之人小心‘伺候’,一定教你亲眼见到你自个儿的那张皮。又或是行刑之后搬面镜子让你好好瞧瞧自个儿,看看没了那张人皮之后,你到底——是团甚么东西!哈哈……”一面挣脱他的钳制,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直将他踹倒在地,而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第14章 剜眼   朝露殿内,宋卿鸾斜卧在软榻上,抬眼见段尧欢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便叹气道:“太傅,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段尧欢转头去看她,蹙眉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卿鸾,你不该做的那么绝。”   宋卿鸾摇头笑道:“太傅,我知道你一向心善,可这种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不然斩草不除根,岂不是给自己留下隐患么?”又道:“我三哥是怎么死的,太傅你也清楚,杜衡绝对逃不了干系,试问我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呢——我也是别无选择啊!”见段尧欢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便唤他道:“太傅?”   段尧欢此时方才回过神来:“甚么?”却又立刻别过脸去:“我……”宋卿鸾起身走到段尧欢身边,微笑着坐在他的腿上,双手圈住他的脖颈,软语道:“太傅,别生我的气了,好么?”一面靠近亲吻他的嘴唇。   段尧欢伸手抚上她的面容,与她额头相抵,苦笑道:“我说了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气我自己。”忽然抬眼看着她定定道:“眼下你既已除去杜衡这个心腹大患,不如就此禅位于承瑾,你我二人从此远离朝堂,归隐山林,如何?”   宋卿鸾闻言不动声色地,从段尧欢怀中退了出去:“太傅说笑了,承瑾眼下年幼,恐怕尚不足以担此大任。何况杜衡虽除,朝堂上的风波却未平息,我岂能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将这个烂摊子丢给承瑾呢——他才只有六岁啊,我连个像样的辅政大臣都未曾替他物色好,实在是走得不安心。”又笑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太傅,我们来日方长,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段尧欢闻言苦笑道:“来日方长?我只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宋卿鸾不以为意:“太傅,你实在多虑了,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变故呢?”挑眉道:“若是真有什么变故,那也是太傅你变心了。”   段尧欢闻言叹息道:“这话从何说起?你又多心了。”   “是么?”宋卿鸾忽然幽幽道:“太傅,我送你一件东西。”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段尧欢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不禁心生欢喜:“是么?是甚么?”   “你待会看了不就知道了?”一面起身,唤来小全子道:“把东西拿过来。”   小全子领命去了,不一会将一个三寸大小的木匣子呈了上来,手却微微颤抖:“圣上。”   宋卿鸾看他一眼,嗤笑道:“瞧你这出息。”一面伸手接过木匣:“退下吧。”   小全子如释重负,急忙行礼告退了。   段尧欢见方才小全子脸色有异,不由心生怀疑,蹙眉问道:“这里面装着什么?怎么小全子倒像是很害怕似得?”   宋卿鸾微笑不答,只抓起他一只手,将匣子放在他掌心:“你亲自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段尧欢略有踌躇,抬眼对上宋卿鸾的目光,见她神色自若,与他目光相碰后莞尔笑道:“打开看看吧,看看喜不喜欢。”也就不疑有他,满怀期待地打开了匣子。   入目却是一对鲜血淋漓的眼珠子。他毫无防备,当即僵在原地。指关节已有些微微泛白,段尧欢竭力隐忍,啪地一声合上匣子,哑声问道:“你……你要送我的东西,就是这个?为甚么要给我看这个……”   宋卿鸾仍是笑道:“为甚么?这个么,就说来话长了。”伸出葱白手指,点了匣子道:“难道太傅不好奇这匣子里装着的,究竟是谁的眼珠子?”   段尧欢隐隐觉得不好:“这……这是谁的?”   “太傅真的猜不到?人家可是对太傅你情深义重,发誓今生非卿不嫁呢,太傅不会,连她的一双眼睛也无法识别吧?那她在九泉之下,恐怕也会觉得心寒呢。”   段尧欢闻言一怔,只不敢往深处想:“这……这是杜……杜莞的眼睛?”   宋卿鸾微笑道:“太傅果然聪明,一点就通。不错,这匣子里装着的,正是杜莞杜姑娘的一对眼珠子。”   段尧欢不忍道:“杜莞虽是杜衡之女,可她与你并无深仇大恨,你为何不能留她全尸,非要剜她一双眼睛呢?”   宋卿鸾道:“原因有二。一来呢,是为了履行我当日的承诺,彰显圣恩。这二来么,佳人既逝,太傅必定心中挂念,因此我特地取她身上物件送与太傅,以偿追思,供太傅作睹物思人之用。”   段尧欢闻言连忙道:“卿鸾,你误会了,我和她真的没甚么,我对她,至多不过是同情怜悯罢了,这睹物思人,又是从何说起呢?”又问道:“承诺?你当日答应她甚么了?”   宋卿鸾道:“当日她跪求我替你和她赐婚,我提出若她能够在她爹面前替我多加美言,缓和我二人关系的话,我就答应让她以后能够天天见着你——所以你以后务必要将这匣子打开放在枕边,以便她能够日日见着你啊。”   段尧欢闻言只觉毛骨悚然,回想方才那一对眼珠子的情状,更是隐隐作呕,强笑道:“卿鸾,你非要做这么古怪的事么?”   宋卿鸾冷笑道:“我古怪?我不过是想给太傅提个醒罢了——日后见了哪个漂亮姑娘,可千万记得好好看她那一双眼睛,看看——是否与杜姑娘的有几分相似。”   段尧欢深知她对自己与杜莞的关系误会颇深,正要开口解释,不料宋卿鸾一抬手道:“好了,太傅不必多言,我也累了,你先退下吧。”看他一眼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杜莞已死,我也不会再追究,你好自为之吧。”   话已至此,段尧欢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便叹气道:“那好,我先回去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便走近轻吻她的额头作别,分开时到底忍不住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这辈子,就只爱你一个。”言毕转身离开。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宋卿鸾一人,她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忽然冷冷地勾起唇角,对着虚无中的一点,要笑不笑似得地“哼”了一声。   段尧欢回府的时候,正碰见摇蕙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替他缝制衣服,见他来了,摇蕙连忙放下针线,起身上前迎道:“王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没留在宫里陪圣上用膳么?”   段尧欢摇头道:“圣上说她累了,要早些休息,我便先回来了。”又苦笑道:“其实岂止是她,我也十分疲累啊。”   摇蕙观察他的神色,试探道:“听说今儿个朝堂上变了天,杜衡被圣上下令处以极刑,株连九族……圣上行事,果真赶尽杀绝。不过不管怎么说,杜衡就此倒台,也不失为一桩喜事,怎么王爷看上去反倒闷闷不乐的?”   段尧欢将手中的匣子举到眼前,苦笑道:“这么多人遭受牵连,因此丧命,我又怎么开心的起来?”   摇蕙也顺着段尧欢的目光去看那木匣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段尧欢哀叹道:“杜莞的一对眼珠子。”   摇蕙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杜莞?杜衡的长女杜莞?这……这是圣上命人给剜下来的?”   段尧欢神情痛苦道:“是。”   摇蕙不忍道:“我听说杜府内眷大多被乱箭射死,只因杜衡最宝贝杜莞这个女儿,平日里便派许多护卫随身看护,倒是在这危急关头救了她一条性命。幸存者不久前才刚刚被拖去刑场与其他乱党一同处死,这杜莞的眼睛显是在她未死之前活生生从她眼眶中挖出来的,却不知圣上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下此狠手……”   段尧欢摇头道:“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总之……总之都是我不好。” 第15章 拒绝   摇蕙对他这等言论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不明白王爷为何对其这般袒护。从前她听了这话,即便心中并不赞同,也大多不发一词,听过便罢,可这次却忍不住道:“王爷倒又把罪过揽到自个儿头上了,这岂能怪得了王爷,想来圣上天性如此,即便孔孟在世,怕也无能为力。”   段尧欢连忙分辨道:“你这是什么话?圣上本性不坏,她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全因……”到底还是住了口。   摇蕙看出段尧欢已然动气,不禁有些懊恼,忙说道:“王爷莫气,是摇蕙多嘴了。”   段尧欢叹气道:“不怪你这样想她,她如今的作为,的确过了些。”   摇蕙轻轻“嗯”了声,趁机说道:“杜衡既死,圣上也该安心了,那王爷也就无谓在留在朝堂上了……依摇蕙看,圣上喜怒无常,又生性多疑,王爷虽如今圣眷正隆,但就这样一直留在圣上身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这个机会跟圣上请辞,王爷不是偏爱江南水乡的风光柔美,一直心向往之么?我们离开京城之后可以去那儿啊,从此远离朝堂纷扰,清静度日,这样不是很好么?”   段尧欢苦笑道:“是很好,可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摇蕙喜道:“如蒙王爷不弃,摇蕙愿同王爷前往。”低头羞怯道:“这一生一世,我自当陪伴王爷左右,永不离弃。”   段尧欢叹息道:“摇蕙,你对我的心意,我知道。可我的心意,想必你也明白。以后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江南虽好,我此时却必定不会前往。只因这再美的地方,若是没有她,那也是徒然——总之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眼下既然在这儿,我便哪里都不会去。”   段尧欢的这一番话,于摇蕙而言,不啻于大冬天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将她的一腔情热灭了个干净,她强自笑道:“是……是因为鸾凤公主么?因为她的陵墓在这儿,所以王爷哪里都不肯去?”见段尧欢静默不语,她只当他默认,神情愈发凄楚:“可……可她已经死了啊,她死了整整有四年了,你还能守着她的陵墓过一辈子?”   “够了!”段尧欢沉声道:“总之不管她是死是活,我这辈子是认定了她。你我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我待你便如同亲姊一般,再多的,便没有了。你也不必再费心思,她就是我的命,我这一头栽进去,便再出不来了,恐怕到死也不能悔悟,因此不管她是死是活,你我都绝无可能——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早日说清,也是为你好。”正说话间,一名小厮从旁经过,段尧欢便招手道:“过来。”及至人走近了,将手中木匣交与他道:“寻个僻静场所,将此物埋了。”小厮仔细接过匣子,应道:“是。”抬眼看向段尧欢,仿佛欲言又止:“王爷……”   段尧欢看他一眼,道:“有话就直说。”   那小厮道:“是。是李公子……他不肯走,嚷着非要见王爷……”   段尧欢冷笑道:“他不肯走,你们不会撵他出去么?这等事难道还要来请示我?”   那小厮忙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段尧欢冷哼一声,拂袖离去了。   摇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见其渐行渐远,只觉心如刀绞,挥手将一干针线箧盒一齐扫落在地,慢慢蹲了下去,环臂抱住身子,先时还能强忍,及至周围无人,终于绝望地呜咽出声。   朝露殿内,宋卿鸾正在翻看奏折,小全子走近禀报道:“圣上,派去的人已将小皇子接来了。”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稚嫩的童声叫道:“姑姑!”只见一个五六岁上下的孩童匆匆跑来,及至走近,一头栽进宋卿鸾的怀里,撒娇道:“姑姑,姑姑,我们许久没见了呢。”   宋卿鸾笑着去抚他的发髻,道:“是,前段时间姑姑太忙了,一直不得闲,这才没去瞧承瑾。”宋承瑾年幼,总改不了对宋卿鸾的称呼,宋卿鸾曾多次教他改口,总不见成效,只得作罢。幸好他一向与宋卿鸾关系亲厚,旁人只道他年幼无知,不明事理,因对其姑姑过分思念,这才将宋卿鸾‘错认’成她,因此并未生疑。   宋承瑾靠在宋卿鸾怀中,听了这话便委屈道:“岂止是不来瞧承瑾,就是承瑾自己来了,姑姑也闭门不见。”   宋卿鸾微笑道:“今日不是见了?”   宋承瑾笑道:“我就猜到如此——我听说那个总爱跟姑姑作对的杜衡前些日子死了,既然如此,那姑姑不必再忙着对付他,一定轻松许多,自然就有空见承瑾了。”   宋卿鸾笑着去点他的额头:“就你聪明,人小鬼大。”   宋承瑾笑道:“姑姑,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一面转头高声唤道:“云韶姐姐。”   便有一名宫女抱着一只白狗儿走入殿内,行礼道:“见过圣上,小皇子。”   宋卿鸾恍然道:“哦,承瑾要给我看的,就是这只白狗儿啊。”   宋承瑾笑道:“是,这白狗儿是云韶姐姐替我从宫外寻来的,姑姑你瞧它全身雪白,卧在云韶姐姐的怀里,那般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是不是可爱得紧啊?”   宋卿鸾笑道:“是,就跟承瑾一般可爱呢。”   宋承瑾闻言拍手道:“好啊,那就请姑姑为它取个名字吧!它还没有名字呢!”   “取名?”宋卿鸾不禁有些犯难:“我可不太会,改日太傅过来,请他帮着取个名字吧。”   宋承瑾却道:“不,不要太傅,承瑾偏要姑姑取。”   宋卿鸾只得道:“好好,我取就我取。”蹙眉想了一会道:“那就叫‘欢欢’吧,怎么样?”说完自个儿倒先乐了。   宋承瑾长叹一声道:“为什么叫这个呀……”转念一想,又笑道:“其实也不错,欢欢喜喜,挺好!”笑着对那白狗儿说道:“喂,欢欢,你听到了么?你从此就有名字啦!”那白狗儿也汪汪叫了两声,似是回应。   宋承瑾便令云韶先行退下了,转而与宋卿鸾道:“姑姑,你前一阵子事情多,一直没来看承瑾,今日好不容易得闲了,可一定要好好陪陪承瑾啊。”   宋卿鸾笑道:“好,我这一整日都陪你,好不好,不知此刻承瑾想玩些什么呢?”   宋承瑾想了一会道:“那姑姑就陪承瑾下会儿棋吧。”他天资聪颖,此时年纪虽小,却已略通棋理。   小全子便去取了棋盘棋罐过来,两人对案而坐,各执黑白二子,先后落下。   等下到半场,宋卿鸾望着棋盘上那些黑白交错的棋子,忽然有些晃神,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出段尧欢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来。他是极典型的一双桃花眼,眼含春水,形似桃花,眼波流转间,仿佛脉脉含情,令人心神为之荡漾。她不由靠近看了,却见那眸子中倒映的单只是自己的容颜,天大地大再无旁物,不由得心神一荡,喃喃道:“不知太傅此时在做些甚么?” 第16章 还魂香梗上线   这一日段尧欢进宫去见宋卿鸾,两人缠绵过后,宋卿鸾伏在段尧欢的肩上,说道:“这么些天过去了,太傅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不成?”   段尧欢一面顺着她的长发,手指从她的发间穿插而过,一面微笑道:“怎么会呢,你多心了。”   宋卿鸾歪着脑袋想了会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么?不如我们这趟去苏州玩几天吧,权当给你散心了,你说好不好?”   段尧欢闻言喜道:“当真?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宋卿鸾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那咱们可说好了,明天就动身,朝堂上的事,就暂时交给崔长生打理吧。我们出去好好玩上几天,就我们两人,你就别再不开心啦。”   段尧欢伸手去抚摸她的发顶,温柔笑道:“好,都依你。”   他二人从京城出发,坐马车前往苏州,一路观赏沿途风景,走走停停,七日后才抵达苏州。   等到了苏州之后,他二人先在一家客栈落脚,一连歇息了几日,整日闭门不出,在房中厮混。数日后才开始上街游玩。   一日他二人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支奔丧队伍,一路吹奏哀乐,遍洒纸钱,排场极大。宋卿鸾暗暗思量,想着这户人家该是苏州的望族。   她原也不甚在意,正要牵着段尧欢的手离开,却发现周围许多妙龄女子不知何时已开始低声抽泣,显是在为这出丧之人伤心难过,她不由心中好奇,便就近与身旁一名女子打听道:“请问这位姑娘,不知前面那出丧的究竟是何人,竟惹得这么多姑娘为他伤心落泪?”   那姑娘闻言擦拭了眼角泪水,看她一眼,叹息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这前面出丧的,是苏家大公子苏星河,这苏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貌胜潘安,加之才华横溢,文采出众,更难得的是有副菩萨心肠,平日里时常救济穷苦人家,便有许多姑娘暗自倾慕于他,如今他英年早逝,如何不使她们伤心叹惋呢?因此见了这奔丧队伍经过,触景生情,便忍不住落泪了。”   宋卿鸾道:“原来如此,这倒真是可惜了。不知这李公子何以这般英年早逝呢?可是身患恶疾,药石无灵,这才……”   那姑娘闻言不禁又落下泪来,轻轻摇头道:“李公子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因病去世?他……他是自尽……自尽身亡的……”   宋卿鸾听后更觉诧异,不禁问道:“他人品、样貌、才华、家世样样都好,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那姑娘叹气道:“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个‘情’字。他有个青梅竹马,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便是他的表妹,姓林,叫林惋之。他二人情投意合,年初刚刚完婚,本来呢,应该是人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可这林惋之自小体弱,终年汤药不断,上个月不知怎的,感染了一场风寒,因此引发旧疾,突然发病,请了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没几天就过世了。林惋之死后,苏公子大受打击,始终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味香料,叫做‘返魂香’的,说是真如其名一般,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能令死人复生。这传闻中的‘返魂香’大家谁都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究竟有没有这一种奇香,可这苏公子却是深信不疑,打定主意要找到这返魂香,令他的亡妻死而复生,然而却终究未能如愿——‘返魂香’遍寻不获,而他亡妻的尸首,即便置身冰棺,也终于避无可避地,开始腐烂了。于是这苏公子绝望之下,便服毒自尽,追随亡妻一道而去了。”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段尧欢此前一直未有插话,此时听完这前因后果后,也不禁唏嘘道:“痴人,倒真应了那一句‘情深不寿’。”一旁宋卿鸾却颇为不屑,摇头说道:“这李公子空有一身学识,却如何不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这样显见的道理,这林惋之既死,又如何能死而复生呢?实在是痴人说梦,至于那虚无缥缈的‘返魂香’,更是无稽之谈。”看了那姑娘一眼,继续说道:“要我说,你们的这位李公子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是个死心眼。其实凭他的条件,要什么姑娘没有,更别说你们这儿一个两个的,全都倾心于他,他再挑一个喜欢就是了,又何苦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舍了这身家性命去呢?”   那姑娘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唉,李公子若能同这位公子一般想得通透,眼下也不会如此了。”说完又开始低声抽泣。   宋卿鸾既已将事情打听全了,也就无谓再留在这儿,便与那姑娘作揖告辞,拉过段尧欢走了。   一路上段尧欢不发一词,宋卿鸾观察他脸上神色,因笑道:“怎么?还在想方才苏星河的那一档子事?太傅是在为他惋惜么?”   段尧欢道:“我只是在想,若是当初苏星河真找到了传闻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复生了他的亡妻,那么今日所见,大概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宋卿鸾闻言笑道:“太傅不会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能令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吧?这都是那些方士游道胡诌出来骗人的,目的不过为了敛财罢了,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段尧欢却停下脚步,煞有介事地道:“可我以前,的确在书上见到过有关‘返魂香’的记载,至于是真是假,究竟有无此香,那就不得而知了。”   宋卿鸾也随之停下脚步,沉吟道:“其实要我说,生死有命,又何必太过执着呢?即便这世上真有什么‘返魂香’,也最好不要妄自尝试——令死者复生,乃是逆天之举,说不得便要遭天谴。再者说了,这天下间不舍亲友爱侣辞世的多了去了,若人人都图复生,这岂不是乱了套了?倒不如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来得更为实际——不让故人无辜枉死,这便是对他们最好的缅怀了。若是无冤仇可报,那么悼念过后,便就此放下,自去下一段人生历程——毕竟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啊。”   段尧欢自嘲笑道:“是了,你说的在理,是我作痴想了。”   宋卿鸾见他是这样一种神色,仿佛怅然若失,便笑着宽慰他道:“好了,太傅你就别不开心了,总之咱们决不会跟他们一样,只能欢好一时,一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她情之所至,说到‘一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两句时,声音稍显响亮,倒忘了此时身处街市,便引来周围许多路人侧目。   此时愈来愈多的路人纷纷驻足,上下打量着她与段尧欢,间或交头接耳,偶有调笑之声。她从未遭逢过这等尬尴场面,一时又羞又窘,一张雪白面孔腾地变红,拉过段尧欢快步离去。段尧欢极少见到她这等情态,一时有些怔然,等回味过来后,也不禁有些好笑。那一幕尴尬场景,此时回想起来,心中居然莫名欢喜,方才心头的那一点怅然之情,便也随之消散了。 第17章 怀素上线   次日两人路过一处极为热闹的街口,宋卿鸾极目向里望去,但见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摊位,贩卖之物应有尽有,好不齐全,甚或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此前从未见过,一时心痒难耐,便轻扯了一旁段尧欢的袖子,说道:“太傅,我们也到前面去看看吧。”   段尧欢见那街上人头攒动,行人摩肩接踵,显是十分拥挤,便蹙眉道:“这不妥吧,这里人这么多,万一出了什么闪失……”但终究不忍拂了宋卿鸾的意,便道:“你若非要进去逛,那也由你,只一样,千万要跟紧我,可别到处乱跑,免得待会走散。”   宋卿鸾不免好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好了,我心中自有分寸。”便拉着段尧欢一起挤入人群当中。   宋卿鸾久居深宫,乍然间见到这许多民间玩意儿,只觉十分新鲜,从这家逛到那家,一门心思全系在上面,倒净往人多的地方挤,段尧欢在身后喊她,也全无答应。她素来爱吃甜,逛到一家捏糖人的摊位时,便指着上面的糖人道:“太傅,我要吃那个。”前几次她这样说,段尧欢早答应一声,付钱去替她取了,这次却迟迟未有回应。宋卿鸾不由回头去看,却哪里还有段尧欢的身影。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那摊主笑盈盈地将糖人递与她,她却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去接,连忙回身复又挤入人潮当中,一遍遍喊着“太傅”,却始终未得回应。   这般胡乱找了一通,惊觉手心已是湿漉漉一片,宋卿鸾长吁一口气,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冷静过后,不禁好笑道:不过一时走散罢了,又不是永远分离,我何必这么着急。只怕此时此刻,太傅还要比我心焦百倍呢。我只要在先前入口处等他,还怕他不回来找我么?再不行,等天黑回了客栈,总能见上了罢!我真糊涂,倒害怕了这好一会。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段尧欢向来随叫随到,仿佛只要她一回头,必然能够见着他。而像方才,两人前一刻还在一起,这一回头却又不见他了,这样的经历,此前从未有过。   这般想着,倒像是没了后顾之忧,宋卿鸾忖度一番,觉着守在那儿枯等未免太过无聊,不如再逛上一会儿,不定便碰上太傅了呢。一面伸手去摸钱袋,段尧欢给的满满一袋金叶子仍在,她于是收拾了心情,又接着逛去了。   愈往前去,人倒愈发少了。街道两旁也不见摊子了,只有几家店面正开张做生意,但生意不是太好,门前稀稀落落得不见几个人,瞧着有些冷清。唯有一家,生意十分兴隆,小小一家店面挤满了人,甚至有些已经排到门外边去了。   宋卿鸾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家店是卖玉石的,这原也没什么,稀奇的是这家掌柜的有卖一种成对的玉佩,叫做鸳鸯石的,听说能令有情人恩爱一世,白头到老,十分灵验。因此许多男男女女慕名而来,以求得玉佩,与心上人厮守终身。   宋卿鸾本来不太信这些,不过眼下左右无事,既然刚巧来到这个店面,不如就买上一对回去,回头自个儿留下一块,另一块拿去送给太傅,弄成个对儿,想想也挺有意思,这便也去乖乖地排队了。   好容易挨上她了,她自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金叶子放在柜面上,说道:“这些可够了?”那掌柜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笑道:“用不了这么多。”往里拨了几片金叶子,将余下的又退还给了宋卿鸾,另有伙计递给她一对玉佩:“公子收好。”   宋卿鸾伸手接过玉佩,仔细打量了一番,见这玉佩色泽莹润,质地通透,瞧着果然好玉,便说道:“我看这玉模样不错,材质也好,只是不知是否真的有那么灵验?”   那掌柜笑道:“公子是指这鸳鸯石于男女情爱上的功用吧?”   宋卿鸾道:“不然呢,只羡鸳鸯不羡仙,它既然叫做‘鸳鸯石’,掌柜的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掌柜道:“但请公子放心,我这些‘鸳鸯石’皆在月老庙里受过供奉,只要佩戴玉佩的两人,彼此间心意相通,则必定会得月老庇佑,恩爱一世,白头到老。”   宋卿鸾摇头笑道:“若这两人原本就心意相通,恐怕不必月老庇佑也能白首偕老吧?这可没甚什么稀奇。”   “那公子的意思,是要如何呢?”   宋卿鸾笑道:“若是这两人原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戴上玉佩之后却能对彼此忠贞不渝,不离不弃,那才算稀罕呢。”   那掌柜摇头道:“‘鸳鸯石’可不是‘迷魂汤’,没这么大本事,改变人心志这等事,还是做不来的。恕小人无能为力了。”   宋卿鸾闻言冷笑道:“好笑,我不过随口一问,又没求你帮我什么,你这口气,倒像是认定我们之间有间隙似得。实话告诉你,我们好得很,你这什么‘鸳鸯石’,于我二人而言,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那掌柜仔细打量她神色,笑眯眯道:“既然如此,公子又何来有此一问呢?眼下这般,倒像是被人戳了痛处。”   宋卿鸾闻言冷哼一声,挑眉道:“怎么,我乐意,你管得着么?”转而却又问道:“敢问掌柜今年贵庚,可有婚配?”   那掌柜如实道:“二十有六,尚未娶妻,怎么?”   宋卿鸾闻言便故作姿态地将他打量一番,嗤笑道:“你都这般年纪了,还未婚配——那就是了。我看你面相十分刻薄,只怕命中注定,这一生孤独无伴。你所谓的那个我的‘痛处’,即便你此刻想要领受,恐怕也还不能够吧。”   那掌柜无奈笑道:“好了,方才小人多有得罪,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公子这般尖牙利齿,我可比不过。那一对鸳鸯石就请公子收好,无论公子心中所想究竟如何,我都在这祝公子心想事成。”   宋卿鸾笑道:“这还像句人话。”又倒出一把金叶子拍在桌上,带着那对玉佩转身离开了。   宋卿鸾离开这家玉石店面,正要往街上走,不意侧目往旁边看了一眼,见是一个书画铺子,放在之前她必定是要进去逛的,眼下却没甚么心思,想着已经逛了有一会了,此刻还是先找到太傅才能安心,否则心不在焉的,也没甚么意思。这般想着,正欲走开,却忽然听到那书画铺子中传来一道极温润疏朗的声音:“这字画怎么卖?”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宋卿鸾心中一喜,连忙循声走近,见那铺子靠西一扇屏风旁正立了两人,一人作小厮打扮,生的虎头虎脑;另一人……宋卿鸾心中一动,那仿佛精雕一般的侧脸,不是段尧欢却又是哪个?   宋卿鸾慢慢走近,那人却毫无察觉。宋卿鸾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字画,片刻后又拿起其中一幅展给身旁的小厮看,问道:“观言,你说这幅雪山归远图青未会喜欢么?”便微微皱了眉,有意放轻脚步。   小厮摸了摸脑袋,嘿嘿笑道:“庄少爷的喜恶若是连少爷都不知,小的岂会知晓?”   那人笑道:“那便就这一幅罢。”一面吩咐小厮付钱。   宋卿鸾从他二人的对话中隐隐听出不对:怎么原来那个小厮是太傅的人么?此行明明只有我二人一同前往,他何时又带了个小厮来?何况王府里的人不都称呼太傅为‘王爷’么?怎么这个小厮倒改口称他作‘少爷’了?这般想着,她人已经愈走愈近,那人的侧脸已近在咫尺,确实是段尧欢无疑,宋卿鸾踌躇不定,正要开口试探,却又发现一处异常:不对,太傅早上穿的明明不是这件衣服,他没道理在与我走散后一个人返回客栈换了衣服,再若无其事地出来逛这书画铺子啊。她正想得入神,不防有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不留神撞上了她,她受这股力道冲撞,站立不稳,顷刻间向前倒去,却正好扑在那人身上。那人连忙将她扶起,关切道:“这位公子,你没事罢?”   宋卿鸾恨恨道:“没事!”一面回转过身子,四处巡视方才冲撞她之人,发作道:“哪个不长眼的,活得不耐烦了么!还不赶快滚出来,让我……”却忽然省起方才那人好像称呼她为“公子”,一时也顾不得追究什么冲撞不冲撞了,连忙转过身去看他,不想正好同他目光相碰,宋卿鸾心中一惊,眼前之人容貌与段尧欢少说也有八分相像,相像到就连宋卿鸾这样日夜相处的枕边人,单凭侧脸也无法分辨,而这二人的声音、身形,更是毫无差别——他同他这样相似,却偏偏不是他!   宋卿鸾这样想着,心中没来由得一阵恐慌,那前一刻还牢牢攥在手中的玉佩,此时却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那一记玉碎之声,倒令两人一齐回过神来。 第18章 相似面容   宋卿鸾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容,怔怔道:“你……你真的不是太傅?”   那人吃惊于宋卿鸾的容貌,初见之下,亦久久不能回神。此时听她出言发问,方才醒转:“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略一挑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带有几分轻佻之色,一面摘下宋卿鸾的手,暧昧笑道:“这样好看的小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会,是由姑娘假扮的吧?”   宋卿鸾察觉手腕处一阵酥/痒,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人的手不知何时已搭上了自己的手腕,眼下情形,倒像是在为自己诊脉。宋卿鸾一惊,连忙抽回了手,呵斥道:“你做什么!”   那人神色奇异地打量着她,挑眉笑道:“原来你真的是……”   宋卿鸾眉头一皱:“是甚么?”   那人摇头笑道:“没甚么,相见即是有缘,在下姓周,还未请教公子芳名?不……是姓名才是。”   宋卿鸾冷笑道:“我可没功夫在这听你废话。姓周的,我问你,你和段尧欢什么关系,怎么同他长的这么相像?”   “段尧欢?那不是当朝太傅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可不敢高攀。”又笑道:“你问我和他什么关系,我倒要问问你,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宋卿鸾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我过问我的事。你和他没关系最好,今日之事,就权当误会一场。就此别过。”说着作势欲走。   那周姓公子见状连忙拦住她道:“诶,公子还没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呢?”   “让开!”   “不让,除非你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上哪儿找你去呢?实在不行,我可只能上段王府打听去了。”   宋卿鸾恼道:“你可真不要脸!”   那人听了也不生气,笑道:“我倒是要脸了,那你告诉我,这茫茫人海,以后我上哪儿找人去?你我岂非再无缘相见了?好容易遇上了,难道就这样错过么?日后回想起来,岂不是要抱憾终身?我可没这么傻,还不如就不要脸一回!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自己争取过来,不要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不然自己不争取,难道还指望老天爷帮你么?”   两人正僵持着,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卿鸾?”宋卿鸾回头见是段尧欢,不由笑道:“太傅。”段尧欢几步走到她身边,嗔怪道:“你去哪儿了,教我好找。”转头看了对面那人一眼,不由怔在原地:“这……”宋卿鸾也笑道:“有趣吧,是不是跟照镜子似得?”段尧欢转头看向宋卿鸾,问道:“他是?”   宋卿鸾对那个周怀素,并不愿多提,闻言只冷冷道:“一个无赖罢了,即便皮囊与你相似,内里也相差十万八千里,太傅不必放在心上。”   那周姓公子闻言只淡淡一笑,与段尧欢作揖道:“这位一定是段太傅了,久仰久仰。”   段尧欢与他点头还礼。那人又转而与宋卿鸾笑道:“原来,你叫做卿鸾,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说完低头默念了几遍“卿鸾”,仿佛有所思。   段尧欢微微皱眉,耳旁听宋卿鸾回答他道:“不错,正是青鸾火凤的那个青鸾。”   那人略一挑眉:“哦,是么?”   段尧欢不愿宋卿鸾再与他纠缠,牵起她的手,与她柔声道:“好了,我们走吧。”   宋卿鸾笑着点头,转身同他一道离去。   那人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轻声自语道:“我想,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猛地抬头,见他二人已走远了,连忙追出去高喊道:“公子还没告诉我你姓什么呢!难不成,也让我叫你做‘卿鸾’?”   宋卿鸾本来不愿回头,无奈他仿佛不得回应便不罢休似得,一直喊个不停,她忍无可忍,终于回过头去。却见他正巴巴地望向这边,见她回头,粲然笑道:“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了!”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宋卿鸾一眼望去,那人根本就是段尧欢的面貌,她一想到段尧欢,便忍不住笑道:“好了,我姓段,可满意了?”   周怀素见了她这一笑,脑子里轰的一声,竟是呆了。及至她二人拐过路口,再望不到了,却仍未回转目光。观言见他主子是这样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忍不住道:“少爷,这人都不见了,您还瞧什么呀?”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一面俯身去拾那个钱袋,打开一看,“嚯”了一声道:“这么多金叶子!那个段公子可真是有钱,听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十有八/九是个世家子弟,怪不得这样骄纵!”   周怀素此时方才回过神来,从观言手中拿过那袋金叶子,他拈了一片在指尖细细摩挲,哼笑道:“果然嘴里没一句实话,什么‘段公子’,分明是姓宋,还有那个‘青鸾火凤’,恐怕,是‘卿本佳人’吧。”   宋卿鸾随段尧欢走了有好一会,观察周围街道布局,忽然醒悟道:“太傅,这好像不是回客栈的路吧?”   段尧欢笑道:“是,回客栈前,咱们先去买样东西。”   “是甚么?”   段尧欢道:“你从前极爱吃的一样糕点,猜猜看?”   宋卿鸾蹙眉想了一会,摇头道:“我不知道,猜不出来。”   段尧欢忍不住笑道:“你可真迷糊,连自己喜欢吃甚么,都会忘记么?”   宋卿鸾道:“这可真怪不得我了——因为喜好这种东西,并非定性,你偏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怎样说呢?譬如我今天喜欢吃这个,明儿个不喜欢也是有的,这又如何说呢?”   段尧欢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性,但这样东西,你一贯爱吃,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我想,这一定是你的‘最爱’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家糕点铺子前。段尧欢道:“就是这家的海棠糕,我听说比京城的倒要正宗许多。先前我路过此地,原想进去替你买些糕点,但我当时找你心切,顾不上这许多,也就未作停留,眼下尽可以好好买上一些了——就买你最喜欢吃的海棠糕。”   宋卿鸾笑道:“这倒是不错,我的确爱吃这个,太傅真是有心。”   段尧欢听她这样说,倒是有些受宠若惊:“这样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上前替她买了一包糕点,又走回她身边,仔细剥开,取出一块送至她唇边,见她只咬下极小的一个角,仿佛要先做品尝,便笑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宋卿鸾回味道:“嗯,入口即化,口感清甜,好吃。”从段尧欢手中接过那块被咬去一角的糕点,慢慢吃了,又笑道:“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海棠糕了。”   段尧欢笑道:“那我去多买点。”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我也吃不了许多,尝个味道罢了。”   段尧欢知道她素来胃口小,眼下吃了这一块之后,恐怕迟迟不会再动这第二块,便也就此作罢。 第19章 玉面状元   晚间两人回去客栈,因为明日便要回京,所以洗漱过后,便早早歇下了。   宋卿鸾这一天累极,上床不久便沉沉睡去。半夜却忽然醒转,朦胧中仿佛见到段尧欢面带微笑,正侧头望着自己,便试探道:“嗯……太傅?”   段尧欢笑道:“是口渴了么?我去给你倒点水。”起身去取了茶水,又将宋卿鸾扶起,将那杯茶水,仔细喂她喝下了。   宋卿鸾喝了这温水之后,睡意去了大半,头脑也清醒了些,但身子仍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便靠在段尧欢怀里同他闲话:“唔,这大半夜的,太傅怎么还不睡呢?”   段尧欢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我在想白天的事。”   “白天的事么,其实也没什么……太傅早些休息罢。”   段尧欢轻轻“嗯”了声,忽然道:“卿鸾,我问你件事,好不好?”   宋卿鸾道:“甚么事呢?”   “就是白天那位,同我长得十分相像的公子……他问你姓甚么,你那时回答说,你姓段,你为甚么这么说呢?”   宋卿鸾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这有什么值得想的呢?很简单啊——他听到你叫我‘卿鸾’,据此知道了我的名字,虽然我后来骗他说,我名字当中的‘卿’字是‘青出于蓝’的那个‘青’,但这两个字的读音太过接近,我若是再将我真正的姓氏告诉他,难保他不会怀疑我的身份——他既然知道你,那一定也是对朝堂宗亲有些了解的,没道理不知道当今圣上胞妹的名讳。可我若是不告诉他,由他自个儿去猜,保不齐又绕到这‘宋’字头上去了。倒不如索性跟他说我姓段,一来呢,能避免他再对我的姓氏妄加揣测;这二来么,我自称姓段,又和你在一起,他自然而然地就会联想到我是王府的人,也就打消了对我身份的疑虑。”又道:“他一个不相干的人,其实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没甚么打紧,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仔细一点总是好的——而且太傅你不知道,他先前将手搭在我的手腕上,不知道是不是在替我诊脉,如果他会医术,又真的替我诊了脉,那十有八/九已经识破了我女扮男装一事,这样一来,恐怕我自称姓段,他也是不信的了,难道家生的丫鬟随主子出来,倒要乔装打扮?所以我才会有这些顾虑,担心他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但仔细一想,大概总是不要紧的,毕竟他也不是朝堂上的人,而且事情哪里会有这么凑巧,偏就让他猜出我的身份呢。”   段尧欢听她分析了一大堆,却始终不发一词。宋卿鸾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有,便叫他道:“太傅?”   段尧欢道:“原来如此。”神情仿佛有些失落。   宋卿鸾便笑道:“怎么,我说了这么多,难道还没解释清你心中的困惑么?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   段尧欢道:“原来你自称姓段,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身份,不让人有所怀疑罢了,我还以为……”   宋卿鸾起身圈住他的脖颈,挨近他道:“太傅以为什么呢?”两人靠得极近,连呼吸都交错可闻,宋卿鸾慢慢笑道:“难道段王府的人就都一定姓段么?我即便是为了掩饰身份,也没必要非要姓段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下间的姓氏又何止百个,我为甚么非要自称姓段呢?还不是因为——你也姓段。”说着轻吻了他的嘴唇。   段尧欢怔怔地看着她,欢喜到了极点,反倒有些无措:“我……卿鸾……你……你真的……”   宋卿鸾笑道:“从来女子出嫁随夫姓,我虽本姓为宋,但其实,应该姓段才是。这样说来,我也没有骗他。”又道:“我早已是你的人,难道这一点,还能有假么?”   宋卿鸾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其实类似甚么‘从夫姓段’,不过是她临时编来哄段尧欢开心的罢了。她从来善于察言观色,尤其和段尧欢又是相处了这么多年,方才见他流露出失望之色,前后联想一番,又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呢。因此便顺他的意思,编了这么一段话说与他听。倒也不是说这并非宋卿鸾心中真正所想,只不过当时她回应自称姓段时,确然没想到这一层,仅此而已。   如今看来,段尧欢对这番话显然颇为受用,宋卿鸾见他仿佛很是开心,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于是捧了她的面庞,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看着她道:“卿鸾,在苏州的这段日子,一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了。”   宋卿鸾不以为然道:“怎么这么说呢?你我还这样年轻,今后还有大把快活的时光,现在轻言‘最’字,未免言之过早。”   段尧欢笑道:“是,你说的都对。”将她慢慢放倒在床上,俯身压了上去,染了情/欲的嗓音有些喑哑:“卿鸾……”   宋卿鸾苦笑道:“我今天很累了……”却也不愿扫他的兴,仍是与他回应。   缠绵过后,段尧欢将她搂在怀里,握着她一只手,轻轻按捏着,回忆起白天种种,不禁面露微笑,却又忽然皱眉道:“也是奇怪,那位周姓公子,居然跟我长得如此相像。若不是我爹娘确然只要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倒要怀疑,他是我失散多年的胞弟了。”   宋卿鸾朦胧中听他提到那位周姓公子,心中厌恶,不满地嘟囔道:“嗯……太傅你提他做甚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哪怕两个毫无交集的人,长得相似,那也是有的……”又道:“我本来……是有一块玉佩要送给你的,可是……全教他给毁了……我真是……真是倒了血霉才会遇上他……”她实在是困到了极点,这般说着,又睡了过去。   段尧欢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心中前所未有的满足,但转念想到明日就要回京,再不是如今这般相处,目光便又黯淡下来,真想时间就此停住,也不想再睡,就这样睁眼看着宋卿鸾,直到天亮。   次日他二人正要动身,宋卿鸾却收到一封书信。原来在他二人游玩期间,会试结果已出,崔长生特意派人快马来信,请示宋卿鸾何时回京举行殿试。宋卿鸾思忖片刻,转头与段尧欢道:“这殿试年年都是考策论,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此届科举多有耽搁,现下我只盼越快出结果越好。依我看来,这崔长生眼光向来不差,我也信得过他……”一面打开随信附带的几篇文章,边看边道:“他将他自个儿最中意的几篇文章誊抄好送了过来,想来一甲便在其中……”   段尧欢道:“那依你之见,哪篇文章最为出彩?”   宋卿鸾将那几篇文章一一看毕,然后抽出其中一篇递与段尧欢,言语间颇为赞赏:“太傅你看看这篇,切入巧妙,字字珠玑,竟能在这样呆板的格式中做到文辞优美,立意深刻,实属不易啊,反观其他几篇文章,虽各有圈点之处,却无一能出其右……”说着指了那文章上考生的名字:“周怀素……”又低笑道:“太傅啊,我看这届状元非此人莫属,你现在就替我修书一封告知崔卿,就说不必等到我回去了,就先定了这周怀素为此届状元,至于余下名次,便等我回京后再行商议罢。”   段尧欢点了点头:“好。”又看了一眼那篇文章,叹道:“果真锦绣文章。”   两人因此事稍有耽搁,便索性用过午膳后再行出发。路上宋卿鸾自马车内向外张望,感慨道:“出来这么多天,终于要回去了啊。”回头见段尧欢精神恹然,不由问道:“这一趟苏州之行,太傅玩得不开心么?”   段尧欢勉强笑道:“自然是开心的。”   “那何以这般闷闷不乐呢?”   段尧欢闻言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宋卿鸾看他一眼,也就不再追问,自去观赏沿途风景了。   两人于九日后回京。   这日下午,宋卿鸾正在殿内批阅奏折,无意间与小全子聊起新科状元,小全子“哟”了一声,与宋卿鸾笑道:“圣上是说那周怀素周相公罢?他昨日刚着状元服在京城风光□□了一番,您还别说,这周相国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听说连人品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您可不知道,他此趟上街□□,可在京城闹出不小的轰动呢,他还由此得了个称号。”   “哦?”宋卿鸾闻言放下了笔,抬头看向小全子,饶有兴味道:“你何时学会卖关子了?且说说看是什么称号?”   小全子嘿嘿笑道:“便是玉面状元,奴才也只是道听了传闻,至今还没见过那周相公呢,只知道他年方二十,是苏州人氏。”   “玉面状元?”宋卿鸾嗤笑道:“我听说苏州那儿的人眼界都窄的很,等闲的姿色都能给捧上天,何时连京城也是如此了?我却不信什么玉面状元,能好看得过太傅?”一面翻开另一本奏折。   小全子在一旁讪讪道:“这……这自然是比不上段太傅风采的……”又偷偷看了宋卿鸾一眼,奉承道:“只那周相公学识确实出众,听说今年连中了三元,不愧是圣上钦点的状元。”   宋卿鸾闻言笔尖一顿:“连中三元?”转头看向小全子,不可置信道:“那可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他当真连中了三元?”   小全子连连点头道:“是啊,这事已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了,奴才亲耳听到几位大臣说的,不会有假。”   宋卿鸾勾唇笑道:“那我明日可要好好会会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预感不祥   次日早朝,金銮殿上,宋卿鸾将一干折子翻阅完毕,抬眼看向崔长生,问道:“崔卿,这就是那批考生答的策论题目?”   崔长生连忙出列,朝宋卿鸾作了个揖:“回禀圣上,正是。”   宋卿鸾点了点头,抽出其中两本道:“这其中属庄青未与白玄远答得最好……”又转头吩咐小全子道:“去把他们及其余考生都宣上殿来罢……还有那个状元周怀素。”   小全子连忙道:“是。”说完直起腰板,昂首尖声道:“宣状元周怀素,庄青未,白玄远等一干考生进殿。”   话音刚落,就从殿外缓步进来一批考生,及至走到大殿中央,他们齐齐俯身与宋卿鸾行礼,朗声道:“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卿鸾虚虚一抬手:“起来罢。”低头扫视一圈,问道:“你们当中,哪个是周怀素?”   当中一人闻言身子一震,向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恭敬道:“回禀圣上,正是小人。”   宋卿鸾笑道:“你如今已是状元,便无需再自称小人了。”又挑眉道:“听说你在京城有玉面状元之称,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那人依言照做,慢慢抬起头来,及至与宋卿鸾目光相撞,嘴角又缓缓勾起一个笑,宋卿鸾却如遭雷劈,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你……是你?你再说一句话来听听……”   周怀素粲然一笑,目光脉脉地望向宋卿鸾,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含笑道:“不知圣上想要我说什么?”   宋卿鸾闻言向后跌去,身子靠在背座上,冷冷笑道:“呵,真的是你……”   朝上众位大臣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侧目纷纷望向周怀素,待看清他的面容后俱是一惊,又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段尧欢,一时感慨声此起彼伏。   段尧欢皱眉看向周怀素,目光若有所思,周怀素则拱手向他行了一个礼,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段太傅,别来无恙啊。”   宋卿鸾收了神色,冷冷剜了周怀素一眼,将目光移至别处,朗声道:“今赐庄青未为此届探花,白玄远为榜眼。”草草退了朝。她抬步向殿门走去,路过周怀素身旁时忽然顿了步子,转头果真见他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不禁冷哼一声,拂袖快步离去。   周怀素看着宋卿鸾远去的背影,唇畔笑意渐浓。   不防有人自身后轻拍他肩膀,周怀素回过头去,却见一俊美少年凑了过来,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双狭长丹凤眼里满是戏谑,朝宋卿鸾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与他调笑道:“这人都走远了,怀素你还看什么呀?”   周怀素摇了摇头,低笑道:“青未你……”   庄青未半阖了双目,摇头晃耳道:“没想到咱们圣上长得这般……啧啧……”说着掀开眼皮冲周怀素挑了挑眉:“也难怪怀素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周怀素但笑不语,仿佛若有所思。   庄青未拍了一下他道:“行了行了,无论圣上形容如何,终究与我们当臣子的干系不大,再说了,这圣上又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说着冲周怀素眨了一下眼,暧昧笑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就权当庆祝你高中状元,我捞了个探花,如何?”   “什么地方?”   “诶,跟着兄弟我去不就知道了?”说完揽过周怀素的肩膀,与他一道离殿。   朝露殿内,小全子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盏,心惊胆战地递给宋卿鸾,赔笑道:“圣上这是怎么了,来,先喝杯茶消消气。”   “喝什么茶……”宋卿鸾将手肘撑在案上,缓缓捏着眉心,疲累道:“太傅呢?太傅怎么还没来?”   “这……”小全子不动声色地将杯盏收了回去:“奴才早已命人前去传唤,想必段太傅正在赶来的路上。”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小全子登时松了一口气,与宋卿鸾欢喜道:“圣上,是段太傅来了。”   宋卿鸾闻言连忙朝门外看去:“太傅……”   小全子道:“那奴才就先退下了。”说着朝一干侍婢使了个眼色,齐齐俯身行礼告退。   段尧欢走到宋卿鸾身边,俯身握住宋卿鸾的肩头:“圣上这是怎么了?”   宋卿鸾拉着段尧欢坐了下来,看了段尧欢一眼,凝重道:“太傅,那个周怀素……你怎么看?”   段尧欢端起桌上的一盏清茶,浅浅啜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文采斐然,才华出众,连中三元者,可遇不可求。”   “我哪是让你说这个!”宋卿鸾皱眉道:”那日苏州一见……我决计想不到他竟是这届的状元,太傅,我……我是担心……”   “担心他识破你的身份?”段尧欢略一蹙眉,看着宋卿鸾道:“你也说了,事情不会那么凑巧,你当日种种预想,难道全是往坏了发展?”   宋卿鸾道:“这也难说。当日谁又会想到他是这届的状元呢——可见有些事情,偏就是这么凑巧!”   段尧欢道:“那此事,圣上打算如何处置呢?”   宋卿鸾略一沉吟,阴狠道:“不光是我,还有你。太傅,他长得与你那样相似,如今又将与你同朝为官,我看他分明是来克你的,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现在就将他给杀了,永绝后患。”   段尧欢大惊:“杀了他?”摇头道:“他连中三元,如今风头正盛,圣上若没有合适的名目,要杀他恐怕难以服众。”   宋卿鸾叹了一口气:“这也正是我头疼的地方……”   段尧欢搂过宋卿鸾,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叹息道:“别想太多了,小心愁坏了身子,依我之见,这周怀素决计动他不得,我早就查过了,这周家在江南一带是出了名的富商,江南地区本就富庶,更是朝廷产粮的重区,而周家与其世交庄家则并驾齐驱,有江南粮仓之称。“说着看了宋卿鸾一眼,续道:”那周怀素正是周家独子,不过他父母早些年因病相继亡故了,眼下周家的事务全交由庄家打理——那庄家的小儿子庄青未,正是这届的探花郎。”   宋卿鸾以掌抚额,苦笑道:“他既是富商之子,必定家财万贯,科考不易,他又何必非来插上一脚呢?”   段尧欢道:“周怀素天资聪颖,自小便才名远播,其师曾扬言若他参加科举,考取状元便如囊中探物,不想此番竟连中三元,想来他参加科举也是为了报答师恩,抑或是光宗耀祖,否则以其家产,那是子孙百世无忧,又何需为官的微薄俸禄?”   宋卿鸾道:“这样说来,这周怀素我是如何也杀他不得了,且不说他如今高中状元才华横溢,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便是其了不得的家世,也不得不让我忌惮三分……“说着看向段尧欢,为难道:”可是太傅,我担心……其实不光是担心我自己,我更担心的是你……我也说不清,总之是预感不祥……”   段尧欢轻抚她的发顶,淡笑道:“圣上多虑了,那周怀素不过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罢了,天下之大,容貌声音相似的人何其多,又何来谁克谁这一说?”   宋卿鸾叹了口气道:“但愿吧……”说着眯起双眸,冷冷道:“只是当日苏州初见,他究竟有无猜透我的身份,我却得好好试探一番。” 第21章 金枝玉叶   醉仙楼内。   周怀素低头细闻了这杯中桃花酿,笑道:“酒倒是好酒。”说着浅尝了一口,放下酒杯,看向庄青未,挑眉道:“你说的那个庆祝我高中状元,你捞了个探花的好地方——”朝四周望了一圈:“就是这座花楼?”   “诶……”庄青未咂了一下嘴,与周怀素笑道:“是醉仙楼,怀素你可能不知,这醉仙楼可是这京城最大的……呃,花楼……”说着微微探身,与周怀素道:“这圣上今日我们是见不到了,可这醉仙楼里的美人嘛,怀素你是想见多久见多久,咳咳……我已经包了两间上好的雅间,怀素你要想在这留宿也不是不可……”   周怀素摇了摇头,从袖口掏出一片闪闪发亮的金叶子,瞥了一眼庄青未,淡淡道:“要留你自个儿留 ,我可不奉陪。”说完低头摩挲着金叶子上的纹路,唇边渐渐浮现笑意。   “诶我说,你走了我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庄青未看了眼他手中的那片金叶子,恼道:“看看看,自从我生辰你送我破画,捡到这金叶子那日起,你就天天盯着它看,这睹物思人也不是这个睹法啊……诶别看了,它比我还好看?”   周怀素闻言神色一顿,收了那金叶子,抬头与庄青未笑道:“你说的对,我以后不必再睹物思人了。”   庄青未挑了挑眉,哼笑道:“怎么?你找到那金叶子的主人了?我看那金叶子是纯金打造,做工又极其精致,想来它的主人非富即贵,弄不好就是个金枝玉叶,你周怀素娶……”顿了顿,又讪讪道:“诶还真别说,就是个金枝玉叶你周怀素也娶的起,不过可惜了,咱们圣上孤家寡人一个,勉强算来也就小皇子这一个侄子,还就只有四五岁,所以我说怀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嘿嘿……”   周怀素略一挑眉,笑得意味不明:“你怎么就断定我娶不到金枝玉叶?”   庄青未一愣:“什么?”   “没什么……你方才说什么来着?破画?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生辰礼物,落到你嘴里就成了破画?”   “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只那画确实寒碜了些……”   周怀素叹了口气道:“我们庄大少爷可真是难伺候的紧啊,你说你平日里最爱钻研医道,家里是各种名贵药材,我总不好再拿些人参灵芝来糊弄你罢?你又说你喜欢书画,可那些书画当铺里的历代名家之作你都看腻了,我就只好去街边摊铺上给你找,好容易找来了一幅,你却又嫌它寒碜……唉……”说着又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庄青未果然道:“我怎么会嫌弃它呢,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只要是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那幅画我早命人裱好,现在正供在我的卧房里头呢。”   周怀素强忍住笑意:“真的?”   “当然是真的。”庄青未答得一本正经:“不信你随我进卧房去看?”   正说话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庄青未眼睛一亮,起身拉着周怀素往栏杆边走去,指着台下的一道丽影与周怀素道:“看,这醉仙楼的头牌华如姑娘开始表演了。”   华如一身绯色长裙,腰肢柔软无骨,姿态曼妙,素指轻旋间指尖似有牡丹绽出,端的是活色生香。   庄青未啧啧叹道:“这样貌,这身段……”转头与周怀素道:“这曲名动京城的牡丹醉,华如姑娘跳得如何?可还入得了你的眼?”又得意道:“别说做兄弟的不够意思,呐,我早就安排好了,这华如姑娘一曲舞毕,便会上楼来陪我们了,怎么样?我阅人无数,这华如姑娘也算是难得的美人了。”   周怀素闻言嗤笑一声:“庸脂俗粉,哪里能比得上当今圣上国色天香?”   庄青未大惊:“你疯了?!”又朝四周望了一圈,瞪了周怀素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样大不敬的话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么?你不要脑袋了?”又上下打量了周怀素一番,惑道:“怀素,你究竟是怎么了?”   周怀素沉默不答,眸中有什么东西淡淡流转开来。   却在此时有人提步上楼,人未到声先至:“哎呀,庄公子,可教你久等了。”   庄青未闻言蹙了蹙眉,目光从周怀素脸上淡淡移了开去,转而看向上楼之人,不悦道:“怎么是你,华如姑娘呢?”   老鸨在看到周怀素时神情一怔:“哟,这不是新科的状元郎么?”又捏了帕子掩嘴轻笑:“奴家事忙,倒不知状元郎大驾光临,果真有失远迎,却是奴家的不是了。”说着又走近了些许,捏着帕子细细擦拭了额角,望着庄青未为难道:“庄公子啊,这华如姑娘恐怕不能上来陪你了。”   庄青未闻言脸色一变:“为何?不是早说好了么?我方才在楼上见华如姑娘舞步轻盈,也不像是个生病的形容,如何不能上来陪我们了?”   “这……”老鸨抬头偷偷打量了一眼庄青未的神色,咬牙道:“的确不是华如姑娘身子有什么不适,是……是李公子来了,他……他指名要华如姑娘……”又连忙赔笑道:“公子莫怒,我们这醉仙楼的姑娘个个都是大美人,华如姑娘不过是舞艺更出众些,论样貌,别的姑娘却也不差……这样,我再为公子另觅两名绝色美人,再上一桌美酒佳肴,就当是给公子赔罪了……”   庄青未“哼”了一声:“绝色美人?说出来也不怕笑掉大牙,本公子早已将你们醉仙楼的姑娘给看了个遍,除了华如还略略有几分姿色外,其余的全都平庸之至……呵,什么绝色美人,你见过绝色美人么?”冷哼道:“我不管什么李公子张公子,总之是我先定的华如,所谓先来先得,岂能轻易坏了规矩,大不了我再多出十倍的银子,你叫华如立刻上来陪我们!”   “哎呦我的庄大公子啊,这可不是银子的问题……”老鸨捏着帕子不住地擦着额上冷汗,愁道:“是这李照临李大公子我们实在是得罪不起啊,他叔父可是当朝的吏部尚书,我……”   “吏部尚书?”周怀素闻言挑眉眉:“你说的是吏部尚书李道元李大人?”   老鸨不明所以:“是……是啊……”   庄青未却道:“哦?不过一个狗仗人势的地方恶霸,就让你们害怕成这样?我告诉你,这华如是我特特叫上来陪状元郎的,谁要是敢惹我们状元郎不快,我决计放他不过。“   却见有人自楼梯口缓缓踱了上来,懒散道:“狗仗人势的地方恶霸,是在说我么?”打开一柄折扇,沉香为骨,上绘一幅泼墨山水画,题诗几行,扇面下扫,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眼眶下印着青紫,显是纵欲过度:“我说怎么美人在怀,却无端打了好几个喷嚏。”   说着目光自老鸨,庄青未一一扫过,待看到周怀素时,神情一滞,惊喜道:“段……”却又转而皱眉,折扇被诡异地合上:“这位莫不是这届的新科状元,周怀素周公子?”   老鸨讨好笑道:“是啊,奴家在那日周相公游街时有缘见过他一面,算上这次,统共也就两次。”   庄青未抱臂斜睨了他一眼:“哼。”   李照临不以为意,缓步朝周怀素走去,边走边道:“叔父曾跟我说过这届的状元郎长得与段王爷颇为相似,我先时还不信,道若是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该是怎样的模样……“说着低低笑了一声:“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第22章 青楼冲突   周怀素似笑非笑:“李公子与段太傅有交情?”   李照临一惊,看着周怀素不可置信道:“你的声音?”说着缓缓打开折扇,叹道:“妙极。”又轻摇折扇,回道:“交情谈不上,不过呢,也算认识。先前在书斋中,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缓缓闭上眼,似在回忆:“那时他正立在一方青蓝端砚前,低声道了句好砚,恰是时有宫中太监到访,宣他进宫面圣,他回身与我四目相对之时略一点头……便是这样的一面之缘。”复又睁眼看向周怀素道:“至于后来,我因叔父之故倒是在他府上小住过一段时间,不过始终未曾与其深交。而今我多次登门拜访,他却始终拒之不见,想必,今后都是如此了……不想今日竟能在这醉仙楼与周公子相遇,也算得上是有缘……”说着转头看向庄青未:“听说是这位公子先点的华如?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样吧,我可以让华如上来与公子作陪,只不过……”合扇抵在掌心一敲,眼风扫过周怀素,含笑道:“只不过李某想请周公子去雅间一聚,不知公子肯否作陪?”又往前凑近了些许,心猿意马道:“公子气质出尘,姿容更是世间少有,竟颇具段王爷风采,比之公子,我还要那华如作甚……”   话还未说完,脸上便已挨了两拳,李照临的身子早已让风月掏空,此番连挨了两拳更是毫无招架之力,被庄青未一脚踹在地上,踩着心口道:“华如算是个什么东西,李公子莫不是喝高了,竟想拿个青楼女子与我换当朝状元?”俯身拎起李照临衣襟,森森道:“腌臜东西,状元郎的主意也是你能随便打的!”又一脚将他踹开,一旁华如见状,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庄青未冷冷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什么醉仙楼第一头牌,小爷我不要了……”朝李照临道:“李公子还不带着你的华如姑娘去雅间一聚?慢走不送!”   楼下小厮听到动静连忙跑了上来,见李道元重伤倒在地上,忙围过去道:“公子……”又抬头看向庄周二人,面面相觑。   李照临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吐了一口血沫,抬头阴毒地看向两人。   周怀素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淡然道:“李公子擦擦伤痕罢,青未年少气盛,方才真是对不住了,我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   李照临接过手帕,冷冷道:“那依周公子所言,我这顿打是白挨了么?”说着用眼神示意那群小厮,回头挑衅地看着两人。   周怀素拉过庄青未,低头捏了捏他泛红的手背,淡淡道:“若是李公子不怕此事传扬出去,那就尽管动手,京城这么大,总还讲个公道,虽则探花郎与李公子你为了争夺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过我们总还占了个先来后到的理,似李公子这般,是要活活气死李大人么?”   李照临抬头看了眼庄青未,又看向周怀素:“你……你们……”   周怀素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何况我与青未既中了功名,他日势必是要和李大人同朝为官的,李大人前些日子受杜衡一案所累,如今科举刚过,官员新晋,正是他拉拢人心的好时机,我与李大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在这个当口上,李公子此番作为,却是让在下有些费解了……”说着略一蹙眉,抬眼看向李照临,勾唇笑道:”难道是李大人的意思?”   李照临一时语噎,皱眉看了周怀素一会,最终仍是悻悻道:“自然不是。”说完又狠狠瞪了庄青未一眼,带着底下的小厮匆匆下楼。   庄青未朝楼梯口望了一眼,抱臂“哼”了一声。   周怀素摇了摇头,看着庄青未道:“青未,何必对那样的人动手,你方才太冲动了些。”   “我冲动?”庄青未别过了脸,喘着粗气道:“就算是我冲动,可他那副样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把你当什么了,他那样说你,我气不过!”   周怀素轻笑一声:“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青未你和他置什么气?”   庄青未一愣:“将死之人?”目光一闪:“你是说他叔父李道元……”   周怀素看向庄青未,勾唇道:“你以为这次科举圣上为什么要下令扩招?朝廷上的官员也是时候该换血了。”   “你是说圣上想培养自己的亲信?”   周怀素点头道:“圣上此人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杜衡一案牵连甚广,圣上连诛他十族,连其门生之门生也未能幸免,又怎么会放过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李道元等人?如今李道元的侄子还能在京城横行霸道,却不过是山雨欲来,表面风光罢了。”   庄青未蹙眉道:“那你的意思是科举之后圣上会除掉李道元等一干重臣,提拔一批新晋官员,取而代之?”顿了顿,又惑道:“不对啊,纵使是状元及第,也不过是官场新人,至多封个六品,又怎么能与李道元他们这些重臣相提并论?”   周怀素摇头道:“只要你能取得圣上信任,自然会破格提升,届时平步青云,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顿了顿,又笑道:”到时青未你可不要忘了我才好。”   庄青未失笑:“怀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是堂堂状元,而我不过是个探花,就算来日平步青云,也是你先我一步才是。”   “我?”周怀素摇了摇头:“我就难说了。”   “哎呀……”庄青未凑了过来,揽住周怀素的肩膀道:“可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到这醉仙楼难道是来议论朝事的?圣上……”说着转头看向周怀素,狐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才刚来京城没多久,怎么你却对圣上性情了如指掌?”   周怀素敲了一下他脑袋,笑道:“这叫为官之道。”   庄青未也笑了,拉着他回到位子上坐了下来:“好了我的周大人,先说好了,就此打住啊,现在只论风月,不议朝事。”   周怀素拿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望着庄青未笑道:“和你有什么风月好论?”   “我……”庄青未“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了?”说着又朝四周望了一圈,叹气道:“现在好了,连庸脂俗粉也没了。”   “我记得是青未你自己说不要的。”   “我那还不是因为你!”庄青未冲他一挑眉:“呐,你怎么赔我?”   周怀素笑着起身,来到庄青未身旁,伸手将他扶起:“走罢,我知道城东那边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听说新近得了一批颇为名贵的药材,我陪你去瞧瞧?”   庄青未忍住笑意,故意道:“我什么名贵的药材没有,还用去药铺?”   “天山雪莲,三年才开一次花,我上次听青未你说近来已经很难再寻到上好的雪莲花了,便是千金也难求,是也不是?”   庄青未闻言喜道:“你是说那药铺里有天山雪莲?”   周怀素笑着点头:“那掌柜肯卖我一个薄面,我早已花了十倍的价钱将其买下。唉,想那天山雪莲仅此一株,肯出重金的可不只有我一个,我为了把它买下,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呢。”   庄青未笑嘻嘻道:“那多谢你了,走,我们一块看看去。”已将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周怀素与庄青未在城东一带各自购置了府宅,以作府邸,不日受了封赐,两人皆供职于翰林院,周怀素得了翰林院修撰一职,庄青未则为翰林院编修,封官那日,庄青未带了一壶桃花酿来周怀素府上同他品酒,两人甫一来了兴致,却见观言匆忙地跑了进来,与周怀素气喘吁吁道:“少爷……宫……宫里边来了人……”   周怀素闻言一怔,放下酒杯,勾唇笑道:“哦?”   起身果然见小全子带着几个小太监自外间走了进来,周怀素抬步相迎,拱手道:“公公。”   小全子连忙道:“周大人不必多礼,奴才来传圣上口谕,召大人您入宫一叙。”   周怀素唇边笑意渐浓:“是。” 第23章 威胁   朝露殿内,宋卿鸾悠哉地半躺在软榻上,就着手中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忽而道:“怎么今日这茶较平日里更为清香,连味道也多了几分酸中带甜?”   一旁的宫婢连忙道:“回圣上,这是全公公的主意,说是平日里的清茶圣上怕是喝厌了,特别往里头加了几瓣金菊。”   “哦?”宋卿鸾笑道:“果真如此,朕先时还未察觉,小全子倒有心……这味道不错,想来太傅也应该喜欢……”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全子率先走了进来,朝宋卿鸾行了个礼道:“圣上,周大人已经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宋卿鸾冷笑一声,抬手将茶盏重重地扣在案上,发出“砰”地一声:“传他进来罢,你们都先退下。”说完低头看着自窗外洒将下来的斑驳金光。   “是。”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静地诡异,周怀素步子极轻,等宋卿鸾回过神时,他已笑微微地立在眼前,阳光斑驳地落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肤色几近透明,他略一俯身,行礼道:“微臣参加圣上。”   宋卿鸾一抬手:“平身罢。”   “谢过圣上。”周怀素闻言起身,目光始终停留在宋卿鸾脸上,不肯放过一寸一缕。   宋卿鸾抬眼与他对视:“听说周卿是苏州人氏?”   “回禀圣上,正是。”   宋卿鸾“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站起身子,看着周怀素道:“那可巧了,朕前阵子刚到过苏州,不知是否有缘同周卿打过照面。”   周怀素轻笑一声道:“圣上说笑了,当日惊鸿一瞥,怀素永生难忘。”   “放肆!”宋卿鸾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冷道:“周怀素,我只问你,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给我往实了说,少耍花样!”   周怀素仍是笑微微道:“圣上有命,我们做臣子的,哪有不遵从的道理?圣上要我往实了说,我自然不敢有半句欺瞒。不过在此之前,微臣斗胆,想先向圣上请教一件事。”   宋卿鸾蹙眉道:“甚么?”   “敢问圣上与段太傅究竟是何关系?”   “怎么周卿这样问?”宋卿鸾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段太傅他是朕的太傅,自然……自然是师生了。”   “哦?”周怀素玩味道:“那为何当日在苏州,我见圣上与段太傅举止亲昵,神态暧昧,全不似寻常师生,更遑论君臣呢?”   宋卿鸾眯起眸子,阴冷道:“周卿,天家的事你最好少管,朕与太傅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周怀素闻言笑道:“我若是偏要管呢,你待如何——宋卿鸾,鸾凤公主?”   “你!”宋卿鸾深吸一口气道:“周卿莫不是糊涂了?鸾凤公主死了已有四年,周卿这样说,是否是想朕送你去见鸾凤公主?”   “若是能日日见到鸾凤公主,臣即便是死也心甘,不过若是她如今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去死的了……”又笑道:“当日我初见圣上,还不知道你的身份,那时我就在想,女扮男装随他一道出行的,究竟会是何人呢?丫鬟?没可能;宠姬,他不是传言与当今圣上不清不楚,为了圣上至今不娶么?又怎么会收有姬妾?何况他还叫她‘卿鸾’,‘卿鸾’,这不是当今圣上胞妹的名讳么?巧了,我从前正听说过不少关于鸾凤公主容貌的传闻,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若这传闻是真,那鸾凤公主,合该就是长你这副模样。”说着忽然欺身上前,将宋卿鸾箍在软榻之上,同她额头相抵,笑道:“忘了说了,我小时候陪同好友学过一段时间的的医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医理之道,药材识记,我统统给忘了,替人诊病开方更是无从谈起。只一样,这脉相分辨倒还不曾全忘。我幼时那位好友,如今医术已入超凡之境,单替孕妇诊脉,便能判断她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我跟他一比,那可真是差太远了,我不过,单单能判断问诊之人是男是女罢了。一般来说,这问诊之人是男是女,一眼看去便知,根本无需诊脉,可若是遇上有人女扮男装,那可就派上用场了——你说是不是,公主?”一面伸手抽下她固发的玉簪,取下其发冠,又将她三千青丝铺洒开来,挑起一缕放在鼻尖轻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公主,我是真心爱慕你。”呼吸与她的纠缠在一处,渐渐变得急促。   宋卿鸾目光阴寒淬毒,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周怀素,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怀素叹息一声,松开了对宋卿鸾的禁锢,慢慢起身道:“好了,圣上不必动怒,方才,的确是臣冒犯了……只不过臣想要告诉圣上,臣对圣上绝对……绝对是……一片忠心,段太傅能守口之事,臣未必不能。”   “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宋卿鸾冷笑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长发堪堪垂至地面:“朕倒要问周卿一句,你凭什么以为朕会相信你?”   “那圣上又何以如此信赖段太傅?便只因你钟情于他么?”   宋卿鸾闻言一怔,却听周怀素继续道:“世事无绝对,圣上,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论是对臣还是段太傅,都是一样的道理。”   “你以为你能跟太傅比?”宋卿鸾略一蹙眉,别过脸去:“别在这给我挑拨离间。”   周怀素淡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么,我知道眼下说这些,圣上必定是听不进去的。只是希望圣上能够明白,我对圣上一片赤诚,为了圣上,我愿意做任何事,而有些事恰恰是段太傅所不能为圣上分担的。”   宋卿鸾嗤笑道:“哦?譬如呢?”   “譬如帮圣上铲除李道元等人。”   宋卿鸾闻言一怔,冷哼道:“李卿是朝中肱骨之臣,前不久又在杜衡一案中立下大功,朕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要杀他,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周怀素笑道:“我连圣上是……这样天大的秘密都已经知晓,这等微末小事,圣上又何必对我设防呢?不光是李道元,还有那位吴广义吴大将军,圣上也决计不会放过,我说的对不对?”   宋卿鸾暗暗计较一番,看向周怀素道:“周卿倒是做足了功课,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真能帮我将他们一网打尽?”   周怀素笑道:“臣自当尽力,决不辜负圣上对臣的厚望。”   宋卿鸾点头道:“好,朕就知道,周卿连中三元,绝非池中之物。只要周卿能真心实意地为朕办事,朕一定不会亏待你,来日李道元一死,那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周怀素摇头笑道:“臣所求的可不是这些,只希望……“慢慢近身,附在宋卿鸾耳边低语道:”只希望圣上顾盼之间,能够多看臣一眼。”   宋卿鸾冷冷推开他道:“周卿肯为朕分忧自然是件好事,不过朕还是要提醒周卿一句,祸从口出,周卿最好能记得今日跟朕保证过什么。”   “圣上不信?”周怀素竖起三指:“臣可立誓……”   “诶……”宋卿鸾笑着拢下他的手指:“因果报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朕从来都不信……”挑眉道:“我们不如来说些实际点人事——你那位幼时同你一道学医的好友,就是庄青未吧?”   周怀素神色一凛,皱眉道:“青未?圣上,你……”   宋卿鸾笑道:“诶,不要朕一提及青未,怀素你就这么紧张么——我一早派人打听过了,这届的探花郎与怀素你关系匪浅,听闻苏州庄家与周家世代交好,而怀素你与青未更是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比之亲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也不是?”   周怀素道:“是,不知圣上突然提及青未,有何赐教?”   宋卿鸾道:“你是处事圆滑,为人滴水不漏不错,可你的那位总角之交于此道似乎欠缺了点,但凡事情一扯上你,他便总有些冲动,你知道的,冲动之下,最容易让人挑到错处,今日他得罪的不过是日薄西山的李氏一族,可明日呢,周卿,你要明白,你虽然掌握着朕的秘密,可朕手上握着的,是你好兄弟的性命。”   周怀素闻言攥紧了拳头,复又缓缓松开:“臣明白,请圣上放心。”   “好。”宋卿鸾点头笑道:“那没事了,滚吧。”   周怀素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俯身朝她行了个礼,转身退下了。 第24章 见机行事   宋卿鸾眯眼看向殿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忽然闪进了一道人影,来人转瞬间来到宋卿鸾身旁,俯身跪了下来:“云影参见圣上。”   “云影。”宋卿鸾低头看向来人:“给朕继续盯着周怀素的一举一动,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回来向朕汇报。”   “是。”   周府内。   庄青未神色焦躁,来回在房中踱步,口中不住念叨道:“怎么怀素还不回来?”   观言眼见庄青未走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道:“庄少爷,您不妨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圣上不过是召少爷入宫一叙,庄少爷您又何至于如此紧张呢?说不定是少爷连中三元,圣上对他青眼有加,因此留他多聊了一会,那也是有的。”   庄青未闻言止住了脚步,倚靠在门口若有所思:“怕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当日在大殿上我就瞧出圣上看怀素的眼神不对,明明是初次相见,可圣上的神情却分明……”摇了摇头又道:“而且自从怀素见过圣上之后,言行举止也多有异样,我……”忽然神色一滞,望着院内那一道缓缓走近的身影道:“怀素!”连忙迎了上去:“你回来了。”   周怀素笑微微地看他一眼,道:“怎么站在门口等我,已经入秋了,今天风又大,也不怕着凉?”   庄青未“呿”了一声,轻笑道:“我又不是甚么娇滴滴的小娘子,着什么凉?”又拉着他往房里走去,边走边问道:“如何?圣上召你进宫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周怀素深看他一眼道:“没什么,我们进去再说。”   两人一道走进书房,观言替他二人备好茶水后转身退下,走时顺带替两人关上了房门。   庄青未坐在紫檀木桌前,将手中那杯半凉的茶水放到桌上,看着茶盏中的茶叶浮浮沉沉,忽的抬头看向周怀素:“你是说圣上果真打算对李道元等人秋后算账,而且还有意让你蹚这趟浑水?”   周怀素轻抿了一口茶水,笑道:“这可是向圣上表明心迹,以示忠心的大好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庄青未皱了皱眉:“可是怀素……”   周怀素忽然伸出食指点在唇上,摇了摇头,庄青未一愣,果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响动,观言轻轻叩了叩门:“少爷,尚书大人府上派人过来,说是请您去府上一趟,还问到庄少爷,我回答说也在府上,他们便请庄少爷也一道过去,少爷您看……”   周怀素闻言朝庄青未挑眉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又转头朝门口高声道:“知道了,就说我和青未一会就过去,还请他们稍作等待。”   庄青未伸手握住周怀素的手背,蹙眉道:“李道元这个时候叫你我过去,若不是为了拉拢我们,就是替他侄子给我们摆下鸿门宴,怀素,当初你考状元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哄得我爹娘还有先生开心罢了,而我亦不过是为了陪你过来玩玩而已,如今我们目的达到了,又何必卷进这是是非非中?官场中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并非儿戏,这样,我配两副药你我一同服下,造成重病假象,我们借故辞官,一起回苏州好不好?就像以前那样,天天都过得很快活,那样不好么?”   周怀素摇头笑道:“青未,这可是欺君之罪,你以为当今圣上是这么好糊弄的?”   “我从五岁就开始学医,这十五年来钻研医书无数,配药装病瞒过西席先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怀素你还不相信我么?”庄青未有些急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跟我走,你想留在京城,为什么?为了名?为了利?还是……还是为了人?”   周怀素一怔,抬头看进了庄青未的眼眸,不闪不避道:“是,我想留在京城。”又反手握住庄青未的手掌,微微笑道:“青未若是乏了,大可先回苏州。”   “你……”庄青未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懊恼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那就是了。”周怀素笑着起身,边扶起庄青未边道:“随我去会一会那尚书大人罢,到底是替谁设下的鸿门宴,现在还言之尚早呢,只怕那李道元白忙一场,到头来替他人徒作嫁衣不说,却还要把自己搭上去——倒省的我专门设宴请他过来了。”