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michelle5055】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鹿门歌》 作者:凝陇   文案   【文艺版文案】   锦衣卫都指挥使平煜奉旨押解罪臣之女傅兰芽进京。   路途遥遥,沿路风霜。   两厢算计,各怀思量。   离京日近,是智取?是逃亡?   他抱怀冷笑:还有什么手段,尽数使出来也无妨。   【通俗版文案】   傅家有女,才色双绝,名满天下。   老爹权势滔天之时,无人敢明目张胆打她主意,一朝获罪,没等进京,就已经涌来居心叵测的各路人马……   【阅读提示】   本文无节操,He+甜。   男女主一点也不真善美,且文中角色不对应历史上任何一个真实人物,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甜文   主角:傅兰芽,平煜 ┃ 配角: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本文讲述的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押解罪臣之女进京的故事,男主平煜是西平侯幼子,武功不凡,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已官至锦衣卫都指挥使。为人精明,冷静。因少年时的一段遭遇,对于女人一向避而远之。而对于曾弹劾他父亲的傅冰之女傅兰芽,初见时更是毫不怜香惜玉,但渐渐被她面对险境时的机智勇敢打动。 傅兰芽是原朝廷重臣傅冰之女,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才貌兼备。父兄获罪后傅兰芽沦为罪眷,由平煜从云南押解进京。但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却引来了江湖上各路人马的争夺,上京之路险象环生。为求自保,她主动提出与平煜结盟,配合他查清幕后阴。   本文一开始就高潮迭起,阴谋重重,一环套一环,女主跟男主斗智斗勇的桥段精彩得让人拍案叫绝,在进京途中,傅兰芽用她的聪慧和果决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机,同时也让傲娇别扭的男主对她渐生情愫,最后两人放下家仇,共同破解阴谋,解开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皆大欢喜。 =============== 第1章   刘百通从宫里出来时,时辰不早不晚,刚好是酉时,暮色苍茫,天边一轮金勾仿佛不堪重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沉西坠。   他举棋不定地盯着那斜阳出了好一会神,眼看入夜,终于下定决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胡乱拭了拭额角的细汗,随后一撩官袍,跨上早已候在宫门外的马车,吩咐车夫赶往柳叶胡同.   这条道车夫是走熟了的,虽然天色渐晚,却颇为驾轻就熟,一路穿街过巷,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将马车停在了柳叶胡同深处一座宅子前。   门内早已有人得了消息,刘百通刚一下马车,大门便“吱呀”一声,缓缓而开。   刘百通听到这动静,来时的急切被浇熄了一大半,没由来生出几分怵意,定了定神,看向黑洞洞的门口,直觉眼前这宅子已幻化成了一头阴森森的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可没等他心底的那份恐惧继续发酵,便有个长眉细目的年轻男子从门内出来,这人二十出头,穿一身锦衣卫飞鱼服,看见刘百通,脸上挂上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刘大人总算来了。”   刘百通一凛,敛了脸上惧色,对年轻人一拱手,谄媚笑道:“下官来迟了,还请王大人莫要见怪。”不敢再耽搁,几步上了台阶,跟在那人身后,往府内走去。   这宅子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却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不说脚下汉白玉砖铺就的甬道、园子里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卉,就连廊下那关着鹦哥的笼子,都是用暹罗国进贡的玳瑁所制,放眼整个京城,这般稀奇难得的鸟笼等闲难得一见,听说乃是今年上元节皇上赏赐给王公公的节礼。   他暗叹,如此盛恩,当世仅王令一人耳。   年轻人先他一步进了正房,刘百通未得传唤不敢擅入,垂手屏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斥声:“狗东西。”这声音粗嘎低哑,近在耳边,说不出的怪异。   刘百通本就觉得这宅子压抑气闷,正不自在,骤然听到这怪声,更吓了一跳,及至仓皇抬头,才意识到原来是鸟笼里的鹦哥在出言不逊。   若在往常,被这畜生骂上一句,根本不值一哂,但这几日他心境不同往日,这句“狗东西”彻底将他早已不剩多少的羞耻感勾了起来,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愧意之上添上一份破釜沉舟的意气,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刘大人,请入内。”这时先前那年轻人从屋内出来,唤了一声,见刘百通脸色灰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脸色微微一沉,扬声道:“刘大人?”   刘百通被这句明显带着警告意味的唤声喝住,背上汗毛一竖,如梦初醒,脑中刚冒出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对那年轻人挤出僵硬笑容,抬步进了正房。   年轻人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立在门旁,看着刘百通小心翼翼从身旁走过,这才放下帘子,跟在他身后入内。   屋子上首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长相阴柔,身杆却笔直,不似宦官,却有几分武将的影子。   他正就着身旁婢女手中的琉璃灯翻看一本薄薄的书册,抬眼见二人进来,放下书册,和颜悦色道:“来了。”   每回见到这位权势熏天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百通心里都免不了生出怪异之感,也不知此人究竟习过什么秘术,分明已年过半百,看着却直如三十许人。   他这一年来,暗中没少跟王令来往,对对方脾性多少有些了解,深知他此时虽然带着笑,耐性却着实有限,不敢拖延,上前一步,将该交代的话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这边已经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会率众上折弹劾傅冰父子。”   “唔。”王令满意地眯了眯眼,悠悠接口道,“刘大人是傅冰的得意门生,由你亲自带头弹劾傅冰,效用自然非旁人可比。”   他说完一笑,笑得眉舒目展,像是盘桓在心头多年夙愿终于得偿,说不出的畅快。   刘百通却嘴中发苦,不知什么滋味,惶惶然立在当地。   一旁的王世钊看着刘百通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很是不以为然,暗嗤:坑害恩师、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林林总总,这位刘百通俱已做全,这时候作出不忍姿态给谁看。要不是他倒戈,叔父能这么快跟李士懋坐实傅冰父子的罪名?   如今李士懋在叔父的暗中协助下问鼎首辅,傅冰锒铛入狱,连傅冰长子傅延庆都被连夜从大兴押回京受审。   不过短短半月,傅家便从云端被重重打落,再无还手之力。   他冷笑,傅冰仗着先帝宠信,眼高于顶,孤傲狷介,处处跟叔父作对,叔父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场,委实是咎由自取。   只是——   他眼前掠过一张容光艳绝的脸庞,不知道傅冰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得知自家一夜覆巢,心中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那位娇滴滴的小美人,王世钊便心痒难耐,第一次见到此女是两年前,那时候新君尚未即位,叔父不过是东宫一位掌事太监。他来京城投奔叔父,在叔父打点之下,进了锦衣卫,因无武举功名在身,不得不从最底层的小旗干起。   而傅家作为先帝近臣,却正是鲜花着锦之时。   不久之后严太傅生辰,朝中百官赴宴,连太子都亲自登门为恩师祝寿,叔父有心提携侄儿,暗中做了安排,携他一同前往。   就是在那次筵席上,他见到了那位玲珑剔透的傅小姐。彼时,她尚未及笄,却已出落得蛾眉皓齿,被众女簇拥在水榭中,意态悠闲地解着九连环,举手投足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她谈笑风生,聪明外露,如皓皓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在一众贵女中,最为瞩目。   此后他辗转在叔父面前打听她的一切,却听说她自小便与大学士陆晟长子订亲,只等出了母孝,便会嫁与陆公子为妻。   他听了后,失望到齿酸,可也知道他与傅小姐直如云泥之别,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本就非他所能觊幸,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暂且按下念想。   不料时移势易,短短两年,太子继位,叔父步步为营,成为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而傅冰却因为人傲慢,不为新君所喜,渐渐失势。   更让他快意的是,一月前,正当叔父和李士懋预备对傅冰发难之际,陆家那位跟傅小姐订亲的陆公子忽然酒后失德,玷污了家中一位远房表妹的清白,此事不知被谁传扬出去,闹得沸沸扬扬。   陆公子狼狈不堪,无法收场,不得不纳了这位表妹为妾。   说起来,这等风流韵事于男子而言是为寻常,无伤大雅。谁知傅冰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因他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云南,身虽不能至,竟连夜去信京城陆府,斥责陆公子品行有瑕,不堪为良配,信中言辞激烈,半点不留情面。   原来傅冰疼爱女儿,择婿为谨,早在两家喜结秦晋之好时,便曾得过陆大学士替儿子许下的一句承诺——举案齐眉,五年内若无所出,方可纳妾。可眼下尚未过门,陆公子已然背诺,傅冰如何不怒。   傅冰以善辩闻名,陆大学士被傅冰信中的话逼问得下不来台,索性趁势回了一封信,提出两家解亲。   傅冰明知陆家人于这等关头闹出此事,定然怀了别样心肠,齿冷之下,依然义无反顾与陆家解了婚约,两家关系就此堕入冰点。   如今傅家倒台,傅小姐失了陆家这步退路,当真是孤苦伶仃,被押入京之后,除了被罚没教坊司,再无他途。   他嘴角勾起一个笑意,这样一朵妍色正好的娇花,若从此碾落尘泥,真真可惜可叹……   眼下他已然升了锦衣卫同知,叔父又正炙手可热,若要娶妻,傅小姐这样的戴罪之身,自然已不是良配,但当作一件玩意似的赎了回家,收归己用,倒也未尝不可。   最让人畅快的是,这回皇上点了他前往云南罚没傅家家产,押解傅家女眷进京。一路行来,不知多少便宜。   王世钊想着想着,胸膛涌出一股隐秘的快感,跃跃欲试,险些坐不住。   王令却已在向刘百通细细打听傅家家事,对傅冰女儿之事问得尤其仔细,末了,又追问当年傅夫人去逝时的详情。   刘百通身为傅冰门生,以往时常在傅家走动,妻子也曾跟傅家后宅有来有往,对傅家之事知之甚详,知道王令不容敷衍,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道明。   王世钊见叔父饶有兴味的模样,不由暗吃一惊,想起一桩陈年异闻,肚子里同时冒出几百个疑问,几回欲言又止,瞥见叔父那张在灯光下愈发阴柔怪异的脸庞,又硬生生忍住。   王令听得差不多了,挥手令刘百通噤声,垂眸想了一会,忽然转头对王世钊笑道:“听说傅冰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自小当作男儿来养,不但让女儿随她哥哥一道启蒙,在云南外放时,更亲自教习女儿学问,除此之外,傅夫人非中原女子,在世时,听说很会些旁门左道,你此次前去,莫见傅小姐年纪小便掉以轻心,若大意之下出了什么岔子,差事办砸了,叔父也不好向皇上交差。”   “侄儿省得。”王世钊听出叔父口中严厉的警告意味,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加明显。   却也不敢敷衍,起身应了。   “不过,”王令皮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道,“托赖刘大人的福,傅家早已安插了咱们的内应,不怕那位傅小姐耍什么花样。”   刘百通讪讪然掏出帕子拭汗。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敲门声,有人求见。   王令坐了大半天,早有些乏累,听到这动静,便将身子闲闲斜倚在太师椅中,令那人进来。   那人进来后,附耳在王令耳旁低低说了几句话,旋即退下。   王令面色微微变了一变,须臾,目光如刀看向刘百通,道:“刘大人且到外头稍后片刻,杂家跟侄子说两句话。”   刘百通正心下打鼓,听了这话,不敢讨价还价,忙不迭退到屋外。   “怎么了叔父?”王世钊觑了一会叔父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小心翼翼问。   王令神色恢复如常,不咸不淡道:“傅冰案尚在审理,云南暂且无人坐镇,如今有几处流民作乱,刚才皇上听了消息,预备从朝臣中挑一位大臣接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前往巡抚云南,并指了让平煜亲自护送,到那之后,再由平煜押解傅家女眷进京。”   “平煜?”王世钊险些没跳起来,“怎么又是他!有他插手,傅家之事,咱们还如何施展得开?”   “不过一个罪臣之女,他押解便押解,何须如此暴跳如雷。”王令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你别忘了,先帝在时,傅冰自恃首辅身份,曾屡次三番弹劾西平侯尸位素餐。当时满朝都是傅冰门生,声讨之声日盛,使得西平侯爵位被削,一家被贬谪至宣府,若不是后来先皇去宣府视防,夜宿军营时,遭遇大火,被当时在军营充军的平煜从火海中救出,西平侯一家焉能恢复爵位?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宣府吃沙了。如今傅家遭难,平煜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就算察觉什么,也只会袖手旁观,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话虽如此,可王世钊一想到这位顶头上司就觉不忿,明明二人年龄相仿,可此人却因出身的缘故,始终压他一头,又惯会含笑递刀,狠辣阴险,他虽早有取而代之之意,却一直抓不到平煜的把柄……   ————————————————————   刘百通在廊外等了一盏茶功夫,王世钊才从屋里出来。   刘百通要入内向王令道别,被王世钊拦住,“叔父乏了,已歇下了,刘大人不必多礼,这便随我出府吧。”   刘百通笑应了,两人一路无话,往府外走去。   怪异的是,诺大一座宅子,竟连一个走动的仆从都没有。   转过一道长廊时,迎来兜来一阵夜风,吹到人脸上,仿佛沁入肌骨似的寒凉,刘百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觉鼻端隐隐拂过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怪味,只因太淡,来不及细细捕捉,这气味便已随风而散。   正自狐疑,瞥见王世钊正在一旁审视自己,那目光凌厉至极,刘百通吓得脖子往后一缩,不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只佯作咳嗽,狼狈地将方才那份失态掩盖住。   出了大门,二人分道扬镳,王世钊忌惮平煜亲自去云南押解傅家女眷之事,马不停蹄去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刘百通则上了马车,自行回府,掀帘前,他不经意抬眼看一眼夜空,只见浓墨般夜色沉沉压顶,漫漫长夜已然到来。 第2章   半月后,云南曲靖,傅宅。   乳娘林嬷嬷睡到半夜,忽被一阵细微的动静给惊醒。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夜里安静得连风声都不可闻,这声音不但突兀,而且悚然,登时将她的睡意驱散。   她摸索着撩开床帐,探出身子侧耳倾听,听这声音断续而压抑,透着股煎熬的意味,清清楚楚是从里屋传来。   这情形早已不是头一回出现,她叹口气,起身披上衣裳,掌了灯,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里屋。   “小姐、小姐。”她走到床前掀起帘幔,俯下身,焦声唤道,“嬷嬷来了,别怕,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晕黄的灯光靠得近了,清楚照见床上躺着个雪肤花貌的少女,不知她此刻正梦见什么,白瓷般的额上满是细汗,乌黑的鬓发俱已汗湿,秀眉紧紧蹙着,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低泣声。   林嬷嬷怕小姐魇得久了会有损神思,不由得心急如焚,匆匆将灯放到一旁,搂了小姐在怀,连连拍抚,又低唤了好几声,小姐才终于大喘一口气,猛的睁开眼睛。   傅兰芽眸底还残留着悚然的痕迹,双手紧攥着衾被,兀自喘息不停。见了林嬷嬷,又是一惊,险些没低呼出声。   直到林嬷嬷柔声细语劝慰了好一阵,才弄清到底身在何处,渐渐安静下来。   林嬷嬷见小姐眼底的惧意退去,重新变得清宁,松了口气,唤了几个大丫鬟进来,端了热水巾帕,给小姐擦身,换下湿透的寝衣。   傅兰芽静静躺在床上,任凭林嬷嬷带着下人们忙前忙后,思绪却仍停留在方才的梦境上。   自从父亲被急召回京,这些时日,她总做噩梦。   初始时的梦境,大多支离破碎,事后无论她如何回想,都只能记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最近几日,梦境渐渐变得具体而清晰,有好几回,她梦见自己置身幽谷,四周昏暗,满聚浓雾,眼前事物仿佛菱花镜中的影像,扭曲而怪异。   她孤身一人,惊惶不安,在梦中大声唤着父亲和哥哥,可耳畔只能听到峡谷传来的阴森空荡的回音,始终听不到父亲和哥哥的应答。   她跌跌撞撞,疲于奔命,恍惚间,肩上搭上一只带着凉意的胳膊,她大骇,仓皇回头,眼前却是母亲那张悲哀而惨白的脸庞……   每当回忆到这处,她心底便会涌起深深的不安,母亲死后,几乎从未入过她的梦境,好不容易得见,模样为何如此陌生可怖……   “小姐。”林嬷嬷递过一碗热情腾腾的宁神汤,将她的思绪打断,“换了几剂方子,这梦魇的毛病却总不见好,明日还得让周总管另请大夫来瞧瞧。”   说着,探手触上傅兰芽的额头,庆幸道:“亏得没热起来。外头流民闹得厉害,程大夫避祸回了乡下,一时半会也没法请他上门诊视,否则,以他的医术,恐怕早就找着小姐的病根了,何至于病了这些时日。”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小姐,若不是小姐好端端发起了梦魇,白日里精神不济,早在一月前,她们主仆便启程去往蜀州看望小姐的伯父,如此一来,刚好能跟后头的南夷作乱错开,又怎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城中,哪也去不了。   傅兰芽接过宁神汤,默默饮着。想起父亲那夜被一道密旨急召回京,走时将云南事务暂且交由云南兵备使沈阜年接管,如今已一月有余,父亲却始终音讯全无,由不得她不起疑心。   说起来,自从新帝登基,父亲已连遭贬谪,先是被挤出内阁,此后又调离京城,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戍边,与此同时,父亲素来的政敌李士懋却颇得圣眷,不但升为首辅,同时还兼任吏部尚书之职,在朝中拥趸者众,日渐宣隆。对比之下,父亲的境况何等艰难,不必想也能知道。   “嬷嬷。”她忽道,“哥哥这两日可有信至?”   林嬷嬷正替傅兰芽掖被角,听得这话,摇摇头,“白日嬷嬷特意去问过周总管,老爷和大公子都不曾来信,想来都忙于公务,一时不得闲。”   傅兰芽沉吟,父亲来回奔波、政务烦心,无暇给她来信,勉强说得过去,但大哥却在大兴任上,因兄妹感情甚笃,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信询问家中近况,还会将任上趣闻细说与她知晓,像这种长达一月没有书信的情况,几乎是史无前例。   更让她烦心的是,外头南夷作乱,流民大批涌入城中,她们被困府中,犹如坐困孤岛。现下连父兄的书信都不知影踪,无异于已跟外界斩断了一切联系。   她轻蹙着眉头,望一眼黑黝黝的窗外,忽然想起,她梦魇的毛病,也恰好是一月前父亲离府之时突然起了症兆。   她想着心事,浑然不知月光透过窗纱,交织着床畔的灯光,投映到脸上,使得她每一处五官都精雕细琢,无可挑剔,肌肤吹弹可破,仿佛上等美玉,在暗夜中静静绽放着光彩,自有一股夺人心魄的美。   林嬷嬷一旁瞧着,饶是她自小将小姐亲手带大,也一时挪不开眼睛,只不合时宜地想,夫人已是出了名的美人,小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夫人年轻时还要美上三分,也不知陆公子是犯了什么糊涂,竟会舍了小姐这样的良缘不要。   她想起两月前,老爷得知陆公子纳妾之事,盛怒之下与陆家解亲,小姐听了消息,不见伤心愤怒,反倒过来云淡风轻地宽慰父亲。   她知道,小姐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对这门亲事还是颇为满意的,毕竟陆公子模样和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出众。   更让林嬷嬷唏嘘的是,由于两家交好,常有来往,偶然陆公子来府拜访,撞见小姐,远远看着小姐时,那眼里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当时就知道陆公子心里中意小姐。若两人结亲,小两口显见得会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可谁能料到好好的一门姻缘就这么散了,别说小姐,连她这个乳娘都觉得揪心憋闷,这不,小姐多半是因为郁结于心,这才病倒的。   傅兰芽却无暇理会乳娘在想些什么,闷闷躺回床上,盯着帐顶出了一回神,开口道:“嬷嬷,这一月以来,咱们可是一封外头的信都未曾收到?”   林嬷嬷不明白小姐为何要纠缠于这个问题,虽然不解,却也不好扯谎,一边放帘帐一边道:“嬷嬷每隔一日便会去问周总管,也是奇了,最近确实一封信不曾收到。”   傅兰芽听了这话,再也躺不住,索性坐起身,正了正脸色道:“嬷嬷,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那个锦匣可是放在多宝阁里?”   “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傅兰芽只道:“我有些想娘了,想瞧瞧那匣子,烦请嬷嬷帮我取来。”   林嬷嬷想着病中之人多思多虑,就算偶然心血来潮也不足为奇,忙应了,起身到多宝阁前,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暗屉,随后捧出匣子,回到床前。   这匣子共有三层,里外都有机关,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傅兰芽接过,轻车熟路打开最下面一层,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小荷包,随后又抽开绳子,倒出几粒圆滚滚的雪白药丸。   “这——”林嬷嬷惊疑不定地看着傅兰芽。倘若她没记错,这锦匣里除了些旧书药方,便是几包药丸,白的这种药丸,不知夫人从何处所得,听说花费重金,能解百毒,当年老爷在蓟州巡按,曾被鞑靼的流箭所伤,那箭上喂了毒,老爷连日高烧不退,险些病死,亏得服了这药丸,老爷才捡回一条性命。   不知小姐好端端将这包药丸取出来,意欲何为。   傅兰芽拈着一粒药丸在指尖端详,少顷,忽然笑了笑,抬眼看向林嬷嬷道:“嬷嬷替我取水来,我要服药。”   “服药?”林嬷嬷大惊,“这怎么使得?小姐该知道,这药丸是用来解毒之用,就算吃不出大毛病,也不能随随便便服用。”   却见小姐将食指放于唇边,面露警告,示意她噤声。   林嬷嬷看着傅兰芽,忽然回过味来,极力压低嗓音道:“小姐,难道……”   傅兰芽眉头紧锁,语气转为冰冷:“这几日我想了许久,总觉得府里有些不对劲。嬷嬷,我现在急于确认一件事,到底我是梦魇,还是……中了毒。”   “中毒?”林嬷嬷震惊地看着傅兰芽,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候,忽然有人急促地敲起内室的门来,“小姐,小姐,外头来了一帮官兵,说是,说是,咱们老爷犯了事,他们要进府办案,那些人都穿着飞鱼服,好像都是锦衣卫的大人。周总管捱不住,已经给开了门了。”   锦衣卫?这三个字简直如雷贯耳,林嬷嬷面色白了一白,强自镇定道:“胡说八道!咱们老爷是朝廷钦点的云南巡抚,就算要办案,也是咱们老爷查别人的案!什么锦衣卫不锦衣卫的,不用多说,多半是流民假扮的,快,快让周总管带人把他们打出去,别吓着了小姐。”   那几个大丫鬟还未回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原本昏暗的院子忽然如同白昼般亮了起来。   傅兰芽心突突直跳,只听外头有年轻男子的声音,“听说府上现在正儿八经的主子只有傅小姐一人,她人呢?再不出来,我们可就不客气了,直接进去搜了!”   周总管在一旁连声恳求:“咱们小姐尚未出阁,各位大人们能不能稍微讲究点礼法——”   “礼法?”那男子冷笑,“你该知道,罪臣家眷拒不接旨,论律当斩,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轻重不分,可别等掉脑袋了都稀里糊涂的。”   说这话的正是王世钊,进入傅家后,平煜径直带人去了傅府的外书房,他却直奔内院而来。   林嬷嬷听在耳里,身子如堕冰窟,周总管跟在傅冰身边多年,走南闯北,见识颇广,不至于连真假锦衣卫都分不出。   傅兰芽心底却是死潭一般的寂静,再一开口时,却已经倒了嗓子,声音涩哑得厉害,“嬷嬷,不管外头是人是鬼,先帮我穿上衣裳吧。”   林嬷嬷本已觉得天崩地陷,见小姐依然镇定自若,未自乱阵脚,丢了一大半的主心骨又找了回来,忙哎了一声,抖着手帮傅兰芽穿衣梳妆。   王世钊说完话,见几间厢房依然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动静,正中下怀,目光从东边的屋子缓缓滑到西边,暗自揣测傅兰芽到底住在哪间房,嘴里却扬声道:“咱们可是先礼后兵,既然罪眷抗不接旨,咱们只能硬闯了。”   话音未落,东边房门忽然猛的打开,随后里头出来两人,前面那个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后头那个却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女——   王世钊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他书虽读得不多,却也于风月场合中学过几句侬词艳曲,譬如“花开时节动京城”、又譬如“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他只觉得无论哪句诗句,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女的芳容丽质,只一眼,就足以让人神酥骨软。   他艰难地动了动喉结,刚要开口,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望,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却不得不迎上前去:“平大人。”   傅兰芽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王世钊等人,见他们果然穿着锦衣卫官服,腰间赫然是绣春刀,更兼来势汹汹,无法无天,正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作派,先前隐存的那丝侥幸彻底被碾碎。想起父亲如今不知如何,嘴唇一阵阵发白,心更是针扎似的疼。   正自煎熬得厉害,忽然外头又进来一行年轻男子,这群人进来时仿佛在后头生出一双暗黑的翅膀,给院中带来一阵凛凛寒风。   当先一人身形修长伟岸,眉目英挺,着实俊秀,他进来后只淡淡看一眼傅兰芽,便似笑非笑对先前那名男子道:“原来王同知抄家时,不搜旁处,专往女人堆里跑,倒叫我们好找。”   面上含笑,语气却讥讽得厉害。 第3章   王世钊脸上不是颜色,却仍嘴硬:“平大人见笑了。下官虽然资历粗浅,却也知道内院向来能藏污纳垢,以往好几回奉命抄家,都是于内院之中搜出了关键的犯官罪证。下官怕罪眷做手脚,不得不第一时间来搜查内院。”   “哦。”平煜眼中闪过讥诮之色,却仍故作认真地点点头,“王同知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倘若我没记错,傅冰父子之案经三司会审,已然罪证确凿,洋洋洒洒十余条罪状,足够他们父子廷杖上百回,这样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咱们大可依照规矩来行事,何须如此心急?方才王同知心急火燎直奔内院,不知道的,还以为犯官已从诏狱中越狱而出,正藏在内院中呢。”   王世钊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傅兰芽却听得手脚冰凉,“傅冰父子罪证确凿”、“廷杖”、“诏狱”……每一个字都仿佛炸雷一般,轰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她早知道这两年父亲在朝中举步维艰,也知道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是为寻常,可她没想到的是,父亲这株曾经在朝中枝繁叶盛的参天大树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倒下。   “你们……”明知道希望不大,她仍挣扎着开了口,声音沙哑,微微颤栗,“一无诏令,二无问罪文书,怎知尔等不是流寇假扮官兵?”   她说这话明显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因为依照锦衣卫令人胆战的名声,胆敢假扮他们的贼匪恐怕还未横空出世。   平煜听到这话,终于正眼看向傅兰芽,见她衣饰昳丽,姿容艳绝,想来正是傅冰那位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   此刻她虽然脸色苍白如纸,腰背却挺得笔直,难得言辞还伶俐清晰,倒也不负傅家之女的名声,嗤笑一声,懒洋洋从腰间取出诏令,开口道:“吾皇有令,傅冰目无朝廷,以权谋私,罪可当诛,如今暂且收押在诏狱,待审定后处死,另有人举证,傅冰与南夷勾结,有不臣之心,因此案关系重大,吾皇特令我等前来搜查证据,押解罪眷进京候审。”   说完不等傅兰芽回应,对诸手下一挥手,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干活。”   一众锦衣卫立时应了,齐声拔出绣春刀,如潮水般四散开来,长驱直入。   傅兰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亏得林嬷嬷眼疾手快扶住,才没有失足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   傅家为官多年,家底委实不薄,抄家持续了大半夜,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怕傅家人趁乱逃走或是寻死觅活,平煜另派了几人将傅兰芽及傅家一众下人聚拢在院中,暂且看押起来。   下人们见主家大势已去,大多已经心如死灰,当中年纪小些的,为着往后未知的命运,不知偷偷哭了好几回。   林嬷嬷恨不能将老脸哭得皱成一团,后见傅兰芽气色着实不好,担心夜风寒凉,小姐会病上加病,顾不上再自怨自艾,只好将手中仅有的一件披风将傅兰芽紧紧裹住,搂着她无声掉泪。   一众被困在后院中的下人里,唯有周总管是男子,他因在傅家位置特殊,未跟前院那些护卫及家丁关在一处。   他不好放任自己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却也因心中忧惧,重重哀叹不已,不时执袖拭拭发红的眼圈。   正自伤心感叹,忽听耳旁传来小姐的声音,“周叔,我有些口渴,能不能请您去跟他们讨些水喝。”   他错愕抬头,就见傅兰芽正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徐徐,穿堂而入,拂得廊下灯影晃动不已。   小姐的脸庞被灯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神情异常平静,瞳色却幽深如井,不知已这样看着他多久了。   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无声地张了张嘴,旋即僵硬地点点头,“哎,周叔这就去。”   他知道锦衣卫虽然奉旨拿人,但在老爷罪名彻底定下来之前,并不敢随意折辱女眷,尤其是小姐,别说只是一碗水,便是这回京途中的一粥一饭,锦衣卫也不至于弃而不管。   离众人最近的那个锦衣卫似乎刚入职不久,面庞稚嫩,行事看着还勉强有几分赤子之心。闻言,看一眼傅兰芽,颊边微微一热,很快走开去,跟另外几个锦衣卫商量了一下,不一会竟取了整整一壶水和一叠茶盅来。   周总管千恩万谢地接过。   林嬷嬷斟了一盅茶递给傅兰芽。   傅兰芽却只抿了一口,抬眼见身边不少丫鬟默默看着她,眼里竟有渴慕之意,想来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干舌燥,仍顾忌着主仆之分,不敢随意僭越。   她便令林嬷嬷将茶盅分发给众人,除此之外,又亲自给林嬷嬷和周总管斟了一碗茶,举杯呈给他们,勉强笑道:“嬷嬷,周叔,今晚之后,咱们主仆的缘分恐怕就要尽了。”   林嬷嬷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周总管却微微一滯,哽声道:“小姐何出此语,老爷尚未定罪,翻案并非不可能,说不定还没等小姐进京,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傅兰芽并不接话,只看着他将满满一盅茶饮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没记错,你来我们傅家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操持府中诸多杂务,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总管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须臾,忙声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来也知道当年老奴是为着什么来的傅家为奴,那年渭水发洪灾,岸上百姓瘟疫横行,若非老爷防汛及时,沿岸发放防疫汤,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会苟活了这许多年?真说起来,老奴这半条命都是老爷救的,何来辛苦一说。”   傅兰芽目不转睛看着周总管,见他虽然言之凿凿,神情更是哀戚诚恳,目光却分明有闪烁之意。   傅兰芽看得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远处树下饮茶的锦衣卫,仿佛聊家常般闲闲道:“周叔,你该知道我这些日子总在梦魇,看了好几位大夫、换了好些方子,却总不见好。我心中郁郁,知道父兄公务繁杂,不忍让他们挂心,便去信给蜀州伯父,想请他推荐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谁知这信却一去无音讯,一月来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说到这,她突兀地收声,跟周总管平静对视,见周总管始终平静无澜,神情并不因她这番话有任何变化,顿了一顿,又道:“周叔,平日府中书信都由你亲自照管,长达一月,府中与外界毫无消息往来,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嬷嬷却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她知道小姐向来不肯糊涂度日,既然对府中与失去外界联络之事耿耿于怀,必然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只不知为何会特意选在这个当口质询周总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刚醒时跟她说的那番话,脑中倏的闪过一个念头,猛的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周总管。   傅兰芽却目不斜视,只盯着周总管,缓缓道:“除了书信失联之事,还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梦魇之事。实话说,我原以为是我宗气不足、运化失职,只需服上几剂补中益气的方子,再调养一些时日即可,谁知前两日我做了一梦,得了梦中的启示,才知道我连日梦魇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总管闻言神情不变,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梦魇病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傅兰芽摇头嗟叹:“这话未必,因为我所做的梦太过荒唐,竟然梦见母亲对我说我之所以梦魇,不是因着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人给我下毒,你说荒诞不荒诞?”