顿了顿,又忽然道:“青未,先去你府上一趟,将你平日里最稀罕的那幅画作一齐带上。”   庄青未一愣,一脸警戒地看着周怀素:“做什么?你送出去的东西怎的还要收回?”   周怀素一头雾水:“什么我送出去的东西?”待反应过来后不禁笑道:“我同你说的是你珍藏的那幅出自前朝名家的画作,你不是向来宝贝的很么?我送你的那幅雪山归远图,咳咳,一锭金子足可买一车了……”   庄青未恼道:“好啊你……”   周怀素忍笑道:“好了,正事要紧,大不了改日我陪你去各大药铺逛逛——你不是觉着无聊,一直想找些疑难杂症来医治么?”   “这还差不多……”庄青未正色道:“可眼下尚书府的人正在门口等候,我们耽搁了这么会功夫,若此刻再折去我府上,恐会引起他们不满。你就非要我回去拿那画?”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周怀素看了他一眼道:“你的府邸就在对面,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能耽搁多少时间?你就说未免拜见尚书大人时仪容不整,先回府换套衣服,不然就是对尚书大人的不敬,他们能说什么?”似笑非笑道:“还是你心疼你那画?”   庄青未撇了撇嘴道:“前朝名家手笔,留存世上不足十件,我好不容易得来这其中一件,千金不换,我还不能心疼一下了?”   “那青未你可愿割爱?”   庄青未叹气道:“你都开口了,我还能怎样?”笑着与他一道出门。   路上周怀素将计划与他全盘告知,庄青未皱眉道:“你要我一定带上画作,就是为了这个用途?这……这能行么?”   周怀素道:“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总之待会见机行事。” 第25章 君臣往事   尚书府内。   李道元殷勤备至地替周怀素两人斟酒:“两位年纪轻轻便已取得状元,探花功名,当真是后生可畏啊,来,本官敬你们一杯。”   周怀素连忙举起酒杯相挡:“尚书大人言重了,我和青未初入官场,以后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尚书大人不吝赐教。”   “这个自然,自然……”李道元干干笑了两声,突然放下酒杯,看了周怀素,庄青未两人一会,叹气道:“其实这次本官请两位过来,是想替我那不成材的侄子向两位赔礼道歉,唉,那醉仙楼的事本官也有所耳闻,都怪本官教导无方,还请两位贤侄不要同我那侄子计较。”   周怀素道:“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原本我们也有错,倒不能全怪令侄,尚书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   庄青未也附和道:“是啊,所谓不打不相识,说起来我们与令侄也算是有缘。”   李道元闻言哈哈笑道:“难得两位贤侄如此深明大义,来,本官再敬你们一杯。”   周怀素笑着回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周怀素脸色泛红,看着已有几分醉意。   庄青未蹙眉道:“怀素,你怎么样了?”   李道元挑了挑眉,看着周怀素“哟”了一声道:“贤侄才学出众,可这酒量却不如何啊,这就醉了? ”   周怀素晃了晃脑袋,醉笑道:“晚辈平素极少饮酒,酒量浅的很,让尚书大人见笑了。”   庄青未让周怀素靠在身上,拿出一块帕子仔细替他擦拭细汗,皱眉道:“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怀素,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李道元微眯起眸子,仔细打量了周怀素一会,叹气道:“原本本官还有些话想对贤侄说,罢了,贤侄既已醉酒,那我们便改日再叙罢,来人……”   “诶……”周怀素从庄青未怀里撑了起来,打断道:“尚书大人是头一次请晚辈赴宴,晚辈中途离去岂不是失了礼数?无妨,我喝些醒酒汤过会就好了,大人若是有什么教诲,晚辈自当聆听。”   李道元看了周怀素一眼:“贤侄真不用回府歇息?”见周怀素摇了摇头,便笑着与身旁的侍婢吩咐道:“下去给周大人准备一碗醒酒汤。”   “是。”   李道元回头对周怀素笑道:“我已吩咐下去了,还请贤侄稍作忍耐。”   “有劳大人了。”   李道元浅酌了一口酒,看着周怀素若有所思道:“贤侄状元及第,初入京城,可有考虑投入哪位朝臣的门下?”顿了顿又叹气道:“往年杜相的门生最多,可如今……本官失言,本官失言……”   周怀素微微抬眼看他,一双眼睛半睁半阖,醉态尽显:“是啊,杜相一案牵连甚广,圣上下令连诛他十族,连其门生之门生也被牵连其中,我若有心投入杜相门下,再早上个一年,恐怕此时早已成了刀下冤魂,当今圣上此举,不可谓不赶尽杀绝……”   李道元一怔:“贤侄你……”   庄青未蹙眉道:“怀素,你喝多了。”   周怀素摆了摆手,轻笑道:“晚生对尚书大人一见如故,大人如此礼待晚生,晚生早已视大人为晚生贵人,如今既然在大人府中,晚生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当今圣上用人唯亲,刚愎自用,居然对两朝丞相下此毒手,就算杜相有什么过错,可念在他昔日功绩,圣上完全可以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活路,可没成想……”斜睨了李道元一眼,叹息道:“却要累的尚书大人做这个恶人,晚生知道大人与杜相一向交好,昔日之举亦属无奈——可见大人对圣上的忠心。可杜相一案虽已了结,圣上却未必对大人卸下心防,晚生担心……”   李道元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愁道:“贤侄所言甚是,这也一直是本官所担心的,虽说圣上对旧事只字不提,对本官亦是犒赏有加,本官初初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可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杜相惨死之状,我……唉……”摇了摇头,又继续道:“贤侄说的是啊,当今圣上生性多疑,这满朝文武怕是只听得进段太傅一人之言,虽说本官从未得罪过段太傅,当日亦得他亲口保证,可我……还是未能放心啊,毕竟那段太傅满心满眼里只有圣上,美人在怀,恐怕早已将当日誓言抛之脑后了,若圣上真的对本官发难,他未必会管我的死活……”   “咳咳……”庄青未握拳咳嗽了两声:“尚书大人说当今圣上与段太傅……”   李道元看了庄青一眼,叹气道:“两位贤侄初入京城,恐怕还不知道个中缘由,这当今圣上与段太傅……一言难尽啊……”   周怀素捏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水洒出大半。庄青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李道元:“难道这两人之间还有私情不成?”   “何止是有私情?那段太傅对圣上……啧啧,那可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本官有心,这些年但凡本官在场,两人之间种种情状,可都教本官看在眼里了……不然贤侄以为段太傅已过弱冠,爱慕他的女子直从城西排到城东,他何以至今未娶?”   庄青未挑眉:“不定段太傅是在等什么人呢。”   “等人?”李道元讪笑道:“若段太傅真的是在等什么人,那他等的也该是当今……”察觉到周怀素神色有异,李道元连忙住了嘴,干笑道:“这等宫闱秘闻怕是污了贤侄的耳了罢?唉,天家丑事啊……”顿了顿,又正色道:“言归正传,这圣上对我的心结一时半会怕也解不开了,可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圣上今年下令科考扩招,又一再加派官员筹措相关事宜,我寻思着,圣上既然那么重视科考选举,那势必是有心在新晋官员当中选取有才之人委以重任,培养心腹,若那人能成功取得圣上信任,那他说话必定是举足轻重的,等到本官真有一日触了圣上逆鳞,若得贵人相助,那事情必有转机,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怀素微微一笑:“尚书大人太抬举晚生了,若大人以后能有用得着晚生的地方,晚生自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又转头看了庄青未一眼,笑道:“青未亦同此心,我二人初入官场正是无依无靠之际,若得大人庇佑帮扶,那真是我二人的福气了。”   李道元闻言眸中精光乍现,哈哈笑道:“贤侄果然是明白人,那我们就说定了,以后两位贤侄的事便是我的事,只是日后二位贤侄青云直上了,可不要忘了本官才好……”略一沉吟,又凝重道:“可二位贤侄也知道咱们圣上的性子,这明面上本官可不能和你们走的太近,以免让圣上看出什么端倪……”   周怀素似笑非笑:“晚生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 第26章 尚书府之行   正说话间,一名侍婢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朝周怀素略一福身,正欲将托盘上的醒酒汤端下,不防周怀素突然起身,伸手去接那醒酒汤:“有劳了。”那侍婢应对不及,一时失手将醒酒汤打翻,正淋了庄青未一身,庄青未连忙从座位上窜了起来,抓起周怀素的双手来回翻看,紧张道:“怀素你怎么样?烫伤没有?”   周怀素好笑道:“那汤药都泼你身上了,我能有什么事?”   庄青未闻言松了一口气,低头展臂察看,笑道:“我也没事,只不过湿了衣裳罢了。”   周怀素转而看向他座位旁的画轴,说道:“你人没事,可你的画却遭殃了。”   庄青未“呀”了一声,连忙俯身拿起画轴,展开一看,心疼道:“啊我的画啊,全毁了……”   那侍婢反应过来,连忙下跪求饶道:“奴婢一时疏忽,还请大人恕罪……”   李道元朝那侍婢啐了一口,怒斥道:“毛手毛脚的贱婢,冲撞了两位贤侄,还不下去领板子!”   周怀素忙道:“尚书大人息怒,这原是晚生的不是,这酒喝多了手打颤,这才一时失手将醒酒汤打翻,害的青未湿了画,怪不得旁人。”   “算你走运,有贤侄为你求情,还不快滚下去!”李道元重换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周怀素、庄青未二人,笑道:“两位贤侄真是对不住了……”目光扫向庄青未手中那画:“不知是哪位名家的大作,贤侄这般心疼,可还要紧么?”   周怀素摆手道:“不妨事的,左右不过一幅画罢了……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我这贤弟之所以这么紧张这画,不过是因为他听说华如姑娘是名雅妓,想拿这画去博美人一笑,但又不知这画是真是假,知道大人对书画颇有研究,便顺道拿来请大人辨辨真伪,不料竟教我给打湿了。”   庄青未与周怀素交换了眼色,亦作怅然状:“看来我与华如姑娘注定无缘啊,唉……”   李道元闻言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这画虽然已被打湿,但要想辨其真伪却也不难,不若本官勉力一试?”   庄青未忙将画递了过去:“那就有劳大人了。”   李道元笑着接过那画,展开画轴仔细端详了一会,点头道:“倒确实是前朝李逸真迹,李逸画技出神入化,美名流传至今,但其作品大多已遭毁坏,留存于世的不足十幅,贤侄的这幅,正是其最具盛名的佳作……”看了眼画上斑驳的笔墨,摇头道:“当真是可惜了……”   庄青未可怜兮兮地看了周怀素一眼,转而看向李道元,叹气道:“大人此时告诉我这画不是赝品,我却不知是该喜还是悲,左右这画已毁,纵然是真迹,也无法拿去向华如姑娘献宝了。”   李道元促狭道:“看来庄贤侄是对华如姑娘情有独钟了,这一而再的……咳咳,不过说起来这华如虽然美艳不可方物,但在本官看来,也不过尔尔。”   “这华如姑娘名动京城,可是醉仙楼的第一头牌……”庄青未玩味道:“不过尔尔……难道大人见过这天上的仙子不成?”   李道元嗤道:“这天上的仙子算什么?两位贤侄可没有见过当今圣上的胞妹,鸾凤公主的姿容,那才是……”   庄青未一愣:“大人是说当今圣上还有个胞妹?”   “是啊……这鸾凤公主与当今圣上一胞所出,还曾与段太傅有过婚约,只不过她早在四年前那场叛乱中香消玉殒了,说起来这当今圣上长得那是与鸾凤公主一模一样,只是朝中向来忌讳议论圣上的容貌……”   庄青未闻言不禁陷入了沉思。   周怀素拿手肘轻碰了他一下,庄青未回过神来,却闻周怀素与李道元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人方才说情有独钟,这情字贵在独钟,我这贤弟自小便是一根筋,一旦认准了人怕是不会轻易回头。“又转头去看庄青未:“是吧,青未?”   庄青未苦涩笑道:“是,晚生对……华如姑娘,情有独钟,绝非旁人可替。”   李道元回过味来,来回看了两人几眼,讪讪笑道:“想不到庄贤侄还是个情种……说起来要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子从中捣乱,庄贤侄怕是早已与华如姑娘成就好事,这么一说本官也有责任……两位贤侄的事本官义不容辞,这样,本官记得我的书房中就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作品,其中好像就有出自李逸的,若贤侄不弃,便先回去,本官命人去书房好好找一找,待会挑选一幅给贤侄送去?”   周怀素笑道:“不必麻烦了,若大人不介意,不妨让我二人去大人书房一趟,也方便青未自个儿挑选中意的?”   “这……”   “大人若是不方便的话……”   “诶……”李道元摆手道:“两位贤侄既已是自家人,本官又有什么好见外的?”说完起身看向两人:“两位贤侄随我来罢。”   周怀素与庄青未交换了眼色,一齐跟了上去。   李道元的书房与其说是个书房,倒不如说是个藏宝阁,历代名家书画自是不必多说,还有各色珍奇异宝,琳琅满目。   周怀素跟着李道元缓步入内时,忽的被一道白光闪了眼,忍不住止住脚步,抬手去挡,李道元回头看他:“贤侄?”   周怀素摇了摇头:“这房中像是有什么反光的物什。”   “是本官的一方宝镜。”李道元上前取了镜子,笑着递与周怀素看:“喏,就是这个,好像叫什么同心镜,是前朝公主遗留下来的,说是有什么典故,但本官也记不大清了……大约若是送与心上人,则不管对方先前心意如何,一旦收下此镜,必可永结同心,说的是神乎其神,但归根到底还是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本官最头疼这些,不过是因为此镜模样讨巧,来历又颇有些渊源,这才收做藏品。”   周怀素从李道元手中接过那面镜子,勾唇笑道:“是么?人心多变,又岂是一面镜子可以左右的?不过……”手指摩挲过鎏金镜身上镶嵌的一颗红宝石,笑道:“做工倒是很精致,怕是皇家也很少见,想必很讨姑娘家喜欢……”   李道元挑眉笑道:“贤侄若是喜欢,那就送与贤侄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三人来到一面书架前,李道元眼中忽然大放异彩,不无得意地向周怀素二人介绍到:“这些便是本官多年来收藏的书画了,里头就有出自李逸手笔的,庄贤侄你看看那件比较合你的意?”   庄青未正要上前,周怀素却突然拽住他手臂,身形摇晃道:“突然有些头晕……”   李道元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哎呀,怪本官想的不周到,方才贤侄还没喝那醒酒汤罢?想必现在酒劲又上来了?我扶贤侄去外面坐坐罢?”目光移到庄青未身上:“那贤侄……”   “啊……不如大人就陪怀素先去外间休息一会,差人喂怀素些醒酒汤罢?我么,就在这里找找李逸的书画……”漂亮的凤眸微微眯起:“大人莫不是怕青未粗手粗脚的,弄坏了你的宝贝罢?”   “贤侄这是说的哪里话?”李道元搀好周怀素:“那本官和周贤侄就先出去了?”   “大人慢走。”   周怀素以掌抚额,转身之际勾起唇角,递给庄青未一个眼色。   庄青未微微一笑,待两人走出书房后绕到书架后面,目光仔细扫视着前方垂挂着的书画,当中有一排是前朝一位与李逸齐名的画家作品,李道元不知费了多大功夫,竟将其最有名的一套“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给集全了,红梅,白兰,翠……庄青未倏地眯起眼眸,哼笑道:”这尚书大人可真够粗心的……“说着伸手将那两幅放错位置的”、“菊”“竹”图齐齐摘下,果然见到两幅画中间藏着的一个木制机关,庄青未试探地旋转机关,书架忽然劈成两面,一齐朝两边移去,前方赫然出现一间暗室,庄青未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脚迈入…… 第27章 商议   朝露殿内,宋卿鸾微蹙了眉,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正对上段尧欢关切的目光,便扯了嘴角道:“太傅……”   段尧欢低头吻了她的鬓发,温柔道:“醒了?可要用些膳食?”   宋卿鸾摇了摇头,又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昏暗,便烦躁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段尧欢道:“大约快到戌时了罢。”   “我又睡了整整一天……”宋卿鸾懊恼道:“怎么最近我这样嗜睡。”   “是不是最近处理政事太过劳累了?”段尧欢不免心疼道:“我早说过奏折是永远看不完的,你今日还剩下多少,我替你批一些罢?”   宋卿鸾闻言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不自然:“不必了……太傅你先回去吧。”   “这么晚了,我留下来陪你罢。”   宋卿鸾摇头道:“不必了,你先回去吧,你在这儿,我也没心思看奏折。”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阵响动,小全子小心翼翼地扣着门:“圣上,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奴才备了膳食,您多少吃一点罢。”   宋卿鸾皱眉道:“全都给朕撤下去。”   却见段尧欢径自开了门,看了一眼小全子道:“给我罢。”   小全子胆战心惊地朝门内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中托盘递给了段尧欢,略一低头,道:“有劳太傅,那奴才便先退下了。”   段尧欢“嗯”了一声,伸手将门关上。   宋卿鸾颇感头疼:“太傅你……”   段尧欢将托盘放到桌上,端了碗人参鸡汤过来,又在宋卿鸾身旁坐下,小心地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一吹,送至宋卿嘴边,哄道:“你不想用饭菜,那我们喝些汤吧?”   宋卿鸾重重换了一口气:“太傅我真没胃口……”   段尧欢执拗道:“听话。”   宋卿鸾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待到段尧欢送第二勺过来,她却是决计喝不下了,只好摇头道:“太傅你先回去吧,我待会自己喝。”   段尧欢见她坚持要自己回去,只好答应着道:“那好,那我就我先走了,但你一定要把这汤喝完,知道了么?”   宋卿鸾敷衍道:“好,我知道了。”   段尧欢便将那碗汤水交给宋卿鸾端着,近身亲吻了她的额头,笑道:“我先走了,你记得将汤喝了,听话。”起身离开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后复又被关上。宋卿鸾静默片刻,思忖段尧欢已经走远,忽然一扬手,将那碗汤水狠摔在地上。汤水洒了一地,在烛光下兀自泛着油腻光泽,宋卿鸾无意往地上一瞥,见此情景,没来由地阵阵作呕,心中更添烦躁,便想出声唤小全子收拾残局,甫一抬头,却见眼前赫然立了一个人影,云影恭声道:“圣上。”   宋卿鸾捏了眉心,看他一眼道:“如何了?”   云影道:“昨日周怀素,庄青未两人前往李府赴宴,还是李道元亲自派人去周庄府上请的,两人待了许久才出来。”   宋卿鸾勾唇笑道 :“好,下去罢,继续给我盯着。”   云影道:“是。”倏忽不见了。   次日黄昏,宋卿鸾正在御花园闲逛,忽然一名小太监疾步走了过来,低声与小全子说了几句,小全子点了点头,走至宋卿鸾身旁恭声道:“圣上,这翰林院的周怀素周大人求见,您看……”   宋卿鸾拈在花枝上的手指一顿:“周怀素?”又轻笑一声,微微使力将那支秋海棠折下:“这个时辰来见朕……传他进来罢。”   小全子低头道了声是,马上吩咐小太监去请周怀素。   宋卿鸾将那支海棠把玩了一番,又放在鼻尖轻嗅了,说道:“你方才说太傅今晚不能进宫,为甚么?”   小全子回道:“哦,就是段太傅府上的那位摇惠姑娘,今儿个是她的生辰,段太傅要留在府上为她庆生,所以不能进宫。”   宋卿鸾哼笑道:“不过是个侍婢而已,太傅未免太把她当回事。”   小全子道:“那摇惠姑娘可不是甚么寻常侍婢,听说她与段太傅自幼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哪。”   宋卿鸾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是么?”   小全子一怔,抬眼见她正冷冷打量自己,一个胆寒,连忙跪下道:“奴……奴才失言,请圣上恕罪……”   宋卿鸾一甩袖子:“哼。”   远处有脚步声渐进,宋卿鸾收了神色,转身正见周怀素缓步朝这走来,他一袭紫色便袍,穿过一路的花枝树木,像是堪堪从繁花似锦的画卷中走出来一般,竟教两旁的海棠都失了颜色。   宋卿抬步迎了上去,似笑非笑道:“周卿这个时候进宫,是想陪朕一道看日落么?”   “圣上若有此雅兴,怀素自当奉陪。”   宋卿鸾仔细打量他一番,忽而莞尔一笑,将手中海棠递了过去:“海棠不惜胭脂色,这海棠花,正合你的气质。”   周怀素伸手接过,微笑道:“多谢圣上。”   宋卿鸾挥手屏退众人,与他道:“说罢,甚么事?可是李道元的事有进展了?”   周怀素将那支海棠仔细收进袖子:“圣上圣明,微臣此次进宫所要禀报之事,确实关乎尚书大人。”   “哦?说来听听。”   周怀素道:“托圣上洪福,微臣已掌握尚书大人贪污之罪证——尚书大人在其书房设有暗室,里面有他为官几世都不可能有的钱财,青未可绘出暗室机关,圣上尽可派人前去,一搜便知,到时候铁证如山,任李道元再如何巧舌如簧,也难逃其罪。”   宋卿鸾喜道:“此话当真?”   周怀素笑道:“怀素不敢欺瞒圣上,哪怕他今晚就将财宝迁移,我也自有法子助圣上拿到证据。”   宋卿鸾略一沉吟,挑眉道:“朕知道你假意接近李道元,与他示好,以你的本事,自当成功骗取他的信任。不过就算他再怎么信任你,也不会蠢到将自个儿贪污的罪证拿到你跟前来。你今早才去他的府上,短短半日,这偌大一个尚书府,你是如何找到他赃物所在的?”   周怀素道:“微臣先前已经说过了,全是托圣上洪福,微臣所料不过仅凭猜测。”   “此话怎讲?”   周怀素道:“李道元此人,一生最看重两样东西,名和利。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爱附庸风雅,喜欢收藏甚么名家书画,传言他每晚就寝前必要前去书房观赏其收藏画作,否则便难以入睡。微臣不过觉得,这其中有甚么猫腻,也恰好此时他邀我和青未入府一叙,于是我便趁此机会加以试探,谁成想一试即中,收获颇丰,这不是托圣上洪福又是甚么?”将个中细节一一与她说了。   宋卿鸾听后颇为赞赏:“做得好,怀素看人通透,设计巧妙,这才事半功倍,轻易便掌握了李道元贪污的罪证。朕果然没有看错你,等李道元的事情了结后,朕一定重重赏你。”   周怀素微微颔首道:“那微臣便先谢过圣上了,不过微臣的话还没说完,此次微臣收获的不仅是尚书大人贪污的罪证……”眼光一凛道:“还有吴广义吴将军谋逆的铁证。”   “当真?”   周怀素道:“微臣在李道元的暗室内发现一叠书信,正是吴广义早前写与杜衡的,信上所书全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知李道元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书信,想必是他忌惮吴广义的兵力,怕他不好掌控,所以留了这么一手,若是日后吴广义真与他生了分歧,他也好借此要挟于他,却没成想却让我们钻了空子,圣上有了这些书信在手,自可治他的罪。”   宋卿鸾闻言大笑:“好极了。”伸手道:“书信呢?”   “这个……”周怀素蹙眉道:“微臣走得匆忙,给忘在府上了。”   宋卿鸾脸色大变:“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给忘府上了?”冷笑道:“我看你心思缜密,办事滴水不漏,可不像是会丢三落四的人。”   周怀素微笑道:“圣上息怒,总之微臣一定会在明日早朝前将书信送到圣上手上。”又道:“虽然书信明日才会送到,但是吴广义今晚就必须死。”   宋卿鸾沉吟道:“是,趁吴广义还没得到消息,我得先将他给杀了,不然等他洞悉我的意图,则免不了与他硬碰,他手上握有不少兵力,真打起来,他固然赢不了,我也难免有所折损。” 第28章 暗下杀手   周怀素道:“是,暗室中的书信不见了,李道元可能永远发现不了,但也可能今晚就发现了。若是后者,那么他极有可能会去给吴广义通风报信,所以圣上应先下手为强,尽快了结吴广义。”   宋卿鸾道:“不过若他前去通知吴广义,要他早做防范,这不等于告诉吴广义他有把柄在他手中么,这样一来,即便他救了吴广义,吴广义恐怕也不会感激,非但不感激,反而还会心存芥蒂,从此与他疏远——依李道元的性子,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看他是不肯做的。”   周怀素道:“话虽如此,只是事发突然,他若猜到一星半点这事与圣上有关,未必会顾及那么多,只怕会与吴广义如实相告,先一起共同商讨对策,毕竟唇亡齿寒,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李道元比谁都清楚。”   宋卿鸾点头道:“你说的有理,那么,我今晚就将吴广义召进宫来秘密处死——好在他现在对我全无防备,我也比较容易得手。”   周怀素道:“是,圣上先不动声色地将其召进宫来秘密处死,再在明日朝堂上将其书信公之于众,这样一来,即便吴广义死得突然,大臣们也无话可说,而吴广义手上的兵权,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圣上手中。”又道:“还有一事,若李道元发现书信不见,为以防万一,他势必会将暗室中的金银财宝尽数迁出,青未仔细看过了,这暗室内没什么地道,但却有通往别间的暗门,里头亦全是各色珍宝,暗门各自相连,规模之大,大约可以抵半个尚书府,这么多的金银财宝,他若想全部迁出,只能迁往府外。但没有地道,必然会闹出很大动静,圣上可在夜里派支亲兵隐蔽形迹,在尚书府外守株待兔,若真听到什么动静,便可顺势上前查探,届时人赃并获,李道元更是无从抵赖;若是没什么动静,那么,就说明李道元并未发现书信不见,那更简单了——就按照微臣先前所说,青未会画出书房内的暗室机关,圣上派人一搜便知。”   宋卿鸾道:“那图纸呢,青未可曾画好?”睨他一眼道:“该不会,也是明儿早上带来吧?”   周怀素笑道:“圣上圣明。”   宋卿鸾轻嗤一声,摇了摇头,一面往前走了几步,轻叹了口气。   周怀素跟着走到她身旁道:“怎么了?”   宋卿鸾转头看他道:“你分析得不错,不过今日就要处死吴广义,倒是让朕有些意外了。”   周怀素失笑道:“圣上莫不是心软了?”   宋卿鸾摇了摇头:“朕只是还没想好,该用何种方式处死他。”   周怀素沉吟道:“吴广义身手不凡,力大无穷,既要秘密处死,那最好让他事先毫不知情,这样才不会闹出动静——微臣认为,还是鸩酒最为省事。”   宋卿鸾嗤笑道:“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那按圣上的意思呢?”   宋卿鸾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棍刑么?”   周怀素皱眉道:“微臣倒是从没研究过这些,棍刑,该是乱棍打死罢?”   宋卿鸾摇头笑道:“非也,也难怪你不知道,这种刑法历朝历代都很少见,乃是用一根木棍整根插入人的嘴里,令人穿破肠胃而死,这原本也没什么,不过最妙的呢,是人因口中撑有木棍,所以自始至终嘴巴无法合拢,甚至嘴角隐隐有上扬的弧度,像是在笑呢,明明痛苦不堪,人却至死带笑,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呢?”   周怀素心头一惊,但觉毛骨悚然,然而看向宋卿鸾的目光却是无比温柔,仿佛是在看待一个顽劣淘气的孩子,以一种纵容宠溺的口吻道:“的确有趣,若圣上喜欢,不妨给吴将军换种刑法,只不过,圣上需得更小心才是。”   宋卿鸾叹息道:“算了,朕不会这么没分寸的,这次就便宜那个吴广义了,那些好玩的刑法,就留给我们的尚书大人罢。”   周怀素笑道:“都依圣上的意思。”慢慢靠近宋卿鸾,帮她将身上披风系紧了:“微臣会在明日早朝前一个时辰入宫,到时自会将书信图纸呈上……晚间风凉,圣上早些回去罢。”   宋卿鸾微微一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好。”   周怀素动作一顿,缓缓将手收了回去,又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什递了过去,笑道:“这是微臣从李道元那里得来的小玩意儿,据说还是前朝的一样宝贝,微臣瞧它做工极其精致,模样又十分讨巧,想来圣上应该喜欢,故而特来借花献佛。”   宋卿鸾伸手接过,见其用一方帕子仔细包裹了,一面揭开,说道:“哦,是甚么宝贝?”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宋卿鸾连忙拿手去挡,却仍在指缝间隙中依稀看到镜中自己的容貌,不由大惊失色,慌忙扔掉手中镜子,呵斥道:“你送这个给我,到底是什么居心?!是想借此讽刺我么!”   周怀素不料她有此反应,一时亦有些无措:“臣……这……不过是面镜子……”   宋卿鸾冷冷看着他道:”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照镜子。“言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怀素目送宋卿鸾的背影远去,直至再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苦笑一声,转身去拾捡镜子。走近后才发现,那面镜子先前正巧撞上假山,镜身虽完好无损,镜面却已有数道裂缝,其时正是日落时分,天边晚霞欲燃,映在这四分镜面上,便是一地斑驳血色。周怀素这一眼望去,只觉颇为刺目,也不再细看,转身离去了。   这日吴广义在府上接到秘旨,独自一人连夜奉旨入宫。   长夜漫漫,宫中与尚书府皆一片安宁,并无异动。只朝露殿檐角上的几只乌鸦,在入夜时分发出几声粗哑的啼叫,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哗啦一声全都飞走了。   这夜宋卿鸾彻夜未眠,盘腿坐在案前,摆弄了一夜棋局。   四更声响,小全子一个激灵,猛地醒了瞌睡,抬头见宋卿鸾仍是先前的姿势,正凝神摆弄棋局,便苦着脸道:“圣上,这都四更天了,趁离早朝还有一些时辰,您快歇一下罢。”   宋卿鸾落下一子道:“已经四更天了么?那他也该来了,你去替朕沏两杯清茶,然后下去歇着罢。”   小全子为难道:“这……”却终归不敢忤她的意思,领命去了。 第29章 再起杀心   周怀素进来时,入目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他嘴角噙了一丝淡淡笑意,动作极轻地在宋卿鸾对面落座,并不发出声音,只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宋卿鸾也不去理他,一盏茶后,才终于抬头看他:“怎么来了这么久,也不叫我一声?”   周怀素淡笑道:“微臣看圣上专心棋局,便没敢打扰。”   宋卿鸾“哦”了一声,端起茶水浅酌了一口,与周怀素笑道:“喝茶。”   周怀素笑道:“多谢圣上。”拿起案上茶盏浅尝了一口,说道:“微臣听说昨晚尚书府安静的很,连一丝响动也无。”   “你的消息倒灵通。”宋卿鸾将茶盏扣在了案上,发出“砰”的一声:“是啊,想必是我们的尚书大人醉心于金银,并未留意到那几封书信已然不见。”又转头看向殿中的那张红木桌,阴寒笑道:“那不正好?等会早朝上,朕便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了。”   宫灯照得宋卿鸾的半边脸有些晦暗,教人看不清她此刻神情,周怀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红木桌上端放着一个长宽大约一尺的正方锦盒,大小正好装放头颅,微微愣了下,转头与宋卿鸾笑道:“尚书大人在富贵乡里过惯了安逸日子,圣上此举,也不怕吓坏了他。”   宋卿鸾闻言咯咯笑道:“他若真被朕吓坏,变得呆呆傻傻,那就不好玩了。”说着向周怀素伸手道:“好了,不说他了,书信还有图纸呢?”   周怀素自从袖中取出书信图纸交与她,宋卿鸾随手拆开其中一封书信,略略扫了几眼,哼笑道:“若是你能早点将书信送来,这吴广义也不至于死不瞑目。”将信纸放下道:“好了,东西也送到了,你先下去罢。”   周怀素道:“如今离早朝还有些时辰,不如让微臣陪圣上下几盘棋,给圣上解解闷儿?”   宋卿鸾不置可否,复又执棋落子,周怀素见她虽无应允,但也未有驱逐之意,便低头凝神看她布局。   一局已毕,宋卿鸾抬头看他道:“如何,可看出甚么了?”   周怀素微笑道:“黑白二子看似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实则黑子一举一动皆受白子牵引,就连最后险胜的两子半,也是白子早就计算好了的。”   宋卿鸾静默片刻,皱眉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白子是太傅的?”   周怀素笑道:“我想,从来只有段太傅迁就圣上,不见得圣上反而要费心讨好他吧?更何况,黑子步步紧逼,一味用强,更像是圣上的作风。”   宋卿鸾不由点头:“你的确很聪明,这点恐怕连太傅也比不上你。你分析得不错,太傅的确是故意输给我。我初时不知道,以为是我棋高一着,太傅本就不敌,还为此沾沾自喜。可后来对弈多了,便渐渐觉出不对,几番逼问,太傅终于对我说出实情,我因此大发脾气,要他不许让我,拿出真本事,好好与我对弈一局。”看了周怀素一眼,苦笑道:“结果可想而知,我自讨没趣,输得一败涂地。”   周怀素道:“那圣上想不想真正赢段太傅一回呢?”   “当然,我吃了这样大一个亏,如何不想一雪前耻呢?可棋术要想得以大幅提升,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够达成,又谈何容易呢?”   周怀素笑道:“如蒙圣上不弃,我愿助圣上一臂之力。”   “当真?”   周怀素笑道:“当真。只是若我果真能令圣上如愿,不知圣上有否赏赐?”   宋卿鸾道:“你若当真能助我大败太傅,我自然重重有赏啦。”   周怀素微微探身,以手支颐,斜看着宋卿鸾道:“那好,就请圣上亲我一口——以此作为奖赏吧。”   宋卿鸾也探身瞧他,两人近在咫尺,她轻笑一声道:“前边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倒又不正经起来了?”   周怀素也笑道:“前边儿?我那是假正经。”   宋卿鸾拍了拍他的脸,笑道:“那么,你可以走了。”   周怀素长叹一声,后仰身子,怅然道:“圣上真是不解风情,难道你平常与段太傅,也是这样相处的么?”   宋卿鸾冷冷打量着他,从鼻端发出“哼”的一声,并不发一词。   周怀素笑道:“你不要这样看我——好罢,我换个赏赐,求圣上下道旨意,准许我日后自由出入宫闱,如何?”   宋卿鸾略一点头:“这有何难?”与周怀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多赐教。”   周怀素便笑道:“好,那就请圣上先将当日败与段太傅的棋局复盘,容臣观瞻。”   宋卿鸾笑问道:“你怎知我还记得当日那盘棋局呢?”   周怀素道:“圣上争强好胜,一朝败北,自然极不甘心,必定将当日棋局反复琢磨,再三演练,想必早已铭刻于心,又岂会轻易忘怀呢?更何况,圣上于棋路步法上记忆惊人,连此前与段太傅的随意对局都能记得分毫不差,没道理反而会忘记这关键的一局。”   宋卿鸾道:“不错,我可都记得清楚呢。”于是依言将当日棋局复盘。   周怀素凝神观看片刻,便将棋局打散,分挑出黑子放入棋罐,推至宋卿鸾跟前道:“现在就请圣上仍执黑子,而微臣则模仿段太傅的棋路执白子,共同演练一局。”   说是演练,其实宋卿鸾在何处落子,多由周怀素指定,这样一来,他二人的这轮演练,倒更像是他与段尧欢之间的对弈。   等下到第三十六手时,宋卿鸾正要落子,周怀素却阻止她道:“诶,圣上先别忙着切断他这片白子,只消压他一头,牵制住他即可。”   宋卿鸾皱眉道:“明明可以杀了他这一大片白子,为什么不呢?”   周怀素道:“圣上稍安勿躁,只杀他这一片有什么意思呢,咱们先把黑子下稳了,再等待时机,将他一网打尽。”   宋卿鸾略一点头,依言照做。如此又走了几步,她渐渐发现,比之太傅,周怀素似乎更加谨慎细致。他每指导她走一步,都从容不迫,仿佛悠然自得,但其实每一步都包含深意,另有计算,可谓是步步为营。   等下到中盘时,周怀素指点她道:“眼下白子方寸大乱,圣上,你趁势追击,杀他这片白子。”   宋卿鸾道:“如今时机可成熟了?”   周怀素笑道:“是。”拈起一粒白子在手中把玩,慢条斯理道:“这招,就叫做瓮中捉鳖,赶尽杀绝。”   宋卿鸾心中突地一跳,低头去看,果然白子败局已定。她借周怀素之手大败段尧欢,原本应该颇受鼓舞,大为得意,但她此时心中,却殊无半分欢喜之意,只觉后脊梁发凉,竟是十分后怕。   周怀素与她笑道:“圣上只要记住微臣方才所授之法,日后与王爷对弈,不敢说局局都赢,但打他个猝不及防,赢上一轮却是绝无问题的。”   宋卿鸾略一点头,面上神色不露半分:“怀素果真计智无双,这黑白之道,放眼整个朝堂,怕也无人是你对手。”   周怀素笑道:“圣上过誉了。”   “诶,我说是就是,怀素何必这般自谦呢?”看他一眼道:“好了,这棋也下过了,怀素你可以回去了。”   周怀素起身告退道:“是。”临走时忍不住回头看她,含笑道:“那么,我下回再来看你。”言罢低笑离去。   宋卿鸾前一刻还面带笑意,及至他出了殿门,那点子笑意便立刻凝在嘴角,眼光冷冷地扫视棋局,这般看了不知多久,她无声地冷笑一记,忽然翻手将一众棋子扫落,棋子落地发出“沙沙”之声,又顿时延绵成了一片,在这寂静的宫闱中,显得尤为突兀。   其时周怀素早已走远,而小全子不过是在偏殿稍作歇息,闻声立即掌灯赶了过去。   朝露殿的宫灯并不十分明亮,小全子见宋卿鸾跪坐在案桌旁,神色晦暗不清,周遭却莫名洒落一地黑白棋子,便隐隐觉得事态有些不好,咽了咽口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棋子,掌着烛火躬下身来,看着宋卿鸾道:“圣上这是怎么了?可是这棋子用着不顺手?奴才赶明儿就教人换一副,圣上犯不着为这动气。”   手中烛火照亮了宋卿鸾的冰雪容颜,小全子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果然听到她森森开口:“好一个赶尽杀绝,他对太傅棋路洞若观火,或守或攻,或逼或诱,竟将太傅逼入绝境……看他步步为营,太傅分明没有招架之力,观棋知人,等李道元之事一了,我一定要杀了他,替太傅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第30章 矛盾升级   宋卿鸾一宿未睡,照理应该疲惫不堪,可她在朝堂上却是一扫疲态,莫名兴奋。她在一众大臣面前命小全子打开锦盒,小全子手抖,只微微开了个口,众位大臣不知内里何物,纷纷探头张望,她于是笑着接过,整个揭开盖子,手一斜,便见一枚血淋淋的头颅倒落而出,骨碌碌地滚下台阶,正好在李道元脚下落定。   李道元怔怔地瞧了一会,忽然“呀”地一声怪叫,双腿打颤,整个瘫软在地。   宋卿鸾冷笑一声,命人将书信读了,又按庄青未所绘图纸遣人去李道元府上搜查,并将一干赃物记录在案,回来与他当场对质。   李道元其时已然疯癫,宋卿鸾便命人将他扣押,说道:“吴广义,李道元二人与杜衡勾结,密谋谋反,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昨夜吴广义以下犯上,已被朕就地处决,今李道元自知死罪难逃,惊惧之下神志不清,暂行拘押,日后再作处决,退朝。”她迈步走下台阶,路过段尧欢身旁时瞥见他脸色苍白,只觉一阵心乱,匆匆离去了。   宋卿鸾之后又将李道元,吴广义族人全部打入死牢,连往日与其二人关系密切的官员也未能幸免,连遭罢黜,甚而流放。至于李道元,自然是处以极刑,刑法之极,惨绝人寰,以至于朝堂上下在此事之后,全都是谈李色变。   朝露殿内,宋卿鸾躺在软榻之上,半阖双目,隔着袅袅烟丝见段尧欢走入殿内,勾唇笑道:“太傅。”   段尧欢却并未走近,与她隔了半室距离,兀自在桌旁的红木凳上坐定。   宋卿鸾懒洋洋地起身,缓步朝他走去,边走边道:“太傅,你还在生气呐,你已经整整一天没跟我说话了。”及至走到他身旁,俯身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脖颈,恳求道:“好啦,你就别生气了,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这还不行么?”   段尧欢微微皱眉,到底还是伸手搂过了她,只看她一眼,便又别过头去。   宋卿鸾于是伸手捧了他的脸,赌气似得将其扳过来,又微微探身,与他眉心相抵道:“太傅,你为甚么总为不相干的人同我置气呢,这又是何必?”   段尧欢看她一眼,叹息道:“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呢?可是卿鸾,你做这些事之前,为甚么不事先同我商量呢?”   宋卿鸾道:“这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事先和你商量,他们的下场就会有所改变么?这种事我一个人做就好了,又何必让你卷进来呢?你瞧,他们又惹你不开心了,若是总要无可避免地‘不开心’一阵,那自然是迟一刻的好。”   段尧欢苦笑道:“是,你甚么时候将我放在眼里过,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然凡事都不必同我商量了。”   宋卿鸾叹一口气,语气颇为无奈:“你这是怎么说?我知道你是怪我了,我从前叫你去游说李道元,跟他保证,只要他帮我们举证杜衡,我就既往不咎,许他荣华富贵,眼下我出尔反尔,连累你失信于人,你因此气我呢。”   段尧欢道:“卿鸾,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并不是怪你害我失信于人,李道元、吴广义之流并非善类,本就该杀,我也无所谓因此当个言而无信,两面三刀的小人。可是卿鸾,李道元、吴广义固然该死,再譬如李道元的侄子之类,杀人者也该偿命,可此次牵连人数甚广——我早就想说了,上回你诛杜衡九族,其实诛九族这样的刑法本就有悖人道,一人犯错难道就该全族陪葬么?当日我在朝上为杜衡求情,你执意为之,定要赶尽杀绝——我知道当年杜衡与齐王有过勾结,这些年他又对你处处牵制,你对他恨之入骨,因此我也并不怪你,可这一而再的,卿鸾,不管怎么说,当日李道元、吴广义助你诛杀杜衡有功,就凭这个,你就不能饶他们族人的性命么?”   宋卿鸾冷笑着起身,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道:“斩草就要除根,这个道理,太傅究竟还要我说几遍?你以为我今日对他们手下留情,放他们一马,他们就会对我心生感激么?错了,一旦我留有他们性命,他们只要稍能喘息,一定会寻找机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太傅三番四次要我饶他们性命,莫不是嫌我过得太/安生了?”   “你长年深居宫中,身边守卫无数,他们又如何能动你分毫?”段尧欢皱眉看着她,沉痛道:“更何况那些妇孺幼小,包括当日被你挖了眼珠子、活活勒死的杜莞,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宋卿鸾骤然转身,情绪失控道:“你跟我谈无辜?!那我三哥呢?他难道就不无辜?!难道就因为他生在帝王家,就活该被齐王他们作践死么?那你口中的那些无辜之人,他们就活该死在我的手上!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无辜’!”   段尧欢哀痛道:“可你这样,又跟齐王他们有甚么区别?”   宋卿鸾冷笑道:“这算甚么,只要能为三哥报仇,别说行事为人与他们没有区别,就是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我也全不在乎!”   段尧欢怔愣片刻,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是对三皇子的死无法释怀……卿鸾,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变得这样不近人情,这样……冷血阴毒。”   宋卿鸾怒极反笑:“是,我阴狠毒辣,睚眦必报,你是今天才知道么?”俯身靠近了段尧欢,在他耳畔低语道:“那敢问我善良高贵的段王爷,您在我这样阴毒冷血的人身边,一连纠缠数年,又是何苦?”   段尧欢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大笑道:“是,是我自甘堕落,与人无尤。”言罢夺门而出。   宋卿鸾“啊”地一声,挥手将桌上一干茶具尽数扫落。   门外有脚步声渐近,宋卿鸾听这脚步沉稳,认定来人绝不是小全子,便以为是段尧欢去而复返,当下抹干泪痕,欣喜道:“太傅……”却在抬头看清来人时神色一滞:“怎么是你?”   周怀素轻笑道:“怎么?圣上以为是谁,段太傅么?”说话间已来到她身边,松松搂了她道:“他总惹你生气,我可不会。”   宋卿鸾冷哼一声,道:“不知周卿此来,所为何事?”   周怀素微微一笑,与她耳鬓厮磨道:“微臣此行,是为寻药而来。”   宋卿鸾闻言嗤笑道:“不知周卿害的是什么病,竟要来朝露殿寻药。”   周怀素轻笑一声,薄唇擦过她颈上肌肤,温热酥/痒:“此疾名为相思,自与君顾,病根深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卿鸾早已不耐与他虚与委蛇,如今李道元、吴广义既死,当下再无顾忌,正欲发作,却听耳边周怀素又道:“对了,还没恭喜圣上顺利铲除李道元他们呢,如今杜衡余孽既除,圣上当可高枕无忧。“   宋卿鸾在心中冷笑一记,强忍住不耐,回身温柔地抚上周怀素的面容,笑道:“这说起来,可都是周卿的功劳。”却在心底暗道,等再过些时候,将你也给杀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 第31章 失魂   段尧欢回府时外面正下着大雨。驾车的小厮勒紧缰绳,将马车停在王府外,立刻有人上前撑伞,段尧欢却径自跳下马车,一头扎进这滂沱大雨中。小厮大惊失色,忙撑伞追上去:“王爷……”   摇蕙出来时,正撞见段尧欢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略一皱眉,连忙撑伞迎上去道:“王爷,你……”仔细打量他一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和圣上起争执了?”段尧欢茫茫然地看她一眼,忽然将她一把推开,踉跄走入回廊。他身形一顿,撩袍倚坐在栏杆上,抬起一脚踩上栏杆,一手顺势搭在膝上,兀自转头,望着廊外的茫茫雨色,怔怔出神,忽然大笑数声,笑声落寞,合着廊外雨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摇蕙收了伞,也在段尧欢身旁坐定,拿出帕子替他仔细擦拭:“王爷这又是何苦,我早说过,圣上……”看了段尧欢一眼,叹气道:“王爷还是去屋里换件衣服罢,这个样子,着凉了怎么办?”   段尧欢只是摇头:“酒,摇蕙,我要喝酒。”说完闭目靠在栏柱上。   “王爷……”   段尧欢喃喃道:“酒,给我酒……”   摇蕙伸手触向段尧欢眼尾,仿佛想要拭去甚么,将将触及,却又蓦地悬在空中:“好。”   周怀素离去时,外面天色已暗。宋卿鸾知他心思缜密,想到不日就要取他性命,未免打草惊蛇,也就忍了性子同他厮磨,也只她沉得住气,与他虚情假意半晌,面上却仍带有笑意,有时笑得深了,脸颊便现出梨涡来,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一双眼睛更是脉脉含情,乍一看,倒像是有十二分的真心,将人望地沉溺其中。   待人一走,宋卿鸾面上的笑意立时凝结,只一双桃花眼仍是光芒流转,莹莹地亮在这昏暗宫殿,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小全子进来时,便见宋卿鸾半躺在软榻上,周身隐于昏暗,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只觉说不出的诡异。当下提了一口气,将手中宫灯立于案桌,轻轻走过去,唤道:“圣上?”顿了顿,又道:“怎么不点灯呢?”见宋卿鸾并无反应,便命人将殿内烛火一齐点了。   光芒霎时盈满宫殿,宋卿鸾久处昏暗之中,这时便觉眼睛一阵刺痛,她抬手虚挡了一下,透过指缝看向小全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全子愣了一下,道:“回圣上,巳时三刻了。”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而后是良久的沉默,小全子几乎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却突然开口道:“看来太傅今晚不会过来了。”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是听得小全子心头一颤。   他自然知道今日段尧欢在朝露殿与她闹了一场,于是斟酌一番,开解她道:“圣上不必多虑,想来段太傅必定是对您有所误会,等他想明白了就好了,您可千万别自个儿胡思乱想,费了心神,伤了龙体啊。”   宋卿鸾闻言蓦地抬头,看了小全子一眼,嗤笑道:“胡思乱想?我有甚么好胡思乱想?”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只怕太傅此刻比我更加难熬,你以为他会忍住几天不来找我?我猜,不会超过三天。”   小全子闻言一怔,回忆起以往两人间的种种,不由点头道:“圣上圣明。”却不是奉承之词。   夜半时分,雨水方才淅淅沥沥地停了,寒月光华渐显,在这回廊四周,洒下一片银白光辉,平添几分清寒之气。   段尧欢半阖双目,朦胧中望向天边圆月,恍惚想起今日仿佛是月半,本是踏夜赏月的好光景,却无端教一场大雨败了兴致,实在可惜,又想起那人月色下如梦似幻的容颜,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只好仰头灌酒。   他今夜已喝了不少酒,此时醉态尽显,手中酒瓶脱落于地,滚了几遭,停在一人脚下。   摇蕙看了眼这脚下酒瓶,径直跨过它,走到段尧欢身旁坐定。   “王爷?”   段尧欢不答,呼吸平稳,似乎已经入睡。   摇蕙伸手抚上他的脸容,叹气道:“圣上手段一向如此,王爷你又何必为此触犯圣上的逆鳞?说到底,圣上也不过是你的门生而已……“摇头道:“又怎值你为她伤身伤心至此?”   段尧欢仿佛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梦呓,摇蕙连忙凑近听了,他反反复复,不过念叨两个字——卿鸾。   摇蕙冷笑一声,平静道:“王爷,公主她已经死了,死了快有三年了,你总这样记挂一个死人,又算怎么回事呢?”月光笼罩在他脸上,为其镀上一层柔和光晕,她望着他月下的容颜,这样静谧美好,仿佛月中人一般,便情不自禁,轻吻他的嘴唇道:“有两句词说得好,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防段尧欢忽然动作,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摇蕙大惊失色,抬头见他并未睁眼,恍惚仍在梦中,当下松了口气,却又听他喃喃道:“卿鸾,不要,卿鸾,你别走……我再不跟你吵了……全是我的错,我……我不能没有你……”   摇蕙原本听他叫“卿鸾”,以为他又是痴人说梦,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及至竖耳听了后面一段,逐渐觉出不对,便问他道:“王爷,你在叫谁,是‘卿鸾’,还是圣上?”   段尧欢吃吃笑道:“卿鸾……卿鸾就是圣上……”   这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摇蕙久未反应,怔怔道:“你……你说甚么?”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只不敢往深了想:“假若宋卿鸾是当今圣上,那么,宋折卿呢?”   段尧欢在睡梦中答道:“死了。”   摇蕙怔在原地,但觉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又往四肢百骸流散开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将这几年段尧欢与当今圣上之间的种种仔细回忆了,幡然醒悟一般,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头看向段尧欢,忽觉喉头一阵腥甜:“王爷,你瞒我瞒得好苦……” 第32章 苦肉计   次日朝露殿内,宋卿鸾将最后一份折子合拢,随手摔到一旁,心烦意乱地呼出一口气。   小全子此前一直留意她的举动,此时便连忙道:“圣上,时辰不早了,咱们用些午膳罢。”   宋卿鸾摇头道:“朕没胃口。”抬头看了眼窗外,见天色阴暗,乌云滚滚,便说道:“昨晚雨下的那样大,今日瞧这天气,怕又免不了落一场雨。”又怔怔地道:“看样子,太傅今天也不会来了,只盼晚上不要打雷才好。”一面低头抚弄手掌,神情分外落寞。   小全子忙道:“圣上莫怕,奴才早问过钦天监了,说是今儿个也只午间时分会落一场雨,晚上却十有八/九是不下雨的,便是下了,也定然同昨晚一样,不见半点雷声。”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脑子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即便段尧欢三日内必会来找她,她也等不了三日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是抓心挠肺,恨不能立刻实现。她抬头看了眼小全子,问道:“你方才说,午间会有一场雨?”   小全子一愣,道:“哦,是啊,奴才也是听钦天监说的,钦天监那边儿,观测天象一向是准的,但究竟下不下雨,却也并非定事,不过奴才瞧外边的天色,怎么看都是要下雨的情形。”   宋卿鸾略一点头,忽然起身道:“备好马车,去段王府。”   小全子“啊?”了一声,眼见宋卿鸾走向殿外,忙吩咐下去准备马车,一面紧跟了上去。   王府外,小全子坐在马车内,挑开帘子向窗外望了一眼,又转头与宋卿鸾道:“圣上,我们还不进去么?”   “急甚么。”宋卿鸾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淡淡道:“再等等。”   小全子虽心中纳闷,却也不敢多言,目光在车内逡巡一番,不经意落到宋卿鸾脸上,一时再难离开视线,心中觉着不妥,又移开眼去,但究竟忍不住,见她如今闭着眼睛,想来多看几眼,那也是无妨的,便又回转目光。不防宋卿鸾忽然睁眼,唬得他向后一仰,宋卿鸾却并未注意,只转头撩开帘子,抬头去望天色,眼见天上乌云黑压压聚到一起,时有电闪雷鸣,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便扯开帘子,一跃跳下马车,道:“下车。”   小全子回过神来,连忙跟她下车,宋卿鸾此时回头,将一块玉牌扔过来道:“这次我是微服出宫,王府的守卫从前没见过我,我也不好自报身份,这样,你将这块玉牌拿给他们看,他们当可放我们进去。”   小全子垂眼望去,见牌面上端方刻了一个“段”字,恍惚想起这是有一回,段尧欢兴起送给宋卿鸾的,却没想她竟一直完好保存。   守门侍卫见了玉牌,自是将他们引入府内,待走至院内,却说要通传一声,宋卿鸾将玉牌交与他道:“有劳。”   片刻后有几名女子随方才代为通传的那名守卫一道出来,当先一名女子将宋卿鸾上下打量一番,与那侍卫道:“就是这两人,要见我家王爷么?”   小全子忙道:“是是,不知姑娘,可知会你家王爷了?”   摇蕙转而看向小全子,说道:“听你说话尖声尖气,倒像是从宫里来的,该不会,是位公公吧?”   宋卿鸾听她说话阴阳怪气,言语间对小全子多含轻视之意,不免生了护短之情,心中老大不乐意,便讥讽道:“都是做奴才的,倒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了?有些人,天生做奴婢的命,这行事作风,倒是比主子还主子呢。”其实摇蕙有此一问,不过是疑心宋卿鸾的身份,想从小全子入手,急于求证罢了,至于言语不敬之处,倒是无心之失。   摇蕙自小生长于王府,这王府的一干仆从,无一不对她毕恭毕敬,如今乍闻此言,如何不气,当下反问道:“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是这王府的奴婢?”   宋卿鸾嗤笑道:“不是奴婢,难道还是这王府的女主人么?太傅尚未娶亲,连妾室也无,你不是奴婢又是甚么?”往前几步,侧目看她道:“想当这王府的女主人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忽然瞥见她手中握有玉牌,忙说道:“我也不同你废话了,我只问你,你将那枚玉牌,交由太傅过目了么?他怎么说?”   摇蕙此时已猜到她的身份,一时妒恨交加,只恨不能她立刻从这世上消失,闻言便冷笑道:“真是对不住,我家王爷说了,今日谁都不见,公子请回罢。”   宋卿鸾闻言并不意外,此时天上已落下几颗雨滴,她抬手淡淡拭掉眉上水痕,看着摇蕙道:“那就劳烦你回去跟太傅说上一声,就说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等他,直到他出来见我为止。”又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正骂我呢,不过这话你务必给我带到,否则日后太傅追究起来,你决计担待不起——到时可别怪我事先没给你提醒。”   摇蕙隐忍道:“公子放心,这话,我一定带到。”言毕转身离去。   雨势渐大,宋卿鸾稍一眯眼,便有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滑落,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小全子心疼道:“圣上,下雨了,您身子弱,我们快些回去罢。”一面搭起手掌,有些吃力地替她挡雨:“回去吧,圣上,啊?”见宋卿鸾一动不动,只好道:“那您等着,奴才去给您找把伞……”   宋卿鸾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低斥道:“蠢货,我这是苦肉计,一撑伞,全白费……”她淋了这会雨,身子已十分虚弱,明明是骂人的话,此刻由她说出来,却软绵绵地无半分威慑之力。   小全子见她脸色愈发苍白,心中着急,脸上已是快哭出来的神情:“圣上啊……”   如此又过了一会,雨势丝毫不减,宋卿鸾全身上下尽数湿透,雨水浇在脸上,已变得麻木。意识业已逐渐模糊,天大地大,仿佛只有四周哗哗的雨声,察觉到眼角的湿意,宋卿鸾想要抬手去拭,手抬到一半,却又狠狠摔将下来,她摇了摇头,只觉眼角湿意更重,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小全子有些紧张,扶着她道:“圣上……”   宋卿鸾狠狠攥紧拳头,冷冷道:“回去。”   小全子松一口气,连忙扶着宋卿鸾,转身朝门外走去,走了没几步,却被宋卿鸾一把推开,只见她抬手抹了眼角,摇摇晃晃道:”我偏不回去!回去做什么?还不如就淋死在这儿!“声音已带上哭腔,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在赌气:“我不想活了!” 第33章 警告   段尧欢醒来时,正听见外面雨声哗哗作响,起身临窗一看,但见大雨如注倾盆而下,而天色昏暗,分不清是几时了,如此临窗站了一会,宿醉的不适渐退,脑袋逐渐清明,段尧欢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进宫一趟。   段尧欢推门而出时,守在门口的侍婢福了福身子,当先一名道:“王爷醒了?”   段尧欢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做理会,正要抬步离去,却听那侍婢道:“王爷,方才有位公子来找你,您先前睡下了不方便,眼下既然醒了,您看……”   段尧欢脚步一顿:“公子?什么样的公子?”   那侍婢脸上一红:“是位样貌极佳的公子,就跟画里的人物似的……”回想了一会:“唔,穿着一身白衣裳,身子瞧着有些单薄……对了,她还有一块玉牌,那块玉牌一看便知是王府的信物,却又与王府寻常的腰牌不同……”拉了身旁一名侍婢的袖子,道:“绮兰,方才摇蕙姐姐在外面淋了雨,回来换衣裳时,是不是把那块玉牌交给你保管了?”见绮兰从怀里拿出玉牌,忙一把抢过来道:“就是这个!”一面将玉牌递给段尧欢,说道:“王爷先前睡着,因此摇蕙姐姐便让那位白衣公子先回去,可她倔的很,说是一定要见到王爷,不然决不回去,现下还在院子里淋着雨呢,也不让人撑伞,万一淋坏了可怎么好?”   段尧欢拿过玉牌一看,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一把提起那侍婢的手腕,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她淋雨了?!”却是不等她回答,就踉跄跑了出去,绮兰她们几个,因未料到他有如此反应,皆怔在原地。   宋卿鸾稍有知觉时,已躺在床上,身上的湿衣也早已被人换下,只身子忽冷忽热,沉甸甸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甫一睁眼,便撞进段尧欢的眼中,他眼睛红红的,仿佛是哭过,神情颇为狼狈,见她醒转,先是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眉心却深深凹陷:“卿鸾,你醒了,我……“   宋卿鸾稍加回忆,想起先前是淋雨晕了过去,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仿佛是见到了段尧欢朝她跑来,这么一想,前因后果便理清了——多半是段尧欢又心软了,当下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呜咽一声,道:“太傅,我难受。”   段尧欢心痛到了极点,俯身亲吻宋卿鸾苍白的面容,鼻尖与她的轻轻碰擦,道:“卿鸾,见到你这个样子,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宋卿鸾鼻子一酸,抽泣道:“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了……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你以前从不会这样……我不相信,我觉得不可能……可你一直不来,我就在想,大约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我越想越害怕,太傅,你要是自此不肯见我了,那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段尧欢摇头道:“卿鸾,都是我不好……我……我不知道你来了……”   宋卿鸾目光一凛:“怎么会呢,你难道,没见到那块玉牌么?”   段尧欢拢住她一双手,将她的一只右手掌,掌心朝上,贴在脸颊上:“我昨晚,醉的不省人事,直到刚刚才醒过来,底下的人不敢擅自将我吵醒,因此并未通报。”眼眶慢慢泛红:“总之都是我不好,卿鸾,我……”   宋卿鸾喃喃道:“原来如此……”抬眼看向段尧欢,动情道:“太傅,你眼下,还生我的气么?”   段尧欢连忙摇头,伸手抚上宋卿鸾的面容:“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我只是,气我自己罢了……”又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来惹你生气。”   宋卿鸾闻言笑道:“生你的气,我又哪里敢呢?只要你往后不再生我的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段尧欢道:“你这样说,就是还在生我的气了。”   宋卿鸾笑道:“甚么生气不生气,一通说下来,听着怪绕口的。我说了不生气,你倒硬要说我生气,也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生气一回,得你做上一件事,我才能消气呢。”   段尧欢低头与她额头相抵,轻擦她的鼻尖,笑道:“甚么事呢?”   宋卿鸾笑得眼睛弯弯:“你亲亲我,你亲我一口,我就不生气啦。”   段尧欢笑道:“我的祖宗,漫说亲上一口,你此刻哪怕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方设法替你摘来呢。”一面极温柔地落下一吻。   午间那场雨,雨势既大,去的也快,等到未时时分,天色已然放晴。   段尧欢要去宫中请李太医过来替她瞧病,宋卿鸾执意不肯,只说身子并无大碍,又何必特地进宫去请,若实在不放心,晚些时候回宫召他诊治也就是了,段尧欢拗不过她,见她精神不坏,想来应无大碍,也就随她去了。   宋卿鸾说要外出透气,他便命人搬了躺椅置于院中,因觉日头过盛,而宋卿鸾又不喜日光,又将躺椅挪于浓荫底下。   两人闲话一阵,宋卿鸾被周身热意烘着,有些昏昏然,段尧欢见她眼睛慢慢闭上,浓长睫毛垂下来,仿佛两把精致的小扇子,心中又爱又怜,凑近她道:“困了?困了我们去里边睡,嗯?”   宋卿鸾睡眼朦胧中,看他一眼,怔了一怔,不知想了些甚么,摇头道:“不,太傅,我不想睡,我想吃海棠糕,你去替我买一些吧。”   “嗯?怎么突然想起吃这个?”   宋卿鸾道:“没怎么,就是想吃了。”   段尧欢笑着亲吻她额头,说道:“好,我这就差人去买。”   宋卿鸾道:“不,我就要吃上回,你给我买的海棠糕,旁人分不清,我要你亲自去。”   段尧欢好笑道:“那个啊,得去苏州呢,一时半会可办不到。”   宋卿鸾道:“那就在京城,挑些相近的买,只不过,还是要你亲自去。”   段尧欢笑道:“好,都依你。”捏了她的手道:“那你等我。”一面起身离去。   宋卿鸾目送他走远,微坐起身来,有风拂过,便有几朵白花,轻落下来,宋卿鸾伸开手掌,恰好接住一朵,轻若无物,白色花瓣错落有致,围成一圈,簇着嫩白花蕊,十分得趣。   底下树荫也随风晃动,再静下来时,地上恍惚多了道人影,宋卿鸾抬头望向来人,勾唇笑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就是那个摇蕙。”   摇蕙淡淡道:“听绮兰说,圣上有事找我。”   宋卿鸾闻言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其实你一早就猜到我的身份,是不是?”见摇蕙不语,又道:“那你可知,你已犯了欺君之罪?”   摇蕙声音并无波澜:“摇蕙愚昧,还请圣上明示。”   宋卿鸾低头把玩手中白花,道:“不明白么?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你其实,根本没把玉牌拿给太傅看,对不对?”   摇蕙沉默不语,宋卿鸾看她一眼,道:“我听说,一向是由你贴身照料太傅起居,那么,你总该见过太傅右手手肘上,那道极深的伤痕罢?”   摇蕙道:“是。”   宋卿鸾道:“那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那道疤痕的来历?”   摇蕙摇头道:“没有。”   宋卿鸾道:“太傅武功极高,等闲根本伤不了他,何况看疤痕的形状,也不像是被寻常兵器所伤,反倒像是被尖锐利石划伤导致,关于这两点,你是不是很纳闷?”   “摇蕙不敢僭越。“顿了顿道:“摇蕙只知,王爷的那道伤疤,是在三年前有的……”   “没错,就是三年前。”宋卿鸾道:“三年前,我生了一场病,这原本也没甚么,我从小到大,不知生过多少病,不照样好好的?不过那时正值盛夏,我原本就不思饮食,生病之后更是全无胃口,甚么都不肯吃了。我所患的病症,原是寻常的伤寒,只是来势凶猛,加上我体弱,若按寻常药物医治,势必得将养好一段时日,可我那时,已经很消瘦了。太傅因此心急如焚,不知从哪里得知这青峰山上有一味合虚草,对于医治我这种伤寒之症,疗效十分显着,当即带人前去采摘。那合虚草珍贵无比,只生长于峭壁,青峰山地势极高,峭壁之下便是万丈悬崖,除太傅外,根本无人敢近。饶是太傅轻功绝伦,也在采药时,不慎被峭壁利石划伤,因为去势急,那下伤的极深,这才留下那道疤痕——如今你明白了么?”看了摇蕙一眼,续道:“太傅根本看不得我受罪,你说太傅不愿见我,我只当他还生我的气,可雨下的那样大,我就站在雨中,他却仍是不肯出来……这我就要请教一下摇蕙姑娘了,你究竟有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将玉牌拿给太傅看?你说太傅不愿见我,究竟是太傅的意思,还是你自个儿的意思?”   摇蕙苦笑道:“圣上心里明镜也似,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宋卿鸾道:“不错,我知道你并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将玉牌拿给太傅过目。我只是想问一句,为甚么,你为甚么,要这么做呢?”起身走到摇蕙身旁,低头看她道:“摇蕙姑娘,你也很喜欢太傅,是不是?”   摇蕙猛地抬头:“我……”   “听说你与太傅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摇蕙不敢。”   “诶……只说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敢不敢?”   宋卿鸾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摇蕙姑娘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其实我此次叫你前来,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她将右掌心一朵白花,由左手捻起,夹在拇指与食指间,慢慢研磨,末了将碾碎的花丝,送至唇边,吹出一口气,轻送了去:“无论如何,太傅他的心里面,就只能有我一个,谁要是不知死活,敢打他的主意,又或者,他对别人存了甚么不该有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可那个人——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为防藕断丝连,我呢,一定会杀了她,永绝后患。”   摇蕙脸上此刻血色尽褪,指尖深陷于皮肉中,竟也不觉得疼,她抬头看向宋卿鸾,干涩道:“圣上这么说,就是准备杀我了?”   宋卿鸾看她一眼,摇头笑道:“不,你跟杜莞不同,你毕竟,与太傅情谊深厚,我若真将你杀了,只怕不好收场。所以这次,只是给你提个醒,只希望日后,摇蕙姑娘能够好自为之。”言毕离去。   摇蕙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出一声苦笑,凄凉道:“公主殿下,您真是太抬举我了。” 第34章 有孕   宋卿鸾当晚回了宫,自半夜始起了咳嗽,一直到天亮也不见好转。因那位御用的李太医今日告假,不在宫中,她也就对这突发的咳嗽之症,放任不管了。   午间用膳时,依然是咳嗽不止,也没甚么胃口,便吩咐将一众膳食撤下,小全子在一旁苦口劝道:“圣上多少用些膳食罢,不然这不吃不喝的,身子怎么熬得住?”   宋卿鸾叹气道:“好罢!”勉强挑了一小筷鱼肉,甫一送入口中,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宋卿鸾连忙伸出一只手,支撑住桌面,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俯身阵阵干呕。   小全子大叫道:“圣上,这……这是怎么了?”忙取来一杯清茶,递与她道:“圣上,快喝杯茶解解腻。”   这一番干呕过后,宋卿鸾整个人倒似虚脱一般,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她此时稍有缓解,便微微探身,伸手去接茶盏,不料眼前一黑,竟是直朝地面倒去。   茶盏落地的一瞬,小全子惊慌跑过来道:“圣上!”   宋卿鸾昏迷期间,倒又陷入以往那个梦境当中,只不过这次梦中场景,竟比以往梦见的,还有可怖十倍。   宋卿鸾大叫道:“不要过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仿佛惊魂未定。伸手一抹额头,竟全是冷汗。她长吁一口气,转头瞥见小全子跪在一旁地上,整个人抖筛一般,颤抖个不停,便问道:“怎么了呢?这副样子。”又注意到他身边还跪着一人,一般颤抖,看所着官服,分明是个太医,却不是李太医!宋卿鸾心中一惊,回忆起先前种种,联想两人情状,心中已明白大概——多半是小全子见她无故昏迷,心中担忧害怕,也不顾她此前的规矩——只让李太医问诊,而擅自找了别的太医替她诊病。   她冷笑一声,看向那名太医道:“这不是,杭太医么?”   那杭太医抬头,与她对视一眼,立时面无人色,忙叩首道:“圣上……微臣……”   她又转头去看小全子,柔声道:“朕先前突然晕倒,你一定吓坏了吧?”小全子不明其意,但隐隐觉得她话中有话,抖着身子道:“圣上,奴才……”果然听宋卿鸾继续道:“所以,就把朕从前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小全子闻言手脚冰凉,心知自己无意中得知了这天大秘密,势必难逃一死,当下认命道:“奴才知罪……”   宋卿鸾道:“你一向关心朕,朕突然晕倒,你担心之下,一时忘了,或者不顾朕先前下的旨意,也是情有可原,非但情有可原,还恰好说明,你是真心为朕,这很好,只不过……”笑意凝在唇边,宋卿鸾略一挥手:“你先下去罢。”小全子于是浑浑噩噩地退下了。   宋卿鸾转而看向杭太医,笑问道:“想必朕昏迷的这段时间,杭太医应该,替朕诊过脉了吧?”   杭仲景身子一僵:“圣上圣明,微臣确实……确实已替圣上诊过脉。”   “哦?那结果如何呢?”   “回禀圣上,圣上……圣上身子先天便有缺陷,体质较常人要弱上许多,又因圣上从不顾惜龙体,如今……”说话间,抬头看宋卿鸾一眼,小心翼翼道:“听小全子说,圣上先前曾淋过一场大雨,或许正是因此引发了沉疴,如今寒毒入体,若是不好好调,恐怕侵入肺腑……”   宋卿鸾低咳两声,蹙眉道:“不说这个……”微眯起眸子,看向他道:“你既已替我把了脉,那咱们就敞开了说,杭仲景,你原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好的,从前先皇闻名你的医术,破格将你从民间提拔,让你进宫做了太医,朕虽不通医理,但却同先皇一样,有一颗爱才之心,但如今……“叹气道:”朕也不想杀你,可是杭太医,从来杀人灭口,皆因祸从口出,你既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情,就应该明白,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守住秘密。你说对么?”   杭仲景料定绝无活路,听闻此言,也并不意外:“圣上……”   宋卿鸾道:“你既已知晓实情,也不必如此称呼了。你方才说我先天体弱,可三哥虽与我一胞所出,身子却全然不似我那般无用,你说奇不奇怪?“自嘲一笑道:“难道我和三哥尚在娘胎时,母后就已经开始偏心了?”   杭仲景道:“殿下/体弱,乃是先天不足,自是与昔年皇后体弱,却同怀龙凤脱不了干系……”抬头看向宋卿鸾,皱眉道:“不过此番殿下既有身孕,却要比当年皇后更加小心才是。”   宋卿鸾这一惊非同小可:“甚……甚么?”   “殿下难道不知?殿下此次晕倒,除了体虚犯病之外,更因……有了喜脉。”   宋卿鸾紧抓住被角,摇头道:“不可能,我一直都有服药,怎么会突然……”眸光一凛,看向杭仲景道:“多久了?”   杭仲景道:“殿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果然……”宋卿鸾颓然靠向床栏,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两个月……两个月……”正是出宫去苏州的那段日子,那时不在宫中,自然无法服用汤药。   杭仲景观察她神色,见她脸上殊无半点欢喜之意,不由忧心道:“难道殿下不想要这个孩子?万万不可啊!其实以殿下的身子,原本不宜受孕,但事已至此,若强行打掉孩子,母体势必受创,以殿下如今身体境况,是决计受不住的,还望殿下三思啊……”   宋卿鸾淡淡道:“这个,就不劳太医费心了……”看他一眼道:“你自个儿都命不保夕了,倒还有闲心来管我?”想了一会,又低声道:“是了,从前我小的时候,你待我也是这般关心爱护……”   杭仲景回忆往昔,联想到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由痛心道:“多谢殿下还记得微臣。”   宋卿鸾低低咳嗽两声:“杭太医,你放心,我定会保你家人后世无忧。至于你所撰的医书,我也会刊发印册,命太医院好生研读,定不负你平生所愿。“   杭仲景自知绝无活命可能,此时听宋卿鸾愿保他家人平安,圆他平生志愿,一时再无遗憾,倒也平静下来,俯下身子,朝宋卿鸾磕了一记响头:“谢殿下。”   宋卿鸾起身走出殿外,命人唤来霜影,霜影走入殿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杭仲景,朝宋卿鸾行礼道:“未知圣上有何吩咐?”   宋卿鸾望向杭仲景,与霜影道:“将他给我……”宋卿鸾原想说“将他给我处置了”。“处置”二字,霜影自然明白个中意思,无非灭口。但宋卿鸾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念及幼时杭仲景待她的种种好处,究竟不忍心,遂改口道:“将他给我好好送出宫。”看向杭仲景道:“我今日不杀你,但太医院自此,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处,你还乡吧。”   杭仲景一时怔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犹自不敢信:“殿下……”   宋卿鸾道:“我虽今日不杀你,但若哪日教我知道,你将那桩‘不该知晓的事’给抖出来了,那么,即便你在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派人去取你性命,你听清楚了么?”   杭仲景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此时宋卿鸾的一番话,却分明是放过他的意思,他死里逃生,如何不喜,连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臣于此事,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泄露半字,如有违背,教我不得好死!”   宋卿鸾点头道:“那就好。”看向霜影道:“带他下去吧。对了,叫小全子进来。”   霜影领命,同杭仲景一道告退。 第35章 另有隐情   小全子失魂落魄地走进殿内,及至到了宋卿鸾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圣上……”   宋卿鸾道:“看你这副样子……杭仲景怕是将什么都告诉你了罢,他怎么跟你说的,嗯?“   小全子颓然闭目,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公主……”   “还有呢?”   小全子心知今日势必难逃一死,心一横道:“公主如今已怀有身孕,日后小全子不在身边伺候,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   宋卿鸾挑眉笑道:“你不在我身边伺候?你要到哪里去?”   小全子不明宋卿鸾何以明知故问,只自顾自道:“奴才斗胆,想请圣上给奴才一个恩典。”抬头看向宋卿鸾,道:“还望圣上能命人将奴才的尸身运回故土,好教奴才死后不必变作孤魂野鬼。”   宋卿鸾笑道:“谁说你要死了?朕可没说要杀你。”   小全子神色凄然道:“多谢圣上开恩,只比起被人割坏嗓子,挑断手筋脚筋,奴才倒宁愿一死来的痛快,求圣上成全。”   宋卿鸾叹了口气,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道:“我既无心杀你,自是不会教你受那生不如死之苦。”   小全子惑道:“圣上你……”   宋卿鸾看他一眼,慢慢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道:“这些年来,你在我身边伺候,大大小小不知犯过多少错,我却从不杀你,甚至连惩戒都很少,你可知,这是为甚么?”   小全子一愣,宋卿鸾冷血毒辣,性情阴晴反复,他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他如履薄冰,已是极小心了,可无奈天资平平,行事间仍不免出错,可宋卿鸾却鲜少追究。初初他也觉得奇怪,可后来经历地多了,也就不甚放在心上,总以为是宋卿鸾日理万机,所以疏忽了。又或是自己得了什么好运,所以遇事每每逢凶化吉,有时半夜想起,还暗喜自己竟能侥幸至此。可今日听她口风,却原来一切不过是她有意为之,可宋卿鸾究竟为何如此?此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中缘由,只得摇头道:“奴才愚钝……”   宋卿鸾闻言忽然转身,噗嗤笑道:“无它,朕乐意。朕知道你心肠好,脾性好,待朕也好,所以朕乐意惯着你,乐意留你在身边伺候。”   小全子一怔:“圣……圣上……”   宋卿鸾道:“所以你这次犯事,朕也不打算追究。只一点,把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许泄露给旁人。否则,可别怪朕不念咱们的主仆之情。”   小全子此时回味过来,知道宋卿鸾这是不打算追究了,自是千恩万谢,连忙跪下,一连磕了数个响头,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   宋卿鸾笑道:“好了,起来吧。”却突然又起了咳嗽,小全子连忙扶着她道:“圣上,该用药了。”   宋卿鸾神色一顿,想起今日杭仲景之言,不由伸出手来,抚上平坦小腹,神色几番变换,摇头道:“那些药不能再喝了,从今日起,我平日的那些汤药,能断的都断了吧,不能断的……便都减了药性,弄成药膳。”   小全子大惊:“这……这怎么使得?圣上,那些药你都喝了多少年了,那是您的救命药啊,再说……再说那些药材,皆无破血逐瘀之效,绝不至于对您腹中……”   宋卿鸾淡淡道:“还是小心点的好。”伸手揉了眉心:“我乏了,你先退下罢。”   小全子正要行礼告退,忽然想起一事,试探问道:“那么,圣上……要告诉段太傅么?”宋卿鸾立时反应过来小全子所指何事,想也不想道:“不要!谁都不许告诉,我……我还没想好……”   小全子道:“是,奴才明白了。”躬身告退。   宋卿鸾走向里间,甫一躺下,小全子却去而复返,与宋卿鸾道:“圣上,段太傅来了,您看……”   宋卿鸾猛地从床上坐起,却又慢慢躺下,说道:“你就说我睡了,教他先回去吧,我现在脑子乱的很,不想见他。”   “这……”小全子为难道:“怕是即便奴才这么说,段太傅还是得进来看圣上一眼,才肯作罢呢。”   “那你就跟他说,说我先前头痛难耐,想要歇息片刻,却不得成眠,如今才刚睡下,他若进来,恐怕会惊动我——你这样说,他必不会来了。”   小全子想了片刻,点头道:“是。”躬身退下了。   周府书房内,周怀素正坐于案前,低头翻阅案上卷宗,翻到一页时,眉峰微皱,正自想得出神,忽觉右肩被人轻巧一拍,侧过脸去,果然见右肩上正搭着一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遂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手,便往左边转去,不无意外地撞见一张俊美面容。   庄青未挑眉笑道:“怀素可是愈发聪明了。”   周怀素伸手,轻拍他的脸,好笑道:“这样的把戏,你从小玩到大,也不嫌腻。”   庄青未哈哈大笑,偏头朝案桌上端放的一只翡色盘子努了努嘴:“一运到,我就巴巴地洗净,给你端了过来,新鲜着呢,快尝尝。”   周怀素顺势望去,见案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盘葡萄,一颗颗犹自带了水露,便如珍珠玛瑙一般,笑吟吟道:“有劳我们的庄大少爷了。”   庄青未歪头笑道:“从小到大你有劳我的事还少么?再有劳的事我也替你做过,却从来不见你正儿八经地谢我一回。”一面拈起一粒紫红色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周怀素口中,抬了抬下巴:“好吃么?”   周怀素细细品味,看着庄青未笑道:“我以为凭我们的交情,自当不必说那谢字,否则岂不显得生分?却原来青未不是这样认为,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点了点头道:“葡萄倒是很甜。”   庄青未忙道:“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横了他一眼,负气道:“怀素伶牙俐齿,我可比不上。”见周怀素案桌上摊着一本案卷,凑过去扫了一眼,随即皱眉道:“这是四年前,齐王造反的案卷记载,你看这个做什么?”   周怀素也回身看向那本案卷,说道:“没甚么,只是近来想起了一些事情,随便翻来看看。”   庄青未狐疑道:“什么事情?”   “我在想,当时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被齐王给杀了,怎么偏偏圣上就活了下来?”   庄青未略一蹙眉,拿起那本卷宗随意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页道:“这里不写着么?当时段小王爷,也就是现在的段太傅,随他父亲一道进宫勤王,及时救下了三皇子,至于其他皇子公主么,自然是晚了一步……“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也是必然的,三皇子宋折卿虽排行第三,但却是唯一嫡出的皇子,众所周知,当年先皇最宠爱的便是三皇子与其胞妹鸾凤公主。当时群臣的意见也是立嫡不立长,又因其才智谋略远胜于他两位哥哥,后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是必然的。彼时先皇既死,他们率兵勤王,自然要想方设法保住幼主,否则这王勤地又有何意义?“此时忽然从卷宗中掉出一张纸,庄青未俯身拾起,展开一开,原是一幅地图,他扫了几眼,又比对着卷宗,笑道:“这三皇子的东华殿,原来还是距宫门最近的,段尧欢不去救他还去救谁,这岂不是天意?”   周怀素闻言,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后又笑道:“青未你说的在理,他段尧欢既不顾大局,又逆天而行,果然是个百年难见的情种。”   “甚么?”   周怀素淡道:“没甚么。”又若有所思道:“我猜,圣上最近陆续除去的这些人——杜衡,李道元,吴广义,他三人必定曾与齐王有过勾结,虽然明面上没教圣上抓住把柄,可圣必定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将他们除去,而且不处极刑不肯罢休——若是没有深仇大恨,我实在想不出圣上何以做得这样绝。”又道:“况且我打探得知,杜衡早年的确与齐王来往密切,而李道元,吴广义二人更是与杜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三人,势必同齐王脱不了干系。”末了又道:“由此可见,圣上至今仍对当年至亲之死耿耿于怀,亦对齐王以及与他有关联的杜衡等人恨之入骨。”   庄青未点头道:“可不是,那时民间都在流传,说齐王受了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啊,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最后一刀落下才能断气。这还不止,听说圣上后来,又命人将他挫骨扬灰了。那得恨到何种地步,才做得出这样的事?现在人人都道圣上阴毒暴戾,我估摸着,正是从那时开始的罢。不过也难怪,圣上从前最爱惜他那个胞妹,据说为了鸾凤公主,他是连摘星采月这等荒唐事,都做的出来,我当时听说还不信,现在仔细想来,倒真是那么回事——单为她一人,到如今,已有多少人送命了?“见周怀素默然不语,便拿手肘碰他道:“怀素,你说呢?”   周怀素抬头看他一眼,缓缓道:“你说的不错,圣上与她的那位同胞之人,果然是兄妹情深。“唇角微微上翘:“圣上这么痛恨齐王,无非是因为齐王害死了她的至亲,可若是她日后发现,其实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庄青未一愣:“你的意思是?”   “譬如那人原本是不必死的,却因为营救不及失了生机,你说依圣上的性子,除了怪罪杀人凶手之外,还会不会迁怒到营救之人身上?“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圣上生性多疑,若此事再牵扯到朝事,那营救之人的不及时是否又会变成有意为之,那便更不得而知了。” 第36章 寒玉香   有风自窗外吹入,带着深秋凉意,慢慢卷起几页泛黄卷宗,庄青未稍感寒意,盯着周怀素道:“你是说段尧欢?”