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语调神情又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不远处几个锦衣卫看了,只当他们主仆在闲聊,并未往深处想。   周总管听了这话,脸色却如同上好的瓷器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倒不是他自乱阵脚,实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这位小姐的心性,聪明过人不说,更不肯无的放矢,这番话看似无头无尾,却句句意有所指,他心头大震,怎么也想不到,今夜经此大难,小姐仍能抽丝剥茧,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兰芽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胸口血气翻涌,恨意如同雨后的湿气般丝丝缕缕从心底沁出,紧紧咬紧牙关,将神情勉强维持住,只冷笑,那份解药看来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会,她哑声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随父亲多年,父亲待你着实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说,更曾教你读书认字,不知你可曾听过秦时胡亥的典故?父亲性情秉直,眼里容不下沙,每回说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总会说:由古至今,背信弃义之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   她微微一笑,倾身向前,轻启唇瓣,用只有她和周总管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当诛。”   周总管面色铁青,猛的站起身。 第4章   旁边几个锦衣卫见周总管行止有异,纷纷拔刀,喝道:“站起来做什么!快坐回去!吾等奉旨办案,胆敢违抗者,当谋反定论!”   恰在这时,王世钊和平煜等人从院外进来。见周总管跟其他同僚起了冲突,王世钊神色微变,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周总管。   可周总管却不知见到了什么可怖情形,双目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对耳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少顷,仿佛终于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剧烈收缩,身子筛糠般直抖起来,边抖边连连往后退。   余人见他神情如此惊怖,背上汗毛不由得一竖,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看,却只看见院中月光朗朗,花木随风簌簌摇动,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快、将他抓起来!”王世钊见周总管情形不对,生恐他发了失心疯,将不该说的话抖搂出来,也顾不上支使旁人了,抢先一步,挥刀刺向周总管。   平煜见状,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王世钊的背影。   周总管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身后王世钊等人逼近的刀锋,只死死盯着看着前方,五官渐渐恐惧得扭曲成一团,不等王世钊及另外锦衣卫靠近,便怪叫一声,胡乱挥动双臂,大嚷:“别、别过来。”   他力气大得出奇,虽然手无寸铁,竟然硬生生将王世钊等人的绣春刀隔开一旁,眼看杀开一条血路,猩红的眼睛居然一亮,迈开步子,疯了般往前急跑,一边跑一边仓皇回头,口中呼喝不已,仿佛后头有厉鬼在索命。   可他没跑多远,便仿佛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拳,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跪在当地。他痛苦地捂紧胸口,挣扎着要起身,可身子只剧烈地抽搐几下,很快便僵在当地,彻底不动了。   傅兰芽见状,虚脱般的松口气,悄悄拭了拭汗,趁众人的注意力仍落在周总管身上,借衣袖的掩盖,将指甲里藏着的粉末一点一点慢慢弹到地上。   她手指微微发抖,心砰砰跳个不停,虽然一丝也不后悔,但想起自己方才亲手诛杀一人,仍觉胃里涌起强烈的不适,几欲呕吐。   早在几日前,在她意识到府中与外界失去联络之后,便对周总管起了疑心,因他在傅家多年,深得父亲信重,府中大部分庶务都经自他手,除了他以外,没人能不动声色将傅家变做一座孤岛。   更奇的是,在她起病之后,本以为周总管会请了程大夫上门给她诊病,因程大夫是曲靖名医,又对她的脉案极为熟悉,由他亲来诊视,多半能药到病除。谁知周总管只找些陌生面孔的大夫,程大夫始终未曾露面。   她好奇之下,问过周总管一回,他却说程大夫因流民治乱避祸去了乡下,暂时不在城中。   她收不到父兄伯父的书信,亦无从向旁人打听外界的消息,整日被困府里,备受梦魇的折磨。   那日忽然想起曾在父亲书房中读过一本游方大夫所赠药经,上面曾记载,有一种慢性毒药,虽不至于立时毙命,却能让人整夜噩梦不断、惊惶不安,长久以往,会让人神疲体乏,有性命之虞。   说起来,倒跟她的病症极度吻合。   今夜再次从梦中惊醒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她第一次梦魇时,恰好是父亲奉旨回京的第二晚。彼时她打算携林嬷嬷等人去蜀州看望伯父,却因梦魇导致白日精神不济,一拖再拖。   这起病的时机太过巧合,细想开去,简直匪夷所思,竟像是有人为了不露痕迹地将她困在府中,故意致她梦魇。   等她将府中种种异状一桩桩梳理清楚之后,忍不住想,周总管到底受何人指使、又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做。   倘若真是他所为,那么父兄遭人构陷之事,多半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毕竟他身为父亲的忠仆,跟在父亲身边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父亲的命脉在何处,要对付父亲,他是再理想不过的收买对象。   刚才她借敬茶不动声色给周总管喂毒时,解药就藏在袖中,心底仍抱着一丝希翼,只望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周总管始终是那个忠诚可靠的周叔,不曾被人收买,亦不曾暗害他们父女。   可她没想到周总管这么快便露出了破绽,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留下的锦匣里的毒药药性这般霸道,竟似乎还有致幻的功效……   ————————————   刚才那一幕将傅府的下人们吓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院子里除了查看周总管尸首的锦衣卫的脚步声及衣袍窸窣声,再无其他动静。   王世钊第一个赶到周总管尸首旁,直到揪住周总管的头发迫他仰头,确认此人已死之后,脸色才显见得好转。   平煜本正快步往周总管身边走去,瞥见王世钊的脸色变化,心中一凛,脚步不经意间缓了下来。   王世钊又再三查看一番尸首的死状,这才起身对平煜道:“大人,这人死得奇怪,看着像是心悸而死。”   林嬷嬷悄悄将傅兰芽搂得更近一些,背上紧张得直冒汗,方才小姐跟周总管的那番机锋,她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心知周总管的死恐怕跟小姐脱不了干系,唯恐锦衣卫怀疑到小姐身上。   傅兰芽却已然恢复镇定,她指甲中毒粉已经处理干净,身上只余一小包母亲留给她的解毒丸,就算被锦衣卫觉察出什么不妥,亦可说是用来治病的药丸。虽然这药丸刚才她在房中已吃过一粒,但万不得已时,即便当面再吃给他们看一回也无碍,反正此药除了药性有些寒凉之外,并无其他害处。   只可惜母亲锦匣里毒粉太少,刚才全用来对付了周总管,剩在指甲里的,亦全洒在了地上,要不然此去京城途中,遇到棘手之事,这药粉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平煜在原地立着,紧紧盯着周总管的侧影,神情难得带着几分困惑,饶是他这几年在诏狱犯人身上见过不少怪事,也觉不可思议,因为从他的角度看去,周总管死时的跪姿,怎么看都像是在以死谢罪。   走到周总管身旁,他蹲下身子,低头察看周总管的面容,见尸首双目仍惊恐不堪的睁着,眼珠子几乎破眶而出,脸色透着一层青灰,活像吓破了胆。   隔得近了,鼻端蓦的飘来一股带着苦味的腥气,他皱了皱眉。   傅兰芽静静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世钊脸色转阴,他这几年也大大小小办过不少案,各种光怪陆离的死状见过不少,见平煜久久不出声,心中咯噔一声,凑前闻了闻,道:“先前并无这股异味,难不成,这人竟不是心悸而亡,而是中毒?”   中毒?院中一阵骚动,谁那么大胆子,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下毒。   平煜不置可否,起身看向院中的傅家家眷,默然不语,眼神透着审视的意味,看得人心里发毛。   “大人。”刚才给傅家家眷送水的那几名锦衣卫近前道:“刚才那位周总管曾要了一壶水给傅家下人分饮,他自己也曾饮了一盅。大人,若犯人是中毒而亡,毒药有没有可能是投入了水中?”   平煜举起水壶看了看,又接过茶盅一个一个闻遍,只觉那味道太过飘渺,无从确认,重又递回给属下,转过身,目光缓缓从傅家一众下人身上移过。   “大人,”王世钊不经意看一眼傅兰芽,忽道:“倘若真是投毒,多半那毒药还在这些人身上,要不要搜搜身?”   平煜无可无不可地道:“也对,既然这些人全都在此处,那便好好地搜搜吧。”   此话一出,院中下人都流露出几分惧意,其余锦衣卫领命,欲将众下人驱散至院中一间空置的厢房内,以便一个一个搜身,林嬷嬷颤声道:“各位大人,我们小姐素来知书识礼,平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碾死,断不可能害人,而且前些时日已病了好些时日,身上还未大好——”   王世钊心中自是称意,面上却做出奉公行事的姿态,冷冷打断林嬷嬷道:“方才那位周总管死得不明不白,你家小姐方才也在院中,若不就此搜检明白,说不得犯人身上还藏有害人的东西,下一个倒霉的不知道是谁。”   一边说,一边不耐地推开林嬷嬷,倾身抓向傅兰芽纤细的手腕,饶是夜色下,她裸露在外头的脖颈和手腕也莹白晶莹得耀目,让人心痒不已。   傅兰芽早已觉此人目光放肆,离得近了,见他眸中更是难掩急色之态,不由得大怒,忙往后退开一步,她腹中早已准备好长篇大论,正合用来疾言厉色呵斥王世钊。   那边平煜见着王世钊这幅猴急模样,先是诧异地扬了扬眉,随后暗暗嗤笑一声,忽道:“且慢。”   王世钊动作一顿,带着几分恼怒和不解,转头看向平煜。   平煜正了正脸色,指了指傅兰芽,慢悠悠道:“这位傅小姐我亲自来搜。” 第5章   王世钊听了此话,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深觉脸上无光,恼怒至极。   若他没记错,平煜虽然性情狡诈,时常笑里藏刀,却并非贪恋女色之人。   以往锦衣卫同僚偶尔出去同乐,旁人都是左拥右抱,唯有他只顾谈笑风生,甚少肯让姬妾陪酒。   因平煜做得不露痕迹,他初始时并不觉得有异,时日久了,才疑窦渐生,暗猜平煜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心中窃喜。   当下言官当道,御史们的唾沫星子能将人活活淹死,倘若以此为把柄借题发挥,说不定能将平煜从指挥使的位置上一举拉下,取而代之。   他急于证实自己的猜测,暗中借了叔父东厂中最得力之人四处打听,辗转搜罗了半月之久,才知道当年西平侯遭贬谪,平煜作为西平侯的小儿子,受了牵连在宣府充军,曾遇到过一桩深以为耻之事。   当时蒙古瓦剌部在大汗坦布的统率下,拥军日盛,时常骚扰边境,宣府作为戍边重地,自然首当其冲。   有一回,坦布集结了数千骑兵夜袭宣府,一夜鏖战之后,俘虏了数十名战俘,当时平煜作为在宣府大营充军的士兵,因在战火前线作战,不幸也是战俘之一。   坦布押解战俘回了部落,亲自从这些人中挑选了几个相貌俊美的年轻后生,当作奖赏,赏给了一位跟随军的女巫师。   这位女巫师是和硕特部落一位出了名的异人,甚懂占星卜卦,能预知吉凶,长久以来都是蒙古一众部落你争我夺的对象,极为炙手可热,坦布几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收归己用。   坦布在这位女巫师的指引下,收归了不少分散部落,兵马一日比一日充隆。其后对宣府及蓟州发动突袭,几回借助冰雹暴雨之流的怪天气,攻其不备,赢了好几回胜仗。   坦布尝到了甜头,愈发将女巫师视作当世奇人,奉为座上宾。这位女巫师在坦布军中数年,虽然地位超然,却不贪财帛,更不随意邀功,唯有一个癖好,即因习练秘术,酷爱夜驭长相出众的少年郎,尤其喜好中原男子。   故而坦布每回出征,但凡俘到了战俘,都会送到这位女巫师帐中供其挑拣。那一回,平煜便是其中之一,他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因相貌清俊,被女巫师一眼看中。   那位女巫师四十有余,生得肥硕高大,行房时,喜欢将男子绑在椅上。   那一回平煜自然也不例外。   等帐外伺候的下人听的里头动静不对冲进去时,惊愕地发现平煜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捆绑,正赤着上身,狠狠抡拳痛殴那位已经脱得光溜溜的女巫师。   他眼睛猩红,下手极重,女巫师身上白花花的肥肉被打得颤颤晃动,连声痛呼,险些沦为一块破布。   因此事轰动一时,不少瓦剌人至今记忆犹新。   事后平煜趁乱夺了剑,接连砍杀几名奴仆,抢了帐前的马翻身而上,一口气纵马冲到营前,欲要逃走。   坦布得知消息后大怒,立刻领人将那位胆大包天的少年包围,擒住后,将其绑在牧栏前的木柱上,亲自持鞭,狠狠抽了数十鞭。   所幸当夜镇守宣府的守将张鲁率军夜袭坦布的部落,顺手救出平煜及一干战俘,否则,平煜当时便已死在坦布营中,又焉能在两年之后于军营失火时救出先皇,侥幸恢复其父西平侯爵位。   王世钊听见这桩奇闻,暗笑了好长时间,谁能想到威风八面的平大人,还曾有过这么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万分好奇,不知当时平煜跟那位女巫师在帐中时是什么情形。想来十分“销魂”,否则如何能让平煜至今都不喜女子接近。   想到此处,他狐疑又恼怒地看向平煜,刚才他说话时笑意淡淡,不见得对傅兰芽多有兴趣。   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顿生戒备。难道平煜竟对周总管之事另起了疑心不成?   他迅速回顾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周总管死得干净利落,一个不该吐露的字都未吐露,应该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只是……   倘若此人真是被人毒杀,下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将院中之人都迅速扫了一遍,目光情不自禁落在身旁那个乌发明眸的美人身上,少顷,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就这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想必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杀人。   ————————————————————————————————————————   傅兰芽冷冷看着平煜走近,忽道:“平大人,我父兄之案虽然已在受审,却尚未定罪,按我朝律例,一日未定罪名,尔等便不得折辱官员家眷,此其一。其二,刚才我府中总管突然暴毙时,院中有不少你属下,既然在场诸人俱有嫌疑,你怎么不先从自己属下身上查起,反倒拿我等手无寸铁的女眷开刀?”   平煜听她言辞犀利,讥讽笑道:“不愧是傅冰的女儿,跟你父亲一样伶牙俐齿。只是我锦衣卫行事,由来只需跟皇上一人报备,无需向旁人多费唇舌,用得着跟傅小姐解释么?”   林嬷嬷在一旁含泪恳求道:“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阁,怎能任男子搜身?她最是知礼,倘若因此事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必大人也不好向朝廷里交差。”   平煜眼睛只盯着傅兰芽,“看来你这位嬷嬷还不大清楚咱们锦衣卫历来的规矩,活着自然是不易,但既然落到了咱们手里,想死更不容易。只要我不答应,你家小姐想死也死不了。傅小姐是聪明人,莫再多费唇舌,再一味胡搅蛮缠,我不介意当着众人的面搜你的身。”   林嬷嬷吓得噤声,唯恐平煜会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傅兰芽,满脸惶然,噙着泪,不敢再多话。   傅兰芽沉默地跟平煜对视,静若寒潭的眸子里渐渐燃起两小簇熊熊火焰。   平煜冷冷看着她,毫不退让。   长久的沉默之后,傅兰芽终于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立场,转过身,往那间用来搜身的厢房走去。   王世钊眼睁睁看着平煜负着手跟在傅兰芽身后进了房,心里酸得直冒泡。   只盼平煜那不喜亲近女人的毛病不会不药而愈,若是傅兰芽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让平煜给先得了手,他岂不白来一趟。   ——————————————————————————   傅兰芽一边走一边极力思索,终于想起父亲曾跟她提过的一件事。   两年前,先皇去宣府视防夜宿军营时,遭遇坦布派细作偷放的大火,被当时在宣府充军的西平侯的小儿子救出。先皇死里逃生之后,大赞那人有勇有谋,询问那人生平时,也不知那位西平侯公子到底如何应答,皇上听了,龙心大悦,不但恢复了西平侯的爵位,更将其幼子召回京城五军营历练。   假如她没记错,西平侯正是姓平。   记得父亲当时提起西平侯这位幼子时,曾慨叹:此子虽遭大变却不堕其志,卧薪尝胆数年,终得起复,可知其绝非池中之物。   可惜她因忌讳锦衣卫的名声,从不肯关注锦衣卫的官员升降,对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生平来历毫无头绪。但倘若那位西平侯的幼子便是眼前这位平大人,那可当真叫冤家路家。因为当年正是在身为首辅的父亲的弹劾之下,西平侯这才丢官弃爵,被发配到宣府。   怪不得他提起父亲时,言行间满是不屑。   她苦笑,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全都让她遇上了。   厢房内窗户紧闭,幽幽点着一盏灯,她走到屋子中间站定,回过头,静静望着在她身后数步之遥的平煜。她知道,今夜之事还只是开端,倘若父亲真的翻不了案,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折辱在等着她。可惜她向来不肯服输,更不肯毫没出息的寻死觅活,只要父兄还活着一日,总有翻案的可能。   若是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平煜抬头看一眼屋内陈设,这才走到傅兰芽身前,负着手,居高临下看着她。见傅兰芽始终戒备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傅兰芽的手腕,只不过跟王世钊不同,动手时,还记得隔住傅兰芽的衣袖,免得直接跟她的肌肤相触。   傅兰芽往后一躲,没能躲过,心中暗恨,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 第6章   她直到现在都不后悔亲手诛杀周总管。   一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自己孤身一人,毫无依傍,周总管已然被人收买,再任由他在身旁蛰伏,无异于被毒蛇暗中窥伺,终是一患。   二来周总管身为父亲亲随,对父亲官场上的私隐知之甚详,到了京城之后,若以家仆身份跳出来反咬父亲一口,父亲的案子恐怕再没有翻案的可能。   是以,她在确保自己不会留下破绽之后,毫不犹豫地下了手。   可等到她真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扣住手腕预备开始搜身时,原有的底气和冷静终于有了崩溃之势,蓦然生出一种屈辱和悲凉的情绪,这两种情绪交织着在胸膛里翻滚奔涌,让她喉头发哽。   平煜注意力原本正放在傅兰芽的手上,忽觉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眉头一皱,目光扫到她脸上,就见她面色煞白,似乎正极力压抑胸膛的阵阵颤抖。   “怕了?”他嗤笑,低下头,将她的手指放到鼻端闻嗅,果不其然,虽然已淡得几乎捕捉不到,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跟周总管尸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迅速抬头看向傅兰芽,心中诧异莫名,没想到竟真的是她。   原以为傅冰这位爱女除了一张漂亮脸蛋之外,跟旁的女子并无什么不同,没想到她如此有胆色,不但能不动声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事后还如此镇定自若,他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须臾,他收回眼中的诧异之色,重新恢复了淡然。   为了再次确认,他又低头闻了闻。也不知这毒药是什么来历,不过一息功夫,那苦味又淡了些许,相信再晚片刻,便会彻底消散殆尽。   他冷笑,她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毫无顾忌么?   “说吧。”虽然并不能用这点虚无缥缈的味道当作罪证来指证她杀人,他仍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冷冷放开她的胳膊,淡淡道,“为何要杀害周总管?”   他身形高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傅兰芽不得不仰头跟他对视,她早在他闻嗅她指尖的时候,便知道他多半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一时倒也不慌,只不动声色拉开二人距离,平静道:“平大人何出此言?”   “嘴还挺硬。”平煜敛了笑意,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眸子极为清澈透亮,仿佛静谧的幽湖,在灯下绽着滟滟光泽。   他淡淡移开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却见她唇瓣竟是水红色,如同春日樱花。   他索性哪也不看,只盯着她乌鸦鸦的发顶,继续质问她:“周总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你非得这个时候置他于死地?”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回答,鼻端却猝然闯入一缕清雅至极的幽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从她身上传来,更加不自在,冷哼一声,退开一步,转身往桌边走去。   傅兰芽只觉笼罩在头顶的倾轧之势骤然得解,绷着的身子顿时松懈了下来。   要知道她除了指甲里的毒粉和袖中的解毒丸,还另藏了一册母亲留下锦盒里的旧书在小衣里。那书极薄,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虽然并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但既然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怎么也不愿意让它落入旁人之手。   平煜走到桌前坐下,将腰间的绣春刀顺手解下,放于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傅兰芽。   傅兰芽坦荡荡地跟他对视,时间久了,直觉他目光如同明镜,仿佛能将她每一寸心思都照得透亮,她心跳如鼓,虽然勉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背上仍慢慢沁出一层冷汗。   此人太过精明,远比她想象的难对付,不但短短时间内便猜出下毒之法,甚至一开口便能问到关键之处。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喜欢旁人质疑他的结论,既然对方并非无的放矢,自己再一味辩解,无疑会彻底激怒他,不如索性沉默。   平煜见傅兰芽不说话,难得倒也不恼,他虽然有的是办法逼她开口,但只要细思一番前因后果,她的杀人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但凡欲置人于死地者,无非有三:一为利,一为仇,一为情。   傅兰芽家遭遽变,除非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在这个当口为所谓的利和情杀人,之所以对多年老仆痛下杀手,多半是察觉此人有背主负恩之举。   想到此处,他心底掠过一丝疑惑。   若他没看错,刚才王世钊甫一看见周总管发疯便脸色大变,在那之后,又二话不说便拔刀刺向周总管,且所使的是要命的杀招。   就算周总管不毒发身亡,多半也会被王世钊一刀毙命。   王世钊如此行事,明明白白有灭口的嫌疑。   虽说王世钊是个草包,他叔叔王令却是极有城府手腕之人,借由刚才种种,不难猜出这周总管是王令埋在傅冰身边的一枚棋子。   可让他不解的是,傅冰早在半月前便已锒铛入狱,周总管却似乎仍在发挥作用,否则也不会被傅兰芽发现破绽,继而惹来杀身之祸。   莫非这位周总管除了被用来对付傅冰之外,还对傅兰芽有所不利?   可笑王令精明一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颗棋子,竟会被一个小姑娘给不动声色地除去。   他抬眼看向傅兰芽,目光里含着浓浓的探究,也不知傅兰芽身上有什么地方让王令忌惮或有所图谋,让他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要继续操控人对付。   默了一晌,他决定暂且按下,既然此事已被他窥得些许端倪,不如静观其变,只要傅兰芽在身边,不怕王令叔侄不露出破绽。   傅兰芽在一旁冷眼观察他的神情,对他突然不再继续逼问自己好生疑惑,心知他不会轻易揭过此事,脑中那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谁知过了片刻,平煜竟然拿了绣春刀起身,看也不看她,从她身旁擦身而过,打开门便走了出去。   ——————————————————————   王世钊等了许久才见平煜和傅兰芽一前一后从厢房里出来。见二人衣裳平整,脸色都并无异样,虽仍疑心平煜已得了便宜,心里那股酸意到底消停不少,没再继续翻腾。   平煜出来后,只吩咐属下继续给傅家其他下人搜身,对方才搜检傅兰芽的结果一字不提。   一番搜检后,自然是毫无发现,平煜点点头,大言不惭道:“事发时在场诸人已然查遍,并无投毒的证据,想来确如方才王同知所说,周总管是心悸而亡,此事就此打住,李珉,陈尔升,你二人将此人尸首移交当地知县收管,剩下人等继续方才抄家之事。”   诸人领命,分头行事。   傅兰芽听了,心知平煜突然改口,定然另有原因,可她早已身心疲惫,再也无暇推敲其中深意,只无声搂着林嬷嬷,不知何时,竟在嬷嬷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嬷嬷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见傅兰芽脸色苍白,想着小姐刚才被那位大人拘在房中许久,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想要细问,又怕小姐听了愈加煎熬,一时也不敢开口。   见傅兰芽半睡半醒,只得用披风将她裹紧,连连轻声拍抚,直到小姐入睡后,才轻声叹了口气。 第7章   抄家一直持续到次日晌午,才勉强告一段落。   期间,平煜想是嫌路程遥远,怕人多不好上路,遂遵照本朝祖制,将傅家一干下人统统送往曲靖县衙,交由知县就地发卖或罚没。   短短半日,诺大一座傅府便只剩下寥寥几名下人并一众锦衣卫,所幸林嬷嬷身为傅府老仆,于定案多少有些用处,平煜总算高抬贵手,未将她和其他仆人一道发卖。   胡乱用些午膳后,傅兰芽主仆获准收拾简单的行装,因正值盛夏,所着皆是轻薄衣裳,金银细软又暂被罚没,收拾起来倒也容易。   即便只是打点行装,旁边亦有锦衣卫监视,想是怕她主仆二人做出自尽之举或是生出旁的事端。   傅兰芽心中郁郁,整个过程都静默无言。   一切就绪之后,众人出府,傅兰芽见门前停着两辆简陋马车,车前皆挂着厚重车帘,令人从外头无从窥视里头光景,正是用来押解她们这几名女眷之用,锦衣卫则佩刀上马,将马车前后给夹在中间。   傅兰芽沉默地走到马车前,停下脚步,转过头,依恋地看傅宅最后一眼。   她记得母亲曾跟她说过,二十年前,父亲第一回 外调,所任之地正是曲靖。当时云南境内诸蛮作乱,曲靖因地势紧要,一度沦为危城。   父亲身为曲靖知县,临危不惧,在当时镇守云南的穆王爷所派的援军到来之前,率全程军民苦守城池,与蛮军对抗三日三夜之久,在平定蛮夷一战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战后穆王爷上奏表功,对父亲大加赞许,其后父亲得以擢升,以布政使司右参议之职在云南驻守三年。   也就是在这三年里,父亲娶了母亲,生下哥哥傅延庆。另听说,这座老宅也正是在那时置下。   在那之后,父亲因协助穆王爷平乱有功,云南境内终得安宁,于三年后被调回京城,从此一路高升、平步青云。   可以说,曲靖是父亲仕途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由普通官员变为当世权臣,曲靖发挥着奠基石般的作用。然而世事无常,时移势易,恐怕连父亲自己都没想到,二十年后,他会再一次回到云南,并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人从云端打落。   她轻叹口气,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前路茫茫,她无暇自怨自艾,但只要父兄活着一日,她便不能轻易言弃。   ————————————————————————————   因近日南夷作乱,云南境内并不太平。   平煜似是怕节外生枝,晌午出了曲靖城之后,不抄近路,只走官道,饶是如此,一路行来,亦可见到不少面黄肌瘦的流民。   到得傍晚时分,一行人到得一座客栈,平煜见天色已然不早,离下一处驿站却还有大半夜的路程,便勒了马,下令在此歇夜。   这座客栈位于曲靖通往曲陀的官道上,每日都有许多过路人在此打尖住宿,既有来往官员,也有不少商人,算得上龙蛇混杂,   傅兰芽昨夜几乎整夜未眠,疲乏到了极点,一上车之后,便窝在林嬷嬷怀里打起了盹,林嬷嬷挺了一会,没能挡住睡意的侵袭,在傅兰芽睡着之后没多久,也跟着睡了过去。   许是服了解毒丸的缘故,傅兰芽入睡之后未再梦魇,这一觉竟睡得极沉。   直到王世钊的声音在马车响起,主仆二人方才惊醒过来。   下车之前,林嬷嬷踌躇了一下,冒着被锦衣卫大人们呵斥的风险,到底还是给傅兰芽戴上了帏帽。   王世钊起先见那所客栈内人多眼杂,想起傅兰芽相貌招眼,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驱散客栈中的其他散客,没想到一抬眼,傅兰芽竟戴了帏帽下来,意外之余,倒解了一桩心事。   他瞥一眼平煜的方向,见平煜刚好翻身下马,下马后,将马鞭丢给身后的属下,迈步便往客栈内走,似乎根本没留意傅兰芽。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层笼罩在傅兰芽脸前的纱帘,盯着看了一会,可惜她的面容掩映在沙帘后,影影绰绰,让他看不真切,只好道:“傅小姐,今夜咱们不再继续赶路了,先在此处盘桓一夜再走。”   其实他何须跟一介罪眷做交代?无非眼见肖想了两年之久的美人就在眼前,独处机会却少得可怜,想找个机会跟傅兰芽说说话罢了。   傅兰芽见他言行不堪,心中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林嬷嬷见王世钊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只顾在小姐身上打转,诧异于此人的皮厚,又恼又怕,自然也不齿理会。   王世钊讨了个没趣,却并不死心,仍欲开口说话,身后忽有同僚唤他道:“王大人,平大人问罪眷为何还不进去?又问你是不是也在外头,令你莫再耽搁,速速将人带进来。”   这话颇有几分揶揄的味道,王世钊听得暗暗火起,林嬷嬷却如蒙大赦,忙扶着傅兰芽绕过王世钊,往客栈内走去。   天色已暮,客栈两旁已点了灯,地上投下巨大的黑影,正随风微微晃动。   进去后,傅兰芽隔着纱帘打量客栈内部,这才发现这客栈远比自己想得宽敞,有上下两层楼梯,极为开阔,想来客房数量也不在少数,此外,大厅竟还依次摆放了十余张酒桌。   酒桌虽然彼此相去不远,格局却绰绰有余,零零散散坐着十余名酒客,正把酒言欢,看起来暂时没有离去的打算。   傅兰芽穿过正堂中间时,注意到这些酒客虽然都做中原人打扮,但其中有两三个颧骨高耸、凹目深眉,显见得是夷人。   她微讶地垂下眸子,锦衣卫向来行事霸道,路上又并不太平,原以为平煜会仗着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将这些杂客“请”出去,免得横生枝节,没想到竟彼此相安无事。   走到正堂深处,却见平煜早已到了,正负着手打量周遭,他身前站着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看着像是这间客栈的大掌柜,谄媚笑道:“小的从来没见过像您这般和气的大人,只是一楼客房已住了不少客人,大人们恐怕不能全数住下,二楼倒还有两间相邻的客房,但因里头带着净房,这价钱嘛,是楼下客房的足足一倍——”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平煜的神色变化,话未说完,便见平煜脸上笑意淡了几分,胆气顿时给吓得没影,忙改口道:“大人们肯赏脸来鄙店小住,小的求之不得,别说这两间房,便是楼下大人们所住客房,都一并不算价钱,全当小的给各位大人洗尘了。”   谁知平煜却道:“放心,钱会照给。只是我一干属下连日奔袭,好几日未曾睡个好觉,今夜我们住下后,莫再放客进来,免得吵吵嚷嚷,让人睡不踏实。”   掌柜忙点头应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大人请放心,一会小的便在外头挂上客满的牌子,绝不会再放客进来了。”   平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令掌柜领诸属下安置,又派人到外头将马领入马棚,喂水喂草。   众人方才都听得清楚,两间较好的客房彼此相邻,正在二楼,剩下较差些的客房俱在一楼,因此次来云南的一众锦衣卫中,除了平煜,只有王世钊官职最高,来时路上遇到这等情形,由来是以平煜和王世钊为尊,当下众人心照不宣,都以为楼上那两间房必是平煜和王世钊二人居住,就连王世钊自己也这么认为。   王世钊一时不急着往二楼去,只暗猜,不知平煜会如何安排傅兰芽。   心知平煜最爱跟他阴阳怪气地唱反调,只在一旁静观,并不主动提起这茬,以免这厮故意给他找不痛快。   傅兰芽等了片刻,见平煜并没有开口让她和林嬷嬷到后院住柴房的打算,正犹豫要不要跟在余人身后,自找一间客房。   刚和林嬷嬷走两步,平煜忽道:“慢着。”   她不得不停步,就听平煜淡淡道:“你去楼上。”   此话一出,众人微妙相觑,王世钊更是惊怒交加。   傅兰芽去了楼上,平煜难道还会舍得住在楼下?   他果然猜得没错,昨夜在傅府给傅兰芽搜身时,平煜已然尝到了甜头,眼下为了一己私欲,竟连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屑于维持了。   平煜对王世钊的怒视视若无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仍静立在原地不动的傅兰芽,故作惊讶道:“卢小姐,还杵着做什么,请移尊驾罢。难道非要我亲自‘请’么。”   傅兰芽思绪还停留在猜测平煜此举的目的上,听了这话,愈发觉得古怪,卢小姐?她分明姓傅,何时竟改成了卢氏?   她默了一瞬,念头忽转到堂中,那几名酒客神色如常,照旧谈笑风生,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异样,可无论他们如何装得若无其事,她却始终有一种这些人正竖着耳朵偷听的错觉。   其实从刚才开始,她便觉得身后有几道目光,如影随形,让她觉得背上生刺。   堂上涌动着的暗流,更是无处不在,让她心生不安。   见平煜还在楼梯上等她,她眸光动了动,诚如她昨夜所见,平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离聪明人近一点,是不是也意味着离危险远一点?   她敛了异色,携了林嬷嬷,缓缓往二楼走去,将那几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视线彻底甩在身后。 第8章   楼梯转角处早有两名伙计在等候,等平煜和傅兰芽一前一后上了楼,便领着他们往那两间空余的客房走去。   走廊两旁约莫有二十余间客房,一路走过,几乎每间客房都紧闭房门,听不到半点动静。   走廊极长,尽头一扇窗户,窗外一轮皓皓明月挂在半空,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给原本昏暗的走廊镀上一层碎银子般的光芒。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伙计方停下脚步,回过头,带着讨好的意味对平煜笑道:“大人,就是这两间房,已经到了。”   林嬷嬷抬眼,见两间客房果然挨在一处,颇有近水楼台的嫌疑,神色警惕地看一眼平煜,悄悄将傅兰芽揽得更紧。   说话那名伙计推开较近的那间客房的房门,持灯将房内照亮,请示平煜道:“大人,不知您打算在哪间房下榻?”   平煜脸上没什么表情,打量一番周遭景象,目光落在那扇正不断有清凉夜风徐徐灌入的大窗上,少顷,忽指了指伙计已然推开房门的那间房,对傅兰芽道:“你就住这间吧。”   说完,自顾自越过她们主仆,走到尽头那间房门前,令另一名伙计开门。   傅兰芽主仆进了屋子,见房屋还算宽敞,开着一扇小窗,清凉爽利。屋里布置着几件简单家具,除了一张简易的拔步床,另有一桌数凳。   林嬷嬷走至近前,用帕子拭了拭,见上头浮尘无几,还算洁净。   这伙计极年轻,见傅兰芽虽然帏帽遮面,但身形窈窕,气度如云,显见得出身体面,也不敢多看,只快步走到屋内,将桌上那盏油灯点亮。   转过身,因一时吃不准傅兰芽跟平煜的关系,只好含糊道:“这位……姑娘,这客房共有两间房,除了这间寝室,里头另有净房,一会您若要沐浴,直管跟小的说一声,小的会送热水来。”   傅兰芽早觉身上汗津津的,听见这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道谢道:“那就有劳了。”   伙计听她声音柔和婉转,极为悦耳,不由得一滯,随后笑应道:“小的这就去张罗。”   快步走到门前,回身掩门时,不经意抬目一望,便见那位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想是口渴,正拿着茶碗斟茶。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女子举止如行云流水般舒畅,背影玲珑,纤腰不盈一握,说不出的诱人。   他烫着了似的收回视线,悄悄掩上门,快步离去。   等热水送来,傅兰芽沐了浴,换了套洁净衣裳,将解毒丸收入袖中,又慎重地将母亲那本旧书重新藏在小衣内。   过不一会,门外有人敲门,却是伙计送了晚膳来。   因林嬷嬷仍在净房沐浴,傅兰芽应了一声,戴上帏帽,上前开门。   刚要从伙计手里接过托盘,忽然耳畔飘来隐约说笑声,似是从楼下传来。   “锦衣卫的大人们在楼下用膳。”伙计见她似乎有些疑惑的模样,笑着解释道,“您隔壁那间房的大人刚刚也下了楼,正令上酒呢。”   倒是时刻不忘苦中作乐,她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捧着托盘回身,放到桌上。   主仆二人用膳时,林嬷嬷只当傅兰芽心情愁烦,胃口必定不佳,谁知小姐竟不声不响吃了足足一碗饭,不免心酸又感叹,小姐正身处逆境,难得却未自乱方寸,时刻记得周全自己,毫不含糊。   这样一想,忽觉自己先前的长吁短叹当真多余,精神不自觉一振,忙又给傅兰芽夹了好些菜,自己也跟着吃了不少。   用过膳后,主仆二人上榻歇息,傅兰芽躺在内侧,闭着眼睛假寐,精神却一刻不敢放松,始终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脚步声夹杂着开门关门声,片刻不得安宁,那些一个时辰前还寂静无声的房客们,仿佛被触动了某种机关,一瞬间都活络了起来。   傅兰芽眼睛虽未睁开,眉头却忍不住深深蹙起。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忽然楼梯上响起重重脚步声,仔细一辨,来人却不只一个,当中一人脚步重而杂乱,似乎走得东倒西歪,同时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走过傅兰芽客房时,有人笑道:“平大人难得一醉,一旦醉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另一人声音吃力些,仿佛正扶着什么人,接话道:“别忘了咱们从京城送新任云南巡抚上任,因怕南夷战事告急,一路紧赶慢赶,连个囫囵觉都未睡过。这会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回京覆命了,平大人想来是觉得心里畅快,这才痛饮的。”   傅兰芽微讶,听这意思,平煜似乎喝醉了。   等了一会,听隔壁开门关门,一阵忙乱,随后便是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又重新恢复寂静。   她静静躺了一会,听外头一片奇异的死寂,仿佛连风声都静止了,忽然再也躺不下去了,轻轻推了推已经有浓重睡意的林嬷嬷。   林嬷嬷心里挂忧傅兰芽,不敢放任自己睡熟,顿时清醒过来,不解地看着傅兰芽。   刚要开口询问,傅兰芽却示意她噤声,悄悄拉她起床,走到桌前,将桌上油灯灭了,随后倾泻了灯油,将沉甸甸的油灯握在手中。   做完这一切,傅兰芽便借着窗外月光,拉着满脸困惑的林嬷嬷进了净房,藏在浴桶后,对林嬷嬷悄声道:“嬷嬷,我总觉得外头有些不对劲。”   林嬷嬷嘴无声张了好几下,见傅兰芽面色慎重,绝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不由得汗毛一竖。   ——————————————————————————   因云南山高谷深,气候比旁处来得湿润,净房里还氤氲着之前沐浴留下的水汽,久久未能散去。   虽然时值盛暑,夜里并不寒凉,但被这种湿气包裹久了,傅兰芽仍觉得不舒服,仿佛呼吸都滞重了些似的。   在浴桶后抱着双膝坐了一会,外头一无异动,主仆二人虽然依旧不敢懈怠,却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   正强行挣扎间,忽然外头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这声音落到耳里,如同雷鸣一般,登时将二人的睡意驱散。   傅兰芽心咚咚直跳,极力屏住呼吸,借着高大木桶的遮掩,往外看去。   等看清外头景象,身上的肌肤不自觉起了一层细细的颤栗。   就见原本撒着窗外月光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蛰伏在窗台上,似乎正警惕地分辨屋内情形。   过了一会,那人一跃而下,不知身上有什么古怪,行动间几乎未发出半点声响。   等他缓缓走到屋中,身形清晰的暴露在月光之下,傅兰芽和林嬷嬷一望之下,几乎是要费尽全身力气,方能避免自己的牙齿不恐惧地打起战来。   就见那人身形极矮小,几乎只有常人一半身量,偏偏长手长脚,看着似猿非猿,古怪异常。   更令人费解的是,此人头上缠着包头,短袖短裤,精瘦的四肢暴露在外,竟做着夷人装扮。   他手中握着一柄似笛非笛的东西,无声无息走到床前,冷冷撩开帘幔,举起那根笛状的物事,放于唇边。下一瞬,便见银光闪闪,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被吹到了床上。   傅兰芽看得倒抽一口气,脑中同时转过千百个念头,此人来意不善,决不肯轻易罢手,估计很快便会找到净房来,届时,自己如何能躲得过去。   喊人?且不说平煜此时极有可能已经烂醉如泥,就算是醒着,多半没等到他听到动静赶过来,自己便已经遭了毒手。   想到此处,她目光情不自禁瞟向房门的角度,暗暗比对自己和林嬷嬷在这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那人果然很快便察觉棉被底下空无一人,猛的一把掀开衾被,看清床上景象之后,倏的转过身,厉目缓缓在屋中扫了起来。   傅兰芽在他转过来脸的瞬间本能地骇了一骇,本以为会见到一张可怖的脸,没想到这侏儒虽然鹰目勾鼻、面目阴森,却并非鬼怪之相。   林嬷嬷眼见那人离开床前,开始缓缓在屋中移动,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   那人本要往桌前走,忽然脚步一顿,耳朵动了动,仿佛捕捉到了这细微至极的动静,随后便转过身,握着那柄怪笛往净房走来。   傅兰芽眼看那人就要走到门口,忽然奋力掷出手中一直握着的烛台,那东西极沉,破空而出,砸向来人。   那人不防黑洞洞的净房里竟有重物袭来,吃了一惊,旋即提气,往后掠去。   傅兰芽见那人身形如风,不过一息功夫便退到了窗前,白白露出大片破绽,忙瞅准时机,一把拽起林嬷嬷,拔步便往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   谁知那人很快便看清屋中情形,眼见傅兰芽主仆很快便要跑到门边,眸色戾气陡重,将那柄怪笛放于唇边。   傅兰芽只觉身后袭来几股怪风,越逼越近,很快便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心知那人恐怕又像方才那样放出了暗器,咬了咬牙,拼尽全力往前奔去。   正在这时,忽然门前传来一声闷响,抬头一看,却有人从外头一脚踹开了房门,不等傅兰芽看清来人模样,便见那人身形一动,旋即贴着她的头顶掠过一阵利风。   她错愕了一瞬,只听身后几声噗噗闷响,那几根本已逼到身后的闪闪发亮的银针被不知什么物事一挡,如数弹回那怪人身上。   傅兰芽这时才看清出手之人是平煜,他身上飞鱼服穿得齐齐整整,眸子清醒锐利,半点醉态皆无。   那怪人左躲右挡,好容易将银针打落,见已惊动旁人,并不恋战,转身跃回窗台,便要遁走。   平煜冷笑一声,提步欲追,刚要侧身越过傅兰芽主仆,谁知傅兰芽因刚才跑得脱力,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未注意脚下,不小心绊倒了裙角,直直往前一趔趄。   平煜不提防一具娇小温软的身子扑到自己怀中,面色一变,仿佛被烫着了似的,忙将傅兰芽一把推开。   傅兰芽猝不及防,被推得差点跌倒在地,亏得林嬷嬷匆忙扶住,方才没摔倒,狼狈地转头一看,就见平煜脸色苍白,并不看她,等呼吸转为平稳后,这才冷冷道:“到我房间,哪也别去。”   说完便一脚勾起方才那柄因对付暗器落在地上的绣春刀,提刀在手,直奔那个刚刚消失在窗台的身影而去。 第9章   傅兰芽心知留在原地凶险无比,毫不犹豫便拉着林嬷嬷往门外跑。   刚到门外,猛然想起什么,复又停下。   “怎么了小姐?”林嬷嬷惊魂未定,满头是汗,见小姐面露犹豫,讶道。   傅兰芽无暇答言,匆匆走回房中,借着月光低头找寻,未几,从袖中取出帕子,蹲下身将刚才散落在地上的几枚银针样的物事包裹起来。   她动作利落,但又极其谨慎,似乎唯恐被银针扎到,取好后,一刻也不耽误,起身便走。   “这是?”林嬷嬷更加困惑,那暗器骇人得紧,说不定喂了什么要人性命的怪毒,小姐为何还要将它收将起来。   “先离开此处。”傅兰芽走到林嬷嬷身旁,拉着她便快步跑到隔壁客房。   房门果然虚掩,一推便开。   屋内油灯未灭,室内陈设清晰可辨,格局几乎与她们所住那间客房一模一样。   “小姐,刚才那怪人什么来历,为何要害咱们。”林嬷嬷回身抖抖瑟瑟关好门,亦步亦趋跟在傅兰芽身后,无心坐下,只惶惶然在屋中团团打转道,“万一他的同伙杀回来可如何是好?”   经历刚才那一遭,她只觉得这客栈里头哪都不安全。可就算要逃,她们主仆又能逃到哪去呢。   傅兰芽并不作声,刚才那番死里逃生,让她至今都两腿发颤,要开口说话,只觉喉头发涩,干渴得厉害,瞥见桌上有茶壶,忙伸手给自己斟茶。   斟茶的时候,手仍在细微地颤抖。   接连饮了好几口,自觉情绪稍缓,这才望向林嬷嬷,见她满脸惊怖,忍不住拉了她在身旁坐下,安抚性地拍了拍林嬷嬷的手背,哑声道:“放心,楼下的锦衣卫肯定已经听到了动静,估计很快便会到楼上来。”   她话音未落,楼梯果然传来声响,一阵阵脚步声快速往走廊尽头奔来,到了隔壁客房,脚步声倏而止步,有人讶道:“出了何事?罪眷呢?”   很快,似是有人发现了房中的打斗痕迹,扬声道:“像是从窗口逃出去了 ,我去看看。”   饶是如此,原地似乎仍留了不少人,“平大人呢?”   俄而,纷沓的脚步声旋即便往隔壁客房而来,下一刻,门被大力推开,“平大人!”   几名锦衣卫出现在门前,俱手持兵刃,也都穿戴齐整,从出现响动到赶到现场,速度快得惊人。   傅兰芽暗叹这些人果然训练有素,见他们欲进来,正了正神色道:“刚才有贼子偷袭,平大人发现及时,已追那人去了。”   说完,又补充解释道:“就在隔壁那间客房,那贼子越窗而入,又越窗遁走。”   诸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何事,不敢耽误,立刻兵分两路。   一路人转身返回隔壁客房,欲顺着窗子跃下,以便沿路去接应平煜。   另一路则回到走廊,奔向楼下,似乎打着里应外合包抄贼子的主意。   王世钊本来也在来人当中,可刚随众人走了两步,眼见同僚很快便会散尽,忽然意动,回头看了看房中的傅兰芽,脚步收回,转身又往房中走来。   林嬷嬷一向忌惮王世钊,对他的畏惧之意更甚于平煜,见这人去而复返,目光灼灼,不知他意欲何为,心底警铃顿起,如临大敌地望着他。   王世钊径直走到傅兰芽身前,见她饶是受了惊吓,面色显见得有些不虞,却仍然明眸如波,唇如春樱。   他看得喉咙干痒,忽然又逼近前一步,含笑看着傅兰芽道:“傅小姐受惊了。”   林嬷嬷看得胆战心惊,男人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她自然再清楚不过,眼见他离小姐越来越近,瞠目结舌之余,乍着胆子道:“大、大人,平大人他们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她知道锦衣卫虽然恶名昭昭,但因深受皇帝信重,能得进锦衣卫者,大多为世家子弟。   从亲历抄家到今晚遇袭,她纵观旁人行止,都还算坦荡,唯有这位王世钊,对小姐几乎是摆明了怀着不轨之心。   她又恨又惧,知道王世钊是平大人下属,故意搬出平大人出来,好震他一震。   谁知她不提平煜便罢,一提平煜,王世钊这几日受的窝囊气简直压都压不住,火蹭蹭蹭直往上冒。   此次云南之旅,他为着傅兰芽而来,可自见她第一面至今,连她一块衣袂都未曾碰到过,这其中当然有平煜存心跟他作对的缘故,可傅兰芽主仆又何尝肯识抬举?   他行事向来讲究先礼后兵,“礼”他自问已经做得足够,可这仆妇当真是狗眼看人低,她家小姐跟平煜共处一室时,怎不见她呱噪?如今自己不过是想跟傅兰芽说说话,她就这般大惊小怪,着实可恶。   他愈发觉得,他就不该给这对主仆好脸色看,往后傅兰芽到底会落得何种境地,还不全在他一念之间?   不让他碰,他就偏要碰。   他打定主意要占占傅兰芽的便宜,只极其轻蔑地笑了笑,便要伸手点住傅兰芽主仆身上的穴位。   他自恃身手,自觉有的是法子在她二人尚未呼喊之前,便叫她二人动弹不得。   不料刚伸出手,傅兰芽忽然身形一动,只听哗啦啦一阵响,莫名其妙的,桌上的茶壶茶碗竟然悉数跌到了地上。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直如春雷一般,很快便引起一阵骚动,先前已走到楼梯转角处的脚步声顿了一顿,少顷,几名锦衣卫去而复返,快步往走廊尽头奔来。   王世钊定定地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傅兰芽拂落茶碗的深意,登时面色一阴。   抬目瞪向傅兰芽,只见她目光沉沉地跟他对视,眸子幽深如同古井,分明不惧不退。   接下来,他听到身后传来同僚的声音,“发生了何事?难道那贼子又去而复返了?”   既然已将旁人引来,他再不甘,也只得罢手,只重新审视地看着傅兰芽,目光透着几分复杂。   来人当中,有一名锦衣卫年纪极轻,名叫李珉,是云阳伯之四子,不过十六七岁,无论模样还是行事都透着几分青嫩,正是那晚抄家时给傅兰芽主仆送水的少年。   甫一进门,见王世钊也在房中,先是一怔,随后看向傅兰芽主仆,见傅兰芽虽然还算平静,她身旁的那名妇人却紧盯着王世钊,目光里满是惧恨之意。   他陡然明白过来几分,忍不住进到房中,问傅兰芽道:“傅小姐,出了何事?”   傅兰芽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目光澄亮,口吻却仿佛犹有余悸,“那贼子似乎有同伙,而且好像不在少数,说不得会去而复返,我怕这位王大人一个人在此应付不来,心生畏意,一时不慎,摔落了茶碗。”   睁眼说瞎话。王世钊鼻子里暗哼一声,紧紧地抿住嘴角。   李珉听了这话,与身旁那几名同僚低语商量几句,道:“王同知,平大人暂未回转,不若我同你一道在此处留守,以防那贼子前来偷袭?”   王世钊一时拿不出冠冕堂皇的话再将这几人支开,情知今夜断不能称心如意了,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对李珉道:“也罢,我只担心平大人,去了这许久还未回来,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言语之间,似乎对平煜的安危颇为担忧。   李珉等人都知道他跟平煜素来不睦,这话听听便罢,也不接茬。   当下李珉留下,余人下楼去接应平煜等人。   房中于是只剩四人,因各怀心思,俱不出声,气氛说不出的沉闷诡异。   所幸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声响,说话声夹杂着脚步声,平煜等人回来了。   进来后,平煜扫一眼房中景象,最后目光落在傅兰芽身上。   不过只一瞬,便移开目光,对一众属下道:“不过是个会些身手的流民,想摸些吃食,误打误撞进了客栈,刚才被我捉住教训了几下,看他可怜,放他走了。倒白白折腾了咱们半夜,现下已然无事,各自回房休息吧。”   “流民?”王世钊身子不动,看着平煜道,“以平大人的身手,区区一个流民,竟能劳您亲自追袭这么久,真叫属下大开眼界。”   这话阴阳怪气的,旁边那些同僚本已打算离去,听了这话,又讶然地止步。   平煜回过身,如同看待傻瓜似的看着王世钊,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对,王同知这些年忙于擢升,出来的时候太少,要增长眼界的地方太多,偶尔大惊小怪也怪不得你。”   王世钊一噎,旁人极力憋着笑,也不敢再逗留,唯恐一不小心笑出来,被王世钊所忌恨。   众人很快散去,王世钊留在原地,他之前一直担心傅兰芽已然让平煜占了便宜,但依刚才两间客房所见,两人倒暂时还相安无事。虽仍不甘心,但自知自己差了职位,一时在平煜手下占不到什么便宜,只得暂时离去。   屋内很快便恢复寂静。   平煜对傅兰雅主仆视而不见,也不说让她们主仆回自己客房,只走到桌前,解下绣春刀。   他早看见桌上茶碗尽摔成了碎片,想起王世钊方才也在房中,瞥瞥傅兰芽,并不讶然,又走回门前,要唤那几个一直缩着不露面的店伙计换套茶具。   忽听身后傅兰芽道:“平大人用罪眷作饵的滋味如何?”   油灯的火苗“噼啪”爆出火星。   傅兰芽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隐含着某种压迫性的力量。   平煜开门的动作一滯。   “傅小姐何出此言?”他回过头,淡淡道。   林嬷嬷也颇为不解,茫然地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了然地望着平煜,“若我未猜错,平大人恐怕早就察觉有人要对我不利,是以在入住之初,你故意当众唤我卢小姐,又让我住在你邻房。”   “没错。”平煜神色转为轻松,似笑非笑,“我这么处心积虑护你周全,难道不该感激我么,”   傅兰芽面色平静,“我是个弱质女流,平大人却早已见惯大风大浪,连我都不相信一句卢小姐的称呼可让人打消疑虑,平大人岂会相信?更何况,今晚那个对付我的人并不像临时起意,说不定已在此处守候多时,对我的来历更是了如指掌,无论你如何称呼我,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我姓傅。你心知肚明,却仍如此行事,无非是取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意,有意引他们出手罢了。”   平煜静静立在门旁,看着傅兰芽,脸上的戏谑之色终于隐去。 第10章   “至于后来你跟属下在楼下饮酒,佯装酒醉,无非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你色厉内荏、手腕拙劣,好进一步打消他们的疑虑。”   说话时,她眸光不经意扫过平煜的皂靴上,忽然瞥见他原本洁白的靴缘上粘着几片被碾碎的花瓣,色若金黄,看着有几分眼熟。   她目光凝了一凝,随后又若无其事移开,接着道:“如此一来,你不但在歹人面前清楚交代了我的客房所在,更暗示他们完全不必顾忌锦衣卫之势,大可大大方方前来索命。我猜,在方才那人潜入房中时,平大人早已听到响动,然而却迟迟未见举动,想来是想等歹人同伙全数到齐,好一网捕尽。至于我们主仆的死活,你并不在意。   她抬眸看向平煜,“平大人,我说的可对?”   她说话时,平煜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目光如同深井,情绪莫辨。   他原以为会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恼怒或讥讽之意,谁知她语气平缓,表情沉静,不见半点怨怼,想起她不过豆蔻年华,已然如此深谙人心,心底的讶异不由更甚几分。   说起来,自他两年前得返京城以来,因着存了心思,没少有意无意跟傅冰打交道,照他看来,这位肱骨之臣虽然颇有才干,行事时却过于矫枉过正,少与人留余地。   后来王令出手对付傅冰,傅冰因在朝中积怨已深,不少朝臣明里暗里对他不满,短短时间内,傅冰便众叛亲离,尝透了人间百态。   他当时在一旁冷眼旁观,眼见傅冰丢官削职,沦为阶下囚,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要知道当年全托赖这位首辅大人声色俱厉的率众弹劾,他们西平侯府才被虢夺爵位,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他身为家中幼子,跟随父兄在宣府大营中充军,期间,瓦剌屡生滋扰,他身为低等兵士,每日苦守在第一线。   两年间他刀尖舔血,摇旌列阵,心性早已被锤炼得坚硬无比。   却也因战事不断,履生波折,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若不是后来他处心积虑救了先皇,得先皇下旨赦免父亲罪名,这辈子他恐怕都是宣府大营的一名低等兵士,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想到记忆里的浮光掠影,他神色转为寡淡,走到桌旁,一撩衣摆坐下,淡淡道:“傅小姐恐怕已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奉旨押你回京,却没有义务替你消灾解难,你该知道云南境内如今并不太平,就算你途中丢了性命,我亦有千般理由向朝廷交差。我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他语气虽随意,却透着股冰冷鄙薄之意,林嬷嬷听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暗自担忧地看向傅兰芽,唯恐小姐受不住这份冷待,说出激愤之语。   可是出乎意料,傅兰芽丝毫不恼,只转眸看向桌上油灯,任火苗在她乌黑的瞳仁上跳跃,少顷,含笑启唇道:“平大人说得极是。我一介罪眷,自然没有立场要求平大人如何行事,只是平大人莫要忘了,若我主仆当真遭了毒手,你想知道的东西,恐怕……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此话一出,平煜眸光终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须臾,又恢复如常,嗤笑道:“傅小姐太高看自己了,我对你们主仆之事没有半分兴趣。”   傅兰芽微叹口气,目光却幽幽落在平煜的皂靴上,“平大人,要是我没看错,你靴上所粘花瓣可是金雀花?”   平煜瞥了一眼自己的皂靴,心底犹如划过电光石火。   不过一瞬间,他便明白傅兰芽话中的含义,诧异至极地看向傅兰芽,这女子步步为营,当真是九转玲珑心肠,竟比他见过的不少男子还难对付。   傅兰芽坦荡荡回视平煜,“金雀花既可做药用,又因味道甘美,常被当地人用来果腹。如今云南境内流民遍野,路旁的金雀花多半早已被人采撷干净,唯有人迹罕至的野林中方可见到一二。傍晚入住客栈时,我曾顺着来时官道打量四周景致,如果我没记错,这客栈方圆数里都并无树林,也就是说,平大人刚才为了追袭那位暗害的‘流民’,竟不惜追到了有野林之地。”   说至此处,她嘴角浮现一抹极淡的笑容,“平大人,如果依你所说,你既对害我主仆之人毫无兴趣,又怎会如此穷追不舍?”   平煜在短暂的震惊后,已然恢复常态,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笑了笑,身子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傅兰芽道:“傅小姐此言差矣,我这人霸道惯了,对这等胆敢跟锦衣卫叫板的贼子,从来不肯轻易放过,委实跟你主仆没有半点关系。”   “是么。”傅兰芽秀眉微挑,“难道那晚周总管猝死一事,平大人选择草草结案,也是为着这个缘故?”   她清楚地知道,那晚平煜分明已猜到了她的喂毒手法,却仍放过了她,不会是因为善心发作,明明白白是另有所图。   如今周总管尸首已然移交曲靖衙门,她指甲内的毒粉更是无处觅踪,算得上死无对证,哪怕平煜有心追究,她亦不怕再翻旧案。   之所以此时提起,是因为她隐约有个猜测,平煜似乎已猜到了收买周总管的幕后之人是谁,甚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起了用她主仆作饵的心思。   平煜听了此话,沉默地看向傅兰芽,目光里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   诚如她所言,他那晚的确是在猜到是王令派人收买周总管之后,才起了放过傅兰芽的念头,因为比起对付一个罪臣之女,他显然对王令收买周总管背后的深意更感兴趣。   据他对王令的了解,他行事缜密,从不做无谓之举,为何会对千里之外的傅兰芽如此费心筹谋,委实让他好奇。   傅兰芽注视着他,捕捉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低声道:“平大人也好奇,对么?”   是的,他好奇,他承认。   正因为他好奇,他故意用她们主仆作饵,好引对方出手。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对傅兰芽主仆的安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在他看来,既然蛇已出洞,何必再去费心保护“诱饵”的安危。   在那人出手之后,他一路追袭,唯恐那人逃走。   原以为今夜既然已有准备,定能一举擒获王令手下之人,继而查出王令此举的目的。   谁知夜袭傅兰芽之人并非东厂之人,而是夷人。   更让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眼看遍要捉住那侏儒之时,那人不知习了什么秘术,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傅兰芽见他并不接话,只顾凝眉看着自己不语,忽道:“平大人,如你所见,要对付我的人藏得极深,平大人想要找出幕后之人,绝非一夕一朝之功。一来,需要费心部署,二来,需得我们主仆耐心配合,二者缺一不可。倘若平大人讲我们主仆撇到一旁,自顾自去寻找答案,恐怕就算找到些许线索,也会如指间沙一般,怎么也拼凑不出真相。”   她恰到好处地顿住,等着平煜说出那句承诺。   林嬷嬷听到此处,终于明白小姐为何要弯弯绕绕跟这位平大人说这许多话。   傅家遭难,小姐本就已经毫无依傍,经过今夜之事,更得知身旁有恶人窥伺,主仆二人随时可能惨遭毒手。   小姐无路可退之下,只得将主意打到了平大人身上,明知他跟老爷有宿怨,又太过聪明自负,不肯轻易就范,竟是在变着法地引着这位平大人心甘情愿护她周全。   她心里酸涩得在哭,她的小姐,为何这般不易?明明几日前还是个千娇万宠的贵小姐,转眼间,就如花朵般落入尘埃。眼下为了活命,还不得不挖空心思为她主仆二人的安危做打算。   傅兰芽仍注目着平煜,见他虽然并未接话,可分明已有松动之意,便笑道:“平大人是聪明人。言尽如此。时辰已不早了,我们主仆就不打扰平大人歇息了,就此告辞。”   说完,起身看一眼林嬷嬷,往门口走去。   刚要拉开门,忽听身后平煜道:“刚才暗算你的那人,暗器功夫颇为了得,你此时回房,若是他去而复返,我就算有心护你周全,恐怕也有心无力——”   林嬷嬷面露悚然,是啊,刚才那怪人那般厉害,要是再来一回,她们主仆恐怕就没那个好运气,多半会被那人所害。   “事到如今,只好委屈我自己跟你们共住一室了。”平煜目光从傅兰芽身上移开,神情有少许不自在,起身道,“当然,如果傅小姐自矜身份,宁死也不肯名节有损,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林嬷嬷瞠目结舌了好一会,等反应过来,猛的回头看向傅兰芽,要在往常,她怎容得男子敢在小姐面前做此言语,可今时不同往日,那怪人那般可怕,她怎敢再让小姐以身涉险。   见傅兰芽半晌无语,她暗暗攥起傅兰芽的手,既心疼不已又万般纠结,低低道:“小、小姐,眼下,可是活命要紧呐。”   ————————————————————————————   主仆二人在原本该是平煜躺着的床上躺下时,平煜刚从净房沐浴出来。   他动作利落,也不管净房中的水放得久了已然凉透,三下五除二冲几下澡,便告完事,出来时,夜风送来一阵清凉的皂香。   床上帘帐早已放下,林嬷嬷躺在床上外侧,将里侧的傅兰芽护得严严实实,听得净房门打开,忙微睁双目,胆战心惊地留意着平煜的一举一动。   隔着薄薄的帘幔,眼见他走到床前地上,一言不发地躺到早已铺好的厚厚衾被上,躺好后,忽然屈起一指,只听噗的一声,依稀看见一物直直飞出,将油灯的火苗扑灭。   屋子登时陷入黑暗。   傅兰芽闭着眼睛静静躺了一会,察觉林嬷嬷身子绷得紧紧的,一味攥着自己的手,知道她防备平煜,心底微叹口气,何苦如此,既然已经求了平煜护着她们,又作出此等防备之态做甚。   别说平煜显然没那份心思,便是起了心思,一墙之隔,以他的身手,又能防得住什么。   她将林嬷嬷的手反握住,低声安抚她道:“嬷嬷,睡吧,明日还要上路呢。”   林嬷嬷听傅兰芽声音平静,有着令人心定的力量,迟疑地应了一声,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松弛了下来。   窗外虫鸣啾啾,月光如银霜般洒在窗前地上。   平煜听着床上的细微动静,忽然觉得屋子里的空气有些粘滞,猛的翻了个身,将背对向床榻,这才觉得气息舒爽了些。 第11章   不知是不是多了平煜这尊门神守着的缘故,那怪人未再前来滋扰,一夜相安无事。   早上起来时,平煜已不在房中。   傅兰芽透过帘幔看着床前空荡荡的地面,松了口气。   林嬷嬷唯恐平煜回房撞见小姐穿衣洗漱的模样,顾不上铺床便忙碌起来,恨不得用最快速度伺候傅兰芽妆扮。   期间,外头走廊上不时传来走动声和住客的说话声,一派晨起的热闹景象。昨夜的诡异之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收拾妥当,林嬷嬷遮遮掩掩地护着傅兰芽回到邻房。   谁知刚一进门,昨天那名送晚膳的伙计便前来送早膳。   他分明看见傅兰芽主仆从平煜房间出来,却并未流露出丝毫的诧异之色,不知是早已知晓什么,还是不忍当面叫傅兰芽这样的美人难堪。   林嬷嬷老脸火辣辣的,傅兰芽却面色无改,看着那伙计将膳具摆放到桌上,低声道了句谢。   伙计颇有些受宠若惊,挠着头一笑,也不敢借故逗留,连忙退了出去。   傅兰芽坐到桌旁,安静地用早膳。   就她眼下的境况而言,“名节”已然太过奢侈,如何能活着进京见到父兄,才是最让她关心的事。   刚吃完,外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前,那人停下。   林嬷嬷开了门,却是昨夜那位年纪甚轻的锦衣卫,似乎叫李珉。原来平煜耐心有限,见傅兰芽主仆迟迟未下楼,特派他前来催促。   傅兰芽应了,起身由着林嬷嬷替她戴上帏帽,便跟随李珉下楼。   店堂里食客比昨夜多了不少,飘荡着饭黍香味,各处的流民之乱,似乎对店里这些走南闯北的旅客毫无影响。   出了客栈,却见平煜早已上了马,手执缰绳,听马旁围着的几名下属说着什么。   见傅兰芽主仆出来,淡淡瞥她一眼,一夹马腹,抖了缰绳道:“时辰不早了,走。”   众人应了,各自散去,纷纷上马。   傅兰芽上车时,察觉身旁有道阴沉沉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回头一看,却是王世钊。他脸色很差,似乎昨夜并未睡好。见傅兰芽转头看他,并无回避之意。   林嬷嬷顺着傅兰芽的视线看向王世钊,见他面色不善,想起昨夜之事,吓得手一抖,忙放下车帘,将那道目光彻底隔绝在外。   傅兰芽见平煜依然令走官道,知道下一站多半是曲陀,昨日路程已走了一小半,今日只要不出意外,最多傍晚时分便能赶到。   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了一会,她想起昨夜夷人之事,忍不住取出那本一直藏在小衣里的旧书,小心地翻看起来。   这本书仅有二十多页,薄得很,上面的文字古老而质朴,是她平生所未见,不像任何一个朝代的汉字,却也不似夷文。   唯一能看懂的,是其中画着图案的那页,上面画着一枚图腾样的物事,置于一座山峰顶端,云遮雾障,高高在上。   山底下有无数小人在叩拜。   这么古怪的一本书,母亲到底是从何处得的呢?   她困惑地蹙了一回眉,一时无解,又怕被平煜等人发觉,只得依旧将书妥当收好。   林嬷嬷在一旁看着傅兰芽,忍不住道:“小姐,昨夜那怪人到底什么来历?为何要害咱们?”   想起一个可能,身子一直道:“会不会是当年老爷在云南镇压夷民时结下的梁子?”   傅兰芽并非没想过这个可能,但自从父亲被外调,她已跟随父亲在云南住了半年之久,期间无论父亲还是她,从未遇到夷人夜袭之事,怎么返京途中,这些人便冒了出来?   “嬷嬷。”她将夷人之事暂且搁置到一旁,思绪依旧回到那本书上,低声问,“你来咱们家这些年,有没有见到父亲或者母亲跟什么古怪的人来往过?”   “古怪的人?”林嬷嬷不知傅兰芽为何有此一问,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摇摇头道,“嬷嬷来小姐家时,夫人刚生下小姐,因奶水不足,招了几名奶娘来帮着哺育小姐。老爷成日里很忙,但对夫人和小姐极好,只是……”   她忽然想起一事,“嬷嬷初刚进府时,见夫人产褥期间,连一个前来探望的娘家人都没有,还曾纳闷过。后来才知道夫人虽也是官宦小姐,但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又无兄弟姐妹,算得上孤苦伶仃。这事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老爷疼惜夫人,从不准许下人背地里议论,可日子久了,仍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   她觑着傅兰芽,神情犹豫。   傅兰芽心里咯噔一声,虽未接话,但目光却分明起了微澜,定定看着林嬷嬷,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林嬷嬷正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带出这桩往事,见小姐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只得硬着头皮往下道:“当时府中有下人传言,说夫人来历不明,另还有好些不干不净的污糟话,入不得耳。老爷知道后,大发雷霆,亲自查究一番,揪出那个饶舌之人,却是当初老太太在世时给老爷配的一位大丫鬟,听说原本打算给老爷开脸做通房的。”   说到这,她喉咙卡了一下,尴尬地看着傅兰芽,深觉此话上不得台面,怎能跟未出阁的小姐说。踟蹰了一番,犹犹豫豫道:“嬷嬷进府晚,好些事也是听府里的老人说的。听说老爷三元及第后,先是去渭水治水,其后又到云南镇夷,也就是在那时,遇到了前来云南投奔亲戚的夫人。听说这件亲事是由当时在云南镇守的穆王爷保的媒,穆王爷当时正是老爷的上官,一句话便可以决定老爷日后的仕途,老太爷和老太太虽然对夫人的家世不甚满意,却也不敢拂穆王爷的美意,只好松了口。   “老爷娶了夫人之后,夫人肚子争气,很快便有了大公子,老太太得知此事,更加放下了芥蒂。三年之后,老爷升迁回京。那大丫鬟见老爷和夫人夫妻恩爱,根本没有再将她收房的打算,便渐生妒意,四处败坏夫人。”   傅兰芽听得半晌无言,记忆中的母亲明媚开朗,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母亲感到愁烦,不曾想母亲竟被下人如此中伤过。   “当时老爷要处置那名大丫鬟时,有不少老太太留下来的老人替她求情,说她只是一时糊涂,往后断不会再犯,求老爷高抬贵手,饶她一回。谁知老爷却道,此等刁奴,若轻易饶过,傅家还有何家规可言?到底将那丫鬟给活活拔了舌头。连那几位求情的老家人,都一并狠狠打了板子。行刑的时候,阖府的下人都被老爷拘着在一旁观看,有些年纪大的,见到活人拔舌头的场面,都吓得晕了过去。”   林嬷嬷说的时候,脸色发白,似乎还心有余悸,“经此一遭,再也没人敢私底下胡乱议论夫人。”   傅兰芽不语,惩治刁奴当然需用雷霆手段,父亲如此作为,无可厚非。可是……   她想起怀中的旧书,心底掠过一丝疑惑,定了定神,开口道:“嬷嬷,你可还记得母亲留给我那个匣子,是你进府之时就有的呢,还是之后才有的?”   林嬷嬷哑然,极力思索了一番,迟疑地摇摇头道:“记不清了。夫人虽然和善,却从不喜欢下人进内室,只梳头更衣时,会让人进去伺候,这匣子夫人到底什么时候得的,嬷嬷也不知。”   傅兰芽仍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李珉的声音,掀开帘,他丢进来一壶水囊,多余的话却一句未说。想是平煜见天气暑热,怕她主仆二人路上渴死,叫他送水。   主仆二人饮完,却没了继续方才话题的兴致。   到了傍晚,果然听得路旁人声鼎沸,似乎到了繁华之地。林嬷嬷挪到车前,悄悄掀帘一看,便见巍巍一座城墙,城门旁有士兵把守,关卡处有不少行人过关通行。   她不敢多看,忙又放下帘子,对傅兰芽道:“小姐,像是已到曲陀了。”   傅兰芽嗯了一声,看这个架势,今晚要宿在此处了。   曲陀自北元以来,一直是云南的军事要塞,历朝都有重兵把守。如今曲陀城暂由穆王爷的世子率军在此驻扎,穆王爷兵强马壮,素有威名,夷人惧于穆王爷之势,不敢前来滋扰,这些年曲陀倒也养得人烟阜盛。   马车刚一停下,却听迎面传来一行马蹄声,听声音正是奔这个方向而来,正自狐疑,听到一名年轻男子朗笑道:“则熠,前几日便得知你已来云南,我想着你差事办完,必定路过曲陀,早已候你多时了。”   傅兰芽素来记性一流,听这声音甚为耳熟,转念一想,忆起是穆王爷世子穆承彬。父亲年初外放云南时,曾带她去过穆王府,当时她在府外马车中,听到过他和父亲寒暄。   可是他口中的“则熠”又是谁。   下一刻,她便知道答案了,就听平煜讶道:“仲衡,许久不见,不曾想你会迎到城外来。”   傅兰芽垂下眸子,听这二人的语气,似乎是旧相识,只不知穆承彬如此热络,是不是还有一份忌讳锦衣卫的成分在内。   正思忖间,忽然又有一人的声音响起:“则熠。”这男子的声音低沉柔和,说话时似乎含着几分拘谨。   外面陡然一默,隔了许久之后,才听平煜淡淡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邓公子。”口吻极是疏离冷淡。 第12章   眼看天色渐暮,几人只寒暄几句,便吩咐手下启程进城。   到穆府门前,平煜却不欲入府,只笑着告辞道:“仲衡,今日我有要务在身,实在不便叨扰,等下回闲了定与你痛饮一回。”   傅兰芽在车中听得真切,暗猜平煜并不愿意与穆王爷这样的戍边重臣有任何瓜葛,免得日后瓜田李下,惹来上位者的猜忌。   穆承彬听了,不以为忤,反笑道:“你这等大忙人,等到能闲下来到云南跟我饮酒,都不知哪年哪月了。