摇头道:“不会,这事根本怪不到他头上,当时情况危急,想来他也是尽了力的,否则别说是鸾凤公主,便是当今圣上怕都……况且这已是四年前的旧事了,圣上若是起疑,也不必等到现在……”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周怀素笑道:“怀素,你说的是什么?我也糊涂,居然就这样被你绕进去了,圣上能起什么疑?难道怀疑段尧欢是故意不救鸾凤公主?殿下一介女流,却又能跟朝事扯上什么关系?”   周怀素笑容玩味:“究竟事实如何并不重要,一切只要圣上相信就够了。”看着庄青未道:“你说的不错,圣上怕是一早就起疑了,至于为什么等了四年,大约是当年知晓内情的人,除了段尧欢之外,便只有他幸存不多的部下了,而其中知道最多的,自然是段尧欢的副将,此人流落民间已久,也只圣上耐心,在生死不明的的情况下居然一找就是四年,而如今,终于快要找到了。”   庄青未大惊,此时也顾不上周怀素的话有哪里不对,忙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怀素,你跟圣上……你们……”   周怀素道:“你还记得那时,那个经常在暗中监视我的影卫么?”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圣上派来的那个叫做云影的影卫?倒是个藏匿极好的,那日若不是你说圣上对你不放心,怕你未必尽心办事,所以势必派人跟踪监视你,又安排人在暗处观察,我倒是从来不曾发现他。”   周怀素点道:“就是他,我所知道的,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他?”庄青未吃惊道:“不可能吧。据说风,云,霜三大影卫是先皇在他们年少时,从千万人中选拔/出来,自小训练,安排在三皇子与鸾凤公主身边,护他们周全的。而位居末位的雪影,则是林将军的遗孤,自幼由先皇抚养。他四人,可以说是自小陪圣上一起长大……风,云二人主司搜集暗报,监视追踪,而霜,雪则负责守卫宫禁,保护圣上。风谨慎多谋,云沉稳持重,霜呆板规矩,雪刁顽貌美 ,其中风最受重用,雪最受宠爱,他四人虽性情各异,但有一条却是一样的——轻易不会背叛圣上,毕竟圣上与他四人之间的关系,远非主仆那么简单。”   周怀素淡笑道:“他四人统领亲军上十二位,又是直接听命于圣上,足见圣上对其四人的信任,他们自然不会背叛圣上。”摇头笑道:“青未你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我的那些消息,的确是从云影那里得来的,却并非是他亲口告诉我,而是我以其人之道,聘风逐轻跟踪得知。”   “风逐轻?是那个轻功逐风的风逐轻?可他酬金极高,鲜少有人能聘他做事,你若派他打探消息,那……”   “是啊……”周怀素摊手道:“支付完风轻逐那十万两酬金后,我如今,已将从家里带来的二十万两,全部用完啦。”   “等等……你……你是说我们才来京城不到一个月,你就已经花了十万两啦?”沉吟道:“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自打来到京城后,你不知将心思放在了甚么地方,往日喜欢的玉器古玩,或是什么珍贵稀罕物件,也未见你添置,而购置府宅奴仆,以及近来的吃穿用度,所需花费,皆由我一人承担,那你……也不见你如何走动,怎么……“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庄青未眯了眸子,慢慢凑上前去,狐疑地看着周怀素:”怀素,莫不是你夜里背着我,去青楼楚馆一掷千金了罢?”   周怀素失笑:“冤枉啊,我几时去过那样的地方了?这唯一的一次,还不是你诓我去的?”又道:“至于那一掷千金,若真算起来,那有一半也是掷在你身上的。”见庄青未面露惑色,周怀素弯了弯唇角,与他慢条斯理道:“你不记得了?呐,那次的天山雪莲,掌柜肯卖我一个薄面,答应若我出三倍的价钱,他便不再理会旁人,独独将那雪莲卖给我,可你知道那雪莲本就是天价,又是三倍价钱……还有那劳什子血灵芝,仙人果……倒都是千奇百怪的,只却一样的贵,可你又偏喜欢……”   庄青未想了想,倒果真如此,便叹气道:“好罢!”又道:“那余下的一半呢?”   周怀素闻言敛了神色,道:“那余下的一半,我拿去打点宫人了,用来打探圣上的消息,为了……为了我们今后的仕途做打算。”   庄青未看他一眼道:“你说的这些,我倒是半信半疑——你似乎,对圣上的事很感兴趣?好罢,你不说,我也不问,至于钱要怎么花,更是全随你开心,不够了再来拿,只要,别拿去鬼混就行。”   周怀素笑道:“好好好。”合上卷宗,起身看着他道:“走罢,前些日子你总嚷着要我陪你四处走走,我那时不得空,如今事情已告一段落,恰巧你今日也来了,我便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庄青未闻言喜道:“这难道还有不好的道理么?”眼波一转,看着周怀素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拉过他的手一齐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一间店铺前,周怀素驻足打量一番,问庄青未道:“这是你开的药铺?”   庄青未道:“也算不上什么药铺,不过购置了些寻常药材,请了几个懂医理的师傅,帮那些穷苦人家搭个脉、赠些药罢了。”   周怀素点头笑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心善。”同他一道走入屋内。   两人甫一进门,便引得众人一齐转头注目,众人见二人皆是容颜如玉,通身的风流意态,并肩立在那里,只觉光彩照人,当真应了那句蓬荜生辉,一时都有些怔愣,还是药柜前的朱师傅最先走过来道:“庄公子。”   庄青未笑道:“朱师傅,我今个儿就是随便过来看看,你不必招呼我,自去忙你的吧。”转头笑看周怀素一眼,介绍道:“这是周怀素周公子。”那朱师傅听了忙道:“周公子好。”周怀素淡淡一笑,与他点头致意。   周怀素环顾四周,见屋内坐满了就诊的病人,众人见二人走近,纷纷起身与庄青未道谢。当中一名两鬓斑白的老人,由一名少年搀扶着,走近与庄青未道:”若非庄公子善心救治,老朽这条命早就不在了……“伸手抚摸一旁少年的脑袋:“到时却要可怜我这苦命的孙儿,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一面艰难弯腰,道:“多谢庄公子……”   庄青未见状连忙扶他起来:“老人家真是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老人攀着庄青未的手臂慢慢起身,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他一番,笑道:“庄公子这般人品相貌,他日定当有一桩美满姻缘,也不知是哪家小姐有这样的福分。”   庄青未淡淡一笑,正欲作答,却闻一旁周怀素开口道:“我倒还没见过有哪个女子配得上青未的,若他哪日成婚,他要娶的女子,也需得先过了我这关才行。”   众人闻言皆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庄青未转头看了周怀素一眼,笑吟吟道:“他说的正是。”一面与众人点头告辞,拉过周怀素入了内间。   虽只一墙之隔,内间却要安静不少,周怀素走入房内,见床上躺了一个半边脸被纱布遮住的少女,蹙了蹙眉,转头与庄青未道:“这是?”   庄青未面色沉重,叹气道:“前些日子,朱师傅在采药途中,于山间小道上将她捡了回来,那时她身中剧毒,右脸被刀刃割下一大片皮肉,正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我用银针替她暂时压制住体内的毒性,又帮她处理了脸上伤口,她这才勉强留下了半条命。”   “身中剧毒?是什么样的毒物?”   “是被毒蛇给咬了一口,中了蛇毒,这毒蛇不是寻常毒物,我初时见了她脚踝处的伤口,竟分不出是哪种毒蛇,后来翻遍典籍,才知咬伤她的,是一种极罕见的毒蛇,唤做金环赤练蛇。这金环赤练蛇栖居于山间树林,但平素极少出来,几乎从未伤过人,所以才有了罕见一说,此番这位姑娘却被其所伤,大约是因为她采了林间的夕颜花佩戴在头上,这金环赤练蛇对夕颜花的香气极为敏感,闻其香气便立即循味出洞,变得极具攻击性。“目光扫向那少女的发间,叹气道:”她发髻上的夕颜花我已经替她摘除了,她也是运气不好。”   周怀素闻言淡笑道:“她的运气是不好,不过呢,教她遇上了你,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怎么样,可想出解毒之法了?”   庄青未点头道:“这毒虽然难解,却也不是不能解,这配制解药最主要的一味药材,便是与那夕颜花相生相克的朝颜花,这花有些难找,但所幸总算教我给找到了,这余下的几位药材我手头上都有。最多不出两天,我便可以配好解药,救那姑娘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   庄青未看着那几乎遮住少女一半脸的纱布,皱眉道:“只是这姑娘的性命虽无碍了,可容貌却是保不住了。我倒是可以取她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肤,覆于她右脸上,再用银针缝合,假以时日,倒是也能愈合。可她伤口太深,即便右脸皮肉长成,缝合所留下的疤痕却是决计去不掉了,如此她还是无法恢复其昔日容颜。”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那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缝针后不留疤痕呢?”   庄青未转头看向周怀素,想了一会道:“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只要练成了返魂香,便能起死人,肉白骨,令死者死而复生。这原本只是个传说,不足为信,可我师父曾对我说过,这返魂香就算不能肉白骨,但令伤口愈合不留半点疤痕却是轻而易举的。只是那时据师父说练成返魂香最要紧的一味寒玉香已然失传了,眼下也不知在何处,因此我恐怕是练不成了。” 第37章 留下孩子   周怀素宽慰道:“既是你力所不逮,便也不必放在心上了,虽说于女子而言,容貌十分要紧,但无论如何,性命总是最重要的,她既大难不死,应当明白相较于活命,容貌不过一副皮囊罢了。况且你既能让她右脸皮肉重生,仅仅留些疤痕,多涂些脂粉总能掩盖一些,慢慢也就释然了。”   庄青未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希望她醒来后,能想开一些。”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门口,忽然一个小娃娃急忙忙地跑进来,正一头撞在周怀素的怀里,周怀素低头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倒是乖巧,只是一身衣裳已然破烂,头发也是乱糟糟地揉成一团,便蹲下身子,柔声问道:“可撞疼了?”   那女娃娃怔怔地看着周怀素,一时竟忘了言语,好半天才道:“不……不疼……”一对眉毛忽然拧了起来,抬起一双小手道:“痒,痒死了……”   周怀素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缠着一层纱布,便转头去看庄青未,庄青未低头看了眼道:“无妨,这是该换药了。”说完转身拿了一盒药膏过来,俯身解开女娃娃手上的纱布,周怀素见那孩子手上长着密密麻麻一片红疹,映得整个手背都发红了,微微皱眉,从庄青未手上拿过那盒药膏,道:“我来罢。”打开盒子,用竹签刮取适量药膏,小心匀在她手背上,末了取来纱布替她重新包扎好,对她微微笑道:“好了,可好些了?”   那孩子低头小声道:“好……好多了……”过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对周怀素咧嘴一笑:“谢谢大哥哥,你人真好!”说完羞怯地跑开了。   周怀素站起身来,听庄青未在一旁道:“这孩子身世可怜,父母早亡,是个乞儿。”周怀素点了点头,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与庄青未道:“给她置办身干净衣裳,好好待她,既是无父无母,便多给些银子,找户好人家好好抚养。”   “怀素有命,岂敢不从?”庄青未笑嘻嘻道:“好了,我这个地方你也参观过了,听说如今香山那边的红叶正值观赏,我们一起去看看?”   周怀素淡淡一笑:“好。”同他一道出了门。   朝露殿内,小全子将一碗漆黑药汁置于案前,与宋卿鸾道:“圣上,听您的吩咐,按照杭太医临走前留下的安胎方子,奴才已将药煎成了,您快趁热喝吧。”   宋卿鸾微微蹙眉,端起药碗,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了。小全子连忙奉上清茶,宋卿鸾连喝三盏,方觉口中苦味稍除。   小全子略一踌躇,开口试探道:“圣上……圣上这是打算留下这孩子了么?”   宋卿鸾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全子道:“那……”   宋卿鸾嗤笑道:“我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在宫中久留么?顶多再过两月,我就得寻个名目,将皇位传给承瑾,之后悄悄离宫,在宫外寻一处僻静场所,与太傅共度余生。”话说到后面,眼中竟流露出向往之意。   小全子怅然道:“那也好,只是奴才以后……”   宋卿鸾看他一眼道:“我走以后,你想继续留在宫中侍奉承瑾,抑或是就此离开,全随你——我平素赏你的那些,该够你过下半辈子了。”   小全子苦笑道:“多谢圣上。”想起一事,强撑笑容道:“再有一月,就是圣上生辰了呢。奴才有幸,还能陪圣上这最后一回。”   宋卿鸾目光怔怔,忽然道:“小全子,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这……”小全子一愣,斟酌道:“左右都是圣上的骨血,这是男是女都是好的,就是不知圣上您的心意……”   “我希望是个皇子,这样无论他是像太傅还是三哥,那都是好的。其实若是公主也没甚么,只是千万别像我一样,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着不知想起了甚么,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小全子一怔,抬头向宋卿鸾看去,不由感慨这般仙子的容貌,再美也没有了,怎么能是人不人鬼不鬼呢?正欲开口,想起宋卿鸾以往作为,便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叹息。   三日后,周府院内。   周怀素抬手,替庄青未斟了一杯酒水,放下酒壶之际,不由低笑道:“如此说来,青未你如今是名动京城了?”   庄青未拿起杯盏一饮而尽,将空酒盏重重敲上石桌,懊恼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崔长生的掌上明珠。其实我救她也不过尽了一个医者的本分,她和她爹实在没必要把这事闹的这么大。”   “崔家千金几日前上山去寺庙还愿,不料下山途中路遇强人,随行仆从轿夫皆为强人所杀,那些强人见崔小姐生的貌美,便起了歹意,意欲行那禽兽之事,崔小姐抵死不从,强人大怒,用刀刃削下崔小姐右脸一大块皮肉,崔小姐剧痛之下几欲昏迷,却在那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毒蛇,色彩斑斓实乃平生未见,口吐蛇信,蜿蜒逼近。强人大骇,仓皇而逃,只将崔小姐扔在原处,崔小姐昏迷之际忽感脚踝一阵剧痛,知是被毒蛇所咬,本以为必然命丧此间……”偷看庄青未一眼,忍笑道:“不料那崔小姐醒来之后,竟得见仙人,还道自己平生行善,死后入了仙道,却原来……“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终于吃吃笑道:“却原来那个仙人,竟是我的青未,哈哈……”   庄青未羞恼道:“周怀素!”   周怀素低低咳嗽几声,道:“好了好了,不笑你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崔小姐的记性倒确实是好,竟能将那日经历一字不差地全说出来,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你替崔小姐解了无人能解的剧毒,又妙手回春令她右脸腐肉重生,崔长生是圣上的心腹,他这般大张旗鼓,此事怕是连圣上都知道了。”   庄青未哀嚎一声:“如今……这可怎么好?怀素你快别喝酒了,你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周怀素放下杯盏,看着他淡淡道:“这有什么好想的,那位崔小姐,她既然对你一见钟情,又说你对她有救命之恩,非要以身相许,她既想许你就让她许嘛。”   庄青未气得发抖:“你倒还有这个闲心说风凉话,我问你,你真的要我娶那崔家小姐?”   “怎么?你竟不愿?难道是嫌弃崔小姐脸上的伤疤?”   “不是,我怎么会嫌弃她?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周怀素:“我记得你说过,我若是想娶谁,那人必先得入了你的眼。”   周怀素点头笑道:“是啊,我是这么说过,我如今瞧着那崔小姐就挺不错的。”   庄青未一愣,看了周怀素半晌,缓缓垂下头,黯然道:“好,你要我娶谁,我就娶谁,既如此,我立刻去应了那崔小姐,就不打扰了。”说完起身欲走。   周怀素长叹一口气,起身拉住他道:“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竟当了真?你放心,你若是不想娶,她难道还能逼你不成?”又道:“她崔家小姐如何配的上你?能配得上我青未的,那定是才貌双绝,万中无一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我日后一定替你寻到。至于那崔家小姐,她若是执意逼你……我就雇人杀了她,反正她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因你而死,倒也不冤。”   庄青未大惊,连忙转头看他道:“喂,你可别乱来。”   周怀素微微一笑:“看,又当真了不是?”轻拍他的手背,安抚他道:“放心,我既有他法,便没必要做的这么绝——我早派人去打听过了,那崔小姐平时信奉神佛,她此次还愿所在寺庙本就偏僻,但据说那里的神灵最为灵验,她单凭这点便不惜以身犯险,足见其信仰之深。这样,你明日便邀她去寺庙里求姻缘,我会命人事先在签筒内做手脚,她求的必是下下签,还是那种若妄念太深必遭血光,殃及家门的下下签。届时我会买通崔长生的轿夫,令他在回府途中坠轿受伤,这样一来,签文便得了印证,那崔小姐素来胆小,又侍父至孝,见此情状,她就是心里再喜欢你也不敢冒这个风险,何况你们不过相识几日,她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爱慕你的容貌气度,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经此一事,想必再不会谈及与你的婚事了。”   庄青未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好办法,怀素,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多谢你了。”   周怀素淡淡一笑:“不必谢我,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你知道,我早已是身无分文了,所以这个计策中所要花费的银两,自然是你出了,呃,想必不会是小数目。”   庄青未听后也不恼,笑道:“去,客气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 第38章 拒婚   朝露殿内。   宋卿鸾将手中的折子一合,抬头看着小全子道:“你方才说什么?庄青未?就是今年的那个探花郎?朕只道今年的探花郎俊美非常,才识过人,却原来他的医术也这般了得么?”   小全子忙道:“是啊,听说那崔小姐所中蛇毒极为罕见,寻常郎中根本连见都没见过,便是宫中的御医,后来有些去崔府瞧了崔小姐,也说当时若换做自己,怕是解不了,可那探花郎,这般年轻,居然就把毒解了,您说奇不奇?”   宋卿鸾点头道:“倒确实很了不得,如此说来,这庄青未于崔长生可有大恩啊,这崔长生是朕的人,若他的宝贝女儿有什么闪失,他怕是也无心朝事了,这样算来,朕倒是也欠他一个人情。”突然想起一事,道:“难怪崔长生前些日子,老缠着朕给庄青未和他女儿赐婚,朕因不知晓庄青未的意思,不好随便下旨,就顺口带过去了。崔长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时宝贝的跟什么似得,朕还奇怪怎么他突然舍得将女儿嫁出去了,现在想来,十有八九是那小妮子见庄青未容貌生的俊美,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推说什么以身相许,硬逼着她爹爹来朕这儿请旨。”   小全子道:“圣上圣明,那您的意思是……”   “崔长生对朕一向忠心,本来嘛,他平时鲜少有求朕的时候,这难得的一次,朕是不好不答应的,不过呢,朕如今不知道庄青未的意思,若他也对那崔家小姐有意,朕自然是乐得撮合这桩姻缘了,可若是没有,那强扭的瓜不甜,搞不好日后就成了一对怨偶。崔长生这些年一直跟着朕,若庄青未对那崔家小姐无意,以他的人品相貌,只消出去一站,便不知有多少狂蜂浪蝶扑过来,他若无心崔小姐,那必然是左拥右抱,届时崔小姐还不得天天以泪洗面?崔长生对朕有恩,朕可不能把他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圣上所虑甚是,那按圣上的意思……”   宋卿鸾淡笑道:“自然是见见这探花郎,问问他的意思了。”   已是快入冬的天气,园中寻常的花草早已谢了,只还剩几株秋海棠仍未开败。西边一角的几株红梅倒是已隐隐含苞。宋卿鸾想起有一年冬天下了雪,段尧欢负手立在那片红梅树下,仰头细细观看枝上梅花,玉白色的袍子几欲融在这茫茫雪色中。细雪压在枝头,白絮絮的一片,衬得红梅愈发鲜妍滴血。宋卿鸾在远处看的入了神,不觉向前走了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咔嚓”一声发出了动静,惹得远处那人回了头。恰是时风起,枝上薄薄一层积雪携着点点红梅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有几朵红梅落在了肩头,那人突然对自己微微一笑,白雪红梅齐齐黯了颜色:“公主?”   再回过神时,已是小全子将一件披风仔细系在她身上,轻声道:“圣上,这御花园风大,当心着凉了。”   宋卿鸾淡淡应了声,小全子动作一顿,看向宋卿鸾身后道:“圣上您瞧,人来了。”   宋卿鸾闻言转头,果然见一名小太监身后紧跟着一位青衣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宋卿鸾低低咳嗽两声,披紧身上披风,抬步迎上前去。   庄青未来到宋卿鸾面前,俯身与她行礼道:“微臣见过圣上。”   宋卿鸾咳嗽渐缓,抬手道:“起来罢。”见他缓缓直身子,打量他一会,不觉莞尔:“当日京城都在盛传这玉面状元风华如何出众,那定然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这探花郎的风姿,若是见到了,当可知道,能当得起玉面二字的,绝不仅有状元郎一人,论姿容风采,青未你绝不输于怀素半分。”   “圣上过奖了,微臣哪能跟怀素比。”   宋卿鸾唇角微翘,挑眉道:“怎么?朕还会骗你不成?”向前走了几步,绕到一丛秋海棠旁边,随手折下一支,回身递给庄青未,笑道:“呐,这支花送你。”   庄青未不明所以,只得愣愣接过了,也不曾细看,只在抬头一瞬望见宋卿鸾的笑颜时,心头一颤,一时竟屏了呼吸。   宋卿鸾又回身折了一支海棠,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青未,你可知朕此番缘何召见于你?”   “……莫非是为了臣救下崔家小姐那事?”   宋卿鸾笑道:“青未你果然聪明,不错,正是因为此事,想不到你医术这般好,倒教太医院的那帮御医都没有脸面了。”   “这……圣上严重了。”   宋卿鸾道:“这崔家小姐的命是你救的,救命之恩大于天,她无论如何,总是要报答你这份恩情的,要朕说呢,这女子报恩,若是以身相许,当可传为一段佳话,不知青未你意下如何?”   庄青未连忙道:“承蒙圣上厚爱,崔小姐错爱,青未……实在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宋卿鸾闻言并不意外,却多少有些失望,只好叹口气道:“朕小时候同崔家小姐处过一段时间,如今长大了也偶尔见过几次,倒是个不错的姑娘,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也是少有的姿容了,更胜在心地善良,侍亲至孝……其实朕也知道,即便崔家小姐仍是原来的容貌,要与你相配也仍是差了许多,更遑论她现在……但朕听说她脸上的伤口恢复的极好,以后即使留疤了,用宫里顶好的膏药涂抹也会淡去许多,再用脂粉遮盖,其实也看不太出来……崔长生是朝中重臣,若单以官位而言,你与崔家千金相配倒也不算委屈……不过呢,你既不愿,朕自不会强迫于你,只是你当真是嫌崔小姐的容貌么?“挑眉笑道:“还是你心中已经有人了?”   庄青未一怔:“臣……”   宋卿鸾观察他的神情,了然笑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替你回绝就是,朕近来心情好,你这样拒绝朕,朕也不恼,反而呢,要祝你心想事成,能早日同你心中之人在一处。”   庄青未苦笑道:“多谢圣上美意,此生……怕是不能了。”看着宋卿鸾,勉强笑道:“圣上不必苦恼,崔大人不日定会收回当日之言,从此再不提微臣与崔小姐的婚事。”   宋卿鸾“哦?”了一声,喜道:“是么,那崔小姐对你……如此再好不过了。”   庄青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此时才注意到手上的那支秋海棠,细看之下,不由惊喜道:“这是秋海棠么?怀素上回就从宫里带回来一支,插在瓶中日日观赏,倒像是十分喜欢。”   宋卿鸾早忘了她那日曾折了一支海棠赠与周怀素,此时听庄青未提起,更是毫无印象,殊不知周怀素爱不释手的那支海棠,正是她当日所赠,只见了庄青未神情欢喜,便转身指了眼前的一大从海棠与他道:“喏,这儿一大片都是呢,你若是喜欢,尽管摘了去。”同庄青未一道观赏片刻,又叹气道:“这花倒仍是美的,只眼下这个时节,也没什么蝶虫的,终归少了些活气。”   庄青未听了这话,颇为赞同地一点头,想起一事,笑道:“圣上想添些活气么?微臣正好有个法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极薄的盒子:“想着难得进宫一趟,定要去御花园走一遭,便特地带了这个,好助兴。”一面缓缓打开盒子,只见里面静静躺了两只蝴蝶,形态优美,颜色鲜活。一只呈淡青白色,只在外缘处布有新月形青蓝色斑纹;一只则是通身血红,蝶翼处隐隐透出血玉般的光泽。   庄青未笑看宋卿鸾一眼,道:“圣上可瞧仔细了。”低头对着那只淡青色蝴蝶轻吹一口气,只见先前还躺在盒中一动不动的蝴蝶,此时却轻扇蝶翼,绕着庄青未飞将起来。   宋卿鸾瞧得目瞪口呆,拍手笑道:“真是奇了,青未你是如何做到的?”   庄青未淡淡笑道:“这蝶名唤青凤,是我自小养的药蝶,青凤一年时间倒几乎全是睡着的,只闻了我的气息才会醒转过来,我平时也只采药粉时将它唤醒。”   宋卿鸾笑道:“倒还有这样的事?果真有趣。”见盒子内那只血玉色蝴蝶仍是静静躺着,便从庄青未手中接过盒子,指着那血色蝴蝶道:“怎么不将这只也一齐唤醒,那样一定好看的很。”   庄青未道:“这是血玉帝凤蝶,是药蝶中极珍贵的品种,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的它,不过其实得之与否,也并无差别……将它同青凤放在一起,不过是觉着青凤独个儿躺在这盒中太孤单了些,放在一处,也好做个伴,可若是让我唤醒这血玉帝凤蝶,我却没这个能耐”   “哦?你竟唤不醒它?”宋卿鸾沉吟道:“血玉帝凤蝶,它这名字中有个帝字,莫不是得沾些帝王之气才能醒过来?不妨让朕一试?”   庄青未摇头笑道:“纵使圣上贵为九五之尊,帝气沛然,可若想唤醒这血玉帝凤蝶,怕也……”话说到一半,却生生止住了,庄青未不无震惊地看着那血玉帝凤蝶在宋卿鸾的指尖翩然起舞,一时如遭雷劈。   宋卿鸾抬起手掌,缓缓挑了中指,那血玉帝凤蝶盘旋片刻,正堪堪停在她的指尖,她微微一笑:“果真是有灵性的。”手指往前一送,血蝶便缓缓飞入海棠花中,宋卿鸾笑道:“这不就添活气了么?”不多时却又飞了回来,流连在她的发间,不防宋卿鸾一个回头,那血蝶猝不及防,正好撞在她的唇上,却也就此停了下来,一时颜色融在一处,竟分不清何为血蝶何为朱唇。   庄青未呆呆望着眼前场景,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失魂落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神情似哭似笑。   宋卿鸾向他望去:“青未?”引了血蝶停在那支海棠花上,道:“你瞧,有不有趣?”见那血蝶颇为费力地钻入花蕊之中,不由得粲然一笑,现出唇畔浅浅梨涡。   庄青未定了心神,依稀想起从前民间流传的关于宋国公主容貌的传说,绝艳殊色,原来……倒不是传说。想起往日周怀素种种,不由苦笑连连,只在心中重复“原来如此”四字,笑容愈发苦涩。   宋卿鸾蹙眉看着他:“青未你……没事罢?”   庄青未紧握双拳,复又松开,深吸一口气,朝宋卿鸾行礼道:“臣忽感身子不适,恐殿前失仪,恳请圣上准许臣先行告退。”   宋卿鸾点头道:“朕要同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既身子不适,就先退下罢。” 第39章 执迷不语   周府书房内,周怀素将纸条看毕,拿开烛灯纱罩,将手中纸条轻飘飘投了下去,任由上窜火苗将其舔为灰烬。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观言气急地跑进来,与周怀素道:“少爷……庄少爷……庄少爷他……”   周怀素看他一眼,皱眉道:“你说清楚,青未他怎么了?”   观言咽了一口气,好容易开口道:“庄少爷他来了……他……”   周怀素松口气道:“我还当出了甚么事,青未来了,请他进来就是,怎么一副慌张的模样?”又皱眉道:“这么晚了,青未过来做什么?”   “不是啊少爷……庄少爷这次很不寻常啊……他,他不知怎么喝了个大醉,方才守门的小厮不过问了几句,他便与人大打出手……少爷,这庄少爷一定要见您,我提前过来跟你说一声,万一他到时候撒起酒疯……”   周怀素沉吟道:“好,我知道了,下去罢。”   观言前脚刚一出门,后脚门便被人从外面撞开,庄青未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含糊叫道:“怀素……”   周怀素叹一口气,上前扶住他道:“怎么喝成这样?是谁又惹着你了?”   庄青未抬头看向周怀素,伸手攀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道:“怀素,我……”看了他半晌,几乎是恳求道:“怀素,跟我回苏州吧,好不好?”   周怀素一愣,继而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喝醉了,来,先去我房里躺会罢。”扶着他欲出房门。   不防庄青未一个甩手,将周怀素推了开去:“我没醉!我再清醒不过了,醉的是你,怀素,你醒醒吧!”   周怀素上前重新扶着庄青未,叹气道:“你真是醉了,有什么话,我们醒来再说。”   庄青未摇头道:“怀素,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跟我一同回苏州?”   周怀素收起神色,冷冷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若是想回,便一个人回吧。”   庄青未忽然笑了起来:“我一个人回?我一个人回去做什么!看着你一步步跳进火坑却不管不顾么,周怀素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周怀素依旧是叹气:“青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不明白是么?好,我问你,你为什么就非要留在京城?为了名?为了利?只怕……是为了当今圣上吧?哦,不,应该是鸾凤公主……那个传闻已经死了四年的鸾凤公主……你是为了她吧?”   周怀素神色一凛:“青未你……”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事?”笑了一声道:“果然不出你所料,为了崔家小姐的事,今天圣上召见我了,且是在御花园召见的我,我心想,既是去御花园,那么多奇珍异卉,总该带点应景的物件——所以我就将青凤带了过去……”见周怀素神色一变,吃吃笑道:“怀素,你那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吧?青凤,青凤,旁人不知,你却应该知道,我素来将什么同青凤放在一处——是血玉帝凤蝶。圣上不知道这血玉帝凤蝶的典故,你还不知道么?我当日得了这血玉帝凤蝶之后,特地拿来跟你献宝,你听说其唤醒之法后,取笑我道:‘这鸾凤公主已经死了,那么,你这只甚么血玉帝凤蝶,有与没有,又有甚么区别呢?’,我当时回道:‘就算它醒不过来,那也是一具美丽的尸体呀,留着又有何妨呢?’可如今它醒了,是圣上唤醒了它——你知道唤醒血玉帝凤蝶的条件是什么,帝凤,帝凤,必须是那帝女凤体!普天之下,除了鸾凤公主,根本无人能够唤醒它……”看着周怀素的眼睛道:“如今,你还要说你不明白么?”   周怀素神情几番变换,最终轻笑一声道:“你既然都明白了,那还要我说什么?没错,我就是为了圣上,也就是鸾凤公主留下的,因为我喜欢她,我从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喜欢。但凡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手,若是一时得不到,那就要想方设法地得过来,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我执意留在京城的原因。”   庄青未闻言苦笑道:“是啊,我早该看出来……为什么你自从到了京城之后就变了许多,为什么你听到圣上与段太傅有私情时那般嫉恨,为什么你不惜花费大量人力财力调查四年前的宫变旧事,又为什么处处打点宫人只为知道圣上多一点的消息……我早该想到的,你从来都只喜欢女子,便是当今圣上美的再如何惊心动魄,‘他’终归只是个男子……你又怎么会喜欢男子呢?所以你喜欢的,只能是有着同当今圣上一般容貌的鸾凤公主……原来四年前的那场宫变,死的不是鸾凤公主宋卿鸾,而是三皇子宋折卿。”看着周怀素,凄然笑道:“我说的对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早在进京之前就见过圣上,而且正是我生辰将近,你外出替我买画的那一日,你在那日遇见了圣上,识破了她的身份,还捡到了她的一片金叶子,你惊叹她的容貌,对她一见倾心,从此牵肠挂肚,睹物思人……呵,金叶子,金叶子,可不就是金枝玉叶么……”   周怀素看着他,忽然淡淡一笑:“没错,青未,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庄青未看着周怀素,痛苦道:“怀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后悔那日叫你出去买画,不如此,你也不会遇上她,是我害了你……”忽然紧抓住他的胳膊道:“不过还好,一切还来得及,怀素,只要你现在答应跟我回苏州,一切都还来得及……”   周怀素拂落庄青未的手,淡淡道:“我说过,我不会回去的。”   “可是怀素,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叹口气道:“自发现你的异样后,我也花了不少功夫去打探宫廷旧事……你道以公主这般姿容,那些年有多少王公贵族的子弟想方设法接近她,可你看看,如今除了段尧欢,却有哪个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的?——那些往日同公主厮混在一处的,离了公主之后,几乎全都遇刺身亡,那时宫里私下都在传,那些人都是遭了雪影的毒手,可因为做的干净,没教人抓到证据,而雪影又素来受公主宠爱,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些事情居然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你想想看,若非公主默许,雪影他敢这么放肆么?”看了周怀素一眼,续道:“还有,你记得上回杜衡一案中有个叫做刘玉的少年么?他旧年也曾同公主在一处,倒是为数不多没遭雪影毒手的,可就在前不久杜衡一案中,宋卿鸾为了稳控住杜衡,还不是照样毫不犹豫地取了刘玉的性命?”扶着周怀素的手臂,看着他道:“你难道想落得这样的下场么?怀素,听我一句劝罢,宋卿鸾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这天下间除了段尧欢,她怕是再不会将第二人放在心上,你又何苦去招惹她呢?”   周怀素“哦?”了一声,冷笑道:“是么?怎么偏就段尧欢能招惹得,我却不能?”   庄青未摇头道:“你以为段尧欢同她在一起有多久了?从宋卿鸾十四岁开始到如今,四年多的时间……已是快五年了,这五年间,你知道段尧欢为她做了多少么?只怕是石头做的心,也该被捂热了。”又劝他道:“怀素,你跟他不一样,不管你们样貌如何相似,你毕竟……不是他。”   “对,你说的没错。”周怀素轻笑一声,道:“我跟他,的确不一样。他只能陪公主走过五年。而我,才是她以后漫长的人生中,与她携手并进之人。”看了庄青未一眼道:“你看着罢,马上就要变天了,这段尧欢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我一般晚上两点更新,然后这几天其他时间可能会捉虫,发现前后引号真的错的很严重啊喂!提前说一声,并不是伪更啊! 第40章 来世之约   作者有话要说:   庄青未错愕道:“你……”   周怀素轻叹一声,握住他的手安抚道:“青未,我知道你在担心甚么,你担心我会因此丧命,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心愿未偿之前,我哪会就这样甘心赴死呢?”   “可是圣上性情不定,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   周怀素道:“青未,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事确有风险,不如你先回去罢。”   “你又来了!”庄青未粗声粗气道:“我不回,我一个回去做什么!我们既是两个人一起来的,那就必须两个人一起回去。”想了一想,仍是恳求道:“怀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江南水乡,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温婉柔美,善解人意……你却非要那蛇蝎美人,岂不知此美人纵然较彼美人美过百倍,可她的心肠又何止蛇蝎的千倍?”抬眼打量他的神色,摇头苦笑道:“罢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么会不知你性情?你既执意如此,那我便只好留下来陪你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周怀素叹气道:“青未啊……”   转眼腊月将尽,天气已十分的冷了,宋卿鸾一向畏寒,此时便披了一件狐盚,半躺在铺了厚厚毛毯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只暖炉,面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小全子领着一众宫婢太监在殿内忙前忙后地布置。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原不必这么费事的,你们这般张灯结彩,不知情的,倒以为是我要成婚了。”   小全子将一盏彩绘宫灯小心翼翼地挂在墙檐上,一面扶着梯子慢慢下来,一面笑道:“今儿个是圣上的生辰,这样的大喜日子,总要布置一番才好。”又道:“若是圣上成婚,那必然是此时千倍百倍的喜庆。”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宋卿鸾也淡淡笑了:“是么?那得是个什么样子……”却又开始低低咳嗽起来,身子向后仰去,开始费力喘气。   小全子见状连忙走了过来,替宋卿鸾倒了一杯参茶,小心端过去道:“圣上,喝杯参茶养养气。”   宋卿鸾摇头道:“不喝这个,苦……”不知想起了甚么,还是接过去喝了一口,却是咳嗽地愈发厉害了,唬得小全子连忙过去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又命人另沏了一杯清茶服侍宋卿鸾喝下。   等到咳嗽声渐止,宋卿鸾已是整个人躺了下去,只不住地喘着气,许是咳地累了,眼睛渐渐阖上:“太傅呢?太傅怎么还不过来?”   小全子先前一直皱眉打量着宋卿鸾,此时听到她发问,忙道:“许是正忙着为圣上准备生辰礼物呢。圣上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等段太傅来了奴才再叫您,这样啊,您一醒来就能见着段太傅了。”   宋卿鸾点了点头,渐渐睡了过去。   小全子叹了口气,心道圣上最近怎么愈发嗜睡,难道真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却是不敢细想。   不知过了多久,宋卿鸾感到脸上一阵温热酥/痒,像是有什么人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她缓缓睁开眼,伸手按住那只手,脸颊在掌心慢慢磨蹭:“太傅,你来了。”   段尧欢微微一笑,俯身将她拦腰抱起,低头吻了她的唇角道:“醒了?醒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宋卿鸾靠在段尧欢的怀里,偏头看着不远处池中的一处亭子,惑道:“这里何时多出来一个亭子了?”   正是御花园的那方池水,本来池面上空无一物,却不知何时竟从池中升出一个亭子来,此时亭子四面檐角皆挂了一盏红纱宫灯,从上到下垂了重重幔帐,却看不清内里,只隐隐透出点光亮来,也不知是不是连亭内都点了灯。   段尧欢抵着她的额角,与她笑道:“为了你的生辰,前些日子特地命人建的,里头都布置好了,我们现在过去好不好?”   宋卿鸾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话音刚落,段尧欢便将宋卿鸾抱紧,足尖轻点池面,飞身落在了亭上。   宋卿鸾感到层层幔帐从脸上轻轻软软地拂过,再睁开眼时,已是来到了亭中,只见亭子中央点了一个四角黄铜火炉,正星星点点地冒着火光,将四周映得暖烘烘的。旁边是一张白玉石桌,周身围着四盏圆凳,皆套上了软垫,目光下扫,连地面上也都铺了一层厚厚的暗纹绒毯,单只这般看着,便觉得通体生了暖意。   段尧欢干脆抱着宋卿鸾席地而坐,捉了她的一双手放在怀里,脸颊紧紧贴着她的,笑道:“我准备了礼物给你。”   宋卿鸾自是一早注意到了白玉桌上放着的那个金丝鸟笼,只不知里头那只通体雪白,模样俊俏的鸟儿叫做什么名堂,此时便笑道:“是甚么?”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极清脆的鸟鸣声响起,十分婉转动听。   段尧欢伸手将那只鸟笼拎了过来,轻轻放到宋卿鸾的怀里,笑道:“就是这个,这鸟唤做金顶白玉鸟,据说十分有灵性,它每隔三天会在南郊城外的树林里出没,今天正好赶上它的三日之期,我一早就带人去了林中,这般守株待兔等了一日,等到日暮时分果然将它擒住。”说着伸手进笼逗弄鸟儿,那鸟儿也不躲,居然顶着肚皮凑了上来,白玉般的羽翅轻轻扇动,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鸟鸣,惹得宋卿鸾咯咯娇笑。   段尧欢瞧她模样实在可怜可爱,便低头亲吻了她唇畔梨涡,续道:“前几年送你的玩意儿虽然也都是极珍奇稀罕的,但终归是死物,不如这鸟儿看着有趣儿,闲暇时也可以陪你解闷儿。”看着她柔声道:“喜欢么?”   宋卿鸾此时才注意到那鸟儿头顶上有一小块羽毛是淡黄颜色,虽则颜色极浅,但在通体雪白的羽色上仍是有些打眼,仿若一圈淡黄光晕,煞是好看。宋卿鸾也随着段尧欢逗弄了一会,愈发觉得爱不释手,便笑道:“喜欢,多谢太傅。”   段尧欢笑道:“你喜欢就好,便为你这句话,费再多心思也是值得的。”   宋卿鸾忽然靠在段尧欢的怀里,轻声道:“太傅,等过些时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不,是两个惊喜,你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   段尧欢宠溺笑道:“哦?是什么样的惊喜?”   宋卿鸾顽皮笑道:“眼下时机未到,我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又感慨道:“过了今日,我就十九岁了。”   段尧欢道:“是啊,一眨眼,已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的卿鸾,也已长大了。”   宋卿鸾不免好笑道:“难道我从前是小孩子么?你这样说,倒好像从小就认识我似得,其实我们相识,也不过五年而已。”   段尧欢但笑不语,良久才愉悦道:“既然长大了,那么,便可以做我的新娘子了。”   宋卿鸾笑道:“这有甚么 ?迟早的事!”   段尧欢心神一荡,看着她的一双眼睛道:“你这样说,是真心的么?”   宋卿鸾亦回盯着他,笑着反问:“那你这样问,又是真心的么?”不等他回答,已自说道:“不是也没关系,若是能虚情假意一辈子,那也就成真了。假若成真真亦假,做戏久了,难免会有片刻入戏,人不过活一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段尧欢脸色微变:“卿鸾,你这样说,我倒不懂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宋卿鸾见他神色紧张,噗嗤一声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太傅,你总这么较真做甚么?”   段尧欢松口气道:“你啊……”又笑道:“等你我大婚的那一日,你披上鲜红嫁衣,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宋卿鸾竟认真想了,蹙眉道:“鲜红的嫁衣?那颜色会不会太艳?”又笑道:“不过成亲么,自然得穿的喜庆些,也没甚么。”   段尧欢笑道:“是了,是这个道理。你也不必有所顾虑——你这个样子,无论穿甚么,那都是最好看的。”   两人闲话一阵,段尧欢取出孔明灯与笔墨交与宋卿鸾道:“今儿个既是你的生辰,那么,便许个愿吧。”   宋卿鸾歪头笑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信这些。”   段尧欢刮她鼻尖道:“我的小寿星,你前边儿还说我较真,你此刻,倒比我还较真——难道非要保证,心愿必定实现,才肯许愿么?不过是应个景罢了。”   宋卿鸾道:“那么,我也写一个吧。”自取了笔墨,往孔明灯上落笔,段尧欢待要凑近看她写些甚么,宋卿鸾连忙伸手遮挡道:“做甚么?愿望被别人看到,那就不灵了。”   段尧欢觉得她这样一种神情动作,实在是可爱至极,因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你不信这些么?这会儿倒又信了?”   宋卿鸾背过身续写道:“总之呢,就是不让你看。太傅你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段尧欢忍笑道:“好好好,我的小祖宗,全依你,你不让看呢,我就不看。”也背过身去,听到身后一阵窸窣动静,回头一看,已不见宋卿鸾踪影,于是走出亭子,才知宋卿鸾已书写完毕,此时正将一盏孔明灯,点燃后缓缓放上天去。   宫外不远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水面上缓缓淌过一只白色孔明灯。灯上字迹在溪水的浸润下,已经泅染开来,灯火明明灭灭,照在那晕开的墨迹上,依稀可以辨清上面的字迹:若还有来生,盼茫茫人海中与君重逢,再续前缘。   却是以为今生必当相守,将来世也许了。 第41章 调戏   此前宋卿鸾总觉身子有些乏力, 生辰过后,大约是沾了喜气,抑或是心情大好的缘故, 居然连带着精气神也好了许多,将手中批好的折子合上, 一面在心中盘算着与段尧欢一起离京的日子, 偶然听到一旁笼子里传来的几声鸟鸣, 转头一看,竟连一双眼睛都染了笑意。   小全子往她半空的茶盏中续添茶水, 说道:“圣上,那位周大人又来了……这都已经好几回了,奴才估摸着,兴许他真有什么要紧事, 圣上不如……”见宋卿鸾脸色霎时阴沉, 忙识趣地闭了嘴。   自从上回周怀素未得请示, 便擅闯朝露殿后,宋卿鸾特意嘱咐小全子, 往日准许周怀素自由出入宫禁的口谕固然有效,只若他要见自己,则必须有她的传召。   此时宋卿鸾听了小全子这话, 当下冷笑一声道:“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朕有心饶他一命,他倒没完没了了!”抬头看了眼小全子,冷哼道:“也罢, 你教他在御花园等朕,朕一会过去。”   小全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道了声是,转身退下了。   彼时周怀素一身深紫长袍,正堪堪立在一丛已然开败的秋海棠前,花残叶落,正是他与宋卿鸾上回驻足之处。   听闻动静,周怀素侧过身来,冬日里的风带有几分寒意,吹起他衣袍一角,深紫的长袍衬得他脸上的肌肤愈发白皙,仿佛初冬新雪颜色,他见了来人,淡淡一笑,负手而立,微微与她颔首道:“圣上。”   宋卿鸾略一挑眉,视线越过他,望向西边一角的几株红梅,见那枝头已然吐露出几点朱砂的颜色,不禁面露笑意,遣退身后内侍,宋卿鸾独身一人走到周怀素身旁,斜眼打量那丛枯枝败叶,轻笑道:“怎么,对着这丛萎焉了的海棠,周卿莫不是生出了甚么伤春悲秋的心思?”   周怀素微笑道:“上回同圣上在此处时,这丛海棠尚开得正好,没想到转眼便已败了。”   宋卿鸾道:“这秋海棠原本是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大约是今年的早冬较往常更冷了些,加上侍弄花草的太监懈怠疲懒,才使得这花早早谢了……”又看了眼周怀素,哼笑道:“啊,也说不准是周卿你时时来这御花园看这丛海棠的缘故,这才使它们早早败了。周卿这般美貌,饶是海棠见了,也自叹不如呢,可不得羞愧而死?有道是‘闭月羞花’,想来,总是有几分道理在里头的。”看着周怀素挑衅一笑:“怀素,你说呢?”   周怀素看着宋卿鸾,面上仍是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圣上谬赞了。”   宋卿鸾见他这副神情,更觉心中气闷,恶声恶气道:“周卿这个样子,倒真是像极了书中所写的那些君王娈宠,你堂堂一个状元,被人以‘羞花’之词调笑,居然还沾沾自喜,怎么,还真当自己是杨贵妃了?你三番四次地来找朕,加上此前种种,若朕说一句你妄图‘以色侍君’,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冤枉,你一介状元,怎么竟不觉委屈么?”逼近一步,冷笑道:“那可真是不要脸极了。”   周怀素听了这话,居然也不恼,顺势勾了宋卿鸾的身子往怀里一带,与她暧昧笑道:“以色侍君?那我当真是求之不得,何况圣上这样说……呃,容臣不恰当地打个比喻,就好比潘安宋玉之流进了青楼,却不知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你!哼,堂堂一介状元,居然自喻青楼女子,果真……唔……”   周怀素轻舔嘴唇,仿佛意犹未尽:“不要脸是么?美人在怀,要脸面有何用?”将宋卿鸾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微微俯身,与她额头相抵,不以为意道:“何况说到以色侍君,我又哪里及得上段太傅?他堂堂一个异姓郡王都不觉得委屈,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宋卿鸾冷笑道:“你以为你能跟太傅比?你全身上下除了这一副皮囊,跟他实在没有半分相像!”挣扎几下,苦于难以挣脱,一双眼睛迸发出阴毒光芒,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周怀素,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周怀素“哦?”了一声,道:“他真有这么好?”嗤笑道:“微臣奉劝圣上一句,千万别把段太傅,想得太过美好,不然等哪天知道真相,只怕大失所望。   宋卿鸾冷笑道:“你又挑拨离间,周怀素,你一天不说太傅坏话,就浑身难受是么?”   周怀素开怀笑道:“并非是坏话。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全是为了圣上着想。”   宋卿鸾嗤笑道:“你对我,能安甚么好心?”   周怀素深看她一眼,说道:“所谓忠言逆耳,有些话,圣上不爱听,那也没甚么奇怪。只是四年前,三皇子的死到底同段太傅有没有干系——这四年来,圣上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么?”见她神色一僵,知道是说中要害了,便微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宋卿鸾剜他一眼,嘴唇微微颤抖,只不说话。   周怀素轻笑一声,继续道:“四年前的那场宫变,段太傅深夜带兵进宫勤王,救下了三皇子,却没能救的了鸾凤公主——这话倒是□□无缝。本来么,三皇子是当朝储君,他的寝殿又是离段太傅来时的南宫门最近的,段太傅没有道理不先救他,所以死的那个定然是鸾凤公主——当时怕是人人都这么认为,所以即便公主你的容貌与三皇子一般无二,也从来没人怀疑你的身份,可是公主,真相如何,你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当年活下来的的那个却分明不是三皇子。”看了宋卿鸾一眼,笑道:“你瞪我做什么?我知道,当时段太傅肯定告诉你,等他去修文殿的时候,三皇子已然死了,可这话其实大有玄机,究竟是他一进宫立刻赶去修文殿时三皇子已经死了,还是他救下你之后返回修文殿时,三皇子已然死了?若是前者,我当然是无话可说,可若是后者……他为什么置当朝储君的性命不顾,反而先救公主你呢?公主不会天真到以为是段太傅对你情根深种,甚至于为了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第42章 挑拨离间   宋卿鸾喉头干涩, 动了动嘴唇,勉强笑道:“你少胡说八道,我自是问过太傅的, 他告诉我,他是先救的三哥……我……没错, 三哥的确是储君, 可同样的道理, 齐王不会不明白,他又怎么会放着堂堂储君不顾, 反而先来杀我呢?纵然修文殿离南宫门最近,可若是齐王集中兵力齐攻修文殿,太傅低挡不住也是有的……”   “哦?这倒是很合理的解释,看来公主你很会替段太傅找借口么, 可若你真的那么相信他, 又怎么会……”及时住了口, 微微笑道:“段太傅告诉你他是先救的三皇子?这样啊,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他是先派了一支人马去修文殿营救三皇子, 而自己则率领剩下的部众去采薇宫救公主你?一队人马兵分两路,原本就折了兵力,若是失了主帅, 士气必然大跌;反之若有主将统帅,较另一队人马增了士气之余,又统领得当的话,弥补缺失兵力亦不在话下。段太傅此举, 与救下你之后折返营救三皇子又有何异?”看了宋卿鸾一眼,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可若是万一,万一真如我所言,那段太傅又为何要这么做呢?公主自小长在宫内,见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亦是亲眼目睹为了那座龙椅,齐王拥兵造反,枉杀多少无辜,就连……就连三皇子也都成了这场皇位争夺中的牺牲品……”   “三哥……”宋卿鸾神色痛苦,呵斥道:“别说了!”   周怀素微微一笑,仍是说道:“三皇子同殿下一胞所出,自幼一起长大,听闻他从前为了殿下,还干过不少荒唐事,他对你这样好,你若不帮他报尽当日之仇,又对得起他么?眼下段尧欢就有天大的嫌疑,你居然还天真到以为段太傅救你仅仅是……因为喜欢你么?他亲手将你扶上龙位,与你共同守着只有你二人知晓的秘密,可这样天大的秘密,一旦捅破,那必定是山河变色……若有朝一日段太傅将这个秘密公诸天下,届时公主你又该如何自处?须知这既是秘密,也是把柄,他段王爷手握重兵,又有这个天大的把柄傍身,有朝一日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事到如今,圣上还不明白他之所以留下你而不是三皇子的目的么——齐王造反名不正言不顺,段太傅可是要高明得多。”   “简直一派胡言!”   “是不是一派胡言,公主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然公主以为如今边境太平,许久不曾有过战事,王爷他为何迟迟不肯上交兵权?虽说我朝实行统兵调兵,兵权分离,可段太傅他父辈曾是带过兵的,那些部下常年跟段老王爷出生入死,效的都是死命,段老王爷过世后,他手下的精兵传到段太傅那里,也是一般的忠心无二。据说段太傅手中有一枚青铜兵符,他执此符,可调兵遣将,发号施令。他底下的亲兵就只认这青铜兵符和他本人,至于这虚无缥缈的皇帝陛下,他们哪里顾得上——不如圣上你现在去问问王爷,看他愿不愿意把那枚兵符交出来?”   “我……他的确,不肯将兵符交与我……可若说他有心造反,这些年,他又何必做小伏低,事事顺从与我呢?何况他心心念念的,一直是同我离宫归隐,并不像是对权位有何贪恋执迷……”   周怀素眸光一凛,步步紧逼道:“啊,也是,段太傅同公主在一处已有五年之久了,公主又是这般……要说段太傅对你没有一点情分,我也是不信的。所以呢,他念着这点情分,不想明面上同你撕破脸面,假意劝你同他归隐,到时你走的突然,宋小皇子继位,朝堂上势必会乱上一阵,段太傅在宫中遍布耳目,若是他在这个时候趁机对宋小皇子做些什么……嗯,又放出流言,将你的身份捅破……如今杜衡一派已死,朝中再无势力同他分庭抗礼,那么以他如今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地位,公主以为届时结果会如何呢?只怕那时公主沉溺在王爷的柔情蜜意中,只道他远在千里之外,朝中风云定然与他无关……如此一来,王爷不费一兵一卒,则可坐拥江山美人,这招棋不可谓不高啊。”   宋卿鸾怔怔然地,听他讲完这一番话,忽的冷笑一声,看着他道:“你说的这些,其中真真假假,怕是只有你自个儿清楚,往日我只道周卿你文章做的好,没想到这编排起事情来,倒也是一套一套的,就连随机应变的本事,也是教人望尘莫及。”   周怀素道:“我早说过,这只是我的一番推测,至于究竟是不是那一回事,就要取决于公主你了。你若是信了,那便是真有其事。你若是不信……不知公主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当初你与段太傅的相遇……恐怕不是偶然。什么缘分天定,简直是无稽之谈。虽说那时段太傅年纪轻轻便才名远播,可他毕竟长不了你几岁,朝中那么多有学老儒,哪个授学经历不比他丰富,怎么偏偏……我怎么听说是他再三向你父皇请旨,你父皇念他是故人之子,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这才……还有,听说昔日齐王未曾谋反前,倒好像对段太傅颇为赏识……微臣,可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够了!”宋卿鸾一甩衣袖,哼笑道:“怎么周卿对当年之事知道的比我还清楚,想必,花了不少功夫罢?”   周怀素温柔笑道:“为了公主,花再多功夫也是值得的。”宋卿鸾也笑道:“你花这么多功夫,到头来,只怕是自掘坟墓。”忽闻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她退开几步,偏头一看,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却也不及细想,问道:“没得朕的传召……这么急急忙忙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小太监低着头,也不答话,仍是上前几步,宋卿鸾蹙眉,正欲开口,却听那小太监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是吐字清楚地说道:“回禀圣上,刚从宫外传来的消息,说是段太傅在府上遇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遇刺   “甚么?!”宋卿鸾大惊失色, 忙抓了小太监的衣襟,迫使他抬起头来:“你说甚么?你说太傅他怎么了?!”   小太监看着宋卿鸾,忽然阴恻恻一笑, 宋卿鸾一怔,直觉不好, 正要松开那人向后退去, 却被另一人扯向怀中:“圣上小心!”只见一道白光闪过, 耳边是刀刃划破衣帛、刺入皮肉的声音,以及周怀素的一声闷哼。   宋卿鸾转头看去, 只见周怀素左肩已扎入一柄匕首,尚未反应过来,便有人闪身挡在她身前,一个旋腿将那名假太监狠狠踢倒在地, 那名假太监一手捂住胸口, 挣扎着爬将起来, 来人冷笑一声,抬腿往他胸口踩去, 一下下研磨,假太监立时哀嚎出声,便有侍卫上前将他拿下。   霜影一挥手, 冷冷道:“拖下去。”又连忙折回宋卿鸾身旁,关切道:“圣上可有受伤?”见宋卿鸾周身无恙,松了一口气,对周怀素只做不见, 低头拱手道:“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圣上恕罪。”   小全子听闻动静,也连忙跑上来道:“圣上……您没事吧?奴才原想为圣上准备些茶点,不过这么一会功夫,谁曾想……”看清由宋卿鸾虚虚搀扶、左肩伤口汩汩冒着鲜血的周怀素,不由大惊道:“周大人!这……”   宋卿鸾此时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周怀素,见他面色苍白,神情颇为痛苦,忙扶紧了他,问道:“怀素,你怎么样……”转头吩咐道:“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赶快去传太医!”   小全子一脸懵懂,忙答应着去了。   “圣上这是……在担心我?”周怀素摸索着,握住了宋卿鸾的手,虚弱笑道:“我没事,我伤口上的毒,青未大约能解……”   宋卿鸾闻言一怔,捻了匕首上的一点血迹在指上磋磨:“是啊,这血是黑色的,原来匕首上……竟喂了毒。”深看周怀素一眼,忽然极其诡异地,发出一记冷笑,转头与霜影说道:“去把小全子拦下,教他……不必去找太医了。”目光一转,又蹙眉道:“虽说那太监是假冒的,他说的话未必是真,但他说太傅在府上遇刺……不管真假,我始终放心不下,你拦下小全子后,立刻去段王府一趟,看看太傅究竟是否安然无恙。”   霜影闻言,立刻转身追了上去。   宋卿鸾久站疲累,便扶着他,一齐坐在地上,将他的脑袋,枕在臂弯中。   是时起了风,空气中霎时弥漫开丝丝红梅冷香,微微冲淡了两人周身的血腥气味。   宋卿鸾动作轻柔地,替他拨开被风吹起、散乱遮在脸上的几缕发丝,露出他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容来,叹口气道:“我原本,是想过放你一条生路的。”   周怀素艰难笑道:“圣上这话……倒是从何说起,请恕……微臣愚昧。”   宋卿鸾望着他道:“你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手指缓缓描摹过他的眉眼:“其实我一早就对你动了杀机。李道元,吴广义死后,你虽与我仍有用处,但终究忧患大于裨益,所以自那时起,我便一直伺机想要除去你——你说我过河拆桥也好,忘恩负义也罢,我也都一一认了。”   周怀素轻笑一声,牵动了伤口,引得出血更多,他却浑不在意,只看着宋卿鸾道:“我自问替圣上办事,也算尽心尽力,圣上何以,非杀我不可呢?”   宋卿鸾道:“我知道你此时心中已有答案,既然如此,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不过你眼下已死到临头了,那我也不妨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好让你明明白白地上路——原因有二。一,你知道了我身份的秘密,虽然再三保证不会外泄,但你的为人,我信不过,而且被人用把柄胁迫的滋味,并不好受,若说从前,留你是为了对付李道元他们,可如今他们已死,我又何必再受这份罪?二,你三番四次讲太傅的坏话,挑拨我二人之间的关系,我想,你迫害他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了解太傅,他性子单纯,心肠又软,论心计,论城府,他远不如你。而且不知道为甚么,我每次一见到你,就生出一种预感,隐隐觉得你会对太傅不利。所以我要杀了你,防着太傅为你所害。”   周怀素低低笑道:“圣上为了王爷,当真是费尽了心思……那么,你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我,否则来日,必将后悔。”   宋卿鸾的指尖,轻轻滑过他下颔完美的曲线,因笑道:“你急甚么?这匕首上喂了毒,你又为匕首所伤,我不救你,你难道还能活么?这么一来,你虽因我而死,但却不是我亲自动的手,我的心里倒还好受些。”又道:“我先前说,我本来打算放你一条生路,那可不是哄你玩的,我当初的确这样想过。毕竟你我也无甚么深仇大恨,既然我打算与太傅一道离宫,往后与你再无相见之期,那么,也就不必再担心甚么了。”   周怀素喘息道:“这……这样说来,是我方才说的那一番……刺激到你了,你因此,对我又起了杀意,是不是?那么,我真可算是……自找死路了。”   宋卿鸾冷哼一声道:“你说的,可一点都没错。你今天,真是自己来找死的。你先是搬出当年旧事对太傅好一通编排,勾起我杀你之心;后又不要命地替我挡这一刀,中了剧毒。我此前一直没想好,究竟该寻个什么样的由头将你处死,如今好了,天赐良机,我若不加以利用,岂非辜负天意?”望着他道:“其实你有一句话,并没有说错,这五年来,我对太傅,的确存有防备之心。你说三哥的死同太傅有关系,我也曾这样怀疑过。可这五年来,不管我对他怎样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他待我却始终如一。我也曾多番试探,可他为了我,竟真的甘愿以身犯险,你若说他对我的情分是假的,全都是在做戏,我不信能做的这么真。”   周怀素闻言嗤笑道:“既是没死,那还说甚么——除非他真的为圣上死了,那才能令人信服呢。”   宋卿鸾笑道:“我也正是这样想。可我总不能,真的教他以死明志吧?那样,他的心意我是明白了,可他这个人,我又上哪儿去找呢?总不见得人死了,还能够复生吧?我不妨,就信他这么一回。”   正说话间,小全子跑过来道:“圣……圣上,霜护卫说您让我不必去找太医了,那是否把周大人送去庄大人那里?听说他府上药材倒齐全……”   “此事不必让青未知晓。若他日后问起,只需回:有刺客混进宫来,周大人为朕挡了一刀,不料那匕首上喂有剧毒,太医赶到时,他已气绝多时了。”   小全子“啊?”了一声,望了眼宋卿鸾怀中尚有气息的周怀素,惊不能语。忽然反应过来,一时脸色苍白,只觉寒意遍体,抖着身子立在一旁:“那……那周大人……他……圣上打算如何处置?”   宋卿鸾低头看了周怀素一眼,缓缓松手将他平放在地上,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道:“你就在这守着,等他死透后,置办一口上好的棺木将他的尸身装了,运回苏州交还给周家吧。”   小全子终究不忍,别过头闭目道:“……是。”   周怀素此时失血过多,只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便就此晕厥过去。 第44章 出事   此时前面忽然蹿出一个人影, 宋卿鸾定睛一看,来人正是霜影,便连忙问道:“怎么样?太傅他没事吧?”   霜影拧紧了眉, 踌躇道:“段太傅他……”   宋卿鸾脸色一变:“他……他果真出事了?”   “……是,段太傅今日在府上遇刺, 也是被人用一柄喂了毒的匕首刺伤, 算下时辰, 正好是圣上遇刺那会,想来是同一伙人, 兵分两路行事……”看了宋卿鸾一眼,咬牙道:“虽只是手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但那毒古怪的很,我去时府上已有不少太医, 却是……无一人能解。”   宋卿鸾一个踉跄, 就要往后倒去, 霜影连忙伸手将她扶住,安抚道:“圣上莫慌, 太医说了,那毒虽古怪难解,但所幸发作时长, 王爷一时三刻不会有性命之忧。”   宋卿鸾怔怔道:“那一时三刻之后呢?”   霜影叹气道:“圣上,事已至此,你……”宋卿鸾却忽然打断他道:“你方才说,行刺我和太傅的, 是同一拨人,而且手法也一样,都是用一柄喂毒的匕首行刺,那么,匕首上的毒,也很可能是同一种?”   霜影想了一会道:“是这个道理。”   宋卿鸾道:“可有法子确定?”   霜影道:“我听王爷说,那毒遇血后会散发出一股花香,我仔细闻过,那种香味,倒是不难辨认……”说时吸了两下鼻子,点头道:“如今空气中弥漫的,正是这样一种香味,不会有错。”   宋卿鸾恍然道:“原来,竟不是红梅的香气么……”忽然回过神来,跑回周怀素身边,蹲下身子,摇晃他的肩膀道:“怀素?”见他睫毛轻颤,登时松了口气,软倒在地,轻笑了一下道:“好,他没死,他没死就好……太傅有救了。”   小全子连忙扶她起来:“圣上,地上凉……”不防宋卿鸾一个转身,抓住他胳膊,盯着他沉声道:“你听着,照我说的去做。现在立刻派人把周怀素送到庄青未府上,还是替我挡刀那番说辞,教庄青未替他解毒,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周怀素中毒,庄青未必然会竭力营救……你就在一旁盯着,若他果真能解,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教他立刻配出解药,你拿去王府给太傅服下……若他不能,朕不管,你教他尽管拿周怀素试药,直到配出解药为止,若他不肯,你就拿他家人性命胁迫,总之一定要拿到解药就是。”   小全子点了点头,茫茫然地应道:“是,是。”   宋卿鸾松了手,喃喃道:“青未擅长解毒,怀素也说了,他伤口上的毒,青未大约能解,他肯定了解青未……是了,青未一定能配出解药,救太傅性命。”   霜影走过来劝道:“如今既有了法子,圣上也不必再为此事忧心,回宫歇一会罢。”   宋卿鸾摇头道:“不行,我要出宫去看太傅。”看着霜影道:“我不放心,霜影,你脚程快,先去王府一趟,警告那帮太医,在配制解药这段时间内,务必看好太傅,若太傅有什么闪失……他们全都得陪葬。”   庄府内。   庄青未在见到周怀素的那一刹那,看他满身血渍,倒以为他已经死了,小全子他们,是运了具尸体送还回来,一时间整个人儿呆呆傻傻的,倒似魂灵出窍一般。直至小全子他们说了此行目的——请他设法医治周怀素后,他才魂灵归位,复又有了生机,便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搬到床上,小全子后来在他耳边说些甚么,他昏昏沉沉地,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抓了周怀素的手不住抖着身子,却在检查他伤口的时候,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神色莫测地看了周怀素一眼,蹙起眉头,转身与小全子道:“有劳公公了,怀素我自会救治,公公请回吧。”   “他……他中了毒……”   “我自会替他解。”   小全子眼睛一亮:“这毒你会解?”   庄青未“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小全子大喜过望:“那……那就劳烦庄大人了,请立刻配出解药,奴才好拿去王府给段太傅服下。”   庄青未闻言挑眉道:“怎么段太傅也中毒了么?”   “可不是,段太傅也遇刺了,教刺客在手上划了道口子,那匕首上喂的,正是同一种毒……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还请大人快些配好解药罢。”   庄青未顿了顿,转身拿了纸笔,三两下写就一张单子,转身交与小全子道:“按照这方子抓药,每日早晚两帖,连服三日,当可清毒。”见小全子犹豫不决,淡淡补道:“这毒我从前遇到过,方子不会有错,若段太傅服药后不见好,尽管叫圣上拿了我的人头去。”   小全子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单子:“有劳大人了,段太傅痊愈后,圣上必有重赏。”庄青未却并不松手,淡淡道:“不必了……只是想耽搁公公片刻——先前我见怀素受伤,心神大乱,没留意公公说什么,此刻却要问上一句,怀素究竟缘何受伤中毒?公公方才说段太傅也遇刺了,‘也’?难道怀素也……”   小全子于是将宋卿鸾说与他的那番说辞又同庄青未讲了一遍。   庄青未听后点了点头,依旧淡淡道:“我知道了。”却拧了眉头,神情凝重,仿佛若有所思。   庄青未替周怀素包扎好伤口,又按那方子煎了药伺候他服下,之后便一直坐在榻旁看他,如此守到半夜,周怀素这才醒转。   隔着烛火,庄青未见他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烛火摇曳,映得他一张雪白面孔时明时暗,庄青未这样看他,便觉有几分晕眩:“你醒了。”   周怀素咳嗽几声,看着庄青未,略一挑眉,了然笑道:“青未,我就知道,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一定是你。”想起一事,又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得了伤寒,一连几日都烧得厉害,等终于退了烧,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居然不是爹娘,而是你同你那双肿得桃子一般的眼睛。”看他一眼:“怎么今日我受伤中毒都快要死了,也不见你流一滴泪,果真是年岁渐长,情意转薄,不如儿时赤诚了么?”   庄青未静默不语,起身服侍他喝下几口茶水,轻拍了他的背,又小心扶他躺下,这才开口说话,却是声音淡淡,听不出一丝起伏:“那是小时候不懂事,怕你连睡了几日再也醒不过来,这才像个傻子一样,哭了个天昏地暗……如今不会了,哭有什么用,你若病了伤了,旁人救不了你,那我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救你,若是连我也救不过来……大不了,陪你一道去就是了。”   周怀素蓦地一惊:“青未你……”叹气道:“我是怕你见我受伤担心紧张,这才提了儿时的趣事想同你顽笑……”看了他一眼:“可不是要引你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趣事?”庄青未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呵,这样的事你或许觉得很有趣,可对我来说,却是噩梦一般,又哪里是什么‘趣事’?”   “青未……”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说梦话。”庄青未蹙眉,缓缓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看着他道:“你一会叫‘圣上’,一会叫‘公主’,一会又叫‘卿鸾’,呵,不知情的听到你这些呓语,还以为你做了许多梦,梦见许多人呢。可我知道,你从头到尾,只梦见了一个人,只梦见了那个……差点让你送命的人。”   “青未我……”周怀素顿了顿,勉强笑道:“可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我知道你能救我,我知道,你能解那毒。” 第45章 幕后之人   “是, 你知道,你都知道,有什么是你不能算计的呢?”看了他一眼, 续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匕首上淬的毒十分复杂, 是由几种毒混合制成的, 但其实除了当中毒性最烈的一种, 其余的都稀疏平常,不但十分好解, 反而还会稀释关键毒种的毒性。若是在几日之前,我一定会纳闷为什么这制毒之人要这样画蛇添足……可如今我却是明白了,那人这样做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隐藏关键毒种。因为那群太医见过此毒, 尽管当时毒性已近全退, 就是再见, 只凭昔日残毒所留印象,恐怕也难以分辨, 可难保当中没有个别记性好的仍能识别。那人向来心思缜密,定然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想出这招混淆视线, 以免……给我招致祸患。”重重换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前我刚解的蛇毒,会出现在那把差点要了你的命的匕首上!那种蛇毒极为罕见,我不信会这么凑巧。那群太医要面子,自然耻于下问, 除了你,我没来得及将解毒方法告诉第三人,笃定此毒我会解而太医不会,又担心太医识破此毒会牵连到我……怀素,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看着周怀素,皱眉道:“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上演替宋卿鸾挡刀的苦肉计,让她对你心生感激,继而钟情于你?还是为了除掉段尧欢取而代之?不,是两者兼有,从而事半功倍,是不是?”苦笑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取得那致命蛇毒的,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来那些‘刺客’的,我只知道,为了宋卿鸾,你已经变得不择手段,丧心病狂,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可你又知不知道,万一呢?万一圣上没把你送来我这儿呢?万一连我也无法分辨出那种蛇毒呢?万一那一刀正中要害呢?万一事情败露呢?万一你等不到……”   “没有这些万一,青未,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这么说,我方才说的那些,你都承认了?”   周怀素略一点头,微微笑道:“对你,我有什么好隐瞒的?之所以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怕你担心,你要是为这事生气,我就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你就不要生我气了。”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生气,我是气你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气你全然不把自己和他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周怀素摇头笑道:“你这话可又说错了,我什么时候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了?青未你是知道我的,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我从来不做。至于段尧欢,我没打算就这样杀了他,他就算要死,也最好由圣上亲自动手,这样才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若是他人擅自代劳,她即便有心除他,依她的性子,也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杀了那人,替段尧欢报仇。而你方才说的那些刺客,则更是与我无关了,是他们自己甘愿赴死,我不过稍稍加以利用而已。”   庄青未蹙眉道:“甘愿赴死?难道这些刺客,另有来历?”   周怀素道:“其实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还记得那时崔小姐逼婚,我替你出的那个主意么?我要你邀崔小姐去庙里求姻缘,而我则事先派人在签文里做好手脚,其实那日我也去了,一呢,是不放心我派去的人,怕到时候出什么差错,漏出马脚,回头又见你愁眉苦脸。二呢,是听说那里的神明也很灵验,尤其是占卜姻缘,我虽不信这些,倒也可以去凑凑热闹,不料却抽了个下下签,我因不信这些,自然是不在意的,可心情总归受了影响,办完你的事后,便早早带人下山了,却在下山途中,于一条偏僻小道上,遇到了两人昏倒在路旁,那两人不知何故身受重伤,我顺手就将他二人救了。他二人醒来后对我十分感激,相问之下我才得知,原来他二人竟是吴广义的义子。吴广义出事时他们远在边关,圣上当晚便下了密杀令,赶尽杀绝,一个不留。他们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提前逃了,圣上派去的人对他们一路追杀,他们九死一生,幸而被我搭救,这才得以保全性命。”顿了顿,继续道:“我当时听完,心里便后悔自己多管闲事,无端害圣上烦心,说不定,还会为她惹来麻烦。果然我一问他们今后打算,他们便道:“本来死了也就死了,早些去见义父也是好的,可既然活下来了,就断没有不报这杀父之仇的道理。”   庄青未见他喘息沉重,又有咳嗽的意思,便扶起他喂了些茶水,一面轻柔地替他顺气,一面随意问道:“于是他们就想进宫刺杀圣上?”   周怀素靠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并不全对。原来他二人沿路听到传闻,得知那时段尧欢为了扳倒杜衡,曾允诺李道元,吴广义等人只要肯助他成事,他日必求圣上饶其二人性命,保其富贵。谁知段尧欢他出尔反尔,杜衡死后不到半年,竟任由圣上对李,吴两族下此毒手。所以他二人认为,比起痛下杀手的圣上,言而无信的段尧欢更让人憎恨,若要说报仇,那最该杀的也该是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庄青未闻言嗤笑道:“那他兄弟二人也未免太不讲道理,虽说当时是由段尧欢出面劝服的李道元,可难道他做这事是为了他自己么?他背后真正站着的人,还不是圣上?我猜,圣上在诛杀李,吴二人时恐怕是瞒着段尧欢的。要我说,李,吴二人之死全是由圣上一手造成,段尧欢充其量不过是圣上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就这样替圣上担了杀人的罪名,实在冤枉。”   周怀素握拳抵住下唇,又断断续续地咳嗽几声,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那两兄弟既要这么想,我们也拦不住。其实与李道元假意结交,暗地里搜罗证据呈给圣上,间接害死李、吴二人的人,是我。按照他兄弟二人的想法,我才是那个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他们应该手刃的仇人。可怜他们不知实情,竟把我当做救命恩人,说甚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但有所求,即便赴汤蹈火,也一定为我办到。我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又道:“不过虽说他二人认定段尧欢是他们最大的仇人,但也没忘李,吴二人是圣上下令所杀,所以他们决定兵分二路,由兄长潜进王府去刺杀段尧欢,而其弟功夫稍弱,就偷偷混进宫去,伺机刺杀圣上。我听到这里,当即就决定在他们的饮食中下毒,借此除去他们,倒不是怕他们真的能够得手,而是怕自己心神不宁,疑神疑鬼整日里担心圣上安危。更何况他二人此番是去送死,既然都逃不脱一个死字,还不如就被我给毒死,若到时落到圣上手中,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不过当时我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   庄青未此时便问道:“是甚么事?”   周怀素扶着庄青未的手臂,慢慢直起身子,说道:“我知道圣上真实身份这一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早前圣上需要借助我之手除去李道元等人,所以才对我假以辞色。而如今李道元等人既死,那么,我于她而言,也就没了利用价值。她很有可能在他们死后,也一并将我除去。我的这种顾虑,在我知道吴家兄弟的意图,决定加以利用之后,便烟消云散了——她不是想要杀我么?与其担惊受怕,等着她来杀我,倒不如,我主动给她创造这个机会。”又道:“而且我一直有一番话想说与圣上听,但平素多有顾虑,怕她听了大受刺激,因为不愿相信的缘故,倒要认定是我故意污蔑段尧欢,从而对我再起杀意。可既然我打算为圣上创造一个杀我的机会,那么,这番话倒很适合做一个契机,我也正可以趁这个机会,将这番话讲给她听。”   庄青未道:“你这话,我倒是越听越糊涂了,究竟是怎样一番话,会引得圣上再起杀心呢?听你的意思,倒好像是有关段尧欢的?”   周怀素微笑道:“四年前那场宫变,‘鸾凤公主’的死因……那日我在书房内同你做的假设,你还记得么?我又加了一些说辞,将那个假设讲给了圣上听。”   庄青未闻言颇感震惊:“你怎么能这样说?段尧欢他……再说,圣上也不会信的,你说三皇子的死与段尧欢有关,这样的话连我也不会信,圣上她更不会相信。”   周怀素笑道:“呵,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以为,圣上就真的从未怀疑过他么?我的那一番话,也不过是助长其势罢了。话说回来,若圣上果真信他,那么,又岂会因为我这一番话,就动摇心志呢?”   庄青未道:“我是说不过你,但是,你这样污蔑段尧欢,难道就有道理可言了么?”   周怀素笑得意味不明:“并非是污蔑,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46章 机关算尽   庄青未道:“先不说这个, 你且将你如何利用吴家兄弟的一番经过,与我详细说了罢,我只担心你露出甚么马脚, 再教圣上抓到把柄,那可就遭了。”   周怀素道:“当日你随口同我说起崔家小姐招致金环赤练蛇的缘由——是因为她佩戴了一种名为夕颜花的花草, 我一直记在心上, 后来便请来名医替我寻到了此花, 再如法炮制,命人将此花佩于身上, 来到当日崔小姐事发之地,果然引来了金环赤练蛇。我的人早已埋伏在四周,此时便一拥而上,将那蛇乱棍打死, 之后我再令大夫从那蛇身上取出毒液, 混合了其他毒物, 制成毒/药。”   庄青未喃喃道:“原来如此……”   周怀素道:“我拿了毒/药找到那两兄弟,同他们说起我与李道元的昔日交情, 知他惨死,我十分痛惜,亦对段尧欢深恶痛绝, 愿助他们一臂之力。我与他二人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一番做戏,又假意劝他们放弃进宫行刺圣上,以免朝堂动荡, 天下大乱。他们表面上应承下来。可我心里知道,那不过是他二人不忍逆我的意,随口敷衍而已,暗地里定然是按照原计划行事。我于是将毒/药交给他二人,同他们说明此毒罕见古怪,就连太医遇上了,也必然是束手无策,又嘱咐他们把毒喂在匕首上,到时候伺机行刺,并教其兄扮成小厮混进王府,同段尧欢谎报圣上遇刺,并趁机行刺,必能得手。”   庄青未皱眉道:“你果真,要对段尧欢痛下杀手么?”   周怀素摇头道:“不,段尧欢武艺非凡,就算那兄长按我说的去做,也不可能当场取了他的性命,至多是趁他心神大乱之时,伤了他而已。”又道:“那兄弟二人牢记我的叮嘱,临去之时,我又给了他二人各自一粒毒丸,嘱咐他们若是不能全身而退,便服毒自尽,免受痛苦。之后我便即刻进宫面圣,我派去的人会佯装成吴广义部下接应其弟进宫,教他扮作太监,算好时辰给他服下软筋散,在他行动前以燃烟相告,并发出动静引宫中侍卫到御花园来。”   庄青未惑道:“软筋散?这是?”   周怀素看他一眼,说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你自然不懂。这软筋散是风轻逐给我的,江湖上的东西,说是能使人四肢酸软,使不上力。”又道:“一切安排好之后,我便再无后顾之忧,只管好好地同圣上讲话。等到那刺客一出现,我便舍身护她,替她挨上一刀,那刺客见是我,大惊之下定然失了准头,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一击之下自然不会刺这第二刀。而且他中了软筋散,下手根本没什么力道……”伸手抚上庄青未的手背,温柔笑道:“所以我这一刀看似凶险,其实偏离心脏一寸,加之匕首刺入不深,根本没什么大碍。青未你就不要再担心了。”   庄青未叹口气道:“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够不担心?”想起一事,忙追问道:“那刺客认出了你,会不会向圣上说明实情?”   周怀素道:“不会,他只当我不愿圣上遇刺朝堂大乱,故而舍身护主,不会往深处想,而且他二人虽然头脑简单,却是难得的正直仗义,又把我视作救命恩人,绝不会那样做,我不会看错人的。”冷笑一声道:“而且我给了他毒丸,他清楚圣上手段,一旦被捕,必定服毒自尽,死人不会开口,又怎么能出卖我呢?”   庄青未见他是这样一副轻描淡写的做派,不知怎么,心里很不舒服,想到那兄弟二人的下场,只觉怅然:“……是这样啊,原来,你都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周怀素只道他仍是担心自己,反手握住对方温暖的手掌,对他安抚一笑,继续说道:“圣上听了我那番话之后,若是有意杀我,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一定会不施救治,任我中毒而亡。