另有一事,我需得告知你,曲陀城中只有一处大客栈,前些日子遭了大火,如今尚在修葺中,今晚你就算想不叨扰我都不行了——”   他还未说完,忽然大笑道:“你别那样看我,这客栈可不是我放火烧的,起火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来了云南。”   傅兰芽睫毛颤了颤,想起穆承彬素有豪放不羁之名,刚才那番话,看着随意,却也因毫不避忌,反倒极其漂亮地摘净了嫌疑,当真聪明至极。   可是,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平煜默了一瞬,顺水推舟地笑了笑,道:“看来咱们来的真叫不巧,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也罢,今晚穆王府这场酒是躲不过了。”   穆承彬闻言,笑得更开怀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两人说话时,那位之前跟平煜打招呼的邓公子始终未发一言。   既然已决定留宿穆府,众人便在大门前下马。   过不一会,便听李珉在外低声道:“傅小姐,请下车吧。”   傅兰芽应了一声,由着林嬷嬷扶着下车。刚一立定,便察觉周遭声音一默,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恍若未觉,只缓缓跟着穆府的下人往内走。   照理说,她们主仆二人需得安置在内院,但因是罪眷,为便于看押,到底在平煜的授意下,跟锦衣卫的下榻处安置在了一处。   平煜和王世钊一进府就被穆承彬拉去饮酒,剩下的李珉等人跟在傅兰芽主仆后面一道往侧院走。   穆府虽大,府中格局却颇为玲珑精巧,在往下榻处去的途中,沿路花木葱茏,不时有暗香浮动,颇为幽静雅致,跟穆王爷杀伐决断的名声似乎并不怎么相宜。   转过一条抄手游廊,再绕过一道影壁,便是她们今夜要歇寝的院落。   哪知下人引着她们刚一转身,前方便传来女子的说话声,那声音含着劝诫:“世子眼下虽然宠您,到底前头还有夫人,就算世子不说什么,让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   另一女子道:“我不过是来外院看看我弟弟,世子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声因清脆如莺啭,说不出的娇媚悦耳,不只最前面的傅兰芽主仆听到了,后面的李珉等人也都面露讶色,怔在原地。   谁能想到,竟会在此处撞见穆承彬的内眷。   正犹豫要不要回避一二,影壁后已转来一行女子,前头那名丽人妆扮瑰丽,发髻高挽层叠,明眸善睐,长相虽算不上让人惊艳,却自有一股风流媚态。   她本来还欲说话,一转头看到傅兰芽等人,声音戛然而止。   林嬷嬷抬眼看清这丽人的容貌,面色微微一变,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盯着她的脸庞瞧了又瞧,全忘了掩饰。   所幸这女子反应极快,只怔了一下,很快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笑容,灵巧地一转身,身影消失在影壁后。   等到下人再领着傅兰芽等人前行时,就见影壁后的回廊空空荡荡,也不知方才那名丽人绕到何处去了。   林嬷嬷脸上的讶色却久久未能恢复。   到了那处侧院,除了平煜和傅兰芽主仆各自一间厢房外,余人皆是两人一间。   傅兰芽由着下人领进院中最里侧的那间房,转头欲跟林嬷嬷说话,却见林嬷嬷面露疑惑,杵在门旁,似乎思忖着什么。   “怎么了,嬷嬷?”傅兰芽忍不住问。   林嬷嬷抬头看一眼傅兰芽,满脸惶惑道:“小姐,你说这世上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为何这么问?”傅兰芽陡生疑惑。   林嬷嬷回身将门掩上,快走几步,拉着傅兰芽在桌旁坐下,“刚才那女子,嬷嬷以前曾经见过。但嬷嬷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京城,而且,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吞了吞唾沫,眸子里闪过一丝惧色:“小姐你说,十年过去了,她的容貌怎么一点都不见改变呢。”   傅兰芽静了片刻,压低嗓音道:“会不会……是您记错了。”   林嬷嬷白着脸想了想,好一会,才迟疑着道:“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想想都觉得不可能,许是……许是嬷嬷记错了罢。”   ————————————————————————————   王世钊一边饮酒,一边冷眼看着正在席上把酒言欢的几人。   穆承彬虽然将他奉为座上宾,待人接物处处妥帖,半点挑不出毛病。但他知道,穆承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不肯得罪他,骨子里却不见得瞧得起他。   譬如眼下,穆成彬跟平煜说小时候骑马玩乐的趣事,他就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嘴去。   他面上勉强维持着笑意,心底却已在暗啐不已,不过是出身膏粱,还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要知道王侯将相沦为刍狗,不过是瞬息之事。且看当年的西平侯府、如今的傅冰,可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闷闷地抿了口热辣辣的琼花酒,瞥向席上那位神情落寞的邓安宜,让他没想到的是,永安侯府的邓公子此刻竟也在穆府。   想起穆承彬的世子妃跟邓安宜是表亲,他心中一动,不知邓安宜那位痴情妹妹是不是也来了云南?   想到此处,他睨一眼平煜,见平煜依然只顾跟穆承彬谈笑风生,对邓安宜丝毫不予理睬,暗松了口气,看样子,平煜对邓家的那份芥蒂怕是一时半会都解不开了。   听说当年在西平侯府未犯事之前,邓家跟平家走得极热络,到了平煜这一辈,两位老侯爷有一回在一处喝酒,喝得痛快了,一拍大腿,给平煜和邓安宜的妹妹订了娃娃亲。   风平浪静过了十余年,两位老侯爷先后故去,两家关系依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谁知在西平侯府遭难前小两月,也不知永安侯府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竟以邓小姐出水痘为由,硬给退了亲事。这理由牵强至极,出现的时机却着实微妙。不久之后,西平侯府便出了事。   在那之后,不少跟西平侯府关系不怎么近的勋贵人家都曾帮着奔走,唯有永安侯府一片死寂,连半个屁都未出来放过。   西平侯府一家发配去宣府后的第二年,邓小姐便又订了亲。可惜邓小姐的亲事注定多舛,订亲之后没多久,那位未婚夫便生病死了。   饶是如此,邓小姐运气却委实不差,在新帝登基后,她那位苦熬了好几年的太子妃姐姐摇身一变成了皇后,永安侯府一夕之间变得炙手可热,邓小姐也一度成为满京城攀亲的对象。   可邓小姐的亲事却一拖再拖,迟迟未能订下。   后来他打听才知,原来皇后早年在闺中时,跟平家几位姐妹关系走得极近,平家出事时,她爱莫能助,却对父亲当年选择明哲保身的作法很是不虞。   眼下既然西平侯府已经恢复爵位,皇后顾念旧情,便想借着再度联姻,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   之前西平侯府听闻此事,自然是一口回绝,可经不住皇后背地里派人来劝说,渐渐也有了松动之意。   唯独到了平煜这,却仿佛碰到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冰山,无论多少人在他面前说项,他都誓死不肯点头。   听说那位邓小姐,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有一回,他曾跟平煜出城去办案,在京郊玉佛寺,不小心撞见了那位邓小姐。   当时那位邓小姐似是出门烧香,身旁只有两名丫鬟,在后花园等家人。   她虽戴着帏帽,但身形气度俱是出众,在他看来,不比傅兰芽差多少。   那位邓小姐跟平煜擦身而过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袖中的绢帕忽然掉出,刚好落到平煜的脚前。   他在后头见了,唯恐平煜一时心软,顺水推舟呈了邓小姐的美意。   毕竟平煜若真跟邓家联姻,两强联手,他往后想要上位,更添几分难度。   谁知平煜半点也不怜香惜玉,走过时,对那帕子视若无睹,一脚踩过,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   等他好不容易将错愕的目光从那方被踩得又脏又皱的帕子上移开,回头一看,就见那位邓小姐身子微微颤栗,哪怕隔着帏帽,他仿佛都能见到邓小姐已经脸色苍白,泫然若泣。 第13章   侧院厢房里,傅兰芽仍想细问林嬷嬷那位丽人之事,可林嬷嬷却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疑心自己记岔了,怕再说下去会引得傅兰芽胡思乱想,怎么也不肯再往下说了。   傅兰芽起先还不肯罢休,但见林嬷嬷态度坚决,又想着十年光阴并不算短,记忆出现差错不足为奇,故也就作了罢。   主仆二人刚净了手面,便有穆家下人前来送晚膳。   林嬷嬷应声开门,越过家仆的肩膀,不经意间瞥见廊下站着两个黑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李珉和另一位叫陈尔升的锦衣卫。   他二人一左一右立在台阶上,看着像在闲聊,实则将傅兰芽主仆的厢房给围了个密不透风,旁人若想进来,势必得先绕过他二人。   林嬷嬷看得心中一定,昨夜小姐那番话果然起了作用,平大人虽然人在外头喝酒,倒不忘安排旁的锦衣卫护她们周全。   等穆家下人将膳具在桌上布好退下,林嬷嬷便将刚才所见悄声告诉了傅兰芽。   傅兰芽执箸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道地看一眼窗外。   这座小院坐北朝南,约有十余间厢房,除去被拉去饮酒的平煜和王世钊,其余锦衣卫一个不少,全都在此处。依照这些人的身手,这座小院已然算得上铜墙铁壁。   再加上穆家在云南盘踞多年,穆王爷素有铁腕之名,穆王府守备森严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这等重重防卫下,平煜却仍不敢掉以轻心,特让李珉和陈尔升守在厢房门外……   她心中浮现一丝不安,昨夜在房中时,平煜对跟那位夷人交手的经过闭口不谈,可照眼下平煜戒备重重的情形看,那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让平煜格外忌惮 。   她努力回想那晚怪人的形貌,沉吟不语,她虽然跟平煜只打了几回交道,但心知他并非畏手畏脚之人,不知那夷人有什么了得之处,要让平煜这般慎重。   林嬷嬷却不似傅兰芽那般多思多虑,眼见外头有锦衣卫守卫,一顿饭竟吃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见小姐吃饭时只顾着出神,怕她有损脾胃,忙替她夹菜盛汤,将她的注意力拽回来。   饭毕没多久,穆家下人给每间厢房送来热水,傅兰芽所在的厢房也没落下。主仆二人也沾光好好洗了一回身。   换上寝衣,傅兰芽瞥瞥窗外,院中已然掌起了灯,门前依稀可听到李珉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看样子,在未得平煜准许前,他们不会自行回房歇息。   她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不管平煜出于什么考虑做此安排,她都不想再亲历一遭那晚的情形。有人在外守护,总比毫无防备来得好。   她躺到床上,默默将薄薄的衾被拉高到胸前,收买周总管之人,她始终没有头绪。有心从平煜嘴里打听一二,可此人太过精明,根本不可能给她机会旁敲侧击。   她想了一番无果,索性换个思路。   那晚从杀人到平煜搜身,时间算短。他之所能在那么快猜到幕后之人,会不会是当晚的情形给了他某种启示?   她忍不住细细回想当夜院中的景象,可许是连日舟车劳顿的缘故,没等她找到答案,睡意便如高高的海浪席卷而来。   她强撑了一会,久等林嬷嬷不来,不耐地翻了个身,到底没能抵挡住睡意,睡了过去。   一觉深沉,直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直冲鼻端,将她从梦中惊醒。   “小姐,着火了!”林嬷嬷满脸惊惶,慌手慌脚推着她的肩膀。   她愣住,心跳停顿片刻,抬目一看,就见窗外红光冲天,巨大的哔啵声不绝于耳,白厚的浓烟如同浮浪,正不断地从门窗的缝隙中滚滚而入。   ————————————————————————————————   王世钊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不满地睨一眼已有三分醉意的穆承彬。   不知是不是府中世子妃正在卧病的缘故,穆承彬跟他们干巴巴地喝了一晚上酒,席间连个唱曲作乐的妞都没叫,真叫无趣。   他倒也不一定是要女子作陪,毕竟有傅兰芽那样的美人珠玉在前,什么样的女子能叫他提得起精神?   只是他白白被晾在旁边一整个晚上,连个说话解闷的对象都没有,委实有些不耐。   想到傅兰芽,他心中一堵。   未几,懊丧地抿了口酒,抬眼一瞧,便见穆承彬在平煜和邓安宜之间左右逢源,时不时地用话题引着二人搭话。   他看得再明白不过,穆承彬如此作为,无非是想做和事佬。   平煜眼下自是不理不睬,可架不住这帮人轮番上阵,如果有朝一日,平煜真被说动,平邓两家关系就此缓和下来,日后平煜有了邓家这样的妻族,于他可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念头转过,他有些坐不住了,邓家对这桩亲事一直未肯放手,除了有皇后在当中转圜以外,恐怕也少不了邓小姐自己钟意的缘故。   忽然想起,要是将平煜跟傅兰芽的事添油加醋传出去,让邓小姐知道平煜跟一个罪臣之女不清不楚,不知可还愿意?   他有些举棋不定,这个法子一使出,对平煜的名声自然会起到重创的作用,说不定还能将平邓两家的亲事彻底搅黄。   可是要让他将傅兰芽的名字和平煜的联系在一起,又怎么都不愿意。   正暗忖要找个稳妥的法子,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嚷声,“走水啦!走水啦!”   平煜等人面色一变,倏的站起身来。   只听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穆府下人气喘吁吁过来报信道:“世子,是西跨院!西跨院走水了!”   穆承彬脸色一沉,喝道:“先救火,余事再说。”   话音未落,平煜早已持刀在手,消失在门外。   穆承彬和邓安宜忙也一撩衣袍,紧跟其后,一道往西跨院而去。   等平煜赶到院门外,早见院子上空火光直冲而起,将原本幽暗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院门口满是川流不息的穆府下人,火光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浓烟滚滚,混乱不堪。   人影憧憧中,有人朝他急奔而来,“平大人!”   平煜收住脚步,皱眉一看,见是李珉,忙喝问:“其他人呢?可还安好?”   “都在此处,一个未少。”李珉面色有些发白,气喘吁吁,“连傅小姐主仆都安然无恙逃出来了。”   平煜听得傅兰芽暂且无事,先前的狐疑顿时减轻,目光转向火势已然见缓的院落上方,眉头紧蹙,“怎么会突然起火?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李珉怔了一下,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声大嚷起来:“小姐!快来人呐,我家小姐被掳走了!”   两人诧异地转头一看,便见林嬷嬷对着院落旁边一条甬道急喊,喊几声,又急得拔步直追,声音因惊恐而撕裂得扭曲断续。   平煜顺着林嬷嬷的目光往甬道深处一看,幽暗树影中,有身影如白鹞般一闪而过。   平煜看得真切,眸中戾气陡生,冷笑道:“混账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真将锦衣卫当成吃白饭的了。”一个起纵,急追那身影而去。   李珉等人见机极快,忙也拔刀,提气跟在平煜身后。   可不知是不是慢了半拍的缘故,等他们追到穆府的院墙之外,只见月光下的街道上空荡萧瑟,哪还有平煜和那歹人的影子。   ——————————————————————————   平煜一路急追不舍,但那人轻功甚为了得,始终隔他一段距离。   直追到城北,那人闪身钻进了一座野林,借着树影的遮挡,一路左闪右避,很快便消失不见。   云南这等野林,最是繁茂,若无本地人指引,极易迷路。   平煜不得不停步,正要辨认方向,听得树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哼,面色一沉,单脚踩上一旁的树干,一跃而起,立到树梢上,极目往前看去。   就见不远处波光粼粼,一条溪流在月光下潺潺奔流。   刚才那声音正是从溪边传来。   他辨清方向,从树梢上跃下,赶到溪流边,还未来得及看清溪边情形,便听到半昏半暗中传来一阵沉重的喘息声。   他心中一凛,顺着那声音疾奔两步,便见不远处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但胸膛却仍剧烈起伏,显然还未断气。   从身上衣裳看来,俨然是位夷人。   他目光再一移,便见那人身旁不远处,跌坐着一人,面色苍白,喘息不止,却是傅兰芽。   她身上还穿着寝衣,一头乌发散落在肩膀上,脚上连鞋也未穿,露出一双光溜溜的脚丫子,模样好不狼狈。   他喉咙忽然卡了一下,戒备地用刀指着地上那人,缓步朝傅兰芽走去,低声道:“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忽然目光一滯,就见傅兰芽仍半举着的右手指间紧紧攥着一枚银针,想是因紧张,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走得近了,清楚可见那银针针尖极锐,上面粘着几滴污血,正在月光下发着诡异的光芒。 第14章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银针正是那晚夷人所用的暗器。   他面上闪过一丝诧色,看向傅兰芽,想起她的机变之能,倒也未震惊多久,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为防生变,他走到夷人身旁,戒备地蹲下身子查看。   这夷人身段健壮,手长脚长,显见得不是那晚的侏儒。   眼见平煜靠近,那人面色顿时圆睁怒目,喉间不住发出怪声,看样子,若不是动弹不得,多半会暴起出手。可惜无论他如何挣扎,身子都僵直得浑似一根木头桩子。   平煜嗤笑一声,暗道那银针毒药好生了得,沉吟了片刻,也不啰嗦,从怀中掏出一根常年随身携带的绳索,将夷人捆了个结实,预备带回去细审。   做完这一切,平煜这才起身,走到傅兰芽身前,蹲下身看她。   这回离得近,看得仔细,这才发现她似乎仍未从惊骇中回过神,身子微微抖瑟,眸中泪光点点。   他哑然,没料到她会哭,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淡着脸将视线移开。   默了片刻,见她依然毫无反应,瞥向她手上的银针上,冷声道:“胆子不小,竟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藏东西。”   说毕,看一眼她周遭,不出所料,她脚腕旁落着一块绢帕,绢帕上七零八落散落着几根银针。想来都是那晚他追那怪人去之后,她背地里藏的。   他冷哼一声,起身将那几根银针连带那块绢帕一并收起,毫不客气地收到怀里。   傅兰芽这才有了反应,原本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抬眼看向平煜,乌黑的眸子虽然仍依稀可见水光,却渐渐开始恢复平静。   “平大人。”她开口,声音沙哑,面色勉强维持着镇定,“这夷人——”   平煜却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神色微变,用眼神示意傅兰芽噤声。   只听树林中传来一阵可疑的窸窣声,回首一望,一道黑影一纵而过。   他看得真切,目光一冷,握着刀柄缓缓起身,凝神静听周遭的动静。   风声掠过林间,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但却掩盖不住那越来越悚人的怪响。   那声音先只局限于林中某处,渐至四面八方,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面色愈加难看,眉头渐渐紧拧在一处,   傅兰芽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听得心跳如鼓,这声音太过离奇古怪,无端带着股死亡的气息,让人胆战心惊,惶然抬头一看,便见林中蹿出一团团黑影,行动速度快如闪电,有愈逼愈近之势。   待看清最前方那□□之物的荧荧红瞳,她忍不住骇然低呼一声:“蛇——”   平煜习武多年,夜视能力比傅兰芽强不知多少,早已看清前方有无数条怪蛇朝二人逼来,来势汹汹,蛇头乱舞,怕有数百之众,很快便要将他和傅兰芽围在当中。   他冷冷看向林间,这群蛇身躯碧绿,双目如炬,一望而知是身有剧毒的白唇竹叶青,也不知那林中之人是何来历,竟能在短短时间召来这许多毒蛇。   以这些蛇的数量而言,对付数十个身手一流的武士都绰绰有余,继续留在原地,无异于等死。   “走!”他一刀将已扑到身前的一条蛇一砍两段,转头对傅兰芽喝道。她身后那条溪流只有数尺宽,对岸暂无蛇祸,只要趟过溪流,不怕不能将蛇群甩在身后。   傅兰芽生平最怕蛇虫之流,哪敢拖延,忙白着脸从地上爬起。   可刚一迈步,脚上一阵钻心的痛传来,闷哼一声,失足跌到地上。   平煜听得身后动静,顿时火起,怒道:“磨蹭什么!快走!”说话时,又手起刀落砍死几条差点咬到他腰上的毒蛇。   傅兰芽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拼着命快跑两步,又痛得倒抽冷气,强忍着眼泪,颤声道:“我脚扭伤了。”   平煜一哽,瞥见身旁飞来一条黑影,眼看要咬住傅兰芽的胳膊。   傅兰芽吓得低叫一声,忙要躲开,可那蛇来势快得出奇,根本无从闪躲。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斜刺里闪过一道刀光,刀锋锐利,将那蛇在离她胳膊只有寸许之隔时,硬生生砍成两半。   随后便觉身子一轻,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从地上捞起,没等她反应过来,平煜便已将她丢到背上,一声不吭,一口气跨过溪流,朝对岸狂奔而去。   傅兰芽惊魂未定,听得身后蛇鸣嘶嘶,也不知那操纵蛇之人用的什么法子,竟引了群蛇渡河,一路在身后紧追不舍。   她唯恐被蛇咬到后背,再顾不上其他,没命地搂着平煜的脖子,恨不能贴在他身上。   混乱中狂奔一段,身后动静越来越小,她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可让她奇怪的是,平煜的身子却越绷越紧。   正暗自纳闷,忽觉胳膊一凉,微讶地抬眸一看,就见平煜鬓边早已汗湿,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他苍白的侧脸滚滚而落。   她以为平煜是太过疲乏所致,眼见蛇群已然追赶不上,便要从他身上下来,谁知刚要动弹,平煜低低咬牙道:“你能不能别乱动?”   “我以为……”她见他语气不好,噎了一下。   “你以为什么?”他冷冷打断她,她身上只着了寝衣,裸露的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肌肤清凉无汗。她说话时吐气如兰,气息拂在他耳畔,如同轻羽,让他喉间发涩。她身子柔若无骨,纤细的小腿正握在他掌中,饶是隔了薄薄一层衣料,仍烫手得厉害。最要命的是,她的头发太滑太长,不时滑落一缕到他颈侧,那感觉仿佛柳叶拂过,竟让他无端生出一种酥麻之感。 第15章   他觉得这滋味万般难耐,简直身在炼狱,一刻都熬不下去了。   咬牙闭了闭目,他恨不能拿出当年在宣府被坦布施鞭刑时的意志力,告诉自己,最多再忍耐一小段路,一旦再听不到异响,就将她从背上丢下去。   这样想着,身体那股莫名而来的躁动总算平复了少许。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傅兰芽惊叫一声:“蛇!”   他一凛,猛的收住脚步,就见一条普通的翠青蛇刚好从脚边游过,这蛇的蛇身虽然也翠碧荧荧,却跟刚才的白唇竹叶青并非同类,最是温和无毒。   被傅兰芽这一叫,那蛇迅速蹿进了草丛中,眨眼便消失不见。   他眉头一皱,正要斥她草木皆兵,可傅兰芽不知是不是被今夜的连环变故吓破了胆,完全忘了矜持,一双胳膊死命地搂着他的脖子,怎么也不肯起来。   他脊背上顿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团玲珑绵软的东西,因贴得太过紧密,轮廓甚至比之前来得更清晰。   他脑中白光一闪,忽然忆起几年前那恶心至极的一幕,胃里一阵翻腾,再熬不住,猛的将傅兰芽从背上放下来。   傅兰芽瞥见那蛇遁走,刚悄悄松了口气,谁知还未定神,就被平煜一把撇到了地上。   她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慌乱中,险些再一次扭到伤脚。   她又惊又怒,吃痛地握住脚踝,抬头瞪向平煜。这人什么毛病?之前她要下来他不肯,此刻竟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将她掼下来。   定睛一看,却又怔住,就见平煜脸色极难看,额头上全是汗,看得出一点也不比她好过。   她讶道:“平大人,你是不是被蛇给咬伤了?”艰难地起了身,欲要近前察看。   谁知平煜眼看她一瘸一拐地靠近,竟又退开两步,狼狈道:“我无事!”   傅兰芽听他说话声音明显中气十足,并不像是中了蛇毒之相,对他的阴晴不定再没耐性忍耐,在原地立了一回,又冷冷坐回地上。   少顷,想起刚才被平煜背了一路,虽是权宜之计,仍忍不住羞恼难言,只因眼下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默了一晌,又强行将胸膛那股涩意压下,低声提醒他道:“平大人,多谢你出手相救。只是,此地恐怕不宜久留,万一那引蛇人再追袭过来……”   平煜这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但不知为何仍心烦意乱,闻言,瞥瞥傅兰芽,没好气道:“我自会引我的手下过来。”   说话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脚丫和小半截胳膊上,见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莹白如玉,分外夺目,滞了片刻,忽然指了指她身后不远处的一块林石,用不容商量的语气道:“我属下很快就会赶来,你先藏到那块石头后面去。”   傅兰芽求之不得,忙小心翼翼从地上爬起,一步一顿往林石后头走。   可越离得近,脑中越止不住回想刚才那群毒蛇的场景,怵意丝丝缕缕从心底渗出,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停在原地,观望了片刻,见那块林石后面悄无声息,不像有蛇虫毒蚁的模样,稍放了心,硬着头皮便要往内走。   刚要迈步,平煜忽然也跟着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却并不看她,只从怀中掏出一根锦衣卫特制的烟火棒,用火折点燃,扬臂往半空中一掷,就听尖锐的一声哨响,烟火直飞冲天,在半空中炸开的同时,也将那块黑黝黝的林石照得一清二楚。   傅兰芽借着光亮看清石头后面,见是块光溜溜的平地,连只蚂蚁都不见,彻底放了心,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扶着山石慢慢坐下。   平煜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害怕,虽放完烟火,却仍留在原地,并未走开。   两个人一坐一站,相隔不远,但因各怀心思,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朝这边走来。   见到平煜,来人中有人低唤道:“平大人!”脚步声骤然加快,一行人很快便奔到了跟前,各人手中所持火把瞬间将周遭照亮。   平煜一眼扫去,见王世钊也在其中,到了自己跟前,不住往自己身后看,心知他在找傅兰芽,暗哧一声,不动声色将那块林石挡在身后,对李珉道:“罪眷脚受了伤,现下多有不便之处,你速去穆府将她那位仆人接来照看。”   李珉没想到平煜一开口便是吩咐此事,怔了一下,应声而去。   平煜又转过头,对陈尔升等人将刚才之事大致说了一遍,道:“我估计那驱蛇人多半是那夷人的同伙,你们几个去密林看看,记得万事当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夷人多半已被劫走了。若还在原地,不论是死是活,一律带回来。”   说完,将具体位置交代清楚。   陈尔升领命,正要退下,王世钊目光闪了闪,忽然破天荒道:“慢着,我跟你们一道去。”   陈尔升听得此话,暗暗觑平煜一眼,见平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垂眸应了是,一行人退去。   李珉动作极快,不仅很快便将林嬷嬷带来,连穆承彬和邓安宜也一并赶来了。   除此之外,几人后头还跟着一辆软轿。   林嬷嬷来时路上已听说小姐脚受了伤,手中抱着件傅兰芽的披风,哭得肝肠寸断,一边趔趔趄趄往前跑,一边急切地用目光到处找寻傅兰芽的身影,口中哭道:“小姐!小姐!你在哪!”   傅兰芽在林石后头听得真切,鼻根一酸,忙扶着石壁起了身,依旧藏在石头后面,应道:“嬷嬷,我在这。”   林嬷嬷听得一愣,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林石后头,借着火光,上下迅速打量她一番,一把将傅兰芽搂到怀里,含泪颤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若有个三长两短,嬷嬷我……”   又低头心痛不已地察看她的伤脚。   傅兰芽喉头堵着,忍着泪柔声细语地宽慰林嬷嬷,等她平静下来,伸指替她拭泪。   平煜不耐烦听她主仆二人絮叨,见穆承彬来了,大步迎上前去。   傅兰芽哽咽着安慰了林嬷嬷一回,余光瞥见平煜走了,不敢再浪费时间,忙对林嬷嬷使了个眼色。   林嬷嬷会意,收了眼泪,借着手中披风的掩盖,神色紧张地将那本旧书和那包解毒丸递到小姐手中。   刚才从火海中跑出时,主仆二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出,除了临睡前藏在枕下的这几件宝贝。万幸都安然无恙。   傅兰芽默默将旧书藏在小衣中,又任由林嬷嬷给她裹上披风,心底怎么也不踏实,暗暗有个猜疑,夷人之所以如此执着的对付她,不仅是冲着她这个人而来,更像是为了她身上的某样东西。   可她身遭家变,身无长物,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些人惦记呢?   她想了一回,思绪渐渐转到怀中那本书上。   正想得脊背发凉,忽听平煜半玩笑半认真对穆承彬道:“今夜之事跟你穆家脱不了干系,我势必要查个明白,若你一味地推三阻四,遮遮掩掩,别怪我们连兄弟都做不成。”   穆承彬笑起来,痛快道:“查!必须查!这场火是在我穆府起的,人是在我穆府被掳的,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算你不查,我也断不会罢休的,非得自证清白不可。”   平煜这才笑了笑,走回林石,见傅兰芽身上已然着了披风,语气淡淡道:“走吧。”   傅兰芽垂下眸子,在林嬷嬷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软轿走去,路上,始终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 第16章   到了穆府门前,傅兰芽由着林嬷嬷搀扶着下了轿,跟在众人身后,一瘸一拐往府内走。   穆府一片肃静,先前那份因着火引起的喧闹恐慌已彻底平息下来。   穆承彬雷厉风行,早在西跨院那场火被控制之后,便下令封闭府中所有出口,在揪出内奸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如今阖府中所有下人都被拘在前院,静候审问。   西跨院已然损毁大半,周遭房舍也多多少少有所波及,穆承彬为免慢怠平煜等人,另于府中东北角辟了一处小院,暂做安置之用。   因事出突然,这处院落的格局自然跟之前的西跨院没法比,但依然算得上宽敞幽静。   进到院中之后,平煜看了看周遭格局,对穆承彬道:“仲衡,今夜之事,摆明了是冲着罪眷而来,若去前院审人,少不得又得分拨人手留在此处看守罪眷,不如就将此院当作审讯之处,也免得再生事端。”   穆承彬不知是不是为了撇清嫌疑的缘故,闻言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极赞此言有理。吩咐身边护卫,令将府中下人一并带来。   两人说话时,傅兰芽因暂无去处,只得跟林嬷嬷立在廊下阴暗角落,等候平煜做安排。   经过林中那一遭,她脚上落了伤,身体也已疲乏到了极致,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撑。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试图理清今晚的线索。   起火之时,她和林嬷嬷在房中睡觉,其余锦衣卫亦都在各自房中休息,门外,是那两位叫李珉和陈尔升的锦衣卫。   也就是说,整座院落都密不透风,夷人想要潜进院中掳她,需得越过重重防卫。   为了将她从房中逼出来,放火自然是个极见效的法子,顺便还可制造府中的混乱,放松锦衣卫的戒备,几乎算得上百试百灵。   然而穆府并非寻常百姓家,要想纵火,头一件需得对府中格局极为熟悉,此外,还需把握好时机,每一步都得计算得恰到好处。   由此可见,除了今晚掳走她那位夷人,府中一定还另有内应。   只不知平煜打算用什么法子找出藏在穆府中的那人,而那人又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她?   她想得出神,浑然不觉对面正有人在打量她。   林嬷嬷却因时刻留意平煜那边的动静,早已有所察觉,见那人是位年轻公子,一身青袍玉带,立于穆承彬身旁,半边颀长的身影掩映在廊灯下。   她想起路上曾听李珉唤他邓公子。这些时日,她们主仆已然经历太多,对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十足防备,忍不住戒备地细看那邓公子两眼,见他跟平大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从气度和衣着来看,多半是穆王府的座上宾。   她暗暗品度此人形貌,平心而论,平大人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平大人的那种好看带着股凌厉飞扬的意味。而眼前这位邓公子,却十分斯文儒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看着小姐的目光里……似乎还透着几分同情。   她不免有些疑惑,莫非此人跟傅家有些渊源不成?   这时平煜跟穆承彬诸事商议已定,瞥向傅兰芽,见她虽然面容沉静,腰背挺直,但脸色极差,看得出已十分疲累。   他撇过头,对穆承彬道:“一会审讯时,罪眷不宜在场,不知你打算将她们主仆安置在哪处厢房?”   穆承彬这才想起傅兰芽主仆,说起来,无论是他还是他父亲穆王爷,都跟傅冰算得熟识,在傅冰倒台之初,他们也曾背地里帮着奔走。   可惜云南离京城太远,他们穆家又已远离朝廷纷争多年,再加上王令一党如今势大,他们就算有心插手,亦无能为力。   眼下听平煜如此说,歉意地看一眼傅兰芽,对身旁总管模样的人吩咐几句。   过不一会,便有仆人引着傅兰芽主仆去院中最靠内的那间厢房。   推门入内,房中早就掌好了灯,屋中除了床及桌椅,窗下还有一榻。   一进屋,林嬷嬷便忙不迭扶着傅兰芽在榻上坐下,好让她的伤脚得到歇息。   因屋中灯光明亮,她一眼便瞧见小姐衣裳上沾染了不少黑尘,脚丫子光溜溜的,连双袜子都无,可惜二人随身衣物都已在火中付之一炬,如今想找套换洗衣裳都没处找。   傅兰芽见林嬷嬷犯愁,微叹口气,正要宽慰她几句,忽听外头有人敲门,打开门,见是穆府下人,说是奉世子妃之命,来送些衣裳鞋袜。   林嬷嬷满脸错愕地接过,见果是一叠干净素雅的女子衣裳,就听那下人低声道:“刚才已让锦衣卫的大人们查验过,嬷嬷可放心收下,咱们世子妃说,她如今在病中,诸事无力,但只要傅小姐在府中,她总会想方设法关照傅小姐。”   傅兰芽意想不到,怪不得傍晚入住穆府时,下人待她主仆二人十分周到,虽无多余言语,但热水粥饭一应俱全。   忙扶着榻起身,请那人转达谢意。   那人笑笑,退下后不久,又领人送了水及几样热菜来。   林嬷嬷如获至宝,忙千恩万谢,等穆家下人走后,怕傅兰芽行动不便,又小心翼翼伺候傅兰芽沐浴。   傅兰芽沐完浴用完膳,精神总算恢复不少,靠在榻上,思绪不由得又飘到穆承彬那位世子妃身上。   她虽然半年前跟随父亲来了云南,但过去十余年都居于京城,加上父亲近年在朝中不易,处世较前审慎,一直有意跟穆王爷父子维持距离。   因此她虽身在云南,但跟穆王世子妃交往不过寥寥几回,只知道她是镇远侯的长女,性情娴雅,待人十分宽和,跟京城不少勋贵之家都沾亲带故。   又听闻,自她嫁入穆家,夫妻十分恩爱,成亲数年,二人育有一子一女。   不过,照傍晚入府时撞见的那名女子来看,那人多半是穆承彬近日所纳的姬妾,言谈间似乎颇得穆承彬的宠爱,也不知世子妃患病,跟此事有无关系。   正出神,院中忽然喧闹起来,片刻之后,复又变得安静,她扶着靠背直起身,凝神听着院中的动静。   就听穆承彬含着怒意道:“今夜府中走水,有夷人潜入府中,我怀疑府中早已混入了细作,故而将尔等招来详问——”   此话一出,院中一阵嗡嗡低语声。   穆承彬冷笑道:“我穆家在云南戍边多年,威震遐荒,御下甚严,今夜之事,势必要严查。稍后问话,尔等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胆敢推脱扯谎者,一律拖出去杖责。”   这时林嬷嬷已将桌上膳具收拾妥当,刚走到榻边挨着傅兰芽坐下,听得此话,咂舌道:“怪倒是穆王爷的世子,看着和气,发起火来真叫雷霆万钧,小姐你说,这位世子已经如此厉害,那位在昆明镇守的穆王爷,还不知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呢。”   傅兰芽不语,只好奇他二人预备用什么法子揪出细作,便听平煜气定神闲道:“云南如今大大小小的土司足有上百个,其中不乏身怀秘术之人。没来曲陀前,曾有另一位夷人夜来偷袭,那人武功路数极怪,会用竹笛放暗器。傍晚来穆王府时,我曾跟世子打听过此事,他虽对当地夷人的门道知之甚详,但单就会暗器这一条,亦毫无头绪。   外头一片寂静,傅兰芽却越听越奇怪,既然毫无头绪,何必宣之于众,若细作混在其中,听了此话,岂不咬死了不会承认?   便听平煜又道:“可今晚闯入穆府的这位夷人,好不容易掳了人,却不慎反遭了暗算。