而我心知此毒虽然古怪刁钻,但一时三刻绝不会要人性命,我有意在圣上面前提起你,说你医术高明,大约会解此毒,王府与宫里向来关系密切,加上圣上对段尧欢又是十分关心,那兄长得手后,圣上一定会第一时间从宫外得到消息,到时候太医解不了毒,而你又在前段时间因崔小姐一事闻名京城,加之我先前引导,圣上一定会想到你。她素来小心谨慎,又对段尧欢十分在乎,她得知宫内外行刺的是同一批人,又是同样的行刺手法,加上我特意在毒/药中添有一种特殊香料,香味遇血发散,持久不去,极好辨认,圣上稍一联想,派人前往一探,一定可以确认那两拨刺客用的是同一种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势必会让你先拿我试药,等确定解药可行之后,才会拿去给段尧欢服用。”苦笑一声,看着庄青未道:“她心中忐忑万千,我却安然自若,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你这又是何苦?”庄青未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你就算机关算尽,可她若是心里没有你,到头来,也是枉然。”   “她此刻心里没有我,不代表以后也没有,青未你如今这样说,不觉的言之过早了么?”周怀素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放心,我这一刀不会白挨,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段王府内。   “甚么?!”宋卿鸾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喝问道:“死了?!那两个刺客全都死了?!”   霜影垂首立在桌前,回道:“……是,属下失察,没来得及制止,教他们服毒自尽了。”   宋卿鸾重重换了一口气:“可查明他们是什么身份?”   “是吴广义留守边关的两个义子。”   宋卿鸾闻言大怒:“混账!我早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甚么身负重伤,坠下山崖必死无疑,现在好了……难不成,刺杀我和太傅的那对吴氏兄弟还是鬼魂不成?!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今怎么交代!全是一帮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了一瓶营养液,开心,谢谢小天使~ 第47章 雪影上线   正是时, 门外有人推门而入,朝宋卿鸾慢慢走近,一面说道:“是谁惹得我们圣上这样大发雷霆, 真是好大的胆子!”   宋卿鸾望着来人,倒怔了好一会, 等反应过来, 不免惊喜道:“雪影?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怎的也不派人提前通知我一声?”   雪影道:“今日刚到京城, 回宫见你不在,就上这儿来了。”歪头笑道:“至于为甚么不提前通知你一声——你若是一早知道了, 又何来惊喜呢?”   宋卿鸾绕过书桌,走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头,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莞尔笑道:“几个月不见, 我的雪儿, 倒好像又长高了。”又蹙眉道:“不过,也更瘦了。”   雪影闻言笑道:“是么?又长高了?我倒没发觉。”一面向霜影望去:“那我现在, 岂不是比三位师哥还要高一些了?”   霜影面无表情,与宋卿鸾道:“圣上,那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宋卿鸾并不看他, 只道:“去吧。”   霜影走后,雪影问她道:“方才见你大发雷霆,究竟是为了何事动怒?”宋卿鸾于是将事情大概与雪影讲了一遍。   雪影听后说道:“圣上息怒,可犯不着为他们动气, 那帮蠢材,我回头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们。”   宋卿鸾烦躁道:“怎么就这么让他们死了呢?那对吴氏兄弟,真应该将他们千刀万剐。”   雪影摇头道:“可惜,那对吴氏兄弟已经死了,就是千刀万剐,也是无知无觉,未免扫兴。”   宋卿鸾冷笑道:“那可未必。”忽的眼睛一亮,转头与雪影道:“我刚想到一个顶有趣的法子,雪儿你附耳过来,我讲与你听。”   雪影依言照做,听宋卿鸾在耳旁低声细语,讲述她那个“有趣”法子,不禁面露微笑,点头道:“果然好主意,圣上真是聪明。”   宋卿鸾退开身去,看着雪影,颇为自得地笑道:“那么,就劳烦雪儿,替我办这一桩事了。”   雪影闻言笑道:“必不辱使命。”   这时小全子在门外喊道:“圣上,段太傅醒了,您看……”   宋卿鸾闻言大喜道:“是么?”连忙过去将门打开:“快带我去看他!”却见风影不知甚么时候已站在门外,撞上她的视线,连忙低头道:“圣上……属下,属下有要事禀告。”   她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思听他说旁的,便道:“待会再禀罢。”绕过他匆匆离去了。   风影转身见她背影渐远,不禁眉头紧蹙,轻叹了一声。   不防身后突然有人道:“师哥何故叹气啊?”   风影连忙回头,看着眼前的这名俊美少年,欣喜道:“小师弟,你回来了?”却又面露愁容,摇头叹气道:“也不知圣上受不受得住……只怕,马上就要变天了……”   雪影闻言略一挑眉,玩味笑道:“哦?”   宋卿鸾进屋时,果然见到段尧欢已然醒转,正靠在床栏上,由摇蕙服侍着喝些汤药,见她进来,连忙直起身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事,方才微笑道:“圣上,你来了?”   宋卿鸾连忙走近,挨着他在床沿坐下,说道:“太傅,你可真是担心死我了,你武艺不弱,平素也算谨慎,怎么就教那名刺客得手了呢?”   段尧欢握住她的一只手,安抚笑道:“是我大意了,倒害你担心。”   宋卿鸾笑道:“不过还好,总算是虚惊一场,太傅眼下已无大碍,青未果真神通,我以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段尧欢道:“是么,原来,是那位庄大人救的我。”   宋卿鸾笑道:“对啊,你就是服了他给你开的药,这才醒过来的。”想起一事,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摇蕙,伸手道:“给我罢。”   摇蕙一动不动,淡淡道:“这样的粗活,圣上怕是做不来。”   宋卿鸾脸色一变:“我又不是废人,难道连喂个药都不会么?”   段尧欢生怕摇蕙惹得宋卿鸾不快,忙小声呵斥道:“摇蕙!”又转而哄宋卿鸾道:“你自然是会做的,不过喂药这种事,有甚么好玩的呢?若是一个不小心,烫着手了,可又要哭鼻子了。”   宋卿鸾冷笑道:“太傅这样说,可真是把我当小孩子来看待了。”转头去看摇蕙,执意道:“给我。”见摇蕙仍未有所动作,是一副置若不闻的做派,心中邪火更炽,一个起身,便即伸手去夺:“反了你了!”两人争夺间,汤药洒出大半,宋卿鸾忽然“啊”地一声,退出两步远,站定后举起右手,放在嘴边吹气——原来是烫着了。   段尧欢连忙转头去看,见宋卿鸾右手上,原本雪白的一片手背,此时已微微泛红,一时心疼到了极点,忙道:“快过来,让我看看,究竟伤的怎么样了?”又改口道:“不,还是快去冲一遍冷水,再上些药罢。”宋卿鸾泪眼汪汪地看他一眼,依言出去了。她其实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但眼下段尧欢有伤在身,需得静养,她这个时候对摇蕙发作,于他养伤无益,何况真闹起来,倒叫他夹在中间为难。她总不能,逼他将摇蕙杀了吧。既然如此,她也无谓为他平添烦扰。倒不如就此作罢。她这样一想,觉得她自己竟颇具奉献精神,可她平素明明不是这样一类人,因此倒更觉委屈了。   段尧欢目送她出门,等到她的背影再望不见了,他的一张脸立刻垮了下来,先是冷哼一声,继而冷笑道:“我看,段王府这座小庙,已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摇蕙听他这样说,只道他要赶她走,一时六神无主:“王爷,我……”   段尧欢道:“圣上平素只要稍有磕碰,我看在眼里,也觉十分痛惜。你今日倒好,给她这样看脸色,还将这滚烫汤药往她手上泼,我对你也真是气到极点了。你素来知道我对她的心意,如今这样做,也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你了。”   摇蕙闻言,扑通下跪道:“王爷,摇蕙知错了,求王爷饶恕我这一次,我保证日后绝不再犯。我自幼在王府长大,你如今要赶我走,我又能去哪里呢?只怕也只有剪了头发去当姑子,这一条出路了。”   段尧欢听她这样说,究竟心中不忍,遂叹气道:“你起来吧,我一向将你视作长姐,你如今这样做,又算甚么呢?你知道错在哪里,愿意改正,也就是了,但若有下一次,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正说话间,宋卿鸾将右手包扎好,已经进来了,随行的还有雪影。   雪影见摇蕙跪在地上,径自走了过去,俯身捏住她的下巴,往上用力一挑,道:“你就是那个摇蕙?哼,哪里来的贱人,居然敢冲撞圣上。”轻笑一声道:“像你这样胆大包天,胆敢顶撞主子的贱婢,就该先拔了舌头,卖到妓院里去,等经历百般凌/辱之后呢,再划花脸蛋,拖出去喂狗。”摇蕙见眼前之人俊美非常,笑起来更是貌美动人,然而此刻说话神情却如毒蛇吐信一般,教人不寒而栗。正在这当口,面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却是佩剑出鞘,速度之快,教人不及反应,等回过神来,已有一缕发丝飘然落下。   宋卿鸾大惊,忙出声喝止道:“雪影!”段尧欢亦是紧张问询道:“摇蕙?”   雪影剑已入鞘,转头看向宋卿鸾,吐了吐舌头,笑眯眯道:“我不过是吓她一吓嘛,知道她若死伤,圣上不好向段太傅交代,我又哪里敢动她呢?”   宋卿鸾摇头嗔怪道:“你呀……”   雪影嘻嘻一笑,上前一步与宋卿鸾道:“圣上,师哥说他所禀之事事态紧急,如今段太傅既然已经无恙了,你看……”   宋卿鸾道:“先前已耽搁这么些时辰了,也不差多这一会,我再与太傅说会话,雪影,你先回去吧。”   雪影道:“那我在这儿等你。”   宋卿鸾笑道:“怎么?你不是说想来看望太傅么?如今人也已经看过了,还不回去?”   雪影撇嘴道:“那好罢!”转头看向段尧欢,似笑非笑道:“王爷,别来无恙啊?”   段尧欢闻言,与他点头致意,雪影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第48章 风雨欲来   摇蕙也与段尧欢道:“我先下去替王爷煎药。”朝宋卿鸾略一福身, 随即退下了。   宋卿鸾“哼”了一声,走到段尧欢身旁坐下,笑道:“太傅, 如今可就剩我二人了,咱们好好说会子话吧。”一面伸出手, 小心触碰他右手伤口上那层层缠绕的纱布, 蹙眉道:“还疼么?”   段尧欢摇头笑道:“不疼, 一点皮外伤而已,倒是你, 被烫了那么一下,现在可好些了?”   宋卿鸾不以为意道:“我那下比起你来,又算得了甚么呢?要不是青未,你可就有性命之忧了。”说到这里, 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恶狠狠道:“说起来, 都怪那个刺客!”   段尧欢心中一动,试探问道:“那个刺客……如今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宋卿鸾冷哼一声, 说道:“真是晦气,教他给服毒自尽了!”   段尧欢听后,竟是松了一口气:“他为了替父报仇, 不惜以身犯险前来行刺,也算是个孝义之人,既已死了,就让人好好安葬了罢。”   宋卿鸾嗤笑一声, 漫不经心道:“来不及了。”   段尧欢一怔,心中预感不祥,蹙眉问道:“……来不及了,这话怎么说?”   “就是……”宋卿鸾一面起身,退后两步,看着段尧欢道:“就是他的尸首,我已经另行处置了,总之人都已经死了,他的尸首如何处置,太傅你又何必多问呢?”   段尧欢看着她道:“你究竟……是如何处置的?”   宋卿鸾道:“那我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段尧欢道:“你先说来听听。”   宋卿鸾道:“呐,其实呢,刺客有两个,行刺太傅你的那个,是哥哥,此外还有一个弟弟,你没见过,他二人被捕后,就立刻服毒自尽了……我于是命人将他兄弟二人的尸首切割开来,只留下二人的躯干,之后分别把他们的头颅和四肢剁成肉酱——骨头太硬,那么,就用榔锤敲碎!再掏出二人腹中的内脏,在他们空了的肚子里,分别填入对方的肉酱,用针线缝合如初,真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将他二人的躯干,连同那堆多出来的内脏,一起丢去喂狗。”说到这里,脸上颇有自得之色:“他二人胆敢前来行刺,我就让他们兄弟死后也不得安宁,让他们腹中装有亲人血肉,‘自相残杀’,最后齐齐落入狗腹之中,教他们去了阴曹地府,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们的短命老爹!”   段尧欢听她这一番形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不由俯身干呕:“你……”好容易直起身来,看着她道:“你何必……何必做这种事……”   宋卿鸾将她一双手,反手藏于身后,十个手指头来回不住绞弄,说道:“我……我原本也不打算说,是你非要我告诉你,我说了,你又反倒来怪我,我……你不舒服,我去替你倒杯水。”说着转身欲走。   段尧欢道:“不必了。我这儿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其实吴广义之死,究其原因,我也逃不了干系,他二人要为父报仇,也是应该,我即便死在他们手里,那也不算冤枉……”抬眼看向她,沉痛道:“你又何必做出这样有损阴德的事来?”   段尧欢如今有伤在身,宋卿鸾本不欲惹他不快,也就忍耐了性子,抱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不与他争辩。可此时听他说出这种话,也实在忍无可忍,当下冷笑道:“只怕我不做这等有损阴德的事,你段王爷的阳寿,也不会长了!我从前就对你说过,斩草必须除根,你却一直不以为然,现在也算是自食恶果,我还当你会痛定思痛,却原来你仍是这般不可理喻!”重重换口气道:“我从前只道你是妇人之仁,今日才知道,你非但是妇人之仁,而且还不识好歹——那个刺客害你受伤中毒,险些要了你的性命,你不亲自报仇也就算了,反而还起了悲悯之意;而我让青未救了你的性命,又想方设法为你出气,你不但不感激,倒要骂我恶毒。呵,那我也真算得上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那吴氏兄弟要取你的性命,你却说他们为是父报仇,理所应当。既然如此,你何妨将你的一条性命,直接双手奉送呢?我看,你的这种作为,实在可以称得上是菩萨行为了!我这等凡夫俗子,只怕想破脑袋,也无法领会你的深意。那么,便不再这里碍眼了。”说完转身便走。   段尧欢虽痛恨她的种种恶行,但对于她这个人,实在是爱到了极点,此刻见她真的动气,又马上懊悔先前那番言语,连忙下床追出去道:“圣上……”可宋卿鸾因为心中负气,步子迈得极快,而段尧欢身体虚弱,未及追到门口,便倒坐在地上,只能扶着门栏,朝她背影喊道:“圣上……”而宋卿鸾也不知听到了没有,自始至终未曾回头,一个劲地往前走,等走到走廊尽头,便往右一拐,段尧欢目力所及,便再瞧不见了。   宋卿鸾闷头走了一路,蓦地停住脚步,她此时气已消了大半,回想方才那一通发泄,倒不禁后怕起来——上次吵架的缘由,与这次大同小异,也是他这般骂我,我气不过,对他一番讥讽,他足足一天未曾理我,闹到后面,还是我在雨中站了好几个时辰,才换得与他和好。这次要再这样闹一通,我可受不住!转念一想,又道:好笑,我不去和好,难道他会忍着不来找我么!上次也实在是我太傻了,白淋了那一会雨,倒叫那个摇蕙把我好好戏弄了一番!有了上次教训,这样的蠢事,我是决不会再做了!却又想道:可如今太傅余毒未清,身子尚未见好,我那一番话,也确实刻薄,一定把他气得不轻,我明知他身子不好,还这样气他,我也有不对之处,何妨现在回去看他一眼,嘱咐他,不必将我那些话放在心上,先将身子养好呢!这样想着,就要回转身子,复又去找他。不防从一旁忽然蹿出一道人影,倒将宋卿鸾吓了一跳,她按住胸口,往后退了一步,等看清来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雪影,你事先没有一点动静,就这样突然冒出来,可怪吓人的!”   雪影笑道:“既然出来了,难道还要再回去么?是他气你在先,你吵开了,也算稍有解气,如今再回去,岂非很没有面子?要我说,圣上如今,未免太惯着他了,从前他可是跟块狗皮膏药似得,只管粘着你,怎样都赶不走,现在倒要你低声下气,去向他求原谅了么?圣上对他,要再这么纵容下去,只怕他以后,愈发蹬鼻子上脸。”   宋卿鸾蹙眉道:“你怎样偷听我和他讲话?我不是教你先回去么?你说我纵容他——你倒有脸这样说,只怕上天入地,也再不找出第二人,比你让我更纵容的了。”   雪影笑着一歪头,轻耸肩膀道:“倒也是。”转而又垂头叹气道:“不过,这又有甚么用呢?你对于他和我,究竟是两种心思,我倒宁愿你像待他一样待我。”   宋卿鸾道:“我待他和待你,有甚么不同么?你在我心中,分量不会比他低。”   雪影苦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在这一方面,是永远开不了窍,我也不必和你再费唇舌。”牵过她的手道:“好了,走罢,师哥说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告诉你呢,这会怕是等急了。”   其时黄昏将尽,外面的天色已近全暗。   屋内却并未点灯,门窗亦早已关得严实,整个好似将黑暗团团笼在一处,不见一丝光亮,闷沉沉地弥漫开一股阴森之气。   宋卿鸾就隐在这片黑暗中,自屋内光线昏暗之时慢慢熬至如今,只坐在那椅子上,自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过一句。   这般近乎沉重的漆黑/逼的人烦躁起来,雪影短促地吐出一口气,饶是他目力过人,能暗中视物,此时也不过堪堪描摹出她的轮廓,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询道:“圣上?”一面走上前去,绕过书桌来到她身旁,摸索着点燃桌上的油灯。又蹲下身来握住她双手,借着灯光,抬头打量她的神情。   那灯许久未剪,灯光并不十分亮,沉沉地有些发暗。雪影见宋卿鸾低垂着眉眼,那两排纤长睫毛,不但十分浓密,而且根根分明,加之尾稍微微上翘,更显好看。被灯光一照,便在她下眼睑,投射出两片扇形阴影。   雪影单这样呆呆望着,忽然瞧见她睫毛轻轻一颤,便即回过神来,见她抬头向风影望去,还未出声,两片嘴唇,倒开始上下颤抖,许久方才吐字道:“风影,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这甫一开口,声音竟十分干涩。 第49章 嫌隙既生   她这样说着, 一面将雪影按在她手背上的一双手反手握住。雪影微微皱眉,感受到她手中力道愈来愈大,不觉吃痛, 抬头望她一眼,见她神思全然不在他身上, 只得轻叹口气, 暗自忍耐, 任由她这般将他十个手指握得咯吱作响。耳旁听他师哥回道:“属下自是不敢有一丝欺瞒,是段太傅昔年副将亲口所说——他先时不肯多说一字, 是属下拿了他妻儿性命做胁迫,谅他也不敢欺瞒,拿至亲性命开玩笑。”   宋卿鸾深换一口气,竟吃吃笑道:“好, 好极了……”   风影见状皱眉, 下跪抱拳道:“圣上, 即便那副官所说是真,段太傅当年确实罔顾皇后懿旨, 执意兵分两路,未曾全力营救三皇子,那也是因为他担心圣上安危, 不忍延时营救,这才……还请圣上念他痴心一片,不再追究此事。”   “诶,师哥此言差矣……”雪影缓缓道:“我知道师哥向来仁厚, 可也不能次次都拿善心来揣度别人,永远都毫无戒备。譬如这次,你若揣度错了,那到头来上当受骗的还不是圣上?岂不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段尧欢跟你非亲非故,你倒舍得为了他害圣上受苦?要我说啊,这段尧欢当年既不顾全大局又胆敢忤逆先皇后懿旨,绝不仅是‘一片痴心’那么简单,且不说他对圣上到底有几分真心,就是当日他的营救之举怕也不是那么单纯,就怕营救公主是假,害死皇子是真。他明知三皇子是众矢之的,却还分散兵力怠于营救,说甚么挂心公主,谁知道是不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他段氏一族位高权重,若储君在宫变中身亡,那段氏平乱有功,还不取而代之?就是后来扶公主登位,想来也不过是看准公主对他有情,妄图加以操纵,从而名正言顺地掌控朝政。”   风影皱眉道:“小师弟,你……”   雪影撇嘴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当年就是公主主动示好的他,他不过顺水推舟来者不拒而已,我倒看不出他对公主有什么情意。”   宋卿鸾“啊”地一声,挥手将桌上的一应器物,并那盏油灯,一齐扫落在地,那油灯摔将下来,偏巧砸中雪影,他痛呼一声,连忙抬手去捂额角。耳边听宋卿鸾呵斥道:“好了,都给我住口!”   宋卿鸾长吁一口气,闭了眼道:“这些年是我瞎了眼,才会被他骗得团团转。”猛地睁开眼,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段、尧、欢。”   雪影闻言略一挑眉,起身看着宋卿鸾道:“那,圣上打算何时动手?”   “我……”宋卿鸾顿了许久,最后才不过道:“我不知道。”   雪影闻言,不免感到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意料之中,心中妒火,倒又蹭蹭蹿上几分,深吸一口气道:“圣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圣上下不了手,属下……”   “小师弟!”风影打断他道:“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你怎可……”   “我怎么了?”雪影嗤笑一声,看向风影道:“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况且如今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师哥还想怎么个水落石出法?难道在师哥的眼里,这圣上安危,社稷安稳,倒还不及段太傅的性命重要?”忽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玩味笑道:“我说怎么师哥今夜处处维护段太傅,该不是瞧他长得好看,喜欢上他了罢?嗯?”   “小师弟你……我……”   “好了,都别吵了!”宋卿鸾伸手捏住眉心,说道:“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圣上……”雪影仍是劝她道:“圣上这样优柔寡断,难道是忘了昔年三皇子死时的惨状?”   “我怎么会忘?”宋卿鸾忆起往事,只觉心如刀绞,不由攥紧双拳,许久才道:“我只是,还没想好该用何种方式处置他。”   雪影眼睛一亮,笑道:“这还不简单?诸多酷刑中随便挑一样就是了……嗯,圣上若是都看厌了,属下倒也有些新鲜法子……不过依我看,倒不如就随齐王那样来个挫骨扬灰,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免得日后留下甚么,反而扰乱心神。”   “你敢!”宋卿鸾猛地拍案而起,看着他道:“雪影,你一向都是这样任性妄为!早年就不计后果胡乱杀人,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些纨绔和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非杀了他们泄愤。当年事发,是我下跪苦苦哀求父皇,替你将此事遮掩过去,你倒好,反而变本加厉,一连又杀了几个,可我自始至终,都没忍心让父皇责罚你,但我记得,我当时警告过你,绝不能动段尧欢一根头发。想不到这才过了没几年,你就把我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了?”逼近一步道:“那我今天就再说一遍,不管段尧欢他做了什么,总之没有我的命令,你们谁都不许动他!如若不然,雪影,你可别怪我不念旧情,用你那些所谓的新鲜法子,依法炮制你。”   雪影一怔,嘴唇微动,却并未出声。等回过神来,已换上一副温顺乖巧的神情:“自然圣上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又哪里敢违抗?方才是我失言了,还望圣上勿怪。”   宋卿鸾叹了口气,语气已放软许多,看着他道:“好了,你若肯乖乖听话,我自然不会那样对你。”又道:“你先出去罢,我和你师哥还有话要讲。”   雪影瞥了风影一眼,垂首应了句“是”,转身退下了。   地上的那盏油灯,先时还残存着些许火光,被雪影开闭房门时,带出的那阵风一晃,终于经受不住,“嘶”地一声灭了。   屋内于是又陷入死寂一般的漆黑。   宋卿鸾静默许久,望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沉沉开口道:“风影,不瞒你说,我根本下不了手。”   “圣上……”   “雪影方才讲的那些话,其实一早就有人跟我说过,那些道理,我也不是不懂,只是……”宋卿鸾闭了眼,叹气道:“可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总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风影沉吟片刻道:“那圣上的意思是……”   “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我要他像从前一样待我,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缓缓睁开眼道:“他当年为了一己私欲,假借救我之名分散兵力,间接害死三哥。既然是借我之名,那么,就让我来替他承担这份罪责。我愿折损阳寿代他偿过,来日死后,也定当亲自向三哥请罪。”微微眯起眼眸:“但是宋家的江山,无论如何,也只能姓宋。”   “圣上你……你何至于此……”风影叹口气道:“圣上心中,是已经认定段太傅图谋不轨了,那按圣上的意思,既不能除掉段太傅,又不放心他在朝中的势力,那唯一的对策,就是找一个人同他分庭抗礼,相互制衡。”   宋卿鸾蹙眉:“找一个人?”   风影点头道:“对,这个人一定要能压制住他,最好是圣上的亲信。”又皱眉道:“可圣上的亲信大多与他交好,再说能与他抗衡的……朝中怕是找不出这样的人选。”   “不,有这样一个人,手段谋略都不输于他。”宋卿鸾冷哼一声道:“只要我加以提携,他必能与之抗衡。”   宋卿鸾回宫时,正是酉时将近,戌时交替时分。   回廊下灯火通明,照得犹如白昼一般,雪影眼见宋卿鸾上了马车,忽然伸出手臂挡在风影身前:“诶师哥……”   风影停住脚步:“怎么?”   雪影挑眉笑道:“方才,圣上都和你说了些甚么?”   风影转头看他,刚要开口,又不禁停住——雪影对面的檐角上,此刻正悬着一盏灯笼,明晃晃的灯光照过来,将他的一副容貌,照得分外分明——风影一眼望去,见他是面若敷粉,眉如描画,眼若桃瓣,鼻如悬胆,笑时总带了三分邪气,却是平添一段风情。   雪影见他始终不答,略一蹙眉道:“师哥,我在问你话呢,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风影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下巴,皱眉道:“呀,小师弟,你的脸……”   雪影不明所以,伸手捧了脸道:“我的脸怎么了?”   风影摇了摇头,一脸痛惜道:“我们小师弟最是貌美如花,怎么如今却……破相了?”   雪影一脸惊恐:“不会罢?难道是先前被那油灯砸坏了?”一面摸着脸来回检查:“不行,若果真破相了,那这个责任,一定要让圣上来承担!”   风影忍笑道:“恐怕圣上不会答应。不过,我倒是有别的办法……”说着以极快的速度拔剑出鞘,一阵寒光闪过,又悠悠然地收回佩剑,掌心托着一物送到雪影面前,笑道:“喏,这就是害小师弟‘破相’的元凶,我如今既已除了,那小师弟便又是一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也就无须再担心了。”说完将那物交还给雪影,转身大笑离去。   雪影望着掌心那撮微微烧焦、蜷缩的头发,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这或许是先前那油灯砸下来时,火星溅到了发上,由此烧到了些许头发。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扔掉那撮头发,追上去羞恼道:“好啊师哥,你又戏弄我!我回去告诉圣上!” 第50章 达成协议   年近岁末,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此时亥时已经过半,夜里的寒气渐渐侵袭上来,摇蕙往火炉中添了些木炭, 起身擦拭了手,走到段尧欢身旁, 劝道:“王爷如今手上受了伤, 诸多事务处理起来也不便宜, 不如早些歇下了罢。”   段尧欢不置可否,抬起头来看她, 问道:“圣上那边如何了?她该用过晚膳了罢,今晚府里都准备了些甚么?”   摇蕙闻言一愣,木然答道:“圣上早已回宫了,并不曾在府里用过晚膳。”   “甚么?她……她已经回宫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个时辰前的事了。”   段尧欢失神道:“原来……原来她早已回去了, 可她并不曾同我辞别, 难道……难道是还在生我的气?”忽然掀被而起, 作势便要下床:“不行,我得进宫一趟!”   摇蕙忙拦着他道:“如今是什么时辰, 宫门早就关了,王爷此去怕是多有不便,而且这更深露重的, 王爷你又受了伤,万一染上风寒可怎么使得?”又劝哄道:“况且王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实圣上就是个孩子心性,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一切只凭自己当下心意,她若是在王府呆的腻了,等不及想早些回宫,一时考虑不周忘了同你辞别,那也是有的,王爷你又何必这样胡思乱想呢?”   段尧欢颓然坐倒在床边,苦笑道:“是啊,她就是个孩子罢了,我又何必同她较真?”缓缓靠向床栏,闭了眼道:“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就像镜中花水中月,我始终看她不透……看不透她到底,对我有无真心?”   次日早朝后,小全子将段尧欢拦在门口,为难道:“王爷见谅,不是小的不让您进去,实在是圣上先前下过旨意,说是今日不见任何人,奴才也是没法子啊。”   段尧欢蹙眉道:“连我也不见?”   小全子看他一眼,垂首道:“是。”其实他这个“是”字,答得已经很委婉了,原话的意思并不是“连”你也不见,而是“只”你不见,但他忖度下朝后敢来寝殿外求见的,除了段尧欢之外怕也没有旁人了,故才在先前宽慰他,宋卿鸾是不见“任何人”,并不指名道姓,也是怕段尧欢知道实情后愈发不肯罢休,教他难做,若是逼问起缘由来,他更是不知,不消说段尧欢,就连他都是心中纳闷,方才他跑去宋卿鸾那儿通禀,只道她一定欢天喜地,谁想却突然发起脾气来,将一桌奏折扫下,一叠声道:“不见不见不见,今后都不再见!”唬得他连忙跑出来将段尧欢拦下。   此时他抬头打量段尧欢神色,就知道尽管他已委婉转达,段尧欢看样子却仍是不肯罢休,果然听他开口道:“我……我只看她一眼,只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走。”   小全子叹口气道:“王爷您是清楚圣上脾性的,若是被她发现我私自放您进来,那我就是有九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您就行行好,饶小的一条活路罢。”   段尧欢闻言神色黯淡,低声道:“好,那我明日再来。”隔着殿门向内望去,呆呆看了许久,终于落寞离去。   小全子见他离开,这才舒了一口气,想到他方才所言“明日”,可宋卿鸾却否决道“今后”,不禁皱眉,转念一想,却又笑道:“不过是一时吵闹说的气话罢了,哪里能够当真?”推门走进殿内,却见宋卿鸾已换了衣服,正默然立在窗前,听到动静,转身看他一眼道:“小全子,收拾收拾,随朕出宫一趟。”   小全子见她脸上神色未露,只眉间凝着一股冷意,迟疑问道:“出宫?圣上……出宫做什么?”   宋卿鸾低头看着手掌,冷冷笑道:“去见一个人。”   庄府内,庄青未刚替周怀素换好药,正帮他系衣衫时,一名小厮急匆匆走进来,与他躬身道:“少爷,外头来了两个人,指名要见周少爷,我瞧这其中一个像是太监,想是宫里的人。他旁边站着的是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貌之美,平生未见,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又递过去一物道:“那少年身旁之人还教我把此物拿给您过目,说是您一看便知。”   庄青未从他手中接过腰牌,略一皱眉,道:“知道了,你将人领过来罢。”那小厮一点头,领命下去了。   庄青未举起腰牌仔细察看:“不会有错,这样的花纹图案,普通小太监的腰牌上根本不会有,来人中怕是全公公,至于另一个……”   周怀素从他手中拿过腰牌,淡淡扫了一眼,轻笑道:“至于另一个,自然是圣上了。”   庄青未“哼”了一声,口气不善道:“她早先时候不顾你的死活,现在倒又跑来惺惺作态!”   周怀素摇头苦笑道:“若她只是走个过场探望一番,那倒还算好的了。可这单纯的惺惺作态,她自然不屑对我为之,只怕是另有所图。”缓缓闭上双眼,靠在栏杆上:“她当初杀我是为了段尧欢,此番前来,怕也是为了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立刻睁开眼与庄青未道:“青未,你先回避一下。”庄青未点头,起身隐退进了屏风。   不久有人推门而入,来人径直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微微地一展折扇:“怀素,别来无恙啊。”   “圣上说笑了,我如今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无恙’?再说你我不过分别两日,圣上这话说得,倒像是我们许久未见了似得。”   宋卿鸾闻言略一挑眉,收了折扇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道:“诶,对你来说我们不过分别短短两日,可对于我,却是恍如隔世了。”   周怀素一怔,继而笑着点头道:“对,圣上大约从未想过,我还能活着在这同你说话。”   宋卿鸾笑道:“听你这口气,是心里还在怨我呢。也是,我那样对你,你要是不怨我,那才奇怪呢。”又道:“你在我心中,的确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虽说我一早预料到青未能够救你,但如今亲眼见到你平安无事,仍不免感到意外。不过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怀素你这次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呢?再说青未妙手,只需假以时日,你定能恢复如初。你既无性命之忧,对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安然无恙’了。”   周怀素嗤笑道:“是啊,我到底如何,哪怕是缺胳膊断腿,圣上又岂会在意呢?只在乎我的死活?其实也不尽然,圣上真正关心的,无非是我这条贱命如今对你还有甚么用处。又哪里能跟段太傅比呢?只怕他的一根头发,在圣上心中,也比我的性命重要千倍百倍。”   宋卿鸾脸色一变:“好端端的,提他做甚么?”   周怀素观察她神色,笑道:“怎么,是那件事‘东窗事发’了?当日我在御花园对你说的那一番话,你如今终于肯信了?”   宋卿鸾闻言攥紧手中折扇,再松开时,指节已微微泛白:“没错,他是骗了我,他对我并非真心,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利用我。所以我不能再坐以待毙,我要你帮我。”看着他道:“从你当日在御花园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中可以看出,你对如今的局势看得很透彻,亦对段尧欢的举动意图了如指掌,想必,是一早做过调查的。你这般为我考虑,我很感激。当日你以身相护,使我免于危难之中,足可以见你对我的忠心……只要你愿意不计前嫌,答应助我一臂之力,那么,荣华富贵,至高权力,便都唾手可得。”   周怀素笑道:“可我最想要的,从来不是甚么权力富贵,而是……”   宋卿鸾道:“甚么?”   周怀素道:“圣上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倒非要逼我说出口?只要你将对段太傅的心思,分一半在我身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卿鸾闻言冷笑道:“周怀素,你说话能不能有个正形?别甚么时候都这么不正经。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   周怀素道:“帮,怎么不帮,你难得主动找我,你但有所求,我怎会袖手呢?唉,谁教我这么犯贱呢,我这一辈子啊,算是栽在你身上了。”看她一眼道:“说吧,圣上到底想我怎么帮你?”   宋卿鸾此时方才笑道:“你既然答应帮我了,那可不许反悔。”又正色道:“你既知晓时局,又能把握他的意图举动,有你相助,我自然是事半功倍。其实论气度相貌,学识才华,你是半点也不输给他;而说到手段心计,洞察人心,他更是远不如你,只要我加以提携,你日后在朝堂上肯定大有作为。至于我要你怎样帮我,你这么聪明,想必心中早有答案了吧——我要你帮我办事,慢慢培养你我的亲信,架空段尧欢在朝中的实权,让他做个真正名副其实的太傅——单单是我的老师,只有虚衔,并无实权。”   周怀素道:“好,我答应你,以后你说甚么,我都帮你办到就是了。”   宋卿鸾笑道:“好极了,看来我今日,倒是不枉此行。”一面站起身来,将折扇抵在掌心,笑微微地看他道:“那么,怀素,你先好好休养 ,我得了空再来看你。”转身离去。   周怀素目送她离去,嘴角边上,噙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第51章 拜相   及至她走远了, 庄青未才慢慢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他身旁坐下,怒其不争道:“这原是他们自己的事, 你又何苦淌这趟浑水,答应帮她呢?”   周怀素道:“如今圣上虽已信了我当日之言, 认定段尧欢有不轨之心, 不会为了他再对我萌生杀意, 但此举至多不过离间了他二人,她不见得会因此移情于我, 我只有答应了她的要求,和她站在同一战线,她才会慢慢地信任依赖我,这样我才有机会。”又笑道:“我先前还在苦恼, 圣上与段尧欢有了嫌隙之后, 我该如何趁势接近她, 如今天赐良机,我又怎么能错过?”由此联想起一事, 慢慢攥紧被角,脸色阴沉道:“不过以圣上的性子,在认定段尧欢对她并非真心, 甚至以为他与三皇子宋折卿的死难逃干系之后,却仍无法对其痛下杀手,只是想着如何牵制掌控住他,这点倒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冷笑一声道:“比之杜衡, 李道元等人全族惨死,她时至今日,竟连动他一根手指也下不去手,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他越说手中力道越大,像是恨不得将锦被捏成齑粉一般,终于气急攻心,狠狠地咳嗽起来。   庄青未连忙伸手去拍他后背,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无奈,忍不住道:“诚如你所言,圣上她对段尧欢执念甚深,即便如今爱恨交加,但无论哪一种,都是绝不放手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卷入这场是非当中?更何况从圣上对杜衡等人与段尧欢千差万别的态度中,不难看出她性情不定,难以捉摸,而她又曾对你起过杀心,即便此时同你重修于好,也难保以后都是如此。怀素,听我一句劝,现在抽身而退,或许还来得及,你毕竟同她没有深仇大恨,又曾救过她的性命,你现在辞官回家,从此不问世事,想必她也不会赶尽杀绝。”   周怀素咳嗽几声,看着庄青未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又怎么能失信于人呢?”轻拍他的手宽慰他道:“青未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凡事我都留了后路,除非是我自己一心求死,否则你我绝不会阴阳相隔。”想起一事,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同他四目相对,说道:“对了,以后那些胡话不许再说,如果我真有个万一,你决不许没头没脑地跟来,否则即便到了阴曹地府,我也绝不原谅你。”   “怀素,我……”   周怀素仍是逼他道:“答应我。”   庄青未久久望着他,终于叹了一声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绝不能让自己出事。”握住他的手道:“你既然不肯走,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周怀素至此终于露出笑容:“好。”想起方才庄青未所言关于宋卿鸾对段尧欢的态度,又收了笑意,冷哼一声道:“所谓爱恨交加,难以割舍,不过是爱之深仍是多于恨之切罢了,若是恨意渐涨,爱意渐消,自然便会有个了结……”又渐渐开始咳嗽:“也就无需再这般纠缠了……”   周怀素见他咳嗽不止,忙起身端了茶水给他,却又忧心道:“怀素,你这样说,是又要做甚么了吗?”   周怀素接过茶水,却并不急着喝,低头望去,那杯盏之内,正盈盈映出他一双眼睛。他亦是极典型的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形似桃花,睫毛根根分明,眼波流转间,极是勾魂摄魄,令人心神荡漾,为之神魂颠倒。他却冷笑一声,盯着那杯中茶水道:“我要做什么?呵,自然是添一把火,助圣上快刀斩乱麻,除掉段尧欢了。若段尧欢不死,我在她心中,就始终是枚棋子。”   如此将养了几日,周怀素的身子已无大碍,一日圣旨颁下来,竟是破格提拔他为当朝丞相,顶替杜衡先前的位置。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虽则周怀素是本届状元,又供职于翰林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毕竟他年纪尚轻,资历太浅,实在难以服众,是以众位大臣纷纷上表,皆言周怀素难当大任,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宋卿鸾却是在次日早朝当面驳回,只说周怀素才学出众,连中三元,绝非寻常状元可比;而翰林院这样的清贵之地,向来是当朝丞相的必经之所,周怀素既然供职于此,那么她从中提拔倒也合情合理;再者他当日以身救驾,足见忠心,论功行赏,就是破格提升也是应当;周怀素才学出众,出身又好,且是忠心耿耿,正是当朝丞相的不二人选。又反驳道:“杜衡两朝重臣,倒是岁数大,资历深,可到头来,他又做出怎样的勾当!况且君无戏言,既已下旨,又岂有收回成命之理?你们怕周卿难当大任,倒不怕朕有损圣威?”言下之意,竟是无论如何也要立周怀素为相了。   群臣深知宋卿鸾的雷霆手段,有杜衡等人的前车之鉴,他们自然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她既要一意孤行,便也只能顺旨遵从了。   周怀素至此,终于顺利拜相。   这日下朝后,段尧欢前往朝露殿,又被小全子拦在门口。   “你是说,圣上今日还是不肯见人,连我也不见?”   小全子硬着头皮道:“是,是,王爷请回罢。”   段尧欢略一沉吟,冷笑一声道:“一连几日都避而不见,这还是从未有过的,我倒是不信圣上会如此待我,全公公,该不是你在骗我罢?”他自是不信小全子会故意欺瞒,实在是一连几日不曾得见宋卿鸾,他心中煎熬之至,已想她想得快要发疯,这才口不择言,胡乱猜疑了。   果然小全子一听这话,立刻满脸委屈道:“哎哟我的王爷诶,我又怎么敢骗你……圣上确实是不想见你,不曾提及旁人,单是不想见你,这一连几日的,我也正纳闷呢。”   段尧欢听了这话更是难熬:“她真的是不愿见我……”一时心中慌乱之极,连忙推开小全子道:“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 第52章 戒心   小全子大惊失色, 心知方才脱口说出实情无异于火上浇油,眼见段尧欢受了刺激便要硬闯宫殿,只好如实道:“圣上此刻人不在宫中, 王爷即便现在进去了,也见不到她, 你这样硬闯, 圣上回来知道了, 只怕又要怪罪。”   段尧欢闻言身形一顿,回头看着小全子, 问道:“她现在不在宫中?她去了哪儿?”   “这……”小全子面露难色:“圣上微服出宫,怕是不想让人知晓,奴才,奴才不好透露啊……”   段尧欢不知怎么, 从心底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仿佛已经知晓宋卿鸾此刻身在何处, 却是不敢细想,他听见自己木然开口:“她去了哪里?是为了见谁?”   小全子仍是苦着脸道:“王爷啊, 这……”   段尧欢又问了一遍:“她去见谁了?说!”声音前头还犹自隐忍着,等到那“说”字一出口,已满是戾气。   小全子几时见过他这副模样, 怔愣之下不免生出几分惧意,心中犹豫道:我若执意不说,怕便无法脱身,左右圣上不在这儿, 旁人料也不敢多言,我此刻即便说了,想来也不妨事,因说道:“那还请王爷保密,别说与圣上听……圣上她……她是去了周大人府上……”   朝中原也不止一位姓周的官员,小全子忖度自己迟疑之下,未曾表意清楚,正要开口补充,却见段尧欢仿佛了然一般,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兀自转身离去了。原来他听说当日宋卿鸾在御花园遇刺,是周怀素舍身救驾,而宋卿鸾此前对周怀素一直心怀厌恶,如今居然亲自过府探望,足见经此一事,她对他的态度,已大为转变,又联想到近日来,宋卿鸾对自己愈发冷淡,便认定宋卿鸾是移情别恋了。   小全子心中纳闷,抬眼瞥见段尧欢离去的背影,只觉分外落寞凄凉,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宋卿鸾回宫时,天色已近全暗。其时外间正下着雪,倒不如何大,只是格外的冷。宋卿鸾向来畏寒,尽管裹了厚厚一层狐裘,捧了手炉,又是躲在轿辇里,却仍是教偶尔吹漏进来的寒风冻得不轻。等到落轿时,她整个人立在风中,早已冷得麻木,只胸腔咳嗽一声不断一声溢将出来,又将她整个人咳得清醒了几分。   彼时小全子听闻动静,正从里间出来,见此情状,唬得连忙跑过来扶她,却在碰到她手上肌肤时,不由惊呼出声:“呀,怎么冰成这样!”   宋卿鸾瞥他一眼,却是没气力说话了。却在这当口恍惚想起临出门前,周怀素曾百般挽留,说是天色已晚,外面又下着雪,不如就在他府上留宿一晚,却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无非是说甚么怕传出去惹人非议,落人话柄云云。可惜她同段尧欢的事,朝野皆知,再是离经叛道不过,她也确实从不在乎这些。所以这套说辞,非但站不住脚,说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迂腐,偏生那会子就是一根筋,说什么也要回宫,好在周怀素虽心如明镜,却也并不点破,只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倒教她心虚。如今回想起来,若先前应了周卿之邀,罢朝一日,等到明日正午,暖阳当空之时再行回宫,又哪里用受这冻寒之苦?不由得微微一哂,摇头道:“我真是犯贱呐。”   朝露殿的火墙早已烧起了暖炭,此刻又点了火盆,宋卿鸾在里头坐的久了,方觉身子回暖过来。   小全子端了一杯参茶过来,与宋卿鸾道:“圣上,先歇歇,喝杯参茶暖暖身子罢。”宋卿鸾闻言放了笔,伸手捧了杯盏在手心,只觉这里头的热意沿着杯壁缓缓传至手心,倒比手炉还好用些。她一面暖着手,一面回想今日与周怀素在周府所议内容,其实也无非是听他分析朝中局势,权利纠葛,这些宋卿鸾本也知悉,不过周怀素自有另一番见解,倒也让她受教,其中最令她上心的,自然是同段尧欢相干的事体。周怀素的意思是,如今他既已拜相,那么段尧欢手中对于朝中寻常事务的决策权,自然会慢慢过渡到他的手上,再要紧些的,如今宋卿鸾也决计不会再同他商议,而太傅一职本就位高尊崇而并无实权,那么架空他是迟早而又理所应当不被诟病的。只是若此举引起他本人不快,则需考虑另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段氏一族比较特殊,因先辈之故,段尧欢手中执掌相当大一部分兵权,不同于寻常派兵需要皇帝敕令换取兵部令信,段尧欢手中执有的兵符可直接调派底下军队——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段家军”,自段世流率兵起,长年累月下来,底下士兵早已只认段家兵符与其主人了,眼里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周怀素的言下之意,便是怕段尧欢造反,要宋卿鸾想方设法,先夺了他的兵权,这样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彻底在朝堂上压制住他。   宋卿鸾想到此处,颇感头疼,其实她最初的意思,是找一个人与段尧欢相互制衡,并非一面倒地将其打压。但仍要段尧欢沾手朝务,她终究放心不过,所以才要周怀素将他彻底架空。可若按周怀素所言,万一将他逼入绝境,反而迫使他造反呢?可要夺取他的兵权,又谈何容易?宋卿鸾想到此处不由得嗤笑一声,其实早年她就向他提出过索要兵符,将他底下的军队划入正规驻军,可却被他婉言拒绝了,问起原因,他却只淡笑地说了四个字——时机未到。此时宋卿鸾不免忿忿地想:甚么时机未到?不过是留守拖延的借口罢了,难道非得等你起兵造反的时候,才算到了时机么?哼,你既留了一手,自然是另有所图,可笑我那时居然不疑有他!   所以总而言之,如今压制段尧欢,仍是不能操之过急。朝务决断方面,还是得给他留有余地——至于彻底压制,虽说如今不成问题,但是既埋有隐患,就还得从长计议——至少是在自己想到法子夺取他的兵权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醉酒   宋卿鸾想地深了, 不觉低头喝了一口杯中参茶,这一下却彻底清醒了——她一下把茶杯掷开老远,抬头看向小全子, 向他大声抱怨道:“好你个小全子,又不给朕放糖!”   “哎呦喂……”小全子一脸委屈道:“奴才冤枉啊, 奴才先前可是满满放了三大勺啊!”   宋卿鸾闻言又气又笑:“你是傻了不成?朕早就吩咐过, 寻常茶水中便要放三勺糖, 何况这忒苦的参茶,少说也得放六勺!”   小全子为难道:“可太医说, 饮食过甜,对身子也不好啊。”   宋卿鸾嗤之以鼻,放下手中参茶,起身自去逗弄鸟儿。   那鸟儿通体雪白, 只头顶上方一小块羽色略显淡黄, 正是上回段尧欢所赠白玉金顶鸟。   宋卿鸾此时手上抓了一把鸟食, 正伸进鸟笼仔细喂它,那鸟儿极具灵性, 每每此时总会拿白色羽翼轻轻蹭她手掌,满是撒娇讨好意味,往往惹得宋卿鸾咯咯发笑。   小全子追过去想再劝说几句, 哄她喝下参汤,好驱寒暖身,可宋卿鸾全然不理,只顾逗弄鸟儿, 间或欢笑几声,只把他当空气一般。小全子不免有些懊丧,却又想道:若此时段太傅在这,就好了。   此时从外间传来一阵吵闹动静,宋卿鸾略一皱眉,小全子会意,立刻赶去外面察看了,却在片刻之后赶回来,踌躇禀告道:“是段太傅……是段太傅在外面,他像是喝醉了酒,闹着非要进来……”   宋卿鸾乍听到“段太傅”三字,面色立即阴沉下来,明明前一刻还在兴致盎然地喂食,却在下一刻将鸟食悉数扔到鸟儿身上,狠狠地推了一下鸟笼,吓得笼中之鸟怪叫一声。宋卿鸾微微眯起眸子,阴冷道:“未得召令便敢擅闯禁宫,他以为他手下有几个兵,就可以当宫中禁军全死光了么!”重重换一口气,冷笑道:“他不是想发酒疯么,好啊,正好外面天寒地冻的,足可以让他清醒一下——把他给我扔出去!”   小全子脸色大变:“圣上,使不得啊……”   “怎么?如今朕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小全子无法,只好领命退下。宋卿鸾却忽然从背后叫住他:“算了,让他进来吧。”一面疾步上前,赶在了他的前面:“挑这样的天气进宫,还是晚上,他是傻了么?”   等到了殿门口,果然见到段尧欢正歪歪斜斜地,由几个内侍扶着,嘴里仍在含糊低语,看样子确实醉的不轻。他的酒量一向很好,要醉到如今这个地步,可想而知到底喝了多少酒。   宋卿鸾不由皱起了眉,想近身察看情况,甫一抬脚,却又止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吩咐人将段尧欢扶了进去,自己尾随其后,等将段尧欢安置妥当,又挥手将一干人等全部屏退。   殿内红烛高烧,灯火通明,宋卿鸾站在榻前几步开外,仍能将段尧欢一些细微举动尽收眼底。   他半躺半坐在床上,仍是半闭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醉话,眉头却始终皱着,似乎在半醉半醒之间,仍有诸多苦痛难以遣怀。   宋卿鸾隔着几步之遥看他,见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自己,伸手道:“卿鸾……”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部线条映衬地分外柔和。他的一双眸子染了醉意,里头仿佛有千般情意欲说还休,就那么脉脉地望向宋卿鸾,无声无息之间,倒映着烛火跳跃。   宋卿鸾终于还是慢慢地踱了过去,她停在榻前,低头看着他道:“王爷未得传召深夜入宫,想必是有什么急事罢?”   段尧欢挣扎着起身,将宋卿鸾一把拉过,带入怀中,紧紧搂着她道:“卿鸾,你终于肯见我了,你是还在生我的气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宋卿鸾冷笑一声,正欲将他推开,却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微微退开些许,试探地抚摸的额头——果然是烫的惊人!   宋卿鸾几乎瞬间乱了心神,她看向段尧欢,见他此时复又闭上双眼,连醉话也不再有了,显然是已经昏睡过去。她见了他这副样子,已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太傅,太傅,你别吓我啊……”转头朝外间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小全子赶来时,便见宋卿鸾将段尧欢半个身子搂在怀里,眼眶泛红,脸色惨白,抬头见是他来了,忙哆嗦道:“快,太傅烧得厉害,快去传太医!”   小全子闻言忙不迭地跑出去,可因宋卿鸾在宫中从来只传唤李太医看诊,时间久了,旁的太医不免就有些懈怠。偏巧今日不是李太医当值,那位当值的黄太医如何能想到今晚会被传唤,早早地便上床歇息了。又因这天寒地冻的,这一路上多有耽搁,等到太医赶到的时候,竟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宋卿鸾苦捱了一个时辰,可谓备受煎熬,见到那黄太医之时如何不恼!   那黄太医自知有罪,等见到宋卿鸾后先是下跪请罪,以求宽恕,孰料她竟无半句责骂,只吩咐他尽快替段尧欢看诊,便松了一口气,着手替段尧欢诊治。   宋卿鸾隐忍不发,眼见黄太医又是开方熬药又是湿敷降温,一直折腾到大半夜,终于将段尧欢的烧给逼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方才瞥了黄太医一眼,转而冷冷道:“黄太医受朕传召,却迟迟拖延看诊,不免有目中无朕,贻误病情之嫌,拖出去杖责三十,扔出宫去!”   黄太医怎么也料不到她竟会秋后算账,一时愣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已被人架着拖出去执行,一时哀嚎求饶声不绝,可宋卿鸾只做不闻,全副神思只在段尧欢身上,又哪里管他。   小全子颇为识趣,见已无事,便带着众人纷纷退下,一时屋内又只剩宋卿鸾与段尧欢两人。   宋卿鸾起先还拿着湿汗巾替段尧欢擦拭面庞,但擦了一会始终觉得不顺手,仔细一看,惊觉段尧欢脸上肌肤已被擦得通红,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下手没有轻重,连忙将汗巾扔了,一时无事可做,便趴在段尧欢身上,静静地看着他。   室内烛火兀自烧着,偶有灯花爆裂,发出几声轻响,衬得屋里愈发静了。   宋卿鸾趴在段尧欢胸前,伸手仔细描画他的眉眼,指尖慢慢下滑,触到他睫毛时不免稍有停顿——他的睫毛又浓又密,却又不是浓成一团,而是根根纤长分明,宋卿鸾粗粗比划了下,倒占了她小半个拇指,不觉微笑起来,然而那笑意转瞬即逝,她忽然悲哀地想,自己穷尽一生,怕也无法忘却他的容颜。   宋卿鸾仍在失神当中,段尧欢却已有醒转的迹象,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有些费力地看清眼前之人,忽然猛地将她拉入怀里,哽咽道:“你终于肯见我了么?卿鸾,你究竟,在同我闹甚么?不管是甚么,你都原谅我好不好?答应我,你以后千万别再躲着我了,你不知道,这些天,我过得简直生不如死……”   “原谅?”宋卿鸾嗤笑道:“太傅对我,五年如一日,你做得这样好,从未出过一点差错,要我原谅你甚么呢?”   段尧欢听她说话这样阴阳怪气,心中更觉不安,忙说道:“你这样说,就是还在生我气了,我当日说出那样一番话,确实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原谅我,不再躲着我,你教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宋卿鸾有一瞬间,几乎便想脱口而出:那如果我要你手中的兵权呢?你给是不给?然而这话,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她静静地看着他,不露半分神色:“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躲着你了。”   段尧欢喜道:“真的?”   “真的。”宋卿鸾苦笑道:“我甚么时候,骗过你?”   段尧欢抬手捧着她的脸,欣喜道:“卿鸾……”他不知她话外所指,只当这次仍同往常一样,已是雨过天晴了。 第54章 有无真心   宋卿鸾看着他, 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他的面容:“太傅从前常教导我,遇事要冷静自持,切不可任意妄为, 不计后果,怎么如今自个儿却犯了错, 可不教做学生的耻笑?”微微一笑道:“我自是不会追究你擅闯宫禁之罪, 可这外面冰天雪地的, 又是大晚上,你喝成这样, 不管不顾地进宫,也不知同守门的侍卫纠缠了多久,冻坏了可怎么好?我先时听说你醉酒闯宫,便担心你有事, 果不其然, 你早发起了烧, 唉,烧坏了该寻哪个来赔我?”   段尧欢也知自己一碰到宋卿鸾的事便昏了头脑, 她先前疏远冷淡他,又刻意提拔亲近周怀素,让他害怕难受到了极点, 这才不管不顾非要进宫见她一面,以求心安,如今心愿既遂,也知宋卿鸾心中仍有自己, 这才如溺水之人获救一般,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见宋卿鸾仍是为他担惊受怕,不免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抓着她的手道:“卿鸾,我……”   宋卿鸾却伸出食指,轻点在他的唇上,说道:“你的烧已退,酒却还未完全醒,先别说话了,快些休息罢,我就在一旁陪你。”   段尧欢的确尚未清醒,想是先前酒喝得太过了,到现在头还隐隐作痛,眼皮更是沉得厉害,但他恨不得时时见着宋卿鸾,又哪里舍得闭眼?可宋卿鸾的话,他向来从无违背,更何况眼下这种时候,二人方才和好,他又怎么敢逆她的意,当下微微一笑,恋恋不舍地闭上双眼:“好。”   段尧欢心绪大起大落间终于趋于平稳,此时如释重负,彻底放松下来,终于伴着酒意沉沉睡去。   宋卿鸾向来毫无耐心,此时却也老老实实地守在他身旁等他入睡。其实这场景颇为诡异,究其原因,从前每回都是段尧欢看着她入眠,似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卿鸾见他呼吸平稳,试探地唤了一声:“太傅?”向来宋卿鸾唤他,他对她无有不应,此时不答,显是已经熟睡了。   宋卿鸾于是也在他的身旁躺下,侧卧着搂住他的身子,跟以往一样,把脑袋埋入他的怀里,闷声道:“太傅,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很想你?”   自是无人应她,她却也不在乎,仍是自得其乐地同段尧欢诉说她的心事,琐碎连昨日在桌沿处轻磕了一下,留了好半天的红印也一同与他讲了,像是要把和他这几日的空缺一齐补回来。   若在平时段尧欢听她这样讲,一定搂了她在怀里柔声安慰,可此时他既已熟睡,自然是不能够了。宋卿鸾不得回应,说久了难免无趣,又因折腾了一晚上,本也乏力,不知不觉便搂着段尧欢睡了过去。   却在三更时分猛地从梦中惊醒,宋卿鸾浑身颤抖,挣扎着抬起了头,现出一张冷汗淋漓的面容。她抬手擦拭了脸上水渍,已分不清是汗是泪,只是望着段尧欢的睡颜怔怔出神,良久忽然回过神来,猛地抓紧他的肩头,段尧欢在梦中不悦地皱起眉,她看着他,忽然从心底深处升起巨大的恐慌。   灯花许久不曾剪了,烛火微弱地摇晃着,连累室内的光线也暗淡了几分。   宋卿鸾看着他,面上尽是凄惶之色:“我知道的,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我,你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我这个公主的头衔,至于头衔底下的那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也是,我脾气既坏,对你也算不上好;而那个摇蕙,与你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待你又温柔又恭敬,若不是别有目的,你怎样反而待在我身边?恐怕早和她在一起了吧,和我一处,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你现在对我好,无非是我对你还有用处,等几时你想到办法,能够名正言顺地得到宋氏江山,不必我这个傀儡了——等到那时,你一定对我弃如敝履了吧?呵,也是,有谁会有闲心,再对一个弃子假以辞色呢?”逼近了他,幽幽道:“太傅你知不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那一天的到来。”转而又笑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不过你别再妄想了,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指尖划过他的眉眼,极温柔地道:“我不会放你走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这戏既然开演了,就由不得你中途退场,你若是不肯,我也不怕你恨我,我自有法子将你困在宫中,教你一辈子离我不得。”忽然哽咽起来,她捧着他的脸,梦呓一般,痴痴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这些年来,你对我可曾有过片刻的假戏真做?究竟你那些动听的话语,可曾掺有一丝真心?”   自然无人回她。   她静默片刻,看着他美好的睡颜,终于堕落一般,低下头去,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与此同时闭上双眼,自弃一般,说道:“我爱你,太傅。”   然而这样好听,这样珍贵的一句话,他终究还是永远地错过了。   自那日以后,宋卿鸾果然不再刻意避他,只是神态疏离,全不似往日那般亲昵,两人之间当真除了君臣,便是师生了,段尧欢心中焦急难受,日渐消沉,只在她面前却从不表露半分,唯恐说错做错甚么,惹得她愈发厌烦,只一味地宠溺爱护她,较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这份情意在宋卿鸾看来,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一日段尧欢照例来朝露殿找她,彼时她正低头摆弄一副棋局,抬头见是他来了,面上也不露甚么神色,只伸出手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坐在对面,看着他道:“算下日子,朕与太傅也许久不曾对弈了,今日太傅来得正是时候,何不坐下来与朕切磋一局?”   段尧欢笑微微道:“你若想下,我自然奉陪。”说完在她对面坐定,分了黑白棋子入棋罐,将盛有白子的棋罐推至宋卿鸾手边,柔声道:“好了,圣上先下罢。”   宋卿鸾看他一眼,随手拈了粒白子落下,段尧欢亦落黑子跟上。   如此下了几手,段尧欢却时不时抬头看她,倒分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此时见她皱着眉头举棋不定,便趁此空隙说道:“我昨晚过来的时候,你已经睡下了。我离去时在你床边留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命人用玄铁打造,削铁如泥,给你留着傍身用——那日你在御花园遇刺一事,我如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所以特地打造了那把匕首送你,虽说必然是用不上的,却也为求个心安。”看她一眼,忐忑道:“也不知是否合你的心意?”   彼时宋卿鸾正在分析棋局,回忆从前周怀素所言,苦思应手,正是无暇分神之际,不防听到段尧欢发问,便顺口答道:“我不知道,匕首在雪影那儿。”登时反应过来,抬头看着他道:“哦,是这样,昨儿个呢,是雪影的生辰,朕送了他许多贺礼,什么珍宝美人儿样样都有,不想他挑的很,竟一样也没看上,反倒一大早跑来朝露殿同朕闹,朕没办法,只好答应重新送他贺礼,他却不知怎么看上了那把匕首,说是十分喜欢,要讨回去做生辰贺礼,他难得有喜欢的东西,朕自然不好拂他的意,于是便转送他了。”顿了顿,挑眉道:“太傅不会介意罢?”   段尧欢面色一僵,勉强笑道:“无妨,我再命人打造一柄即可。只是此举颇费功夫,怕是要圣上等些时日了。”   宋卿鸾可有可无一般,随意“嗯”了一声,却听段尧欢续说道:“还有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那颗夜明珠,夜晚莹光柔和,既能照物又不至于刺眼,你心里难受时往往不爱点灯,在夜间也是如此,彼时那颗珠子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不知你用着可还好?”   宋卿鸾闻言不由捏紧指间白子,冷笑一声道:“托太傅的福,朕这些日子心情好的很,所以那颗珠子,至今不曾派上用场。至于它用起来好不好,朕自然也就不得而知,怕是要让太傅失望了。”一面落下白子。   段尧欢再怎么自欺欺人,此时也不免察觉到宋卿鸾话中带刺,心中一阵刺痛,见她落子后正要撤手,忙一把抓住,急急道:“卿鸾,我……”   段尧欢与她下棋时,向来极易分心,宋卿鸾从前不觉得甚么,此时却分外恼火,当下狠狠地抽回手,冷声提醒道:“太傅,该你了。”   段尧欢低头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心中怅然若失,不觉苦笑一声,浑浑噩噩地提子下了。   宋卿鸾低头扫了一眼棋局,不由得嗤笑一声,心道自己胜券在握,此番必然大败段尧欢。洋洋得意的同时,不免感慨周怀素果真料事如神,计算无双,却也隐隐想起往日担忧,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宋卿鸾只恨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为段尧欢担心,暗暗斥骂了自己一句“多虑”后,那股担忧便随之荡然无存了。只讥讽道:“与人对弈讲究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以此分出高下,方得趣味,似太傅这般,心有旁鹭,敷衍应对,未免有违棋道初衷,还是说,太傅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   段尧欢一怔,僵硬笑道:“怎么会?圣上不是每次都能赢我么?”   宋卿鸾闻言心中邪火更炽,重重换了一口气,极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来,里头含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是啊,不光每次都赢,而且每次只赢两三子,次次如此,简直毫无新意。”眸光一转,却又轻笑道:“不过这次却不然了。”看向段尧欢,似笑非笑道:“这次依然是朕赢,不过呢,却绝不止是赢两三子这么简单。”又逼近些许,挑眉道:“朕这样说,太傅你信是不信呢?朕要你,心服口服。” 第55章 笼中之鸟   段尧欢一怔, 连忙低头观察棋局,果然见局势早已不受自己控制,黑子不知不觉中已被引入死局, 此番不消说有意相让宋卿鸾,便是不让, 也再难力挽狂澜。不由苦笑一声:“想不到短短几月, 圣上的棋艺竟已精进至此, 反倒是我自作聪明,徒惹笑话了。”   等下到终局, 段尧欢果然惨败。   宋卿鸾虽则如愿以偿,大胜段尧欢,却殊无半点欢喜之态,反倒意兴阑珊, 也不再出言挖苦讥讽, 只淡淡命人将残局收拾了。又让小全子将鸟笼提了过来, 兀自逗弄鸟儿取乐。   段尧欢见是自己以往所赠白玉金顶鸟,心中也生欢喜, 遂在一旁笑着观看。   白玉金顶鸟颇具灵性,平生最喜自由,不若金丝雀那般甘愿被困笼中, 供人赏玩,若是被人强拘于笼中,拼了头破血流也绝不屈服,但因其极难捕捉, 鲜少有人知其品行,往往被其外表所惑,认为这美丽的鸟儿合该是住在金丝笼中,为人取乐的。而眼下它仍安分待在笼中,不过是因宋卿鸾先前对其百般宠爱呵护,使其对她生了恋慕之情,竟情愿失去自由被困笼中,只求常伴左右。   宋卿鸾不知内情,前些日子因段尧欢之事时常迁怒这白玉金顶鸟,不复温柔宠爱,反倒阴狠暴戾,常常对其发难,这鸟既有灵性,也借此事看清了宋卿鸾本性,便渐渐心寒,萌生去意,只是仍不能对宋卿鸾完全割舍,故而踌躇不定,并未有所表现。   宋卿鸾起初还温柔小心地逗弄鸟儿,眼光扫过段尧欢,见他面带微笑,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做派,仿佛他们之间,甚么都没发生过,没来由地恼恨起来,将那鸟笼往案桌上狠狠一摔,烦躁地呼出一口气。   那白玉金顶鸟见她故态复萌,忽然惊醒,开始狠命地扑打翅膀,又啄又抓,妄图从中逃离。宋卿鸾看惯了它往日温顺乖巧模样,几时见过它这个样子,一时有些怔愣,待到反应过来,不由得冷笑一声,将那笼子狠狠摔在地上:“好个不识抬举的畜生!”   段尧欢连忙道:“不过是只不通人性的鸟儿罢了,圣上又何必为它动怒?”   宋卿鸾忽然转头看他,玩味笑道:“它是太傅所赠,是朕的心爱之物,可不是甚么寻常不通人性的鸟儿……”慢慢敛了笑意:“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朕再怎么喜欢它,它终究——只是朕的笼中之物。”   段尧欢听出她话里有话,隐约想到了一点,竟不知是喜是忧:“这是……自然。”   宋卿鸾冷哼一声,再去看那鸟儿时,惊觉有异,原来那白玉金顶鸟看上去柔美无力,不料发起疯来,竟生出蛮力,不仅在纯金打造的笼子上抓出、啄下道道痕迹,竟连笼条都被撑开了些许。   宋卿鸾一时竟有些心慌,连忙吩咐下去加固鸟笼,小全子连声应是,将地上的鸟笼提起来一看,竟也吓了一跳,叹道:“果然是神鸟,竟有这等神力。”又忿忿道:“圣上待你这样好,你却不知足,就该将你的翅膀剪了去,看你飞去哪里。”他起先不过是起了调笑之意,故意说两句狠话打趣,等真将话说出了口,方才后知后觉想起那鸟儿对宋卿鸾意义非凡,他仗着宋卿鸾平时对他格外恩宠,有时说话做事便失了分寸,不想今日竟犯下这样的大忌,忙不迭地跪下请罪:“奴才失言了……还……还请圣上责罚。”   不料宋卿鸾竟丝毫不见怒意,只淡淡吩咐他起来,目光幽远飘渺,不知落在何处:“剪去翅膀固然一劳永逸,就好比人失了双腿,寸步难行,便只能留在朕的身边。奈何朕终归不忍心,舍不得,那就只能另寻他法,加固牢笼,委屈它困于这方寸之地了。”忽然就生出了怨恨,咬牙道:“怪就怪它生了异心,全然不顾朕对它的一番情意,居然妄想逃离朕身边,这岂非是自讨苦吃!从来朕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手;朕想留住的东西,也决计没有留不住的道理。”   年关将近,本该是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天子脚下近来却起了一则流言,说是两位家世显赫的官家小姐,为了争夺一名戏子闹得不可开交,更有甚者,竟似市井泼妇般在戏楼前大打出手,简直丢尽了父辈的脸面,由此传遍全城,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反倒是这传言中的戏子借此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两。   此事经小全子之口,当做笑料讲给了宋卿鸾听,彼时宋卿鸾正与段尧欢在一处饮茶,听了这话便放下茶盏,转而挑了眉毛道:“你是说传言中的官家小姐,是贺知山与王安文的两位嫡长千金?”“嘶”了一声摇头道:“不对啊,那次宫宴百官带了家眷,朕见过她们一回,她二人端庄有礼,颇具大家风范,还一起合奏表演了一曲,天/衣无缝,极是动听。朕因此对她们印象极为深刻。朕还道她二人配合如此默契,定是交情匪浅,怎么,如今竟为一名戏子反目成仇,还不顾身份当众大打出手,难不成那戏子还是天仙下凡不成?”   小全子想了一会道:“奴才也正纳闷呢,不过听说贺,王两位千金都一口咬定那戏子早与自己定了终身,而对方却非要横刀夺爱,坏人姻缘,因此起了争执。至于那戏子,名叫杜若卿,在京城也算是个名角,曾经有段时间红遍京城,倒不是戏唱的有多好,乃是因其美貌夺人,故而闻名,经此一事,名声更是大了。”   “哦?那朕可要见识一下了。”宋卿鸾低头拨弄着手指,漫不经心道:“嗯,传他进宫一趟罢。”   “这……”小全子抬头瞥见段尧欢面色不快,连忙转头看向宋卿鸾,为难道:“圣上,这……这不好罢?”   宋卿鸾不禁笑道:“这有甚么,从前再荒唐的事朕也不是没有做过——你不是都知道的?去罢,别让朕再说第二遍。”   小全子只得领命。   宋卿鸾轻笑一声,复又端起茶盏,闲闲呷了一口。觑见段尧欢神色不虞,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作势朝他举杯一敬:“太傅,喝茶呀!” 第56章 杜若卿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 那杜若卿才迤迤然地来了。   宋卿鸾因从未将他放在心上,故而觉得这时辰过得飞快,全不似那晚苦等太医那一个时辰来的难熬。甚至于小全子将他领进来时, 她还略感讶异。   那杜若卿束发高冠,衣着光鲜, 显然是做了精心打扮。他本就生的貌美无比, 经此打扮, 愈发显得光彩照人。不料宋卿鸾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竟是嗤笑道:“也不过如此嘛。”转而看向段尧欢, 感慨道:“喏,连我这位太傅的一半都比不上,倒还好意思称名角。”段尧欢乍闻此言,脸上血色尽褪, 看向宋卿鸾道:“圣上, 你……”   那杜若卿向来受人追捧, 听了这话怎能不恼,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 居然讽刺回道:“贱民卑微鄙薄,自是不比段太傅天人之姿,能以此取悦圣心, 蒙获圣宠了。”此举虽有意气用事之嫌,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方才见宋卿鸾虽称呼段尧欢为“太傅”,可言谈间却颇为轻浮, 全不似寻常君臣师生。加上他一早耳闻当今圣上与其太傅之间有不伦之情,又见段尧欢果真有天人之貌,便借此断定了他的身份。又因眼见宋卿鸾言语之间对段尧欢多含轻视之意,便认定段尧欢在她心中不过是个玩物,即便自己出言讥讽,想必她也不会计较,说不定这般不服反讥反而会引起她的注意,能够借此讨她欢心,也未可知呢。   谁知宋卿鸾闻言脸色一沉,当即起身来到杜若卿面前,抬手便朝他狠扇了一个巴掌,怒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婊/子!你以为你自己是如此,便能以此揣度他人,将旁人想的与你一般不堪么!”她此番言行颇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但段尧欢是她心爱之人,即便她对他爱恨交织,又怎能容忍旁人言语侮辱他?那杜若卿看事只看到了表面,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要自作聪明,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杜若卿方才是跪着答话,宋卿鸾的那一巴掌力道极大,直接将他带倒在地。他初时脑袋发懵,等反应过来,已吓得面无人色,连忙挣扎着起身,跪伏在宋卿鸾身旁,连连求饶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是小人出言无状冒犯了段太傅,还望圣上恕罪……”   宋卿鸾冷哼一声,又哪里理他,转而走到段尧欢身旁,说道:“这等混账话,太傅不必放在心上,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只管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自那日刺客事件过后,宋卿鸾鲜少对他好言相待,如今乍得她关怀,他一时居然有些受宠若惊,因说道:“不必了,将他赶出宫就好,你也不要为此事动怒,以免怒火伤身。”他对宋卿鸾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此时竟已丝毫不计较她先前坏处了。   宋卿鸾却道:“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看了段尧欢一眼,又无奈道:“好罢,太傅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又狡黠一笑:“不过若他不愿,朕也不好强求,到时太傅可别又怪朕。”说完也不等段尧欢反应,径自走回杜若卿身前。   那杜若卿心中忐忑,抬头看了宋卿鸾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也不敢再言语,只盯着地上砖石,额角分明已有冷汗淌下。不防宋卿鸾忽然俯身,挑起他的下巴,望着他轻笑道:“小全子先前说你叫……嗯,什么来着?朕给忘了,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嗯?”杜若卿惴惴不安地答了,宋卿鸾听后笑道:“嗯,好名字呀,若卿若卿,只望卿心若我心。”言罢又是展颜一笑。   杜若卿先时听宋卿鸾夸赞,惊疑抬头,不料猝不及防撞进她笑颜中,只觉“轰”的一声,脑子一片空白,竟是痴了。等到回过神来,仔细分析她方才话中含义,心道:卿心似我心,莫不是圣上也对我有意?一时欣喜若狂,再抬头去看她,只觉当今天子虽是男子,然则容貌美艳不可方物,竟是雌雄莫辩,这般绝色,也难怪像段太傅那样的人物,也肯委于身下,既然如此,又何须计较她是男是女?   宋卿鸾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见他此刻形容,心中已有八分把握,不由微笑道:“朕的太傅好心,不与你计较,那朕自然也不好怪罪于你——现下给你两条路,一呢,是放你即刻出宫,让你继续做你的京城名角儿;二呢……”微微一笑:“依朕看来,那贺,王两位小姐统统都不好,不如你从此留在宫中,长长久久地侍奉朕,你说好不好?”   身后忽然传来段尧欢的一声惊呼:“圣上!”宋卿鸾却丝毫不做理会,仍是盯着杜若卿,蛊惑道:“你放心,朕绝不会强迫于你,无论你选哪一条,朕都会让你如愿以偿。却不知你的心意是……”眸光流转间,端的是勾魂摄魄:“若卿?”   杜若卿枉自精明,此时却甘愿溺毙在宋卿鸾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仿佛神鬼使弄,竟恍惚答道:“我愿……我愿留在宫中,长伴圣上左右。”   “你……你不后悔?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小人愿留在宫中长伴圣上左右。”抬头看向宋卿鸾,神情痴迷到近乎虔诚,只说道:“绝不后悔。”掷地有声。   宋卿鸾慢慢地笑了:“好,很好,万望你牢牢记住今日所言,尤其是那‘绝不后悔’四字,因为它将是你以后漫长无望的岁月中,唯一的慰藉。”说完立即变了脸色,冷声吩咐道:“来人啊,将这个杜若卿拖去净身房施以宫刑,从此就长留宫中做个内侍罢……”   宋卿鸾话未说完,杜若卿已跪爬上前,紧紧抱住她的双腿,缠抱之紧,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他抬头看她,哆嗦着笑道:“圣……圣上是在同小人开玩笑罢?”   身后已有内侍上前,将他的一双手臂扳开,又交叠折到背后,他这才不得不醒,挣扎喊道:“放开我,放开我!为什么……明明……为什么?!”   宋卿鸾仍是微笑道:“君无戏言,你大可不必这么天真。”   杜若卿癫狂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宋卿鸾冷笑一声,也懒得再同他纠缠,随即背过身去,挥手示意那两名内监,两人领命立刻拖了杜若卿出去,段尧欢却忽然喝止道:“住手!”急急赶上前来与宋卿鸾求情道:“圣上,这……”   宋卿鸾头疼道:“太傅啊……”抬手示意那两名内监停了,又看着段尧欢道:“太傅啊,你也听到了,他方才那样辱你,我怎能饶他?况且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给过他生机了,是他贪图富贵荣华自寻死路,与我何干?”   杜若卿前一刻仍是心如死灰,听了这话却是立即惊醒过来,大声辩解道:“圣上冤枉啊,小人并非是为了甚么富贵荣华,小人,小人……”   宋卿鸾闻言嗤笑一声,快步走到他面前,捏着他的下巴道:“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要狡辩么?”说完也不待他反驳,负手而立道:“老实跟你说罢,其实朕早料到你会留下来。像你这样的人,卖身求荣,不择手段,为了富贵荣华又有什么是不会做的?你花言巧语哄骗贺,王两位官家小姐,让她们为你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无非是想将此事闹大,利用她们抬高自己的身价,从而吸引更多的达官显贵,名门千金。”瞥了他一眼,摇头道:“可惜啊可惜,那贺,王两位小姐对你一片痴心,你却仍是不肯满足,白白浪费她们的一番心意。你只将她二人当做你富贵路上的踏脚石,无非是想寻求更大的富贵,攀附更高的权势,可若论权势富贵,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及得上朕呢?你费尽心机追求富贵权势,又一向自负美貌,所以当朕提出让你留在宫中时,你只一厢情愿地以为天降好运,美梦成真,又哪里肯会拒绝?”又厌恶道:“你堂堂一名男子,居然为了权势富贵出卖自己,甚至男女不忌,寡廉鲜耻到这等地步,实在是令朕大开眼界!什么红极一时的京城名角,我看,分明是待价而沽的高级娼妓!” 第57章 我和她们不一样   杜若卿脸色惨白, 嘴唇不住颤抖:“不,不,我……”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宋卿鸾:“就算我对不住贺、王两位小姐, 可圣上,我对你的心意却绝非同对她们一般, 你信我, 你信我啊……”   宋卿鸾慢慢弯下身来, 伸手抚上他的面容,温柔笑道:“朕信你, 朕自然信你,你不是想留在宫中陪朕么,朕就如你所愿。”言毕冷冷甩开手:“拖下去!”   杜若卿一路被拖出宫殿,一双眼睛却仍是死死盯着宋卿鸾, 里头爱恨纠葛太痴缠, 终是化作一句不死不休的呐喊:“小人……小人情愿留在宫中, 即便身为内侍,也请能够留守朝露殿, 侍奉圣上!”   宋卿鸾闻言几欲作呕,冷笑道:“倒是多亏你提醒——无论将杜若卿分配到哪个宫殿,总之以后千万别教朕看见他, 免得犯恶心。”   后头杜若卿撕心裂肺地喊叫道:“不!不——圣上我真的……我是真心……”终归是无力远去,再听不见了。   身旁段尧欢神色复杂,望着宋卿鸾欲言又止:“圣上……”   宋卿鸾察觉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段尧欢摇了摇头, 勉强笑道:“我看那个人,对你……倒的确有几分真心。”   宋卿鸾惑道:“谁?”忽然反应过来,一时狂笑不止,仿佛是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看着段尧欢道:“太傅你,你怎么会这么想?”见他神情不似玩笑,慢慢收住了笑容,玩味道:“真心?是甚么样的真心?就如同太傅对朕的一般么?”   段尧欢一时语噎,被宋卿鸾牵过手一起走回位子坐下,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有些感慨地道:“男子与女子之间的相处,谈及感情,男子往往薄幸精明,可随时抽身而退;女子却常常痴心愚蠢,只深陷其中。这人世间的道理,大抵如此。譬如贺、王两位小姐,地位尊贵,却对那卑贱的戏子动了真情,甘心被其计算利用,尊严尽失,沦为笑柄,不可谓不痴心愚蠢。可反观那些世家子弟,无论对烟花女子说尽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到头来,真正把她们娶回家的又有几个?往往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可谓不薄幸精明。反倒是话本子里常常说,哪个哪个花魁又为了个穷书生倾其所有,助其上京赶考,可待他金榜题名,又哪里还想得起她姓甚名谁,恐怕老早便去迎娶某位千金小姐了,徒留那个花魁望眼欲穿,只等到青丝变成白发,红颜老去,却再也等不来她的情郎。由此可见,女子在情一字上往往吃亏被动,只要那薄情的男子一变心,她们便再无计可施,只能整日里以泪洗面,徒留一身情伤,委实可悲。”   段尧欢听她讲完,将手中茶盏慢慢放下,抬头看着她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宋卿鸾不置可否,只轻笑道:“我和她们也不一样。”   当日之事传到周怀素耳中,不料他击掌大笑道:“那个杜若卿好蠢!不知圣上性情却敢口出狂言,又那般自己以是,他当圣上是谁?是他的贺小姐还是王小姐?这也罢了,他却连一条后路也不晓得留,进宫之前就不会派人向他的两位相好通风报信么?甚么都不懂又甚么都不做,还妄想同圣上天长地久,岂不是自寻死路!”   转眼到了岁末,新年伊始,外面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朝露殿内因烧起了火墙,倒是分外暖和。   段尧欢取了酒盏,斟了一杯酒水递给宋卿鸾,面上是欢喜愉悦的神情:“这是我特地从宫外带来的长生酒,寓意长久不衰,生生不息,这杯酒敬你,愿你长岁无忧,也愿我们能长久相伴。”   宋卿鸾下意识地伸手抚摸小腹,深深看他一眼:“我现在,不能喝酒。”   段尧欢举杯的手一顿,慢慢将酒杯放下,勉强笑道:“怎么了?”   宋卿鸾看他一眼,却不答话,只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若是三哥还在,明年当可行加冠之礼了罢?”   段尧欢一个不稳,险些将手旁的酒水碰翻,宋卿鸾见状嗤笑道:“太傅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好像心神不宁的?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又道:“以往每年三哥忌日太傅都不曾前往祭拜,今年总不好再推脱了罢?前些日子我还梦到三哥托梦给我,说是想你想得紧,想快些与你见面呢。”   “我……”段尧欢按捺住心神,强自答道:“因三皇子储君之故,我从前待他颇为严厉,他怕是不想我前去祭拜他。”   “诶,这是什么话,所谓严师出高徒,三哥自然明白太傅这是为他好,又怎么会因此记恨太傅呢?”说着唤来小全子替她和段尧欢倒了两杯茶水,笑道:“我如今不好喝酒,但今天这样的日子,什么都不喝,未免扫兴,不如就以茶代酒罢。”   段尧欢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含糊道:“那……好,我也应该前去拜祭。”说着取过茶水一饮而尽。   段尧欢走后,小全子在收拾杯盏时,忽然“呀”了一声,道:“险些忘了,原来今日的茶水里,有按圣上吩咐,特地加了几瓣金菊……”又凑近一闻:“这种金菊的香味较寻常品种浓郁不少,奇怪段太傅居然无所察觉?”   宋卿鸾闻言,蓦地发出一声冷笑:“那是因为他心中有鬼,整个过程惶恐不安,又岂会察觉?”说着“啊”的一声,伸手将桌上杯盏尽数扫落。   长生酒的浓烈醇香伴随着茶香,霎时在整间屋子里弥漫开来。   宋卿鸾狠狠攥紧拳头,抬头看向小全子,说道:“将宫中所有从前段尧欢安插的宫女全部替换了,给朕新换一批,记住,一定要是哑巴,并且不懂识字。还有……去民间找个可靠的郎中,向他讨要一副堕胎药,最好,最好是痛楚不大的……”   小全子先是困惑不解,待听到“最好痛楚不大”几个字时忽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地道:“圣上,这……这万万使不得啊,您忘了杭太医从前说过的,你生来体弱,本来就不适宜怀胎,可一旦怀上,是怎么也不能打掉的啊,若是强行打胎,孩子没了不说,恐母体受创更大,以圣上的身子,是决计承受不住的,说不得便要留下后患……   “那要怎么!难道要我把孩子生下来么?!我且问你,万一这孩子生下来,万一是个男孩,他姓甚么?是姓宋还是姓段!届时承瑾又该如何自处!”   小全子无措道:“这这……可这,这毕竟是圣上的骨血啊。”   “枉我赐名你为全,岂不知古来世事难两全,赐名尔尔,不过是寻求慰藉罢了。”将眼一闭道:“还不快去!” 第58章 打胎   小全子张皇失措地跑了出去, 不防在殿门口撞到了一人,来人神情莫测地打量着他,问道:“全公公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小全子抬头看他一眼:“是周相啊。”连忙低下头去, 敷衍道:“没,没甚么, 没去哪儿……”说完急急走开了。   周怀素略一蹙眉, 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忽然一勾唇角,抬头朝朝露殿一望, 却并不进去,反而折返跟上了小全子。   小全子在宫门关闭前一刻,才堪堪赶回宫中。他按宋卿鸾的吩咐,先将朝露殿的一干宫女尽数换了, 然后再亲手替宋卿鸾熬了药, 等熬好之后, 又颤巍巍地端起药碗,亲自给宋卿鸾送去。   不料推开殿门时, 眼前却不见一丝光亮,险些便害他摔倒在地,小全子于此倒也见怪不怪, 当下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内殿走去。孰料走了没几步,竟教他捕捉到一丝幽绿光芒,越往里去, 那光芒越亮。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到宋卿鸾在里头,愈发加快了脚步,等到那光源完整呈现在眼前时,他方才舒了一口气,原是宋卿鸾半躺在床上,手中握着枚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方才那些幽绿光芒,正是由此珠发散出来。虽则如今真相大白,但宋卿鸾平素便白到透明的肌肤,此时更是全无血色,她这样一副脸色,笼罩在夜明珠幽绿的莹光之中,细看之下,竟是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她听闻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小全子一眼:“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么?”   小全子忙不迭地点头,走近将药碗呈上:“圣上,这,这便是您要的药。”说完也不待宋卿鸾伸手接过,又连忙捧了药碗回缩,欲言又止道:“圣上,这……您当真想好了么?”   宋卿鸾沉声道:“没用的东西!药都熬好了,现在倒扭捏起来!”说完一把夺过药碗,仰头一口喝尽了,喝毕将空药碗扔给小全子,双手狠狠攥着锦被,低头吩咐道:“你出去,关紧门窗,不许任何人进来,之后你再去门口守着,朕有事自会叫你。”   小全子无可奈何,只得领命出去了,临关门前最后朝里望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未几从殿内隐隐传出几声痛苦呻/吟,小全子额头布满冷汗,苦于无计可施,只能来回在门外踱步。   不防肩头忽然被人按住,来人同时叫了声“全公公”,小全子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早先时候圣上派人知会过段太傅,教他今日离宫后不得再返,莫不是他罔顾圣谕,又执意来了?忐忑之下回过头去,仔细一看,却原来是周怀素,当下便舒了口气:“原来是周相啊。”又忽而皱眉:“您怎么来了?”   周怀素听见里头宋卿鸾痛苦呻/吟,心里一紧,忙推开小全子道:“我来看看圣上。”   小全子闻言大惊失色,忙拦了他道:“这可使不得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咳嗽两声遮掩道:“周相未得圣上传召,这个时辰进宫,怕是不成体统罢。”   “圣上难道没告诉过你,我如今可自由出入宫禁么?”说完冷冷一笑道:“全公公今日午时离宫,天黑才回,这大半日的功夫,也不知在外做了甚么。”   小全子再不料自己的行踪居然会被他知悉,一时面色惨白,看着他道:“你,你……”   周怀素从容笑道:“那黄姓郎中医术高明,可巧同青未相交一场,我因青未之故倒也见过他几面,这一来二去的,便有了些交情,却不知这宫内太医皆是精通医理,全公公究竟得了何种顽疾,竟要舍近求远,白白花费这许多功夫?”又道:“全公公办事这么不牢靠,若是被圣上知道了,只怕不会轻饶。”   小全子退后几步,抵在门上,看着他道:“你……你要怎么?”   周怀素轻笑一声道:“我没想对你怎么,只不过想进去看一眼圣上,这点微末愿望,还请全公公成全。公公不必有所顾虑,圣上此时神志不清,未必能察觉有人。何况我初入仕途,便一下平步青云,坐到了宰相的位子,我同圣上的关系,绝非尔等想象的那么简单,甚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统统知道了,圣上诸事从不对我隐瞒,就是此次让她察觉了,想必也不会怪罪。而且我此番过来,是做了一番功夫的,必定能减轻圣上痛楚。还望公公通融。”   本来任周怀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小全子只作不闻,但一听他能减轻宋卿鸾痛苦,便马上联想到了庄青未,心中暗自计较道:庄大人医术高明,甚至远超宫中御医,而他又向来与周怀素交好,不定周怀素真有办法能减轻圣上痛苦。当下有所动摇,忖度片刻后,退到一旁道:“那就有劳周相了。”   周怀素微一颔首道:“先熬一株千年人参,喂服圣上参汤,让其养养力。”   小全子立刻领命告退。   周怀素于是推门而入,甫一进门,便诧异这殿内幽暗,竟连一丝灯火也无,小心摸索过去,但觉血腥气渐重,等走近一看,见宋卿鸾神情痛苦,正在榻上翻滚挣扎,怀里却死死抱着一颗夜明珠。   周怀素想起宋卿鸾曾怀有段尧欢的骨肉,一时嫉妒非常,但转念想到这个孩子终究与他无缘,便又生了快意。与此同时却从心底生出一丝愧疚,无他,只对宋卿鸾。诸般情绪交织在一起,到头来还是对宋卿鸾无比的痛惜。   他一步步走近床榻,坐定后搂了宋卿鸾在怀,小心安抚道:“别怕,有我在。”   不料宋卿鸾却哭的愈发放肆,拉住他的衣袖道:“太傅,我……我好疼啊!”   周怀素心知宋卿鸾将他错认成了段尧欢,却也不恼,更不曾出言纠正,仍是搂着她道:“没事,我一直在这陪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了塞子,慢慢倒了一粒药丸出来,小心地塞进宋卿鸾嘴里,哄她道:“这是我从青未那里讨来的,吃了就不疼了,乖。”   宋卿鸾依言服了,果然觉得疼痛减轻不少,只神志愈发糊涂了,仍是紧紧搂着周怀素,不住哭诉道:“太傅,我疼……我好疼啊……”周怀素说不得又搂了她亲吻安抚,直将她哄得迷迷糊糊。等到小全子将参汤端来了,他又细心喂她服下,宋卿鸾至此终于沉沉睡去。周怀素低头亲吻她的额头,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次日宋卿鸾醒来时已被服侍妥当了,她扬声唤来小全子,问道:“如何?孩子……已经没了罢?”小全子僵硬地一点头,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宋卿鸾不耐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吞吞吐吐做甚么。”   小全子于是回道:“那孩子……因为只有三个月,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好像是个皇子。”   宋卿鸾猛地攥紧了被子,凄然笑道:“孩子都已经没了,现在说这些又有甚么用。你是想告诉我,我未卜先知,此举颇为明智么?”   小全子连忙跪下分辨道:“奴才……奴才绝无此意。只是圣上从前提过,说……说更想要一个皇子。”   宋卿鸾失态道:“那是从前!”猛地换一口气,伸手按揉额角,恍惚想起昨日半醒半昏间,倒好像见到了段尧欢,一时脊背发凉,忙问道:“昨晚太傅来过?”   小全子遮掩道:“没,没啊,奴才昨晚谨遵圣上口谕,并不曾放任何人进来。”   宋卿鸾闻言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小全子!活得不耐烦了么,敢这样糊弄朕!你说昨日并不曾放任何人进来,朕却分明尝到了参汤的苦味,这你又作何解释?却是哪个来喂朕的参汤!”   小全子眼见瞒哄不过,只得如实说了。   不料宋卿鸾听完后,却并不领情:“哼,谁要他这般假惺惺!我借他之手达成目的,他借我之力青云直上,原本各取所需,分明的很,谁要他平白施我恩惠!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欠人恩情,与人纠缠不休!” 第59章 陷害   宋卿鸾因身子不适, 一连罢朝三日,朝中事务皆由周怀素处理,所幸他细心谨慎, 又颇具才能,将一干朝务打理地井井有条, 先时轻视他的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 多的是对他心服口服。   宋卿鸾在殿中修养了几日, 自觉身子已然大好,只愈发疲懒畏寒, 却也没放在心上,仍是同往常一般上下朝,只因朝事之故时常召见周怀素,有时聊的晚了, 留他在偏殿过夜也是常有。一时宫中流言四起, 皆言此君臣二人暧昧非常, 周卿隐隐有取代段卿之势。   这话传到宋,周二人耳中, 二人皆置之不理,放任其流传。前者是因其过于荒诞,实乃无稽之谈, 故而不屑驳之;后者则是乐见其成,他不拘清白名节,反倒沾沾自喜,巴不得传闻成真, 故而此等流言正中其下怀。然而段尧欢却无法做到二者的无动于衷,他耿耿于宋卿鸾的淡漠疏离在先,听闻她与周怀素的流言在后,两厢印证,结合之前种种,只认定是宋卿鸾变了心,当下郁结进肺腑,竟呕出一口血来,唬得摇蕙连忙喊来大夫,一面急问道:“王爷,王爷,您这是怎么了?”他只摇了摇头,却是说不出一字半句,好一会才攀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抬头看她:“摇蕙,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忽而低下头去,握紧拳头狠狠垂在桌上,一字一句啖人血肉般,咬牙切齿道:“都是他,都是周怀素。”   庄府内,周怀素正以手支颐,看着庄青未分配药材,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庄青未忙放下手中事物,抬头看他道:“怎么了?莫不是冻着了?”瞥见门窗关闭严实,屋内炭火亦正旺,不由得微微蹙了眉,果然听周怀素笑着答道:“无妨,屋里暖和着呢,哪里有这么容易冻着?再说有你天天汤药伺候,没事也得喝上几碗,要想染上风寒怕也不是易事。”   庄青未闻言安下心来,也与他调笑道:“那就是有人此刻正惦念着你,叫你的名字呢。”   周怀素沉吟片刻,笑道:“却不知是真心挂念还是不安好心,若是后者,那么,鱼儿就要上勾了。”   几日后庄青未去往周府,在书房内寻到了周怀素。彼时周怀素正拆了一个信封,展了信纸看信。庄青未瞥见桌案上散放着许多信封信纸,便走过去随意翻看,却惊讶信封上皆未署名,一时好奇心起,拿起一页信纸扫了几眼,不由得暗暗心惊,一连又看了几封,眉头蹙的愈发地紧,担忧道:“这……怀素,段太傅他要联名众臣将你弹劾?”又疑惑道:“怎么这么多人向你通风报信,而且信上除了写明此事外,还提及一些个人秘辛,这……”   周怀素嗤道:“段尧欢向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有此一举,也在我意料之中。至于这些通风报信的官员,都是段尧欢寻求联名的对象,他们两方都不想得罪,所以表面假意应承,暗地里却来与我通风报信。也因为我手上掌握他们每个人的隐秘私事,譬如堂堂左都察院都御史原是个惧内的,不敢纳妾嫖/娼不是因为夫妻情深,乃是因其怕了他家那只母老虎;又或如詹事府右司谏原是个不举的,每晚需借“红丸”之药效才能一展雄风,此等秘闻,若是公之于众,只怕他们再没脸见人,所以遇事才不得不提前通知我,免得我一怒之下将他们这些丑闻抖出来。”   庄青未闻言失笑道:“亏你想的出来。”又道:“他们不敢在信封上署名,大约也是怕你为占得先机,在段尧欢之前当堂呈上这些信件,教他们颜面尽失。而他们又深知你对他们个人秘辛了如指掌,故才在每封信上粗略提及,教你清楚写信之人,并借此提醒你替他们保守秘密。”忽而又问道:“不过这些官员的隐秘私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世间之人,无有不贪钱财的。那些官员家门里的仆从侍婢,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们之中,若有人面对钱财而不为所动,那么,无非不过两点缘由。一是钱财数目不够,不足以令他们开眼;二是对主忠诚,足以让他们抵抗钱财诱惑。”微微一笑道:“若是第一种,那自然再好办不过。可若是第二种,虽有些棘手,却也不是无计可施,少不得得花些功夫——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   庄青未勉强笑道:“我自然信你的手段,只不过……总之无论发生甚么,切记要保全自己。”   周怀素闻言笑道:“这个自然。”   几日后在御花园中,段尧欢于拐角处迎面碰见了周怀素,周怀素与他笑微微地一颔首,道:“王爷。”   段尧欢冷哼一声道:“巧了,周相也在此处,真是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周怀素淡笑道:“不,听说王爷每日下朝都会来这御花园散心,在下早已恭候多时了。”   “你找我?哼,不知周相找我所为何事?”   “听说王爷明日早朝,想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参我一本?”   段尧欢闻言脸色微变,嗤笑一声道:“你消息倒灵通。”   察觉到假山后面的窸窣动静,周怀素唇角浮上一层笑意,看着段尧欢继续道:“连我旧时同李道元侄子在醉仙楼中起冲突一事也被你给挖出来了,可见王爷的确用心良苦,倒是从前周某小瞧了。可虽说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嫖/娼狎妓,但扪心自问,又有哪个官员不曾出入过青楼的?王爷又何必揪住这点大做文章?更何况当日我与青未不过是在醉仙楼喝酒庆祝而已,并不曾找过甚么姑娘,就连唯一一个跳舞助兴的,也被李照临抢去了,所谓的起了冲突,便源于此处,可我与青未毫无过错,太傅以此参我,委实冤枉。”又道:“还有我与李道元相互勾结,曾三番四次前往其府邸,日落才归,恐密谋不轨之事——这就更冤枉了,王爷不知,我假意与李道元亲近,正是受了圣上委托,借机寻得其不轨证据而已,绝非与其勾结。”   段尧欢道:“我不管你甚么冤不冤枉,这件事权当我对你不住,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参奏弹劾,将你贬谪罢免,赶出京城。就算圣上偏袒,就算有人与你通风报信,就算明知不可为,我也都要勉力一试。”   “我寒窗十年,方才换取一介功名,段太傅也是读书人,应当明白其中艰辛不易,却为何还要执意毁我前程,王爷这样做,就不怕来日遭报应么?”   “来日的事管他做什么,若真遭了天谴,那也是我活该。可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令我生不如死了。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心爱之……”   周怀素打断他道:“只因心爱之物被抢走,王爷便这般痛不欲生,非要将我除去,以此泄恨么?王爷如今已是位极人臣了,难道还不满足?非要这丞相之位甚至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才肯罢休么?”   段尧欢隐隐察觉到不对,呵斥道:“你胡说甚么!”   却见前面假山中露出明黄一角,宋卿鸾缓缓现身,看着段尧欢道:“果真是如此么,王爷好大的胃口。” 第60章 机关算尽Ⅱ   段尧欢脸色惨白, 上前一步道:“圣上,我……”   宋卿鸾侧过身对着他道:“太傅不必多说,朕自然不信你有这等狼子野心, 敢谋朝篡位。不过,方才你二人的谈话朕都听见了, 你不满周卿担任丞相一职, 故而挟私报复, 恶意中伤——这恐怕,不是为人师表应该做的事罢?”   段尧欢僵硬道:“圣上教训的是。”   宋卿鸾点头道:“那好, 从今以后,承瑾的课业就不必你传授了,改由周卿代劳,太傅没什么意见罢?”   段尧欢叫道:“圣上!”   周怀素道:“往后臣一定好好教导小皇子, 定不负圣上所托。”   宋卿鸾“嗯”了一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往后谁都不许再议。”转头看了段尧欢一眼道:“太傅, 你先下去罢,朕与周卿还有事要商议。”   段尧欢攥紧拳头, 深看她一眼,转身退下了。   等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再听不见了, 宋卿鸾方才转身,看向周怀素道:“你今天叫朕来这,就是为了看这出戏?”   “圣上自从知晓段太傅的意图后,不是一直担心他会对小皇子做些甚么吗?有微臣搭桥铺路, 不是正给了圣上一个由头,好借机撤换了段太傅?”   宋卿鸾笑道:“你倒会看人心思,体贴的很。”转而皱眉道:“可他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从前是最不屑在背后动手脚的,想不到今日为了权势竟也会做这等事,果然是我还未将他看透么?”   周怀素笑道:“谁说不是呢。”   宋承瑾因宋卿鸾之故,对段尧欢一直持有敌意,因此对更换太傅一事,并无多大意见,甚至心里还有些暗暗欢喜,不料见了周怀素之后,却是大感震惊,绕着他来回走了三圈,咂舌道:“这天下间,竟还有人长得同他这般相像,你真不是他的同胞兄弟?”   周怀素笑道:“我姓周,与段尧欢非亲非故,不过是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宋承瑾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周太傅,你可真是好福气。我姑姑很疼你罢。”   周怀素一笑置之,并不回答。   半月后。   一日宋卿鸾正在朝露殿批阅奏章,一名宫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下道:“圣上,奴婢有事禀告。”   小全子在一旁不满斥道:“好个没规矩的奴婢,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又仔细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是承庆殿的宫婢?”   那宫婢喘口气回道:“正是。”   宋卿鸾闻言执笔的手一顿,连忙抬起头来看她:“出了何事?承瑾他怎么了?”   “回圣上,不是小皇子,是小皇子的那只白狗儿,它……它死了。”   宋卿鸾微微蹙起了眉:“欢欢么?好端端的怎么死了,承瑾该难过了,朕回头哄哄他去。”见那宫婢神色惊慌,隐隐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追问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那宫婢道:“那白狗儿是中毒死的,死前只吃了一盘糕点,而那盘糕点,原本……原本是拿给小皇子的。”   宋卿鸾闻言脸色大变,豁然起身道:“甚么?!”当即赶去了承庆殿,那宫婢也连忙起身跟了上去,一面禀道:“还有周相爷,他那时正同小皇子在一处,不巧也吃了一块糕点,虽说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可脸色瞧着却不太好,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事。”宋卿鸾抿唇不语,只脚下步伐愈发快了。   宋卿鸾赶到的时候,承庆殿里里外外已围满了人,见是宋卿鸾来了,连忙左右分成两拨,齐齐行礼。宋卿鸾粗略扫了一眼,不见周怀素,心中咯噔一下,急忙走了进去。   果然见周怀素正闭目躺在床上,一旁太医禀道:“圣上放心,周相中毒不深,加上施救及时,并无大碍,微臣先前已为他逼出余毒,现下只需休息片刻便好。”   宋卿鸾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忽然目光一凛:“真是那盘糕点有毒?”   “是,所幸小皇子并未食用,周相误食一块中毒不深,幸而未酿成大祸,可惜小皇子的爱狗,因吃了将近一盘,中毒颇深,终究无力回天了。”顿了顿又道:“虽说周相只误食一块,不至毒发身亡,可那也是因为先前有白狗毙命做了警示,我们才能及时赶来,若是再晚一刻,恐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周相毕竟已是成年男子,体格教幼童强健,故而能捱了这些时刻,若相同的时间换做小皇子,即便仅吃一块,恐怕……”抬头看了眼宋卿鸾,拱手道:“恕微臣直言,下毒之人矛头直指小皇子,已是不容置喙。”   宋卿鸾握拳听着,惊觉掌心已是汗涔涔一片,当下抬起头来,冷冷吩咐道:“来人啊,将御膳房的那些人,以及经手端送的宫婢太监,全部抓起来,严加拷问!”说完转头看向周怀素,微微蹙起了眉,问身旁太医道:“他果真中毒了?果真只要再晚片刻便性命不保?”   太医不明其意,只好如实道:“回禀圣上,确实如此。”   宋卿鸾抚额叹道:“是我糊涂了,他没有动机不说,这半个月来朝夕相处,只怕他早已熟悉一切,以他的计谋,何愁没有更好的方法?何苦要冒险亲自下毒,下毒未果败露行迹不提,还要兵行险招自证清白?”   却见周怀素缓缓睁开眼来,对着宋卿鸾虚弱笑道:“圣上?”   “你醒了?”宋卿鸾安抚道:“太医说你已经没事了,只要稍作歇息便好。”   周怀素笑道:“若每次睁眼便能得见圣上,哪怕日日中毒我也心甘。”   宋卿鸾只将这话当做笑话来听,不免好笑道:“说什么傻话?你若中毒死了,朕寻哪个来帮我?”转而又问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与朕说说。”   周怀素闻言神色一黯,勉力答道:“小皇子从前每日寅时都要吃上一盘桂花糕,今日却没胃口,只将那盘桂花糕赏了一块给我,余下的都给了白狗儿。我向来不喜甜食,可又不好拂小皇子的意,这般犹犹豫豫的,直到白狗儿将那盘糕点吃完我才开始动口,不料我刚吃完糕点不久,那白狗儿就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心知这盘糕点大有问题,连忙唤来宫婢去传太医,之后不久我便不省人事了,直到再次醒来,便看见圣上您。”   宋卿鸾点头道:“好,朕明白了。”话音刚落,只见宋承瑾飞快跑来,扑进宋卿鸾怀中,涕泪横流地哭诉道:“姑姑,姑姑,欢欢死了,欢欢死了,承瑾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了!”   宋卿鸾少不得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狗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再如何伤心欲绝,它也是不会活过来了。别伤心了,大不了以后姑姑常来陪你就是。”   宋承瑾抽抽噎噎道:“真的?”便渐渐止住了哭声。   宋卿鸾轻轻拍了他的背笑道:“真是傻孩子。”   忽有一侍卫拨开人群上前禀告道:“圣上,御膳房的一干人等都已经关起来了。可……可这日端送糕点的宫婢云韶,却,却已在房间内上吊自尽了。”   “什么?!上吊自尽?”宋卿鸾立刻派了太医前去验尸,回来禀告说确定是上吊自尽无疑;又吩咐调来她的卷宗,看毕掩卷道:“这个云韶,家世简单清白,不像与皇室中人有什么仇。既然如此,她一介宫婢,又怎么会与一个幼童有什么深仇大恨?上吊自尽只怕并非畏罪而死,而是为了保护幕后真凶。”当即传来她同室的宫婢问话。   她同室宫婢名叫雅乐,见了宋卿鸾两股战战,几不能语,俯下叩首道:“回圣上,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宋卿鸾冷笑道:“朕什么都没问,你就说不知道。难道朕要问你,与你同舍之人姓甚名谁,你也回‘不知道’么?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雅乐闻言只吓得面无人色,不住叩首呼喊道:“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   宋卿鸾冷哼一声,命人押了雅乐去往朝露殿,自己亦起身跟上了。   到了朝露殿后,宋卿鸾屏退众人,兀自坐在椅子上,悠悠然地捧了一杯茶水,啜饮抬头间瞥了她一眼,说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知道什么,不妨统统说出来。只要你讲出实情,朕自然不会与你为难;如若不然,朕刚好可以送你去陪那个云韶。”   “圣上饶命,奴婢如实说便是。奴婢与云韶向来交好,云韶心地善良,待人温顺,绝不像是会下毒毒害小皇子的凶手。只是……只是近来奴婢确实发现云韶有些不寻常,她每日总会寻了时机偷偷外出,往往一两个时辰后才会回来。而且平日里也时时含笑,面带羞容,一副小女儿怀春情状。奴婢追问之下,她终于说出实情,原来她外出的这些时辰,果然是与人幽会去了,却是不肯吐露那人姓名,反而求奴婢替她保密。奴婢深知此举不妥,便劝她趁早与那人断了来往,谁知她怎么劝都不听,显是陷进去了,奴婢无法,只得替她隐瞒了。”又深俯下去道:“宫中明令禁止宫女与侍卫私通,奴婢知法犯法,代其隐瞒,自知有罪,请圣上饶恕。”   “侍卫?你怎么就断定与云韶私通之人就是侍卫?”   雅乐起身,望着宋卿鸾不解道:“不是侍卫?那又能是什么呢?”   “朕且问你,云韶是几时外出的?她这般持续多久了?”   雅乐想了想道:“云韶外出倒也没个定数,一般是在下朝后,有时是在午间休息时,或是午后,却是从没晚上出去的。这般持续……大约有半个月了。”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正是幽会的好时机,且不容易被人发现,侍卫又是不曾离宫的,若云韶真是与侍卫私通,为什么不选在晚上?反而是在下朝后……由此可见,与她私通的一定是个外臣。而有时是午间休息,或是午后,那那人应在宫内逗留了不少时间,下朝后还不离宫的……又持续了半个月……”宋卿鸾想起一人,心腑倏地一紧,暗暗道:是了,这段时间我与他疏离不少,虽不再有意躲避,却从不让他在宫内留宿,反倒是留了周怀素几次……又是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前正是将他撤换承瑾身边之时,他会不会因此心生怨怼,按捺不住,终于下手了呢?   一时心中阵阵绞痛:难道真的是他?蓦地抬头看向雅乐,问道:“可有办法知晓那人是谁?”   雅乐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宋卿鸾所指后,摇头为难道:“云韶生前并不曾告诉我那人是谁,如今她死了,自然……”忽然眼前一亮,大声道:“或许有法子!”   宋卿鸾一时屏了呼吸:“什么法子?”   “云韶曾说她自幼喜欢画画,尤其擅长人物肖像,入宫后这一喜好也未曾改变,凡是与她交好之人,皆入过她的画中……”   宋卿鸾亟不可待地打断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云韶屋里收有那人的画像?”   “回圣上,不出意外的话,理应如此。”   宋卿鸾深深地做了个吐息,闭了眼,扬声唤来小全子,吩咐其与雅乐一同前往云韶所居屋室,搜罗各色画像。   小全子回来的时候,果然带来满满一箱子画像。宋卿鸾一幅幅地打开,便有小全子在一旁提点道,这是哪个宫的太监,这又是哪个殿的宫女。偶尔碰到一两幅小全子说不出的,雅乐便道,这是云韶哪个亲戚,这又是云韶哪个儿时的玩伴,她从前都与我说过。   眼看箱子快要见底,宋卿鸾心中竟是松了一口气,却在拿起最后一幅画时怔住了。这压箱底的最后一幅画,格外引人注目,且不说云韶特意将其安放在沉香木的盒子里,便是其纸张质地,也较其他画像更好,甚至已装了裱,足见云韶对其的珍视。   宋卿鸾颤巍巍地打开画像,其上人物缓缓映入眼帘,好一副颠倒众生的绝世容貌!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何其夺人心魄!宋卿鸾只觉胸口被人重重击了一下,蓦地呕出一口血来:“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小全子见了那画中人物也是惊不能语,眼见宋卿鸾呕血,忙扶着她朝外大声喊道:“快传李太医”却被宋卿鸾制止道:“李太医也是他那边的人,以后不许召见了。传庄青未罢,他与周怀素感情极笃,形同一人,周怀素知晓的事情,也没必要瞒着他,何况他医术之高,远胜宫中太医。”小全子点头称是,立刻派人去传了。   宋卿鸾任由那副画像自手中滑落,低头望着画中人,吃吃笑道:“哈哈……好个痴情女儿薄情郎,你还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全是骗我的,没有一句是真!”言罢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不久庄青未随小全子来了,走到宋卿鸾跟前,见地上摊了一张画,不免多看了两眼,一时蹙起了眉,却并不言语,过去替宋卿鸾诊了脉。   宋卿鸾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青未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同样的事怀素做的就很好,想必你不会令他担忧罢。”   庄青未表现地波澜不惊:“微臣明白,请圣上放心。”   小全子在一旁紧张问道:“庄大人,圣上没事罢?”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圣上气血两亏,身子极虚,往后需要好生调养。方才呕血乃是因其急火攻心,惊怒交加所致,以后切忌心绪大起大落,”顿了顿,道:“圣上恕臣死罪,臣方敢续言。”   宋卿鸾一怔,继而笑道:“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反正如今大仇得报,心爱之人背弃,朕也没什么牵挂了,只是承瑾尚还年幼……罢了,你说罢,朕恕你无罪便是。”   庄青未于是道:“圣上以后切忌心绪大起大落,不可过喜过悲,若呕血之症再犯,恐阳寿缩减,如果好生调养,五六载不成问题。”   小全子闻言大惊,怒道:“放肆!这样大不敬的话大人也敢说?!庄大人莫不是巴不得圣上早点死!”   反而宋卿鸾淡然地骇人,抬手制止小全子道:“不得无礼,青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朕已恕他无罪,又岂能出尔反尔?”凄然笑道:“朕早料到了,像我这种人,满手杀孽,怎么可能寿终正寝呢?一定是会遭天谴的,不过迟早罢了。”闭了眼睛喃喃道:“五年,承瑾该十岁了,其实也够了,虽说还小些,总该懂事了。”缓缓睁开眼道:“青未,这事你一定要替朕保密,万不能对旁人提起,怀素也不能。”   “臣谨记。”   庄青未走后,小全子立时按他临走前留下的方子熬好了药,端给宋卿鸾喝时却被她握住了手臂,小全子看向她,红着眼圈道:“圣上……”   宋卿鸾摇了摇头道:“今日画像之事万不可泄露出去,承庆殿投毒一案就此告一段落罢。那些大臣若是硬要讨教说法,便搪塞了是宫婢云韶所为,真凶已经伏法,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违者杀无赦。”又道:“只将承瑾接过来与朕同住便是,若他还不肯罢休,便将我俩一起毒死了,倒也落得个解脱——朕不妨就这么任性一回。”   小全子虽不明其意,还是一一领命了。   宋卿鸾对他虚弱一笑,这才端起汤药喝了,却不由皱眉道:“这药可真苦啊……直苦到心里去了。”   亥时已过大半,周怀素正欲熄灯歇息,却听门外传来一些动静,隐隐是观言与庄青未的谈话声,便微微一笑,坐于案前待客。   不久庄青未推门而入,观言从他身后探出脑袋,苦着脸道:“少爷……”周怀素命其下去,转而与庄青未笑道:“青未,你终于来了。”   庄青未向前走了几步,挑眉道:“你知道我要来?”   周怀素扬起嘴角“嗯”了一声:“等你许久了,本来想着时辰已深,你大约不会来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又道:“听说你进宫给圣上看病了,怎么样?她身子无碍罢?”   庄青未一怔,低头躲闪道:“嗯,无碍。”连忙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周怀素笑着答道:“你进宫一趟,自然知晓今日承庆殿风波,少不得前来探视,宫中多有不便,我便早早回府等候,岂料这一等竟等到深夜。”说着作势展臂道:“你瞧,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不必为我担心。”   “是么?本来我是可以早点来的,不过因为在府上想一些事情始终想不通,所以便耽搁了。”   周怀素皱眉道:“什么事情?”   “我府里丢失了两味药材,一味呢,是断肠草,单用剧毒无比,混合其他药材却有解毒奇效;这第二味呢,是长生花,刚好能中和断肠草的毒性,是其解药。这两味草药药性特殊,极为罕见,我前些日子整理的时候还顺道与你讲解过,可今日回府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怀素,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么?”   周怀素笑道:“青未既已知晓,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那两味药材,正是被我拿走了,我以后一定寻得更珍贵的赔你。”   庄青未摇头痛苦道:“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在小皇子的糕点里下毒!”   周怀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从容笑道:“你说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想嫁祸给段尧欢。”   “什么?!”   “我老早便起了这个心思,计划好了一切,就算没有你那两味药材,我也还是会去别处寻找替代,只不过要冒些风险罢了。小皇子是圣上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最在乎的人之一,我既要刺激圣上杀了段尧欢,少不得得借他一用了。近来京城里流言四起,说是我与圣上之间有暧昧之情。以段尧欢患得患失的个性,势必会想办法对付我,而我呢,就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借此替代他成为小皇子的太傅,从而接近小皇子,寻找机会下手。”   庄青未震惊道:“原来你早有谋划!那那个宫婢云韶,也是你安排好的?”   “正是。我得知云韶是承庆殿中负责小皇子日常饮食的宫婢之一,一般食物都经由她之手端给小皇子,而她又十分擅长丹青,曾给不少宫女太监绘过画像,便萌生一计,有意接近于她。”   庄青未惑道:“这经手食物和擅长丹青……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么?”   周怀素却不答他,只继续道:“我得知她身世孤苦,便时常陪伴她,加以开导,她在这深宫禁院哪里受过这等温情,时日一久,自然对我萌生好感,将我当做朋友,并替我描了一副丹青。我见时机成熟,便托她在端送桂花糕的途中下药,进而端进承庆殿……”   庄青未打断道:“在小皇子的饮食中擅自下药可是死罪,她竟然肯!”   周怀素道:“她自然不肯,是我再三保证那药无害,她这才答应。她虽心中疑惑,到底还是去了。”   庄青未不可置信道:“什么无害!你竟然骗她!”   周怀素摇头道:“不,我没有骗她,那‘药’真是无毒的。只不过是寻常的糖粉罢了。”   “那怎么……”   周怀素道:“那断肠草的汁液是我亲自倒入桂花糕中的,并不曾假手于人。”   “这……那你又何必……这究竟是为什么?”   “须知每样食物在宫婢端上来之后都由小皇子贴身宫婢以身试毒,那些试毒的宫婢虽懈怠惯了,并不曾一一试验,可我不能冒这个风险,若是碰巧有宫婢试吃那盘桂花糕,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庄青未道:“什么功亏一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只想嫁祸给段尧欢么?难道还真的想毒死小皇子,你疯啦!”   “不,小皇子若死了,圣上必然伤心难过,我又怎么舍得她如此呢?我不过是想趁机毒死那头白狗儿罢了,呵,小皇子告诉我,圣上给那头白狗儿取名‘欢欢’,什么‘欢欢’,不过是因段尧欢名字中带有一个‘欢’字罢了,我因此嫉恨它的名字,觉得这个‘欢’字颇为刺眼,所以便顺势将它除了。”又道:“再者,欢欢一死,才会让圣上真切感受到小皇子曾经置于何种险境,才能真正触动到她。若是桂花糕中的毒一早便被试出来,那多没意思。”   庄青未皱眉道:“可万一小皇子执意要吃桂花糕,你拦也拦不住呢?”眸光一转:“莫非你事先给他服下了长生花?”   周怀素闻言点头道:“不错,今日我进宫之前,命人将几乎一整株长生花做进糕点中,自己则只服下了剩下的一小瓣花瓣,然后再将这些糕点带进了宫。小皇子最喜新鲜,见到这些糕点如何不喜?一口气便吃完了,自然不会再有胃口吃稍后的桂花糕了——即便他后来在我下毒之后,又吃了桂花糕,因为事先服过解药的缘故,也是无碍。”   庄青未道:“原来如此。”听周怀素继续道:“果然小皇子对那盘桂花糕一口不动,反倒推给我吃,我便趁他们不备在桂花糕中下了毒。那断肠草汁液无色无味,旁人并不曾发觉,我下毒之后自己先吃了一块,便将余下的都给白狗儿吃了。不久白狗儿毒发身亡,小皇子大惊,宫婢见状急忙前去传唤太医。我因只食用了极少的解药,虽说性命无忧,却仍是有中毒症状,太医因此只诊断出我中毒不深,但所中之毒凶险异常,只恐晚来片刻我便会毙命,并无察觉我服过解药。”   庄青未皱眉道:“你何苦如此,难道只为自证清白?”   “做戏就要做全套,圣上疑心甚重,不如此,只怕难消戒备。”又道:“事发之后,圣上自然会将相干宫人拘禁起来,逐个排查,其中有嫌疑的,无非是御膳房以及端送桂花糕的宫人。而此时云韶定然得知消息,那桂花糕是她端送,她自然疑心那日我要她下的药是毒/药,她深知圣上手段,一定会畏罪自杀,在那种时刻,一旦自杀等于坐实了罪名。”   庄青未嗤笑道:“畏罪自杀?我看未必,她分明是为了保全你。不然她大可直接把你供出来,说是你教唆她下药,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毒/药。说不定圣上念她供出主犯反而从轻发落饶她一命,最不济的,她临死前也能拉一个垫背的!”   周怀素道:“确实,她既是畏罪自杀也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以她的性子,即便认定我别有居心,也会念及我的好处宁可自尽也要保全住我。我若不是深知她这点,又岂敢冒险为之?”   庄青未摇头道:“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你,你连人心也敢算计!”似哭似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除了金钱贿赂之外,第二种收买人心的方法么?”   周怀素看了他一眼,道:“我从头到尾既没骗她也没逼她,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只是我确实对不住她,她家早已无人了,不过她曾告诉我她父母姊妹葬在何处,以后每年清明,我都派人前去扫墓便是了。”   庄青未深吸一口气道:“那后来呢?后来你又是如何将这一切嫁祸给段尧欢的?”   周怀素道:“云韶死后,圣上定然会仔细调查她的身份,也就不会相信她是真正想要下毒谋害小皇子的凶手,一定会召见她同屋的宫婢雅乐问话。圣上对此事颇为重视,雅乐自然不敢欺瞒于她。云韶曾对我说雅乐是她在宫里最好的姐妹,我便与她道:‘既是如此,你也不好骗她,只管将你与我见面一事同她如实交代便好,只是切记不可暴露我的姓名身份。’她答应了。而我与云韶是在半个月前相识,见面大多是在下朝后,有时是在午间休息亦或午后,但从不曾在晚上。这些雅乐自然知道,她将这些告知圣上,圣上便会推测与云韶私会之人才是真正下毒的凶手,并且那人是个外臣,且可长时间逗留宫中,只是近半月来在晚上从不曾留宿,这么一来,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段尧欢。”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可是你也说了,这只是圣上的推测而已,既没有证据,想她也不敢妄下断言。”   “有,有证据。我方才说过,云韶曾给我画过一幅画像……”   庄青未大惊失色道:“你疯啦,怎么留下这样的证据!”   周怀素摇头道:“圣上一定很想知道与云韶私会的人是谁,而不出意外的话,那幅画最终肯定会被圣上发现。可圣上既已对我消除了戒备,又对段尧欢心存怀疑,你认为当他看到那幅画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呢?”   “你……”庄青未想起一事,恍然道:“是了,那幅画我是见过的……原来那幅画像上的人不是段太傅,是……是你!”   周怀素点头笑道:“是,我与段尧欢长相十分相似,除非真人,否则但凭画像难以分辨,可圣上先入为主,却是认定了那画像上的人是段尧欢。”   庄青未跌坐在椅子上,目光虚浮道:“怀素,你这样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你不累么?”   “累,怎么不累,可是不如此,我便得不到我想要的。”   庄青未转头看他,忽然摇头笑道:“我从前便同你说过,如果圣上的心不在你身上,你再如何费尽心机,到头来也只能是枉然——你是比我先出宫的罢?你知不知道,我出宫的时候,圣上已经下令全面封锁消息,只把真凶推给云韶,丝毫不提段尧欢,她对他包庇到这等地步,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收手罢,怀素,若是圣上有一天知道这些事都是你做的,你绝对没有段尧欢这样的好运气。”   周怀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圣上会这样做,我一点也不意外,所谓水滴穿石,我倒要看看她能对段尧欢包容到何种地步,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 第61章 遇刺   往后几个月内风平浪静, 并无事端发生,宋卿鸾一根紧绷的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眼看又到了宋折卿的忌日,段尧欢上回既已答应前去祭拜, 自然没有食言的道理,这日便与宋卿鸾等人一道去了。   不料出发前一日周怀素前来同她商议, 说是近来陵园附近三水镇一带流寇作乱, 想宋卿鸾带他同去, 并派一支禁军给他,好保证其安危。   流寇一事宋卿鸾也有所耳闻, 加上宋承瑾上回因风寒之故没陪她一同前往,宋卿鸾此番有意带他同去,上回投毒之事她至今心有余悸,是以本就打算随行带一支禁军, 只是原本她考虑领军之人是风影, 并未想到周怀素, 可此番他既然提了,她便也顺势答应了。只是仍带了风影前往, 雪影想要跟随,她便也准了。   这日是个阴天,虽有些闷人, 但好在不下雨,倒也不算太坏。他们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路上并未见什么异样,直至到了距皇陵三里处,仍是不见丝毫风吹草动。宋卿鸾放下心来, 未免觉得自己太过谨慎,心想:那些流寇,纵使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又想道宋折卿向来喜静,最恨被生人打扰,便下令让禁军驻扎在此处,打算自己带了宋承瑾、段尧欢、雪影、风影四人前去祭拜。不料段尧欢忽感身子不适,说是浑身无力,恐怕不能前往。宋卿鸾冷哼一声,只道他出尔反尔,临时变卦。心道:他若是不想去,我强迫他也没意思。便随他去了。谁知宋承瑾此时也又哭又闹起来,说是浑身难受,不想动弹,非要留在原地,宋卿鸾无法,便也只能将他留下,并命周怀素好生照料。让风影、雪影随同自己一道前往。   他三人到了墓地,依次祭拜宋折卿,祭拜完毕刚要返回时,忽然从附近树林蹿出一大批黑衣人,举刀便向他三人砍来。宋卿鸾大惊,心道他们一上来就举刀劈人,怕不是流寇强夺钱财那么简单,一时心慌不已。等到反应过来,已被雪影护在身后,听得风影大声喊道:“小师弟,保护圣上先走!”   那些黑衣人武功不弱,人数又多,风影心中毫无胜算,便只得教雪影先护了宋卿鸾离开。他二人欲折返寻得禁军救驾,无奈禁军远在三里之外,只怕到时还没见到禁军,便已教黑衣人追上了。宋卿鸾踌躇之间,忽感掌心一片黏腻,低头一看,只见雪影腹部好长一道口子,一时又急又忧,心乱如麻,只得扶他躲进了一旁林中。   等进了林中,宋卿鸾扶他靠到了林石后边,见他面色惨白,全无血色,担忧道:“雪影,你怎么样?”她不懂包扎,随便扯了块布缠住了他的伤口,看着他血越流越多,只能空自着急。   雪影虚弱笑道:“我没事,圣上不必担心。”喘息道:“只怕师哥抵挡不了多久,圣上,你先走罢,沿树林往前走上三里,再右折出去就是了,只是林中杂草丛生,有些还带了刺,路不好走,你需得小心……”忽然听见动静,隐约是人拨开草丛进入林中,他耳力极好,自信不会听错,这时便慌忙道:“他们怕是来了,圣上你快走,等他们再进来一些,我朝反方向引他们离开,你便趁机一直向前走!”   宋卿鸾大感震惊,脱口道:“你疯了!我是走了,那到时你如何脱身!”   雪影摇头道:“不用管我,我受了重伤,你带着我只会拖累你自己……再说我看他们不像是寻常流寇,倒像是想取圣上性命,多半是哪个乱臣贼子派来的,既是冲圣上来的,想必不会与我为难。”   宋卿鸾斥道:“胡说!你从前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这世上除了我和你师哥,又有哪个还会容你?他们既是贼子派来的,那便与朝廷有干系,想必都听说过你的事迹,焉能放你活命!”执意扶起他道:“要走一起走!”   雪影苦苦劝道:“圣上不必管我了,若是他们追上来,我们一个也别想活!”   宋卿鸾执意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扶起他向前走去,见他满脸愁容,宽慰他道:“没事,虽说与你死在一起仍有些遗憾,但也不算太坏。”耳边却听雪影梦呓般地道:“公主,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曾对我说过,长大后一定要嫁给我,教我万不能娶旁的女子?”   宋卿鸾走得吃力,听了这话却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倒还有闲心说笑?”   雪影微微苦笑,并不言语,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音,隐约是有人在喊圣上,喜道:“圣上,禁军赶来了!”却见周怀素赫然闯入林中,望着她欣喜道:“圣上,终于找到你了。”宋卿鸾见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终于有救了”,而是“若跟他死在一块儿,那才算是倒了血霉呢!”思及此忙问道:“禁军在外面么?那些黑衣人怎么样了?”   周怀素答道:“禁军就在外面,那些黑衣人都已经死了。”等走到外面的时候,才发现还留了一个活口,口中被塞了布条,风影受了重伤,但仍支撑得住,见到宋卿鸾后,便指着那唯一活口与她道:“他方才想要咬舌自尽,所幸发现的早,被我给制止了。”   宋卿鸾大喜:“好得很,带他回去好生拷问,一定要问出幕后主使,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想要朕的性命!”吩咐下去给风影、雪影包扎伤口。而后才想起不见宋承瑾与段尧欢,忙向周怀素问道:“太傅和承瑾呢?他们没事罢?”   周怀素道:“他们一切安好。我见圣上迟迟不归,担心圣上安危,便独自前往陵墓,及至近前果然听到打斗动静,连忙回去搬了禁军,段太傅与小皇子身子不适,我便留他们在原处等候,圣上回去便可见到他们了。”   宋卿鸾闻言松了口气道:“那便好。”却又隐隐有些不安,当即与他们起身返回,可到了那处并不见宋承瑾,只段尧欢一人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宋卿鸾大惊,因怕段尧欢有所闪失,忙跪下身去搂了他摇晃道:“太傅,太傅,你没事罢?快醒醒!”见段尧欢缓缓醒转,才松懈下来道:“太傅,你吓死我了!”又问道:“承瑾呢?”   段尧欢揉了揉额角,茫然道:“小皇子?”忽的惊醒过来:“不好,小皇子被一群人劫走了!”   宋卿鸾心下一凉,瘫倒在地道:“什么……承瑾,承瑾被劫走了……”目光慢慢转向段尧欢,看着他道:“我以为,太傅武艺超群,定会护承瑾周全。”   段尧欢此刻也懊恼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才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轻易便教他们给打昏了。”动了动手臂道:“现在倒恢复过来了。”   宋卿鸾仍是这般望着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道:“呵,是么?”站起身来吩咐道:“他们不会走得太远,给朕找,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小皇子给朕找出来!”   可惜这般接连搜索了三天,仍是无果。   这三日里,宋卿鸾变着法地折磨那个唯一的活口,诸般刑法都用上了,只还吊着一口气。问是谁派来的,只说无人指使;问及为何劫走宋承瑾,并不回答。倒是问到宋承瑾此刻在何处时,冷笑答道:“阴曹地府。”说完趁机又要咬舌。宋卿鸾眼疾手快,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颚:“想死,没那么容易。”思及他方才所言,不免又是大怒:“什么阴曹地府?敢这样糊弄过我!你们若是想取他性命,怎么不当时一刀杀了他!反而将他劫走!分明是另有所图!”那人冷笑道:“这个道理,美人儿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一刀杀了他,岂不是太便宜了?”宋卿鸾“啊”地一声,举起鞭子狠狠抽打,直将他抽昏过去,又泼了盐水将他激醒,再问话时,却是一句都不肯说了。   拷问一时陷入僵局,宋卿鸾惶惶不可终日,只盼宋承瑾能够平安无事。   却是在第五日上头迎来了噩耗。底下人来报,说是在陵城河下流打捞起一具男童尸体,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身量体形都像极了宋承瑾,并且身上正是宋承瑾那日到往皇陵所着衣衫,连配饰亦无二致,恐正是宋承瑾。   陵城河是皇陵那带一座悬崖底下的河流,因此底下人分析,宋承瑾大约是从悬崖坠下,顺着水势被冲往下流的。   他们后面说了什么,宋卿鸾全没听见,只发抖着问道:“什么叫做‘恐正是’,是便是,不是便不是,难道你们没见过承瑾?”等遥遥望见那具男童尸体时才知道,原来他已没有面目可辨。大约是被水下的岩石所伤,他脸部血肉模糊,加之河水浸泡,肿胀不堪,已是面目全非了。   宋卿鸾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冀,走近身旁,颤巍巍地撸起他的袖子,赫然见到手肘处一块菱形朱砂胎记,这一眼望去,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宋卿鸾当即呕出一口血来,溅到他的湿衣上,霎时泅开一朵血花,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刺眼。   恍恍惚惚回到宫中,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给承瑾报仇!却已是心力交瘁,风影伤势恢复得极快,宋卿鸾遂便他继续拷问那人,一定要揪出凶手。风影看她神情,试探问道:“圣上心中莫不是已有人选?”宋卿鸾苦笑道:“是。不然你以为怎么偏偏那么凑巧,承瑾和他同时身子不适;紧要关头,他却又顿失力道?可到底,我还是不想相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风影沉吟片刻道:“那圣上可有法子试探?”   “有。”宋卿鸾缓缓闭上眸子:“我要你假装劫狱,放走那人,让他自行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十点半准时更新~ 第62章 下毒   周府内, 周怀素面色凝重,拿开灯罩将看罢的纸条缓缓伸入灯内黄亮处,任由烛火将它舔食殆尽了。庄青未在一旁看着, 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周怀素皱眉道:“牢中的死士被人劫狱了。”   “死士?什么死士?”   “就是那个皇陵行刺被抓的刺客。”   庄青未皱眉道:“那个刺客,你怎么称他为死士?”一时反应过来, 已不知是怒是忧:“果然, 皇陵遇刺, 小皇子之死,又和你脱不了不干系!”   “小皇子没死。”   “什么, 那怎么……”   周怀素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牢房戒备森严,圣上又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日夜拷问,又怎么会让人轻易把他劫走?何况他是我派去的, 我都未曾想过营救, 别人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其中肯定有诈。八成是圣上故意放他离开, 想借他揪出幕后之人。”   庄青未忧心道:“那怎么办?他会不会前来找你?”   周怀素摇头道:“不会,他被圣上百般折磨, 即便侥幸逃出,怕也只剩一口气。他如今撑着一口气不散,不过是凭着心中一股意念, 想在临终前见到心爱之人,又怎么会前来找我呢?”当下提笔书了两行字,召来信鸽,将纸条绑在它脚下, 趁着夜色放飞了。   庄青未望着那只信鸽,见它倏地一下隐入浓墨般的夜色中,问道:“你这是……”   周怀素道:“通知风轻逐,叫他带信给那名死士——当晚翻墙入段王府,然后立即自尽,否则他心爱之人性命不保。”看他一眼道:“风轻逐轻功快如阵风,由他带信,方能不被人察觉。”   “心爱之人性命不保?你拿他至爱性命威胁,就只为了嫁祸段尧欢?”   周怀素道:“所谓死士,顾名思义,便是必死之人。他那时没有死在皇陵,已是违背我们当初的约定,我如今不过是给他个机会将功赎罪罢了。左右他也活不了了,为什么不在临死前最后为我所用一次?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而我,还是会遵守我们当初的约定,替他医治他身患绝症的妻子。”   “你替她医治?可你,你又不懂医术?”   周怀素闻言笑道:“我不会,可你会呀。他妻子中的正是金环赤练蛇的蛇毒,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人能解,这个他只要去京城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同他说,你什么事都听我的,只要我让你帮他妻子解毒,你就一定会解;反之,就是神仙也难救。他不敢拿他妻子性命做赌注,自然便答应为我做事了。”又道:“青未,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又怎么会不肯呢?”   庄青未闻言苦笑道:“人我自然会救,可我不要造什么七级浮屠,我只盼能减轻你一人的罪过。”只要能用七级浮屠换你一世平安即可。   周怀素闻言微笑不语,听庄青未在一旁问道:“那其他几个死士呢?难道他们每个人的妻子都中了金环赤练蛇的蛇毒?”   周怀素笑道:“自然没有那么巧的事。其他几个,有的是亡命之徒,只想求一笔能够安顿他家人后半生的银钱;有的是碌碌无为之辈,空有一身武艺,却无所作为,心存侥幸,妄想在皇陵行刺后能顺利逃脱,借此求得一笔泼天富贵;有的是中了仇家暗算,时日无多之人,他们同第一种人一样,也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后半生的钱财无忧。他们虽各有各的理由,但却有两个共同点。一是皆身怀武艺,且武功不弱;二是在这世上皆有牵绊之人,换言之,就是有软肋,能够为我所用。”   “你找这些人想必也要花费不少时间罢?你早就计划好的?”   周怀素道:“是。我此前花费了那么多心血,就是为了今日给段尧欢致命的一击。早在先前,我从圣上口中得知她今年将带小皇子与段尧欢一道去皇陵拜祭三皇子时,我便有了打算,正好那时三水镇一带有流寇作乱,我便借此制定了整个计划。我先以皇陵附近一带流寇出没为名请求带领禁军随行,同行时因路途遥远,一行人少不得要饮水,我以顺带帮小皇子与段太傅送水为由,从随侍太监中讨来了水囊,并借机在宋承瑾与段尧欢水中下了软筋散——便是上回风轻逐给我的玩意儿。因这软筋散无色无味,且中毒之后并无痛感,只能让人浑身无力,故鲜少被人发觉。他二人既中了此毒,必定无法再继续前行,只能留下歇息。而我在圣上心中不过一个外人,她又恐惊扰三皇子安眠,因此势必只会带两名影卫随行。等他们祭拜完毕,死士就会现身假意行刺他们,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带兵进入陵园,而把身子不适的宋、段二人留下。那批死士见我赶到,便会趁机逃脱,但禁军之多,想要顺利逃走谈何容易,少不得被他们一网打尽。这时他们该咬破藏在舌下的毒/药服毒自尽了——那个活下来的死士大约是丢了毒/药,来不及自尽,这才教风影他们拿住的。而与此同时,我安排的另一批人便会趁这段时间袭击宋,段二人,并劫走宋承瑾,藏于我事先吩咐的地室。至此,当日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庄青未道:“原来你只把小皇子藏起来了,那陵城河里打捞上来的那具男童尸体……”   “那不过是我早先寻好的一具与小皇子体型相像的男尸而已。先前我将他冷冻在冰窖里,五日前取出,换上小皇子的衣服配饰,并用利石刮烂他的面貌,再在他手臂上伪造一个菱形朱砂胎记——我早前在他沐浴时暗自观察过,发现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那一处明显记号。再将他从悬崖上扔入陵城河——五日的浸泡,足以将他本就模糊不清的容貌变得更加难以辨认。”   庄青未道:“原来如此,你如此嫁祸,加上此前种种,圣上不可能不怀疑段尧欢。你想借刀杀人,借圣上之手除去段尧欢?”   周怀素笑道:“青未,你本末倒置了,我是想除去段尧欢不错,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圣上能够亲手杀了他,这才是关键所在。”   此时天色将明,夜色渐渐褪去,正是东方破晓时分。宋卿鸾在殿内来回踱步,心内焦躁不安,忽然殿门“呀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她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盯着来人问道:“风影,怎么样了?”   风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答道:“属下一路跟踪那人,发现……发现他进了段王府。我继续留守在原处观望,见片刻之后王府的下人拖着那人的尸体去山上葬了。”   宋卿鸾闻言踉跄地退了两步,忽然癫狂笑道:“好,好的很呐,杀人灭口,做的果然干净。”说着狠狠攥紧了拳头,阴狠道:“这是你逼我的。”次日晚间便下了旨,宣段尧欢进宫面圣。   段尧欢得知宋承瑾被杀的消息,只觉悲痛无望。   悲痛者,师生情谊也。无望者,其与宋卿鸾远离朝堂,厮守终身之日愈远矣。   自然只能借酒消愁。   这日他接了圣旨,欣喜之下正要进宫,却被摇蕙拦下道:“王爷等等,圣上这个时候派人召你进宫,恐怕来者不善,只怕是场鸿门宴。”又道:“王爷难道不记得吴广义了?”   段尧欢先时沉浸在与宋卿鸾见面的喜悦中,此时冷静下来,也不由得生疑,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圣上怀疑是我派人杀了小皇子,召我进宫是为了伺机杀我替小皇子报仇?”   “圣上生性多疑,不得不防。况且当日之事的确是王爷嫌疑最大,偏王爷又无法解释,免不了惹来圣上猜疑。”   段尧欢叹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正是这样想。可圣上下旨召我进宫,我总不能抗旨不遵,少不得要进宫一趟。届时我自会跟她解释清楚,你无需担心。”   摇蕙闻言皱眉道:“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又道:“只是吴广义身手不凡,力大无穷,当日却在宫中一夜暴毙,且神鬼不觉,极有可能是被圣上暗算,在酒水茶饮中下了毒,中毒而死。”叮嘱他道:“有吴广义的前车之鉴,王爷切记此番进宫不能妄动宫中酒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只要王爷不遭暗算,想必圣上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惹出动静。”   段尧欢闻言神色复杂,终于点头应了。   进宫之后,果然看到宋卿鸾摆了一桌酒水,见他来了,嫣然笑道:“太傅。”等段尧欢在她对面落座后,又看着他眼前的杯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道:“上回太傅敬了我一杯长生酒,还说了一些美好祝词,彼时我却没有收受,回想起来,很是过意不去,今日特意请太傅过来喝酒赔罪。”她说话时眉梢眼角俱是妩媚笑意,唇畔梨涡若隐若现,眼波流转,极是传情。此时桌上摆着两盏烛台,其上蜡烛兀自燃地正盛,火光笼罩在她的脸上,烛火摇曳间,动荡出一段惊心动魄的艳色。段尧欢定了定心神,思及宋承瑾尸骨未寒,而宋卿鸾面上不见丝毫悲戚,只觉当下情景诡异非常,想起临走前摇蕙劝诫,此时不由得全信了,一时痛难自抑,索性就想接过喝了,但到底心有不甘,只能强装无事道:“我近来染了风寒,大夫嘱咐不宜饮酒,怕是要扫圣上雅兴了。”见宋卿鸾微蹙了眉尖,略显失望道:“这样啊,那就不勉强太傅了。”转而又笑道:“那不如以茶代酒?”   段尧欢不禁面露难色:“这……”   宋卿鸾心下了然,暗暗冷笑一声,抬眼朝小全子使了个眼色。   小全子会意,立即出言提醒道:“圣上,您今日的药还没喝呢。”说着传来宫婢端上药碗,宋卿鸾抬眼瞧见那药汁漆黑,不由皱眉道:“看着便苦,朕喝不下。”果然见段尧欢接过药碗,来到她身旁俯身劝道:“药怎么能不喝?圣上该懂事了。”   宋卿鸾伸手搂住段尧欢脖颈,撒痴道:“可是真的很苦。”   段尧欢便笑道:“那我陪你一起吃苦,先喝上一口,余下的再由你来喝,好不好?”   宋卿鸾缠绵地吻住他的嘴唇,分开时带了点难舍难分的留恋,慢慢地道:“好。”   段尧欢于是舀起一勺汤药送入口中喝了,果然很苦,却也并非难以忍受。笑着将药碗递给宋卿鸾,他正要哄她喝下时,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下子跌倒在地,连药碗碎地发出的清脆声响也变得模糊起来。却分明看见宋卿鸾淡定自若地拿起对面酒盏慢慢地喝了,转过头来对他温柔笑道:“这酒没毒,药才有毒呢,我的傻太傅。”   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努力看清眼前人的容貌,艰难地扯出一个笑道:“圣上……果然了解我。”终于陷入无边黑暗。 第63章 留不住他   “是么?”宋卿鸾只是苦笑:“我怎么觉得, 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呢。”   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段尧欢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头昏脑涨, 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随后才看清自己被铁链立着锁在一个刑架上,手脚俱缚其上, 稍一挣扎, 便带动铁链碰撞发出声响, 只无法挣脱。   宋卿鸾坐在他前方一把太师椅上,听闻动静, 略一抬眼,将手中茶盏递给立在一旁的随侍,挑眉道:“太傅醒了?”   段尧欢皱眉道:“圣上这是何意?”   宋卿鸾不紧不慢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想当面请教太傅, 可又怕你不配合, 所以, 只好暂时委屈太傅了。”倏地起身逼近他道道:“我问你,承瑾是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段尧欢深看了她一眼:“如果我说不是, 你会信么?”   宋卿鸾闻言当场变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狡辩!”猛地退开几步,对一旁狱卒抬手道:“给朕好好问他!”   那狱卒躬身领命道:“是。”起身走向段尧欢,皮笑肉不笑道:“我说段太傅, 您还是老实交待了罢,省的吃苦头。”   “……滚。”   那狱卒闻言磨了磨牙,未免觉得脸上无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恶狠狠道:“那就别怪小的了。”说着抄起手中鞭子,狠命朝他挥去,鞭子落下的同时,他身上衣帛瞬时裂开了口子,隐隐露出里头玉白肌肤,却又转瞬染上暗红伤痕。   宋卿鸾看的心头一跳,还没等那第二鞭落下,便快步上前从狱卒手中夺回鞭子,反身抽到他身上,怒道:“混账!朕让你好好问他,何时教你动手了!”又踢了他一脚:“还不赶快去找太医?滚!”   那狱卒一时摸不着头脑,大感冤枉,却又苦于无从伸冤,只得赶忙走了。   狱卒走后,宋卿鸾踌躇上前,小心碰了下他的伤口,听他倒抽一口气,慌忙拿开,愧疚道:“疼么?”   段尧欢笑着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   片刻后太医来了,动手替段尧欢仔细涂了药,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宋卿鸾则命人解了他的束缚,将他送进天牢休息,也不再命人审问,只在离去时看了他一眼道:“你当真不肯如实招了?要知道,这里虽说是天牢,可起码朕在这儿。若是将你送去大理寺,他们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只怕滋味不会好受。”   段尧欢却道:“多谢圣上关心,只是从没做过的事,实在无从招起。”   宋卿鸾闻言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掉头走了。到底放心不下,临走时又再三叮嘱狱卒道:“好生照料,切忌动刑,若他有什么闪失,你们也得陪葬。”却又痛恨自己不忍下手,一时备受煎熬。   她暗地里囚禁段尧欢,明面上只说他身体抱恙,留在宫中养病,众臣只当他被宋卿鸾折腾地狠了,下不来床,竟彼此心照不宣,无一人怀疑,这其中自是不包括周怀素。   宋承瑾下葬那日,宋卿鸾一个人在朝露殿喝的大醉,半醒半醉间,只觉人生分外绝望,浑浑噩噩间跑去天牢见了段尧欢。   彼时段尧欢正靠在床边翻书—— 因宋卿鸾一句“好生照料”,那几个狱卒一改往日的刻薄态度,对段尧欢关怀备至,不说将他所居牢室布置的如同上好客栈一般,便是连藏书笔墨也是一应俱全,唯恐段尧欢在里头长日无聊,等回头在宋卿鸾面前告状一句“怠慢”,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段尧欢将手中一本策论文集继续往后翻了一页,忽觉灯光晦暗,便起身去案边拔亮了油灯,岂料这灯火刚一往上窜,牢门也被人解开锁链,砰地一声从外面推开。宋卿鸾此时酒已醒了大半,眼光扫过床上的几本藏书,回到段尧欢脸上,“啧”了一声道:“看来太傅在这很惬意嘛。”慢慢走近了他,神情痛苦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啊。你当初,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卿鸾,你喝酒了?”   “我问你为什么!”   段尧欢强行将她搂在怀里,叹息道:“你还是不信我么?我们在一处五年了,难道五年的情意也打消不了你对我的猜忌么?”   段尧欢的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宋卿鸾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个耳光,难堪至极:“是啊,五年,这五年来你把我骗的团团转,我被你当做猴子一样耍,你应该很得意罢?”   “卿鸾,你在说什么?”   “别再演戏了,我受够了!诛其兄,助其妹,偷龙转凤,李代桃僵,段王爷,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宋卿鸾看着他道:“我问你,我三哥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段尧欢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我……”   宋卿鸾讥讽笑道:“怎么?说不出话来了?是心里有鬼罢?”顿了顿,道:“那我帮你说,当日齐王叛乱,你带兵进宫勤王。彼时你不倾尽兵力前去救援幼主,却不惜兵分两路赶来救我,不就是为了借齐王之手杀我三哥,进而扶持我登基上位,好方便你日后把持朝政,把我当做傀儡么?可怜我三哥……竟被那帮畜生凄凌至死!”   段尧欢极力分辨道:“不,我当日之所以兵分两路,不是为了什么借刀杀人,而是……”   “而是为了救我,是么?”宋卿鸾哈哈大笑道:“段王爷,段太傅,这样的谎话连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你又何必讲出来自取其辱呢?我问你,你为什么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什么不惜违抗我母后临终前的懿旨也要救我,难道……只是因为喜欢我,所以舍不得我死?”   段尧欢一时怔住:“我……没错,我喜欢你。”   “哦?是哪种喜欢呢?从前那些围在我身边的世族纨绔,他们个个都说喜欢我,你说的,是这种‘喜欢’么?”   段尧欢脸色惨白,突然发出一声落败似的惨笑:“既是如此……我再无话可说。”转身靠坐在床上,垂了眼帘黯淡道:“圣上请回罢。”   回去后,周怀素却早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见是宋卿鸾来了,起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圣上这是,去探望段太傅了?”   宋卿鸾冷冷看他一眼:“朕的事,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操心罢?”在他身旁落座,淡淡道:“不知周相进宫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看望圣上的。”见她瞪了眼,好笑道:“是来为圣上解忧的。”   宋卿鸾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别老卖关子!”   周怀素听了这话也不恼,无谓地笑了笑道:“段太傅的事,别个可能不知,我因了解圣上,却是最清楚不过的。圣上对外宣称段太傅在宫中养病,或许可以瞒个十天半个月的,可是能瞒的了一辈子么?如果让段尧欢的亲信知道他被圣上囚禁在宫中,圣上以为,他们会如何呢?圣上莫不是忘了段尧欢手底下的那些个亲兵?”   宋卿鸾苦恼道:“这些朕岂会不知,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   “眼下圣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呢,是夺了段尧欢的兵权,再把他杀了;二呢,是夺了他的兵权之后,放他一条生路,却是要把他永远驱逐出京,再无返京之日。”   宋卿鸾听了只觉心如刀割:“为什么,为什么……”   周怀素笑道:“难道圣上还想把他永远囚禁在宫中?你既已同他挑明了,还能指望他同金丝雀一样乖乖呆在牢笼中么?只怕依段太傅的性子,宁可自尽也不愿如此罢。圣上不如索性杀了他。”   宋卿鸾缓缓闭上双眼,叹息道:“朕……知道了。”   周怀素离去之后,宋卿鸾又大醉了一场,迷迷糊糊正欲睡去,小全子却一惊一乍地跑过来道:“圣上,圣上,不好了!”   宋卿鸾捏了捏眉心,勉强问话道:“出什么事了?”   “是,是段太傅送的那只白玉金顶鸟,奴才方才去给它喂食,见它一动不动,已经是死了!”   宋卿鸾一个激灵,抓着小全子问道:“死了?好端端地怎么会死了?”   小全子道:“它早前就经常乱抓、乱啄笼条,妄图从笼子里面飞出。奴才见它力气实在是大,所以每隔几天就加固牢笼,防止它逃出。想来它见牢笼始终不破,终于心生无望,故而拿头撞笼,竟活活撞死在笼条上!”   宋卿鸾闻言呆愣地出了一会神,忽然咳嗽起来,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小全子见状大惊,忙扶了宋卿鸾道:“圣上,圣上这是怎么了?都怪我多嘴!”见宋卿鸾慢慢笑了起来,鲜血染红了一排编贝牙齿,慢慢从缝隙中渗出,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喃喃道:“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他……”   宋卿鸾一夜无眠,次日下朝后便立即赶去见了段尧欢。   段尧欢神色恹恹地靠在床上,见是宋卿鸾来了,似是笑了一下:“卿鸾。”   宋卿鸾强自镇定,慢慢地走过去坐下,看着他道:“你怎么了?瞧着不太好,是他们对你不好么?”   段尧欢无力笑道:“不是,只是心里头不快活。”   宋卿鸾闻言沉默,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不必如此,我很快就会放你出去。”   段尧欢欣喜道:“你肯信我了么?”   宋卿鸾苦笑道:“我真是没用,事到如今,我还是下不了手杀你,哪怕你间接害死三哥,哪怕你杀了承瑾,可我还是下不了手。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得意?”又道:“我本来打算关你一辈子,教你生不如死,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左右我是没脸再见三哥和承瑾了,天大的报应也都由我来承担,我可以放了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64章 合作   段尧欢唇边的笑意一点点褪去:“什么条件?”   宋卿鸾看着他:“我要你交出兵符, 再写一封信告知你的部下,就说你打算辞官归隐,将手上的兵权全权过渡给我。”   段尧欢闻言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五年了, 五年了,你终于还是厌弃我了, 所以想借机夺了我的兵权, 再把我一脚踢开?宋卿鸾, 这五年来,你对我没有半点情意吧?只不过是忌惮我手上的兵权, 所以对我一忍再忍,周怀素出现后,你就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在一起,这才对我忍无可忍了吧?你心里既是这么想, 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又何必给我扣上谋反弑主, 残杀幼主这样的大帽子!”   宋卿鸾怒极反笑:“我厌弃踢开你!你倒会倒打一耙,你这些年对我虚情假意惯了, 连演戏也驾轻就熟!我却没甚功夫在这同你做戏!我只问你一句,我方才说的条件,你应是不应!”   段尧欢慢慢收了笑意, 玩味道:“好啊,看来我无论怎么做你都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了,我可以答应你的这个条件,不过, 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段尧欢搂了她的腰,一把将她勾带过来,呼吸密密麻麻与她的交缠在一处:“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要你真真正正地嫁给我,做我段尧欢的妻子。再不去见什么劳什子周怀素,还有那个雪影,我早就受够了!我从前对你千依百顺,万般迁就,只道付出一颗真心总会有所回报,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徒劳。既然如此,我即便得不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人,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宋卿鸾一把推开他,冷笑道:“到了此时此刻你还要演戏,你明知我根本不会跟你走!承瑾已经死了,我走了宋家的江山怎么办?这个天下怎么办!你要是真的想跟我一同归隐,当初根本不会杀了承瑾!现在又来假惺惺地说这种话,分明是笃定我不能答应你这个条件!”猛地吸了一口气道:“段尧欢我告诉你,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这么说,圣上是不愿了?”段尧欢嗤笑一声,慢慢闭上眼睛:“既然如此,就请圣上杀了我吧。”   宋卿鸾只觉自己快被他逼疯了:“你以为我不敢么!”猛地上前掐住他的脖颈,双目血红,慢慢收紧道:“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索性我们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却在低头瞥见段尧的痛苦神情时,受惊一般,猛地松开了手,再没勇气回头看他,就这么落荒而逃了。   等回到朝露殿,周怀素果然又在殿内等候,见她来了,笑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圣上该是选了第二条路,怎么样?段太傅不同意?”   宋卿鸾阴沉道:“与不同意也没甚么区别。要他同意还得附加答应他一个条件,可这个条件……分明是有意刁难。”看了他一眼道:“他要我同他一道离开。”   周怀素闻言略一挑眉:“果真有意刁难……不过却也并非无计可施。”   “你有法子?”   周怀素但笑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但请圣上放心。”   这日午后,周怀素在王府西南转角口截住了摇蕙,望着她一展折扇,似笑非笑道:“摇蕙姑娘这般行色匆匆的,不知是要赶去哪儿?”   饶是摇蕙侍奉段尧欢多年,这乍一见他,也不禁有些失神,险些便要错认,许久才反应过来道:“这是……周丞相?”又疑惑道:“周相怎么知道我?”   周怀素收了折扇,一抵掌心道:“自是做足了功夫才敢来见姑娘的。唔,让我猜猜,段太傅整整三日不曾回府了,姑娘心急如焚,终于等无可等,这才想找王爷昔日旧部一同商量对策的罢?”   摇蕙闻言脸色微变,不动声色道:“那么周相此番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周怀素微微笑道:“姑娘莫急,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你家王爷报平安来的。”   摇蕙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破绽,急切问道:“你是说王爷没事?他此刻人在哪儿?他……他还好么?”问完方觉自己失态,略福了身子,道:“奴婢忧心我家王爷,言语中有不敬之处,还请周相恕罪。”   周怀素却毫不在意,依旧笑道:“姑娘忧主心切,我又岂会不知呢?姑娘放心,圣上并不想取段太傅性命,反倒有意放他辞官离京,从此不问朝事,去过那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只是……”   摇蕙一心盼望段尧欢能离京归隐,听了这话如何不喜?只是周怀素话锋一转,说道“只是”,她便不由得皱了眉,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圣上对段太傅心存疑虑,之所以甘冒风险,愿意‘放虎归山’,无非是对段太傅仍存情意;那么投桃报李,段太傅是否也该交出兵权,以示忠心呢?也正好借此打消圣上对他的顾虑。”   摇蕙沉吟片刻道:“小皇子之死王爷的确难释嫌疑,圣上心存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确实与我家王爷无关,圣上若愿真心放王爷离去,那么要因此收走王爷兵权也无可厚非。”   周怀素闻言一敲折扇道:“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段太傅非但不答应圣上的要求,反而以此胁迫圣上同他一起离京,全不顾大局,这岂非儿戏?”   摇蕙微一怔愣,良久才道:“是么,他真这样说……这倒的确是像他会说出来的话。”看向周怀素问道:“不知相爷要我做什么?”   周怀素笑道:“姑娘果真是个聪明人。那我便直说了,我想请姑娘去宫里劝劝段太傅,教他绝了那等异想天开的念头,乖乖交出兵权,届时圣上自然不会与他为难。”   “那我又如何相信王爷交出兵权之后,你们一定会放了他呢?”   “诶,姑娘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圣上么?所谓君无戏言,更何况圣上对段太傅用情之深,那是即便杀尽天下人也不会动他一根手指的,难道姑娘还要怀疑么?”   摇蕙闻言默然不语,许久才道:“即便真是如此……我怕也劝不动他,王爷对圣上执念之深,怕是已深入骨髓,要他离开圣上,无异于要他性命,又岂是我三言两语能够劝说得了的?”   周怀素道:“话虽如此,可此事也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更何况……难道姑娘就不想同你家王爷从此长相厮守么?只要姑娘按我说的去做,我必能教你如愿。”   摇蕙被说中心事,一时脸色微红,又听他说了后半句,心中竟隐隐生出期待:“什么?”   “姑娘见了王爷之后,不必提离京之事,只说圣上对其并非全无情意,如今关押之举,实为受小皇子之死刺激,疑虑难消,只消王爷此时交出兵权,圣上必然打消顾虑,与他冰释前嫌。反之,则再无转旋余地了。你这样说,他必会乖乖交出兵权。”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瓷瓶,交与她道:“你将此药兑入酒水中,等他交出兵符,写好示意部下过渡兵权的书信后,再想办法教他喝下,此药能令他昏睡足足一日,且无法诊出异样,便是太医来了,也只当寻常昏睡,等到他醒来后,你们早已在离京的路上,到时他就是想反悔也来不及,这岂不是正好成全了你?”又道:“未免以后多生事端,姑娘最好趁他昏睡之际废他武功,如此便可一劳永逸,教他永远离你不得。”   摇蕙伸手将瓷瓶接过了,慢慢地道:“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抬头看向他:“可我与相爷并无交情,相爷为何这般助我?”   周怀素笑道:“不过是顺便成全你而已。正所谓求而不得,求不得苦,求不得最苦,这样的苦楚,想必摇蕙姑娘应该与我感同身受罢?既如此,难道姑娘还不明白我这么做的用意么?”叹了口气道:“其实最好呢,是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不过一来,圣上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舍不得杀他,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二来么,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所谓的‘恨之入骨’不过是因妒生恨而已,可如今,却是没这个必要了,既是如此,我便放他一条生路,除非万不得已,不然谁想徒添杀孽呢?”见摇蕙狐疑地盯着手中的瓶子,好笑道:“放心,我既与你这样说了,难道还会给你毒/药不成?”   摇蕙闻言不免有些尴尬,讪讪收了瓶子,见他转身正要离去,忙从背后叫住了他,却并不续话,良久才苦笑问道:“她究竟有什么好?”   周怀素闻言身子一顿,而后才反应过来摇蕙话里的意思,淡淡笑道:“好处自然是有的,然而似乎坏处更多,不过无妨,终归我只喜欢她一个。”抬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今生缘尽   当天下午, 宋卿鸾便得到消息,说是段尧欢已交出兵符,但过渡兵权的书信却是迟迟未写。尽管如此, 宋卿鸾已是十分诧异了,问及周怀素, 他只淡笑道:“却不是我的功劳, 我只不过带摇蕙去宫里见了他一面, 又威胁他若不肯交出兵权,就把摇蕙杀了——这招果然奏效的很, 他立刻乖乖交出了兵符,只不过为防我们违背承诺,到时不肯放他二人自由离去,便执意不肯书写书信——不过这也无妨, 左右调兵遣将段尧欢本人与兵符缺一不可, 他既交了兵符, 便再无力谋反了,至于圣上不得兵权过渡书信, 顶多暂时不能将他手下兵力收为己用而已,时间一长,他们迟迟不见段尧欢, 焉有不归顺圣上之理?圣上不必过分忧心,当务之急,是快快送段尧欢离京才是,免得落人口舌, 说我们言而无信。”   宋卿鸾浑浑噩噩听了,只觉心腑抽搐般地疼,渐渐地却又麻木了:“哦,是么?早知这样简单,当初朕就应该立刻叫了摇蕙过来……朕知道了,明早,明早朕就放他离京,他总不会心急到连一夜也等不了了罢?”   周怀素笑道:“好,都依圣上,明早就明早。”   当晚宋卿鸾便起了高烧,无论如何也退不下,小全子请太医煎来了药,她却怎么也不肯喝,执意要去天牢看段尧欢,小全子无法,只得陪她去了。   到了牢房门口,远远地瞧见段尧欢已睡下了,宋卿鸾抓着牢栏看他,苦笑道:“他倒睡得好。”岂料一阵咳嗽后又是呕出一口鲜血,小全子忙扶着她哭道:“圣上,我们回去罢,您这咳血之症近来是愈发地严重了,您难道忘了庄大人说过的话?”   宋卿鸾却摇头道:“让我再看他一会……”   小全子抹了一把眼泪道:“咱们先回去,左右段太傅明日才走,咱们明早再来看他也不迟啊。”   宋卿鸾摇头道:“不,明日一别,今后可能都无法相见了,如今见一面便少一面了……”   “那,那您当初又何必答应放他走呢?”   “你不明白,从前我还可以骗自己,四年前的那场宫变,他到底还是派兵去救了三哥的,并非是一心想致他于死地。可是如今他杀了承瑾,我却是再也不能同他一起了……即便强行留下,也不过是互相折磨,不如索性放了他,给他一个解脱,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今晚到底是宋卿鸾最后一次见段尧欢,明日一早,段尧欢早早离京,她却昏迷不醒,至此今生缘尽。   段尧欢走后两日,宋卿鸾日日昏迷,周怀素便时时进宫看她,等到第三日的上头,他在进宫途中收到一封飞鸽书信,当即回了府备马扬尘而去,果然在城外一棵柳树前拦住了摇蕙。   摇蕙见了他显是吃了一惊,问道:“相爷如何会在此处?”   周怀素也不答话,径直跳下马背,扫了眼摇蕙手中拿着的书信,笑问道:“姑娘这是替你家王爷去给圣上送信?”   摇蕙下意识地把手上书信捏得更紧:“相爷如何得知?”   “若我没猜错,姑娘所要送的这封书信正是段太傅亲笔所书、将手中兵权过渡到圣上手下,示意部下的书信罢?”又笑道:“这可就奇怪了,王爷在牢里怎么都不肯写的书信,怎么反而在离京后巴巴地找姑娘送给圣上呢?”   摇蕙抿了抿唇道:“王爷自醒来后就一直不言不语,直到今早忽然写了这封信,要我亲手交给圣上,说是他不求与圣上共归山林,但求以此信明志,恳请圣上让他留在身边,哪怕,哪怕是关他一辈子。”   周怀素闻言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原来不到三天,他就这样服软了?我还当他多有骨气呢,他就这么离不得圣上,是没她活不下去了么?”又挑眉道:“姑娘不会真的去帮他送这封信罢?”   摇蕙偏过头去:“不然还能如何?”   周怀素道:“他既然还肯让你去送书信,就说明他并没有怀疑你,是么?”   摇蕙点头道:“他一直以为酒水里的迷药是圣上命人放的,他的一身武艺也是圣上教人废的,并不曾怀疑到我头上。”   周怀素闻言却是有些吃惊:“你真将他一身武艺尽数废了?”却又立刻掩饰好情绪,转而道:“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他既然这么相信你,你就谎称信已经送到,但圣上仍不肯见他,也不答应他的请求,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如此你才有机会同他天长地久,不然,我们前面的一番功夫岂不是全都白费?况且万一他回去后得知当日对他下药,废他武功的不是圣上而是你,你以为他还会像对圣上那样对你不计前嫌么,只怕是恨之入骨,从此再不愿见你了罢,姑娘可一定要想清楚。”   摇蕙将手中的信攥得死紧,忽然抬头看他道:“相爷怎么知晓我今日会进宫送信,特地来此拦我?莫不是随行仆从当中出了奸细?你几时收买了他们?”又摇头道:“不对,他们都是自小在王府长大,绝不可能对王爷生有二心……你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周怀素闻言笑道:“既然姑娘执意要问,那不如,替我去问问贵府上的绮兰姑娘,在下送她的玉簪,她用着可还称心?”   “你……”却又慢慢笑了:“绮兰可真是多事,倒让相爷白白跑这一趟——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王爷送这封信,掉头回京,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相爷说得对,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说着将手中书信慢慢撕了粉碎,往上一抛,纸屑在风中挣扎一阵后,终无力挣脱,死气沉沉地落到地上:“信我已经交给圣上过目了,可她执意不肯再见王爷,奴婢也没有办法。”   