想来那针上毒药极为了得,这夷人同伙为了将他从我等手中救出,竟不惜使出了引蛇术,可惜如此霸道的引蛇术,即便是在云南,亦属罕见,亏得穆王府驻守云南多年,对此术多少有所耳闻,如今云南境内,作乱夷民大多归顺,不少邪术亦已销声匿迹,放眼整个云南,如今仅有一个宗派会此邪术,便是镇摩教,此教由大理传来,自北元至今,已有上百年渊源。”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但凡入此教,需得在心口处刺下图腾,平常时看不出端倪,但若以蛇血浇灌,便会显出痕迹——”   此话犹如平静湖面丢入一块巨石,终于掀起了阵阵波澜,众人都相顾骇然。   傅兰芽也跟着愣住,图腾?她想起怀中那本古书,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第17章   她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诺大一座院落站了不少人,从衣着上看,都是穆府家丁。   可惜因着窗屉的遮挡,最多只能看到这些人的胸腹处,无法看到头面。   她调整视线,转头一看,瞥见廊下亦站着几人。   台阶上那人,身形修长,着飞鱼服,负手而立,一望而知是平煜。   他说完那番辨识教徒图腾的话,便有人捧着一罐黑沉沉的釉壶呈到他和穆承彬面前。   穆承彬启开壶盖,确认一番壶内的东西,点点头道:“照我说的法子给人验身,切记别有漏网之鱼。”   傅兰芽恍悟,壶中之物多半是蛇血。   很快,穆府的护卫及锦衣卫便将众人带下去一一查验。   因蛇血是唯一能辨识镇摩教教徒的法子,转眼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在院中弥漫开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不止男丁,连各屋的婢女们都未落下,依次由府中几位资格老的老嬷嬷带到偏房查验。   然而查验了一轮下来,从在场诸人的反应来看,显然一无所获。   平煜似是有些不耐了,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庭前最前面那排下人面前,踱了两步,转头问穆承彬道:“府中下人全都在此处?”   穆承彬沉吟了片刻,问身旁管事道:“可有落下的?”   那管事弯腰道:“回世子的话,府中下人一个不少,全在此处。”   傅承彬一阵哑默,像是开始怀疑用那法子找出内应是否真的可行。   这时,庭前忽然有位老妇人审慎地开口道:“世子事忙,想是已忘了,容老身斗胆提醒一句,前几日兰姨娘家弟来曲陀办事,因城中客栈着了火,无处落脚,如今也暂居府中。”   说话这妇人立在台阶下,傅兰芽刚好能看见她的模样,觉得面熟,为了看得更真切些,扶着窗栏探身细辨一晌,认出是世子妃身边的嬷嬷。   傅兰芽微讶,她以往虽与穆家来往不多,但几乎每回都能在世子妃身边见到这位嬷嬷,印象算得深刻。   也不知这嬷嬷口中的兰姨娘,是否就是傍晚他们撞见的那位穆承斌的姬妾。   穆承彬像是错愕了一下,再开口说话时,就有些不自在,呵斥那总管道:“既说了阖府人都需查验,为何独漏了兰姨娘的内弟?”   总管似乎很为难,想来刚才穆承彬只说要查验府中下人,并未提到府中客居之人。   见穆承彬脸色不虞,不敢辩解,忙去请那位兰小爷。   不一会,人来了,却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高壮,衣饰普通,远远看着,五官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阴狠之相,跟傍晚时所见那妩媚少妇并不相似。   进来后,这人在总管的引领下一路走到傅承彬身前,行了个礼,不咸不淡道:“不知世子叫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傅兰芽打量那人侧影,从府中下人的态度来看,此人的姐姐兰姨娘似乎很讨穆承彬的欢心,难得这人还算懂分寸,知道在穆承彬面前以“小人”自称。   穆承彬像是有些拿捏不好说辞,一时未开口,平煜却反客为主,走到那人跟前,笑了笑道:“兰公子,今夜府中走水之时,你在何处?”   这人回答得很干脆:“起火的时候,我所憩院落就在邻旁,见火烧得太旺,也曾赶着过来帮忙救火。”   “哦?”平煜默了下,点点头,声音辨不出情绪,“当时火烧得那般凶猛,人人逃之不及,你倒主动跑来救火,不怕被火灼伤?”   兰公子四平八稳答道:“兰某不知轻重,的确被火灼伤了几处,叫大人见笑了。”   平煜声音渐转冰冷:“别告诉我,兰公子前胸刚好被灼伤了。”   “不巧得很,正是。”   平煜怒极反笑,不再废话,对身后李珉等人挥挥手。   穆承彬见平煜已有剑拔弩张之势,忙几步下了台阶,对那少年道:“兰正,今夜之事事关重大,人人需得验身,勿要相恼,不过例行公事,看一眼也就罢了。”   兰正起先站着不动,只淡淡看着平煜,眼中浮动着戾气,后来不知想通了什么,未再说话,转过身跟在李珉等人身后下去。   过不一刻,李珉便匆匆出来,面色不虞道:“大人,那人身上烫伤了好几处,前胸更是燎出了好些水泡,根本无法用蛇血验身。”   院中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事情再明摆不过,穆承彬顿时脸如锅底,对身边护卫头领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将他拿下。”   又道:“去内院将兰姨娘叫来问话!”   众人得令。少顷,那间用来验身的厢房便传来挣扎扭打声。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片刻之后,兰正便被捆得五花大绑带了出来,推搡间仍拼命挣扎,一双厉目死死盯着平煜。   只因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否则只怕早已破口大骂。   穆承彬刚要问话,忽然传来一阵浓烈的焦灼味,有人抬头一看,顿时惊叫起来:“那边着火了!”   众人一惊,回身仰头一看。   “好像是正房!”   “正房着火?不好了,世子妃还在病中,这可如何是好!”   兰正抬眼看着那腾跃而起的浓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穆承彬额头青筋突突跳了两下,咬牙厉斥道:“还愣着干做什么,快去救火!“   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往外奔去,喝道:“将府门前后看好了,如此无论如何不能让兰姨娘这贱人逃了!”   傅兰芽主仆在房中看得心惊肉跳,又担心世子妃的安危,再在房中待不住了,推开门从房中出来,立在廊下观看火势。   穆承彬刚跑出院门,忽然半空中飞来一道凌厉的物事,擦过他的衣袖,直飞过院中,钉在廊柱上。   平煜和穆承彬看得真切,心头一震,这暗器破空而至,凌厉至极,背后之人内力实属罕见。   傅兰芽主仆也吓得不轻,亏得离那廊柱甚远,万幸未受到波及。   李珉离得最近,忙奔上前将那物事从廊柱上拔下,随后快步下了台阶,将东西呈给平煜,却是一柄短剑钉着一张纸笺。   穆承彬惊疑不定,担心有变,本已跨出院门,又收回脚,快步走到平煜身边,就着他手中看那纸笺,却见上面写道:“穆承彬,不用费心去救你的世子妃,她此刻安然无恙,就在我手中。做为交换,半个时辰后,你将兰正完好无损带到城外北山脚下来,过时不候。平大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且看你能护住傅小姐几时。后会有期。”   傅兰芽虽离得远,不知信上写的什么,但从平煜和穆承彬铁青的脸色来看,绝不会是什么让人愉悦的内容。 第18章   穆家当夜的状况史无前例的糟糕。   府中混入内奸,先后着火两回,小妾失踪,当家主母被掳。最离奇的是,掳走主母的竟就是那位失踪的小妾。   一片混乱中,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然而穆承彬和平煜自出府之后,却久久未能归府。   留在穆府看守傅兰芽主仆的李珉等人口风极严,傅兰芽就算有心听听墙角,也无法听到只言片语。   到后半夜时,傅兰芽已疲乏到了极点,虽然仍挂怀世子妃的安危,依然没能抵挡住困意,窝在林嬷嬷怀里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踏实,迷蒙中听到院中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蓦地惊醒。   “好像是平大人回来了。”林嬷嬷替她紧了紧身上的薄被,扶她从榻上坐起。   果然听外头李珉道:“平大人,人救回来了吗?那位兰姨娘呢?刚才交换人质时,可曾将她当场抓获?”   平煜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进去再说。”   傅兰芽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方才正院着火时,世子妃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困在正院的火海中,而是被那位兰姨娘给掳走了?   她极力回想今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试着一点一点推测真相。   傍晚抵达曲陀后,穆承彬告知平煜城中客栈前几日失火,他们一行人无处落脚,只能暂住穆府。   巧的是,那位叫兰正的男子也是因这个理由堂而皇之住了进来。   此事太过巧合,她除了认为他们是早有预谋,得不出别的结论。   接下来,西跨院失火,她被夷人掳走,为求自保,用毒针暗算夷人。   再之后,便是那夷人同伙为将那人救出,不惜使出了引蛇术。   平煜带着她从毒蛇阵中逃出后,便以此为契机,在穆府用蛇血找出了兰正。   纵观整晚,引蛇术算是镇摩教徒露出的唯一一个破绽,原因无他,只因连他们都未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之女竟会懂得用毒针回击。   找出兰正后,镇摩教本已是功败垂成之相。要知道锦衣卫折磨人的功夫向来一流,一旦开始拷问,势必不眠不休,不怕不能从兰正口里问出镇摩教此番作为的企图。   可出乎意料的是,没等平煜等人从兰正身上顺藤摸瓜查到兰姨娘,兰姨娘竟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先是纵火正院,其后出其不意地掳走了世子妃,最后甚至以世子妃做人质将兰正从平煜手中交换出来。   她的每一步行动都恰好踩在了穆承彬的前面,根本让人防不胜防……   傅兰芽微微沉吟,她大约能明白当时平煜和穆承彬为何脸色那么差了。   可是……兰姨娘到底是什么人?如此霹雳手腕,绝不可能是寻常人。穆承彬虽纳了她做姬妾,可又是否知道她的真实来历?   她心噗噗碰着心房,想起傍晚林嬷嬷说起十年前曾经在京城见过兰姨娘,乍听此事时,只觉得荒诞无比,可照今夜的情形来看,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林嬷嬷记忆出现差错,而是真有其事……   “嬷嬷,傍晚撞见那位兰姨娘时,你说你十年前曾见过她?”她看向林嬷嬷。   林嬷嬷本来就觉得那名叫兰正的古怪男子让人发怵,听得傅兰芽这么问,更激起了心底的惧意,声音都有些发飘:“是啊,嬷嬷从未见过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所以傍晚撞见兰姨娘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可这世上怎会有人十年都容颜不变?”   傅兰芽扶着榻上的扶手往外挪了挪,坐得离林嬷嬷更近一些,“当时你在哪见到她的?为何对她印象那么深?”   林嬷嬷迟疑了下,道:“就是……就是夫人的一位故人,十年前在京城时,夫人曾跟这女子在琳琅阁喝过几回茶,因这女子生得妖妖娆娆,一副烟视媚行之相,所以嬷嬷印象很深。”   “故人?”傅兰芽更奇怪了,十年前母亲就已经跟兰姨娘是故人,那她们相识的渊源岂不能追溯到十几年前?   她细观林嬷嬷神情,见她目光闪躲,心知她有所隐瞒,也不明言,垂眸抿了口茶,眸光一转,便要旁敲侧击。   谁知林嬷嬷却打打呵欠,起身到床上去铺被,道:“眼看都要天亮了,外头院子里都是锦衣卫,那贼人多半不敢再来了,姑娘,好歹眯一会,明日一大早说不定还要起来赶路呢。”   傅兰芽早已疲惫到不行,听着外面不时有李珉等人的说话声,语调已不复之前的紧张凝重,想着他们既能安然守在府中,世子妃多半已被救回,略松了口气,扶着榻困难地起身。   林嬷嬷见状,忙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将她扶住,叹气道:“好好的又扭伤了脚,若是在家中,还能叫个大夫上门瞧瞧,眼下……”   傅兰芽却无暇顾影自怜,摸到床上躺下,搂着衾被,转眼便睡了过去。   主仆俩这一睡下去,一直到天光大亮才醒来。看着外头刺目的阳光,主仆俩在床上相顾讶然,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竟没人叫她们起床赶路。   急急忙忙起床梳洗完毕,林嬷嬷扶着傅兰芽推门出去,刚一出门,便碰见了李珉。   没有平煜在一旁,李珉显见得随意许多,对傅兰芽笑了笑道:“平大人有事出府了,傅小姐若无事,可暂且在房中歇息,咱们下午才走,”   傅兰芽想起世子妃之事,扶着林嬷嬷的手,近前两步,含笑低声问李珉道:“李大人,世子妃可平安回府了?”   李珉被她的笑靥晃了神,耳根一热,忘了奇怪她怎会知道世子妃被掳出府之事,忙点点头,正要回答,平煜和王世钊等人一道回来了。   平煜显然没料到一进门便能看到傅兰芽跟李珉说话,瞥她一眼,见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的罗裙,乌发半坠,肤光胜雪,立于昭昭日光下,不知为何很有些刺目。   想起昨夜信上那句话,心中嗤之以鼻,再懒得看她,快步穿过庭院,往厢房走去。   李珉见平煜面色不虞,忽然意识自己到实在不该跟一介罪眷多嘴,挠了挠头,忙跟在平煜身后回了房。   王世钊留在原地,恨不得一双眼睛盯在傅兰芽身上,好半天忘了迈步。   傅兰芽素来深恶此人,察觉他目光肆意,冷冷转过身,扶着林嬷嬷回了房,将房门关上。   王世钊目光追随着傅兰芽的背影,见她虽然娴静端庄,但举手投足间仍不经意流露少女情态,忽然有些疑惑,平煜跟她,会不会根本没有成事?他自诩阅女无数,对自己这份眼力极有信心,想了一回,渐渐露出喜色,只觉近日来的郁气一扫而光,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回了房。   平煜给自己斟了碗茶一口饮尽,站在桌旁沉吟片刻,不经意看李珉一眼,淡淡道:“你刚才跟罪眷在院中说些什么。” 第19章   李珉没料到平煜有此一问,怔了一下。   他虽是平煜的下属,但私底下一直都很佩服平煜。   在还未入职锦衣卫时,他就没少听到长兄夸赞平煜。   彼时长兄任五军营任中军,因本朝五军营向来收编步兵及骑兵,营中军士多为精兵强将,能在五军营出类拔萃者,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故而在长兄提起过平煜几回后,他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再到后来,先皇为选拔武将人才,参照祖制,恢复了三年一度的武举。他家中二哥本就不齿于受祖荫袭职,听到这消息,二话不说就报了名。   照理说二哥通读兵书,酷爱习武,从小打遍京城鲜有敌手,原以为定能拔得头筹,颇为志得意满。   不料通过层层选拔后,在第三轮的马弓比试时,二哥不慎输给了平煜,最后只得了二甲。   二哥回来后很不服气,说平煜在宣府大营蹉磨了几年,整日跟蒙古骑兵厮杀,马弓之术怎能不好?   又说武举第三轮还该添上刀剑之术,这样比起来才公平。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虽如此说,二哥后来还是跟平煜成了莫逆之交,也因为这个缘故,他一直颇得平煜的关照,入职锦衣卫后没多久,就得着了跟随平煜出门历练的机会……   正想得出神,抬眼见平煜仍在看着他,像是认真在等着他的回答,便笑道:“傅小姐问属下:世子妃可平安回来了?不过属下还未来得及告诉她,大人便回来了。”   平煜脸上诧色闪过,昨晚那封信上内容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府中大部分下人对世子妃被掳走不知情,没想到她竟一下就猜出了真相。   默了片刻,见李珉提起傅兰芽时口吻轻松,显见得心情不错,只觉胸口那股烦闷之气又加重几分,看着李珉,面无表情道:“傅小姐聪明过人,又甚知韬略,你无事时少跟她说话,免得被她引得说些不该说的,惹来祸端。”   李珉听出平煜口吻里远远不止是告诫,更像是生气,不由得有些纳闷。   须臾,点头应道:“是,平大人。”   平煜眉头仍未松开,手握着茶盅,回想昨夜之事。   也不知傅家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镇摩教为了对付傅兰芽,竟连教中的大护法都出动了。亏得昨夜交换人质时兰正一时失言,否则他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兰姨娘竟会是镇摩教的左护法。   当时穆承彬听了后,既惊且怒,恨不得手刃兰姨娘,想来穆承彬一向谨言慎行,从未行差踏错,谁知到头来,竟会在女色上吃了大亏。   要不是忌惮世子妃在兰姨娘手里,穆承彬差点没一时冲动出动兵符,连夜招来曲陀关左右的精兵强将对付镇摩教。   后来虽然如愿将世子妃平安救出,却也因投鼠忌器,未能抓住兰姨娘和兰正,白白被镇摩教摆了一道。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早前的猜测来,镇摩教是滇南出了名的异教,教中能人异士颇众,且离京城甚远,王令手下的东厂人马哪怕再手段百出,恐怕也无法摆布镇摩教为他们效命。   也就是说,镇摩教之所以要对付傅兰芽,全是出于自己的考虑。   难道他之前的猜测竟是错的,此事根本与东厂无关?   他猛然想起那晚王世钊急于刺杀周总管的景象,不对,要说王令与此事无关,如何解释他千里迢迢在傅家安插内奸之事?   而且照那晚周总管遇害的情形来看,王令对此事的参与恐怕还远远早于镇摩教之前,昨日在密林中,王世钊又一反常态要去找寻那中了毒针的夷人,这当中种种,由不得人不深想。   他眯了眯眼,也不知傅兰芽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能引得这些人如此煞费苦心。这才刚走到曲陀,已然有东厂和镇摩教虎视眈眈,再往前走,不知还会引来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沉吟半晌,他眼前蓦然浮现昨夜在溪畔时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乌黑的瞳仁覆着一层水膜,那么透亮,莫名让他想起当年在鞑靼草原上见过的熠熠星光。   他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盅,迈开步往里屋走去。   李珉被他放茶盅发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满脸错愕地看着平煜的背影,平大人这是又怎么了?   ————————————————————————————————————   傅兰芽正跟林嬷嬷吃饭,李珉在外敲门,进来后,递给林嬷嬷一罐小瓷罐,道:“这是治扭伤的膏药,药效不错,早晚一次涂于伤处,不出几日,扭伤的地方就会消肿了。”   林嬷嬷意想不到,忙千恩万谢地接过,傅兰芽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林嬷嬷手里的药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谢。   李珉仓促回以一笑,不敢多话,连忙退了出来。   下台阶时,回头看一眼,松了口气,其实平大人还有一句话要他转达给傅小姐,就是“我等公务在身,傅小姐最好记得抹得勤些,免得一味的拖人后腿。”   他觉得这句话太刻薄,面对着傅兰芽,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便擅作主张给昧下了。   用完午膳没多久,穆家下人又送来一些衣裳鞋袜,却不似昨日全是夏日衣裳,多了些极厚的棉裳及小袄。   那人道:“世子妃让小的转告傅小姐,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出了云南之后,天气便要见冷了,这些衣裳留着给傅小姐及这位嬷嬷路上御寒之用。世子妃还说,她诸事缠身,照管不周,望傅小姐莫要怪罪。”   傅兰芽万没想到世子妃经过昨夜之事,还能这般为她着想,接过衣裳,郑重道谢。   林嬷嬷感激涕零地送那人出门,回屋跟傅兰芽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主仆二人便欲出发。   谁知刚推开门,门前投来一道阴影,将她二人拦在里头。   主仆二人一惊,抬头一看,便见王世钊立在门前。   “傅小姐。”他似笑非笑地扫一眼傅兰芽的裙角,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瓷罐,递过来,“傅小姐的脚可是伤着了?这是我常年带在身上的药膏,对跌打损伤素有奇效。”   林嬷嬷向来怕他,忙将傅兰芽拦到身后,强笑道:“不劳烦王大人,刚才李大人已送了药来了。“   “李大人?”王世钊眉头一皱,李珉竟已送了药来?他一个小屁孩,能知道什么?不用想,定是平煜让他送来的。   他笑了笑道:“他那罐药太寻常,我这罐才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最是对症,傅小姐一会抹到脚上,保管药到病除。”   傅兰芽扯了扯嘴角,不紧不慢道:“王大人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李大人交代了,他那罐药的药性与旁药不相容,我才刚已抹过一回,想来此时已开始发挥效力。若是再胡乱混用旁药,怕是不太妥当。还请王大人收回吧。”   王世钊难得见傅兰芽对自己和颜悦色,怎肯罢休,还要强着她收下,忽然身后几处房门打开,李珉等人出来了,似是听到这边动静,几道目光齐齐扫来,王世钊一时无法,只好作了罢。   ——————————————————————————————   一路出了府,傅兰芽站定,透过帏帽静静打量四周,却见门前除了锦衣卫的车马外,另有一行车队。   车队当中两辆马车,虽然并不奢靡夺目,但从车辕及乌沉沉的木料来看,绝非寻常人家能用配备。   马车周围前呼后拥,俱是身着常服的护卫,好不气派。   她不免有些讶然,难道穆府中也有人要出门远行?看这架势,难道是世子妃。   可她转眼便看到了跟穆承彬和平煜站在一起的那人,文质彬彬,长身玉立,若没记错,似是姓邓。   他昨夜本也在院中,可自从开始用蛇血验身开始,就似乎颇觉不适,跟穆承彬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而去。   此刻他脸上含笑,拱手告别道:“表姐夫,我和舍妹在府中叨扰了这许久,给你和姐姐添了不少麻烦,现下离荆州外祖母寿辰日近,姐姐病情又已见好,我等不便再叨扰,这便要取道去荆州了。”   表姐夫?看来这位邓公子果然是穆家的亲戚。   傅兰芽大约知道些跟穆王府沾亲带故的勋贵人家,放眼京城,姓邓又如此显赫者,除了永安侯府,再无别家。   刚才听他提到妹妹,莫非永安侯府的小姐也在穆府。   穆承彬脸上笑意有几分勉强,不知是不是为了昨夜之事,仍觉脸上无光的缘故,叮嘱邓安宜寒暄一回,看着他上了马。   这才转头对平煜恳切道:“内人正在患病,我不便远送,想要你来云南,怕是机会不多,还是下回我跟父王回京述职时,再跟你好好痛饮罢。”   平煜笑道:“你和我何须说这许多,只要有机会相聚,有酒直须醉便是!”拱手回礼,翻身上马,   穆承彬大笑起来,豪迈道:“好!”   傅兰芽主仆这边刚要上马,忽然从府内出来一行人。   当先那女子头戴帏帽,衣饰极打眼,虽处处考究,却贵而不俗,被仆妇们拥着,行走时环佩叮当,步步生莲,姿态极为清丽。   走到穆承彬身边时,屈膝行了一礼。   穆承彬点头,嘱咐道:“你们兄妹二人路上彼此照应,到了荆州,令人快马加鞭给我们报个平安,你姐姐虽然病着,心里惦记着你们呢。”   又道:“前些日子流民作乱,你困在云南,无法回京,眼下有你哥哥同行,你姐姐总该放心了。”   丽人点点头,随着她的动作,帏帽的帘幔被风吹开一角,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傅兰芽心知这便是永安侯府的邓小姐了,不免有些疑惑,若他们也去荆州,不知会不会会跟他们一路。   正思忖,平煜已然掉转马头,扬鞭一甩,道:“时辰不早了,仲衡,我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便已绝尘而去,显然没有跟邓家车队同行的打算。   其余锦衣卫忙一夹马腹,跟在平煜后头。   傅兰芽听着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身子往后挪了挪,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背靠到车壁上。暗忖,刚才穆承彬跟平煜说话时,言语间并未提起让两路人马同行之事,想来在见识过昨夜镇摩教的手段后,谁也不愿沾惹上麻烦。   一路北行,两个时辰后,到得一处驿站。   平煜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突然勒马,吩咐众人下马,在驿站稍事休息。   傅兰芽主仆只好下了马车,进了驿站,正欲取水来饮,忽听外面传来车马喧腾声,李珉等人抬头往外一看,讶道:“好像是永安侯府的车马。”   过不一会,那群人下马进来,果然是邓公子及其随从,见到平煜,邓公子怔了怔:“则熠?”   平煜皱了皱眉。   邓公子不以为忤,反笑道:“原以为你们已经走了,没想到竟也在此处歇脚。既如此,不如一道随行,等到了荆州再分道扬镳,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不方便,”平煜起身,拿了马鞭在手,往外走去。 第20章   从驿站出来,天边一轮红日又下沉了几分,往北继续行了半个时辰,总算在天刚擦黑时,进了六安城。   六安城毗邻贵州,历来车马通畅,又因地处云南诸塞后方,少受战乱波及,城中商埠很是繁华。   进城途中,林嬷嬷虽然看不到外头的景象,但听着从窗外传来的熙熙攘攘的人声,忍不住叹气:“总算有些烟火气了。”   傅兰芽一路都在揣摩镇摩教掳她的目的,想得出神,对林嬷嬷的话充耳不闻。   到了城中最大一处客栈,傅兰芽主仆下车,就见华灯初上,客栈门前人来人往,周遭街道十分喧闹。   她抬眼,刚好瞥见平煜进门时的背影。   倒有几分意外,这间客栈如此繁华,平煜偏要选此处落脚,不知是摆明了不将镇摩教放在眼里,还是另有他意。   进了客栈,内里的格局却跟上回曲靖官道上那间客栈明显不同。   进门处是一座小小花园,庭前种了不少繁花异卉,排布不见半点粗俗之气,倒叫她想起京城那几处有名的茶楼。   穿过庭前花园,便是座饰玉垂香的三层小楼,楼中一望而知都是客房,且看这布局,能住下不少客人。   傅兰芽沿着穿堂往内走,眼观周遭景象,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重又回到了京城,她跟哥哥偷偷去京城有名的流杯苑听曲,印象中,流杯苑的格局便跟此处相差无几。   记得那一年,母亲不知因何事跟父亲起了龃龉,父亲不肯回内院,独自一人住在外书房住了一个月才搬回来。   她和哥哥见母亲心情郁郁,整天想方设法逗母亲开心,可母亲大多数时候却只回以一笑,什么话都不肯跟她们说。   她见母亲时常托腮对着窗外出神,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心情也跟着不好起来。   哥哥最不愿看她长吁短叹的模样,为了哄她开心,便答应带她去流杯苑听曲。   如今想来,她虽然在父母和旁人面前都娴静知礼,但只有哥哥知道,她骨子里一点也不愿守规矩。 第一回 去流杯苑时,她才十一二岁,做了小童打扮,半点也不扎眼,在哥哥的遮掩下,一路顺风顺水进了流杯苑。   流杯苑的小食不错,曲也好听,出来后,她还跟哥哥笑着讨论伶人的扮相,因说得太起劲,险些撞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身上。   也许是因那中年男子看她的眼神太过奇怪,哪怕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她仍记得那人的长相。   三十出头,葛巾长袍,做书生打扮,生得面皮白净,长眉入鬓,有些阴柔之相。那人在她和哥哥走出去了很远,仍久久站在原地看她……   忽然,耳边传来林嬷嬷的絮叨声,将她的思绪打断。   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的意思,只默不作声跟在店家后面,麻木地任由思维发散,仿佛只有这样,心底那份因想起父母和哥哥引起的钝痛才会缓解几分。   ————————————————————————————————————————   客栈客房虽充裕,但因入住客人太多,只有三楼尚有空房。   到了三楼,毫无意外的,平煜让店家安排她和林嬷嬷的房间安排在自己客房旁边。   傅兰芽听见平煜气定神闲做完安排,心底微松口气,看来平煜并未因对付她的人是镇摩教的教徒而心生退意,也暂且不会对她主仆的死活置之不理。   她越发笃定她早前的猜测是对的,平煜果然跟收买周总管之人有极深的瓜葛,之所以愿意护她主仆周全,无非是为了从她身上找到对付那人的契机。   可到底什么人能既对傅家有所图,又跟平煜有渊源呢?   进屋后,林嬷嬷扶傅兰芽在床沿坐下,回头打量宽敞素雅的布局,叹气道:“这客房布置这般体面,一晚上不知该要多少花费。”   傅兰芽抬眸扫一眼,片刻之后,忽然觉得这客房的格局有熟悉之感,联想到刚才进客栈花园的感觉,狐疑地想,难道真是流杯苑?不对,流杯苑是听曲之处,而此处却是客房。   且流杯苑在京城,这间客栈在云南,无论地理位置还是所做用途,怎么说都应该风马牛不相及。   正想着,楼梯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脚步声夹杂着低语声,像是有不少人上来了。   到了门前,忽听店家道:“这位公子,咱们这客栈虽说地处云南,但无论布置还是格局,都照京城的客栈丝毫不差。实不相瞒,鄙店生意兴隆,今晚上房只剩这最后几间,实住不下这许多人,您看,您身边的随从,恐怕得委屈一二,住到后院才行。”   下一刻,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颇为沉稳温润:“邓云,你看着安排。”   另一人应道:“是,公子。”   邓公子?林嬷嬷和傅兰芽同时怔住,因晌午时才听过此人声音,算得上记忆犹新。   没想到他们也住进了这间客栈,还好巧不巧就在走廊对面。   林嬷嬷没忍住,压低嗓音道:“小姐,咱们老爷夫人可曾跟永安侯府有过来往?嬷嬷总觉得,那位邓公子像是认识你。”   “认识我?”她怔住,傅家跟永安侯府可从未有过来往。   林嬷嬷点头:“昨晚在院子里,那邓公子一直在看你,不是王大人那等下作目光,而是真认识你似的。”   说到这,猛然想起邓公子斯文儒雅,有几分读书人影子,忽然生出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小姐你说,会不会邓公子跟陆公子相识?陆公子心里挂念你,见邓公子来云南,所以特托了他前来关照……”   林嬷嬷话刚说刚一半,见小姐眸光骤然冷了下来,恨自己失言,后悔不迭地打嘴道:“嬷嬷说什么呢!咱不提这混账人家。”   说完,转身到桌边,将包袱里的行囊打开,作势忙碌起来,心里却发酸。那陆公子看着是个好的,谁知竟那般薄情寡义,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傅兰芽静了片刻,情绪转眼便平复下来,见林嬷嬷满脸愧意,心知她又钻了牛角尖,又好笑又心疼道:“嬷嬷,你手上拿的是我的寝衣,往盆架上挂做什么?”   林嬷嬷听傅兰芽语气平稳,全不像是伤心难过的模样,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主仆俩正净手面,伙计送晚膳来。   颠簸了这一路,傅兰芽早饿了,刚吃完,外头有人敲门,却是平煜,难得未穿飞鱼服,一身利落墨绿色绢袍,腰系丝绦,不知是不是有事要出门。   林嬷嬷见他面色冷淡,不敢多问,忙将门打开,请他进来。   平煜进来后,一眼便看到傅兰芽桌前的膳具干干净净,粥汤一点未剩,鄙夷道:“还挺能吃。”   傅兰芽心中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他的冷言冷语,起身看着他:“平大人有事么。”   平煜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面色无波道:“我需外出一趟,已吩咐李珉他们在外守着,此处藏龙卧虎,你要是想活命,最好别四处走动。”   藏龙卧虎?林嬷嬷露出惧色,回头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暗暗皱眉,深吸口气,扶着桌子往前走两步,林嬷嬷见状,忙上前搀着她。   到了平煜跟前,傅兰芽语带商量道:“多谢平大人告知。只不知平大人何时能回来,我有事想跟平大人商量——”   平煜见她仰头看着自己,黑眸粲亮,双唇红润,语气更是说不出的柔和,滞了一下,硬梆梆打断她道:“我何时回来用不着向你汇报!我虽暂时护你主仆周全,不代表就需听你的摆布。”   说完,不等傅兰芽再开口,便转身欲出门,刚拉到把手,动作一顿,又将门关上,回头道:“你们最好别睡得太死,听到我回来,记得把窗户打开。”   “把窗户打开?”林嬷嬷错愕。   平煜讥讽道:“不打开窗户,我怎么从隔壁房间翻窗进来。难不成要我当着众人的面深夜敲门,让人知道我跟你们小姐共宿一室?”   林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平煜是怕夜间有人找小姐麻烦,忙道:“知道了。多谢平大人顾全小姐闺誉。”   平煜看一眼傅兰芽,冷冷撇过头,开了门出去。 第21章   平煜出了客栈,借着跟门口伙计打听城中格局,留意周遭环境。   果不其然,余光扫过,旁边巷口有身影一纵而逝。   他面上无事,心中却冷笑,这些尾巴还真是如影随形,难缠得紧。   离开客栈,沿着街边往前走,一路上,那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无处不在。   抬眼见前方有条小巷,巷口正有人卖灯笼,不少人围在摊主前面,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他心中计议已定,迈步往人群走去。   众人见身后有人借过,不得不暂且分开,等平煜过去,人群很快又重新在巷口聚拢。   平煜进到巷中,负着手走了两步,巷中无灯,黑暗很快将他大半身影淹没,细听了一下身后的动静,忽然提气一跃而起,接连踩上一侧院墙,翻到墙头。随后几个起落,消失在黑暗中。   如此数回,迂回了一大圈,才总算将身后眼线甩开。   等他找到城南那条卖杂货的福禄巷,已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巷子白日里是各类匠人摆摊聚集之处,市井流俗,吵嚷不歇,此刻巷中店铺俱已收摊,只有油黄的光如流水般从各家店铺的门板逢中倾泻而出,分外寂寥。   他缓缓在巷中穿行,走到巷子尽头后,立定,目光在各家店铺的匾牌上搜寻了一番,落在右手边的一间铁铺的匾牌上,“秦家铁铺”。   他近前两步,借着灯光细看一番门板旁的廊柱,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处小小标志。   他看得真切,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令牌,负手上了台阶,毫不犹豫地扣门。   这令牌是他临行前晚,穆承彬转交给他的。   穆家镇守云南多年,对西南一带江湖帮派都颇为知根知底。   据穆承彬所言,这块令牌是当年蜀州百年帮派“秦门”掌门人为感念穆王爷的救命之恩,特赠予穆王爷的。凭此牌可于秦门来去自如,亦可向秦门中人打探消息。   秦门历来跟镇摩教是死对头,争斗百年,从未停歇。如今秦门中上上下下的教务都由秦家大公子掌管,而秦大公子恰住在六安城。   他知道穆承彬之所以将此牌转交他,一方面是想要他从秦门中人的口中打探到镇摩教左护法的底细,好报当日一箭之仇,   另一方面,怕是因跟傅冰有些交情,见傅兰芽被镇摩教盯上,处境颇艰难,想借秦门中人之力帮衬一二。   平煜叩门后,立在门前静等,心里却有个猜测,不管镇摩教和东厂对付傅兰芽的目的是什么,两派既已卷入其中,秦门未必也就干净。   但无论如何,秦门中人旁门左道无所不精,搜罗消息是一把好手,前来探探口风,总比毫无头绪来得强。   未几,门后传来响动,似是门后有人透过稀疏的门缝往外看了看。   见门外是陌生年轻男子,那人果然不肯开门,只道:“鄙店已歇业了,不知客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一把苍老的嗓子。   平煜笑笑,将那块令牌握在掌中,道:“有扰了,我找东家有些急事。”   那人看清平煜手中的东西,哑然片刻,连忙开门道:“客官请进。”   平煜进门时,扫那人一眼,见是位年逾古稀的老叟,头发花白稀疏,满脸褶子,身子已然佝偻得直不起来。   他迎了平煜进屋之后,又小心翼翼关上门,在屋中忙前忙后,热络地奉茶奉坐。   平煜见他行动间颇见吃力,拦道:“不必忙。我请教东家几件事便走。”   老叟喘着气道:“东家暂且不在店中,公子有什么话跟老朽说也无妨。”   说毕,见平煜沉吟不语,又道:“公子手中既有秦门的行令牌,自该明白秦门中人行事的规矩,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平煜微微一笑道,“听说镇摩教有位左护法近十年未曾抛头露面,只在教中研习密术,不知近日究竟出了何事,会引得这位左护卫重新出山。”   那老叟静静听完,忽然躬下腰,大咳了几声,随后握着拳重重扣背道:“这位镇摩教的左护法手段了得,历来在教中地位超群,教中俗务轻易惊动不到她,但既然已闭关十年,出来走动也不足为奇,未必是出于什么缘故。”   平煜停顿了一下,故作认真点点头,道:“那不知云南境内,最近可还有别的帮派出没?”   老叟颤颤巍巍摇头道:“最近云南流民才见消停,境内还有些不太平,谁会没事来云南趟浑水?”   平煜心底冷笑,脸上笑意依然不变,看着老叟道:“镇摩教的左护法出山也许不见什么稀奇事,但秦大公子深夜不睡,在此处扮作老叟,专候着我前来打探消息,又不知所为何故?”   那老叟喘气的动作僵住。   平煜看在眼里,似笑非笑道:“秦门最善搜罗消息,早在我等进城之初,尔等想必便已知晓我的身份,猜到我会借穆家令牌前来打探消息,故意扮作痴聋老叟,用言语混淆我对镇摩教之事的猜测。可惜秦大公子虽然易容术一流,掩盖内力的功夫却着实差了些火候。”   老叟胸膛里的喘憋声彻底安静下来了,屋中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平煜将掌中那块令牌放于桌上,嗤笑道:“听说这块令牌乃是当年老掌门为了答谢穆王爷救命之恩所赠,曾不止一次对众门生说过,日后见此牌等同于见老掌门本人。