周怀素略一挑眉,唇边慢慢漾开笑意:“好。”   二月初,园中的几株红梅开得正好,但盛极必衰,宋卿鸾心想,只等春风吹过,便要走向衰败了。然而花谢有花,春风过后,园中又是一副姹紫嫣红的光景,人去却是无人。便等来年红梅再开,终归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有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雪影在假山后面远远看她,蹙了蹙眉,转头问小全子道:“圣上如今都是如此么?”   小全子叹气道:“自从段太傅走后,圣上就成了现在这个日子,鲜少开口说话,更不曾展露笑容,只日日来这树下,一站就是大半天。”   雪影沉吟片刻,蹙眉道:“这可怎么好?”略一忖度,终于走上前去,轻轻拉过宋卿鸾的手:“圣上?”   宋卿鸾回过神来,见来的是他,终于轻轻笑了笑:“小雪儿。”又问道:“你的伤都好了么?”   雪影笑道:“早就好了。”顿了顿,看她一眼道:“却不知,圣上心上的伤何时才能好?”   宋卿鸾闻言愣了一愣,并不答话。雪影见状只是叹气,想了又想,终于开口道:“其实……其实当初圣上让我去山庄养病,在那期间,我曾在集市走动,有一回见到了那个摇蕙,我因听说段尧欢的事便跟踪了她,得知他如今住址,圣上若当真放不下他,不妨前去一探?”   宋卿鸾闻言只是摇头:“不必了,见了又能如何?无可更改,不过徒添伤感罢了。”却又宽慰雪影道:“不过你这个消息也并非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此时不去见他,至少不会惊动他,若打草惊蛇,让他搬往别处,到时再要找他岂非大海捞针?只消在我断气之前再见他一面,便心满意足了。”   雪影气道:“圣上这是什么话,你一定能长命百岁,不不,是万岁才对,要我说,那个段尧欢一定死在你前面。”   宋卿鸾只摇头道:“雪影,你不明白。”看着他叹气道:“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在想,我走之后你怎么办,该寻哪个来护你?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几位师哥了。你须好好听他们的话,切勿再惹事端,以后多做善事,积点福报罢,千万别落得像我一样的下场。”   “圣上怎么还说这样的话,你是怎么样的下场?那我就要同你一样,你若死了,我也只当自己死了,随你一起去就是了。”   宋卿鸾嗔怪道:“傻话!”终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段尧欢走后,周怀素每日下朝后都会来朝露殿见宋卿鸾,寻了机会就要同她厮磨,她不厌其烦,却碍于他如今身份不好发作,想她从前多有对他不住的地方,如今种种,也只能一一忍了。   他见宋卿鸾终日郁郁寡欢,便提议道:“如今清明将至,外头风光正好,却又不至春寒料峭,正是外出踏春的好时机,圣上何不出去散散心呢?”   宋卿鸾待要反驳,却被他说得动了心,便点了点头道:“也好。”同意去离京不远的苍梧山游玩。 第66章 落入匪窝   宋卿鸾不愿太过招摇, 遂私服出巡,又带了风影、雪影一道,这主意既是周怀素提的, 他硬要跟去,宋卿鸾也没有不让的道理, 遂准了, 另带了几名随侍的仆从。   他们巳时出发, 一路上多有耽搁,等到了苍梧山脚下, 已是日暮十分,便借住在山下木屋一宿,等到明日再上山游玩。   农家大多养些鸡鸭之类,每天天还没亮, 公鸡就扯着嗓子开始打鸣, 他们一行人奔波一日, 原本是极累的,偏偏宋卿鸾向来浅眠, 这公鸡第一声啼叫,便将她吵醒了。   她不惯一人空躺在床上,便早早起了, 出去见一对村民夫妇也已然起身,正收拾东西准备赶去集市。宋卿鸾笑着同他们打了招呼,那对夫妇见她醒了,不敢怠慢贵客, 连忙叫醒女儿伺候她梳洗。那几名随侍仆从尚未起来,宋卿鸾不欲扰人好梦,正苦恼无人伺候,因此见了那女子出来,也没推辞。   梳洗间宋卿鸾同那女子攀谈,从她口中得知她今年年方十九,尚待自闺中,便笑道:“与我一般年纪呢,也该出嫁了罢?”   那女子看了宋卿鸾一眼,连忙低下了头,脸渐渐地红了,过了好一会道:“公子这般容貌,也不知由哪个仙子来配才不算辜负。”又小声问道:“不知公子有无婚配?”   宋卿鸾闻言摇了摇头,苦涩笑道:“不曾。我钟爱的那个人并不是真心爱我,被我揭穿后便离我而去了,怕是再不会回来。”一时忆起往事,茫茫然道:“其实我从前一直希望……希望有一天能穿上大红色的喜服,同他真真正正地成婚,只可惜,如今怕是再不能够了。”   那女子听了不免有些伤感,安慰她道:“公子不必伤心,像那等薄情寡义之人,公子趁早忘了便是。像公子这样重情重义的人,迟早会遇到自己的良人。”   宋卿鸾却摇头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固然不是我的良人,但除了他,无人再是。”   梳洗完毕,宋卿鸾没等他们醒来,便一个人上了山。   山路崎岖,宋卿鸾又向来吃不得苦,走了没多久,便停下歇息。抬眼望去,只见四周苍翠坏绕,远处云深雾重,满山葱郁的林木皆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朦胧之中,倒愈发显得苍翠欲滴。   这个时辰,山中时有鸟鸣,倒算不得很幽静,可贵的是远离喧嚣,心倒静了,却忽然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动静,像是走兽穿梭,宋卿鸾抬眼望去,只见一头白狐正拼力追赶一只兔子,那白狐身材瘦弱,脚上还受了伤,追逐间时有鲜血流出,行动颇为吃力。反观那兔子体型肥硕,逃得从容,像是笃定那瘦狐狸必然追它不上,正沾沾自喜。   宋卿鸾在前面看着,不免感慨“狐落平阳被兔欺”,忽然来了兴致,半跪着从靴中掏出一把匕首,拔开刀鞘,寒芒湛湛,正是从前段尧欢所赠。她屏息以待,只等那兔子从身旁蹿过,看准时机,猛地向前扑去,将匕首刺入它腹中,等到拔出匕首,兔子一身雪白皮毛已被鲜血染红,抽搐了几下,便断气了。   宋卿鸾扯了几片草叶将匕首上面血迹擦干,归刀入鞘,见那狐狸畏缩不前,笑着将兔子扔了过去:“好啦,喏,给你!”   那狐狸叼起兔子,看了宋卿鸾一眼,立即掉头跑了。   宋卿鸾见那狐狸隐入丛林深处,正欲起身,忽感颈部一阵剧痛,暗道不好,当即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被人绑了,宋卿鸾脖颈处仍隐隐作痛,勉强抬头看去,只见离门口不远处站着五六个人,看样子绝非善类。当中那个生的面阔口方,虎背熊腰;他旁边两个,一个尖嘴猴腮,皮肤蜡黄;另一个是只独眼龙,坏的那只用眼罩遮了,好的那只仍兀自射着精光,却是一脸诞笑。再边上两个生的一般贼眉鼠眼,像是一对兄弟。   那独眼龙见宋卿鸾醒了,连忙与那阔脸大汉道:“大哥,那小娘子醒了!”又转过头与宋卿鸾道:“哥哥我已经搜过身了,嘿,虽说没什么银钱,但小娘子腰上那块玉牌,手上那把匕首,可都是稀罕物,值不少钱哩!”说着便要走向宋卿鸾,一面搓着手,一面淫笑道:“却不知小娘子做啥扮成男人,莫不是怕太招摇了?只可惜到头来还不是落到哥几个手里,少不得得好好疼你一番!”却被那阔脸一把拉住道:“混账!说什么你!你好好看看,她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寻常女子?”   那独眼龙回头与阔脸笑道:“可不是,月里的嫦娥也不过如此!”   “糊涂!这深山野林的,哪有什么月上仙子,保不齐是哪个妖怪变得……对,就是狐狸精!老四劈晕她的时候不正好看到狐狸了吗!”   那独眼龙听了这话再看宋卿鸾,果然色胆消了一半,连忙退回阔脸身边,畏畏缩缩道:“大哥言之有理,是小弟糊涂了,嘿,说不定真是狐狸精。”却到底不甘心,撺掇蜡黄脸道:“老三,你平生不是最爱美人么,你上啊。去,去看看。”   那蜡黄脸闻言不住摇头,看了眼宋卿鸾道:“不对,要说这花魁头牌,我早些年在洛阳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可这小娘子她长成这样,实在……实在是在太邪门了,还是大哥说的对,我可不去。”   宋卿鸾听他们胡乱扯了一大通,别的没听明白,“狐狸精”三字倒是听得分明,这时便冷笑道:“好蠢的东西!我要是狐狸精,倒还能留你们在这胡说八道!”   这一句正如醍醐灌顶,将那几个山匪一下子浇醒了,那阔脸顿时眼放异光,盯着宋卿鸾,小心向前挪了几步:“你真不是狐狸精?”   宋卿鸾冷哼一声:“你才是狐狸精!”   “嘿,不是就好。”   宋卿鸾暗叹倒霉,心道,怎的落入山匪手中,如今之计,得想办法快点脱身,便与那阔脸道:“看样子你是这儿的头,我身上的玉牌匕首你们也见过了,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一般人,我府上有的是钱财,你们若能将玉牌匕首还给我,我立刻写封信回去,教我府上的人拿钱财来赎我,要多少钱财,你们只管开口!”   那阔脸笑道:“小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兄弟几个又岂是贪财的?实话告诉你罢,你就是拿千金出来,我也不换。”   宋卿鸾闻言心中一惊,道:“我与你们有什么仇怨?你们放着千金不要,竟要我的性命!”   那几个山匪闻言笑坐一团,那独眼龙道:“小娘子真是有趣的紧,我大哥做啥要你的性命,他的意思是,要你留下来做他的压寨夫人!”   宋卿鸾沉吟片刻,看着那阔脸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给你?”   独眼龙插话道:“小娘子装傻呢,这不明摆着吗!”   那阔脸涨红着脸咳嗽了几声,走到宋卿鸾前面蹲下身道:“俺是个粗人,也不会说啥酸话,不过只要小娘子答应做俺的夫人,俺保管对你好!”   宋卿鸾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好啊,我们今晚就洞房。”   她这一笑直把那阔脸的魂儿都勾了去:“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呢,你得先答应我几个要求。”   “什么要求,小娘子尽管说!”   宋卿鸾不紧不慢道:“一呢,是得让我好好打扮一番,成亲是人生大事,我如今这个样子同你成婚,未免太失体统。”   那阔脸闻言诞笑道:“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俺从前搜罗到不少,小娘子若喜欢,只管拿了去!就是大红喜服,也早备好了,只等着迎亲那一日呢,不想真让俺给等到了!”   宋卿鸾微微皱了眉:“我不穿大红喜服,那颜色太艳。”   那阔脸一顿,忙道:“是是,寻常女子穿上大红喜服,或许能添艳色,到了小娘子这儿,反倒落了俗气——一切都按小娘子的喜好办。”   宋卿鸾“嗯”了一声,继续道:“那些拜天地的繁文缛节,我不耐烦的很,就都省了罢,等到了晚上,我们直接入洞房就是。只是我睡觉的习性古怪,门窗朝向抑或是房间布置稍有不合我心意,我便睡不安稳,所以这新房得由我亲自挑选。还有,我喜清静,最厌恶诸如‘闹洞房’之举,你可得让你底下的兄弟记住了,若是哪个不长眼地敢闯进来,这婚也就不必成了。”   那阔脸自是无有不应,一一记下了。   宋卿鸾微微一笑,道:“那便好。你且着人布置起来,这大婚之日,喜宴总是少不了的,酒水之类,管够之余,越烈越好,那样才尽兴。”   那阔脸连连点头,憨笑道:“是,是,我这就命人去办,挑最好的酒来!”又一连看了宋卿鸾好几眼,这才转身出去。 第67章 索命   不一会进来几个丫鬟, 人手端着衣衫首饰之类,进来房间后将一干物品放到桌上,为首的朝宋卿鸾方向看了一眼, 正巧迎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对间不禁暗暗吃惊她的容貌, 一时竟忘了反应, 直将宋卿鸾看得皱了眉, 才想起来道:“桌……桌上这些全是寨主吩咐拿来给姑娘过目的,姑娘尽可挑选。”   宋卿鸾闻言轻笑道:“寨主?呵, 一个山匪头子倒成了寨主,哦,那你们这是什么寨?杀人寨?放火寨?都不对么?嘶……那抢人寨总是逃不脱了罢。”说完倒先把自个儿逗乐了。瞥见那丫鬟一脸窘迫,愈发得趣:“被我说中了?”   那丫鬟不知如何应对, 也不说话, 带着底下的丫鬟转身欲走, 宋卿鸾一皱眉头,喝道:“站住!”那丫鬟转过身来, 惴惴不安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宋卿鸾懒洋洋道:“你们都走了,谁来伺候我梳洗更衣啊?”宋卿鸾此时坐在床边,说这话时一展双臂, 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全不像被人掳劫而来。   那几名丫鬟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发愣,她们只道外间女子被掳劫至此, 又遭逼婚,必然是抵死不从的。再不济的,也得哭闹一番,绝不任人摆布、乖乖穿戴喜服。到时自有年长厉害的嬷嬷过来收拾,却不必劳烦她们。不想这宋卿鸾竟开口主动教人伺候,不可谓不寻常。   那为首的丫鬟倒还算个机敏的,立时堆起笑容与宋卿鸾道:“却不知桌上的这些物什,姑娘中意哪几样?”   宋卿鸾起身走到桌旁,低头略略扫了几眼,瞥见一件鹅黄色的罗裙,恍惚想起昔日白玉金顶鸟额上的那撮淡黄色绒毛,一时有些走神,再开口时,神色已有些黯淡,伸手指了道:“就那件罢。”   那鹅黄色罗裙穿在宋卿鸾身上,愈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容貌美艳中透出一股清丽。等挑选发簪时,却不似方才那般随意,丫鬟几次试戴,都不曾令她满意,不想再次拔下簪子时,发簪顶端不意触到宋卿鸾鬓边肌肤,竟使她痛呼出声。丫鬟大惊,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宋卿鸾鬓边已渗出细密血珠,想是那簪子太过锋利,方才轻触间已划破她的皮肤。   那丫鬟连连赔罪,宋卿鸾平素最是怕疼,此时居然毫不计较,只自顾自地取过簪子放在眼前端详,又伸出手指擦拭了鬓边血珠,送至唇边舔舐,是略带甘甜的血腥味,不由得冷笑连连:“就这支罢。”说完将簪子交由丫鬟,一时心情大好。   丫鬟接过簪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但见她长眉入鬓,那伤口细微,一旦凝住,便被眉毛遮盖,再无迹可寻了。   晚间洞房时,那阔脸歪歪斜斜地推门而入,显然是喝了不少。见宋卿鸾端坐在床榻上,诞笑着走近:“小娘子,俺来了。”   宋卿鸾听闻动静,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嫣然笑道:“我可等你许久了呢。红烛高烧映红了宋卿鸾的冰雪容颜,眉眼盈盈间仿佛含了绵绵情意:“还不过来?”   那阔脸失魂一般,连忙走了过去。宋卿鸾从床边取了酒壶,斟了一杯酒递与他道:“你害我等了这么久,是否应该先自罚三杯呢?”   那阔脸连连傻笑道:“应该,应该……”说着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又一连饮了两杯。   宋卿鸾便笑道:“过了今晚我就是你的人 ,照理说,我人都是你的了,那我的东西自然也应该是你的。可那块玉牌还有那把匕首对我意义非凡,不知可否奉还呢?”   那阔脸自然道:“这是当然,俺怎么好意思拿小娘子的东西呢。”说着从怀中摸出玉佩还给宋卿鸾道:“小娘子的东西俺一直随身带着呢,嘿嘿。”待要从腰间取出匕首时动作却迟疑了,他抬头看了宋卿鸾一眼,微微皱起了眉。   宋卿鸾不料他酒水糊涂中竟还留了一丝清明,暗暗咬牙,面上却仍是柔情似水的笑意,伸手按住他道:“匕首就先不必了,这大喜日子,拿凶器出来,总是不吉利的。”   一番话说得那人疑虑全消,那阔脸捧着宋卿鸾的脸庞,见她笑靥如花,不无感慨道:“小娘子真,真是美啊……俺从来没见过如小娘子这般……嘿嘿,难得的是还这般体贴懂事……”   宋卿鸾狠狠攥着手中玉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玉牌捏碎,面上却不表露半分,语笑盈盈间流露出娇羞神态:“我真有你说的这么好?”   “岂止,好一百倍一千倍!”那阔脸说着将宋卿鸾扑倒在床上,正要俯身下去,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小娘子……诶,现在该称呼你娘子了,俺都快跟娘子洞房了,却不知娘子芳名?俺小时候认过几个字,那玉牌上刻的……好像是个段字?莫不是小娘子姓段?”   宋卿鸾闻言笑容一僵,原本天衣无缝的神情此时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破绽。那阔脸不知她为何前一刻还与他柔情蜜意,此时神情无望,与方才判若两人,自是不敢再问,却听底下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再看她时,惊觉她已收拾好神色,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眉梢眼角俱是妩媚春意:“春宵一刻值千金,夫君到底还要浪费多少大好时光呢?”说着轻轻挑了眉,含嗔带怨地看了他一眼,真正是媚眼如丝。   这一眼直看得那人三魂去了七魄,不管不顾地俯下身亲了上去。宋卿鸾狠狠攥紧了拳头,分明已是忍耐到了极致,却仍若有似无地回应着他,如此厮磨了一会,听他呼吸急促,亲吻也越来越急迫,知道时机已到,便从发间猛地拔出簪子刺向那人喉颈,这一下既快且狠,鲜血瞬间从伤口处喷涌出来,四下飞溅。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宋卿鸾一个激灵,察觉脸上有什么温热液体正淋漓地往下淌,也浑不在意,只眨了眨被血雾蒙住视线的眼睛,一把抽出那人腰间的匕首,拔刀出鞘,补刀封喉,一气呵成。   这一整个过程,那匪首竟连一个发声的机会也无,临死前却把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只死死地盯着宋卿鸾。   宋卿鸾伸手去探他鼻息,已是气息全无,终于如释重负,整个人松懈下来,只大口地喘气,一面来回擦拭匕首上的血迹,唯恐玷污什么似得,只把匕首擦得雪白锃亮,这才归刀入鞘,宝贝地收了起来。而后用袖子随意擦了脸上血迹,快速起身,经过柜台时不意被其上的镜子一闪,宋卿鸾倏地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回了头,不无意外撞见了镜中自己的形容——发髻已经松散,及地长发散乱垂在身侧,有几缕黏腻地贴在脸上;满脸血污,因其肤色过分苍白,衬得脸上血渍愈发狰狞;一身鹅黄罗裙也早已溅满了点点血斑,污秽不堪,加之浑身戾气,整个人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宋卿鸾自宋折卿死后鲜少揽镜,起初只是因为怕见了这相似容貌徒惹伤情,不知何故后来却是越来越抗拒,甚至一度见了自己容貌便心生厌恶,因而索性不再照镜。不料今日一见竟已这般丑陋不堪,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宋卿鸾呆呆望了许久,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天边突然划过一道凌厉闪电,紧接着又响起一声雷鸣,动静之大,好似整个天地都为之一震。宋卿鸾终于回过神来,她微微颤抖地转过身去,三两步跑到窗边,打开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这房间是她事先特意挑选,位于底楼,窗外便是茂密树林,只要能赶在天亮之前穿过树林下山,便可顺利逃脱。   不料那记响雷之后竟下起了倾盆大雨,间或夹杂着几声电闪雷鸣,而后风声大作,刮得林间枝叶簌簌抖动,偶有雷电劈在树上,将那三人合抱的粗壮树干拦腰劈断,倒地时发出巨大动静。诸般声响被困在这重重林木之中,仿佛恶鬼呜咽,在这茫茫夜色中显得分外阴森恐怖。   宋卿鸾先时受镜中形容刺激已是心神不宁,此时被这瓢泼大雨浇灌更是神志不清,恍惚见到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一个人的身影,说是人,可这情形又分明不太对,只见来人身形飘渺,脚步虚浮,却是径直朝她走来。   此时雨势渐小,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   宋卿鸾屏住呼吸,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顿时惊惧交加——来人竟是先前的匪首!   宋卿鸾一时方寸大乱,茫茫然地想道:不对,我方才明明杀死了他,他明明是断气了的,怎么会,怎么会……再抬头望去,只见那人面色惨白,全无人气,行动间阴风阵阵,分外古怪,又见他身上布满血迹,喉间似乎嵌着一个什么东西……仔细望去,原来,竟是一支发簪!那发簪尖端已从喉颈穿插而过,只留了底端珠花嵌在喉结之上,说不出的可怖诡异。   宋卿鸾终于反应过来,心下大骇:不好,他是鬼不是人,此番尾随,怕是找我索命来了!连忙向后退去,不防被地上草蔓绊住,一个不稳,踉跄跌倒,再起身时,周遭情形已是大变,只见眼前树林不知何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正团团将她围住。   宋卿鸾只觉天旋地转,目光所及之处,依稀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是一身战袍却没了头颅的吴广义、眼眶处只剩下两个窟窿的杜莞、以及血肉模糊、只一张脸还能辨清容貌的杜衡……还有许许多多她辨认不出,甚至根本不曾相识,但皆为她所害的“鬼魂”。   那些“鬼魂”向她渐渐靠拢,逼得她无路可逃,宋卿鸾退无可退,一下跌倒在地,“啊”地一声发出尖叫,一面低头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脑袋不住摇头,恐惧绝望到了极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太傅……太傅,我害怕……”忽然被人用力抱住,牢牢箍在他的怀抱之中,宋卿鸾大惊,登时狠命挣扎起来,周怀素小心地按住她,吻着她的头发道:“是我,公主,是我,别怕。”   宋卿鸾闻言身子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抬头看去,依稀是那人的容颜,她却哭地愈发厉害了:“他们一个个都找我偿命来了……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68章 你先走   周怀素紧紧抱着她, 不无疼惜地道:“怎么会?不过是你的幻觉罢了,这里就只有我跟你。”   宋卿鸾靠在他的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贪恋地汲取他的温度气息,却又缓缓摇头, 哆哆嗦嗦地道:“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周怀素吻了吻她的发顶, 温柔笑道:“别怕, 就算下地狱,我也陪你一起。”   宋卿鸾喃喃道:“陪我……陪我一起……”已是有些神志不清。   原来早上周怀素起来后便不见宋卿鸾, 一经打听,才知她早早上了山,如此按捺等了半日,终于等无可等, 与雪影等人上山分头寻找。周怀素上山之后遍寻宋卿鸾不获, 直到天黑踏入这片树林, 就在刚才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依稀辨认出是宋卿鸾的声音, 心中大急,连忙循声跑来,见/果然是她。   彼时宋卿鸾浑身血迹, 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含糊不清地只是叫着“太傅”,周怀素见状连忙俯身将她抱住,在确定她身上的血迹不是她的之后, 才放下心来,却又从心底深处生出一丝无望:这一生怕都是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可到底是不甘心。   他拦腰抱起宋卿鸾,想趁夜带她下山,不想走了没几步却是脚下一空,直直地坠了下去,周怀素心道不好,忖度着怕是误掉陷阱了,在坠地之前牢牢护住宋卿鸾,将她置于身上。所幸这陷阱不算太深,两人均无大碍。   可如今天色漆黑,不能视物,加之才下过大雨,周遭潮湿不堪,无论如何也生不起火,而宋卿鸾又尚在昏迷之中,凭周怀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在此时使两人同出陷阱,只能暂且搁置,等待天亮了。   不想当晚宋卿鸾却发起高烧来,胡言乱语了大半个晚上,到了后半夜方才停歇,却又说渴,含糊着要水喝。   可这陷阱里固然因降雨潮湿不堪,但又不曾积水,真要取水来喝,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然而宋卿鸾却不肯罢休,只不住呻/吟道:“水,我要喝水……”不想片刻之后唇上果真有液体淌过,宋卿鸾连忙去舔,却不是水,她微微张开了口,那液体便顺势流入她的口中,一滴不断一滴,味道腥甜,分明是血。   宋卿鸾丝毫不反感这浓重的血腥气,只凭着本能不停吞咽,也不知饮了多少,只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一旁说话,声音却是有些虚弱:“也是运气好,居然在这里找到一只兔子,即便不能生火炙烤,倒也能放血解渴。”   次日宋卿鸾醒来时外间日头正盛,阳光斜射下来,竟是十分刺眼,于是忖度时辰已经不早了。   宋卿鸾模模糊糊记起昨夜之事,只不敢相信,一颗心却跳得厉害,一转头,果然见他躺在身侧,面色却十分苍白,连忙推醒他道:“太傅,你怎么了,快醒醒……快……”声音突然诡异地停了,宋卿鸾看着那人慢慢起身,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几乎是透明的颜色。她于是瞧清了他的容貌:“是你?”却是松了一口气,一时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周怀素看着她,虚弱笑道:“圣上,你没事罢?”   宋卿鸾摇了摇头,瞥见他衣袍袖口上满是血污,不由皱眉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周怀素低头看了一眼,仍是笑道:“昨夜处理兔子的时候染上的,污了圣上的眼了。”   宋卿鸾自是无暇理会这些,她仔细观察了周围情形,又抬头望向洞口,目测其离底面少说一丈有余,且这陷阱四壁光滑,根本无从攀爬,单凭他二人之力要想脱离困境,委实不易。   宋卿鸾正苦于无计可施,忽然听得上方传来一阵动静,隐隐是人的脚步声,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立刻伸了食指点在唇上,示意周怀素噤声,又仔细分辨上方动静,听出只有一人脚步声,微微皱起了眉,忖度一番后决意赌一把,于是大声呼救。   所幸是赌对了——来人并非是那群土匪当中的一员,乃是附近上山砍柴的山民,他听到宋卿鸾呼救后便施以援手,顺利将他二人从陷阱中救出。   那人见他二人气度不凡,容貌更是世间少有,显然不是寻常山民,可却被困在这深山陷阱中,加之衣服上血迹斑斑,好不古怪,好奇之下出言探询,皆被宋卿鸾一言带过。   两人一番道谢,那山民有意与他二人攀谈,见他们不愿多言,也只得作罢,辞别离去了。   不料他甫一转身,宋卿鸾便高举匕首抬步跟了上去,匕首寒芒湛湛,在阳光下尤为刺眼,周怀素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不由大惊,连忙跟了上去,抓住她的手制止她道:“你做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声,宋卿鸾看了他一眼,转头见那人越走越远,眼神几番变换,终于垂下了手:“也罢,毕竟他救过我,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自求多福了。”将前因后果与周怀素说了。末了叹息道:“我杀了那名匪首,其余山匪决计不会放过我,现下怕已经在四处搜查我的行踪了。而那山民见过我,又疑心我的身份,若遇到过来搜寻的山匪,透露了我的行踪,恐怕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   周怀素闻言大悔,连连自责道:“都怪我妇人之仁!”却是于事无补,只得与宋卿鸾尽快离去,不时果然听到后方传来人声,动静不小,疑心是山匪追来,周怀素于是留宋卿鸾藏身在草丛中,自去打探消息,远远见他们一行人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蜡黄脸笑得一脸得意:“原以为那小娘子已连夜逃下山去了,不想还留在山里,那可好办多了——这整座山都是咱的地盘,任她插翅也难飞!”身旁一名喽啰连忙附和道:“三寨主说的是,按那山民说的,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了罢,这么一会功夫,她应该跑不远。”又诞笑道:“不知三寨主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小娘子?”   那蜡黄脸闻言淫/笑道:“自然是行大哥生前未完之事了,也好教他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另有一名喽啰忧心道:“三寨主,这事恐怕不妥,您就算不想着为大寨主报仇,也该顾念自己,那小娘子先前假意答应与大寨主成亲,却在暗地里计算好一切,只等洞房花烛夜对大寨主痛下杀手,你也看到了,那簪子几乎是整根没入……啧啧,又用刀刃切割,一地的鲜血啊,那大寨主脖子上的皮就没一块是好的。所谓蛇蝎美人,此女心计之深沉,手段之毒辣,实所未见,常言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三寨主不可不防啊。”   那蜡黄脸闻言不禁一阵哆嗦,虽则如今日头正盛,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先前那名喽啰啐道:“嘿,赵三,你忒扫兴,三寨主喜事将近,你就不会说些好话?”   那名唤赵三的喽啰闻言反驳道:“我这是为三寨主好,只怕到时喜事变丧事!”   “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你这不是咒咱三寨主吗你!说句对大寨主不敬的话,他之所以落得这样的下场,完全是他处事不周,被美色冲昏了头,想当初,他要是在洞房前动些手脚,将小娘子迷晕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再生个孩子,那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要知道,这女人一旦生了孩子,这颗心也就定了,那小娘子要是怀了咱三寨主的孩子,这一辈子不也就交待在三寨主身上了吗?”   赵三嗤之以鼻:“你也忒可笑,居然拿她和寻常女子相提并论,以她的性情,只怕对自己的孩子也下得去手!你倒还想用孩子绑住她,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两人正争执不下,却闻那蜡黄脸大声喝道:“好了!”那两人闻言料定他已拿好了主意,齐齐转头看他,果然见他道:“断子绝孙我也认了!这小娘子我是非得到手不可!”说着眯起了眼睛,咬牙道:“走,万万不能让老二抢了先!”一行人于是加快速度。   周怀素听了他们这一番对话,一颗心跳得厉害,连忙折回去带宋卿鸾继续上山,打算躲避一阵,等他们离去后再行下山。不想两人堪堪爬至坡上便听下方响起一声大叫,一名喽啰遥遥指着宋卿鸾,与那蜡黄脸道:“三寨主,人在那儿呢!”   宋卿鸾大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已被周怀素牢牢抱住,一个带力,两人便扭作一团滚下坡去,周怀素竭力护住宋卿鸾,等到了平地再起身时,却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宋卿鸾俯身扶起他道:“你怎么样?”   周怀素摇了摇头,艰难笑道:“没事。”又强撑着走了几步,终于支持不住,扶着一棵大树,背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来,握住宋卿鸾的手看着她道:“圣上,你听我说,我上山前曾与雪影有过约定,今日午时之前不管是否找到你,都一定与他在山崖上那座绳索桥对面会和,届时若寻你不到再一同商议对策,此时午时已过,他又无所收获,一定早早候在那里,你快去找他罢……”伸手指了方向道:“那绳索桥就在前方不远处……”宋卿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透过层层林木掩映果然见前方两处断崖遥遥相望,上方隐约悬着一座绳索桥,晃晃荡荡,好不惊险。耳边又听周怀素继续道:“我方才滚下山坡时脚受了伤,眼下行动不便,想来也过不了那桥,你带着我只能拖累自己,趁现在他们还未追来,你快些走罢,等你过了桥,记得立刻用匕首将绳索割断,阻了他们的去路,如此便能顺利逃脱,与雪影会和。”   宋卿鸾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可绳索一旦割断,你也无法与我们会和了,那山匪见过你我二人一起,必然认定你是我的同伙,他们抓不到我,一旦你落在他们手上,他们一定会杀了你泄愤。”   周怀素此时面色苍白,冷汗连连,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却仍是极力压制道:“无妨,你先走,不必管我。”   宋卿鸾深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却未有过多犹豫挣扎:“好,怀素,你放心,等我回去后,一定派人剿了那群山匪,为你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说明一下7~10这几天我会日更一万,每天三更,时间分别为凌晨两点,下午16:30,晚上八点半,么么扎 第69章 承诺   周怀素闻言凄然一笑, 伸手抚上了她的面容,只深深地看着她,那描画眉目间淌过的, 分明是缱绻到极致的眷恋。   宋卿鸾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唯恐那群盗匪顷刻间便追上来, 心道自己杀了匪首, 若再落入那群山匪手中, 势必难逃一死,想到自己或许就这么死在这深山老林中, 连那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不觉惊恐万分,眼见周怀素这般磨磨蹭蹭,心中早已不耐, 遂重重呼出一口气, 抬手将他的手打落, 口气不善道:“好了!我要走了!”却忽然察有异,宋卿鸾低头怔怔地看着掌心血迹, 心中纳罕,连忙抬头去看周怀素,只见他袖口上原本暗红色的血迹不知何时复又变得鲜亮, 正渐渐蔓延开去。再看他臂下土壤,果然也已渗透鲜血,黑红一片。双腿却并无异样。   宋卿鸾不知想到了甚么,连忙抓了他的手臂过来察看, 却在卷起袖子的一刹那如遭雷劈,当即愣在原地。   只见他手臂上赫然分布着数道伤口,那几道伤口既深且长,直从肘部蜿蜒至腕部,被新雪般的肌肤一衬,愈发显得狰狞恐怖。   伤口边缘却极不平整,不似寻常利器所伤,倒像是被山间钝石一点点划割开来,那滋味,仿佛凌迟。   宋卿鸾电击一般,连忙扔了开去,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怀素:“你,你……”见他神情自若,仍是笑微微的模样,忍不住道:“我早该想到的,那个地方,分明是个废弃的捕兽陷阱,哪里会有什么兔子?就是有,也早该饿死腐烂,怎么那么巧,偏偏让我们遇上活物?那源源不断的,都是你的血是不是?!我早该想到的,一只兔子怎么会有那么多血……”突然就变得失控:“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死,尽管远远地去死,我只当没看见!何苦……何苦这样折磨我!”终于落下泪来。   周怀素抬手替她擦拭了泪痕,温柔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为我落泪,临死前得你如此,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谁准你死了?!”宋卿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慢慢擦干了泪水,逼近他道:“周怀素,你听着,你最好祈祷我们能一起活着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转头最后看了那座绳索桥一眼,扶起周怀素,藏身进了丛林之中。   不一会那群山匪追来,四处不见他二人身影,以为他二人已经过桥逃走,连忙追了上去。   宋卿鸾等他们离去之后方才现身,找了一处隐蔽洞穴扶了周怀素进去,又小心翼翼来到绳索桥附近,一路用匕首刻下记号,是一朵朵呈六角形状的雪花,做完记号后方才回去照看周怀素。   彼时周怀素失血过多,已近昏厥,宋卿鸾撕了罗裙替他包扎,良久才止住了血,他却迟迟不醒,身子一味地发冷。   宋卿鸾害怕得厉害,好容易擦石生了火,才想起事先没有捡好枯枝落叶之类,只得任火灭了,斟酌再三,还是冒险出洞去捡,好不容易燃了火堆,却教火星点了头发,险些便要着起来,吓得连忙后退。等一切置办妥当后,已是灰头土脸。   宋卿鸾此生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等到了后半夜,周怀素身子已渐渐回暖,只仍是昏迷不醒。宋卿鸾抱着他围坐在火堆前,突然就忆起两人以往种种,苦笑道:“我哪里值得你如此对我?”   周怀素轻轻蹙起了眉,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宋卿鸾凑近去听了,听见是重复的两个字,隐约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她的名字,卿鸾。   这些年来,除了段尧欢,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叫她了。   火光照得他的脸半明半暗,宋卿鸾伸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容——那样相似的一张脸,她从第一次见到便将其认错,可却又从来不曾弄错过。   “周怀素,”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听着,只要你能够给我活下来,只要你今天活下来……”深深闭上了眼:“那么,我便如你所愿。”   再醒来时夜色已经褪去,是东方破晓时分,天色暗蒙蒙的,并不十分亮。   宋卿鸾见怀中周怀素的脸色仍是十分苍白,但身子暖和,与常人无异,料想并无大碍,遂放下心来。忽闻洞外响起一阵窸窣动静,隐约是人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的响动,却又十分轻微,若非此时周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宋卿鸾决计听不出。   宋卿鸾此时心中已有七分欢喜,却并不轻举妄动,只暗暗抽出怀中匕首牢牢握在手心,仔细盯着洞口。   却在此时从外间投入一束阳光,天慢慢亮了起来,来人还未现身,他的影子却率先投射在了地面,渐渐现出完整轮廓。   宋卿鸾盯着地上那道影子,突然就湿了眼眶,连忙起身奔向洞口,一把扑进来人的怀里,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要把这些天所受的诸般委屈一齐发泄出来。   雪影此时也不禁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道:“谢天谢地,总算公主平安无事。”   宋卿鸾伸手抚上了雪影的面容,抽抽泣泣道:“雪影,我……我从来没这么倒霉过。”   雪影与她额头相抵,慢慢闭上了眼,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深吸了一口气道:“公主放心,我已经替你报仇了——好巧不巧,那群人偏偏教我给撞上!他们居然还向我打听你——我一听他们形容就猜到是你,于是套了他们几句话,没想到他们竟然敢这样对你!”重重呼出一口气,轻巧笑道:“于是我就把他们阉了,之后又给喂了春/药——哈,这玩意儿还是上回生辰师哥送我的,我一直随身带着,想以后找机会整治他,不想如今却用作这个用途。”哼了一声继续道:“他们中了春/药后欲/火焚身却又无从疏解,最后都七窍流血死了。之后我又顺便把他们从绳索桥上扔了下去,现下怕已经摔做肉泥。”目光又渐渐柔软下来,看着宋卿鸾莞尔笑道:“我看见你沿途做下的记号了——没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还记得,我顺着那些记号一路找了过来,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你。”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闭了眼靠在雪影肩头,额头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巴,良久平复了心情,与他一起带周怀素下了山。   下山之后宋卿鸾让雪影请了大夫替周怀素诊治,大夫宽慰并无大碍,只开了药方,嘱咐好生调养。   一行人遂出发回宫。   一路上宋卿鸾对周怀素关怀备至,服侍汤药伺候膳食等等无不亲力亲为,然而常常做不好,往往还要假手他人,即便如此,周怀素心中也已欢喜无限,雪影却大呼见鬼,一路上拈酸吃醋,只不好发作。   周怀素甫一回府,庄青未便巴巴地过来看他,等见了他之后,又是痛惜又是无奈,连连懊悔道:“当初我怎么也该拦下你!和她一起,你几时有过好事?”等仔细察看了他的伤口,更是两眼通红,哽咽道:“怎么就弄成这副样子?”   周怀素手指轻轻划过伤痕,漫不经心地笑道:“无妨,不过是一出苦肉计罢了。”   “是什么样的苦肉计,值得你把命都搭上?”庄青未将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收回,不忍道:“怀素,你知不知道,失血过多是会死人的?你答应过我的,绝不会让自己出事!”   周怀素仍是微笑道:“是,可有些东西,就是值得拿命去赌,若是赌赢了,那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若是赌不赢,那我活着也没意思,要这条命又有何用呢?”喃喃道:“更何况,她那个样子,我怎么忍心呢?”   庄青未苦笑道:“好,那你现在赌赢了么?”   周怀素自嘲一笑:“其实我方才说的话有毛病,无谓什么输赢,这场赌局一开始,我就注定是输的,注定是要输给她的。”慢慢闭上了眼:“眼下的局面,不过是她赢得手下留情,而我输得甘之如饴罢了。”   庄青未强压住心潮起伏,望着他道:“不许再胡思乱想了,眼下养好身子才是正经,你手臂伤的这样重,少不得得留疤,不过无妨,届时我自会想办法……”   “不必了。”周怀素缓缓睁开眼,打断他道:“就让它一直留着罢。”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   周怀素在府上养了半月有余,身子已无大碍,只臂上果真留了疤。   那日周怀素下朝后,连朝服都不曾褪下,便立时赶去朝露殿求见宋卿鸾。他已有半月不曾见她,可谓思之如狂,早已按捺不住,因此番断定宋卿鸾绝不会避而不见,故而心中雀跃,连带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彼时宋卿鸾正在案桌前批阅奏折,小全子进来将求见一事说了,宋卿鸾听了不由皱眉,笔尖一顿,便有朱红的墨色泅染开来,污了一旁字迹。她只觉烦躁不堪,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上,教人喘不过气来。将手中折子撂了开去,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叫他先回去罢,晚间再过来。”   周怀素不免有些意外,却还是依言做了。等天黑后进宫,却原来还是早了,眼看戌时已过了大半,却仍迟迟不见有人来传唤。直至过了亥时,小全子方才走了出来,深看他一眼道:“周大人请随我来。”   周怀素如释重负,扬唇一笑,抬步随他去了,等甫一踏入朝露殿,小全子便立即携了一众宫人退了出去,临行前“砰”地一声,竟将殿门给关了。   周怀素一挑眉毛,嘴角携了三分笑意,试探唤道:“圣上?”一面走了进去。 第70章 未能偿愿   殿内的灯火并不十分明亮, 大约是哪处窗户并未关严实,间或有风吹进来,将落地铜烛台上的灯火吹得摇曳晃动, 暗沉沉地掠过一片光影,直教人疑心这灯火是否会顷刻熄灭。   一路向里走去, 却并未发现宋卿鸾的身影。正疑惑间, 忽然听到些许水声, 隐约是从偏殿传来。   于是转而去了偏殿。果然听到水声渐大。   偏殿正中是一处浴池,此时纱幔四垂, 水声阵阵,显然是有人在其间沐浴。   浴池四角分别放置了四盏落地宫灯,纱幔张合间可隐约窥见其内雾气朦胧,暖黄色的灯光落在池水上, 细碎荡漾开一片粼粼波光来, 偶有灯光反射间特别耀眼的, 是羊脂白玉似的肌肤。   向来这种隐约朦胧,最是香艳旖旎不过。   而敢于在此间沐浴的, 自然不会有旁人。   周怀素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他提步上前,略显急躁地拨开层层纱幔,然而那纱幔仿佛叠之不尽, 直将他困在里面,前后皆是白茫茫一片,等到终于拨开这重重纱幔,周怀素已有些微微喘气。   水汽氤氲间, 只见一人坐靠在池壁旁,肌肤莹白,乌发似墨,因浸了水汽愈发显得颜色鲜活。她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依然是逼人至极的美貌,但这氤氲水汽却洗去了她三分艳色,却也衬得她愈发眉目如画,唇红似血,倒又还了这三分艳色与她,仿佛是一副刚刚提笔勾勒,笔墨未干的美人图。   她只微微一笑,周怀素已觉魂灵出窍,勉强留了一魄尚在体内,也已是不能言语,只晓得呆呆看着她。   宋卿鸾笑道:“你来了?”见周怀素并未反应,于是起身出了浴池,她只穿了一件玉白纱衣,及地长发披散下来,行动间水滴淋漓,淌了一路。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圈住了他的脖颈,看着他轻轻笑道:“伤都好了么?”   他慢慢伸手搂了她的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闭了眼道:“都好了。”鼻尖盈满了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嗯?让我看看?”   周怀素笑道:“圣上的言下之意,莫不是想与臣鸳鸯戏水?”说话间呼吸微乱。   宋卿鸾却慢慢笑了起来,颊边梨涡若隐若现:“那周卿意下如何呢?”   周怀素呼吸渐重,转而狠狠吻住宋卿鸾,亲吻之缠绵,像是要吸尽她口中气息,把她揉进身体,从此化为一处,永不分离。分离时缱绻地咬住她耳尖,缓缓吐气道:“却之不恭。”一面打横抱起她,径直来到池边,双双下水。   周怀素入池后将湿衣迅速褪下,想起宋卿鸾方才问话,笑着揽过她身子,横了一只手臂在她眼前,说道:“伤口已经好了,只是留了疤,不过身为男子,倒也不妨事。”又看着她暧昧笑道:“更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宫中嫔妃,就是侍寝也不必讲究身上有无疤痕罢?”   宋卿鸾却并不与他调笑,只伸手抚上了那几道狰狞疤痕,问道:“还疼么?”   周怀素闻言一顿,扶了她的脑袋靠在肩头,说道:“早已不疼了,圣上不必耿耿于怀。”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鬓边,低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圣上若当真怜我,不如就成全了我这一片痴心罢。”说着低头去吻她的脖颈,一面替她解了衣带。   宋卿鸾扶了他的脖颈任他予取予求,突然开口问道:“那日在山洞里,我答应你的事,你还记得么?”   周怀素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喘息着直起身子,捧起宋卿鸾的脸在她的唇上啄了一口,笑道:“当然记得,你说过要以身相许嘛,君无戏言,可千万不许抵赖。”其实当时周怀素昏迷不醒,根本不曾听见宋卿鸾说过什么,更遑论记得她答应他的事,以身相许云云,不过是他信口胡诌,嘴上讨宋卿鸾便宜罢了。   不料宋卿鸾竟轻轻“嗯”了一声,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并非不能给你,当日你那样对我,加之先前种种,我实是欠你良多,你既有所求,我总要让你如愿的。”   周怀素渐渐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已有些撑不住了,但他在她面前是卑微惯了的,也不计较她到底是缘何动心,若是因了救命之恩,那便也认了。只怕是他会错了意,此番相许,并非动心,只为报恩,到时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但心中到底存了一丝希冀,便问道:“我想要什么,公主当真知道么?又当真能给我么?”   宋卿鸾看着他静默片刻,忽然倾身上前,柔软地吻将下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周怀素乍闻此言,不啻于大冷天一桶冰水浇头而下,四肢百骸无一不是刻骨冰寒:她到底,是不懂的。   怀中温香软玉却是再真切不过,自己费尽心思,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却原来不是的。   宋卿鸾松松搂住他的脖颈,低喃着他的名字,叫他道:“怀素……”   周怀素望着怀中人的容颜,终是自弃一般,无可救药地吻了下去,两人身子交缠,一齐沉入水底。   池水波光摇曳,四周纱幔轻垂,渐有呻/吟声从里间漏将出来,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只是一味地引人沉沦。   欲海沉浮间,周怀素浑浑噩噩地想:此生怕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其实从一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可言,眼下情形,不过是在暗黑无边的虚无中偶遇一点光亮,原以为终于柳暗花明,从此步入光明之境,不想却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那一瞬光亮湮灭后是更加无望的黑暗,可这光亮毕竟是显现过的,岂非也曾得偿所愿?奈何所求的毕竟不是一朝一暮,而是地久天长。   情/欲之事再是极乐,终不过须臾的欢愉,云收雨散之后却是更加无望的空虚。能够朝朝暮暮,地久天长的,唯有一颗真心。   却偏是求不得。   宋卿鸾自以为兑现了当日在山洞里对他许下的诺言,不料对方所求并不止于此。   他从来自负,自信求而必得,但倘若所求之物已不复原主身上呢?即便无谓给予,却已落失他处,再收不回来,那他又该问谁去讨要?   转眼过了月余,那日宫宴上一众舞姬起舞助兴,当中一个容貌十分打眼,眉眼间略有几分宋卿鸾的影子,引得宴中宾客纷纷侧目。   周怀素也不免多看了几眼,见她长眉入鬓,眉梢微微上挑,果然像极了宋卿鸾,然而一双杏花眼秋波似水,脉脉含情,自然生的极美,却与宋卿鸾相去甚远。周怀素不由嗤笑一声,见那舞姬正遥遥望着自己,举了杯盏朝她一敬,抬头喝了。   他们一番动作正好落入宋卿鸾眼中,宋卿鸾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杯中残酒饮了,等一曲舞毕,一众舞姬方要行礼告退时,才慢悠悠地开口道:“等等。”转头看着周怀素道:“怀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罢?不知是否有过婚配呢?”   周怀素隐隐觉得不好,拱了手道:“微臣是否有过婚配,怎么圣上竟然不知么?”抬头深看了她一眼:“不曾。”   “哦,是了,你是不曾婚配。”宋卿鸾点了点头,于是问道:“那侧室侍妾之类呢?”   周怀素深吸一口气,勉强答道:“皆不曾有。”   宋卿鸾沉吟片刻,慢慢笑道:“那么,朕今天就做主给你赐个婚如何?”   周怀素一时脸色惨白,惊呼道:“圣上!”   宋卿鸾却恍若未闻,转头指了方才那名舞姬道:“你,朕先前瞧见你与怀素眉目传情,情投意合的很,现下朕给你和他赐婚,你可愿意?”   那舞姬闻言脸上红霞一片,却是难掩喜色,跪下来叩首道:“全凭圣上做主。”   周怀素怔怔看着宋卿鸾,仍是恳求道:“圣上……”   宋卿鸾挑眉“嗯?”了一声:“怎么?等不及了?”心情大好地舔了一口酒水,轻快笑道:“唔,那就今晚成婚罢。”也有一旁好事官员纷纷撺掇道:“如此绝代佳人,周相还不快快谢恩?圣谕已下,周相可莫要扫兴。”   周怀素自嘲一笑,终于深深鞠下躬去:“臣,谢主隆恩。”   晚间宋卿鸾沐浴过后,正要歇息,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动静,小全子苦着脸来报:“圣上,是周大人。”   宋卿鸾刚要开口问“是哪个周大人?”忽然反应过来:“哦,怀素啊,今天不是他的大喜日子么,怎么,出什么事了?”   小全子回道:“奴才也不知,只是那周大人非要见您,奴才无法,只好前来请示圣上。”   说话间,周怀素已被众人推攘着闯了进来,宋卿鸾见他身穿大红喜服,束发高冠,一眼望去,竟是十分惊艳。又见他面带醉意,目光迷离,却是喝了不少酒。   宋卿鸾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挥手屏退众人,看着他慢慢踱过步子去:“这大喜日子,你不去洞房花烛,却来我这里干什么?”   周怀素挑眉一笑:“圣上明鉴,臣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洞房花烛。”忽然倾身搂住宋卿鸾,将她打横抱起,一面朝里走去,慢慢将她放在床榻上,立即俯身压上:“今天我特意穿这一身与你入洞房,你喜不喜欢?嗯?”缠绵地吻了上去:“下回换你穿给我看——这就叫礼尚往来。”伸手扯下了床帘。   宋卿鸾忽然有些失神,往事渐渐浮了上来,心底深处是一种钝钝的疼,其实并不如何痛,却是一丝一缕地缠成了一张网,直把整颗心缚在里面,一旦忆起那人笑貌,网便倏忽收紧,疼痛于是加剧,又渐渐回归麻木。   忽感肩头一阵剧痛,宋卿鸾“嘶”了一声,怒骂道:“周怀素,你发什么疯!” 第71章 是孽非缘   宋卿鸾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是两排细小的牙印, 有细密血珠沿着伤口慢慢渗出来,周怀素温柔地将其舔舐殆尽,抵着她额头道:“谁教你又走神?总该罚你吃些苦头——也正好在你身上留个印记, 教你永远忘不掉。”   宋卿鸾冷冷道:“你要做就做!别在我身上弄什么乱七八糟的痕迹——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   “哦?可我偏偏喜欢,那该怎么办呢?”低笑道:“何况……圣上肤若凝脂, 稍一用力便留青紫, 微臣也是无可奈何啊……”   宋卿鸾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周怀素,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喝了酒便不许来见我, 好端端的又耍什么酒疯!”   周怀素忽然就笑了起来,眼眶却渐渐泛红:“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救我,索性就心硬到底,把我扔在那儿, 我也就解脱了, 又何苦今日还要受你这一巴掌?”   宋卿鸾再不料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不过就轻轻扇了你一巴掌,何苦就要寻死觅活?”   周怀素苦笑了一下, 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说道:“我一双手臂,十几条疤痕, 你却连小小两排牙印也不肯让我留,当真这样绝情?”   宋卿鸾不免去看他的手臂,心中不忍,叹一口气道:“我若真是绝情, 你此刻也不会在这儿了——左右你咬都咬了,难道我还能割了这块皮不成?”   周怀素听她语气放软,便低头吻了她的眉心,与她调笑道:“割皮不成,割我的脑袋也是一样的,我若是死了,这印记自然也就没了意义。”话说到最后,终究还是带了几分苦涩之意。   “我又哪里舍得要你的性命?”宋卿鸾只觉与他应对间颇为疲累,但仍是继续哄他道:“你不要说这些生生死死的话威胁我了,你要什么,我一一答应就是了——今日那个舞姬,明明是你自己看上的,我好心成全,怎么反而落了不是——不然你大晚上的不去洞房花烛,做什么来找我不痛快?”   周怀素闻言只觉胸口气血郁结,却又不忍对宋卿鸾发作,一时竟要憋出内伤来,好半晌才恶狠狠地道:“我看上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想要与之洞房花烛的,自然也就只有你一个。至于那名舞姬,我已将她赏人了,你往后却不必再白费功夫。”说完不管不顾倾身压了上去。宋卿鸾挣他不脱,也就随他去了。   不料这一番折腾竟持续了半夜,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堪堪止歇。   宋卿鸾软绵绵地靠在周怀素怀里,浑身上下已是一丝力气也无,周怀素怜爱地替她将几缕散乱地鬓发拨到耳后,好笑道:“累坏了罢?”不免又有几分心疼。   宋卿鸾瞥他一眼,冷哼道:“以后你瞧不上哪个,千万记得与我提前说明,只不要如今日这般,倒将气全撒在我身上。”   想起当时情景也不容他明说,一时懊丧非常,又想起他方才所言,不禁一顿发作:“别说什么你只要我一个,难道你日后都不娶妻生子——我就不明白了,照理说我同你一处也这么久了,你还有什么不曾满足?缘来即聚,缘去则散,岂不知这人世间的缘分就是这‘好聚好散’四字,大智如你,竟也这般想不开么?”   周怀素微微苦笑道:“只怕是孽非缘,一旦沾惹,便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了。”   宋卿鸾只好道:“真是冤家!也罢,既然你仍不能放开,我再与你相处一段时日便是——反正我如今,也是无所谓的了。”   周怀素挑起她一绺头发绕在指尖慢慢打转,轻飘飘地道:“至死方休——我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宋卿鸾迷迷糊糊正欲睡去,听闻这话不由回了他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周怀素忽然就生了恼恨,恼她好似事不关己,恨她根本无动于衷,只留他一人备受煎熬,折磨之至,耳边倒还要听她平静说下断语!却又偏生拿她没法子,只得望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道:“那我现在就把你吞了!”说完翻过她的身子,再度俯下身去。   如此又过了几月,天气日渐寒冷,已是入冬季节了。   今年较往常来的更冷,方才立冬,京城便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一晚上,等到了第二日上头,整座宫殿已是银装素裹,当空日头一照,白灿灿地泛着刺眼的光。   宋卿鸾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尤其到了冬季,被这寒气一逼,总要咳嗽起来,一声不断一声。   小全子端了药给她,她只喝一口便放下了,转而紧了紧手上的暖炉,透过案上袅袅的药气望向窗外,只见一群宫婢正从地上捧了雪来捏成雪球互相摔打,偶有被打中的,碎雪四下飞溅开来,碰湿了衣裳,却也漫不在乎,嘻嘻一笑,只复掷了雪球,定要雪耻。   那群宫婢大约十四五岁,正是最鲜活的年纪,童心未泯,一举一动皆透出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宋卿鸾忽然就心生羡慕,她想起儿时也曾与宋折卿,雪影等人一起打过雪仗,其中雪影年纪最小,颇受宋折卿等人照顾,又因其性格刁蛮,向来只有他打别人的份,从不教别人讨了便宜去,偏生对宋卿鸾是个例外,扔打摔掷全随她去,往往为了博她一笑而弄得一身狼狈,这时宋折卿便要夸她道:“好卿鸾,打的好生解气!全当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又回头取笑雪影道:“小雪儿,我和你师哥舍不得打你,你倒好,直挺挺站在那里任卿鸾打,落得一身雪泥,也是活该!”   宋卿鸾思及此,淡淡一笑,恍惚竟有隔世之感。   渐渐又起了咳嗽,小全子忙道:“奴才去取件大氅过来。”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由他去了,等他甫一离开,便起身走了出去,有宫婢想动身跟上,却被她抬手阻了,外间积雪渐渐消融,正是最冷的时候,她也全不在意,信步而去。此时天地间茫茫一片白色,她一时竟不知去往何处,一刹那生出了无限苍凉寂寥之感,仿佛这偌大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一个。   到底还是去了御花园。   墙角那几株红梅果然已经开了。白雪皑皑,红梅点缀其间,两相映衬,越发显得红梅鲜妍夺目,白雪晶莹无暇。   宋卿鸾踌躇良久,终于还是走了过去,瞥见树下半截被白雪掩埋的枯枝,一时勾起往事,于是俯身拾了起来。   枝上仍残留着细密雪粉,宋卿鸾轻轻抖了一抖,渐渐开始在雪地里无意识地划将起来。突然肩头一沉,周怀素将一件狐皮大氅仔细披在了她身上,她身子一顿,随手丢了那根枯枝,慢慢直起身子。   周怀素就着大氅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后呵气道:“这么冷的天,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跑出来,嗯?”   宋卿鸾呆呆地看向前方:“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周怀素笑道:“自然是寻你不着,四处找你来了。”又轻轻咬了下她耳垂,低笑道:“再有一月就是我生辰了,你打算送我什么贺礼?”   宋卿鸾慢慢地“哦”了一声:“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要你……唔,要你陪我一起过这个生辰。无需旁的什么珍宝,届时你只要人陪我就成。”   “好。”   周怀素笑着吻了她的侧脸,想起一事,又说道:“我生辰过后,再有二十来天便是你的生辰了——原来我们生辰挨的这样近。你到时想要什么样的贺礼——我人定然是陪你的,这自不必你多说。”   “生辰……贺礼?”宋卿鸾只觉心口一阵疼似一阵,慢慢将回忆逼退了回去,方才开口道:“不必了。”   周怀素闻言与她调笑道:“原来你也只要我一个么?那可好得很。”听她又起了咳嗽,忙将大氅披紧了,扶着她转过身来,皱眉道:“外头这样冷,小心染了风寒,我们回去罢。”听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连忙搂紧她往回走。   方才走了没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来时宋卿鸾似乎在雪地上划拨着什么,也是神挑鬼弄,突然就回了头。   雪地松软,那几道划痕虽然边缘已趋模糊,但依稀能辨出是一个字形。   宋卿鸾的字迹不似寻常女子一般、是带有闺阁之气的簪花小楷,反而重了力道,清峻之余,多了几分刚劲。   然而那字行到尾笔,那一捺收尾不及,缠绵地拖将开来,到底露了小女儿情态。   是个“欢”字。   晚间又下起了雪,破絮一般,乌沉沉地洒将下来,仿佛没有尽头。   周怀素一路浑浑噩噩地从朝露殿出来,也未撑伞,由着风雪打在脸上,冰寒刺骨,竟也不觉地疼。   宫门口稀稀落落停着几辆马车,当中一辆前头坐着的小厮正搓了手呵气,远远瞧见周怀素来了,忙从车里抽了把伞出来,一面撑了朝他小跑过去,等跑到跟前,高举了伞替他遮了风雪,微微喘气道:“这……这恶天气,少爷出来身边怎么也没个撑伞的人?”又嘿嘿笑道:“小的还以为您今儿个又不回府了,只照例来这等上一等,不想今日却没白等。”却被周怀素推了开去,他也不要他打伞,仍是独自走了。   那小厮一时摸不着头脑,见周怀素一脸失魂落魄,只当是在宫中碰上了不如意的事,多半是得罪了圣上,不过周怀素如今圣眷正隆,谅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并不放在心上,仍是撑伞跟了上去。   却见前头周怀素突然停了下来,肩头微微颤抖,竟是癫狂笑了起来,而后笑声渐止,却有若有似无的呜咽传来。   小厮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上前察看情形,见周怀素此时闭了双目,已不复先前失态,只咬紧牙关,微微打颤,像是在竭力隐忍着甚么,便小心问询道:“少爷,您……您没事罢?”不料周怀素这一睁眼,却是一道极怨毒嫉恨的目光射将过来,直把小厮看的心头一跳,声音打颤道:“少……少爷……”   周怀素看他一眼,慢慢收回了目光,深吸一口气道:“走罢。” 第72章 再遇故人   小厮此时方才松懈下来, 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连忙举伞随周怀素一道朝马车走去。   此时已是酉时三刻,再有一会宫门就要关闭, 周怀素挑开车帘正要上车,不远处一群宫婢赶在门禁之前回了宫, 守门侍卫要了令牌察看, 一旁侍卫提了灯笼过去, 周怀素余光瞟到灯火,略觉晃眼, 忽听当中一名宫婢道:“奴婢是随紫嫣姐姐一道出来采办的,因入宫不久,怪不得军爷觉得眼生,只是天气严寒, 几位姐妹皆体弱畏冷, 还请军爷通融。”恍惚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于是转头望去,只见方才说话那宫婢低垂着脑袋, 看不清容貌,却好似生了感应,忽然抬头朝这边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   周怀素惊惧过后,慢慢冷静下来,吩咐一旁小厮道:“去把那名姑娘请到马车上。”自己坐进了马车。小厮虽是不解, 但也照做了。   不一会那“宫婢”上了车,看了周怀素一眼,在他对面落座:“也是巧遇,居然在宫门口见着周相——周相这个时辰回府?”嘲讽道:“圣上好狠的心哪,这么冷的天,也不留周相在宫中过夜么?”   周怀素也不以为意,淡淡道:“在宫中留的久了,总是要回府看看的。”望着她似笑非笑:“摇蕙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略一挑眉,状似无意道:“摇蕙姑娘既在此处,那你家王爷?”藏在袖中的手却不由攥紧。   正说话间,外间起了动静,小厮回过身来,隔着车帘与周怀素道:“少爷,是宫里的全公公,他特意过来找你呢。”   周怀素只道是自己不辞而别,宋卿鸾命小全子过来找他,一时欣喜非常,忙挑开车窗帘子向外望去,果真见小全子候在外面,忙问道:“全公公,可是圣上有什么吩咐?”摇蕙见此情形,连忙偏过头去,却竖了耳朵细听。   小全子于是走过来与他道:“原来周大人果真是要回府了……”他并不曾发现车上还有旁人,只看着周怀素道:“不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方才喝了些酒,早早歇了,虽一直胡言乱语说些梦话,并不曾睡的安稳,但毕竟已然歇下了——圣上难得有这么早睡的时候,奴才不忍她被吵醒,见周相迟迟未归,疑心是回府了,但又怕不是,等晚些时候回去寝殿惊动了圣上。所以特地出来寻你,想要提前叮嘱一番,却原来周相果真是要出宫了,那便无事了。”   周怀素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失望,自嘲一笑,目光黯淡下来,只勉强道:“我知道了,有劳公公。”   小全子却并不急着告退,只望着周怀素欲言又止:“周大人……奴才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怀素看他一眼:“公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小全子略一犹豫,终于咬牙道:“您也知道,圣上身子一向不好,偏她又是个不懂爱惜的人,从来只图眼前享乐,全然不将自个儿身子放在心上……这些大不敬的话奴才原是不应说的,只是……”抬头看了周怀素一眼:“只是周相,圣上德行有失,奴才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可周相您难道不应该出言规劝么?怎么反而由着她胡闹?甚至……甚至一开始,便是您诱她偏了正道……”   周怀素听得云里雾里:“公公究竟想要说什么?”   小全子于是道:“奴才也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只是如今这般夜夜笙歌,不得成眠,圣上的身子是决计受不住的……太医也说了,房……房事不可过繁,否则只恐伤身……”话说到后面,声音已趋于蚊呐。   周怀素闻言好笑道:“原来公公要与我说的,便是这些么?”他只道小全子看不惯他与宋卿鸾一处,故而出言令他难堪,因此并不放在心上:“那公公可真是多虑了,即便真的有‘伤身’一说,那也是伤我的身,如何却要担心圣上,这真是天大的不公。”   小全子再不料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只觉对方没脸没皮到了一定境界,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愤愤道:“那就请周相以后多保重自个儿身子 ,切勿……”“精尽人亡”四字到底没有说出口,“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周怀素望着小全子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放下帘子,再回头时却见摇蕙神色有异,怔怔地问他道:“他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你同小皇帝她,她……”   周怀素挑眉问道:“怎么,听闻我与圣上成就好事,摇蕙姑娘似乎不太开心?”   “怎么会不开心!”摇蕙神情似哭似笑,好不古怪,双手狠狠攥成拳头,倏地抬起头看他,目光中尽是不甘与怨恨,浓重地化将不开,终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吐露出来:“我怎么会不开心?我只是……只是替王爷不值!王爷为了她要死不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倒好,转头便将他忘了个干净……”   周怀素神色一顿,打断她道:“你家王爷他……他与你一道来了么?”   摇蕙冷冷道:“来,他要怎么来?自那日我们离京后,他便日渐消沉,整日里茶饭不思,只对着几幅破画发呆,我平日里唤他,他也全不理会,好似根本不曾听见,整个人就如丢了魂一般,前段时间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病倒了,我请来大夫为他诊治,只说身子倒可慢慢调理,只怕是心病……如今他整日卧病在床,连下地尚且不能,又如何能同我一道来京?”   周怀素闻言松了口气:“是么……”一时有些感慨,转而又蹙起了眉,看向摇蕙道:“那你?”   “我?我自然是替他讨债来了……”摇蕙冷笑一声道:“那个小皇帝把王爷害到这等地步,我焉能放过她?王爷对她情深义重,她却薄情寡义至此,不过几个月时间,便能将王爷抛诸脑后,转而与你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真是淫荡下贱!”   周怀素闻言皱起了眉,慢慢道:“摇蕙姑娘,你这样说圣上,我可是很不乐意。”   摇蕙仍是冷笑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她从前跟王爷如何那是人所周知的,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侍二夫,感情之事,讲究的便是一心一意,从一而终。似她这般,喜新厌旧,朝三暮四,与那些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又有何异?不过是一个看中财,一个看中貌罢了。”   周怀素冷笑道:“摇蕙姑娘好利的一张嘴,不过若是方才你说的这番话传到雪影耳中,以他的性子,不知道明日此时你的舌头还在不在?其实不必他动手,你若敢再说圣上一句不是,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尝到当一名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了。”他说这番话时面上仍带着些许笑意,然而眼中一派森冷寒意,教人不由生畏。   摇蕙只得闭了嘴,过了好一会方才道:“既是话不投机,那我也不再打扰周相清修了。”作势欲下马车。   周怀素连忙出声制止她道:“等等。”见她转过了头,方才续话道:“你方才说要向圣上讨债,怎么个讨法?”   摇蕙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周相不必紧张,她是什么身份,我如何能近得了她的身?就算有心同她拼命,也无异于以卵击石……”说到此处,不由惨淡笑道:“我此番前来,不过……不过是想她能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去见王爷一面,权当……权当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   “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夫说了,王爷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周怀素攥紧双手,复又慢慢松开,望着摇蕙道:“摇蕙姑娘好糊涂,那些庸医的话也可以听得么,圣上既不通医理,又如何能救得了你家王爷的命?”慢慢笑道:‘’更何况……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摇蕙姑娘就甘心这样功亏一篑?你家王爷若是见到了圣上,只怕愈发不肯罢休,若是再让他瞧出端倪,知道当日之事是你从中作梗,那摇蕙姑娘可是再难翻身了啊,这种种后果,摇蕙姑娘可都考虑清楚了?”   “我……”摇蕙略有动摇,挣扎道:“可我总不能弃王爷的性命不顾……”   “诶,谁让你弃段太傅的性命不顾了,京城之中无人不知青未医术高明,而我又与青未交情匪浅,由我出面请来青未医治段太傅,他必定应承,到时还不是药到病除?”   摇蕙眼前一亮:“当真?”   周怀素笑道:“自然。”又道:“如今既已有两全之法,摇蕙姑娘还不快快离京?免得教圣上发觉,徒生事端。”   摇蕙深看他一眼:“你不会骗我罢?你当真肯帮我救治王爷?”   周怀素慢条斯理地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乐不为呢?更何况,如今圣上对他已再无留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摇蕙点了点头,看着周怀素道:“好,那一切就有劳周相了。我家王爷就在城西三十里外的那座……”   “城西三十里外的那座望君楼里。”周怀素望着她笑道:“摇蕙姑娘安心回罢。”   摇蕙闻言挑了挑眉,却也没再言语,将将跳下马车时却又回过身来,看了周怀素一眼:“相爷愿施以援手,摇蕙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好奉劝相爷一句……她这个人,是没有心的,王爷便是前车之鉴,相爷好自为之。”言毕离去。   外间忽然风声大作,帘子开合间,寒风裹挟着细雪扑了进来,“扑哧”一声将车内的灯火灭了。   周怀素在黑暗中极短促地笑了一声,身子缓缓后倾抵上车壁,沉沉阖上眼皮:“回府。”   外面小厮闻声连忙“哎”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从帘子缝隙里瞥见车内漆黑一片,于是开口问询道:“少爷,要添盏灯笼么?”却迟迟不见对方回应,皱了皱眉,也不再理会,驾车走了。 第73章 时日无多   周怀素称病告假, 三日未上早朝,宋卿鸾却在第三日上头下朝后,于寝殿见到了周怀素。   彼时他正立在桌前, 俯身执笔书写,宋卿鸾走近一看, 原是在临摹字帖, 隐隐觉得不对, 细看时才发现他此刻临摹的,竟是自己闲暇时写的字帖, 不禁大感意外:“你放着名家字帖不练,做什么临摹我的?”   周怀素闻言搁了笔,抬头看了她一眼,温柔笑道:“来了许久了, 见你迟迟不回, 闲来无事, 便翻了几张你的字帖来练,圣上不会怪罪罢?——所谓名家, 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早就腻味了。”   宋卿鸾于是伸手拿了他方才书就的字帖来看,不由大吃一惊, 连忙又拿了她往日书写的字帖对比细看,愈发惊叹:“简直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我的字迹……呵,糊涂了, 居然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辨……”抬头看向周怀素,难以置信道:“你就练了一会功夫,便能将我的字迹模仿地这般相似?呵,足可以假乱真了。”与他打趣道:“我说,怀素,你这般作为,该不会是想冒充朕的笔迹,假传圣旨罢?”   周怀素笑道:“好啊,那到时候我就颁发一道圣旨,说是圣上要同我大婚,届时举国同庆。”   宋卿鸾笑而不语,又扫了眼手上字帖,末了放回原处,抬头看着周怀素笑道:“论聪明,这朝中上下,无一人及得上你。”   周怀素故作谦虚:“圣上谬赞了,朝中人才济济,又岂是我能够相比的?”   果然听宋卿鸾道:“我说无人及得上你,就是无人及得上你。”   周怀素绕过桌子,笑着将宋卿鸾揽进怀里:“是是是,圣上说什么都对。”宋卿鸾想起一事,微微抬头看他:“你足足告了三日病假——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么?可是那次受伤留下的旧疾引起的?”   周怀素吻了她的额头:“我也说不上来,这几日常常心绪不宁,睡不安稳,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身子并未大好。”   “许是操劳太过——既是如此,你何不多将养几天呢,我也并不是那么苛求臣下的。”   周怀素脸颊摩挲着她的额头:“可我实在太想你了,原以为可以捱过三日,岂料过了两天便忍不住了,这才在第三日上头巴巴地赶来见你——你不来看我,只好我来见你了。”   宋卿鸾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呆了许久,良久才道:“朝中事务繁忙……”   “我也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呢,我瞧圣上的神情,像是心怀歉意,既然如此,不如赏我一物以表慰问如何?”   宋卿鸾不假思索道:“好,你要什么?”   周怀素笑道:“但求圣上一幅墨宝。”   宋卿鸾闻言一愣,转而笑道:“就要这个么,好,朕的所有字帖,你看中哪些,只管拿去。”又皱眉道:“不过你要这些做什么呢?拿去练字?你的字要比我的好看许多,做什么要学我的,一时兴起倒也无妨,长久练下去岂不糟蹋?”   周怀素看着宋卿鸾,温柔笑道:“不论好坏,什么东西只要看进眼里了,那便是世间最好的——俗语说,‘睹物思人’我好歹进士出身,自然要学的更风雅一些,不如就‘睹字思人’。”又道:“不过,我如今所要求的墨宝可不是随便一幅字帖那么简单。”一面说一面拉了宋卿鸾走到桌前,提了笔递给她,又取了纸张裁成方帕大小,与她说道:“就请圣上在这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将它赠与我,如此便当是我讨的赏赐了。”   宋卿鸾心中不免纳闷,但想他行事向来令人捉摸不透,也就没再开口询问,执笔照做了。   她低头全神贯注地书写他的名字,一笔一划,皆是细细描摹——便与她往日临摹字帖时一般无二。   一日周怀素回府后刚进院子不久,便见观言急匆匆地迎了上来,与他道:“少爷,大厅里有客人等着您呢。”见他将目光投了过来,又连忙补充道:“是位姓黄的官人……您先前特意叮嘱过的。”   周怀素闻言神色一顿,连忙加快步子赶去大厅。等穿过院子,果然遥遥望见一人坐在厅内,那人听闻脚步声抬头,见来人是他,急忙起身相迎:“周相爷。”   周怀素看了他一眼,面上不露声色:“跟我来。”将人带去了书房。   等屏退了左右,周怀素站在书桌前,背对着那人开口道:“如何了?”   黄太医叹了口气道:“那段太傅病情确已十分严重,就连下官也是束手无策……下官无法,想请示相爷是否将此事禀告给圣上?”   周怀素冷笑一声:“他一介罪臣,圣上不取他性命已是法外施恩,如今他是死是活又与圣上何干?黄太医,你未免管得太宽。”   黄太医闻言面露难色:“这……话虽如此,可圣上对段太傅……若日后段太傅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龙颜大怒,祸及无辜,到时不好收场啊。”   “黄太医!”周怀素勉强压制住怒气,转身看他,冷冷道:“你与其担心日后如何,倒不如多担心担心眼前,你从前在御药房干的那些勾当,我如今随便抖出一件,就够你受的了——莫管闲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黄太医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罢?”   黄太医因有把柄握在周怀素手中,行动间难免受制于人,此刻听他出言威胁,自是不敢不从,连忙点头答道:“是是是,一切都按相爷说的做。”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怀素一眼:“可……可若是日后段太傅见了圣上,与她提起当日微臣诊治之事,只怕圣上怪罪下来,说我隐瞒不报——到那时,还望相爷替我向圣上解释清楚。”   周怀素冷笑道:“解释清楚?怎么解释?说当日是我命你去替段尧欢诊治,诊出病情后又是我指使你隐瞒不报,这一切的一切皆是由我授意,与你无关。呵,是这样么?”   黄太医惊恐道:“下官不敢!”   周怀素看了黄太医一眼,轻蔑笑道:“放心罢,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永远都不可能见到圣上了。”   黄太医闻言只觉脊背一阵发凉,讷讷道:“那……那下官就放心了。”转而又想道:若是不将王爷的病情禀告给圣上,想来圣上等闲也不会见他,如此一来王爷必死无疑,自然不可能再见圣上——其实也不必相爷做什么,只要自己将王爷的病情烂在肚子里,当做从未替他诊治过,那么,王爷原是没有机会见到圣上的,从头到尾皆是如此。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思及此,他不禁松了口气,然而片刻之后,终归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耳边却听周怀素问他道:“你的医术在太医院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连你也束手无策,看来他真的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那么依你看来,他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黄太医摇头道:“即便以人参续命,怕也活不过明年开春。”   “……是么?”周怀素闻言良久不语,想起一事,连忙问道:“那其他呢,我当日嘱咐你的事,你可都办妥了?那个摇蕙……你没教她看出什么端倪罢?”   黄太医连忙道:“相爷放心,您当日嘱咐我,无论段太傅病情好坏与否,下官能否医治,皆答:能够治愈。这点下官并不曾忘。下官开了一张方子交由那位摇蕙姑娘,上头大都是些寻常调理身子的药材,并特意加了一味千年人参,嘱咐其按时煎药,服侍王爷服下,如此调理几个月,等到明年开春,王爷的病也就痊愈了。她大喜过望,因而未有察觉。”微微皱眉道:“只是这话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到时王爷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这摇蕙姑娘岂有不知之理?我看他对王爷关怀爱护之至,绝非主仆之情那么简单……她也势必知晓王爷对圣上的情意,万一到时她眼见王爷快不行了,为成全其遗愿偷偷进宫觐见圣上,将王爷病情及下官诊治经历全盘告知,只说王爷经下官诊治并不见好,如今已愈发严重,怕已无力回天,以此请求圣上面见王爷,那又该如何是好?——我观察摇蕙言行举止,料定她不是寻常侍婢,这种事不会做不出来。”   周怀素轻笑道:“无妨,她知你医术不凡仅次于青未,既得你承诺,必定笃信段尧欢能够治愈,就算日后逐渐现出端倪,她也一定心存侥幸,只道假以时日,段尧欢自会慢慢痊愈,而决不会冒险进京觐见圣上——你道为何?她这个人,说是爱段尧欢爱的发狂,其实也不尽然。她当初为了得到段尧欢,竟然听从我的劝言,不惜废了他一身武艺,把他变成废人,只为将他囚禁在身旁。心狠手辣如圣上,尚且不忍如此为之,她与段尧欢自小青梅竹马,却能下此狠手,此种作为,如何称得上一个‘爱’字,‘发狂’二字倒是十分贴切。她更爱的怕是她自己,所以我说,她宁可让段尧欢死在她身边,也不愿让他活着回去圣上那里,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进宫面圣呢?就连当日我在宫门口见到她乔装打扮,意欲面圣,其实即便当时我不出手阻止,她也未必真的会去,事到临头,只怕一定反悔,否则她既然认定圣上能够救段尧欢的性命,好不容易乔装混进了宫,还未见到圣上,又岂会因为听了我三言两语便就此作罢——我那时出言阻止,不过为她寻得了一个借口罢了。”又道:“段尧欢死后她一定会来找你我麻烦,到那时,我自会同她说理,告诉她黄太医也是尽了力的,是段尧欢自己无药可医,与人无尤。倘若她不知好歹,仍是纠缠不休,那我索性就找人将她杀了,左右她几次三番出言污蔑圣上,我早就忍无可忍了。”看了黄太医一眼:“所以那个摇蕙,你也不必担心了,我到时自会处理。” 第74章 情爱成毒   黄太医闻言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 想起一事,到底忍不住,于是犹豫着问道:“当日去的匆忙, 没来及请问相爷……既然相爷曾答应过那位摇蕙姑娘,会让庄大人过去替王爷诊治, 而庄大人的医术实在我之上, 敢问相爷, 您后来为何又改派我前去,并让我对摇蕙姑娘谎称庄大人近日抱恙在身, 不便前来呢?”   周怀素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这与你何干?我自是有我的理由。你能做的事,我犯不着让青未卷进来……更何况,青未太过感情用事, 只怕到时不好掌控, 反而会坏了我的大事。况且不到万不得已, 我也不舍得让他为难。”看了黄太医一眼,皱眉问道:“怎么, 难道换做是青未,他便能医好段尧欢?”   黄太医缓缓地摇了摇头。   周怀素无谓笑道:“那便是了,即便当时让青未前去, 段尧欢仍是逃不脱一个‘死’字。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感到愧疚,只管忘了便是。”   黄太医望着周怀素,欲言又止:“下官虽不是什么好人, 脸皮也向来厚,但论起此事,却也不敢说一句心中无愧……怕仍是问心有愧。”   “你说什么?”   黄太医看了周怀素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小声嗫嚅道:“其实,段太傅也并非全然无药可救——事情或许尚有转机,倘若……倘若相爷能准许我将此事禀告给圣上。”   “为什么这么说?”周怀素微微蹙起了眉:“难道……他,段尧欢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黄太医看了他一眼:“情爱成毒,红豆生祸……王爷他,正是为圣上害了相思病。”   周怀素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嗤笑道:“什么‘相思病’?不过古人写了几句酸诗,顺口诌出来的名头罢了,哪里能够当真?黄太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黄太医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古往今来,或大喜大悲一夜暴毙;或郁郁寡欢含恨而终;或忧思过度伤神减寿,此类事例不胜枚举。可见不止肉身疾苦,这心病亦能害人性命。何况王爷这经年累月,早已积入肺腑的相思顽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爷此病由来已久,常年患得患失,忧思过度,早已为其埋下病根,如今大悲之下发作起来,自然来势凶猛。”   周怀素闻言静默不语,良久才开口道:“那……那要如何?”   黄太医道:“凡事皆有因果,王爷此病因圣上而起,解铃还许系铃人,倘若圣上能够与王爷见上一面,哪怕是瞒哄他几句,一来可以解了他的相思之苦,二来权当给他一点盼头,也不至于教他断了求生的意念,如此事情才有转机。”   “那倘若我就是不让圣上见他呢?”   “那……王爷怕是再无生机。”试着恳求道:“相爷,不如就让下官将此事禀告给圣上,到时圣上见不见王爷全凭她自个儿心意,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就当给王爷一个生机,试着救他一命罢。”   周怀素微微苦笑:“呵,救他一命,那我呢,谁来救我?”   黄太医不明其意,仍是劝说道:“可若非如此,王爷他……他必死无疑啊。”   