多年来,穆家从未用此牌提过不情之请,如今穆王世子不过想打听几个无关痛痒的消息,秦大公子便如此拿乔,可见在秦门中人心中,信义二字的分量着实有限。”   说罢,淡淡道:“告辞。”   那老叟眸中精光一闪,道:“平大人请留步!”说话时,已恢复青年男子的嗓音,中气十足。   平煜压根没存心想走,听到此话,自然顺水推舟地停步。   “我并非存心隐瞒,只是,此事太过蹊跷,我等也不敢妄下定论。”   老叟,不,应该说是秦大公子,缓缓道:“我们也是近日才知道镇摩教的左护法出了关,但原因为何,确实不知。只知道最近云南境内来了好些教派人士,有几派都是二十年前在江湖销声匿迹的门派,譬如东莲教和南星派。除此之外,前几日,我也曾听到消息,似是有东厂人马来了云南。”   “东厂?”平煜蹙眉。   “是。”秦掌门沉默一会,没好气道,“平大人,实不相瞒,平大人,我知道的真就这么多了。这些时日我也曾费尽心思打听这些人来云南的缘故,可是打听了许久,全无头绪。”   平煜面色转为凝重,想起什么,不肯再逗留,将那木牌重新收回袖中,看着秦掌门道:“既如此,那就不再叨扰秦掌门了,就此告辞。”随意一拱手,拔步欲走。   秦掌门拦道:“平大人,能不能告知在下,刚才你虽识破了我的易容术,又怎能笃定扮老叟之人便是秦某?”   平煜只好停步,看一眼秦掌门的手掌,扯了扯嘴角道:“我曾听穆王世子提起,秦掌门因幼时玩耍不小心,不慎缺了一指。你易容时虽已将断指接上,但倒茶时小指仍借不上力,等同于摆设,想来多年习惯已养成,就算有心遮掩,也免不了露出破绽。”   秦掌门错愕了一下,眼看平煜匆匆离去,忽然忿忿然扯下脸上的易容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英俊面庞来。   ——————————————————————————————————————————————   傅兰芽沐浴完,躺到床上,想起傍晚所见,思绪忍不住又飘到京城的流杯苑。   头两回去的时候,她还未察觉出什么,可后来去得多了,渐渐发觉流杯苑的格局甚妙,暗合三元积数之相。   记得她当时还曾跟哥哥笑谈,这流杯苑的主人一定很懂奇门遁甲之术,否则将一座听曲的院落按九宫排列做什么,莫不是为了随时改造为迷宫。   后来她和哥哥将流杯苑的格局记在心里,无事时,便总在家推测流杯苑的三奇在哪,八门在哪,遁门又在哪。   谁知两人算出的结果总有差异,不是遁门位置不对,便是三奇有出入。   她不肯认输,非说哥哥算错,哥哥无奈,笑道:“好,我们去找父亲来评评理。”   想起记忆里哥哥爽朗的笑声,她心底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连忙翻个身,将念头转向它处。   这处客栈的格局自然比京城的流杯苑小上许多,可刚从进院门起,就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从院中错步到花园里的草木,每一处似乎都事先算好,彼此距离和角度,一丝不苟地对等。   可惜无法窥看全貌,否则,若站在屋檐上,俯瞰整座客栈的格局,多半能看出问题所在。   正想着,林嬷嬷沐浴出来,摸着床沿坐下,见傅兰芽安静无声,以为她睡了,替她掖了掖被子,挨着她躺下。   已是深夜,客栈大部分人都已入睡,外面偶尔传来李珉等人的低语声,林嬷嬷听在耳里,心里不由得踏实几分。   但仍记得平煜之前说过的话,不敢放纵自己睡着。   两人正迷迷糊糊抵抗睡意,忽听外面一声低喝道:“什么人!”像是李珉的声音。   主仆二人心中一颤,立刻惊醒过来,屏息听着外面动静。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珉惊声道:“小心!暗器。”   随后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响起,像是有许多人同时涌到了走廊上。   有人喝道:“哪来的贼子,竟敢偷袭朝廷命官!”却是王世钊的声音。   傅兰芽主仆再也躺不住了,坐起身,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刀剑相击声,只觉那声音仿佛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心上,令人心惊胆战。   一片混乱中,似乎有人受伤,低低一声闷呼,随后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又有人含着惊怒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敢如此无法无天!”   傅兰芽主仆再没心思去分辨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外面情况越来越混乱,时间仿佛结了冻,每一刻都万般难熬,起身匆忙将桌上茶碗抓在手上,防备地盯着房门,提心吊胆地祈求门外能平息下俩。   突然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个黑衣高大蒙面男子挥动着明晃晃的尖刀闯了进来。   傅兰芽连忙将手中茶碗奋力掷向那人面门,恶狠狠骂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要一再来缠着我!”   林嬷嬷先抖个不停,听得这话,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前几步,抡起桌旁的两把椅子,就朝那男子掷去,大吼道:“我跟你们拼了!”   那男子好不容易闯进房中,原以为对傅兰芽必定手到擒来,不料遇到了殊死抵抗,虽挥刀挡开了砸到面门的茶碗,却没躲过林嬷嬷的庞大暗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痛得眼冒金星。   等那股痛劲缓过来了,一边低低咒骂,一边便要挥刀砍向林嬷嬷,林嬷嬷如法炮制又丢出去两把椅子,可这等粗陋的偷袭方法,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最多第一回 时能起些效用。   果然那人早有准备,一拳便挥开砸来的椅子,来势如风,眼看便要挥刀将林嬷嬷剁成碎片。   可下一刻,便听噗的一声,那人身形一僵,须臾,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从自己腹中露出的白晃晃的刀尖,喉咙里发出一串怪异的橐橐声,轰然倒地。   邓安宜一把将剑从那人后背拔出,不顾仍在淌血的刀尖,大步走向傅兰芽道:“傅小姐,外面突然来了好些刺客,锦衣卫眼看要抵挡不住,快跟我暂避一二。”   说完,便要上前拉拽她。   傅兰芽刚才本以为救不下林嬷嬷了,正万般绝望,没想到这位邓公子突然出现,眼看他朝自己走近,忽然侧身躲开,一把拉过林嬷嬷朝门外走。   可惜脚伤未愈,没走两步,便被邓安宜伸臂拦住。   邓安宜俊脸上透着焦虑,见傅兰芽一脸防备之色,先是错愕,随后苦笑道:“傅小姐,外面太乱,我先带你暂避一会,绝无害你之意,不妨信我一回。”   信你?傅兰芽心中冷笑,这一路魑魅魍魉太多,她谁也不信!绕过他的阻拦,挣扎着往外走,   邓安宜似是意想不到,这回未再阻拦,在原地默默看了一会傅兰芽的背影,眸中意味不明,片刻,又迈步跟上。   主仆二人一出去,才发现原本宽阔的走廊上已乱作一团,李珉等人每个人身边都围着两名刺客,被纠缠着举步维艰,楼梯上,不断有新的刺客涌入。   那些新来的刺客看见傅兰芽,二话不说便直奔而来,林嬷嬷这时总算恢复了镇定,顾不得多想,一把拉着傅兰芽便朝另一个方向跑,可惜傅兰芽脚疼得厉害,刺客又太多,虽有邓安宜等人帮着拦阻,仍不时有刺客撵到傅兰芽身后。   傅兰芽疲于奔命,跌跌撞撞,走廊七弯八折,身后不断传来各种混战声,她混乱中辨认着方向,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林嬷嬷不知何时已跟自己冲散了。   “嬷嬷。”她心急如焚,仓皇回头,正要沿原路找寻林嬷嬷,突然一柄长剑从斜刺里杀到自己眼前,眼看离脸庞不过半尺一遥,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身拼命往前逃。   身后很快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邓安宜在后焦急喊道:“傅小姐!“   傅兰芽心怦怦直跳,极力辨认着仿佛迷宫般的过道,奇怪的是,傍晚还好好的楼道,此时不知出了什么古怪,来来回回,原地打转,她怎么也找不到下楼的路。   刺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楼梯仍然踪迹全无,身后虽有窗,但此楼修得甚高,若从三楼跳下,必死无疑。   她感觉自己逐渐被逼入一个死角,正万般绝望,忽然想起临睡前想起的流杯苑,脑中仿佛划过闪电,猛的抬头一看,发现自己身旁正站在一处极窄的过道里,左右各有一扇窗,各自紧闭着,透过右边那扇窗的窗格,清晰可见外头的明月。   她怔住,整座楼的格局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这座客栈的主人,跟京城流杯苑的主人一样,是个玩弄奇门遁甲之术的疯子。刚才她惊慌失措走入了犄角,所以才一步错,步步错,   “东边这处才是遁门。”哥哥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归一九宫。小丫头,你算的时候,漏了一宫。”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朝她奔来,前面再没有可逃之处,她咬了咬牙,毫不犹豫推开右边那扇窗,往下跳去。   无路可退,哥哥,我只能相信你。   便听身后那人含着惊怒道:“傅兰芽!”很快便飞奔而来,在她纵身跳下之前,欲要抓住她的胳膊,可惜到底错过了一步,仓皇间,只撕下她的一块衣袂。   傅兰芽听耳边风声猎猎,紧紧闭着眼睛,心几乎直从胸口蹦出来。   原以为会一直下坠,谁知很快便跌落到了实处,跌落处厚实棉软,显然预先有人在此处垫了东西。   她心底一松,不管这楼的主人为什么要建这么古怪的楼,总算没有胡乱改动规矩,遁门果然在哥哥当年算出的位置上。   谁知还没等她松口气,就有人一跃而下,落在了她身旁。   她惊愕地睁开眼睛,还没说话,平煜便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气急败坏道:“你疯了!”   傅兰芽惊诧地看着平煜:“平大人?”   平煜脸色极难看,瞪着傅兰芽,刚要说话,忽然头顶传来缓慢的重物移动声。   两人同时一怔,抬头看去,就发现她们正在一处宽阔的地洞中,头顶月光倾泻而下,地洞上方,乎有井盖状的东西缓缓从两边合拢。   两人面色一变,显然这地方另设了机关,他们若再不出去,很快会被困在此处。   平煜猛的站起身,四下里一看,地窖墙壁虽然光滑,却有凹凸不平之处,正好用来借力。   他计较已定,一把将傅兰芽揽到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腰肢,便要踏上一旁的墙壁,提气一口气跃出地窖。   傅兰芽此时已顾不上害臊,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唯恐加重他的负担,连累两个人都逃不出去。   谁知眼看便要跃出地窖,平煜不知何故,胳膊骤然一松,两个人又同时跌落回地窖里。   傅兰芽被跌得七荤八素,抚着痛处看向平煜,这人又怎么了?她早前见过他身手,颇为不凡,怎会连这么矮的地窖都越不出去。   平煜心跳得几乎震耳欲聋,喘了片刻,等缓过来劲,没好气对傅兰芽道:“你转过去!”   “转过去做什么?”傅兰芽莫名其妙,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   平煜不再废话,一把将她拉到身前,改为后面搂着她的腰肢,贴着她的背,重新提气往上跃去。   这回胸膛处没贴着她娇软的两团,身上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滋味总算好了许多,一口气便越了出去。 第22章   傅兰芽有了前几回的经验,一被平煜抱着从地道跃出来,便提前做好防备,免得被他像上几回那样猛的推开,摔个措手不及。   谁知这回平煜虽然第一时间就松开了她,动作却缓和了几分,没再那般突兀。   两人一站稳,便各自退开几步,拉开距离。   静下来之后,平煜警惕地看向四周,这才发现这处地窖位于客栈的后花园,地窖出口处铺着块草皮,前面栽种着枝繁叶茂的茶花丛,甚是隐蔽。   他错愕,没想到从三楼跳下之后,竟会是后花园的地窖,难道说,这楼里早被人使了奇门遁甲术?   联想起刚才在地窖里看到傅兰芽的神情,那般胸有成竹,浑然不像一心赴死的模样,忽然起疑,莫非她早已看出这楼里格局上有古怪,故意从三楼窗口跳出,看似自戕,实则求生?   傅兰芽没空去揣摩平煜的心思,只暗暗品度周遭的环境,刚才在楼内时,她原以为那扇窗位于东侧,可实际跳出来后,跌落的位置却是客栈后方的后花园。   换言之,整栋楼的格局与楼外方位形成了微妙的错位。   这种建筑上的障眼法,其实算不得多精深,但因为布置得不动声色,很容易被客栈主人牵着鼻子走,陷入盲区。   若不是她想起了流杯苑的格局,继而用哥哥的法子找出遁门,估计直到这个时候还困在楼中的犄角内。   如今花园中人影全无,跟楼内的生死厮杀有着天壤之别,的确当得起一个遁门中的“遁”字。   可惜平煜此刻还在身旁,她身边又杀机四伏,要不然的话,还真是个逃出生天的绝好机会。   忽然想起林嬷嬷,背上一凉,低呼道:“嬷嬷——”   还未说完,就被平煜一把拽住了胳膊。   他拉着她头也不回便往楼内走,怒道:“傅兰芽,我知道你聪明,但刀剑无眼,就算你再有谋略和机变,到了武力面前都全无用处。一会进了楼,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别打别的主意,否则任谁也保不住你性命。”   傅兰芽被他堪破心事,并不慌乱,却因他步伐迈得太急太大,一路被扯得跌跌撞撞,心知他担心李珉等人,自己更是挂怀林嬷嬷,只得咬牙忍住脚上的伤痛,拼命跟上。   进楼之后,平煜大步流星上楼,傅兰芽恨不得手脚并用,才勉勉强强被他拽着跟上,吃力地爬到了三楼。   一路上,客栈上下都透着股诡异的平静,不曾有客人出门查看。   到了三楼,却发现过道上虽然仍一片狼藉,但刚才还在跟李珉等人缠斗的刺客已然少了一多半,想来是这些人见傅兰芽无故失踪,失去了目标,再也无心恋战。   剩下十来个,有心想走,但被李珉等人缠住,怎么也脱不开身。   除了锦衣卫之外,走廊上另有一帮身着常服的壮汉,身手一流,无声无息帮着应战,从打扮上看,像是邓家的护卫。   一片混乱中,唯独不见邓安宜。   锦衣卫中,有一人像是受了伤,正半倚在墙上,一手用绣春刀撑在腿侧,另一手却捂住胸口,不时咳上两声。   平煜看清那人,诧异莫名,“王同知?”   他语气里的惊讶成分太过明显,傅兰芽听在耳里,不免暗暗起疑。   刚才平煜还说刀剑无眼,王同知又不是什么不世出的高手,见他受伤,平煜为何会这般惊讶。   王世钊正满脸戾气地低声斥骂,看到平煜和傅兰芽,面色变得更加复杂,须臾,挣扎着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没来得及回应他,因为刺客中已经有人发现了傅兰芽,挥动长刀便朝这边劈来。   平煜将傅兰芽护在身后,横胸一挡,将那柄已然逼到眼前的长刀奋力隔开,紧接着抬起一脚,狠狠踢向那人小腹。   那人起先见平煜年轻,抱了轻敌的心思,不料两刀相碰之后,握刀的手都被平煜逼得虎口直发麻,拼尽全力撑住,才未被打落兵器。   眼下明知他攻击自己下盘,却毫无还手之力,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脚。   他吃痛不过,踉跄往后连退数步,眼看要跌坐到地上,却被抽身出来的李珉俯身一把点住穴位,再动弹不得。   剩下的锦衣卫,见平煜回来了,精神一振,行动敏捷更甚之前,手起刀落间,又砍杀了几名刺客,转眼间便扭转乾坤。   刺客们捆的捆,绑的绑,一一被制住。   “平大人。”李珉见傅兰芽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快步奔到平煜跟前,喘着气对平煜道,“这些人来路不明,从武功路数上看,不像镇摩教的人。”   “趁他们还没死,问个明白。”平煜收回刀,垂眸看一眼离他最近的那名刺客,忽然发现此人手中长刀形状颇为怪异,正要蹲下身子察看。   傅兰芽却按耐不住心中的焦躁,问李珉道:“李大人,你可知我那位嬷嬷现在何处?”   平煜听了此话,瞥她一眼,见她满脸急惶,脸上半点血色都无,显然已担忧到极致,皱了皱眉,对李珉等人道:“问完话后,仔细看看这些人的兵器。”   说毕,拉着傅兰芽朝走廊深处走,目光缓缓扫过走廊阴暗处的每一个角落,找寻林嬷嬷的踪迹。   傅兰芽被他拉着穿过长长走廊,忍着满心的惊惧,一边仔细搜寻,一边不住低声唤道:“嬷嬷。”   夜间本就寂静,刚才那场争斗过后,更透着几分突兀的冷清。   喊了几声,忽听身后吱呀一声,平煜和傅兰芽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却见那间被邓家护卫护得严实的客房门忽然启开。   那房门却只开启了一条缝,门内有暖黄的灯光溢出,落在走廊上。   门后似乎在往外看了看,很快又将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傅兰芽想起傍晚所见,意识到那间房是邓家兄妹所住客房,两房间亦跟她们主仆和平煜的客房一样,挨在一处。   如今邓安宜不知去了何处,那么,房中之人很有可能是邓小姐或是其仆从。   她没心思细想,回过头,继续焦虑地找寻林嬷嬷,可惜无论她怎么唤林嬷嬷,诺大一座走廊都悄无声息,全无回应。   喊到后面,她心里被失去林嬷嬷的巨大绝望给攫住,声音渐渐失去了平稳,带了几分颤意。   平煜听在耳里,不知为何有些烦乱,眼看走廊上那群刺客已然消停,正想着要不要喊陈尔升等人过来找寻,忽听到身后传来林嬷嬷的声音:“小姐!”   回头一看,却见林嬷嬷战战兢兢站在楼梯间,像是刚被人拉着上了三楼,瞧见傅兰芽,跺脚唤了一声,便急急便朝这边奔来。   她身边那人,若没看错,正是邓安宜。   傅兰芽忙挣脱平煜,朝林嬷嬷迎去,走得太急,不小心跌在地上,又扶墙爬起,继续摸着墙朝前走。   林嬷嬷看在眼里,愈发心疼,好不容易到了跟前,一把搂住傅兰芽,压抑着悲凉哭了起来:“小姐,嬷嬷还以为你遭了不测,差点就活不下去,亏得没事,否则的话,真要叫嬷嬷心疼死了。”   傅兰芽情绪不似林嬷嬷那般外露,却也红了眼圈,细看她一番,柔声道:“好嬷嬷,可曾受伤?”   林嬷嬷摇摇头,回头指了指刚好走到身后的邓安宜,对傅兰芽道:“多亏了邓公子,不但救了我,还带我下楼去找寻小姐,要不然,嬷嬷早就见了阎王,哪里还能见到小姐。”   邓安宜走到林嬷嬷身边站定,脸上还残留着几滴刚才跟人厮杀时溅到的血迹,平添几分狰狞肃杀之意,跟他儒雅的气质并不相宜,看着傅兰芽的目光却很和煦。   傅兰芽眸光闪了闪,抬眼看向他,低声道:“多谢邓公子。”   他笑了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忽听平煜冷冷道:“你二人先行回房。”   傅兰芽主仆讶然回头,见平煜面色仿佛结了层寒霜,语气里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23章   看得出,平煜并没有调换客栈及客房的意思,主仆二人默了片刻,只好搀扶着回了之前那间客房。   临走前,林嬷嬷不忘恳切地再三向邓安宜致谢。   早前那间主仆二人歇过的客房门仍洞开着,门里桌椅丢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但好歹余物并未受波及,总算还有下脚之处。   两人关上门,挨到床边坐下,傅兰芽装作不经意间探手到枕下,还好,那书还在,她虽然已开始怀疑这些人并非奔着这本书而来,仍不希望丢失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想起今夜之事,主仆二人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静不下来,时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不知外面邓安宜跟平煜说了什么,邓安宜只在走廊上略站了片刻,便回了客房。   邓家护卫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样子,今夜会一直守在走廊上。   —————————————   如平煜所料,那帮刺客一被缚住,便第一时间咬舌自尽,根本无从拷问来历。   搜身之后,亦毫无所获。   平煜缴了刺客手中兵器,令李珉等人通知六安县衙的官员过来帮着查案。   余人见王世钊伤得不轻,将他扶回房中,又速去请大夫前来医治。   所幸六安繁华,城中有不少能人异士,加上锦衣卫之势,很快便将本城最有名的大夫找来,给王世钊医治。   王世钊伤在腹部,衣裳里里外外全被血浸透,人也甚是疲乏,   衣裳贴在伤口上,一时脱不下,那大夫只得用剪子剪开,期间,难保不碰到伤口,王世钊痛得脸色直发白。   露出伤处后,大夫只一眼,便庆幸道:“只差半寸便会刺中要害,万幸,万幸。”   平煜看得真切,收回目光,立在桌旁,若有所思地饮了口茶。   万没想到,王世钊竟会在东厂的私产里受了伤。   来时路上,他们为了护送新任云南巡抚尽快接替傅冰之职,日夜兼程,路过六安时,根本未在此处客栈留宿。   也就是后来在穆府时,他才从穆承彬口里得知,六安城中有座客栈,前年起建,来历颇古怪,曾有人见过疑似东厂之人在此处客栈出没,穆承彬怀疑是王令的私产。   他听了之后,心知穆承彬并非信口雌黄之人,之所以敢提出这个猜疑,多半有十足的把握。   故而他傍晚一进六安城,便故意前来留宿。   此举虽冒险,却没准在留宿期间摸清镇摩教和东厂之间的关系,弄明白二者到底是沆瀣一气,还是鹬蚌相争。   若是后者,一路上,镇摩教的人如影随形,即便到了客栈,他们也没有罢休的道理,如能引得东厂出手对付镇摩教,可谓一石二鸟。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帮人来得如此之快,他刚离开客栈没多久,他们便迫不及待前来掳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非但刺客不是镇摩教的人,东厂更是从头到尾都没冒头,因为倘若东厂之人在左右,断不会放任王世钊受伤。   也就是说,一夜之间,东厂和镇摩教的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他有些后悔这回来云南,带出来的全是些入职不足一年的新人。为着京中局势,将几位精明能干的同僚都被他有意留在了京中,   李珉和陈尔升等人缺乏历练,应变能力不足,刚才一番厮斗,非但没能窥得些端倪,更险些让傅兰芽主仆遭了毒手。   如果真如秦门掌门人所言,有不少江湖帮派来了云南,可以想见前路还会有不少意想不到的麻烦。   他想到此处,计议已定,忽然放下茶盅,看向王世钊,笑道:“王同知尽管好好养伤,等你的伤好些,我们再上路。”说毕,便起身离去。   王世钊看着平煜的背影,脸色变幻莫测,片刻之后,被那大夫换药的动作激得差点打了个寒战,厉目瞪向大夫,欲要痛骂几句,想起众同僚仍在一旁,又硬生生憋住。   平煜回到房中,取了纸笔在桌上写了封信,唤了李珉过来,让他亲自送了出去,这才换下衣裳,自去净房沐浴。   ——————————————————————   林嬷嬷担惊受怕了好半晌,见外头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稍稍松了口气。起身将屋里那几件丢得乱七八糟的桌椅一一扶好,又拿起将侥幸未被摔碎的茶壶和最后一个茶碗,斟上茶,递给傅兰芽。   “小姐,那位邓公子真是个好人。”她挨着傅兰芽身边坐下,叹道,“刚才嬷嬷跟小姐跑散,若不是他出手相救,嬷嬷早做了刀下鬼,跟小姐哪还有相见的机会。”   傅兰芽不语,只静静饮茶。邓公子之事,暂且放在一旁,现在最让她好奇的是,平煜见到王世钊受伤,为何会那般惊讶。   窗外不时有夜风缓缓吹来,将她身上的汗意吹散。   林嬷嬷见小姐不接话,也不好再自顾自往下说,见她白净的脸颊上粘着几缕乌黑的发,心知她刚才逃跑时,跑出了不少汗,便端着盆起身去净房。   回来时,怕平煜突然从窗口进来,犹豫了片刻,到底将窗户关上,拧了把早已凉透的水,用最快速度替傅兰芽擦好身,又帮她换上新的寝衣。   整个过程,主仆二人都如同做贼,唯恐平煜不打招呼便闯进来。   一换好衣服,林嬷嬷便将窗户打开,她现在最怕得罪平大人,这一路上妖魔鬼怪太多,一旦平大人弃她们主仆于不顾,她们哪里还有活路。   做好这一切,便将那治跌打的膏药取出,小心翼翼替傅兰芽上药。   林嬷嬷的手刚一碰到傅兰芽的脚腕,傅兰芽便痛得低呼一声,经过今夜这一番折腾,她原本崴伤了的脚腕又肿了几分,此时上药,更是一阵钻心的疼。   林嬷嬷心痛不已,劝道:“小姐,你且忍耐些,这里头的淤血若不趁早揉开,怕是一时半会都好不利索。”   两人一个低声劝慰,一个极力忍痛,都未注意到窗口的动静,直到平煜扶在窗沿咳了一声,两人才惊吓地停住了动作。   “平大人?”林嬷嬷起身,刚好看到平煜,见到林嬷嬷,便从窗口跃下。   他似乎已在隔壁沐浴过了,身上换了件雨过天青色的袍子,鬓发还有些湿漉漉的。   她暗松口气,这位平大人虽然性情捉摸不定,好歹不像那个王同知那般下流,进来前,倒还知道打声招呼。   她挤出丝笑容,干巴巴道:“平大人,这一夜辛苦了,我们小姐正在上药,能不能请大人在此稍后一会,刚才已经换了一半了,很快便能换完。”   平煜虽然面色不善,听到这话,倒也未吭声。   林嬷嬷见平煜默许,不敢让平煜久等,忙又折回到床旁,替小姐上药。   傅兰芽本就痛得厉害,林嬷嬷这回失了急躁,动作更大了几分,她先还紧紧咬着唇,到后来,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直如受刑一般,万般难耐。   好不容易上完药,傅兰芽刚换的寝衣又汗湿了一层,筋疲力尽,根本无暇再去管旁的事,也懒得理会平煜就杵在房里,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林嬷嬷忙将床上帘幔放下,又从壁橱里拿出被子,替平煜在地上铺好,一切收拾妥当,这才走过来,强笑着对仍立在窗旁的平煜道:“委屈平大人了。”   平煜冷着脸走到屋子中间,隔着帘幔,听到傅兰芽气息匀净,显然已经睡熟,冷冷道:“她脚肿得厉害?”   林嬷嬷正要轻手轻脚上床,闻言错愕地看一眼平煜,忙道:“可不是,亏得小姐能忍,要不然早不知哭成什么样了。”   说完,见平煜面上没什么表情,又讪讪地停嘴。想起平家跟傅家的过结,心下唏嘘,躺到床上,想着平煜在一旁,不知为何格外踏实,很快便睡着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主仆二人是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两人坐起一看,外面日头高高挂起,平煜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林嬷嬷慌忙应了一声,替傅兰芽匆忙穿上衣裳,起身开门,却是李珉,他身后跟了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   见林嬷嬷开门,李珉道:“这是六安城里出了名的丹青妙手,专治跌打损伤,姓刘,平日不怎么在城中,听说傅小姐脚伤加重,我特请了刘大夫来给傅小姐看看脚伤。”   林嬷嬷没想到李珉这般心细,自然是千恩万谢。   李珉嘴角抽抽,怎敢说出实话,只道:“这几日咱们都会暂时留在六安城,傅小姐可以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上路。” 第24章   傅兰芽脚上的伤实在太严重,林嬷嬷不敢再计较是否该避嫌,回到床旁替傅兰芽戴上帏帽,便将刘大夫和李珉请了进来。   李珉早在林嬷嬷帮傅兰芽提起裙子露出脚踝时,便忙不迭将头撇到了一旁,但余光仍不免睹见一抹雪白,想起傅兰芽那张精致如天成的脸庞,耳根都红了三分。   那位刘大夫目不斜视,看了看傅兰芽的脚伤,沉吟片刻,错手推拿了几下,因手法颇妙,动作又极快,傅兰芽还没来得及喊痛,刘大夫便已气定神闲地收了手。   推拿之后,刘大夫又开了些外敷的方子,告诉李珉,若方便,将药碾成末,加热之后,一日三次热敷在患处。   这法子看似容易,但实行起来颇为繁琐,林嬷嬷担心李珉会嫌麻烦,不肯答应。   没料到李珉听了之后,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爽快道:“没问题。”   刘大夫又叮嘱了几句“近日宜静养,不得四处走动”之语,便告辞而去。   林嬷嬷跟在李珉身后,送了刘大夫出来,回来悄声问傅兰芽道:“怎么样?可好些了?”   傅兰芽暗叹林嬷嬷心急,这都伤了几天了,怎会这么快便见好?不忍她失望,仍笑道:“好些了。”   过不一会,客栈伙计送来午膳,守在外头的陈尔升在外头细细检查一番,未察觉不妥,这才放心让伙计送进来。   用过午膳,傅兰芽立在窗前静静眺望后院花园。   三楼甚高,园中景象一览无余。   她看了一会,忽然生出个猜测,会不会流杯苑跟这座客栈的主人其实是同一人?两处建筑,布局手法简直如出一辙,要说彼此之间没有瓜葛,她说什么也不信。   可前者在京城,后者在云南,相隔又何止千里……   此事一时无解,她思忖一番,疑惑地将思绪飘向昨夜平煜看见王世钊受伤时的惊讶神情,当时平煜的表现太过怪异,实在耐人寻味。   照她这些时日冷眼旁观,王世钊能力不足,心劲却颇高,被平煜处处压制住,显见得并不不服气,两人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暗潮涌动,   既如此,为何平煜见到王世钊受伤,第一反应不是称愿,而是出乎意料呢?   她只觉周遭的人和事,每一件都暗藏玄机,一堆疑问,让人忍不住想追寻答案。包括昨夜夜袭客栈的刺客,已然过去了一晚,相信平煜此时已有了头绪,可惜此人深不可测,从他口里,极难打探不到内情。   可不试一试,又怎知道一定不行。   她转过身,往净房瞄了瞄,林嬷嬷正在里头洗涤衣裳,便扶着床畔,一步一挪往门边去。其实晚上问也使得,可谁知到了晚上,又会发生什么意外,何不早些弄个明白。   她开了门,立定,李珉不在,门外只有一个不苟言笑的陈尔升。   她微微一笑,温声道:“陈大人,不知平大人可在客栈中,能否转告他一句,我有些重要的事想跟他说——”   ——————————————————————————————   平煜的确在客栈中,昨夜送出那封信后,他一直在等对方的回应,怕又出乱子,不放心李珉等人,一时不敢出去。   谁知等了半天,没等来想要的回信,却等来了一封未署名的拜帖。   他从客栈伙计手中接过那拜帖,一目十行看完,随手扔回桌上,无可无不可道:“烦请转告那位当家人,我有要务在身,不方便四处走动,议事可以,烦请他来客栈一趟。”   那伙计应声退下。   没过多久,秦门中人竟果然来了客栈,请伙计传话,说就在楼下大堂候着,请平大人下楼说话。   平煜想了一回秦门来找他的目的,不紧不慢起身,开门准备下楼。   刚出门,便见傅兰芽在门旁跟陈尔升说话,陈尔升虽然面无表情,跟平常毫无二致,但颊边显见得有些发红。   他心中莫名一堵,目不斜视便要走过去,谁知陈尔升却唤住他道:“平大人,傅小姐有话要跟您说。”   平煜停步,眼睛仍看着前方,不咸不淡道:“要说什么?”   傅兰芽看一眼周围,见身旁无人,便压低声音道:“烦请平大人借一步说话。”   话音刚落,对面房门忽然打开,里面出来一行人,为首那人衣饰华贵,头戴帏帽,正是那位永安侯府的邓小姐。   平煜听见身边动静,眉头一皱,再不停留,迈开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位邓小姐透过帏帽静静看一眼傅兰芽,也扶着婢女的手往楼下而去。   傅兰芽向平煜套话的计划落空,只好对陈尔升感激地笑笑,关上房门,回到房中。   平煜到了楼下,见堂中立着几人,姿态虽随意,但都气势隐隐,看得出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其中一人,一身月白绢袍,腰间系着柄长剑,气宇轩昂,正负手背对着楼梯。   听到动静,那人回头一看,见到平煜,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便敛了异色,大步迎来,热络道:“这位便是平大人吧,幸会幸会,在下是来为昨夜之事前来致歉的。”   平煜见此人虽做男子打扮,但唇红齿白,身形娇小,一看便知是女子假扮。   他心思一转,佯作不知,下了楼,立定,随意拱了拱手,淡淡一笑道:“不敢当。此处人来人往,说话并不方便,对面有间茶馆,比此处清净,不如去那借一步说话?”   那几人眸光相顾,自然无不应之理,很快便跟在平煜身后到了茶馆。   坐下后,那女子含笑对平煜道:“忘向平大人做介绍了,鄙人姓秦,单名一个勇字,是秦掌门的堂兄,因我这兄弟刚接手门中事务,不甚熟捻,我比他虚长两岁,又曾跟着父辈历练过两年,故而时常帮着秦掌门周全一二。”   平煜只管笑着饮茶,并不接话,他对秦门的家务事并无兴趣,但这人显见得是女儿身,却以秦门半个当家人的身份自居,即便在江湖中,亦并不多见。   忽然想起傅兰芽,可惜养在深闺中,不能出来行走,否则以她的机变能力,怕是不会输给任何须眉男子。   想起刚才出来时,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忽然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放下茶盅,对秦勇道:“幸会幸会。”   秦勇看出平煜眼里的敷衍之色,跟身旁几位长者对了个颜色,少顷,转过头笑着看向平煜道:“昨夜我弟弟行事太过莽撞,得罪了平大人,在下替他向平大人陪个不是。”   说完,双手捧酒,一饮而尽。   平煜这才正眼看向她,看着她将茶盅放下,接话道:“赔罪不敢当,但难得秦公子这般豪爽,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秦勇见平煜总算摆出公事公谈的态度,正了正脸色道:“今日来找平大人,一是为平大人昨日所出示的那块令牌,诚如平大人所言,当年老掌门的确留下遗言,若穆家持此牌来找秦门,只要不违背帮中规矩,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二是为着镇摩教近日蠢蠢欲动之事,秦门向来跟镇摩教着这等邪教势不两立,昨夜平大人走后,秦掌门已连夜去信给其他门派,过不多久,便会集结天下正道,齐来对付镇摩教。”   说完,见平煜脸含谑意看着自己,眸子却黑沉得没有一丝波澜。   两个人目光相碰,她的心忽然没由来的撞了一下,忙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对平煜道:“平大人,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不管镇摩教出于什么目的来找平大人手中罪眷的麻烦,我等都会竭尽全力,跟平大人一齐对付镇摩教。” 第25章   平煜心下明白,单单为了对付镇摩教这一个理由,并不足以令秦门主动来趟这趟浑水。   之所以秦门会一夜之间改变态度,势必还有别的因由。   想起昨夜送出去的那封信,他摩挲茶盅的动作稍缓,难道那封信这么快便起了作用?   可是他送信之后,至今未得到对方的回应,秦门就算再手眼通天,也断不可能比他更早探听到消息。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忍不住抬眼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自称秦勇的女子来。   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作派虽豪爽,却也极懂分寸,不至于热络得让人生厌。   刚才一行人往茶楼来时,他曾留意她步态,轻快利落,下盘极稳。说话时,气息轻缓,几不可闻,内力之深可见一斑。她握剑的那只手,更是清晰可见常年习武磨出来的茧子。   总而言之,这女子无论处世还是武功都比昨夜那位愣头青般的秦大公子更胜一筹。   她身旁那几位长者,燕颔虎须,目光锐利如星,一望而知是常年习武之人,多半是秦门中地位颇高的长老。   而这样的长老却甘愿在这女子面前以下属自居,可见此女虽不是掌门,在秦门中的威望却绝不在那位秦大公子之下。   只不知,他们如此热心自荐,究竟是冲着镇摩教,还是冲着傅兰芽而来?   这一路上,已然有了邓家这个尾巴,要是再加上秦门这几个江湖帮派,那可真叫一个热闹。   “不知平大人意下如何?”秦勇见平煜只顾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半晌都未作答,含笑道,“镇摩教在滇南一带猖獗上百年,时常策动夷民作乱,我派早在老掌门在世时,便曾立下誓言,但凡秦门中人,都需以铲除镇摩教为己任,如今虽然老掌门已仙逝,但吾等后辈牢记祖训,一日也不敢忘。   “可惜自十年前镇摩教左护法归隐之后,这几年教徒便甚少在江湖走动。眼下好不容易左护法出山,镇摩教教徒亦有重新在江湖上出没的迹象,鄙派自然不愿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铲除镇摩教的好机会。而且以镇摩教多年来的作派来看,既已盯上平大人手中的罪眷,只要他们一日未成事,就一定还会有其他不轨之举。”   她目光落在平煜那双深不可测的墨眸上,稍停了下,和煦道:“平大人既跟他们交过手,应该知道他们不好对付。而我派已跟镇摩教争斗百年,对如何破解镇摩教的秘术多少有些心得……”   平煜笑了笑,看向秦勇,终于表现出一点愿意聆听的意愿:“不知贵派打算如何插手镇摩教之事?”   秦勇眸中微亮,笑道:“平大人果然是痛快人。镇摩教向来行事不留余地,既然目标明确,定会一路跟随。如果平大人不介意,过几日平大人启程时,我等愿意随伺左右,一旦将镇摩教引出,便立行追击,如此一来,不但平大人少了分掣肘,鄙派也能顺势铲除多年夙敌,可谓一举两得。”   “对了。”她看看外头时辰,出来已半个多时辰,日头渐渐西斜,勉强已近饭点,便建议道,“隔壁有家酒楼,酒菜颇能下口,平大人若不嫌弃,不如稍后去酒楼用膳,容在下再向平大人详述?”   平煜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心里已有了打算,不管秦门出于什么目的要插手傅兰芽之事,既已起了心,就算不明面上跟随,背地里也少不了动作,还不如将此事摆到台面上来,总好过一路费心防备。   只是,在未等那封信的回复之前,他怎么也不肯轻易松口。   眼下听秦勇意欲款待酒水,似笑非笑道:“秦公子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秦勇听到平煜这话,脸上笑容凝了一下,须臾,无奈笑道:“平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就算平大人不肯议事,难得路过六安,何妨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刚才在下所说的那家酒楼,酒水委实不差。”   “秦公子有心了。”平煜起身,看了看窗外,道,“眼下罪眷仍在客栈中,我公务在身,实在不宜出来太久,酒水之类,更不必费心张罗。若贵派有心,不妨明日再来客栈商榷镇摩教之事。”   说完,拱了拱手,抬步便走。   秦勇不及阻止,目送平煜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吟片刻,忽对身后一位老者道:“去查查平煜跟那位罪眷可有什么渊源。”   那老者迟疑了下,见秦勇脸上隐约透着疑惑之色,想起她素来行事有章法,遂不再多言,应道:“是,大小姐。”   ——————————————————————————————————————————————————————   平煜走后,傅兰芽因困在房中无所事事,便将那本旧书悄悄取出来,一页一页翻看。   其实书上的内容她早已记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书上哪处画着怪里怪气的符号,哪处画着众人跪拜图腾的图像。   就算这本书不小心丢失,她亦有信心凭着记忆将书上内容彻底还原。   可是,她总觉得,母亲好端端将这本书藏在锦匣中,要交代的东西远不止书上这些内容。   她手指撑在下巴上,蹙着眉细看书上的每一处细节,连个针尖大小的墨点都不放过。   看了一会,依然一无所获,便又将书高高举起,透过日光,一页一页察看是否有夹层或是别的暗语。   薄薄二十页,纸张又甚薄,被她翻来覆去,险些没翻破,仍然没瞧出任何端倪。   正是晌午时分,客栈里静悄悄的,外面蝉声阵阵,天气滞闷黏热,偶尔有风顺着窗口拂进来,也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暑意。   林嬷嬷坐在一旁打着盹,手中拿着柄用旧了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打扇。   研究了旧书一番无果,傅兰芽自己也来了困意,便唤醒林嬷嬷,主仆二人到床上歇下。   难得有这等安稳宁静的时候,主仆二人这一觉睡得十分实沉,醒来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主仆二人浓睡刚醒,不免有些怔忪。   好不容易回过神,林嬷嬷忙替傅兰芽匆匆收拾穿上衣裳,起身开门。   外面却站着平煜。   他神情寡淡,正心不在焉听着陈尔升回事。   林嬷嬷忙挤出个笑容,请他进来,又快步走到傅兰芽身旁搀扶她。   平煜进来后,负着手立在门旁,扫一眼屋内的傅兰芽,透着几分冷淡道:“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傅兰芽正试图慢吞吞挪到桌旁,听到这话,错愕了一下。   平煜见她显然已忘了刚才所说的话,心头一阵发闷,冷声道:“看来是无事了。傅小姐,我忙得很,你没事时少扯些有的没的。”   黑着脸,开了门便要离去。   傅兰芽忙道:“平大人请留步!”   说完,扶着林嬷嬷,一路挨到他身侧,仰头看着他,温声道:“的确有事想跟平大人商量,平大人辛苦了,还请坐下说话。”   平煜静了片刻,走到桌前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淡淡道:“有什么话快说。”   林嬷嬷见他鬓发上有汗,担心他口渴,忙给斟了一碗茶。   傅兰芽扶着桌沿,坐在他对面,沉吟了一会,莞尔道:“平大人,我如果想问你昨夜来行刺的那帮人是什么来历,你一定不肯告诉我。”   平煜哧了一声,讥讽道:“你知道就好。”   说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这才发现她许是午睡的缘故,衣裳不及早上那般平整,鹅黄色的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鬓发蓬松如云,双眸水汪汪的,脸颊上透着一抹水红。   他淡淡移开视线,将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   傅兰芽丝毫不以为忤,只道:“平大人,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这些人会来找我的麻烦吗?”   平煜转头,正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双眸明净如清溪,乌黑的瞳仁里似乎有能引人堕落的漩涡。   他目光情不自禁下移,落到她嫣红的唇瓣上,想起昨夜在地窖中,第一回 面对面抱她时,她埋头在他脖颈里,气息拂在他的脖颈上,那滋味无法言喻,却又百般难熬。   他定了定神,冷笑道:“为什么找你麻烦?你父亲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这些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就算再多的人找你麻烦也无需奇怪。”   说完,见傅兰芽脸色一白,心里快意闪过,没耐性再逗留,索性起身,大步走到门旁,拉开门便往外走,可身后傅兰芽却淡淡道:“平大人,我曾在京城见过跟这间客栈用同一种奇门遁甲术的戏楼,虽然远隔千里,但这两家的幕后老板很有可能是同一人。”   他心中咯噔一声,停下原地,听傅兰芽要说什么。   傅兰芽扶着桌沿起身,忽略胸口那股被平煜那番话激起的刺痛感,眸光沉沉地看着他,试探着问:“平大人……是不是也跟此人认识?” 第26章   其实傅兰芽对平煜是否认识客栈老板并无把握,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起流杯苑在京城中多少有些名气,而平煜身为锦衣卫的一把手,不可能不知道流杯苑的幕后主人是谁。   可即便如此,他是否又知道流杯苑跟这家客栈的老板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如果他知道,还特意来这家客栈投宿,那么他跟幕后老板的关系就值得推敲了。   是以她说完那句话,有意停下,仔细留意平煜的神色变化,想从中捕捉到一点答案。   可惜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而且他听完后,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开了门便出去了。   傅兰芽没能从他脸上窥见半点惊讶或错愕的神情,心里或多或少有了结论。   要么此人太会掩藏自己的情绪,要么他果然知道客栈老板是谁。   照这些时日跟他打交道的情形来看,平煜许是平日勾心斗角的勾当做得太多,懒得再在一介罪眷面前掩饰心中所想,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喜怒无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故而前者显然不成立。   也就是说,他真认识客栈老板?   她左思右想,尽量让自己的意识被这些杂乱线索牵引,好忽略被平煜刚才那番话所激起的隐忧。   可是挣扎了一番,思绪到底滑向她一直极力避免触碰的那一部分。他刚才说,父亲在朝中树敌太多,倒台之后,想要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凡几。   她不过是被押进京,处境已然如此艰难,可以想见,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和哥哥到底会如何……   她怔立了一会,不敢放任忧愤的情绪在心底无限制的蔓延,又硬生生将思路转向旁处。   也不知那位受了伤的王世钊如何了,这一日那人悄无声息,看样子似乎伤得不轻。平煜为了做足表面功夫,不会不顾及王世钊的死活,多半还会在六安盘桓几日。   还有住在对面的邓氏兄妹,原以为经过昨夜之事,他们会一大早便搬到旁处去,没想到竟仍在此留宿。想起邓安宜那晚看着她时那副透着焦急的面孔,她冷冷垂下眸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启开,却是李珉吩咐客栈伙计送热好的药膏来。药膏加热时,他一直守在一旁,确保万事无虞,这才放心送给林嬷嬷手里。   林嬷嬷道了谢,回屋给傅兰芽换药。   傅兰芽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早已觉得平复不少,由着林嬷嬷扶着自己坐下。   林嬷嬷小心翼翼替傅兰芽脱下鞋袜,满心担忧地看一眼她,叹道:“小姐,这里只有嬷嬷一人,你要是觉得难过,别一个劲的憋在心里,想哭就哭,在嬷嬷面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傅兰芽哑然,少顷,笑道:“嬷嬷说什么呢。”   林嬷嬷眼睛直发涩,还要劝傅兰芽,就听门口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两人讶然相顾。   林嬷嬷走过去启开门,讶道:“邓公子?”   ——————————————————————————————————————   平煜从傅兰芽房中出来,扯开腰封,松开外褂,许是天气酷热的缘故,喝了一大碗茶,仍觉无端烦闷。   李珉进屋禀事,见平煜阴着脸立在桌前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疑惑地问道:“平大人?”   平煜回过神,转过身,问:“何事?可是那边回信了?”   李珉摇摇头,道:“信未至。刚才我给傅小姐取药去了。”   他说完,见平煜却仍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下文,便又道:“那位刘大夫说,罪眷的脚伤还是其次,今晨他诊脉时,发现傅小姐体内还有些郁寒,恐怕是这些时日郁结于心的缘故。如今天气热,暂且未发出来,一旦上路,舟车劳顿,难保不酿出病来,让属下问您,是单给罪眷治脚伤呢,还是给罪眷还开些调养的方子?又说那药方甚贵,药材难得,几服药下来,耗费不小。还可换些普通的疏散的方子,药效温吞些,但也能调养个八成左右,不知大人如何示下。”   平煜默了片刻,神色如常道:“祛寒的方子跟治脚伤的一并开了。”   李珉应了,挠了挠头,又问:“那是开那副贵的方子还是普通的方子?”   平煜避而不答,走到床边坐下,脱了靴,见李珉仍在看着他,耐性告破,隐含不耐道:“该用什么就用什么,一路上她拖的后腿还少么。”   李珉琢磨了一会,明白过来平煜是要给傅兰芽用贵的方子,心下一松,笑嘻嘻应了。   抬眼见平煜起了身,赤着脚便往净房走,意识他预备冲凉,便告退,打算找陈大夫做安排。   谁知刚到走廊,就见邓安宜站在隔壁门口,身后跟着个小老头,那老头手上拎着药箱,看着像是大夫。   邓安宜脸含愠意,对陈尔升道:“她虽是罪眷,到底也是血肉之躯,脚受了这么重的伤,怎能放任不管?我不过让大夫给她看看脚伤,又不会做旁的举动,尔等自可在一旁看着,何至于拦着不让诊治?”   陈尔升绷着脸,只道:“不合规矩。”说什么也不肯让邓安宜身边的大夫进屋。   李珉心知早上大夫来时,陈尔升并不在场,对平煜已找人给傅兰芽看过病并不知情,见邓安宜显然一时半刻不打算作罢,便要上前,好应对邓安宜几句。   这时,隔壁房门打开,那位林嬷嬷出来了,她满脸含笑看着邓安宜道:“多谢邓公子关照,早上时,李大人已请了大夫过来诊治了,就不劳烦邓公子了。”   邓安宜脸上诧色闪过,飞快往平煜的房间扫了一眼,不过眨眼功夫,又恢复温文的笑容,看着林嬷嬷道:“既如此,那便请傅小姐安心养伤,我先行告退了。”   李珉见状,皱了皱眉,刚迈出一步,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平煜赤着脚站在净房门口,上衣已经脱了,光着膀子,身上只着亵裤,似是听到了外面的争执,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悦,冷声对他道:“替我转告邓安宜,从今日起,他和他们永安侯府的人不许靠近罪眷一丈之内,违者当劫掳朝廷钦犯者论!”   说完,重重将净房门关上。   ——————————————————————————   到了晚间,平煜正在房中用膳,李珉拿了封信进屋,道:“大人,我二哥的朋友回信了。”   平煜接过,展开信看完,久久未出声。   李珉忍不住道:“大人,信上怎么说?”   平煜将信扔在桌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淡漠道:“昨夜夜袭客栈的那帮刺客所用的长刀是东蛟帮特制的银蛇刃,只有东蛟帮的人会用这种武器。”   李珉恍悟,怪不得那些刺客的武器那般怪异,以往从未见过。   可是东蛟帮又是什么来历?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确定没在二哥和平大人口里听过这个名字。   二哥从小便习枪弄棒,认识不少江湖人士,后来还因缘际会,拜了所谓的武林盟主为师,对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帮派,比谁都清楚。可这些叫得出名字的帮派里,并没有东蛟帮。   “信上说,东蛟帮二十年前便退隐江湖了。”平煜抚了抚眉头,神情渐转凝重,重新执信来看,那晚秦掌门所说果然不差,最近奔来云南的,有不少是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门派。   譬如那位镇摩教的左护法,就曾闭关十年。如今重新复出,理由多半跟其他帮派如出一辙。   “似乎有人在江湖上散播了什么传言,这才引得这些久未露面的帮派重出江湖。”他道。   李珉愈发好奇了,“什么传言。”   平煜不答,心底冒出一个早已存在的疑问,如果王令想要对付傅兰芽,早在诺大一座傅府只有傅兰芽一人的时候便可下手,何必在进京途中再费心费力的做手脚?   王令收买了那位周总管,却迟迟不动傅兰芽,只一路暗中窥伺,而等到江湖上各路帮派先后出动之后,他东厂的人马却又不见了踪影,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他思忖良久,最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将那封信点燃,看信纸被火苗烧得蜷成一团,眸中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暗潮。不管王令到底要做什么,既然信上言明秦门及附近几个帮派均未参与此事,不妨将这几路帮派收拢在一处,对付镇摩教也好,掺和傅兰芽之事也罢,既然水已经浑了,何妨将水搅得更浑些。   “替我给秦门递个话,明日上午,请他们来客栈议事。”他抬眼看向李珉,“情势太复杂,如今已出现了镇摩教和东蛟帮两个帮派,再在此处继续逗留,不知还会出现什么意外。你去看看王同知伤势如何,若是不行,我们后日早上先行一步,让他留在六安继续养伤。”   李珉应了,下去安排。   晚间天气炎热,傅兰芽沐浴完,刚在床边坐下,忽听外面窗户传来一声轻咳声,她微怔,忙扶着床栏起身,从床前衣架取下外裳匆匆系上,心下讶然,这才什么时辰,平煜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她穿好衣裳,扶着床栏,带着询问的口气道:“平大人?”   平煜在窗边立了一会,见傅兰芽语气里没有要他避讳的意思,便进了屋,并不看她,只道:“我来是告诉你一声,临时有变,我们后日一早便需启程。”   临时有变?傅兰芽眸中闪过什么,片刻之后,应了一声:“知道了。”   若在往常,她免不了费一番心思引他开口,以便从他的话里推敲一二,但连续几次他的态度都冷硬如石头,不但没套出话,反倒惹来他的冷言冷语,尤其今日之事后,她担忧父亲,心绪不佳,实在懒得再浪费时间跟他周旋。   平煜等了半晌,没等来傅兰芽开口,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在他面前旁敲侧击,至少也会询问几句,可是出乎意料,傅兰芽再无下文。   忍不住转头一看,见她静静立在床旁,面色无波,看得出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打算。   他忽然语结,盯着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没好气道:“今日太乏,我想早些歇息。”   林嬷嬷这时正好从净房出来,听见这话,吃惊道:“平大人,这么早便要安寝?” 第27章   傅兰芽诧异地看向平煜,他声音板着,脸也板着,虽然没看出哪里疲乏了,但语气很明显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忍不住看一眼窗外,外面已经华灯初上,但因刚过饭点没多久,还未到睡觉的时辰。街上各种声音热闹交织,全无半刻消停。   她疑惑地想,这个时候睡觉,真能睡得着么?   三个人一时都找不到话说,屋子里寂静得叫人尴尬。   林嬷嬷无措地站了一会,见平煜脸色越来越不虞,不敢再提任何异议,忙快步走到壁橱前将被褥抱出来。   平大人既累了,那便早些睡吧。   屋子甚宽敞,她抱着被子走到床旁的空地上,弯下腰,一层一层铺在地上,铺好后,又半跪在被褥上,将边边角角都给掖平整。   收拾妥当之后,她起身,冲着一直杵在房中间的平煜笑了笑,带着讨好的意味道:“平大人,已铺好床了,可以安寝了。”   平煜身子这才动了一下,冷着脸嗯了一声。   林嬷嬷微松口气,回到床旁,扶了傅兰芽坐下,低声道:“小姐,睡吧。”   傅兰芽看一眼平煜,对林嬷嬷点点头。   帘幔放下后,眼前的灯光随之一黯,再之后,便是油灯的火苗被什么东西击灭的声音,整个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傅兰芽留意了一会帘外的动静,听平煜似乎解了衣裳,扔到了一旁。躺下之后,未再动过,难得呼吸也很轻浅,半点不扰人。   她静了一瞬,手摸向腰间,开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解外裳的丝绦。   刚才平煜在一旁,她没来得及将外裳脱下,这时候熄了灯,外裳裹在衾被里好生闷热,便悄悄脱下来,递给林嬷嬷。   林嬷嬷接在手里,撩开帘幔,唯恐吵到平煜,蹑手蹑脚将傅兰芽的衣裳挂起。   平煜听在耳里,忍不住睁开眼睛,他夜视能力极强,清楚可见林嬷嬷将一套裙裳挂在了床架上,从黑暗中模糊的颜色来看,正是傅兰芽刚才身上穿的那件粉裙。   他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愈发觉得屋里闷热,皱眉翻了个身,重又将眼睛闭上。   傅兰芽脱掉外裳,觉得身上舒爽了些。   屋子里安静得厉害,除了三个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跟不时飘来笑语声的窗外有着天壤之别。   她闭上眼睛假寐,脑子里走马灯般一刻不停地想着心事。   每到晚上,一些白日里被刻意压制的某些情绪便如虫蚁般从隙缝里悄悄爬出来,顺着她意识的脉络,一直爬到她心尖,啮咬或撕扯,片刻不放她清净。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跟这些负面情绪做着抵抗,可许是白日里平煜那番话太过尖锐,当眼前蓦地浮现父亲和哥哥被折磨得脱了形的面容时,她到底没能控制住情绪,一眨眼,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浸到耳旁,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抬起手,无声拭了拭眼角。   可清醒时能掩抑的泪水,到了梦中,便彻底失去了自控,肆虐地冲刷了起来。   林嬷嬷睡得迷糊时,被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惊醒,她怔了一会,等意识到傅兰芽魇住了时,心疼不已地将她摸索着搂在怀中,耐心低哄道:“小姐,小姐,别怕,嬷嬷在这。”   傅兰芽哭得如同走丢了的孩童,痛苦地蜷成一团。   林嬷嬷心里莫名酸涩,哄了一阵,好不容易傅兰芽的哭声见小,这才意识到平煜也许早被吵醒了,怕他着恼,忙歉意地掀开帘幔,带着鼻音对平煜道:“平大人,小姐许是太想老爷和夫人,这才会魇住的,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平煜没吭声。   他根本就未睡着,早前听见傅兰芽在床上辗转反侧,知道她久未能寐,自己也莫名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听她气息变匀净后,以为她终于睡着了,谁知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小声地说呓语,他静静辨别了一会,可惜太过含糊和断续,只能勉强听出她似乎在唤母亲。   再之后,呓语化成了痛苦的啜泣,抽抽嗒嗒,无休无止。   他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哪里还有半点睡意。   想起早前几次同宿,她从未如此,再联系到白日之事,大致能猜到她今夜为何这般难过。   他心底泛起一丝鄙薄,不过一句话而已,真是够娇气。   听她呼吸重又转为平稳,知道她又再次入睡,这才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原以为很快便能睡着,可许久之后,都再没有睡意。   忽听隔壁房间传来一阵低低的敲门声,“平大人。”   他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是李珉和陈尔升在隔壁客房找他,心中一惊,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起来,胡乱穿上衣裳,快步走到窗口,翻窗出去。   整个过程如同做贼。   到了隔壁,听外面李珉的声音透着急迫,他不得不从怀中掏出火折,将桌上油灯点亮,走了门边,正要开门,想起什么,咳了一声,道:“等一会。”   又快步折回床边,将床上叠着的衾被掀开,做出他一直在床上睡觉的模样,这才不紧不慢过去开门。   李珉和陈尔升顾不上打量平煜的神色和屋中景象,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大人,东厂的人出现了。”   平煜蹙了蹙眉,淡淡道:“是不是来找王世钊的?”   李珉点头:“那人潜进了王同知的房间,逗留了半柱香功夫才走。”   平煜眸中露出一点玩味之色,嗤笑道:“这人真是一刻都不消停,晚上才跟他说我们要提前上路,让他在六安养伤,他就把东厂的人招来了。”   李珉思忖了一番,疑惑道:“东厂的人既能这么快现身,说明他们这几日一直在附近,为何那晚东蛟帮夜袭客栈时,他们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这么放任王世钊被刺伤呢?”   陈尔升道:“他们是不是还有旁的要紧的事要盯着,所以才无暇顾及王世钊?”   平煜早已想过此事,沉吟道:“此事暂不必深究,你们只管继续盯着王世钊,他明日多半还有幺蛾子,且将他看牢了,莫出岔子,余事再议。“   两人应了一声,告了退。   平煜见他们出去,默了片刻,又冷着脸回到窗旁翻窗。   一边翻窗一边想,他自小到大,从未干过这等爬窗的勾当,如今这般,跟贼子何异?   窝着火回到屋中,听床上呼吸声平稳,显然傅兰芽未被惊醒。   他立了一会,走到地铺前,轻手轻脚脱了外裳,面无表情重又躺下。   ——————————————————————   傅兰芽醒来时,不但平煜早不见了踪影,林嬷嬷也不在身旁。   坐起后,不知何故,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伸手揉了好一会,这才撩开帘幔下地。   林嬷嬷在净房听到声音,忙出来伺候傅兰芽洗漱,见她眼睛有些红肿,显是昨夜梦中哭的,可见小姐的神情,她浑然不知自己昨夜哭过,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穿衣裳时,她温声告诉傅兰芽道:“一大早那位李大人过来说,昨日那位陈大夫给小姐开了祛虚寒的方子,因马上需启程,特做成药丸,下午就给送来,让小姐带在路上服用。”   “祛虚寒的药丸?”傅兰芽揉眼睛的动作一顿。   “是。”林嬷嬷道,“李大人说大夫给小姐诊过脉,小姐体内虚寒较重,若不及时调养,过几日在路上颠簸久了,定会起病,还需及时调理才行。”   傅兰芽警惕心慢慢放了下来,怪不得突然给她调养身体,原来是怕她路上生病。   到下午时,那位陈大夫果然送了一包药丸过来,叮嘱了傅兰芽一些饮食上禁忌,又看了一回她的脚,这才告辞。   李珉在旁笑着对傅兰芽说,药丸都已仔细查过,确保无虞了才让陈大夫松来,让她放心服用。   一整日,平煜都未露过面,不知在忙些什么。   晚上时,她直到睡着了,平煜也未过来歇息。   第二日早上听林嬷嬷提起才知道,平煜来时,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刚用过午膳,陈尔升便过来催她们上路。   主仆二人行囊简陋,很快便收拾妥当下楼。   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客栈门前除了锦衣卫,还有不少骑士,一眼望去,大多是身着劲装的男子。   平煜今日未穿飞鱼服,着一身竹叶青常服,脸上含着笑意,眉目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流利俊朗。   他身边围着几名年轻男子,衣饰虽素净,但看得出衣料颇为考究,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弟。   离平煜最近的那两人腰间佩剑,稍远些的那几个则一无武器,但只要仔细观察,就可发现这几人手掌比常人略大,皮肤颜色也透着一抹暗红。   傅兰芽暗忖,这就是所谓的江湖帮派么。   那两名佩剑的男子,一名身材略瘦小,皮肤白净,长眉入鬓,看着虽有些女相,举手投足却颇有气势。   另一个高大许多,目若朗星,仪表堂堂,生得委实不差。瞧见傅兰芽出来,略微一怔。   平煜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眉头一皱,将秦勇姐弟撇在一旁,对傅兰芽道:“上车。”   秦勇本在跟平煜说话,见状,转头看向傅兰芽,上下打量一番,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第28章   这人又怎么了?傅兰芽莫名其妙地看着平煜。   他明明前一刻还在跟旁人谈笑风生,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板起了脸。   不过,她这些时日没少领教过平煜翻脸堪比翻书还快的本事,已然见怪不怪,很快便移开目光,由着林嬷嬷搀扶自己上了马车。   主仆二人上马车时,周围一片寂静,直到帘子放下,才终于有人咳嗽一声,突兀地打破了沉默。   林嬷嬷扶着小姐坐下,将傅兰芽落在腮边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满脸爱怜地打量小姐。   她焉能不知那些少年男子落在小姐身上的目光意味着什么,饶是如今境况特殊,身上一无饰物,小姐依然如暗夜中的明珠一般,处处透着夺人心魄的美。   她身为小姐乳母,眼见小姐从一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出落得仿佛画上人一般的大姑娘,要说不自豪,那是假的。   只是——   她看着傅兰芽宛如凝脂般的脸颊,忽然冒出一个久已存在的疑问。   照理说,夫人也生得极美,但其实仔细看夫人和小姐的五官,母女俩并无相似之处。   譬如小姐的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但夫人的眸子却很细长,眸光流转时带些妩媚滋味。   再者,小姐是标准的鹅蛋脸,夫人的脸型却生得略窄长。   而且小姐的嘴唇小巧丰润,宛如樱桃,夫人的嘴唇却薄上几分,就算不说话时,嘴角亦微微上翘,带着抹笑意。   非要说母女俩有什么相像之处,恐怕就是都有一副形状整齐的雪白牙齿,笑时不经意露出一点贝齿,给整张挑不住毛病的脸庞更添一抹丽色。   跟小姐不同的是,虽说大公子的五官有着男子特有的刚毅,但冷眼看去,大公子的脸部轮廓每一处都带了夫人的影子,两人一望而知是母子俩。   她以前曾琢磨过这个问题,但后来想起女儿肖父,小姐之所以不像夫人,也许是因为生得更像老爷的缘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也曾令她百思不解其解,自从调任回京后,老爷的官便做得一年比一年大,但夫人却甚少肯带小姐出门,遇到递帖子上门邀约赴宴的,通常是能推能推,实在躲不过去了,才会带小姐出去应酬一二。   也因为这个缘故,小姐一年到头出门的次数少得可怜,亏得老爷给小姐在府中聘了西席,让小姐跟大公子一道开蒙学学问,小姐整日忙着读书做功课,半点不得闲,否则还不知在府中会有多闷。   虽如此,因小姐生得太出众,人又聪慧有学问,到她十二三岁时,名声在京城高门中渐渐传扬开来,加上当时老爷在朝中日得先帝倚重,每日上傅家提亲的人家可谓络绎不绝。   老爷和夫人也是在那段时日千挑万选,给小姐定下了大学士陆晟的大公子陆子谦。   可谁知……   想起那位生得人模狗样的陆公子,林嬷嬷心里忍不住泛起一丝恨意,要不是陆家做得那么绝,小姐何至于连步退路都没有。   倘若进京之后,老爷无法翻案,依照本朝律例,小姐免不了会被罚到教坊司。而一旦到了那种肮脏地方,以小姐的姿色,会沦落到何等境地,她真是一想就觉得肝颤。   念头转及此处,忽然想起那位邓公子,她不止一次怀疑邓公子是受了陆公子的委托前来照看小姐,意识到这两日未见邓公子,不免奇怪,“小姐,连着两日都没见到那位邓公子了,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要继续在六安逗留?”   怎么会?傅兰芽本来正低头撩裙看自己的伤足,听到林嬷嬷这话,眸中露过一抹讥讽之色,淡淡道:“他们一定会一路跟随的。”   林嬷嬷不知傅兰芽这话何意,只当小姐也对邓公子颇有好感,便点头叹道:“邓公子真是古道热肠,那晚遇袭时,要不是他出手相救,嬷嬷哪还能活着见到小姐。”   傅兰芽动作一顿,抬眼静静看了一会林嬷嬷,明澈的眸子可清晰地照见林嬷嬷的倒影。   片刻之后,见林嬷嬷在她的注视下露出困惑之色,她理了理裙角,面色平静启唇道:“嬷嬷,我且问您,那晚刺客闯入客栈时,人数多是不多?架势吓不吓人?”   林嬷嬷心头掠过一抹阴影,连忙点头:“那还用说?那晚真是吓死人了,刺客手里的长刀足有这么长,一刀砍下来,少不得缺胳膊断腿的,要说李大人他们也真是了得,一个人足能对付两三个,得亏如此,否则的话,咱们主仆恐怕早被掳走了。”   “是了。”傅兰芽弯了弯唇,眸中的冷淡却丝毫不减,“那晚情势那般凶险,邓公子的妹妹邓小姐跟我们不过一廊之隔。邓公子却撇下自己的亲妹妹,屡次三番要来救我,我失踪后,他更带着您下到一楼四处找寻,完全未顾及过邓小姐,您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林嬷嬷心头一跳,对啊,那晚邓小姐也在客栈里,邓公子却好像全然想不起自己妹妹似的,一个劲地往小姐身边凑。就算他受了陆公子的委托照看小姐,总不至于将小姐的安危凌驾于亲妹妹之上。   “也许。”她忽然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嗫嚅道,“嬷嬷记得永安侯府的护卫功夫都厉害得紧,当晚一直守在邓小姐的房门前,邓公子也许是对自己手下的护卫颇为放心,又见我们主仆身陷险境,所以……”   “所以他一再地追在我身后,哪怕我从三楼逃脱以后,亦不肯罢休。他追下楼这么长时间,就不怕邓家护卫抵挡不住刺客,邓小姐会遭连累?”傅兰芽盯住林嬷嬷,语气难得的冷淡,“嬷嬷,傅家遭难时,以往那些跟咱们家有交往的挚友和故交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无人肯出手相帮,您觉得,一个跟我们非亲非故的邓公子,凭什么会如此古道热肠?”   “小姐是说……”林嬷嬷渐渐了然。怪不得平大人对邓公子也没好脸色,难道他也跟小姐一样,早早就看出了邓公子的古怪?   傅兰芽移开目光,语气平缓道:“嬷嬷,你我相依为命,你该知道,这一路已生出太多波折,除了彼此之外,没人可以相信。”   林嬷嬷目光转为坚定,点头道:“嬷嬷明白了。”   ————————————————————————————————————————————   马车外,秦门和形意宗的人马已然聚齐。   如今中原一带,江湖正派中以秦门和形意宗为尊,秦门习修剑术,形意宗则以铁砂掌闻名。   秦门虽然旁门左道无所不精,但因行事颇讲规矩,算得上响当当的武林正派,形意宗老掌门更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以匡扶正义为己任。   如今两大门派闻得百年邪教镇摩教重现江湖,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秦门中除了秦勇、秦晏殊姐弟之外,另来了不少资历颇高的长老。   形意宗则由少庄主李由俭领头,也早早率领门下二十余名精兵强将在此等候。除此之外,还有海龙帮、青城派等一众武林人士,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平煜被众人环绕在其中,听李珉附耳回完事,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秦勇等人笑道:“各位,时辰已然不早,六安离下一处驿站甚远,不如趁早赶路,也免得夜宿山中。”   秦勇等人连道极是,纷纷上马。   一行人刚要启程,忽然客栈中又出来一人,李珉等人回头一看,诧异得连手中的马鞭都险些掉落。   就见王世钊面色如常,大步流星地朝平煜走来,无论从脸色还是行动速度来看,完全看不出头两日的重伤痕迹。   到了平煜跟前,他皮笑肉不笑道:“属下收拾行装,耽误了些许功夫,来迟一步。”   平煜静静看着王世钊,脸上神情虽没有变化,但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日王世钊疗伤时,他为了确认虚实,从头到尾都守在一旁。   他亲眼见到王世钊整个腹部都被长刀贯穿,虽侥幸避开了要命之处,但伤口处却血肉翻飞,伤得委实不轻。   正因如此,他笃定今日启程时,王世钊无法相随。   可没料到,不过短短两日功夫,王世钊便能恢复如常,一点看不出半点伤重之相。   他目光缓缓下移,落到王世钊的腹上,那处衣料极为平整,不像敷着厚厚敷料的样子,且王世钊目光明亮,说话时中气十足,绝不像有意强撑。   此事太过古怪,他脑中立时转过无数个念头,忽然想起王令身上的那些古怪之处,他曾不止一次怀疑王令懂些旁门左道,看王世钊这模样,莫非前晚东厂的人夜探王世钊,曾对王世钊施了什么秘术?   王世钊见平煜望着自己久久不语,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点得意之色道:“平大人,属下已然复原,就不劳你安排六安的食宿了,这便归队,跟你们一道回京。”   平煜这才笑了笑,道:“王同知辛苦了,既已好了,莫再耽误,这便上马吧。”   王世钊便拉过一匹马,翻身坐上,整个上马的动作都极为流利轻松。   平煜眯了眯眼,收回目光,一抖缰绳,策马往前而去。   李珉等人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静下来后,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随后驱动马儿,将傅兰芽主仆的马车围在其中。   秦勇等人虽然不明白为何这位王同知一出现,众锦衣卫的神色都变得这般古怪,但眼见锦衣卫等人已然出发,只好也策马追上。   因前段时间流民作乱,官道上有几处都遭了损毁,一行人马走走停停,还未赶到下一处驿站时,便已天黑。   傅兰芽主仆正在车上闭目养神,马车辚辚声忽然止住,下一刻,便听李珉在外道:“傅小姐,请下车吧,我们今夜在此处暂歇。”   傅兰芽主仆下了车,抬头一看,见不知何时天已擦黑,路旁是一处树林,透过稀疏的树影,可以看见不远处有黝黑山脉,在暮色中起伏连绵。   李珉领着她们往林中走,脚步踩在地上的落叶枯枝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了没多远,便到了一处宽阔的湖边。   湖旁灯火通明,满是早先那群在客栈门前见到的年轻人,相隔不远的地方升起了好几处篝火,再稍远些,有人正搭建帐篷,整个湖边都笑语晏晏,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处原本该僻静幽暗的山谷,因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到来,变得格外明亮喧腾。   傅兰芽主仆一出现在湖边,周围便有不少目光敏锐地瞥来,傅兰芽只当什么也没察觉,跟在李珉身后往前走。   到了一处早已搭好的帐篷前走,李珉笑道:“傅小姐,山中寒凉,一会你和嬷嬷若觉得冷,可到帐外来烤烤火。”   傅兰芽含笑道了谢。   秦勇跟平煜并肩立在湖前,负手环视山谷中的景象,笑着做介绍:“这湖水清澈见底,常年能倒影月亮,故得名双月湖。”   平煜正凝神观察周遭的景象,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忽听身边原本正在说话的秦晏殊和李由俭都静默下来,顺着他们的目光一看,就见傅兰芽正低着头扶着林嬷嬷的手,缓缓往帐篷前走。   秦晏殊收回视线,忽然身形一动,手腕转动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耍了一招极漂亮的剑式,刺向身旁的李由俭。   李由俭徒掌劈开秦晏殊的剑,跟他过了两招,笑道:“你小子从下午起就开始心猿意马,说,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秦晏殊俊脸一红,不等他把话说完,便虚晃着回手一剑刺向李由俭的肋下,故作镇定道:“我在想怎么破你昨日的那招平沙落雁,咱们可是早就说好了的,输了你可得赔我一壶武陵酒。”   李由俭笑着边打边退,忽然回身,划掌为指击向秦晏殊握剑的那只手,意欲点住他的穴位,口中打趣道:“武陵酒虽能提升内力,却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我家还有好几壶,大不了送你便是,我就想问问你,你刚才眼睛往哪瞄呢。”   秦勇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傅兰芽消失的方向,见弟弟和李由俭已然打得不可开交,头疼似的摇了摇头,她这个弟弟跟李由俭向来交好,两人从小打到大,多数时候在闹着玩,根本无需理会。可是,她仔细看一眼弟弟的神色,李由俭口里所说的人莫不是指那位傅小姐?   她想了一会,决定先静观其变,便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欲要跟平煜说话。谁知目光一触及平煜的侧脸,就见平煜正目光锐利地看着弟弟,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第29章   秦勇心中一凛,正暗自揣摩平煜的目光是何意,平煜却陡然移开视线,看向弟弟身后。   她跟着转头往前一看,就见树林中火把晃动,人影憧憧,似乎有不少人朝湖边走来,而且看这架势,来人似乎还不在少数。   湖边原先还在说笑的众人都静默了下来,神色转为端凝,各自握紧兵器,警惕地看着来人。   就听林中纷沓的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声,渐渐朝湖边逼近,过不一会,火光照耀,当先几人的身形彻底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李由俭看清来人,惊讶道:“邓公子?”撇下秦晏殊等人,大步流星朝那人走去。   来人的确是邓安宜,他手中持剑,面色透着几分防备,身后跟着一众永安侯府的护卫,旁边有位女子身着帏帽,被几名丫鬟嬷嬷簇拥在其中。   见李由俭走来,邓安宜神情松懈了下来,露出个温煦的笑容道:“李少庄主。”   