周怀素“哦?”了一声,冷冷道:“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黄太医由观言送出门时,正迎面遇上了庄青未,微微一怔,有些心虚地同他打招呼道:“庄大人。”庄青未亦同他点头致意道:“黄太医。”两人擦肩而过。观言回头与他提点道:“庄少爷,我们家少爷此刻人在书房呢。”庄青未微微一笑:“好。”   等到了书房,却见周怀素一人立在窗前,目光望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身旁并无仆人侍候。于是上前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唤他道:“怀素!”   周怀素并未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青未。”   庄青未伸手扳过他身子,果然见他眉头微皱,神色恹恹,便担忧道:“怀素,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周怀素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无事,只是觉得有些累罢了。”看了庄青未一眼,笑问道:“我见你今日好似兴致颇高,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庄青未神采飞扬道:“不错,我今日来,正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哦?”   “你还记得那位崔小姐么?便是礼部尚书崔大人的千金,上回被毒蛇咬的那位,后来又被我救了,你还记得么?”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就是那个你救了她性命,她非要以身相许的那位崔家千金?有点印象,怎么了?”   庄青未道:“她不是右脸被歹人割去了一大片皮肉么?当初我取了她手臂上一片肌肤于她脸上皮肉缺失处缝合,伤口倒是愈合了,只是免不了留疤——可如今,我却是有法子助她除祛疤痕,恢复容颜了!”兴奋道:“也是机缘巧合,我无意中得到了一块极其珍贵的沉姜香,回忆起往昔师父曾教授的炼香之道,竟然教我炼成了传说中能起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   周怀素道:“便是你上回与我提及的、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返魂香?失而复得,那真是恭喜青未了。”   “不错,虽则返魂香所谓‘起死人,肉白骨’之功效纯属江湖传言,不足为信,可要用它令肌肤快速生长,愈合后不留疤痕却是轻而易举的,即便伤口再深,边缘再不平整,它都能令其快速愈合,不留半点疤痕。如此一来,我只消将那崔小姐的疤痕切除之后,点以返魂香加以熏蒸,不过片刻,她的伤口就会愈合,也就能够恢复昔日容颜了。”   周怀素回味过来,望着庄青未挑眉道:“这就是青未要跟我说的那件喜事?这就奇了,她是美是丑,留不留疤,关我何事?如何却当做一件喜事告诉我?难不成等她容貌恢复之后,你还要娶她不成?”揶揄他道:“若果真如此,那倒称得上是件天大的喜事了。”   庄青未急得满脸通红,连忙辩解道:“怎么会!只是……只是她正当妙龄,能够恢复容貌,我也由衷替她高兴,怀素,难道你不替她高兴么?”   周怀素摇了摇头,如实道:“她这个人,没有自知之明不说,而且恩将仇报——你救了她性命,她反而要以身相许,这般作为,我对她实在殊无好感,自然对她恢复容貌一事,我也高兴不起来。”想了想又道:“其实她容貌恢复与否,在我看来,并无差别,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既然那个返魂香有如此奇效,青未你不如就替她换张脸,唔,就换醉仙楼花魁华如的那张好了,虽说也不怎么样,总归比她原来强。”   庄青未闻言大笑道:“哈哈……换脸?也亏你想得出来……”慢慢收住笑意:“不过这说起来,倒也不是不可——只需将她二人脸皮割下,互换之后缝合,再以返魂香辅之,等脸皮长好在肉上,她二人就算互换容貌了。”摇了摇头道:“不过‘换脸’一说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却有诸般顾虑,试问这天底下有谁愿意把自己的脸血淋淋地割下来换给别人呢?别说华如姑娘,就连崔家小姐恐怕也是不愿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崔家小姐为了追求美貌甘愿忍受这天大痛楚,而华如姑娘受了她的丰厚报酬也愿将脸换给她——就算她二人都同意,这‘换脸’之举,我也是不会做的。”   周怀素笑问道:“这是为何?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青未你何不成全呢?况且若是换脸成功,这般惊世之举,足以让你名扬天下,你既有把握,又何乐而不为呢?”   庄青未道:“怀素你有所不知,这他人脸皮不比自身皮肉,若是强行割下安在他人身上,就算当时长好了,时间一长,也会因为不是自身皮肤而慢慢腐烂衰败。而这一过程,最多不过七天。等到那时,就是面目全非,彻底毁容了。试问我又怎么会为了帮助崔家小姐得到短短几日的美貌,而毁了两个女子的一生呢?”   周怀素点头道:“原来如此。”又笑道:“好了,做什么一直谈论她,青未,我心里不痛快,你陪我出去散散心罢。”   庄青未笑着答应:“好。”   周怀素于是牵过庄青未的手,与他一道朝门口走去,不过走了几步路,庄青未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周怀素转头看他:“怎么了,青未?”   庄青未看了他一眼,踌躇着开口道:“我……我只是在想,我们心里不痛快了,还可以外出散心,可有些人,却连这个也做不到,未免太可怜了些……”   周怀素眉头微皱:“青未,你想说什么?”   “是……是小皇子,他常年被关在地下,不见天日,实在可怜,我前些日子过去看他,他央求我带他出去一趟,说是只想出去看看,我于心不忍……怀素,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 第75章 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周怀素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怎么又去看他?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 眼下我将他囚禁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放他出来, 到时迎接他的就是九五之尊的宝座,如今吃这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 我虽然将他囚禁, 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奴仆只多不少,全都由他差使, 就是教书先生也冒险给他送去了一个——我这般伺候他,他又受什么委屈了?你做什么几次三番去看他?”   庄青未忙道:“怀素你放心,我每次去看他都是戴着面具的,他并不知晓我的身份, 你不必因此有所顾虑。”顿了顿, 又道:“虽说你并不曾亏待过他, 可他毕竟不过五岁孩童,难免孩子心性, 总是待不住的,你老是将他关着怎么行呢?就这一回,怀素, 小皇子说明日就是他的生辰了,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出去透透气,怀素, 你就答应了这一回罢。”   周怀素被他磨地头疼,推脱道:“钥匙在风轻逐那儿,你同他说去罢。”说着就要提步离开。庄青未忙拉住他道:“那也得你答应了才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死缠烂打道:“哎呀怀素,你就答应我罢……你就从了我这一回罢~”   周怀素忍住笑意,转头看他道:“真是怕了你了……我们可先说好了,就这一回啊。”   庄青未含笑道:“好,都听你的,就这一回。”   两人结伴离去,夜里大醉而归。   因宿醉之故,次日周怀素醒来时脑袋仍隐隐作痛,他揉了揉额角,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见已是日上三竿,不由皱眉,心道,这个时辰,早朝早已过了罢。索性也就随它去了,唤来小厮,不紧不慢地由他们服侍着穿衣洗漱,好一会才姗姗上了马车,临出门前总觉得忘了什么,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也就不去管它了,转而盘算起这个时辰进宫大约刚好能够陪圣上一道用膳,虽说误了早朝,倒也不算太坏。   不想马车进宫途中却与另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撞了个正着,那辆马车上的驾车小厮当即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户部尚书胡大人的马车也敢冲撞!”   那胡大人也不是什么善类,向来欺软怕硬,平生最拿手的便是恃强凌弱,此刻就由着他那小厮在街上撒泼。偏周怀素车上的也不是好惹的主,当即回骂道:“哪里来的疯狗到处撒野!明明是自个儿由着野马乱窜,反倒反咬我们一口!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你们冲撞的是谁?当朝丞相的马车,也是你们可以冲撞的?!”   这驾车小厮尚未反应过来,车里的黄大人早已屁滚尿流地爬下了车,由小厮搀扶着走到周怀素马车前请罪道:“不知是相爷马车,多有得罪,还望相爷海涵。”便见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了出来,修长十指缓缓挑开帘子,露出里头一张莹白胜雪的面孔,端的是冰雪剔透,清俊出尘,一时整个人都痴了。   周怀素不欲与此人纠缠,略一颔首,带了点笑意道:“原来是胡大人,不妨事的。”   胡大人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只觉眼前之人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流味道,容貌更是美到了骨子里,一时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些航赃污秽的念头,不由感慨圣上当真是好福气,竟能得此妙人,然而一忆起当朝圣上的容貌,则更是想入非非了。等到回过神来,周怀素已命小厮复又启程了,连忙制止道:“诶相爷,等等……”正要没话找话随便扯些什么与他亲近,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事,便问他道:“怎么相爷今日没随圣上一道上山祭祖?”看了眼自个儿的瘸腿,叹气道:“我呢,是倒霉,前几日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这才没法子随圣上一道上山……”又看着周怀素道:“可相爷当朝丞相,又无事体,怎么竟也没陪圣上一起么?”   周怀素闻言一惊,恍然大悟道:原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就是这个——今日原是祭祖的日子,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按理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但不知怎么,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好,待要细想,偏一时又毫无头绪,只得喃喃道:“即便今日是我自己起的迟了,可祭祖这样的大事,我迟迟未到,圣上怎么也没派人来府上催我一声……”   胡大人上下打量着他,暧昧笑道:“许是圣上见相爷近日身子不太爽利,心疼相爷,所以才特意没派人前往催促,好让相爷多做歇息——可见圣上用心良苦啊。”见他心神不宁,宽慰他道:“诶这等小事,相爷不必放在心上……况且今年祭祖不同往年……”压低声音道:“往年每回祭祖,圣上必带着小皇子一同前往,可今年……谁知道圣上到了那儿会不会触景伤情,想起小皇子如今已经不在了,到时迁怒众人呢?我可听说,今儿个一众随行大臣是个个满脸愁容,都担心圣上一个不悦,拿他们开刀呢,啧啧,这般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滋味,可不好受哇。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嘿,就我摔断了腿还偷着乐儿呢,相爷又何必为了不能随圣上一道祭祖而耿耿于怀呢?”   周怀素浑浑噩噩地听他在耳边说了一大通,全没往脑子里去,只在听到‘小皇子’三字时如梦初醒,一如浓雾散去后光亮乍现,混沌中终得一线清明后,却是当头棒喝,将他吓得几欲魂飞魄散。他听见自己出声询问,声音抖得不像话,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小皇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胡大人以为是自己听差了:“啊,什么?”   不防周怀素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他的手臂抓过悬在半空,厉声道:“我问你小皇子的生辰是在什么时候,说啊!”   胡大人不料他会突然发疯,见他面色惨白地骇人,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讲错了,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呆呆地回道:“宋治四十年六月初九……不对,好像是七月……”赔笑道:“具体年月下官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在宋治四十年的夏月里。”瞥见周怀素失魂落魄地松了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小心道:“相爷,您……您没事罢?”   远处有马蹄声渐近,庄青未骑马一路朝周怀素疾驰而来,临近马车时勒紧了缰绳,收势太急引得白马仰天长嘶,庄青未也全不在意,急急跳下了马,走到周怀素跟前,明明是有要事相告,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周怀素:“怀素,我……”   周怀素茫然地看着他:“人丢了,是不是?”   庄青未似是吃了一惊:“怀素,你……你怎么知道?”   周怀素凄凉一笑,缓缓收了手,车帘随即落下,将庄青未隔在了外头。听得里头周怀素吩咐道:“回府。”   小厮答应一声,调转了车头,驾车离去。   庄青未见状正要上马,被胡大人拦住道:“诶这不是庄大人么,啧啧,这届的探花郎果真名不虚传啊。诶庄大人怎么也没随圣上一道上山祭祖?”想起他如今不过一个七品编修,原也不在随行名单上,但话已问出了口,也不能收回,只得讪讪笑了两声,正要寻些别的话头,却被庄青未一把推开,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骑马走远,只遥遥留下一个背影,气得胡大人吹胡子瞪眼,连连拍腿道:“岂有此理!”不防碰到伤口,登时痛的惊呼出声,“哎哟”连连。   庄青未刚赶到书房门口,便撞见周怀素正要出去,忙拦住他道:“怀素,你要去哪里?”   周怀素欲绕过他前行:“不用你管。”却被他硬推回屋里:“怀素,你先冷静一下。”手在碰到他胸口时忽的一顿,庄青未关上房门,转身看着他道:“怀素,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说着将手伸进他的衣襟,从他怀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瓷瓶:“你这是要做什么?”拔了瓷瓶上的红绸凑近一闻,顿时脸上大变:“怀素,你……你要做什么?你真的要杀了他?”   周怀素冷笑道:“不然呢,像你说的那样,从长计议?青未,我没有那个时间了,等圣上见到了小皇子,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全完了。”又苦笑道:“冬月初七,上山祭祖,他倒是好记性。硬要将生辰从夏月推到冬月,也真难为他了。青未,可笑我们百密一疏,居然栽在一个五岁孩童手上……仅此一回,还说什么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如今真的是仅此一回了。”   庄青未道:“怀素,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怜他终日禁足,好不容易出去游玩一趟,敌不过他苦苦哀求,怕败了他兴致,没听你叮嘱多派人手随行,不料被他钻空逃脱了。我这就派人去找,你先别着急。”   周怀素道:“我早就派人去四下搜寻了,可今天这种日子,街上热闹的很,人来人往,他一个小小孩童,如何能轻易寻得到?而且圣上祭祖回宫途中,必经集市,到时街道两旁人山人海,小皇子要是这个时候冲进队伍求见圣上,我们根本防不胜防。”闭眼苦笑道:“青未,我完了。”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事情还没你想的那么坏,就算圣上真的见到了小皇子,也不过是知晓他如今还安然活在这世上,而段尧欢并不是昔日杀害他的凶手——可即便如此,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所有线索都已经断了,圣上也找不出真凶,更不可能怀疑到你的头上。”   “可这就够了,他们两个若是误会消除,冰释前嫌,我是不是真凶还有意义么?以圣上对段尧欢的情意,一旦知晓他并不曾杀害小皇子,一定会不计前嫌,与他和好如初,到那时,不消说得到她的心,我连她的人都留不住了,那我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你就要杀了段尧欢么?”庄青未深吸一口气道:“怀素,你听我说,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眼下正是一个良机——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趁圣上与段尧欢和好之际,你趁机抽身,彼时圣上龙颜大悦,一定不会与你为难,到那时我们就一起回江南,从此再不理会他们的恩恩怨怨,你说好不好?”   周怀素痛苦道:“凭什么!我不甘心!我为公主做了这么多,到头来难道只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好事多磨?那我呢,我算什么,一个只能灰溜溜退场的跳梁小丑吗?!青未,我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头,不成功便成仁,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第76章 帮你杀了段尧欢   庄青未苦苦劝道:“怀素, 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么?就算你杀了段尧欢又如何,圣上的一颗心也还是不在你这儿, 你与其备受煎熬折磨,勉强留住她的人, 倒不如就此撂下, 从此海阔天空, 又何苦执着至此?”   周怀素闭眼叹息道:“可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撂不开手。青未, 你不懂,公主她心里就只有段尧欢,若我此时放手,以她的性子, 用不了多久, 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你教我怎么甘心?”   “那你究竟要怎样呢?是非杀了段尧欢不可么?不说段尧欢与我们无冤无仇,我们岂能害人性命, 就是杀他的后果,我们也承受不起。怀素,你有没有想过, 万一到时东窗事发,圣上知道是你害了段尧欢,你想她会轻易放过你吗?以她的性子,若是段尧欢死了, 她只怕要全天下为他陪葬,到时她恨你入骨,恐怕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啊。”   周怀素道:“那正好,我既然不能让她爱着念我一生,那就索性让她恨着记我一世,总好过多年以后,她再提及我的名字时,就跟无事人一般。”   庄青未斥道:“你真是疯了!”   周怀素苦笑道:“我可不是疯了?”眉头一皱,欲越过庄青未夺门而出:“那你就别再理会我这个疯子!”   庄青未拼命抱住他的身子:“我怎么能不理会!”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柄匕首,拔了刀鞘随手扔在地上,一手撑住周怀素的肩膀,将雪白的刀刃横在脖颈上:“怀素,你今天要是敢出这个门,我就死在你面前!”   周怀素静立在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青未,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庄青未道:“怀素,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最终害人害己,不得善终。听我一句劝,就此收手罢,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周怀素顺着刀刃慢慢抚上了庄青未的手,忽然一个用力,就着他的手腕将他掌中的匕首拉近至自己颈侧,略一仰头,匕首已在他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青未你何必这样逼我呢,其实事情简单的很,你只要杀了我,我就解脱了,大家就都解脱了。”   庄青未被这一幕吓得面无人色,当即松了手,正要近身仔细察看周怀素的伤口时,却见周怀素忽然高举匕首狠狠刺向胸口,庄青未只觉天旋地转,拼尽全力去抢夺匕首,无奈周怀素用力太猛,匕首收势不及,已没入胸口,所幸方才抢夺间匕首失了准头,没伤到要害,饶是如此,却也伤的不轻。此时伤口处正汩汩流出鲜血,看的庄青未一阵心惊肉跳,连忙唤小厮拿来药箱,动手替他上药包扎,一面颤声问道:“怀素,你……你这又是何苦?”   周怀素微微苦笑:“你又何必拦我?”   庄青未动作一顿,慢慢替他打好最后一个结,他知他方才一刀已用了十分力气,想是抱了必死之心,于是开口说道:“我会帮你。”   “什么?”   “帮你杀了段尧欢。”   两人一齐出了门,庄青未率先上马,又伸手拉了周怀素上来。外面天气严寒,观言取了件大氅过来,庄青未一面拉了缰绳,一面伸手接过替周怀素披上,见他衣襟处隐隐有血迹渗出,想是方才行动间伤口有所开裂,于是皱眉道:“非要这么急么,你现在身上有伤……”周怀素微微咳嗽了几声,拢紧了大氅,厚厚的皮毛挡住了里面衣袍,他慢慢开口道:“无妨。青未,我们从城外那片树林里穿过去,走那条小道,城西三十里外的那座望君楼,就是段尧欢的住处。圣上最迟天黑前一定会派人去接段尧欢,我们走小道过去,能快上许多,不至于同他们撞上。”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其实不必这么急,当日圣上放段尧欢自行离京,并未派人前往跟踪监视,如今她就算有心想要见他,也未必如你一般知晓他的住处,即便派兵四处搜查,一时半刻也难出结果,我们何不缓缓,等明日你伤好些后再去也不迟。”   周怀素摇头道:“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否则为什么每回她失意寡欢的时候,小全子都劝她去城西三十里外的那座楼里瞧一瞧?呵,瞧什么,倘若段尧欢不在那儿,还有什么能入得了她的眼?”催促道:“青未,快走。”   庄青未深吸了一口气,扬鞭狠狠甩下,白马吃痛,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等他二人赶到时,已是日落时分。摇蕙见了他们显是吃了一惊:“周相爷,庄大人,你们……”   周怀素看她一眼,与庄青未径直走了进去,等到了大厅里,回过身与摇蕙道:“教这楼里的所有人都到这儿来——这关系到你家王爷的性命,摇蕙姑娘莫要多问,只管照做就是。”   摇蕙不明其意,但他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自然只得照办。   庄青未趁此间隙往几上一鼎香炉内丢了几块香料,转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两粒红色药丸,分了一粒与周怀素,压低声音道:“这是解药,快服下。”周怀素于是接过服下了。   不一会儿却有一名丫鬟打扮的姑娘率先走了进来,及至到了周怀素跟前才堪堪止住,转而抬起一张清丽的小脸看着周怀素道:“相爷,您……您来了……”她说话时仍带有微喘,想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先前摇蕙姐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说完看了他一眼,脸一红,又立刻低下了头。   不想周怀素却对她毫无印象,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是?”   绮兰连忙道:“我是绮兰啊,相爷不记得我了么?”想了想又道:“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摇蕙姐姐上京替王爷送信给圣上回来之后,就一直对我严加防备,我因此打探不到什么消息……上回摇蕙姐姐进宫去找圣上,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没来得及传信给相爷,相爷不会生我的气了罢?”   周怀素这才对她有了点印象:“哦,你是那个绮兰。”   正说话间,摇蕙已带着一众奴仆侍婢走了进来,绮兰见状,匆匆看了周怀素一眼,连忙退下。   摇蕙只作不见,看着周怀素道:“除了王爷尚卧病在床,人还在楼上,其余人都在这儿了,相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罢。”   周怀素微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想你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   “你不是说这关系到我家王爷的性命?我还道你带着庄大人过来,是想到好的法子来救王爷了。”   周怀素仍是笑道:“不错,我此番前来,正是来救你家王爷脱离苦海的。”   摇蕙皱眉道:“什么意思?”正欲细问,突感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朦胧中听见有人说道:“好了,都各自回房歇息罢,好好睡上一觉。”便不受控制,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怀素看着他们的背影,开口道:“这个真的管用么?他们醒来后当真不会记得我们曾经来过?”   庄青未道:“对,风轻逐没告诉你么,这种迷香是江湖中惯用的伎俩,只不过我又往里头添了几样香料,能使他们醒来后不记得用香前后一刻内发生的事情,算算时间,应该够用了。”   周怀素看着他道:“青未,多谢你。”   庄青未将手中的瓷瓶交给他:“这里头还剩一颗白色药丸,你既然不肯假手于人,要亲自杀了段尧欢,我也不拦你,就照我先前同你说的去做罢,尽量不让人怀疑到你头上。”说完看了周怀素一眼,终是叹了一口气:“走罢。”   周怀素拦住他道:“青未,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个人上去就行。”   “可你……”   周怀素笑道:“无妨,我虽然受了伤,可段尧欢如今武功尽失,性命垂危,情况要比我坏上许多,你还怕我杀不了他么?”   庄青未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那好,我在这里等你。”   周怀素上楼之后,甫一推门,便听里头有人虚弱问话道:“摇蕙,圣上肯见我了么?”脚步不由得一顿,复又缓缓踱步过去,直至终于见到那人苍白清减的病容,微微笑道:“段太傅,许久不见了。”   段尧欢半躺半靠在床榻之上,听到声音不由得一怔,缓缓抬头看向来人,突然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许久才道:“是你,圣上呢?”   “自然是在宫里了。”周怀素顺势坐在了床榻上,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看着段尧欢道:“不过呢,她有封信交给我,信上所写内容正是关于王爷你的。”说完任由段尧欢将信亟不可待地抢了过去。   段尧欢撕开信封,手抖着取出信纸匆忙展开,却见偌大一张白纸,上面只落了四个字,确是那人的笔迹无误,却是字字见血,绝情地令人措手不及——原以为是救命的稻草,不想却是夺命的匕首,一刀直刺进人的心窝里去,既狠且准,不留一点余地。   疼到极致,竟也不觉得什么了,只剩下一种绝望的麻木,慢慢将人整个吞噬。 第77章 太傅之死   段尧欢竟慢慢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癫狂中夹杂着一丝悲凉,许久方才止歇:“秘密处死?她……她这是想要我的性命?”   周怀素挑眉道:“是, 左右王爷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就把这条命拿出来, 就当是为安圣上的心。”   段尧欢又开始发笑, 越笑越凶, 笑得半边身子都在发颤:“哈哈……她想要我的性命,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我哪里会不给她?又何必劳烦周大人走这一趟?”   周怀素慢条斯理道:“无妨,我倒是很乐意走这一趟,只当是为君分忧了。”说着顺手将床头边的一只药碗打翻,弯腰捡起一片碎瓷。一面抬起段尧欢的左手, 将其翻转过来, 使其掌心朝上, 慢慢用碎片切开手腕肌肤,一面开口说道:“圣上当日既然已下旨放你离京, 金口玉言,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反悔,所以就只好委屈王爷自裁了。王爷这么爱圣上, 凡事都以圣上为先,想必也不愿圣上留此污点,日后受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罢?”   段尧欢微微一怔,绝望地闭上眼, 果然未有反抗,任由周怀素动作。   眼见段尧欢手腕处那道口子越来越长,鲜血随之越流越多,周怀素随手扔了碎片,转而取出瓷瓶,倒了一粒碧色药丸送进段尧欢口中:“这药能加快血液流动,能让你的血更快流干而不会凝结,这样你就能死的更快更透,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楚了。”段尧欢顺从地将药丸吞咽下去,忽然开口道:“我要见她。”   周怀素“嗯?”了一声 :“什么?”   体内的血流失得越来越多,手腕旁有一处床褥微微凹陷,此时已积了一滩血洼,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慢慢浸染周遭床褥。段尧欢呼吸渐渐急促,艰难地开口道:“让我……让我再见她一面。”   周怀素闻言不禁失笑道:“王爷真是异想天开,此地离皇宫少说也有半日路程,而王爷你须臾就要丧命,试问又怎么能有机会再见圣上呢?”   段尧欢神志已有些不清,用尽力气抓住周怀素的衣角道:“我求你……让我再看她一眼……”   周怀素冷笑道:“恕我爱莫能助。”转而挑眉道:“不过呢,王爷临死前若是有什么话想对圣上说,我倒是可以代为转达,嗯?”   段尧欢只是喃喃道:“我都要死了,她都不肯见我最后一面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周怀素冷哼一声道:“既然王爷无话要我向圣上转达,那就恕我不再奉陪。”说完作势起身,果然听到身后虚弱地传来一声:“等等。”周怀素慢慢转回身子,看着段尧欢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王爷临终前到底还有什么话想对圣上说,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段尧欢嘴唇开开合合,艰难地开口道:“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就说……就说我不怪她……教她……教她安心……”看着周怀素道:“我担心……担心她又做噩梦……你……你一定要陪着她……”声音越来越弱,周怀素不得不俯下身子,仔细辨认他的口型,依稀分辨他说的是:“再帮我问她一句……这么多年来,她……她到底对我……对我可曾有过真心?哪怕……哪怕只有一刻……”周怀素闻言一怔,再看他时,却见他嘴角含笑,眼神已开始涣散,口中喃喃道:“我好像看到她了……她终于……终于肯见我了……”周怀素蓦地一惊,摇着他身子道:“段尧欢?段尧欢!”探他鼻息已趋于无,连忙叮嘱道:“公主她对你这么绝情,你记着待会到了奈何桥边,一定要喝了孟婆汤,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下辈子……下辈子再也别找她了,记住了吗?!”再探他呼吸时已无气息,知道他是终于死了。   周怀素虚脱一般,俯身撑住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受到空中浓重的血腥气,于是起身打开窗户,窗户打开的一瞬间,外间寒风携着冬日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冷得周怀素打了一个寒噤,慢慢吸了一口气,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于是回到床边弯腰拿起那张信纸并信封碎片,移步到房内炭火盆旁,低头见盆内炭火正旺,便将手上纸片尽数扔了进去,恰是时从窗外吹进一股妖风,风力之大,直将案上的几张纸笺吹到了他的脚下,待这阵风退去之后,周怀素缓过神来,不无意外看到了脚边的纸笺,于是俯身一一拾捡起来,一张一张换看过去,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几首小令,几篇诗赋,满纸黯然神伤,通篇销魂相思,周怀素只是不耐,略略一扫,等换看到最后一张时,却不由得顿住了——却是一副画像。   说是画像,但这画中人的容貌却并未成形,只依稀勾勒出一个轮廓,周怀素自然知道这是宋卿鸾的画像,只是困惑段尧欢为何不继续着墨,想是他病情渐重,提笔无力,竟连描画宋卿鸾的容貌都不能够了。却是料定他一定另有已经完成的画像,一时兴起,转而去了案边。   案上几本薄册旁果然有厚厚一叠纸笺,放得整整齐齐,正用一方砚台压着,此时窗外有微风拂进,时不时将上头几张纸笺头尾相接翻动起来,隐隐可见其下纸笺上所绘画像。   周怀素略一怔愣,伸手缓缓移开砚台,取了上面十余张纸笺,其余复又用砚台压制。   那十余张纸笺,无一例外,其上所绘者皆是宋卿鸾,只是神态情状各不相同,周怀素怔怔地来回翻看,回忆起前几日去见宋卿鸾时,她正在批阅奏章,不知是那位臣共上疏惹恼了她,气得她重重合上折子,却又不解气,于是干脆扫落案桌,眼不见为净;又想起两天前哄她喝药时她百般推拒,好容易喝下了,却是久久皱着眉头;还想起当晚她噩梦缠身,他一遍遍叫她,将她从梦中唤醒,她醒来后脸上尽是恐慌无措,抖着身子钻进他的怀里——这关于宋卿鸾的一幕幕一桩桩,由段尧欢描画出来,含嗔带怒,蹙眉撒痴,乃至受惊发抖,无一不是活灵活现,仿若亲眼所见。而画像依次从前往后,竟与现实情境吻合地一丝不差,仿佛这几日真正是段尧欢陪她经历的。   周怀素后背一阵发凉,只觉段尧欢已然是疯魔了,无怪乎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他心绪不宁,匆匆收拾后关了窗,便立刻下楼了。到了楼下后看到庄青未,嘱咐道:“青未,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记住,段尧欢是我杀的,与你无关。”同他一道回去了。   当晚周怀素入宫时已是深夜了,得知宋卿鸾果然已经见到了宋承瑾,宋卿鸾欣喜万分,连夜派人去了段尧欢住处,周怀素看她神情满是希冀憧憬,是这段时间来从没有过的快活。   夜里就寝的时候,宋卿鸾见到他胸前的伤口,愠怒道:“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敢把你伤成这样?”   周怀素微笑道:“无妨,是今日便装逛街时遇到的一个小贼,偷钱未遂,刺了我一刀。”   宋卿鸾怒道:“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下还有王法么,这小贼抓到了么,我将他扒皮抽筋,替你出气。”   周怀素笑着将她搂在怀里:“可真不巧,教他给逃了。”   “那你记住他面貌了么,我教人画了画像,满大街地去找,一定将他抓来处死。”   “不必了,我记性不好,他的模样早已记不清了,算了罢,圣上不必为此等小人小事费心。”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宋卿鸾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周怀素道:“怀素,我有话跟你说。”   周怀素轻轻“嗯”了一声,面上多含苦涩之意,然而声音却分外温柔:“好,我听着。”   “我以后……不能同你一起了。”说着慢慢笑了起来:“你知道的,太傅马上就要回来了,原来他没有杀承瑾,当日承瑾确实是被蒙面人劫走的,是我冤枉他了,既是这样,那我们之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把他接过来,问清楚他的心意,再试着与他相处——不知道为什么,回忆以往种种,我总觉得他还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并非全无情意。”   周怀素苦笑道:“就因为王爷要回来了,圣上就不要我了么,好狠的心。”   “既然太傅就要回来了,我又怎么还能同你一起呢?怀素,我们原本也是不能长久的,我只不过……”   周怀素连忙伸手点了她的唇,“嘘”了一声道:“别说出口,我听了会伤心的。”轻轻吻了她的唇道:“好,我答应你,只要段尧欢回来了,我就离开,从此再也不来打扰你,好不好?”   宋卿鸾闻言笑道:“好,怀素,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日后若有了喜欢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替你们赐婚。”   周怀素额头抵上宋卿鸾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是不会娶别人的,公主又忘了——我只喜欢你一个。”   “你这又是何苦……” 第78章 噩梦成真   周怀素但笑不语, 良久才道:“圣上以后会想我么?”   宋卿鸾道:“你和我毕竟有过肌肤之亲,便不再是纯粹的君臣关系了,君可以念臣, 但若是涉及到男女之情,却是不行了—日后太傅回来了, 我是要同他一起的, 自然心里只能有他, 又怎么能再去想旁的男子呢?”   周怀素吻了宋卿鸾的额头,叹道:“真是傻瓜, 连说谎哄我一下也不会么?”又低笑道:“原来你对我,还是有男女之情的么?”   宋卿鸾一怔,却是没有出言反驳。   周怀素缠绵吻至她的耳侧,轻轻吹气道:“可我要是想你了, 那该怎么办呢?”   宋卿鸾叹气道:“那你要怎样?”   周怀素看了她一眼, 笑着起身, 片刻后拿来了一柄金丝剪子并一枚荷包,轻轻将宋卿鸾一缕发丝剪了仔细装进荷包里, 又小心收好。宋卿鸾惑道:“怀素,你这是做什么呢?”   周怀素笑道:“嗯,不告诉你。”忽然将她扑倒在床上, 笑道:“青丝,情思啊,这便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嗯, 你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知不知道?”   夜里宋卿鸾突然大叫着从梦中惊醒,一旁周怀素连忙起身,见她面色惨白,神情惶恐较往日更甚,却不似往常那般立刻抱住他喃喃叙说梦中可怖场景,反而呆呆滞滞,连他叫她也好似没有听见,仿佛丢了魂魄,便搂了她在怀里柔声安慰道:“是又做噩梦了么?没事了,没事了……不过是心魔罢了,别怕,我在这儿呢。”   宋卿鸾摇了摇头道:“不,跟往常不一样,我这回,是梦见太傅了。”   周怀素不动声色道:“哦?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圣上可是梦见段太傅回来了?”   “不,我若是梦见他回来,又怎会恐慌至此?这是一个噩梦,是我做过最可怕的一个噩梦。”宋卿鸾闭了眼道:“以前那些只是恐怖,可这次——是绝望,人心无望,岂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   “这可就奇怪了,圣上与段太傅重逢在即,本该是满怀希望的,怎么如今提前在梦中相遇,倒反而生了无望呢——圣上究竟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那年冬天,天下着大雪,我在红梅树下朝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同我一处,他当时立刻把手递了过来,笑着回道:‘只怕公主不愿。既是如此,我必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那梦里呢?难道他拒绝了你?”   宋卿鸾摇了摇头道:“不,在梦里,他挣扎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可到底,还是将手递了过来,可就在下一刻,他突然血流不止,紧接着一点一点消失在我面前,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了。”   周怀素闻言一怔,许久才缓过神来,开口安慰她道:“公主别怕,这是梦——这只是个梦罢了。”   宋卿鸾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松了一口气道:“对,幸好,幸好这只是个梦。”   却在次日午后迎来了噩耗。   次日下了早朝宋卿鸾便在朝露殿等候,一直到了午时,派去的雪影等人才堪堪赶回。   宋卿鸾扫视了一圈,皱眉问道:“太傅呢?”   雪影看了宋卿鸾一眼,怎么也不忍说出口,只是静默不言。他底下的一众侍卫却不敢罔视君上问话,当头一个被推了出去,抖着身子道:“回……回禀圣上,段太傅他……他……”   宋卿鸾不耐道:“做什么吞吞吐吐!他是不肯来么?朕当日那样冤枉他,无怪乎他生朕的气。”又笑道:“无妨,他现在人在哪儿?带朕去见他,他只要见了我,就肯跟我回来了。”   那侍卫抖得更厉害了:“圣上圣明……只是……只是段太傅怕是来不了了……他……他……”   “什么意思?”宋卿鸾隐隐觉得不好:“说啊!”   那侍卫心一横,咬牙道:“段太傅他,他死了!”   宋卿鸾脑中“轰”地一声,只觉天旋地转,勉强稳住身子,当即走到那名侍卫面前,将他一脚踢倒在地上,又跪下身子死命掐住他的脖颈,失控道:“你说什么?!啊?!你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咒他死……你居然……敢咒朕的太傅死!”   雪影见状连忙从背后抱住她,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圣上你冷静一下,段尧欢,段尧欢他真的已经死了,就在他的房间里,割腕自尽……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死不能复生,圣上节哀!”   宋卿鸾慢慢回转过身子,看着他哽咽道:“雪影,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骗我!他好端端的,怎么会自尽呢?!我不信,我不信!”一面用力挣开雪影的怀抱,声嘶力竭道:“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我不信,我不信!”   这时一个侍卫自外间跑了进来,向宋卿鸾行了礼之后,走到雪影身旁道:“大人,先前我们从楼里带来的一干侍婢仆从,当中有一个叫摇蕙的,从来时就神神叨叨,方才想要自尽,被卑职拦下了,敢问大人如何处置,是立即送往大理寺么?卑职看他们也不像是会弑主的人,多半是的确不知内情,一时大意,让王爷寻得机会自尽了。”看了眼宋卿鸾:“是否请示圣上?”却不知他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一番话早已落入宋卿鸾耳中,她这时便猛地转过身来,倒将那名侍卫吓了一跳,却见她神思恍惚,兀自摇头喃喃道:“她要死,就去死好了,又能说明什么呢……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太傅活着,太傅呢,太傅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先时还能强装镇静,可话说到后面,声音已愈发地抖,终于支撑不住,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瘫软在地,茫然地望向宫殿四周,凄厉喊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段尧欢呢,段尧欢呢,我要见他!我要见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绝望地痛哭出声。   雪影叹了一声,挥手道:“抬上来罢。”他早知宋卿鸾不亲眼见到段尧欢尸体绝不会死心,所以一早就将其装进冰棺,派人运进宫来。   段尧欢静静地躺在冰棺内,除却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并无异样,依旧是颠倒众生的容颜,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一般。   宋卿鸾看了一眼,但觉形神俱灭。   雪影担忧道:“圣上……”   宋卿鸾摇了摇头,命人将棺盖移开了,说道:“你们都下去罢,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   雪影深看她一眼,带人退下了。   宋卿鸾慢慢走到冰棺旁,沿着棺壁席地坐了,她看着他,伸手触碰他的面容,是透骨的冰寒,她却慢慢笑了,手指沿着他的眉峰,鼻梁,一路向下,细细描摹,最终停留在他的唇上:“太傅,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蓦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冰棺上,转眼漫开血雾,宋卿鸾却吃吃笑了起来:“你好狠,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狠……你怎么,怎么敢这样对我!”   可他已无法言语,不能回应反驳她的质问,只能静静地躺在那儿。可她不在乎,将脸贴了上去,冷得已经没有知觉,可仍不愿离开,她轻轻开口,眼泪顺着睫毛落下来,滴落在他的眼眶,稍稍凝滞,又缓缓淌了开去,仿佛是他在哭泣:“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们有过孩子,是个男孩儿……”慢慢笑了起来:“他若是能够长大,一定长得像你,像你一样好看。”   宋卿鸾自此一蹶不振。   她命人去北方极寒之地寻了千年寒冰过来,将其打造成冰棺,将段尧欢尸身存放其中,以此保其尸身不腐。从此无心朝政,一天倒有大半时间待在冰窖里,也开始沉迷于方士术法,寻求起死回生之术,妄图令段尧欢死而复生。   周怀素那日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躺在软榻上,案上香烟袅袅,她手上捧着一本佛经,瞧着精神不太好,他已走近了,她也未有察觉,他便轻轻叫了她一声,转而在她身旁坐下了:“圣上身子微恙,当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才是,怎么还看这种东西,怪费神的。”   宋卿鸾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怀素,僧问:‘学人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汝以何解?”   周怀素蹙眉道:“圣上……”   宋卿鸾缓缓道:“<<地藏菩萨经>>云:‘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此谓我辈者乎?”   周怀素惊痛道:“圣上!”   宋卿鸾无谓笑道:“怀素,古人云:‘生当同衾,死亦同穴’,以此求得生死一处,可怜我便是死了,也注定无法同他一起。”感慨道:“所以还是活着好啊。起码还能存有一点念想,或许能求得转机也未可知呢,若是死了,便全由不得自个儿做主了。”   正说话间,小全子进来与宋卿鸾道:“圣上,那位李道长说是已经炼出起死回生的丹药了,正在殿外求见呢。”   宋卿鸾大喜道:“当真?快传他进来!” 第79章 无可挽回   小全子领命去了。不一会儿领着那名李道长走了进来。   宋卿鸾忙问他道:“你当真炼出起死回生的丹药了?能救活我太傅么?”   那老道摸着胡须道:“贫道按祖传秘方苦炼多日方得此神药, 能勾亡魂,建灵识,令人死而复生, 当可为圣上复生故人。”   宋卿鸾喜难自持,喃喃道:“太好了, 太好了……”抬头看向李道长, 抖着唇道:“那丹药呢, 快快呈上来!”   那李道长便将一方寸大的木盒呈了上去,一面说道:“此药不仅能令死者复生, 活人吃了,亦是大有裨益,贫道先前已服过一粒,但觉神清气爽, 容光焕发……”却忽然口吐鲜血, 浑身抽搐倒在地上, 不一会便一动不动了。小全子过去一探气息,回头与宋卿鸾道:“回禀圣上, 此人已经没气儿了。”   宋卿鸾“啊”地一声将木盒狠命掷在地上,怒喝道:“废物!全是一帮废物!”一时悲怒交加,蓦地呕出一口血来。周怀素此前并不知晓宋卿鸾有呕血之症, 此时见到,不由大惊,当即大叫道:“太医,快传太医啊!”慢慢冷静下来, 命小全子去请了庄青未。   庄青未诊了脉相,摇头道:“圣上不遵医嘱,即便华佗在世,怕也无能为力。”看了宋卿鸾一眼:“圣上,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又叮嘱了几句,开了药方。   宋卿鸾阖眼躺在软榻上,无力道:“下去罢,你们都下去罢。”   出了宫门后,周怀素叫住庄青未,神色不虞道:“青未,圣上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庄青未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无妨,只需按时吃药,好生调理即可。”   “你还在骗我!小全子告诉我,圣上呕血之症由来已久,如今愈发严重了,你瞧她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没事!”   庄青未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不错,圣上的病情十分严重,她自小体弱,又从不顾惜身子,当日擅自流产身子已受了极大创伤,后来又逢与段尧欢决裂,听闻小王爷亡故之噩耗,加之常年噩梦缠身,心魔作祟,呕血之症频发,身子自然每况愈下。”看他一眼道:“如今更是由于段尧欢之死心中大恸,旧病复发,这次病情复发来势凶猛,怕是……”   周怀素身子晃了晃,恍惚道:“你……你说什么?”   庄青未忙扶着他道:“怀素,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受不住,你……你想开些罢,趁还有点时间,好好陪陪她……”   周怀素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问道:“她……她还有多少时日?”   庄青未叹口气道:“原本如果她能听我的话好好调养,待人处世心境平和,不因人事大喜大悲,倒还有五六年时间,可如今……怕是活不过明年开春。”   周怀素闻言面上血色尽褪,摇头喃喃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兀自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庄青未在身后担忧地唤他名字,他也全不应答,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   朝露殿内,风影将一个樟木盒子小心放在案上,与宋卿鸾道:“按圣上说的,我去段太傅故居收拾了一些他的遗作带了回来,就放在这盒子里了,请圣上过目。”   宋卿鸾颤抖地打开盒子,将厚厚一叠纸笺尽数取了出来,一张张翻看过去,手愈来愈抖,几乎已拿不住,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而寂静,只在滴落纸上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慢慢将纸上墨迹泅晕开来。宋卿鸾一双模糊的泪眼里,轮番变换过太多情绪,有初时的震惊,有渐渐醒悟的恍然,有大彻大悟后痛不欲生的懊悔,最终化作一口心头血,点点滴滴,尽数洒在纸笺上,仿佛大雪里盛开的点点红梅,妖冶而炽烈。   她慢慢地将这叠纸笺拢在怀里,仿佛抱着世间的至宝,哆哆嗦嗦地道:“太傅,太傅……”又开始低声呜咽,不住摇头道:“为什么……为什么……原来……原来你……你是这般……”   风影再也看不下去,俯身轻拍了她的背,叹气道:“圣上,逝者已矣,当心身子。”   宋卿鸾只是不理,却忽然想起一事,猛地抬头看向风影道:“那个摇蕙,如今还活着么?”   风影皱了皱眉,道:“人倒是还活着,就是有些疯疯癫癫的,如今正被关押在天牢里。”   宋卿鸾闻言将怀中的纸笺拢地更紧了,好一会才慢慢道:“去把她带过来……我,我有话要问她。”   风影领命吩咐了下去,片刻后便有两名侍卫押着摇蕙走入殿内。   宋卿鸾听闻动静抬头看她,只见她发髻散乱,衣衫污秽不堪,加之神情涣散,目光呆愣,整个人真同疯了一般。却在与宋卿鸾四目相对之时猛地清醒过来,仿佛还魂一般,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宋卿鸾,妄图挣脱钳制:“放开我,放开我!”   宋卿鸾于是抬手一挥,那两名侍卫会意,立刻松开了摇蕙,行礼退了下去。不料摇蕙失了束缚后立时朝宋卿鸾冲了过来,神情狰狞,倒像是要将宋卿鸾生吞活剥一般,丝毫不复往日温婉端庄模样。   宋卿鸾不由微微吃了一惊,所幸风影眼疾手快,及时出手将其拦下,呵斥道:“不得放肆!”摇蕙任其手臂挡在身前,也未有动作,只望着宋卿鸾癫狂笑道:“你怎么还不去死!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王爷么?!怎么,如今他死了,你倒还好模好样地坐在这里,你怎么不陪他一起去死!”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力道。转而又拈起一缕胸前垂发痴痴笑道:“你要是能去陪他,他就算是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会很开心的,他生前心心念念的,不就只有这一桩事么。”   宋卿鸾静默片刻,看向摇蕙道:“他……他生前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摇蕙冷笑一声:“没有,一句话都没有,连见上一面都求之不得,又哪里敢奢想有说话的机会呢?不过其实呢,王爷心中,怕是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不过可惜,如今即便是你想听,也再也听不到了,哪怕是一句,也都是不能够的了,哈哈哈哈……”   宋卿鸾神情痛苦道:“他想见我,为什么不来京城找我?为什么宁可走得这么决绝,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摇蕙闻言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厉声道:“你倒还好意思说出口!彼时就算王爷想来见你,你又肯见他么?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心,无论对何人都一般冷血无情,又岂会对王爷例外?如果你当初哪怕对他有一点点的怜悯之心,肯来见他一面,他又何至于……”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眼神似有闪躲,然而很快又用更凄厉的声音将其掩饰过去:“总之王爷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全都是拜你所赐!呵,你让他来京城找你,你知不知道,他因为你得了心病,早已卧床多时了,即便没有那次自裁,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日薄西山,垂垂已死之人,你教他怎么来找你?!”   宋卿鸾再没料到这当中还有这样的隐情,茫茫然地想道:全是我不好,可太傅为什么会因为我得了心病呢?明明我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他,难道是因为我怀疑他猜忌他,令他寒了心,他恨我怨我所以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我?这倒的确同她先前所想一般无二,却又突然想起如今太傅已经死了,再想这些已经没有半点意义,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股绝望。其实从见到段尧欢尸首那一刻时便一直是这种心境,从心底生出的一种绝望,仿佛对任何事都再也提不起兴致,因为每时每刻想的都是段尧欢已经死了,一旦知晓这个事实,旁的一切事物对她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了。从前能令她或高兴或震怒的事物,现在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暗蒙蒙的没有颜色,再牵不起她任何情绪,即便知晓了,至多不过回一句:“那又怎么样呢?”大约这些事情当中坏的那一部分都是有挽回余地的,所以即使到了很不堪的境地,也没有什么,生气烦心过后,总是有法子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这世上无可挽回的事情并不多,人死算一桩,人死如灯灭,是真的无法挽回了。当然不相干的人死了,于宋卿鸾而言,自然没什么干系,即便是朝中的大臣,也没什么,天下人才那么多,换一个人替补上去就是了。   可偏偏那个人是段尧欢。   当初她父皇死了,她伤心归伤心,其实也无多大感觉,因为她父皇这一生风光无限,了无遗憾,后来年岁到了,驾崩也不过是顺应自然而已。   至于她母后追随他父皇而去,虽说令她有些伤心,不过他们夫妻二人情深意笃,如今换一种方式相聚,在旁人看来,其实也是一种圆满。   唯有宋折卿的死,是她放不下的心魔。大抵是因为宋折卿死得太过惨烈,太过屈辱,也或许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父母只能陪她走过人生的一段路程,必会先她而去,可她万万没想到同她一起来到这个世上的宋折卿会早早离开人世,且是以那样的方式,她接受不了,幸而宋折卿不是平白无故死的,所以她还有发泄的出口,不至于绝望,于是杀光一切与宋折卿的死有关的人便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四个理由之一。   其他三个理由,一个是宋家的江山,一个是宋承瑾,雪影等人。还有一个,是段尧欢。 第80章 为什么偏偏是他   后来宋承瑾死了, 一切证据又将矛头指向段尧欢,她那时大概也是绝望到了极点的,照理她该杀了段尧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隐隐存了丝希冀, 觉得段尧欢不会这么做, 若他不是凶手, 到时岂不是错杀好人?也更因为无论他是不是凶手,她都下不了手。于是段尧欢便成了她唯一一个留其性命的该杀之人。可这样做势必无法慰藉宋承瑾的在天之灵, 宋卿鸾因此备受折磨,她甚至没有办法绝望,因为若是绝望了,人也就麻木——这样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她只有一直活在煎熬之中, 以此来偿还她的罪过。   直到如今段尧欢死了, 她终于真正地绝望了, 绝望到对一切事物都感到麻木,她想大约现在唯有一件事能令她提起兴趣, 那就是出来一个害死段尧欢的真凶,那么她就可以将其扒皮抽筋,千刀万剐, 总之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令凶手感到痛苦,越痛苦越好,最好能让他感同身受,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可大概是不会有这么一个凶手了——或许有, 那就是她自己,是她间接害死了段尧欢,可是她不能死。若是四年前,她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鸾凤公主,她早随他一起去了,可是现在不能,她怕她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她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注定了她死后是要下地狱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而段尧欢,那样冰清玉洁、挑不出一丝错处的人,又怎么会跟她沦落到一起。她想,段尧欢千好万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他爱错了人。   其实活着一样也不能够。可是人若是绝望到了极点,往往会生出一些荒唐的希冀,譬如她那时希望段尧欢不是凶手,现在则希望段尧欢能够活过来,前面一个如今倒是实现了,可后面一个,何时才能成真呢?宋卿鸾闭了眼,想着段尧欢要是能够活过来该有多好,又或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该有多好。   再睁开眼时,惊觉泪水已经淌了满脸,耳边却传来摇蕙癫狂的笑声:“你少在这儿给我惺惺作态!你要是真舍不得王爷,那就下去陪他啊!怎么,不敢么,你自以为对他一往情深,其实你对他的情意,根本不及他对你的十分之一!”又咬牙切齿道:“我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你,让你去给王爷陪葬!”   宋卿鸾抬手慢慢拭干泪水,望着摇蕙冷笑一声道:“你想杀了我?呵,我还想杀了你呢,你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陪伴在太傅身侧,怎么会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居然……居然让他寻得机会自尽!我不杀你,实在难以泄我的心头之恨。”见她面目狰狞宛如恶鬼,不由问道:“怎么,你就这么恨我?”   摇蕙闻言哈哈笑道:“恨你?我费尽心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却得到得不费吹灰之力,偏偏你得到了还不懂得珍惜,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恨你?”说着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凭什么!我与王爷自小青梅竹马,连老王爷都曾说过日后要将我许配给他,我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呢,你算什么,不过是儿时的一句戏言,难道就值得他赔上自己的一生?!宋卿鸾,是你害死了王爷!他若没有遇上你,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宋卿鸾一怔:“你……你知道我……”转而又蹙眉道:“儿时……什么儿时?”   摇蕙仍是大笑道:“我早说过了,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心,又怎么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忽然止住了笑声,看着宋卿鸾,一字一句发出恶毒的诅咒:“所以,你这种人,活该孤家寡人,为仇所困;活该永失所爱,后悔终生;活该恶疾缠身,不得好死!”   饶是风影一向冷静自持,此时也不由得勃然大怒,抬手便给了摇蕙一巴掌,直将她打落在地:“好个贱婢!心肠居然如此歹毒!”那摇蕙嘴角已然渗出鲜血,脸上更是被打得通红一片,却仿佛根本不觉地痛,仍是半痴半癫地笑着,忽然迅速起身,趁众人不备一头撞上殿内的柱子,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摇蕙的身子慢慢地滑到在地,血迹染在朱红的柱子上并不如何显言,仿佛一道缓慢延渗的水渍。   宋卿鸾与风影俱是一惊,风影疾步走向摇蕙,俯身探了她鼻息后与宋卿鸾回禀道:“圣上,她已经死了。”   宋卿鸾长吁一口气,模样像是十分疲惫:“葬了罢。”   风影吩咐人去办了,而后又折返回来,立在宋卿鸾身旁欲言又止,宋卿鸾揉了揉眉心,开口问道:“还有事?”   “属下……属下只是觉得段太傅之死有些蹊跷,怕并非是自尽那么简单。”   宋卿鸾倏地转头看他:“怎么说?难道太傅不是自尽而死,凶手另有其人?”   风影道:“属下也不好妄下定论,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属下在段太傅故居收拾他遗作时发现一张未被烧尽的纸片,上面还残留有字迹,”看了宋卿鸾一眼:“是个‘死’字。”   宋卿鸾蹙眉道:“这就奇怪了,你收拾了这么多太傅的遗作回来,难道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有其他的已被太傅焚毁了?太傅何以要这么做呢?偏上头还有个‘死’字,太傅从前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了。”看着风影道:“我说,那个‘死’字怕并非出自太傅之手,那纸张也并非是由太傅焚毁的。”   风影点头道:“不错,那纸张并非寻常材质,乃是圣上御用的纹笺,而其上的字迹……属下愚钝,当初一眼看去,竟以为是出自圣上之手。”   宋卿鸾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看向风影道:“那片纹笺呢?你可带来了?”风影取出递给了她。宋卿鸾连忙接过仔细察看,喃喃道:“不错,这的确是我的笔迹,而这纹笺正是我平日里书就密函所用材质,可我什么时候下过这样一道带有‘死’字的密函给太傅?我根本毫无印象啊。”恍然醒悟过来:“不对,这道旨意根本就不是我下的,那就是有人仿造了我的笔迹,写了这封密函。”   风影道:“属下当时仔细想后,也是这样认为。属下当时是在窗户边上发现的这片纹笺,因为觉得奇怪,所以特地寻来房中炭火盆查看,发现其中果然留有一些灰烬,当中有些未燃尽的,属下仔细分辨过了,正是纹笺。”   宋卿鸾道:“自雪影发现太傅自尽后,便派人封锁了他的房间,这段时间里,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人进去过。那么这份密函一定是在太傅生前就已经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在他出事当日……有人仿造我的字迹写了密函,而这份密函又出现在太傅的房间里,而后密函被焚毁,太傅又被发现自尽身亡了。这天下间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将手中纹笺狠狠攥成一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焚毁密函的人就是当日杀害太傅的凶手,而那名模仿我笔迹之人,即便与他不是同一个人,也必然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风影点头道:“不错,我也正是这样想,那人自知笔迹存伪,为防日后被人看出端倪,特意将证据焚毁,但不知什么缘故,大概是做贼心虚,居然留此破绽,终被人发现,正应了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宋卿鸾皱眉道:“此事的症结就在于究竟是何人仿造了我的笔迹,而且仿地那么像,竟如我亲笔所写,我们唯有从此处下手,才能揪出幕后凶手。”慢慢攥紧了拳头:“才能为太傅报仇。”   风影道:“能将圣上的笔迹模仿地那么像,又能拿到御用纹笺之人,必定是与圣上关系极为密切的……圣上可有头绪?”   风影这话正如醍醐灌顶,将宋卿鸾一下子点醒了,她忽然回忆起与周怀素相处的许许多多个日夜里,似乎有那么一日,周怀素闲来无事临摹了她的字帖,笔迹之像,足可以以假乱真。是了,怀素一向都是那么聪明,她最爱的,不就是他的聪明么?   仿佛从层层迷雾中拨见天光,宋卿鸾终于恍然大悟,然而因为期待报仇而隐隐生出的快感还没来得及叫嚣,她整个人便已如坠冰窖,她将手心那张揉皱了的纹笺慢慢摊开,再次辨认上面的字迹,复又将其狠狠攥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其捏成齑粉。   事情已经十分明朗,她却忽然感到分外无助:“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周府内,周怀素正喝得大醉,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快步走了进来,观言火急火燎地走到他身边,摇着他的身子道:“少爷,你怎么还这儿喝酒,庄府都闹翻天啦!”   周怀素揉了揉眉心,含糊问道:“出什么事了?”   观言道:“庄少爷从昨儿晚上进宫,到现在,眼看太阳都快下山了,人还没回来呢!庄府上上下下都急疯了,都说庄少爷不比少爷您,是与圣上有交情的,他在宫里彻夜不归,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周怀素闻言酒一下子醒了,看着观言道:“你是说青未在宫里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急忙问道:“最近宫里有什么消息没有?圣上如今怎么样了?”他自从知道宋卿鸾的真实病情后大受打击,加之宋卿鸾始终拒之不见,故而消沉了数日,整日在房中借酒消愁,对外界消息亦不甚灵通。   观言道:“倒也没什么大的动静,据宫里的小太监说,圣上如今还是老样子,朝也不上,奏折也不批,整日不是跟那帮方士寻求什么起死回生的术法,就是待在冰窖里对着那具尸体出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哦,不过前几日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命仵作替段太傅验尸,不过好像没验出什么来,倒是那名仵作,据说是因为动作不够小心,带下了那尸体的几根头发,被圣上下令当场杖毙……”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少爷您说这圣上是不是因为段太傅死了,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神情有些恍惚啊……您说这人都死了这么多天了,就是不碰他那头发也是要掉的呀,就因为这个杀了人家仵作至于么?这圣上以前杀人归杀人,那杀的也都是乱臣贼子,从不滥杀无辜,可如今……啧啧,也难怪庄府上下都急疯了……”终于想起正事,看着周怀素说道:“所以少爷,您得赶紧想想办法啊……”却见周怀素已经起身走向门口,连忙跟了上去:“少爷,您现在这是去哪儿啊?”   周怀素头也不回:“进宫面圣。”   “可圣上不是许多天不肯见您了么?”   周怀素脚步一顿,苦笑道:“她这回一定肯见我。” 第81章 真凶   等走入朝露殿后, 见到宋卿鸾正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脸色苍白如纸,她皮肤原本就异常的白, 但平日里同她张扬美艳的五官相匹配,瞧着只觉晶莹胜雪, 更是冲淡了几分艳丽, 使得妖冶中透出一股仙气, 愈发令她美得不似尘世中人,这自然是好的。可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此时宋卿鸾躺在那儿,敛了眉目,美则美矣,总觉得少了几分鲜活之气, 而身形比上回见面又消瘦了不少, 连一贯鲜红的双唇也失了颜色, 倒像是把原本应该施在脸上的脂粉错敷在了唇上,诸般变化叠在一起, 便使得宋卿鸾的面貌无端笼上了一层死气,因而再去瞧她肤色,便只觉惨白得有些吓人了。   周怀素在远处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只觉心如刀绞,甚至有一瞬间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以为宋卿鸾就要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等反应过来, 只觉手脚冰凉,连忙上前唤她道:“圣上。”他此时心中只有宋卿鸾,是已经忘记他如今的处境了。   宋卿鸾睁眼见是他,勾唇笑道:“怀素,你来了,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周怀素关切道:“圣上近来身子如何?”忽而想起庄青未当日所言,方回味过来这话问得实在多余,一时心中茫然无措,只觉今后无论如何,大抵是再难快活了。恍惚竟有浮生一梦之感,大概这梦终究还是要醒来了,而这须臾一生,也行将告终。   宋卿鸾却笑道:“还能如何,不过是老样子罢了。”却又渐渐起了咳嗽,于是叹气道:“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炼丹房的那帮人,整天都说能够炼出起死回生的丹药,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始终毫无进展……可若是哪天真的教他们炼成了,那我的太傅,也就能够回来了,只是不知道那一天,我究竟还能不能够等到?”看了周怀素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我素知青未医术高明,常常救人于险境之中,甚至于道术玄学也深有研究,倘使有他相助,炼丹一事必定事半功倍,是以我有意让他长留宫中,协助众位道长一同炼制丹药救我太傅,怀素没什么意见罢?”   周怀素终于回过神来,深知即使此刻宋卿鸾看上去那般脆弱无力,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但只要她活着,骨子里就还是那个阴鸷乖戾,睚眦必报的狠辣君王。他甚至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多么爱她,却始终不能放下对她的畏惧戒备。   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是微笑答道:“圣上说笑了,昔日扁鹊在虢国成功医治虢国太子时便言道,其非有起死回生之能,盖虢国太子并未亡故,故能医之。可见无论大夫医术多么高明,若是病人已死,那便是回天乏术了,既如此,青未怕是不能为圣上分忧了,圣上不如早日放其回府。”   宋卿鸾闻言当即变了脸色:“周怀素!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太傅再也活不过来了,朕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白费心机?!”又冷笑道:“不错,要想让死人复生,的确是难如登天,不过要想让活人丧命,却是朕一句话的事情。太傅是死了没错,可他的仇,朕不能不报。”看着周怀素道:“当日我惊闻太傅亡故之噩耗,悲痛欲绝,只一厢情愿认为太傅是恨我坏他夺位大计,他因深知我对他的情意,故而以此报复,要教我悔恨终生;后来我知晓太傅对我的心意,又以为他是恨我对他猜忌疏离,再不愿见我,所以才要与我阴阳永隔,好让我抱憾终身。可我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点,太傅或许根本就不是自尽而亡,而是为人所害。”慢慢站起身子,走到周怀素跟前,负手而立道:“直到前几天风影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我这才恍如大悟,原来太傅真的是被人给害死的。我就说,以太傅的性子,无论怎么恨我怨我,都不会这么对我。这些日子,我一直寄希望于那帮方士,不求他们炼出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只求他们能够复生我的太傅,好教我在有生之年能够最后见他一面,这样即便我日后要堕入无间地狱,承受永世不得超生之苦,那也了无遗憾了。说来可笑,我一门心思都在这上面,竟然放真凶在外逍遥了这么多时日,也难怪太傅不肯回来,不过现在好了,我马上就能替太傅报仇了,说不定我替他报完仇之后他就肯原谅我了,就又肯见我了,也未可知啊。”说着大约是想象了日后同段尧欢相见的场景,竟慢慢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五官又霎时鲜活起来,整个流光溢彩,恰如画中人物忽而缓步走出画卷,美得有了生气,虽面带病容,仍难掩艳色,然而那笑容落在周怀素眼里,却觉毛骨悚然。他恍惚记起初见宋卿鸾时,她对他似乎有着莫名敌意,然而当问及她姓名时,她回头看他,不知何故忽然对他报以一笑,那一笑正如寒冰乍破,春雪消融,周怀素那一眼望去,但觉街上车马来往人声嘈杂都不复存在,天大地大,目力之所及唯有她一人。不由暗道不好,心想,怕是入了魔障了。不料一语成谶,往后种种,无非愈演愈烈。乃至今时今日,连性命都要葬送此间,却仍旧不思悔改。他想到此处,不禁摇头苦笑:“圣上的意思,是已经知道真凶是何人了?”   宋卿鸾冷哼一声,说道:“不错。”拿出那片纹笺与他瞧了:“这就是当日风影交给我,说是在太傅房间发现的证物。这纸张虽已被我揉皱了,不过这上头的字迹应当还是很好辨认的罢。你看,将我的字迹模仿地出神入化,又能轻易拿走我的御用纹笺而不被我察觉,怀素,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就……就这章有点短小哈……到21为止,我大概都是隔日更,然后21后恢复日更,日更一周完结。 第82章 是我杀的   周怀素目光扫过那个“死”字时, 神情不由得为之一震,极力克制道:“单凭这个,圣上就要怀疑我么?能从圣上这儿拿走纹笺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若是有心,只消收买了圣上身边的内侍, 找好时机, 那么要办成此事也并非全无可能;至于模仿圣上的笔迹, 朝中能人众多,倘若真的有心模仿, 假以时日,也并非不能到达以假乱真的境界,圣上何以独独怀疑我呢?而且当日段太傅为助圣上铲除杜衡一党,曾在游说李道元时允诺保其一派免受牵连, 乃至后来圣上下旨诛其全族, 一些旧时与李道元有过交往的大臣有幸保其性命官位的, 无不对段太傅恨之入骨,如今他们见其失势, 为报当日之仇,暗下杀手也未可知啊,圣上明察。”   宋卿鸾点头笑道:“不错, 怀素你说的一点都不错。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么,是以朕早已命人将一干人等全部控制了,除了小全子之外, 其余近身侍候的太监宫婢皆被我下令关押;朝中有大臣擅习人笔迹的,或以往与太傅有过过节的,也已全都被我请到宫中,由雪影带人看守。只等今日之后了,今日若我能确定真凶,那么便即刻下令将他们给放了;若是不能,那就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周怀素闻言大感震惊:“圣上你……你此举就不怕引起朝堂动荡,招来百姓非议?只恐有失圣德,届时江山不稳,却非儿戏。”   宋卿鸾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太傅都不在了,我还管这么多做什么?如今没有什么比替太傅报仇来得更为重要。”看了周怀素一眼:“不过话说回来,怀素你一来能够模仿我的字迹,笔迹之像,连我自己都难以分辨;二来你我日夜同处,你有的是机会拿到纹笺,甚至不用收买内侍;三来你又与太傅有过过节——我以往为了太傅安危曾一度想取你性命,你二人因此颇有嫌隙。这三样你都占齐了,岂不还是你的嫌疑最大?若换成如今被我扣押的任何一位大臣占齐了这三样,那他此刻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了,又怎么会像你一样,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同我说话呢?我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在事情没有得到证实前,就轻易地杀了你。是以留你至今,以免他日后悔。”看着周怀素道:“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要说?到底认是不认!”   周怀素道:“圣上想要想要事情得到证实,怎么个证实法呢?除非我亲口承认,不然单凭那片残破纹笺,如何断定杀害段太傅之事便是我所为?要么,就按照圣上方才所言,干脆将我和那帮大臣一齐杀了,虽说冤魂多了些,但总归是替段太傅报仇了。”   宋卿鸾冷哼道:“这还用你说?“看着周怀素一字一顿道:”可我,就是要听你亲口承认。”   周怀素闻言嗤笑道:“我承不承认就那么重要?这可不像圣上的性子,你既然怀疑我,直接杀了我不就是了。”忽然倾身上前,紧紧抱住宋卿鸾道:“你还是舍不得我,是不是?卿鸾,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段尧欢他已经死了,你即便杀光天下人他也是活不过来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如今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我们不要再为他浪费我们的时间了,好不好?”   宋卿鸾猛地挣脱开他的怀抱,失声痛哭道:“周怀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这些!太傅对我恩重如山,即便他只是我的太傅,他的仇,我也一定会为他报!”抬手慢慢将泪水擦了,收拾好神色,看着他道:“素闻怀素与青未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那帮大臣的性命你可以不管,可他的性命,你总不会不在乎罢?”果然见到周怀素神色大变,慢慢笑道:“不知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呢,你喜欢临摹我的字帖,为求效果逼真,特意带了纹笺回府,青未因与你关系密切,所以常来你府中寻你,又碰巧发现了那些纹笺,于是便偷偷将其带走,你知道的,青未那么聪明,那想要模仿我的笔迹好像也不是很难啊……至于动机,为你出气算不算?我看他那个样子,为了你,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周怀素紧握双拳,极力隐忍道:“圣上所言,未免太过荒谬。”   宋卿鸾闻言笑道:“荒谬么?哦?可是方才那些话都是你的青未亲口告诉我的呀。”忽而收了笑容,看着周怀素冷冷道:“那么你们两个人,究竟是谁在说谎?”   周怀素大感震惊:“你……你说什么……方才那些话,是青未亲口说的?”   宋卿鸾点头道:“不错,我给他看了那片纹笺后,他就立刻承认是他杀了太傅——用的就是方才那番说辞。”   周怀素摇头道:“不,青未他是无辜的,他绝不是杀害段尧欢的凶手。”   “哦?既然如此,他何以要揽这项罪名上身呢?难道是为了包庇真凶?那么又是谁能让他不惜以性命相护呢?”看着周怀素道:“还有,怀素为何那么肯定青未是无辜的呢?你那么言之凿凿,说庄青未不是杀害太傅的凶手,那是因为你知道凶手另有其人是不是?“慢慢笑了起来:”呵,青未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因为那个凶手,是你,对不对?”   周怀素睁大眼睛,牢牢地盯着宋卿鸾,嘴唇张张合合,却始终不发一言,终于认命一般地闭上眼:“是,青未是无辜的,你放了他罢,害死段尧欢的那个人,是我。”   宋卿鸾渐渐开始发笑,良久才收了笑声,缓缓闭上了眼睛,叹气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押下去。”   天牢内,两名狱卒围坐在一张木桌前窃窃私语,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光暧昧,瞧着令人有些昏昏欲睡,其中一名狱卒就着这昏暗灯光向后望了一眼,回过头来与另一名狱卒感慨道:“啧啧啧,想当初这周大人状元及第,封侯拜相,那是何等的风光,不想这还没过多久,居然沦落到这个地步,果真是世事无常啊。”那另一名狱卒听了这话却是嗤之以鼻:“那是他活该,明明有满腹才学,治国之能,却偏偏不走正道,要靠色相魅惑君主,谋取权势。更可笑的是,还跟个女人似得争风吃醋,把人家段太傅给害死了,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又能怪得了谁呢?”先前那名狱卒沉吟片刻道:“我听说自从段太傅离京后,那圣上对周大人可是宠爱得紧,日夜都在一起,可谓是形影不离,你说会不会过会儿等圣上气消了,就把人给放了呀。”那另一名狱卒闻言低斥道:“你脑袋瓜里想什么呢,这哪是圣上消气这么简单的事,你没瞧见自从段太傅死后,圣上整个人都疯了大半了么,听说前几天不知什么缘故,又杀了好几个方士。要我说啊,除非段太傅能够死而复生,否则这周大人怕是在劫难逃了。”摇了摇头道:“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罢,圣上手段多着呢,也不知道到时候这周大人是怎么个死法。”说着想起宋卿鸾以往作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两人立刻噤了声,回头见是宋卿鸾一行人进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宋卿鸾甫一进门,便朝周怀素所在望了过去,吩咐道:“去把他给我带出来。”身后侍卫领命,过去将周怀素从牢中押出,绑在刑架之上,宋卿鸾于是缓步踱了过去,朝后一抬手,众人便纷纷退了出去。   宋卿鸾看着他,开口说道:“自从知晓太傅对我的心意之后,我就在想,原来他以前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当日并非有意想致我三哥于死地,而几次三番对承瑾下手的那个人,自然也不是他。那么那个人究竟会是谁呢?”忽然一把钳住周怀素的下颌,抬起他的脸与他对视,森然道:“直到那日风影将那片纹笺交给我,直到后来你亲口承认是你杀了太傅,我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周怀素慢慢笑了起来:“是,都是我做的。”   宋卿鸾的情绪骤然失控:“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太傅到底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百般嫁祸,非要将他赶尽杀绝?!”   周怀素哈哈笑道:“那圣上又何以对他念念不忘,始终不肯一心一意地对我呢?”   “简直是丧心病狂!”宋卿鸾只觉胸腔内气息四涌,良久才平复下来,终于开口问道:“当日你前往望君楼杀害太傅之时,何以要带着仿有我笔迹的纹笺?你到底假冒我的名义跟太傅说了什么?”倏地收紧手中力道:“说!”   周怀素微微吃痛,却仍是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同他说,我是奉圣上旨意来取他性命的,教他不要反抗。”   宋卿鸾慢慢红了眼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让他到死还恨着我!”虚脱一般,缓缓靠在一旁刑架上:“他临死前,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周怀素的声音平静无波:“有。他说,他不怪你。”   宋卿鸾闭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情似哭似笑,良久才平复下来:“若我这辈子最后悔什么事……周怀素,那便是遇见了你。”   他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半晌才道:“呵……我又何尝不是?” 第83章 还魂香   宋卿鸾终于支撑不住, 渐渐起了咳嗽:“来人。”却是雪影走了进来,他将一件软毛披风仔细披在她身上,又低头替她系好领带。宋卿鸾顺势靠在他的怀里, 雪影半搂着她,柔声道:“此地阴寒湿冷, 圣上不妨先回去, 这里就交给我, 我保管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最后一刻, 实在生无可生,才会让他断气。”   宋卿鸾虚弱地摇了摇头,雪影于是微微皱眉,唤人搬来椅子, 小心扶宋卿鸾坐下。宋卿鸾抬眼看向周怀素, 说道:“你害了太傅, 也害了我,你欠我们的, 恐怕不是你一条性命就能够偿还的。不过念在你曾有恩于我,我今天就只杀你一个,不再牵连旁人。”   周怀素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卿鸾, 面含微笑,眼神里是一贯的缱绻痴缠,仿佛宋卿鸾这话是多大的恩赐,慢慢点了点头道:“多谢圣上。”   宋卿鸾“嗯”了一声, 面无表情道:“十大酷刑,你选一样吧。”不及他开口,便又说道:“太傅在天有灵,以他的性子,宁愿自己含冤受死,也断然不肯让我再添杀孽。就是一定要选,也多半会让我用鸩毒。可我不会留你全尸,那样太便宜你了。”不容置喙道:“不如就车裂吧。”   周怀素仍是微笑道:“好,圣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卿鸾点了点头,忽然皱眉道:“不过这种刑法虽然叫做五马分尸,可到最后却不能将人的头部与四肢全部分裂开来,这也就罢了,最没意思的是当五马疾驰的时候,往往是人的头部最先离身,而后才是上肢之类。这样一来,手脚还没扯断,人倒是先死了,实在无趣。”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那圣上不妨试试‘四马分尸’,只将人的四肢分别用四匹马拉扯,而对头部不做处理,那么当马匹四向疾驰的时候,必定是两只上肢先断,而后是其中一只下肢,到最后留下的则是人的头部,躯干以及一只下肢。此时犯人虽然三肢已断,但意识却是无比清醒,而且一时三刻还死不了,只有等到他全身血液流干,才会慢慢死去。”   宋卿鸾于是微笑道:“好法子,怀素真是聪明。既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法子,那么要你以身试‘法’,倒也不算太过冤枉。”命雪影唤来外间候着的小太监,接过那小太监递上的锦盒,起身走到周怀素面前,一面打开锦盒,取出内中之物与他道:“这枚血珍珠,是北海那边送来的贡品,听说普天之下仅此一枚,极为珍贵。再有半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本来想着,在你生辰那天当面将此物送给你,不过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那天了。若是今日不拿它过来给你瞧瞧,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看了那珠子一眼:“怎么样,喜欢么?”   周怀素见那血珍珠大如鸡卵,通体血红,色泽晶莹鲜亮,在昏暗的牢房中竟似泛着莹莹血光,仿佛渗血一般,固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但颜色过于鲜艳,美则美矣,总是有些不吉,令人心中隐隐不安。周怀素联想到此刻处境,不禁暗暗自嘲:倒是十分应景。但他心里清楚宋卿鸾在挑选贺礼的时候并未料到会有今日,是以断断不会借此寓意凶吉之兆,大概是他从前总闹着要她穿大红嫁衣,她便以为他偏爱鲜艳的物事,所以才挑了这枚血珍珠。他想到此处,不由会心一笑,却又轻轻叹了口气:“喜欢。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宋卿鸾将手中的血珍珠交由一旁的小太监,看着周怀素道:“那么,便没有别的事了。”如此静默了好一会,宋卿鸾忽然伸手抚上周怀素的面容,慢慢倾身上前,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缓缓擦至耳畔,轻轻呼气道:“怀素,别怕,不会很久的。”立刻退开身去,冷声吩咐道:“将他给朕押下去,就按照他方才所言,如法炮制。”立刻有狱卒进来解开周怀素的束缚,欲将他押往刑场。周怀素始终牢牢盯着宋卿鸾,见她若无其事地低头拨弄手指,并无再看他一眼的意思,便明白她方才所为是真的已经与他做好了诀别。但他虽然知晓迟早有这么一天,却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也不曾想到到头来竟是自己先早她一步,不过其实这些“意外”统统都没什么干系,因为即便一切如他所料,等到明年开春才是他们的诀别之期,他也依然做不到如她一般全无留恋不舍,既然事到临头都是一般的割舍不下,那早些与晚些又有什么干系呢?可要按照这样说,那人迟早是要死的,即便是真正的寿终正寝,那不还是要面临分别?但其实两者还是有些不同的,不同之处大概就在于这个“意外之期”与他的“预料之期”相差无几,至多不过一个月,又哪里能与那漫漫数十年相比?周怀素茫茫然地想了一大通,到头来发现即便是“相差无几”,到底还是“差”了,他如今抱着的正是“能拖一天便是一天”的心态,能与宋卿鸾晚一刻诀别自然是晚一刻诀别的好,那么当面临真正诀别的时候,也能够多留下一些同她的回忆。所幸这个“意外”并非全然的意外,如今事态发展,虽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可今日情景,他当初也并非全然没有设想过。他这个人,一旦设想了某种可能,往往也一并想好了后路,所以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事情的发展倒仍未出他的掌控。   其实他最初的“后路”是阴曹地府,是换她一辈子忘他不掉。后来情形不同了,自从他得知宋卿鸾命不久矣后,原先的那条所谓的“后路”便该推翻了——当初陪她漫长的余生是奢想,那么如今得知她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不过剩下短短一个月,他怎么样也要陪在她身边。这个念头一旦生成,那么便要想新的“退路”,随之而来的是新的转机,也是新的绝路。   这条新的“后路”也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后路。   他看着宋卿鸾,又将与她相关的点点滴滴悉数回忆了一遍,一时心思百转千回,终于开口道:“等等。”   宋卿鸾闻言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怎么,怕了?自作孽,不可活,你当日杀害太傅之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随后对着那几名狱卒一挥手:“还愣着干嘛,拖下去!”   周怀素任由狱卒动手,轻笑道:“圣上如今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能够再见段尧欢一面么?倘若我有法子能令圣上如愿以偿呢?不知能否将功赎罪?”   宋卿鸾连忙抬手制止那几名狱卒,快步走到周怀素跟前,神情是不可置信中带着一丝微弱而可怜的希冀:“你……你说什么?你有法子能令我太傅死而复生?”又微微皱起了眉头,冷哼道:“不会,是缓兵之计罢?”   周怀素闻言笑道:“圣上不妨就信我这么一回。一个月,我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之后我仍是不能令圣上如愿,那么届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假如圣上觉得这一个月的时间仍是太长,认为我是为了多活这一个月而对你撒谎,那么你尽可以现在动手。不过恕我直言,那帮方士,除了坑蒙拐骗,让你一次次失望之外,并无令你心愿得偿的本事。”   宋卿鸾道:“他们没这个本事,你就有?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复生我太傅?”   “圣上可听说过还魂香?”   宋卿鸾皱眉喃喃道:“还魂香?”她想起从前的确听段尧欢提起过此香,然当日段尧欢也曾言明道:“所谓‘还魂香’,不过江湖传言,不足为信。”但究竟这种时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有一线生机,宋卿鸾都会勉力一试,何况如今宋卿鸾也着实到了疯狂的边缘,令亡故之人死而复生,再荒谬不过的念头,或许有人在痛失至亲至爱之时,一时无法接受,也曾动过此念,但终究会明白过来这是痴人做梦。这要放到从前,宋卿鸾大约也会斥此为:荒诞无稽,徒然自欺,到头来还不是一场镜花水月?真是愚蠢至极!但如今却将这种痴梦当做溺水之人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别无选择,只能拼命抓住。但究竟这条路还是行不通的,可以说是全无可能,有路形同无路。精明如宋卿鸾,不会看不透这点,可还是这般自欺下去,大概是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所以与其说她是对段尧欢的死始终耿耿于怀,因而对令他“死而复生”一事执迷不悟,倒不如说她是因为段尧欢的死大受刺激,所以整个人已经有些疯癫了。这时听周怀素提起“还魂香”,便又信以为真,说道:“‘还魂香’,莫非真如其名一样,有‘还魂’之功?你说你要一个月的时间,难道你能在一个月内练成这‘还魂香’?还是说,你知道哪里有这‘还魂香’,需要花费一个月功夫去取?”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84章 谁来渡我   周怀素微笑道:“圣上圣明, 我曾在一次机缘巧合中得遇一位仙道,蒙他赐教,习得炼制此香之法, 如蒙圣上宽限一月之期,我必当炼成此香, 以偿君愿。”   宋卿鸾微微眯起双眸, 打量着他的神色道:“什么‘机缘巧合’, 什么‘得遇仙道’,我看, 都是你信口胡诌的罢?呵,你既有此奇遇,想必,青未定然是有所耳闻, 不如我现在就去问问他, 看他知不知道他的至交好友, 原来,有这么大的本事?”   周怀素道:“我曾试探问过青未, 问他是否耳闻‘还魂香’之奇效,青未当时回道:‘还魂香所谓起死人,肉白骨之奇效, 纯属无稽之谈,听过便罢,万不可放在心上。但其医伤治疤之能,倒确有其事。’我见他对还魂香‘还魂’之功如此嗤之以鼻, 自然绝口不提当日奇遇,以免自讨无趣。是以此事,青未并不知情。”   “那就是说,除了那名不知是否真有其人的‘仙道’,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一人清楚你自个儿究竟会不会炼制那起死回生的还魂香了?”   周怀素笑道:“总之,我一定能令圣上如愿以偿。”   宋卿鸾咬牙道:“好!我就信你这么一回,怀素,你可千万别骗我!”挥手命两旁侍卫下去了。   周怀素来到宋卿鸾的身边,握了她的手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决不会骗你,不过,你要先将青未放了,他毕竟精通医术,又懂炼香之道,有他从旁相助,我也好尽快成事。还有,你需得下一道旨意,准我往后可自由出入冰窖,并且在我炼好还魂香复生段太傅之际,除了我和青未,决不允许有旁人在场,圣上亦不外如是,圣上切记切记,否则到时功亏一篑,只怕追悔莫及。”   宋卿鸾点头道:“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抬头看着他道:“只是怀素,你一定要尽快啊!”   周怀素将庄青未从宫中接了出来,两人一同上了一辆马车,一路上庄青未追问不止,担忧道:“怀素,圣上真的没对你怎么样么?以她的性子,一旦知晓段尧欢的死与你有关,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我先前同她说段尧欢是我杀的,可我看她那样子,分明是半点也不信,那就是怀疑你了。而且就算她信了我的话,认为怀素你是无辜的,将你给放了,那无论怎样也该杀了我,又怎么会将我们两个一起放了呢?怀素,究竟发生何事了?”   周怀素宽慰他道:“放心,我没事,也决不会让你有事。”旁的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等到了庄府,关上房门后,才将事情原委同庄青未说了,庄青未听后大惊:“怀素,你这是欺君之罪!”见周怀素神情自若,并不出言辩驳,不由皱眉道:“圣上是因为对段太傅思忆成狂才会异想天开以为真能如你所言,借‘还魂香’令段太傅还魂复生,可我并不会信。怀素,当日段尧欢是你我二人亲手所杀,人既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够复生?你明明知道,那还魂香根本不能……”   周怀素笑着打断道:“诶,此‘还魂香’非彼‘还魂香’,青未又如何断定我不能令段尧欢‘死而复生’呢?”   庄青未痛斥道:“怀素,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对我隐瞒么!到时一月之期一过,你变不出一个活生生的段尧欢,如何向圣上交待?到时圣上新仇旧恨一起算,还不变本加厉地折磨你?”忽然回味过来,喃喃道:“一月……”倏地看向周怀素:“怀素,难道你……”   周怀素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我当然不能令段尧欢死而复生,之所以同圣上那样讲,无非是作拖延之用。圣上虽清楚她如今病情严重,活命不久,但她只召你一人问诊,未得你相告实情,并不曾知晓她如今距离大限之期其实至多不过一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好好利用这点,只要拖住圣上一月,保住我们一月平安,等一月之期一过,圣上驾崩,到那时,新帝年幼,根基不稳;而我贵为丞相,位高权重,又有谁敢动我?”   庄青未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茫然,似乎是还没从周怀素刚才那番话里回过神来:“那之后呢,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周怀素笑道:“自然是随你一起回苏州了。”   “回……回苏州?”庄青未以为是自己听差了,但那一字一句,至今仍清晰地回荡在耳畔,分明就是那个意思。他不由得大喜过望,声音发颤地问道:“当真?”   周怀素仍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样,笑容温柔敞亮,半分不似作伪:“自然是真的。你说的对,圣上她对我根本没有半分情意,我为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只不过是空梦一场。现在想来,其实没意思的很。再有一月,圣上就要走了,我也不得不醒了,往后这京城,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倒不如,就跟你回苏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如今正值冬月,窗外正是万物凋敝的颓败景象,周怀素眼见一片枯叶教冷风一吹,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而后在风中轻轻地打了几个旋儿,等终于落到地面,一切尘埃落定,它便静静地躺在那儿,宛如一具破败的尸体,终于耗尽了它最后的生机。他于是有些出神,轻轻开口道:“凡事总该有个了结。”   庄青未观察他的神情,不知怎的,突然脱口而出道:“怀素,你不会骗我吧?”   周怀素收回目光,看着他笑道:“怎么会?从小到大,我几时骗过你?”   庄青未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又皱眉道:“只不过不知怎么,我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周怀素道:“不用担心……青未,你上次炼制好的还魂香,如今手头上应当还有剩余罢?”   庄青未笑道:“这还魂香用量极省,那崔家小姐几乎半张面皮的疤,也不过用了小小一块,如今还剩下许多呢——不过怀素,你问这个做什么,左右段太傅也是用不上这还魂香的。”   周怀素道:“那便好,既然这样,你就随意摆副样子当做炼香,不让旁人看出端倪即可。”见庄青未望着自己,面露惑色,便笑道:“做戏就要做全套,还魂香是一定要准备好的,这一个月里,你务必将其妥善保管,万不可等到了时候,却拿不出来。”   庄青未虽觉周怀素此举实在多余,但既然他如是说了,便也笑着应承:“好好好,我一定好好保管,虽说到时候我们救不活段太傅,但好歹这还魂香是交上去了,也不至于教你全然失信于圣上。”   周怀素淡淡“嗯”了一声,耳边却闻庄青未欢快道:“怀素,我们再有一个月就能一起回苏州了,我如今单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好快活!所谓‘美梦成真,心想事成’,也不过如此罢!怀素,真是谢谢你了!”   周怀素扶了他的肩道:“傻话,你我之间,何需言谢。”微微抬起了手,又落了下去,不轻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青未……”   这一日天亮时分,宋卿鸾刚歇下不久,她难得有片刻安眠,却被外面不知何时起来的噪杂动静给吵醒了,她于是出声唤来小全子,烦躁道:“混账!外面何事这么吵?都不想活了么!”   小全子连忙小心回道:“是……是小皇子,他命人请了几位高僧进宫做法事……如今那几位高僧正围在殿外诵经呢,无怪乎圣上会觉得吵。”   宋卿鸾揉着眉心道:“承瑾又在搞什么名堂,好端端地做什么法事,偏还要在我寝殿门外,真是不像话!”倏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小全子,语调诡异地上扬:“法事?什么法事!他们在门口念的……是什么经文?”   “是……是超度亡灵时念诵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超……超度亡灵?”宋卿鸾眼前一阵发黑,勉强撑起身子,望着小全子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眉目间尽是狠辣之色:“超度,谁的亡灵?”   小全子腿一软,连连后退了两步:“圣……圣上……”   宋卿鸾也不待他回答,起身踉跄地跑了出去。小全子反应过来,见她已跑至殿门口,赤足着地,竟是连鞋袜也不曾穿,身上也仅有一件单薄里衣,便连忙拿了一件披风追了上去:“圣上,外面天寒,当心身子……”   宋卿鸾跑到殿外,果然见到宫殿门口的玉石阶下不知何时搭建了一座幡台,几名胡须银白的老和尚正围坐在幡台下打坐,口中念念有词,显是正在诵念佛经。   宋卿鸾冷冷打量了他们一眼,出声唤来侍卫,吩咐道:“将他们都给朕抓起来。”   雪影向身后抬了手,示意手下暂且勿要动作,径自走到宋卿鸾身边,踌躇劝道:“圣上,段太傅既然已经走了,那这样做,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这也是小皇子的一番心意。”   “你……”宋卿鸾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雪影,却渐渐起了咳嗽,恰逢小全子赶到,连忙将手中披风仔细披在宋卿鸾身上:“圣上,您当心受寒,我们回去吧,啊?”不防被宋卿鸾一把推开:“走开!”她仍是看着雪影,问道:“这些,都是你教承瑾的,是不是?”   雪影从小全子手拿过披风,再度披在了宋卿鸾身上:“外面天寒,我们进去罢。”宋卿鸾任由他将系带小心地替她系上,冷冷开口道:“朕叫你把他们给抓起来,你是聋了么?还是,你想抗旨不遵?”宋卿鸾对雪影一向宠爱之至,从来不曾用过这么重的语气,雪影手中动作一顿,苦笑道:“没听见圣上的吩咐么,还愣着干什么!”底下侍卫于是将那班和尚团团围住,正欲动手将其扣押,忽闻一名和尚开口道:“慢着。”见他抬头望向宋卿鸾,与她四目相对,微微一点头道:“这位施主,老衲有话要对你说。”   宋卿鸾不置可否,那老和尚只当默许,于是开口道:“人死之后,魂魄离开肉身,大多归往地府,轮回转世。但也有俗缘未了的,久久徘徊人间不肯离去,一旦误了投胎时机,只好永远留在尘世,等到魂元耗尽,便会灰飞烟灭,再不复存于世上。”看了宋卿鸾一眼道:“施主的那位故人,便是留恋红尘人事,迟迟不肯往生。施主贵为九五之尊,紫气环身,游魂若勉强近身,必会被紫气所伤,魂元大损——施主的那位故人执迷不悟,执意近身,如今只剩一缕残魄,而往生之期将近,若老衲再不出手干预,超度其亡灵,只怕其魂飞魄散之期不远矣。”   宋卿鸾支撑不住,整个缩在雪影的怀中,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简直一派胡言。”手慢慢伸向空中,目光追随其上,哽咽道:“朕费尽心机令他还魂,将他留下,只为再见他一面,你们倒好,居然要把他从朕身边夺走……呵,超度亡灵,好一个超度亡灵!那朕呢?却又有哪个来渡朕!” 第85章 必定令你如愿   那和尚看着宋卿鸾道:“老衲此行有两个目的, 为施主超度故人亡灵不过其一,这第二个目的,则是指点施主, 帮施主度过难关。老衲算出施主半月之后将遭逢大劫,若想化解此劫, 必得弃执念, 化心魔。这‘弃执念, 化心魔’六字说难不难,却也绝非易事, 施主首先要做的,便是准许老衲完成眼前这场法事,超度施主故人之亡灵,此乃‘弃执念’之要旨所在。之后便请施主同老衲返回寺中, 由老衲每日替施主诵念佛经, 再配以灵药辅之, 如此心魔可化,肉身疾苦亦可得以缓解, 施主此劫方可安然渡过。”   宋卿鸾只是不为所动,眉梢一挑,轻蔑笑道:“哦?若朕偏不按照你说的做呢?又当如何?”双眸微微眯起, 冷笑道:“圣僧既然那么精通占卜算命之术,怎么竟没算出你今夜遭逢死劫,有来无回呢?连自己的性命都尚且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居然还妄图改变他人命数, 简直可笑之极!”   那和尚双手作揖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施主,当今世上唯有老衲一人能够救你脱离苦海,如今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还望施主三思。”   宋卿鸾摇了摇头,重新靠回雪影怀中,闭眼叹息道:“罢了,我不杀你,你走罢。”雪影搂紧宋卿鸾,眉头紧皱,不免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那种好不容易寻得一线生机,明明近在眼前,但却无法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消失的那一种沉痛的无力感。雪影于是用下巴轻轻地摩挲她的额头:“公主……”语气是一贯的撒娇,这回却带了点悲凉的恳求。   宋卿鸾似乎是已经耗尽精神,此时累到极点,连开口哄劝他几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虚弱道:“雪儿……乖,扶我进去。”   那和尚见状摇了摇头,叹气道:“若是施主仍是一意孤行,不听老衲劝言,那么半月之期一过,大劫降临,届时施主气数消尽,只怕难逃一死。”   雪影闻言心中大恸,痛斥道:“大胆!”底下一名侍卫平日里便极尽讨好雪影之能事,处处博他欢心,此时见状便自作聪明,拔刀狠狠送进那老和尚的身子:“大胆恶僧!胆敢出言诅咒圣上,其心可诛!”   那名侍卫有此一举,众人皆感意外,一时愣在原地。   雪影眼见那柄血红的刀刃从和尚的胸腹穿出,刀身有鲜血缓缓淌过,慢慢凝聚到刀尖,血珠愈凝愈大,终于不堪承受,滴答一声落在地上,其时万籁俱寂,那血滴落地的声音,竟显得格外清晰。   雪影怔怔地看着那名和尚,在他眼中,那和尚倒地的动作,竟像是被有意放慢一般,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终于倒地,发出“砰”地一声动静时,他才如梦初醒,那一声仿佛响在他心底,是什么轰然倒塌,他忽觉喉头一阵腥甜,俯身竟是呕出一口鲜血。   宋卿鸾慌乱地替他擦去唇边血渍,呼吸有些急促:“这是怎么了……啊?”雪影抓住她的一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安抚笑道:“圣上放心,我没事。”动作轻柔地将宋卿鸾交到小全子手上,转身一步步地走向台阶。   那名侍卫见雪影向他走来,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满脸关切之色:“大人,您没事罢……呃……”却见雪影出手迅速,已是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张漂亮绝伦的面孔慢慢变得扭曲。修长白皙的手指平日里看仿佛是赏心悦目的精致玉器,此时却化作杀人的利器,一点点地收紧,直将那人喉骨捏碎,方才松了手,任由尸体从眼前倒下。   其余侍卫见状无不胆寒,纷纷向后退去,但见雪影整个失魂落魄,慢慢走向那老和尚的尸体,俯身去探他鼻息——自然是早就断了气。那些侍卫不明就里,只觉雪影今夜举止诡异非常,只不敢出声,各自干咽了一口口水。果然见雪影受惊一般猛地收回了手,无力瘫坐在尸首旁边,兀自愣愣出神。一旁的几名和尚此时也围了过来,望着那老和尚的尸体连连摇头,作揖念道:“阿弥陀佛。”   侍卫当中有头脑活络的,此时也已明白过来,知晓雪影今夜种种所为,缘由为何,此时便大着胆子上前劝解道:“大人也不必过分悲观,不如求教其他圣僧,请他们代为襄助圣上?抑或另有他法也未可知。”雪影只是摇头,声音已略带了哭腔:“没用的……没用的……天下寺庙以万佛寺为尊,圣德大师又是寺中修行最高的……圣上情况危急,除了他,无人可替,亦无他法可解。”那侍卫闻言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却见雪影不能自己,竟已屈膝环抱,轻声抽泣了起来。其手下侍卫见他双肩不可抑制地轻轻抖动,显是痛苦到了极点却又不得不压抑,这般情态,仿佛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可怜孩童,却哪里还有昔日半分恃宠而骄,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由面面相觑。   宋卿鸾由小全子扶着,原本已有些昏昏沉沉,此时却突然打了个寒颤,外间冷风刮过,天气是这样的冷。但只要捱过这寒冬,等到明年开春,便又是春日融融的温暖景象了,宋卿鸾这样想着,慢慢笑了起来,然而那笑意片刻后却凝在了唇角,她想起那和尚临死前的一番话,忽觉身子一阵冷似一阵,却是从心底生出的寒意,从内而外蔓延开来,直将人冻得瑟瑟发抖。她忽然挣扎起来,慌乱说道:“周怀素,我要见周怀素……快,快……”小全子连忙扶住她道:“好,好,奴才这就命人前去传唤,外面天寒,圣上不妨进屋慢慢等候。”便哄着将她扶进了屋。宋卿鸾进屋后渐渐冷静下来,对小全子吩咐道:“今夜之事决不许外泄,若有违者,杀无赦。”   不一会儿周怀素匆忙进了寝殿,待走至榻前,宋卿鸾已挣扎着起身,将手伸向他:“怀素……”周怀素一把接过,握着她的手在床上坐了,半搂着她道:“圣上命人急唤我入宫,可是有什么事?”   宋卿鸾只是摇头,神情泫然欲泣,眼中尽是恐慌不安,牢牢盯着他道:“周怀素,你当日所说,不会是骗我的罢?”周怀素立刻反应过来她所指何事,笑着安抚道:“怎么会,我决不会欺瞒圣上。”   宋卿鸾紧紧抓住周怀素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周怀素闷哼一声,温柔笑道:“怎么了,嗯?”宋卿鸾身子微微颤抖,看着周怀素道:“可当日约定之期已过了一半,我却迟迟未能见到还魂香的踪影,这剩下的半月里,你当真能复生我的太傅,让我再见他一面?”   周怀素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应承圣上的事,怎么样也会办到,难道圣上不信我?”   宋卿鸾将目光移了开去,虚浮地落到半空中,只怔怔出神:“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有些害怕。”忽然又转向周怀素,抓着他的手道:“半个月内你一定要让我见到太傅,万不可等到了期限又说什么延期宽限,我只能给你这么多时间了,你听明白了么?你千万千万不许骗我,我只剩这么点念想了。”   周怀素道:“你放心,我决不会骗你,到时一定教你如愿以偿——我知道这是你唯一的心愿了,我又怎么舍得不成全呢?”宋卿鸾闻言松了心神,轻轻“嗯”了一声,终于拥着周怀素沉沉睡去。 第86章 明日便可见到他   自那日以后, 宋卿鸾的身子愈发的坏,病情之恶化,几乎到了一日千里的地步, 不过几日,便已不能下床了, 平日里除了汤药几乎颗粒不进。   这日庄青未正在房中收拾物件, 瞥见周怀素自门口走了进来, 神情恍惚更甚从前,忍不住出声叫他道:“怀素?”   周怀素回过神来, 看了他一眼,勉强扯出个笑:“青未。”   庄青未道:“今日怎么想起到我府上来了?”   周怀素闻言苦笑道:“左右我每次进宫圣上都不愿见我,总不过一句‘加紧炼香’将我打发回来。我一个人待着发闷,便想着过来瞧瞧你——再者说, 我当日谎称炼香之事需要你从旁协助, 总要做出个样子, 来你府上走动走动。”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圣上大约就在这几日了,如今是紧要关头, 怀素,你要万事小心。”又道:“如何?你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见他一脸蒙昧,不由问道:“怎么, 再有几天我们就要离京了,你难道没有东西要收拾么?”   周怀素摇头笑道:“没有。这片伤心地,还是什么都不带走的好,反倒干净。”   庄青未闻言笑道:“说的也是。不过, 我跟你不同,我呢,来京城这段时间还是搜罗了不少宝贝,要我全都留在这里,那是万万不能的。”说着,自去理他的宝贝了。   庄青未口中所谓的“宝贝”,自然是他四处搜寻而来的几味稀罕药材。他的房间便犹如药铺一般,贴墙摆放了一大面药柜,他此时正站在药柜前,挑几个药匣翻看,斟酌一番,或取走里边的药材,或留置原处。   周怀素见其中一个药匣里头装着的是一个朱红色的瓷瓶,因着瓶口还塞了红绸,愈发显得整个儿瓷瓶红得刺目,庄青未正将那瓷瓶拿在手中,微有沉吟,周怀素便上前道:“这个瓷瓶的颜色倒少见,里面是什么丹药?装这朱红瓷瓶,可是有什么缘故?”   庄青未道:“之所以将这丹药装在这朱红的瓷瓶里,是为了做警示之用,以免他人误食——这药不比其他寻常丹药,是含有剧毒的,人一旦误食,顷刻便会毙命,就是神仙也难救。”   周怀素将那瓷瓶拿了过来,取了上头的红绸子,将里头的药丸尽数倒在掌心,见是四颗莹润的碧色药丸,个头倒比寻常珍珠还要大些,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哦?”一面将药丸倒回瓶内,塞了绸子交回给青未:“怎么收有这样的毒/药?”   庄青未道:“这种毒/药药性奇特,远非寻常毒/药可比。我收有此药并非为了害人,乃是为了助人,抑或是助己。此药虽则毒性强烈,但其发作起来却是毫无痛苦,宛如入睡一般,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往生。这对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又摇头道:“不过世人皆是贪生怕死,不到万不得已,有谁会甘心赴死呢?所以这药通常是无人肯用的,就是有人想用,我轻易也不敢给——万一到时其家人一口咬定是我毒杀了他,那我真是百口莫辩了。所以这药,其实说到底,还是留给我自个儿用的,医不自医,我也是有备无患。”笑着将其放回原处:“不过现在看来是用不上啦,我和你不日就要返回苏州,江南水乡,人间天堂么,到时天天都是神仙日子,一定是逍遥快活,无病无灾。况且巴巴地带这个回去,多不吉利,倒像是我希望有机会用上它似得,不若顺应天命。”   周怀素点头笑道:“不错,青未你一生行善积德,必定长命百岁。这等物事,根本用不上,还是留在原地,别带走的好。”   这日下了大雪,从昨夜就断断续续地开始下,等到天亮时分下的更是紧了,扯絮般飘下来,仿佛没有尽头。如此连着下了几个时辰,到如今外头已是白茫茫一片。雪地松软,宫人行走匆忙,纷纷从上面踩过,便留下许许多多深浅不一的脚印,大雪绵绵不断,不一会儿便将那些脚印埋没了。等到另一批宫人走过,便又留下了印记,只没一会功夫,便又消失不见了。如此反复了好几遭,等到未时时分,朝露殿门口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积雪,一脚踩下去,脚印已经极深了。   宋卿鸾醒来时,但觉精神较前几日似乎要好上许多,便试着坐了起来,倒也没太费劲,只是总归耗了些力气,便将身子往后靠了养神。她在床上躺了太长时间,脑子已经有些不太清楚,只凭黑白交替分辨时日更替,倒也不曾忘却今夕何夕。   小全子听闻动静过来一看,喜道:“圣上醒了?”便打发宫婢端了盥盆之类伺候她洗漱。他用手试了水温,自去绞了帕子上前替她擦拭,抬头见她仍是神色恍惚,但精神却好了不少,便笑道:“奴才瞧圣上今儿个精神很不错呢,想来身子也快大好了。”   宋卿鸾只是怔怔不言语,瞥见窗外银光灿灿,忽而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外……外头是下雪了么?”已经太久没说话了,此时蓦然开口,声音都有些发涩。   “啊?啊……是,下了有些时候了,眼下还没停呢。”   宋卿鸾微微笑了,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我想去外面看看,难得还能赶上这样一场雪……天下最洁净最无瑕之物事,莫过于这晶莹雪花了……往后怕是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小全子踌躇道:“圣上……”终究不忍拂了宋卿鸾的意,扶着她坐到了床沿。   另有宫婢过来服侍她漱口,她将口中茶水吐了,再抬头时不意看到盥盆内自己的倒影,其时日光正盛,加之外头雪光璀璨,愈发映得室内分外白亮,盥盆内盈盈水光间,她将自己的容貌瞧了个分明。目光停滞了片刻,她忽然失声尖叫,一把将盥盆打落在地,抱着头瑟缩到了床角,失神喃喃道:“鬼,鬼啊……”   小全子不意她有此举动,将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宫婢遣了下去,连忙上前安抚她道:“圣上莫慌,这大白天的,哪里会有什么鬼呢……”宋卿鸾只是摇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直直地向他望了过来,脸色苍白如纸:“明天,是什么日子?”   小全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明天正是圣上的生辰,奴才原以为圣上如今龙体抱恙,已经没有心思操办寿宴了,却原来……”宋卿鸾却摇头道:“你好糊涂,我说的又岂是这一桩事……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若明日我再见不到太傅,恐怕今生都无缘再见。”慢慢将自己抱紧了:“怀素……你快去传周怀素进宫来。”   小全子一路上将宋卿鸾今日种种怪异之状与周怀素说了,末了感慨道:“我原本瞧圣上今个儿精神大好,已能起身说话了,以为她身子已有好转,心里正高兴呢,不料她却又突然魔怔,嘴里净说胡话,见了水中自个儿的倒影竟吓得魂飞魄散,连说有鬼,可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美貌的鬼,便是有,只当仙子罢了,又哪里有半点可怖之处,何至于如此……啧啧,您说这事奇不奇?”说完方察觉自己失言,所幸周怀素未有接话,便就此闭口不言。   周怀素一路凝神听着,眉头越蹙越紧,不由地加快步子。   等到了朝露殿,见宋卿鸾正抱膝缩在床上,听到动静宛如受惊一般,愈发往里缩了,周怀素看在眼里,只觉心中又痛又怜,连忙上前轻唤道:“圣上,是我。”   宋卿鸾抬头见是他,连忙爬挪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急问道:“你当日承诺我一月为限,如今一月之期将至,你究竟进展如何了?明日就是最后期限,你到底,将那还魂香炼出来没有?我已经等不了了!”   周怀素轻轻将她按在怀里,微笑道:“圣上莫急,还魂香已经炼成了,明日就请圣上候在这朝露殿内,届时段太傅自会来此与你相会。”   宋卿鸾闻言身子微微颤抖,大喜之下,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真的?”   周怀素温柔回道:“真的,我不骗你。”轻柔地抚着宋卿鸾的脊背,神情略有些恍惚:“我记得,明日就是圣上二十岁的生辰,这样隆重的日子,我一定要备份大礼恭贺,可偏偏等闲又入不了你的眼,那么……明天,明天就权当做是我送给你的贺礼罢,这也是我最后一件为你做的事。”恩恩怨怨,爱恨纠葛,从此就都风流云散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恢复日更,日更到完结。 第87章 大结局前篇   冰窖内, 周怀素一手擎着烛火,隔着冰棺细细打量着里头段尧欢的面孔,不由感叹道:“不愧是千年寒冰, 竟将尸首保存地这么好,圣上她果然是费尽了心思。”又将烛火挨近了些:“你瞧这张脸皮, 白雪晶莹, 仿佛能够掐出水来, 可见多么新鲜。”   庄青未只觉今夜周怀素举止颇为诡异,此时听他对一具尸首出言评点, 更觉毛骨悚然,上前一步说道:“怀素,一具尸体,你老盯着他做什么?”顿了顿说道:“我听你形容圣上白天之情状, 恐怕是回光返照之象, 不出意外的话, 她明日日落之前必定殒命,只是……”   “只是什么?”周怀素仍是微微躬身盯着段尧欢, 一面开口说道:“你担心圣上临死前见不到段尧欢,龙颜大怒,就是死也要拉我一起?”   庄青未皱眉道:“我原以为圣上并不知晓其大限将至, 等到亡故那天恐怕也来不及交代身后事,更遑论下旨将你处死。可近日我见她对你多番催促,先时我问及你面圣细节,你将圣上同你所说一一复述了, 其中有一句说的便是她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叫你务必遵守当日之约,教她明日能够如愿见到段尧欢。我后来又去向全公公打听,全公公说道:‘圣上如今神志不清,想来是对段太傅思忆成狂,一个劲地胡言乱语,说什么明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段太傅,否则便再无相见之日。’如何偏是明日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明日是约定之期?可万一你到时炼不成还魂香呢?圣上已经等了一个月了,难道便不能再等几日?她言下之意,分明是等不起了,那又为何等不起了呢?怀素,我担心……圣上心如明镜,怕是已经知道她活不过明日,既如此,难保她不会事先拟好圣旨,一旦你不能如期复生段太傅,便要将你杀死,为他偿命。”   周怀素道:“青未你不必担心。圣上固然精明狠辣不假,但若事情牵扯到段尧欢,她亦不过人世一痴儿罢了。你想想,她连‘还魂复生’这等鬼话也信得,如何便不能信我要三十一抑或三十二天才能炼成还魂香呢?到时她为了复生段尧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绝不会要了我的性命。”   庄青未叹口气道:“如今也只能这样想了。”见周怀素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段尧欢,忍不住道:“怀素,你怎么还盯着他看?难道真想复活他不成?”   周怀素忽然转头看他,灯光斜照过来,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处,庄青未见他嘴角上扬,分明是笑了:“也未尝不可啊。”   庄青未莫名心头一跳,干笑道:“怀素,你在说笑罢?”见他但笑不语,不由问道:“你真的信这世间有起死回生之法?”   周怀素半晌不语,正当庄青未松了口气,准备同他闲谈些旁的物事时,却见周怀素背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明明近不过咫尺,然而那声音传来,却悠远飘渺如隔云端:“情之为物,向来身不由己。所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不过成全一点痴念罢了。”   翌日天光放晴,外头积雪消融,因而就显得格外的冷。不过好在朝露殿火墙烧的正旺,所以宋卿鸾身居其中,温暖之余,隔着窗间明瓦望向外头朦胧的冰雪之景,倒还生了一份快意。   案上红烛兀自烧的正旺,偶尔传来灯花爆裂的“哔啵”之声,宋卿鸾闻声望去,瞥见案上两块牌位并排立着,灯火明亮,将其上的字迹映得分明——那并排而立的,正是先皇与先皇后的牌位。   这时门外突然起了动静,是守在门口的几名宫婢发出的惊呼声,宋卿鸾忽然紧张起来,十指紧紧绞在一起,却又松懈开来,不安分地来回搓动,一颗心怦怦直跳,愈跳愈快,像是不从腔子里跳出来便不肯罢休。宋卿鸾此刻心思百转千回,笼统而言,大概只能说紧张二字。但究其原因,何故紧张?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因为害怕好梦一场,到底成空;又或许,不过是“近乡情怯”罢了。   有人推开殿门,“吱呀”一声,缓步而入,宋卿鸾远远地看着他,见他披着一件月白大氅,颈间围了一圈狐皮绒毛,这副穿着打扮,分明是她在他入棺前亲手为他穿戴的。他远远地对她露了一个笑,说道:“卿鸾,我回来了。”她几乎不能自持,两行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待要起身奔过去,却又生生克制住了——周怀素无论身形音貌,都与段尧欢极为相似,几乎令人不能分辨,也只有极熟悉的人在极近的距离才能分辨出他二人容貌上的细微差别。人一旦对某样事物过分渴求,执着于此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那么当美梦成真的时候,狂喜过后,往往会生出一种不安恐慌之感,令人心里发虚,唯恐一朝梦醒,眼前一切皆化为泡影。她想起儿时曾随先皇远赴西北,途经沙漠之时,不慎与大军走散了,漫漫黄沙无边无垠,一眼望去,根本不见尽头,而毒日当空,更是仿佛要将人灼熟一般。她不知走了多久,身上的水囊早就空了,环顾四周,却仍是一望无垠的荒漠之景,丝毫不见大军踪影。她唯有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如此又撑着走了几个时辰,已是再没半分力气,正是绝望困顿之境,她却忽然望见前方影影绰绰,好像是一片绿洲,她欣喜若狂,待要狂奔过去,却又踌躇着停了脚步,唯恐眼前所见之景,不过海市蜃楼,其时她已耗尽体力,若眼前绿洲确为幻象,那么她便要葬身于此,想到这层,先时喜悦霎时褪了个干净,她在烈日下竟觉阵阵冷意,心头的那份恐慌不安,便与此刻心境如出一辙。她太害怕眼前所见的段尧欢,不过是周怀素扮了来哄她,害怕当日京城那一夜,原来注定已是诀别。   那人却已渐渐走近,他见她身着红衫,佩鸾凤霞帔,头戴九翟冠,俨然一副公主出嫁的派头,正端坐在床沿,抬头怔怔地望着他,他脚步不由得一顿。   殿内红烛高烧,火光笼罩在她脸上,竟将她苍白透明的肌肤映出几分血色,她此时眼里含了泪,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仿佛载着无限情肠,入鬓长眉微微蹙起,竟是欲语还休。她如今眉梢眼角间将往日种种妩媚艳丽之态尽皆收了起来,反倒流露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这自是少见,然而他也已经见过许多回了。他其实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每每此时,他心中便对她愈发爱怜,但往往束手无策,只能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安慰,甚至于大多数时候连这点都做不到。不过,今日总算有个例外了。他恍惚想着,便是为了她一滴泪,送去性命又何妨?   其时他与宋卿鸾不过几步之遥,室内灯火明亮,宋卿鸾目力不坏,本可将他容貌看个分明,但她泪眼朦胧,目力之所及,唯有重重光影下那张模糊的面孔。她于是拿衣袖胡乱擦了眼睛,一连擦了几下,动作笨拙犹如稚童。之后再度望去,视线果然变得清晰,眼前之人的容貌再熟悉不过,那是早早刻在心底的烙印,她忽然破涕为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太傅,许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二更吧 第88章 大结局中篇   她这一笑, 颊边便立时现出浅浅梨涡来,然而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眸子仍是水光盈盈, 那一笑猝不及防,便仿佛大雨初霁, 天边乍现的一抹七彩虹霓, 美得如梦如幻, 令人心神不由为之一荡。他从来不曾见她穿过鲜艳服饰,往往除了朝服之外便是一身白衣, 他从前认为理所应当,因着她原本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仙子大约都是一袭白衣,出尘脱俗的。若她穿戴艳丽, 就未免流俗了。可今日之所见, 方觉当日所想是何等的谬妄无稽, 只因她方才出声令他回神,两人相隔咫尺, 他一抬眼,便见潋潋烛火下,她一身大红嫁衣灼灼欲燃, 顾盼之间,美得触目惊心。   他于是慢慢地走了过去,同她一并在床榻上坐了。宋卿鸾抬手抚上了他的面容,指尖轻轻摩挲肌肤, 是微凉的触感,她不能自抑,嘴唇微微打颤,哆哆嗦嗦地道:“是你,真的是你,怀素他果然没有骗我。”   他只是温柔地将她半搂在怀里,调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假,却也不必穿的这么喜庆。”   宋卿鸾探身瞧他,摇头笑道:“可不单是因为生辰的缘故。”双手圈了他的脖颈,与他鼻尖相触,磨蹭着去索求亲吻:“今日正是我二十岁的生辰,我要你将自己送给我,我要你娶我。”他微微后仰,有意不去亲她,笑道:“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么傻,生辰当日,不讨要贺礼也就罢了,反倒将自个儿送了出去。”宋卿鸾不见他回应,倾身追了上去,吻住他脸颊肌肤,缓缓擦至耳畔,笑着在他耳畔吹气:“你我初遇之时,我不过将笄之年,如今转眼已过去六年之久,这六年来,你为我做的傻事还少么,只怕用‘不计其数’这四字来形容,也是毫不夸张,如今倒还有脸来取笑我?”说着目光渐渐发散开来,思绪不知飘向何处,只面带微笑,似是在回忆美好往事:“我记性向来不好,但你我初见时的情形,我倒还模糊有些印象……好像是在父皇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你……不过当初你为何会在那里,我们又说了什么,我却是全无印象了,只记得那时第一眼见到你,便颇为吃惊,想着贵族子弟中竟有这样的人物,我从前怎的不相识?也正是那一眼望去的惊艳之感,使我并不曾全然忘记当日之事。”   顿了顿,又笑道:“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就很喜欢,想着回去之后一定要将你的底细打听清楚,日后好借机同你亲近。不过后来雪影听说了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你抱有敌意,为了你同我大闹了一场,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将你搁置,加上那会我正与刘玉相识不久,他经常从宫外带些新奇玩意儿陪我解闷儿,我便也将你的事淡忘了。不过我不去找你,你倒偏偏三番四次出现在我面前,你每回一出现,雪影必大发脾气,又是摔东西又是闹绝食,我被吵得不得安宁,便将火气转到你身上,给你出了许多刁钻难题,想教你知难而退。可不论我怎么刁难你,要你去办多么难办的事情,你却从不生气,非但不生气,还一一替我办到了,就差没将天上的星星月亮摘来给我,我那时想,这人空有其表,却原来是个傻的。”说着轻轻笑了:“谁知半月后你竟成了我的太傅,我当时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人非但不傻,倒还颇有学问,是个聪明人,这就更奇怪了!”   他听她讲了这么许多,却始终不发一言,只微笑着看她,低头轻吻她的额角。她今日为了戴冠梳高了发髻,额头发际边缘处便露出一圈细密绒毛,颜色极淡,触之柔软无物,十分可爱。   宋卿鸾却略感疲倦,低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不敢住口,唯恐一得间隙便睡了过去:“太傅,你说实话,我那样对你,你究竟恨不恨我?”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道:“你那时年纪尚小,难免爱顽闹些,我知你当日所为不过同我开个玩笑罢了,又怎么会因此记恨于你?”   宋卿鸾却急忙摇头,抬眼看向他道:“不是的,我指的不是儿时的那些荒唐事迹,我知道你素来疼我,并不会计较那些……”声音微微颤抖,已是带了些许哭音:“我说的,是我对你心怀猜忌,自你助我登基后并不曾对你卸下心防,甚至误会你夺/权谋逆,残杀皇子,将你遣送出宫,间接害你死了一次……我的这些所作所为,你……你恨不恨我?我也知道我罪孽深重,辜负了你的一番赤诚,并不奢求你能够原谅我……”他摇头打断她道:“我不恨你。”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我这个人,其实早就无药可救了,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恨不起来。事到如今,我对你依然只有爱,没有恨。”说着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温柔缱绻地吮吸她的唇瓣,等到分开时才惊觉她已满脸泪水,不由心疼道:“是我不好,可是弄疼你了?”   宋卿鸾摇了摇头,只望着他苦笑道:“当年你我初识不久,我有意刁难,信口说了诸多心愿,你却费尽心思,一一替我办到,我原以为你是个傻的,可今时今日我才明白,你竟是个痴的。”   殿内烛花已许久未剪,灯光便渐渐黯淡下来。宋卿鸾攀住他的脖颈,说话声音越来越弱:“太傅,我……我突然觉着头上的翟冠太沉了些,你帮我把它取下来,好不好?”   他吻着她道:“好。”动作轻柔地将她头上的翟冠摘了,又取下旁的配饰,散了她的发髻,她的一头如瀑长发便随之倾斜下来:“这样可好些?”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又说道:“太傅,我们去拜堂吧,趁我现在还有些力气,你将我扶起来,我们一同将天地拜了,好不好?”   他自然说好,扶着她小心地走到案旁,见上方摆着的两块牌位,先径自躬身拜了,然后才与宋卿鸾一并行礼。   殿内只他二人,并无赞礼傧相,是以周怀素半扶半搂,与宋卿鸾每行一礼时便随之赞礼,声音温润清朗,极是动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待要行这第三礼时,他忽然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温柔笑道:“只差这最后一拜你我便成夫妻了,到时你就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嗯?”宋卿鸾其时身上已无半分力气,全靠他扶持才能勉强站立,听了这话仍是打叠起精神,与他笑道:“那可好得很。我宋卿鸾今日能够嫁与你段尧欢为妻,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之事,无论如何,也绝不后悔。”他微微一愣,复又笑道:“好……夫妻对拜……”两人挨的极近,宋卿鸾体力不支,离不了他的搀扶,故而行对拜之礼时也只一齐微微低头,这样一来,两人额头不免相碰,宋卿鸾抵着他的额头,微微笑道:“礼成。”忽然起了咳嗽,身子一软,整个儿倒在他的怀里。   他连忙拦腰将她抱回了床上,宋卿鸾仍伏在他的怀里,手却摸索着拿起了一块红巾,缓缓地将它罩在头上:“接下来,该掀盖头啦。”他强自忍住泪水,说道:“哪里有新娘子自个儿盖盖头的?”   宋卿鸾隔着红巾咳嗽不停,断断续续地说道:“新……咳咳……新郎官……难道……难道不想……咳咳……不想见见……自己的新娘子么?”   有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那鲜艳的红盖头上,转瞬溶浸了去。   他含泪笑道:“这世间最美的新娘子,我怎么能够不看呢?”微微颤抖着将盖头掀了,却见宋卿鸾白玉般的一张脸孔,苍白透明,全无血色,嘴角处却汩汩流出鲜血,两相映衬,乍眼看去,只觉触目惊心。   他虽早知宋卿鸾如今境况,但如今亲眼见到她濒死之状,只觉心如刀绞,连声道:“来人,来人啊!”却也知道根本无济于事。   小全子一直守在殿外,此时听到呼喊便连忙跑了进去。见了宋卿鸾之后不由嚎啕大哭,爬跪着抓住宋卿鸾的衣角:“圣上……圣上啊!”颤抖着用衣袖去擦宋卿鸾脸上血迹,却是越擦越多,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道:“奴才这就去请庄大人……”   “站住。”宋卿鸾此时已止住了咳嗽,然而鲜血却仍是源源不断地自口中溢出,淌过了鲜红嫁衣,四下蔓延开去,倒似这大红嫁衣浸了水一般,唯有从衣袂处缓缓凝聚滴落的液体,是鲜红的颜色,落在地上,霎时溅开朵朵血花。宋卿鸾摇了摇头,艰难说道:“不准去,没用的……朕大限已至,任谁都救不了我了……”   小全子哭得愈发凶了:“可是圣上……”   “难道你想抗旨不成?你退到一旁,让我最后……最后再跟太傅说会话……”   小全子捂着嘴退到一边去了,只不敢看她,唯恐哭出声来。   宋卿鸾抬头看他,见他双目通红,只怔怔地望着她,眼泪一滴滴地从眼眶里落下来,打在她的脸上,仿佛是她在哭泣。她却慢慢笑了,伸手抚上他的面容,指尖触碰到了他纤长的睫毛,她从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下半张脸满是血污,仿佛一个饮血啖肉的妖怪:“我……我现在的样子,吓坏你了吧?”   他连忙摇头,只发不出声音。   宋卿鸾慢慢笑了,低头去看那件半湿的嫁衣:“我……我其实从来……从来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今日第一次穿,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他哽咽回道:“好看,再好看也没有了……你怎么样都好看。”   “那就好,这身嫁衣,我只为……只为你一个人穿。”试着去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太傅,你……你不要难过,今日结局,其实一早就注定……像我这样的人,满手杀孽,注定不得好死,活……活该是要下地狱的……你……你不要难过……”   他却哭得愈发凶狠了,脸颊紧紧贴上她的:“你不要怕,我一会儿就过来陪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咱俩永不分开。   她却挣扎着说道:“不……太傅,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你答应我……“喘息地愈发厉害,却仍要继续开口:“只……只一点,你不许忘了我,一定一定要记我一辈子……我……我不是个好人,可……可你不许记我的坏处,你只能记我的好,知……知不知道?”   他泪中带笑,看着她道:“好,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宋卿鸾笑着“嗯”了一声,这才转过脸与小全子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要听仔细……我死之后,将我藏在望郦山南麓……修建双人陵墓,待太傅百年之后,与我合葬……着承瑾继位,命……命段尧欢与崔长生二人从旁辅助……”又看向他道:“若……若太傅经此变故,不愿再留在朝廷,那……那也全随你……”与小全子续道:“替我转告承瑾,就说姑姑对不住他,不能……不能看他长大了,教他一定好好照顾自己,长大后当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还有……帮朕跟他说,姑姑从来没求过他什么……只希望他登基之后,无论雪影犯了什么错……都……都请饶他一命……保他余生平安……”   小全子哭道:“圣上放心,奴才都一一记下了。”   “还有一事……”宋卿鸾目光飘散开去,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怔怔道:“罪臣周氏,为人阴鸷刻毒,任丞相一职期间,极尽谄媚挑拨之能事,阳奉阴违,欺君罔上……掳掠皇子在前,残害同僚在后,罪无可赦。今虽令太傅复生,稍偿罪孽,然功不抵过,着朕旨意,赐毒酒一杯,死后焚化,将其骨灰扬入北海,令其永世不得入土……”又喃喃道:“我这生生世世,都不要与他再有半分纠缠了……”   小全子见宋卿鸾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费力,若先前嘱咐他的那番言语是至关重要,避无可避的,那方才下令处死周怀素的那大段话就显得过分冗余了,因为其实宋卿鸾的意思只需用一句“将周怀素处以‘鸩毒’之刑,死后挫骨扬灰。”就能够说清了,偏偏宋卿鸾痛陈其过,道明缘由,在开口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而且吐字清晰,并无断续,显是极力维持了的,小全子这么一想,只觉宋卿鸾对周怀素恨意之深,竟已到了如斯地步,宁可少些功夫与段尧欢话别,也要多费唇舌将周怀素的罪状一一陈述,乃至具体吩咐其刑法之类,将这许多珍贵时间花费在一个他看来不太相干的人身上。当下他伤心之至,便也不再多想,领命道:“奴才记心上了。”   宋卿鸾轻轻“嗯”了一声,说道:“我死后你可还乡,我平素赏你那些东西,足够你过下半辈子了……你下去罢……记着待会替朕更衣。”   小全子含泪应了,他心知此刻一别便是永诀,临行时又多看了她两眼,到底忍不住,两行泪淌落下来,躬身退了下去。   他此时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宋卿鸾,神情有些恍惚,到底没忍住心头那一份痴念,轻声问道:“我听说我离京的这段时日,你一直同周怀素在一处,那这么长时间的日夜陪伴,你究竟有没有一刻,对他动过真心?”   她缓缓摇了头,挣扎着去抚摸他的面容:“没有,从来都没有……太傅,我这一生,整整二十年,从头到尾,就只爱过你一个……”   他突然不可抑制地,痴痴笑了起来:“好,好……”   宋卿鸾半闭了双眼,手上已无半分力道,却仍是不甘心,虚虚拢着他的面孔:“太傅,我……我没力气了……你过来……过来再亲亲我……”   他于是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又辗转吻过她的鼻尖眉心,她恍惚是笑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倘若我有幸,还能经历轮回转世……倘若如此……太傅,你可千万别忘记……别忘记我们的来生之约啊……”说完这句,手终于无力垂落下去,那一记沉沉之声,仿佛也打在了他的心头。   他望着怀中之人安详宁静的面容,生怕将她吵醒一般,动作轻柔替她拨开脸上一缕沾了血迹的黏腻发丝,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块纱巾,里头仔细包着的,是一枚碧色药丸,他将它放入口中咽下,是微甜的滋味。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不甘眷恋,这回是彻底的解脱。他缓缓将脸贴了上去:“其实不公平的很,那日苏州初见,你将我错认成了段尧欢,明明,明明是你先来招惹的我……”药效发作的极快,他搂着她平躺在了床上,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一对安寝的新婚夫妇。脑海中拂过掠影,忽然闪现出许多过往片段,他走马观花地将平生回顾了,弥留之际,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方才好像没有喝合卺酒。他想,真是遗憾啊。 第89章 大结局下篇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案】求个收藏哦~   《男主总以为我暗恋他[穿书]》   林溪一觉醒来,惊觉自己竟然穿成了一本小说中跟她同名同姓的反派女炮灰!该女炮灰在男主顾森屿落魄时对他百般欺凌,谁知有朝一日,顾泽摇身一变,竟然成了xx集团的唯一继承人……   ——顾总裁性格阴郁,睚眦必报,女炮灰最后的下场岂是一个惨字了得。更令人绝望的是,按照小说中的时间点,她穿过来的时候,女炮灰已经得罪了男主……   林溪:“……”万幸她现在只是开了个头,还没错得太离谱。   为了不重蹈书中恶毒女炮灰的覆辙,女主决定从现在开始好好讨好顾森屿……   后来顾森屿把她堵在小巷上,哑声道:“讨好我,喜欢我?”   林溪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谁知顾森屿根本不听她解释,直接把人按到墙上亲:“嘴硬。”   林溪:“……”男主总以为我暗恋他怎么破?   昨夜冰窖内。   外头连续传来四下更声, 庄青未长吁了口气,说道:“子时已过,又是新的一天了……我们权且再熬几个时辰罢。”见周怀素俯身打开身旁的一个药箱, 于是上前察看,一面笑道:“我原以为你带这玩意儿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里头多半空无一物, 如今看来, 倒是另有玄机啊……”却在看清内里之物时不由怔住了,只见这药箱之内装了各色刀镊针具之类, 亦备有细线棉布,数块还魂香……当中有一水囊密封放置其内的,庄青未拔开塞子凑近闻了,依稀是麻沸散的气味。周怀素起身笑道:“观言就在外候着, 还缺什么, 我吩咐他拿来。”   庄青未心里咯噔一下, 隐隐觉得不好,只不敢往深处想, 强笑道:“怀素,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怀素道:“你先前不是担心圣上归天之前未能如愿见到段尧欢,会下令将我处死么?抑或早有遗诏, 一旦我不能如期复生段尧欢,即便圣上驾崩,按照遗诏上的旨意,我仍然不能逃过一死。”   庄青未道:“不错, 我先前确实有这样的顾虑,可你也说了……”   周怀素打断道:“我之前所言,不过是为了宽慰你我二人罢了,毕竟世事难料,岂可尽如人算?如今仔细想来,恐怕今日过后,我便要丢了性命,从此与你阴阳相隔了。除非……”   庄青未皱眉道:“除非什么?”   “除非段尧欢果真死而复生,那么我便实现了当日允诺圣上之事,圣上得偿所愿,想必也不会再与我为难。”   庄青未原本在见到药箱内所装之物时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如今听周怀素这样说,心中更是了然,只觉喉头发涩,好半天才开口道:“怀素,你……你是想……”   周怀素微微笑道:“不错,还魂香的真实效用,青未你再清楚不过。虽则它不能令人死而复生,但我与段尧欢无论身形容貌都极为相似,声音更是毫无差别,假如我与他容貌互换,那么即便亲密如圣上,也决计分辨不出真假。这样一来,我顶着段尧欢的这张脸前去见她,不就相当于兑现当日诺言,令段尧欢死而复生了么?”   庄青未痛斥道:“你真是疯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换脸之术只能实施一次,一旦换脸,便再无转圜余地,那么七日之后,你将容颜尽毁,变成一个无脸怪物!这样的后果,你也愿意承受么?”   周怀素嗤笑道:“我堂堂男子,这么在乎容貌作甚?更何况,相比于性命,区区一副皮囊又算得了什么?”   庄青未抬头凝视着他,目光既痛且恨:“怀素,你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活命么?恐怕还是为了圣上吧?”握住他的双肩定定道:“怀素你醒醒罢!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明白么?圣上于你就如同段尧欢于她,都是一般的执迷不悟,绝无旁人可替,你就是同段尧欢长得再像,哪怕一模一样,也终究不是他,不是圣上心中所想。就像无论段尧欢与你多么相似,我也从未……”话说到此处,终于还是住了口。   周怀素恍若未闻,说道:“即便我确有私心,但我方才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青未,你就帮我这最后一次罢,这次过后,我们便能真正高枕无忧。不过是一张脸罢了,用它来换一条性命最划算不过,又何必为了保全这区区一张脸而担这么大的风险呢?”   “可是……”   周怀素看出他态度已有松动,微微笑道:“怎么,青未莫不是惧怕我日后容颜可怖,心中嫌弃,故而不愿为我换脸?”   庄青未神色疲惫,只摇头道:“我怎么会……你明明知道。我只是……只是……虽则你如今说容貌云云,不过皮囊罢了,你并不如何在意,但我怕你日后真正见到你毁容的样子,还是接受不了,毕竟这落差实在是太过巨大……”   周怀素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你担心这个。青未,你放心,我说不在乎那就是不在乎,我又不是女子,难不成还会为了毁容之事自尽不成?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动手罢,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等到此间事了,我就同你一起回苏州,从此再不过问京城之事。”   庄青未道:“怀素,你……你真的不骗我?”   周怀素仍是笑道:“真不骗你。”   “那好,我就再帮你这最后一次,帮你……做最后的了结。”   这日庄青未正在府上翘首等待周怀素归来,无奈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人影,他已命小厮前去打探消息,此时尚未得到音讯,偏他又是个等不住的,在厅前来回走动了数次,只觉愈发烦躁,便只得寻些事情来做,想了想,复又整点行囊去了。   其实行囊内的一应物事他早已翻看多遍了,自是不会有所遗漏,但左右闲来无事,便又察看了一遍,之后又将药柜内遗留的药材丹药一一清点了。   打开其中一个药柜时,见里头躺放了一个通身朱红的瓷瓶,庄青未略一踌躇,伸手将它取了过来,这类丹药清点,原不过拔了绸布略看一眼便罢,但庄青未这回不知怎的,却将其内药丸缓缓倒了出来。掌上是四颗一般大小的碧色药丸,色泽莹润,个头比珍珠略微大些,并无一丝异样,但庄青未此时眼皮直跳,却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正自出神间,手一抖,那四枚药丸便一齐滚落在地,有三枚便落在脚下,庄青未俯身将它们一一捡了,另有一枚却滚到了柜脚旁,庄青未于是移步去捡,手指方将那枚药丸拈起,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相比于前三枚药丸,如今这枚药丸轻的古怪,拈在指间彷如无物。庄青未预感不好,拈着药丸的手指不禁微微发抖,心底深处陡然升起巨大的恐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庄青未只觉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过去,单是这么一想,就已是心如刀割。只能暗自祈祷道:怀素,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对我啊。   这时有小厮自门外走将进来,与庄青未回禀道:“少爷,小的打探过了,只知周少爷至今仍未出宫,具体消息却无从得知。另有两桩惊天大事,一是今早圣上驾崩,二是那位早已亡故的段太傅果真在今日死而复生了。”不由感慨道:“周少爷果真神通。只不过那位段太傅注定福薄,复生不到半日光景,便又同圣上去了,倒是白白辜负了周少爷的一番心血。”   庄青未大惊之下整个人反倒怔怔不能言语,小厮在一旁见他神色不对,一连唤了他数声,他却恍若未闻,便如同失魂一般。此时忽听“啪”地一声细响,原是庄青未一时失神捏碎了手中药丸,这一声原本动静极小,庄青未却偏偏因此回过神来,他低头见那原本莹润饱满的一枚药丸,此时已化为齑粉纷纷从他指尖散落,而那嵌在他双指尖的一撮物事,分明是卷得极细的一张纸条,他缓缓地将它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四个蝇头小字,字形虽小,然字迹清竣,运笔有劲,这其实不像他的笔迹,庄青未恍惚地想起宋卿鸾还在时,有一回他进宫替她看病,见她案上正放了一叠刚抄好的佛经,他把脉时偏头往上瞧了一眼,见那纸上密密麻麻书就的,正是如此刻所见一般无二的蝇头小楷。   他久久地望着那纸条上的四个字,忽然失声大叫道:“怀素!”这一声呼喊犹如杜鹃啼血,凄厉哀绝之极,使人不由感同身受,也一并哀痛起来。那小厮眼见庄青未大叫过后随即晕厥过去,连忙跑过来扶起他道:“少爷,少爷!”见他一动不动,联想他方才情状,显是大悲之下昏死过去,不由心生诧异,遂小心地从他手上取走纸条,展开一看,原也不是什么激烈惨痛的词措,那上头端方写就的,不过“珍重勿念”四个小字而已,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   后有宋史记载道:宋鸾帝,讳折卿,姓宋氏,宋高帝第三子也,母皇后苏氏。生于宋治五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宋治六十三年九月十六日册封为太子,次年登基称帝,改国号鸾凤。鸾凤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帝以疾薨,享年二十。新帝继位,遵先帝遗诏,将其与太傅段氏合葬。又下令赐死罪臣周氏,然初遍寻周氏不获,后于冰窖内察其踪迹,已死,侍从回禀新帝,帝遂下旨挫骨扬灰,骨灰洒入北海。先帝有影卫四人,中有二人名唤雪影、风影,帝薨后相继殉身,新帝感念其节,葬二人于南麓一带,以长伴先帝,全其平生之志。   他原是小全子手下的一名小太监,不想今儿个竟奉命替那位段太傅整理遗容,先帝与段太傅以及周丞相的事迹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耳闻,不料他们三人如今竟一道西去,他亦有些唏嘘。在替他更换服饰的过程中,不意从他衣衫中掉出一个锦袋来,照规矩本该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可他禁不住好奇,便偷偷地将锦囊打开了,从里头取出了一束用红丝线缚着的头发,头发外边还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的,正是“周怀素”三个字。他心里嘀咕道:“这‘周怀素’其人,不正是那位周相爷么?怎的段太傅竟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同一束头发一齐藏于锦囊之中呢?”这实在令人费解,他却忽然想起一桩事:是了,民间有这样的传说,说是只要将心上人的头发以及由心上人亲笔所写的、发愿人自己的名字一同置于锦囊内,然后再由发愿人临死前佩戴在身上,等到死后同尸首一起长眠于地下,那么心愿就会达成,下一世不论如何,心上人都会钟情于自己。   他想到此处,不由得摇头道:不对,这段太傅与周相爷可谓是不共戴天,那周相爷岂会是段太傅的心上人?实在是荒谬无稽。却又想到:民间不是还有另一种传说么?说是只要将仇人的头发以及写有他姓名的纸条一同置于锦囊内,由发愿人临死前佩戴在身上,等到死后同尸首一起长眠于地下,那么诅咒就会生成,即仇人下一世必定受尽诅咒,不得好死。   他于是肯定道:是了,必定是第二种,段太傅对这位周相爷恨之入骨,有此诅咒也不足为奇啊。不禁摇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周相爷如今也已落得这样的下场,段太傅你又何必揪住他不放呢?尤其这种厌胜之术,向来要想损人必先自损,何苦来哉?”将那团物事重新放回锦囊,他抬眼见不远处炭火烧的正旺,便走近将那只锦囊投掷了进去,火焰瞬间猛蹿,将锦囊整个儿吞没,不一会便将其烧成灰烬,那些碎屑灰烬教窗外的冷风一吹,四下飞散开去,再也寻不见踪影了。 第90章 番外一   那年适逢初春时节, 正是红梅正盛,杨柳新发的光景,春意并非最浓, 却是最深。有道是“小艳疏香最娇软”,此之谓也。   段世流与宋高帝等人正闲坐在亭中赏梅, 二人相谈甚欢, 段世流身后的那名少年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宋高帝怀中的那名女娃, 那女娃不过四五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 一双大眼睛说不出的澄澈透亮,两排睫毛浓密上卷,张合间仿是佛蝴蝶的羽翼,加之脸上梨涡浅浅, 模样极是招人。段尧欢不禁有些看呆了, 心中想道:这女娃娃怎的长得同瓷娃娃一般, 长得这样……这样好看。   不一会有侍女将另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娃抱了过来,与宋高帝道:“皇上, 这孩子一直哭闹不止,奴婢怎么哄都哄不住,眼下都哭的没气力了, 您看……”宋高帝怀中的女娃听到动静立刻挣扎着伸出两只小小手臂:“雪儿乖……抱抱……不哭……呼呼……”宋高帝笑着同那名侍女道:“给她吧。”宋卿鸾于是接过雪影,将他搂抱在怀中,由宋高帝小心托扶:“这俩孩子……”那雪影一双小手亦牢牢抱住宋卿鸾,刹那间破涕为笑, 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些甚么,那侍女见此情形当下也怔住了,小声嘀咕道:“真是神了……”   段世流望了雪影一眼,向宋高帝问道:“圣上,这是……”   宋高帝道:“是林将军的遗孤。林将军战死沙场后,他夫人亦随他去了,如今只剩下这个孩子,现在正由皇后养着呢。”   段世流道:“原来如此。”   宋高帝道:“原本是想将折卿一并带来与你瞧瞧的,不过那孩子前些日子刚染上了风寒,太医说不宜见风,也就没带过来。”低头逗弄着雪影,笑道:“雪致这孩子,他是一刻也离卿鸾不得,至于卿鸾,也一向对他宝贝得紧,当孩儿来养呢!”   宋卿鸾闻言咯咯笑道:“孩儿,孩儿,雪儿!”   雪影前一刻还在与宋卿鸾嬉闹,此时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卿鸾又亲又抱,这般哄了好一会,他才渐渐止住哭声,众人不免又是一阵哄笑。宋高帝点了一下雪影的小鼻子道:“你不肯做她孩儿,难道要她做你娘子?”说话间想起一事,抬头看了段尧欢一眼,与段世流道:“尧儿今年多大了?”   段世流笑道:“十岁了。”   宋高帝道:“朕见尧儿小小年纪便生的一表人才,心里很是喜欢,你要是不嫌弃,不如等卿鸾长大后将她许配给他?”   段世流连忙道:“皇上言重了……公主金枝玉叶,臣等怎敢高攀?”   宋高帝看向段尧欢,笑问道:“尧儿自己的意思呢?愿不愿意取我家卿鸾为妻?”   少年雪白的面皮此刻已涨得通红,低头嗫嚅道:“我……圣上……圣上说笑了。”   宋高帝哈哈大笑,将雪影从宋卿鸾怀中抱了过来,指着段尧欢与宋卿鸾道:“卿鸾,喜欢那位哥哥么?想不想长久地同他在一起?”   宋卿鸾抬眼向少年望去,她毕竟孩童心性,想着多结交一个玩伴总是好的,却是全然不懂男女婚配之事:“想!”望着少年咯咯笑了起来,透亮的瞳仁里一派天真无邪。   少年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不敢去看宋卿鸾。   宋高帝情知有戏,笑着附耳与宋卿鸾道:“去,将父皇先前教你的那番话同那位哥哥讲去,这驸马爷能不能挣来就全靠你自己了。”原来此前宋高帝曾逗弄宋卿鸾道:“所谓驸马,就是像马儿一样陪你作耍顽闹的玩伴,你喜欢同谁一起呢,就要在长大之后嫁给他,让他做你的驸马,这样他才会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你身边,同你一起玩耍。”   宋卿鸾于是从宋高帝怀里跳下,跑到少年跟前张开双臂道:“哥哥,抱!”段尧欢窘到极点,见那女娃娃眼巴巴地望着他,究竟不忍拒绝,于是俯身将她抱起,不料还未将人抱稳,那女娃娃已经凑近亲了他额头一下,一双小手搬着他的脸颊,郑重其事道:“哥哥,哥哥,我长大后嫁给你,你当我的驸马好不好?”   少年脑中轰的一声,脸上火烧火燎,连忙别过头去,轻声道:“你……你才多大点儿,又不懂这些,现下这样说,只怕等到将来长大,明白事理后,便反悔不认了。”   那女娃扭着身子哼哼道:“我今年四岁了,已经不小啦!驸马的道理父皇教过我,我都懂!哥哥快答应我!”   那边宋高帝忍笑忍得辛苦:“是,朕都把道理讲给她听了,尧儿你别看她年纪小,她懂得可不少呢。”   少年看着那女娃道:“真的?”嘴角不禁偷偷地上翘。   宋卿鸾脆生生道:“真的!”   段尧欢便改成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仔细地放在她手中,又就着玉佩将她的手轻轻拢住了:“这块和田白玉佩,是我娘亲交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千万不可弄丢了,你……等你长大了,我就来娶你。”   宋卿鸾笑着答应,一旁的雪影毫无征兆,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这次回去之后,宋高帝因政事繁忙,鲜少再来段王府做客,便是偶尔来了,也从不带宋卿鸾一起,是以在今后的好几年内,宋卿鸾与段尧欢再不曾见面。至于当日那番话,宋卿鸾回去后不久便忘了个干净,就连那枚玉佩,也被雪影弄丢,再寻不见踪影了。而当日起哄的宋高帝也将此事淡忘,只当做孩子间的一场嬉闹玩笑,段世流则更是不曾放在心上。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日之事仿佛不曾留下丝毫痕迹。只除了那名少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年春日午后,他将自己的心事愿望藉由一枚小小的玉佩送了出去,而岁月的流逝,不过是带着他那份美好的希冀憧憬,使那枚小小的心愿慢慢发酵而已。   多年后他与宋卿鸾重逢相恋,他也有问她道:“我送你的那枚玉佩,你还留着么?”宋卿鸾一脸茫然道:“什么?”随即了然,歪着头笑道:“想考我?呐,你我相识以来,你的确送过我不少东西,可这玉佩,你却从未送过我。”段尧欢笑着搂过了她:“无妨,等你我大婚那日,我再将当日之事慢慢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案】求个收藏哦~   《你是我的佛[快穿]》   嘉萝贵为郡主,却一心痴恋高僧忘尘,后来更是为了他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好在上天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只要她能在幻境中俘获忘尘的心,便能获得重生。   从前我痴心错付,再相逢时,妾心如石。   副本:   1.【攻略禁欲高僧】一开始,忘尘总是对她说他一心向佛,与她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后来他虔诚地看着她,叹息道:“你就是我的佛。”   2.【攻略纯情少爷】一开始,林琅总是劝她要恪守礼仪,后来他红着脸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能行周公之礼?”   3.【攻略忠犬护卫】一开始,沈追总是对她说什么尊卑有别,后来他在她耳边喘息道:“在床上,可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4.…… 第91章 番外二   暮春三月, 江南水乡之地,莺花烂漫;苏州城内外,花娇柳软, 风光正乱。   这一日天气晴好,周怀素收拾妥帖后待要出门, 环顾四周却不见观言行踪, 不由微微蹙眉, 扬声道:“观言,你好了么?磨蹭什么?”   话音刚落, 便见观言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扶了发髻道:“好了好了,少爷你今儿个这么早就出门么?”   “明日就是青未的生辰了,我总要替他物色一件像样的生辰礼物, 少不得得多花些功夫, 此刻不出门, 万一到时候一时没找到合心意的,在外头耽搁久了, 难道等天黑才回来么?”   观言连声附和道:“是是是,少爷你说得总是有理。”   周怀素微笑道:“你银子可都带够了?”   观言嘿嘿笑道:“少爷尽管放心,只多不少, 那咱们走吧?”   周怀素微微一笑,率先出了门,观言紧跟其后。   周怀素一路上脚步轻快,走得急了些, 间或回头与观言说笑,一个不留神,与人撞了满怀,那人年迈体弱,受不住这般力道,当即摔到在了地上。   周怀素回过神来,连忙将人扶起,他自知一路上只顾回头与观言讲话,没留心行人往来,加上走得急,一旦与人相撞,力道必定也是十分大,他年轻体健,这般冲撞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那老人瞧着年逾古稀,身形摇摇晃晃,自然受不得这般力道。因此连忙出言问询道:“老人家可还好?可有哪里摔着?”又转头吩咐观言道:“快拿些银两出来,送与这位老人家。”   观言连忙依言照做,取了一锭白银交与那位老人,那老人也没推辞,伸手接过了,嘴上却道:“老朽也没伤着哪儿,不过就往地上这么坐了一回,哪里值得公子这十两银子,公子出手委实大方。”   周怀素微微笑到:“无妨,老人家收着即可。”正要告辞离去。那老人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天下间哪有人不贪钱财的,但这十两银子,老朽实在受之有愧,不如这样,让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这十两银子,就权当公子的卦金了,如何?”   周怀素这时才注意到老人手中握着的那面幡旗正是算命幡,当下微笑应承道:“也好。”   那老人却也不拿出什么占卜器具,只端详了周怀素的面貌半晌,皱眉道:“老朽看公子的面相,正是大富大贵之相。公子一生命途顺遂,二十岁即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之后又得圣上赏识,平步青云,次年便位极人臣,官拜丞相。同年迎娶当朝吏部尚书崔大人爱女,孕有二男一女,数十年后子孙满堂,直到八十岁寿终正寝。至此,公子这一生算是走完了。”   周怀素听他讲的有板有眼,倒也不觉微微怔愣:“那么,就承蒙老人家的吉言了。”只是这老人讲的这一番话全是好话,将他这一生的命途,说得无比风光,可他讲这一番话时,眉头却始终紧锁,周怀素好奇之下正要出言询问,那老人却已说道:“只是老朽方才所言,不过是公子的原定命途,原本命格之事,轻易不会变更,但公子今日遭逢大劫,若不避开此劫,那么公子一生的命途,也就随之大乱,后果难以预料,轻则一生郁郁寡欢,重则命丧此间,不得善终。”   观言原本听这老人说他家公子日后如何飞黄腾达,福泽绵延,心中大为受用,不料他话锋陡转,居然说出“不得善终”四字,当下恼怒非常,斥责道:“喂,你这老头儿,是怎么说话的!”   周怀素略一抬手,制止他道:“观言,不得无礼。”又转而与那老人道:“那么,依照老人家所言,我该如何避过此劫呢?”   那老人微微颔首道:“其实,说来也不难——只需公子即刻原路返回,这一日都待于家中,不再外出便可。”   周怀素闻言挑眉道:“就这么简单?”   那老人摇头道:“这事说难不难,可说简单——对公子而言,恐怕也并非易事。”   周怀素闻言哈哈笑道:“老人家果然大智,不错,我其实,并不信这些,更何况,好友明日生辰,我尚未替他挑选到生辰贺礼,又岂能空手而返呢?”   那老人叹口气道:“但求公子听我一言。”   周怀素沉吟片刻道:“好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不妨,就听老人家这么一回。”言毕转身离去,观言怔了片刻,也连忙动身跟上。   等拐入一条小巷,周怀素驻足片刻,吩咐观言道:“去外面看看,看那位老人家走了没有。”观言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照做了,回来禀告道:“回少爷,走了。”   周怀素笑道:“行,那咱们走吧。”   观言摸了摸脑袋道:“这就走了?真回去吗?”   “当然不是了,贺礼都还没挑成,回去做什么?”   “那……”   周怀素拐出巷子,仍旧走回长街,边走边道:“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呢,是为了避免那位老人家继续纠缠。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信这些。我看那位老人家也不像是什么江湖骗子,会故意扯些谎来骗我——我早答应给他银子,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他提出的所谓令我避劫的法子,不过是返回家中,并未找些别的托词来讹我银两。可见呢,他还真是煞有其事地为我着想。虽说有些可笑,不过既然人家一片好意,我也不好当面拂之。再者说了,倘若我明面上一意孤行,执意不肯听他的话回府,他以为我不信他的那套说辞,而不肯收受我的银两,这也未可知啊——是我撞人在先,他若不收,我可过意不去。索性就做个样子,也省了不少麻烦。”   观言听他这一番解释,方才回味过来:“原来是这样,少爷可真是有心。”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少爷……你也说那老头儿不是江湖骗子了,他说的话怪渗人的,你刚才也说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周怀素回头看他一眼:“那青未的生辰贺礼呢?我上哪儿变去?”   观言抓了抓头发道:“要不,我去替您挑?”   周怀素笑道:“得了吧,他眼神可尖着呢,你以为你替我挑了,他会看不出来么?”又道:“我这个人呢,你也知道,从来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就只相信我自己。而且他那样说了,我就更要去见识见识了——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倒非去不可了,我就不信,真有他说得那么玄乎——有什么劫难,还是我力所不及化不开的么?”   观言见他如此说,也只能随他去了。   周怀素往后回忆起这日遭遇,更觉发笑——因为他那日非但没有遇到任何祸事,反而邂逅一桩姻缘,若是当日真听了那人所言,就此回府,那么这一段缘分,岂非就此错失?   然而这之后的不久,周怀素再度忆起这段往事,仍是止不住发笑,然后这笑容里面,终究染上了苦涩之意——当日惊鸿一瞥,原以为是缘分天定,不料是孽非缘,往后恩怨纠葛,却是再难说清了。   犹记苏州初见,她走得匆忙,他从背后叫住她,她回过身时一脸不耐,然而当他问及她姓氏时,不知何故她却忽然报以一笑:“我姓段。”   她容貌原本就美艳至极,这一笑现出脸颊梨涡,更是令人如痴如醉。   周怀素这一眼望去,但觉魂灵出窍,只这一眼,便葬送了一生。   宋鸾帝薨逝的消息从宫中传出,举国哀悼。一时间酒馆茶肆之中,皆在议论此事,宋鸾帝年仅二十,却在生辰当日因病去世,众人谈及此处,一时都不免有些唏嘘。   茶肆对面的那条街上,此时正摆了一个摊子,一旁挂着张算命幡,显见是个算命摊子了。   茶肆中有一人名唤樊少的,正巧与那摊子隔街相对,他也是闲极无聊,居然望了那摊子许久,与身旁友人道:“诶,那摊子倒是有趣,反正无事,不如我们也去算上一卦如何,问问今儿个手气好坏,可能赢回本钱。”   友人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也行。”   于是两人起身往对面走去,不料说明来意之后,却被摊主一口回绝:“老朽只给有缘人看相占卜。”   樊少闻言又气又笑:“这倒新鲜,摆摊算命,便是收人钱财,替人看相,你倒跟我说什么有缘不有缘的,也是好笑。那按你的意思,我并非是你的有缘人?”   那老人点头道:“正是。”   樊少身旁的友人问道:“那么我呢?”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也不是。”   樊少与友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道:“我们都不是,那么,谁才是呢?”   老人静默不语。   樊少挑了挑眉,又问道:“喂,我问你,你今日里可有替人看过相?”见老人摇了头,便又忍不住笑道:“好啊,果然是耍人来了,怎么,一个有缘人都没有么?我看摆摊替有缘人看相是假,消遣人才是真的吧?你开始替人看相到如今,恐怕,一个有缘人都没遇见过吧?”   老人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道:“并非如此,老朽还是遇见过一位有缘人的。”   “谁?”   “已故丞相周怀素周大人。”   樊少闻言皱眉道:“他?就是那个被圣上下令处以极刑的周怀素周丞相?”摇头道:“他可没落下什么好下场,老头儿,这可真晦气啊,还好咱哥俩没让你看相。”   那老人闻言叹口气道:“他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风,那摊子上原本叠着一摞纸,此时叫风四下吹散开来,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这摞纸几乎全是白纸,因此里面夹杂着几张稍有着墨的,便分外打眼,樊少俯身将那几张写了字的捡了起来,略略一扫,只见第一张纸上,端方写就十六个大字,皆是四字一组,瞧着不像是好话,若说是判词,却又未免太不讲究——为仇所困,心魔作祟,怨毒报世,害人害己。   他微微皱眉,又去看第二张,倒也是一般的形式——求而不得,所得非求,机关算尽,终害性命。   而翻到最末一张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怔,只见那偌大一张白纸,不过写了四个字——情深不寿。   他将那三张纸叠在一起,递与友人道:“喏,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却听那老人幽幽叹了口气道:“此三人所以有此大祸者,执念太深也,世人当引此为戒。”   樊少嗤了一声道:“莫名其妙。”夺过友人手中那薄薄的三张纸,重重拍到摊子上,之后拉过友人匆匆离去了。   不久又起了一阵风,这股风来得异常的大,直将那三张薄纸卷至半空,那三张薄纸纠纠缠缠,在空中盘旋许久,也不知最终落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到此正式完结。江南劫的副cp会写太傅和女主的转世。转世he,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谢谢一路陪伴,支持正版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