李由俭因着家中长辈的缘故,曾跟邓安宜打过好几回交道,见他虽是侯门贵公子,但行止谦虚,为人宽和,对他颇有好感,走到他身边,讶笑道:“邓公子,昨日我们在一处喝酒时,你不是说还要在六安逗留几日?”   邓安宜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叹气道:“原是做此打算,奈何今晨收到荆州那边的急信,说外祖母挂念舍妹,要我们莫在路上拖延,好赶上她老人家的寿辰,享享天伦之乐。我不敢忤逆她老人家,只好连日动身,只是没想到还未赶到驿站,天就已经黑了。”   李由俭刚要笑着接话,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秦勇和平煜。   来时路上,几大帮派曾在一处议定,镇摩教路数太邪,为防生变,路上无论遇到何人,都尽量避免与之同行。   另外在出发前夜,秦勇因虽处事老练有谋断,被几大门派的长老推举为此行的首领,路上遇到任何需要商榷之事,均需经过她首肯。   除此之外,因镇摩教是奔着平煜手中的罪眷而来,遇到与锦衣卫意见相左时,只要平煜不点头,秦勇亦无法擅作主张。   李由俭自是欢迎邓安宜一行人跟他们同宿,但在此之前,还需请示秦勇和平煜的意见。   秦勇不是看不出李由俭眸中的征询之色,沉默了一会,因顾虑重重,便要委婉地拒绝邓安宜同宿湖边的打算。   刚要开口,忽然瞥到邓安宜身边那名女子,想起永安侯府跟平西侯府似乎有结亲之意,若真能成事,邓公子这位妹妹岂不会是平煜的未婚妻?   此时平煜尚未开口,她若先拦在前面,不免有多事的嫌疑。   便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微笑不语,静等着平煜做决议。   平煜将目光从邓安宜身上收回,掩去眼中的讥讽之意,对陈尔升等人扬了扬下巴,道:“将树林入口封死,莫再让其他人进来。”   听这话的意思,平煜是默许永安侯府一行人也宿在此处了,李由俭不由得松了口气,拉了邓安宜道:“一会安置下来后,过来跟咱们一道喝酒。”   邓安宜淡淡瞥一眼平煜,对李由俭笑道:“自当奉陪。”   说完,另择了一处宽敞的空地,令手下护卫支帐篷,安顿妹妹和一干下人。   那位邓小姐静立了片刻,似乎往平煜的方向看了看,转过头,扶着身边婢子的手,不紧不慢跟上邓安宜。   秦晏殊立在原地,冷眼看着永安侯府的人忙前忙后,好一会,才将剑缓缓收回剑鞘,低声对秦勇道:“姐,你不觉得——”   “嘘——”秦勇转眸,示意他噤声。   平煜余光瞥见姐弟俩的举动,牵了牵唇角,负着手转身往帐篷走。   边走边想,这对姐弟,姐姐自不必说,老练圆滑不输男子,弟弟虽还差了些历练,却也还算有城府,不怪秦门百年来长盛不衰。照这对姐弟的资质来看,秦门在教导门下子弟这方面,一定没少下功夫。   ——————————————————————   林嬷嬷一进帐篷便开始忙前忙后。   帐中甚宽敞,地上亦垫了薄褥,但伸手一触褥面,仍觉太过冷硬,小姐体内本就有寒气,若躺在上面睡一晚上,被地上湿气一浸,难保不留下病根。   她将包袱里所有能翻出的衣裳都翻了出来,一件一件铺在地上。   忙完之后,伸手摸了摸,仍觉太单薄,不无遗憾的想,若是那篝火正好在帐篷前,将地上的湿气烘一烘就好了,可惜离得最近的篝火都在两个帐篷之外,她们主仆亦没有立场去要求平煜他们帮着张罗。   转头看向小姐,见她半跪在帐篷帘幔前,正扦起帐篷一角往外看。   “小姐,怎么了?”她见傅兰芽面色变幻莫测,定定地望着账外,心中诧色闪过,忍不住问道。   傅兰芽不答,她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永安侯府等人,因早料到他们多半会跟来,半点不觉奇怪。   让她觉得既惊异又悚然的是,刚才若不是眼花,她竟看见王世钊匆匆从帐前经过。   她定定地将目光盯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要不是记忆出现差错,前夜她曾亲眼目睹他腹部受了伤。   还记得他衣裳被血氤氲成大片暗红,喘着气背靠在走廊上,怎么看都像是伤到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就在一刻前,他竟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帐外,而且从他行走的速度和矫健的身姿来看,完全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因出神太久,她脖颈都变得有些发僵,好容易缓缓放下帐帘,仍觉心神不宁,忍不住再次掀帘往外看。   那晚出事后,她无法亲眼确认王世钊是否真受了伤,但以平煜的精明程度来看,断不可能任王世钊欺瞒自己。可见那晚,王世钊的的确确是受了伤。可为什么短短几日,他便能恢复如常呢?   她越想越觉此事离奇,忽然想起平煜,难道他就不觉得此事怪异?   她分外好奇平煜对此事的反应,探头往外看了看,因着帐篷的遮挡,没能在湖边那群人中寻到平煜的身影,暗忖,也不知一会能否见到他,若能见到,婉转地打听打听此事就好了。   林嬷嬷凑过来,顺着傅兰芽的目光往外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担心她腹饿,忍不住道:“小姐,半日未吃东西了,饿不饿?要不嬷嬷去问李大人要些干粮来吃。”   话未说完,便见不远处快步走来一个少年,定睛一看,却是李珉,他一只手上捧着一大包东西,另一只手却拿着水壶。   李珉走到近前,没想到傅兰芽正坐在帐篷门口,错愕了一下,旋即大步走来,笑道:“傅小姐,这是从六安带过来的点心,此处太过荒僻,连处驿站都无,饮食上只好将就些了。这壶水刚才我给你在火旁烤了烤,这时候还是温的,正好用来送药,快趁热喝了吧。”   傅兰芽抬眼对他笑了笑,谢道:“多谢李大人。”   林嬷嬷千恩万谢接过水壶,转身回到帐内,从包袱里取出药丸,服侍傅兰芽服药,又取出治脚伤的膏药,请李珉帮着烤热。李珉痛快答应了。   主仆二人吃了点心喝了水,这才觉得身上有了热气。   再往外一看,就见陈尔升和另一名叫许赫的锦衣卫不知何时守在了帐前,想是已用过了晚膳。   主仆二人遂放下帐帘,不再往外张望。   因夜间无事,山谷中比外面要来得寒凉,便有长老提议聚在火旁饮酒划拳,此话一出,立刻得到诸人附和。   于是众人将两处篝火合在一处,围坐成一圈,喝酒划拳行酒令,好不快活,锦衣卫亦有几人过来一处凑热闹。   秦勇坐在平煜身旁,递了碗酒给平煜道:“这是他们形意宗的宝贝,名叫武陵酒,用千年红参酿制而成,喝了能提升内力,一年只能酿出一甕,算是难得的好宝贝,平大人不妨尝尝。”   平煜将酒盅置于唇边,不动声色抿了抿,未品出毒药迷药,便仰脖一饮而尽。   李由俭正跟邓安宜碰杯,见状,连声道平大人痛快,高兴之余,又给平煜满了一盅,平煜一律来者不拒,笑着接过,一一饮尽。   这时,形意宗有位中年汉子见平煜如此洒脱不羁,高兴地说道:“平大人,刚才秦当家还少说了一桩这酒的妙处,就是男子喝了,还有壮阳之效,以平大人这般虎狼年纪,加上这酒,一夜想做多少回新郎都行,回头大人回京上任,我们形意宗可以送大人一壶。”   平煜原本正在饮酒,闻言面色一僵。   王世钊瞧在眼里,暗笑此人好不识趣,什么话不好说,偏捡戳平煜心窝子的话来说,他连女人近身都没法忍受,就别提什么夜御数女的话了。没见连傅兰芽那么个大美人在眼前,他都只能看吃不了么?   那中年汉子说完,不经意瞥见秦勇脸色发沉,心中一惊,暗悔自己一时忘形,忘了秦大小姐是女儿身,说话浑无顾忌,忙笑呵呵地给自己斟了碗酒,借敬酒掩过此事。   秦晏殊亦嫌那人说话粗鄙,冷冷扫他一眼,他刚才闲来无事,在灌木丛里捉到了两只野鸡,此时一一拔了毛,用木棍串在一处在火上烤,准备一会烤熟了下酒,既打发这漫漫长夜,顺便还可打打牙祭。   野鸡身上的油脂被烤的滋滋作响,焦香四溢,李由俭啧啧笑道:“秦大掌门亲自烤的肉不用想都知道极香,一会还请秦掌门赏我个腿子吃。”   这时李珉匆匆走了过来,见这边热闹,也跟着笑了笑,对平煜道:“罪眷那边已安顿好了。”   秦晏殊听见“罪眷”二字,耳朵一竖,且听李珉还要说什么,因太过专注,没意识到木棍已离火越来越近。   李由俭听见秦晏殊被火烫得嘶了一声,先是一讶,随后心知肚明笑道:“秦掌门刚才神游到哪去了,别烤个野鸡腿把自己的蹄膀给烤熟了。”   平煜听在耳里,忽然觉得武陵酒的味道变得又涩又怪,全失了方才的醇厚风味,皱眉将酒盅放到一旁,冷冷起了身。   秦勇纳闷道:“平大人这是?”   平煜只道:“更衣。”   走了几步,见李珉留在原地,沉着脸问:“你还要做甚?”   李珉忙追上来,笑嘻嘻道:“刚才给傅小姐送干粮时,那老嬷嬷说她们主仆不方便出来,把傅小姐治脚伤的膏药给了我,让我给烤热了送去。”   平煜定睛一看,果见李珉手上捧着一小块膏药,顿了一下,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不咸不淡道:“她挺能吃的,你刚才都送了什么干粮去了。”   李珉眨了眨眼,意识到平煜口中的“她”指的是傅小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送了不少吃的。”   又笑道:“傅小姐的确挺会照顾自己的,我就没见她挑过食,每回送的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   平煜听了这话,更觉闷得慌,怎么照李珉这臭小子说来,傅兰芽样样都好,连爱吃这毛病到他嘴里都变成了”很会照顾自己“。   李珉跟在平煜身后走了一路,见他板着脸不说话,便道:”大人,你若没别的吩咐,我就不陪你走动了,我还得给傅小姐烤药去。“   说完,便欲转身,打算快点弄完药膏的事,好去篝火旁跟大家喝两口酒。   刚走两步,便听平煜在身后道:“站住!”   李珉讶然回头:“怎么了,大人?”   平煜走近,只当没看到李珉错愕的目光,从他手中接过膏药。   过了一会,见李珉仍在看着自己,咳了一声,故作随意对李珉道:“你自管去饮你的酒,我正好还有几件要事要审问罪眷。”   李珉哦了一声,转过身,快步走了两步,又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对啊,平大人问傅小姐话,把药膏接过去做甚?   平煜走过一处篝火,见左右无人,犹豫了一会,解下绣春刀,拔刀出鞘,随后盘腿在火旁坐下,将膏药放在刀刃上,冷着脸烤膏药。   烤了一会,只觉莫名其妙,凭什么自己要给傅兰芽烤膏药?心中无名火起,便想起身,可眼看膏药已然开始化开,不过一会功夫便告完事,又压着火坐下。   眼看烤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欲往傅兰芽的帐篷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他神色一凛,回头喝道:“什么人?”   就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名身着黄裳的窈窕女子,头上未戴帏帽,姣好的脸庞在月光下暴露无遗。   平煜看清那人,暗哧一声,转身便走。   谁知那女子很快便追上两步,含着羞意道:“平煜!” 第30章   邓文莹提裙快步追了几步,见平煜没有缓下来的意思,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语气转冷道:“平煜,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你若是不想听也可以,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别再管傅兰芽的闲事,当心被她连累得性命不保。”   平煜向来不肯受言语要挟,听到这话,冷笑一声,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邓文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肯就此放走平煜,快步追了几步,咬咬牙道:“你可知道,傅兰芽她是个妖女!”   平煜心头犹如掠过一阵狂风,疑窦顿起,不由得停下脚步。   邓文莹见状,既高兴又懊悔,高兴的是,不管用的什么法子,总算留住了平煜,懊悔的是,情急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   见平煜仍停在原地,显然有往下听的打算,反倒不急了,缓步走到他面前,抬头细细端详他一番,缓声道:“当年之事,是我永安侯府对不起西平侯府,但此事细究起来,我又何其无辜,你何苦每回见到我都冷言相对?你就算记不住别的,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两家交好时,时常彼此走动,旁的哥哥都不大理会我,只有你会耐着性子陪我玩。如今你不过去了宣府几年,性情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可你可知道,当时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要我把你当作陌生人,我怎么也办不到。”   说到后面,声音已满是委屈之意。   平煜本就懒得听她瞎扯,听她将宣府那几年的岁月说得这般云淡风轻,更觉说不出的烦腻,横眉道:“邓小姐怕是过惯了金莼玉粒的生活,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了,我忙得很,实在没空听你废话。”   邓文莹目光落在平煜手中那包药上,心中一酸,不等他走过,便冷冷道:“你既然那么忙,为何有空在此处帮人烤药?”   她一看便知这药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这几日,她在客栈中出入时,没发现锦衣卫中有谁行动不便,只除了那位一瘸一拐的傅小姐。   平煜脚步一顿,瞪向邓文莹,他爱给谁烤膏药就给谁烤,轮得到她来质问?将药收入怀中,越过她拔步便走,他真是闲的,竟为了一句妖女的无稽之谈,平白跟姓邓的在此处盘桓这么久。   邓文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整颗心如同泡在盐水中般又酸又胀,她自小到大,处处顺遂,唯独在跟平煜的亲事上屡胜波折。   记得平家未出事时,他性情跟现在判若两人,爱说爱笑,模样又出挑,论起骑射学问,更是在京城一众勋贵子弟中出类拔萃。   虽说自大了之后,因着避嫌,她见他的机会远不如幼时多,但偶尔远远瞧他一眼,见他一日比一日俊朗,能甜丝丝地回味许久。   平家出事时,她在家中哭过闹过,曾不止一次对母亲说,除了平煜,她谁也不嫁,可眼看西平侯府罪名落实,平家发配去了宣府,她除了在家中哭闹几场之外,别无他法。   一年之后,父母背着她给她又订了一门亲事,她当时以为平家再无起复的希望,闹了几天别扭,只好认了命。   谁知没过多久,跟她订亲的那人在西郊骑马狩猎时,不小心从马上跌落下来,当场摔折了脖子。   记得二哥当时也跟那人在一处,回来后,说起那人天不假年,还扼腕叹息了许久。   她在一旁听了,丝毫不觉难过,反倒暗暗松了口气,对她来说,除了让她哭过笑过的平煜之外,嫁谁还不是一样。   其后母亲上清凉寺烧香时,替她卜得一卦,算得她两年内不宜谈婚论嫁,她的亲事这才搁置下来。   平家恢复爵位时,她喜出望外,不敢向父母吐露自己的心事,便去缠磨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大姐,遮遮掩掩表明心迹后,求大姐想法子给平家和邓家牵线。   可惜当时因着宁王势大,太子在朝中式微,大姐的处境一度极为艰难。跟臣子家眷来往时,大姐顾虑重重,更遑论帮她议亲。好不容易宁王倒台,太子顺利登基,姐姐这才名正言顺借用皇后的权利,出面缓和两家的关系。   可哪怕西平侯爷和夫人在大姐的劝说下已有了松动之意,平煜依然冷硬如石,怎么也不肯点头。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从头到尾,她做错了什么?平家遭难,她一日不曾好过过。为何无论她怎么补救,平煜就是不肯再理她。   她想起刚才他坐在火前烤着膏药时的情景,火光柔和了他原本就俊美的眉眼,神情那般专注。   还有那晚客栈遇袭时,他拉着傅兰芽走过长长的走廊,耐着性子帮她找寻失了踪的嬷嬷。   她自矜身份,原本断不至于主动来吃他的冷言冷语,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傅兰芽让她彻底乱了方寸。   她越想越觉得酸涩难言,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低声道:“结亲之事,不过是我父母和姐姐一厢情愿,既你不愿,我绝不会缠着你。只是我劝你一句,不管你信不信,那位傅小姐是个妖女,任谁沾上她都不会有好下场。”   说完之后,咬唇站在原处,看平煜如何应答,谁知他根本未做理会,往前径直走了。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渐渐转冷,浑然不知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近,又悄无声息地停步,站在暗处看着她。   良久之后,邓文莹终于转过身,缓缓朝永安侯府的帐篷处走去,那人幽幽叹了口气,不远不近地跟上。   ——————————————————   傅兰芽吃完饭,左右无事,便跟嬷嬷整理床褥。主仆二人所有能翻出来的衣裳都已翻出来,但床褥依然太过单薄,睡在上面既不舒服,又担心会染上地底的潮气。   傅兰芽想来想去,把随身带着的几个包袱皮都用上了,仍觉地上硌得慌,正暗暗想法子,忽听门口传来陈尔升等人的问安声,帐帘一掀,平煜弯腰进来了。   “平大人。”她半跪在地铺上,回头望向他。   平煜瞥她一眼,从怀中掏出那包药,不冷不热道:“李珉替你烤的药。”   傅兰芽接过,发现药包仍温着,弯了弯唇,谢道:“多谢。”   说完,见平煜转身便走,忍不住唤他道:“平大人,能否稍留片刻,一会换完药,我有话想跟你说。”   平煜回头,见她头梳垂髻,乌黑的双眸仿佛盈着水光,嘴角弯弯,带着抹笑意,心知她定是有话想向自己打听,而且看得出,她并没有掩饰自己想法的打算。   他不知为何,想起刚才邓文莹所说的“妖女”二字,目光收回,淡淡回绝道:“没空。”   可掀开帘幔,脚步仿佛绊住了似的,静了一会,告诉自己,正好要向她打听王世钊和周总管的事,听她说说也无妨,便没好气道:“你先换药再说。” 第31章   傅兰芽怕平煜临时又变卦,一等平煜出了帐,便让林嬷嬷帮着脱下鞋袜,用最快速度换药。   收拾好之后,林嬷嬷便走到帐前,往外探身,笑着请平煜道:“平大人久等了,小姐已换好药了,还请进帐吧。”   平煜早已在外面立了好一会,因夜色渐深,雾霭露重,阴凉山风徐徐拂来,既吹散了他身上的燥热,也浇熄了他心头那股无名郁火。   他浑然不觉身旁陈尔升和许赫探询的目光,只目光淡淡地看着远处的群山,沉吟不语。   妖女?听起来多么荒唐,然而根据他这些年对邓氏兄妹的了解,邓文莹也许有头脑发昏的时候,邓安宜却绝不是冲动之人。   他们之所以一路紧紧跟随,绝不是为了所谓的向他拉拢和示好,明明白白是冲着傅兰芽而来。   那晚东蛟帮夜袭客栈时他虽不在场,但后来从李珉等人的口中,不难知道当时的情形。   邓安宜看似危难之中拔刀相助,但因急于驳得傅兰芽的信任,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比如他只顾追赶傅兰芽,却将邓文莹撇在三楼不管。   又比如那晚情况那般凶险,他永安侯府的护卫却从头到尾一无损伤。   饶是如此,整桩事依然一环套一环,陷阱重重。   邓安宜为求做得滴水不漏,既需借用东蛟帮的人力,又需掐准自己当晚离开客栈去找秦门的时机,可见他从来云南后没多久,就已经着手部署此事。   倘若傅兰芽真是那等天真没头脑的小姑娘,于险境中被邓安宜救出,说不定从此会将邓安宜视作侠肝义胆之人,对他托付全盘的信任。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涩了一下,随即又冷哼一声,负手往前走了两步。   可惜邓安宜千算万算,没能算到傅兰芽年纪虽小,心思却转得极快,宁愿从三楼遁门跳窗而出,也不肯承他所谓的“救命之恩”。   想到那晚在地窖中看到她时脸上那种义无反顾的表情,他心底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等回过神,又硬生生将心思转到刚才邓文莹的那番话上。   不知邓文莹是不是被邓家娇养的缘故,这些年她年纪虽见长,心智却半点不见成熟。   刚才她贸贸然来找他,纵然是一时冲动,又何尝不是知道一点她二哥为何要盯上傅兰芽的内情,否则所谓“妖女”一说,又从何而来?   妖女……他拧着眉头,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妖女之说,到底从何而来?   思忖片刻,生出几分后悔,刚才不该因着一股无名火,连邓文莹的话都未听全。   可真要他耐着性子跟邓文莹周旋,他自问怎么也办不到。   这一路上,东厂和江湖势力已经足够让他头痛,没想到的是,如今连永安侯府都跳出来插一脚,也不知傅兰芽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能引得这些人前赴后继。   耳边又传来林嬷嬷的声音,像是已在身后等了许久,“平大人?”   他身子微侧,默了片刻,转身往帐内走。   无论这些人所图为何,既然他们都冲着傅兰芽而来,想要深挖真相,只能从傅家入手。   傅兰芽心思机敏,很有几分见微知巨的本事,对于王令收买周总管却迟迟不动她的原因,说不定早已猜到一点内情。   她为了向自己打听消息,作为交换,定向自己吐露一二。   而且这一路上虽然危机四伏,难得她还很懂得自保,既然他已答应她暂时不会弃她不管,有些东西让她知道也无妨。   至少,以她的玲珑心肠,不至于关键时刻拖后腿。   ————————————————————   傅兰芽半跪在原地,看着平煜进来,因他身形高挑,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看她时,莫名有种巍巍然的倾轧之势。   她略微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开些距离。   林嬷嬷见气氛不对,忙悄悄退到一旁。   平煜目光在傅兰芽脸上停了片刻,盘腿坐下,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道:“想说什么?”   傅兰芽暗暗观察他的神情,只觉他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客栈夜谈时的模样,冷静,精明,高高在上。   而且看得出来,他态度虽然依旧不冷不热,却并未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她深觉这是一个沟通的好机会,微微一笑,开口道:“这些日子平大人辛苦了。不过,以平大人的深谋远虑,对这些时日咱们路上遇到的匪贼的来历,想必早已有了头绪……”   平煜静静看着她,眉梢都未动一下。   前两日,她在自己面前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今晚为了在自己面前套话,笑的次数竟比以往加起来都多。   傅兰芽抿了抿唇,继续道:“平大人想来跟我有同样的疑惑,为何这些人在我被困在曲靖时不出手,非得在我被押解上路时再来掳人。如此作为,岂非舍易求难?我想来想去,只猜到了一个可能,就是不知平大人所知道的内情跟我心中的猜想是否一致……”   她有意缓下语调,留意着平煜的反应。   可惜平煜虽然终于动了动身子,却只是双臂环抱,意味深长地注目她,那目光太过古怪,像是明知她会说什么,却有意等着她往下说似的。   她自然不愿意被人这样打量,可她没有如今任何立场去要求平煜如何应对她,只能尽量想法子从他的反应中捕捉到一点真相。   于是只当没看出他眼中的讥讽之意,莞尔道:“我有个猜测,这些人之所以之前未曾出现过,是因为早前并不知道我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而等我上路后,那幕后之人故意四处散布消息,这才引得这些人纷纷出动来对付我。”   平煜墨玉般的眸子里终于起了一丝微澜,他早知道她可能猜到了一点内情,没想到竟如此接近真相。可见傅冰虽然为人专横倨傲,却着实养了个好女儿。   她说的半点不差,先是傅家倒台、周总管被收买,之后她身为罪臣之女被押解上路,在此期间,东厂一边尾随一边散布消息,最后终于引得正邪两派纷纷出马。   几桩事情看似复杂,但其实纵观起来看,可以无比清晰地串联成一条线。   他忽然起了跟她详谈的兴趣,冷不丁开口道:“你当时为何要杀周总管?”   说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处表情变化。   她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矢口否认,可下一刻,却又抬眸坦荡地看进他眼里,看得出并不打算再继续抵赖。   他面色稍霁,她倒很识时务,知道想要从他口里得到消息,先得将他想知道的告诉他。   “他断绝外界消息,下毒致我梦魇,将我困于府中足足一月。”傅兰芽淡淡道,“我不想让一条毒蛇继续蛰伏在我身旁,也不想留着他到京城跳出来污蔑我父亲,所以……”   平煜见她说话时面色不自觉变白了几分,也不知是后怕还是仍怀着恨意,他看见眼里,忽然觉得心里极不舒服,原本绷着的脸也不由得松动了几分。   可一想到王令收买周总管的目的还未明了,只得硬着心肠道:“这人死之前,可曾透露他为何要这么做?”   傅兰芽回视他道:“平大人不是知道周总管是被何人所收买吗?为何反过来问我?”   平煜见她脸上笑意敛去,语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娇软,像是因提到不痛快的事,失去了往下深谈的兴致,默了一瞬,决定后退一步,也免得她对他彻底起了防备,以后什么也不肯跟他说,便不咸不淡道:“枉你父亲在朝中为官做宰这么多年,心思估计都放到争权夺利上了,连家中管事被人收买都不知道,既你问起,告诉你也无妨,收买周总管的人极有可能是王令。”   “王令?”傅兰芽自动忽略了平煜对她父亲的讥讽,只错愕地看着平煜,她虽然从未见过王令,但以往没少从父兄口里听到此人的名字,因他在东宫时便跟随新帝,颇得圣心,又向能在新帝面前进谗言,父亲这两年被他打压得厉害,先是被挤出内阁,此后又连遭贬谪。   可是,父亲已然锒铛入狱,她亦很快会沦为罪眷,王令为何还要处心积虑收买周总管?   她极力回想当夜的情形,记得当夜她得知周总管是内奸后,为防有变,当机立断下了手,根本没给周总管上路进京的机会,平煜又是如何猜出周总管是被王令所收买的?   抬眼见平煜仍盯着她,显见得还有继续谈话的欲望,便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继续追问平煜,“平大人,周总管死前并未来得及透露只字片语,你是怎么得知猜出收买他的人是王令的?”   平煜不语,他自觉今晚跟她说得已经够多了,一点也不想再给她机会追问,可眼见她剪水般的双瞳定定地看着自己,睫毛因不安而微微颤动,拒绝的话竟然卡在了喉咙里,哑了片刻,没好气道:“你没有功夫在身,自然看不出端倪。可当夜院中情形一目了然,只要稍细心些,不难看出不妥之处。”   傅兰芽一怔,咬唇回忆当夜的情形,因她已在脑中回想过太多遍,当晚每个人的表情和动作几乎都历历在目,想了一晌,忽然忆起那晚周总管中毒发疯后,第一个挥刀冲到周总管身边的人就是王世钊,如今想来,他当时杀气腾腾,似乎比她还想立时置周总管于死地。   诚如平煜所言,她对武功一窍不通,不敢就此断定王世钊跟周总管有关联,犹豫了片刻道:“难道说王同知是王令的人?见他发疯,怕他在你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所以想先下手为强?”她问得丝毫没有底气。   “他们二人是叔侄。”平煜淡淡道。   吐露完最后一个信息,他决定重新掌握主动权,便道:“你父亲以往可曾跟江湖上的人有过往来?可曾跟来历不明的人结过仇?”   傅兰芽仍暗自惊讶王世钊跟王令的叔侄关系,听得平煜这么问,配合地摇摇头道:“父亲甚忙,往来都是朝中官员,家中亦从未跟江湖上的人有过来往。”   平煜对这个答案并不奇怪,以傅兰芽的机智,若知道这些人为了什么而来,怎还会让自己这般狼狈。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一个已被抄了家的罪官之女,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些江湖门派争来抢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念头一转,目光缓缓往她身上滑去,那晚抄家时,傅家所有下人均已被搜身,只除了傅兰芽,记得他在查出她是下毒的凶手后,因想利用她对付王令,并未仔细搜她的身,会不会她抓住这机会私自藏了傅家什么宝贝?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要知道那晚她被夷人掳走时,还曾用藏下来的毒针进行反击,以她的心眼,若存心想背地里昧下什么东西,不见得做不到。   他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因夏裳轻薄,她玲珑曲线一览无余,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腰腹处衣料平整贴合,怎么看也不像藏了东西。   他停留了片刻,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胸前,因知道自己目的纯正,自觉心如止水,可视线刚一触及她微微隆起的丰盈上,想起那日抱着的娇软身子,心仍然无可避免的一撞,烫着了般的迅速移开目光,喉头也不受控制地干渴起来。   傅兰芽早已察觉他放肆的目光,先是大觉奇怪,转念想起他先前的话,心中一惊,难道他开始怀疑自己私藏母亲遗物的事了,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微微侧过身子。   那边林嬷嬷见此情形,一阵心惊肉跳,惶惶不安地想,平大大之前虽冷热无常,可从未打过下流主意,难道刚才外面喝了不少酒,起了什么歪心思。   平煜虽然不肯再盯着傅兰芽瞧,但余光却未漏过她微微闪躲的动作,心下越发起疑,暗想一会一定要好好搜搜她才行。   此事交给旁人断不可能,只能由他来搜,可是,她那般娇气,若再弄得哭哭啼啼的,没得让人心烦,该怎么搜才好? 第32章   傅兰芽的心暗暗地撞起,余光留意平煜的一举一动。   刚才他的目光太过古怪,两个人的谈话又终止得那般突兀,由不得她不起防备。   如果他当真心血来潮要搜检她的物品,她该如何是好?   平煜的底细她暂且看不透,母亲那本遗物又处处透着怪异,若贸然被他从手中夺走,对她的处境究竟是利是弊,她完全没有把握。   平煜依然在打量她,那目光太过审慎锐利,让她如坐针毡。   在平煜面前,她不敢流露出任何心虚的迹象,只得硬着头皮暗想应对之计,左思右想,余光触及帐篷入口,忽然想起早前看到王世钊时的惊骇,心中一动,也不知到底管不管用,但王世钊身上的异事应该勉强算个转移平煜注意力的好机会,便转眸看向平煜,欲要借借此事化解窘境。   不料刚一开口,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人到了门前,在外急唤道:“平大人!”正是李珉的声音。   平煜听李珉声音急迫,瞥一眼傅兰芽,倏的起身,往外走去,掀开帐帘问:“何事?”   李珉似乎在考虑怎么措辞,语结了片刻,放弃般地摇摇头道:“王同知有些古怪,属下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大人过去看看就明白了。”   平煜见他面色极古怪,心中微讶,倒也不再多问,只转头对陈尔升和许赫道:“将此处看牢,莫让罪眷出入。”   等他回来时,再想法子逼傅兰芽将东西乖乖地交出来。   傅兰芽听得平煜和李珉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松了口气,回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那个王世钊又出了什么古怪,能引得李珉如此急迫地来找平煜。   她顾不上多想,将那本小书从小衣中取出,目光快速在帐中扫过,欲要找个妥当之处将书藏起来。   她如今连行动都不自由,没指望能将书藏到平煜找不到的地方,只是一会平煜返转时,若仍铁了心要搜查她的随身物品,她不希望此书是从小衣中被狼狈地搜检出来。   林嬷嬷见状,陡然明白过来,从袖中摸索着取出那包解毒丸,走到傅兰芽身旁,焦声道:“小姐,平大人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再这样下去,这书和这药怕是藏不住了,咱们该如何是好?”   傅兰芽目光四处找寻了一番,只觉得无论将这两样东西藏在哪处都不安全,最后到底决定还是放在她睡觉垫褥的最下面一层,全当枕头用了。盖好后,看着林嬷嬷低声道:“能藏得一刻是一刻。说不定刚才是我想岔了,也许平大人并没有要搜检咱们的意思。”   口里安慰着林嬷嬷,心底不免有些挣扎,若一会真被平煜将书搜出来,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其实那书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就算真被他搜到亦无妨,上面的文字太过古怪,她既看不懂,旁人也未必能看懂,实在不行,大不了毁之一炬,也免得后患无穷。   平煜和李珉还未走到湖边众人烤火饮酒处,便已察觉不对。   早先围坐在篝火旁的众人都已经四散开来,各自手持兵器,远远站在一旁,除了秦门的秦勇等人,邓安宜也留在原地,诸人脸上神色各异,全都紧紧盯着当中一名男子。   那男子仿佛喝醉了酒,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走动间,脖颈及双臂不受控制地痉挛扭曲,发出的声音冻裂般嘶哑,从他的动作来看,似乎正忍受极大的痛苦。   平煜一眼认出那人是王世钊,蹙了蹙眉,快步走上前。   刚走两步,王世钊身子猛然一抽动,如同木桩般极其僵硬地转过来,整张脸暴露出在他视线之下。   平煜看清他的脸庞,错愕地停下脚步,就见他相貌已跟平日判若两人,脸上五官如石块般僵住,面色一阵潮热一阵发白,嘴角更是如同被缝住似的死死抿着,最怪异的是,他原本黑色的瞳仁变成了猩红色,那红太过触目惊心,仿佛能沁出血来。   余人都惊愕地静立在一旁,无人敢近前,整座山谷中除了呜咽不停的山风及王世钊的低吼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怎么了?”平煜诧异莫名。   “谁知道。”李珉含着几分惧意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刚才还好好地喝酒来着,突然就发作起来。”   这时,那边有几人看见平煜,急匆匆走来,“平大人。”却是秦勇和秦门的几位长老。   到了近前,秦勇正要开口,却听王世钊忽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极其变异的低吼声,仿佛从胸腔中硬挤出来似的,吼完,便挣扎着往一旁的灌木丛奔去,他踉踉跄跄,四肢关节僵硬如木,行走间,连屈膝都异常困难。   平煜和秦勇怔住,错愕地用目光追随他。   好不容易挣扎到了一处灌木前,王世钊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硬生生收住脚步,整个身子如同石块般直挺挺往前一倒,重重砸到地上,扬起一片地面上的浮尘。   李珉见他久久不动,一时没忍住,正要近前查看王世钊的情况,平煜为防生变,拦道:“不知他到底要如何,未免伤到你,最好先静观其变。”   蛰伏了一会之后,王世钊忽然强行挣扎着从身下抽出被压着的一只胳膊,再然后,仿佛在跟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角力一般,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盯着手中之物看了一瞬,忽然红眸一厉,在众目睽睽之下,梗着脖子去啃咬手中之物。   猝然间,有条细细的东西从他掌中掉落出来,晃悠悠在他腕间扭动,并且随着王世钊的动作,扭动得得愈发剧烈,到最后,那条细尾摆动的幅度已接近痉挛。   众人看清那王世钊手中那活物,先是震惊,随后便是一阵恶寒,就见那东西黄黑相间,身躯如细绳,竟是一条蛇。   王世钊浑然不觉身后众人惊惧的目光,如同品尝这世间最美味的东西一般,死死嘬住那条蛇的细细脖颈,嘴中咂摸有声,到后来,部分未来得及吞咽的蛇血从他嘴角溢出,缓缓顺着他的颌角,一路滑落到脖颈,加之他急不可耐的神情,状若恶鬼。   可最让觉得诧异的是,待他将那条蛇的血慢慢吸净,眸中的血红之色竟有了退散之色,怪异至极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不再那般骇人。   饶是在场不少人都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也被这诡异的场面给震得久久说不出来。   平煜定定地看着王世钊,心中惊疑不定,这人以往虽然阴险毒辣,至少一路从京城行来,行止还算正常,今夜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疯疯癫癫。   想起他那只花了两日功夫便恢复如常的腹伤,闪过一个念头,目光落在他腹上,难道他今夜的异常跟他前日伤愈的事有关?   王世钊将那条蛇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吸净,趴在地上缓缓喘息了一会,少顷,将蛇尸随手扔开,双臂吃力地撑在地上,慢慢起了身。   他行动时的僵硬已减缓了许多,膝盖及肘部也已能弯曲如常,摇摇晃晃站定之后,疲惫地在众人目光中转过身。   “对不住,吓到各位了。”他虚脱般地咳了一声,神情极不自然。脸色虽然还有些难看,但已经不再似刚才那般触目惊心,眼睛的血红也渐渐被正常的瞳仁颜色所取代。   见众人仍在神色各异地看着他,他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目光闪烁,解释道:“在下小时曾不慎被蛇咬伤过,虽救治及时,但那蛇毒性太大,在体内留下了残毒,一年到头免不得会发作个几回,唯有蛇血能方能以毒攻毒,不巧今夜余毒发作,才会如此失态,希望未吓到各位。”   说完,拱了拱手,晃晃悠悠往帐篷处走。   平煜冷眼看着他背影,刚要迈步跟上,忽听秦勇在身后唤道:“平大人。”   平煜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见是秦勇姐弟,身旁还有一位秦门年资颇老的长老,他扬了扬眉,问:“何事?”   秦勇面色凝重地看一眼王世钊消失的方向,低声道:“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说罢,做个请的姿势,跟平煜一前一后走到一处僻静处。   ——————————————————————————————————   林嬷嬷在帐中等了许久,不见平煜回来,只当他被别的事给绊住,一想到平大人那般事忙,今夜未必会再想得起搜身之事,不由得松了口气。   傅兰芽却半点不敢放下戒备,只她目前亦无她法可想,就算能侥幸想法子将书藏到帐篷外去,谁知转眼又会被藏于暗处的什么人夺走?既然左右都是保不住,何不在平煜眼皮子底下赌一把。   主仆俩将薄薄的垫褥整理平整,两人挨在一处躺下,果如之前所料,虽隔了布料,地上仍又冷又硬,只躺了一小会,便觉一股湿寒之气丝丝缕缕侵入肌理。   林嬷嬷想起从六安来时陈大夫的嘱托,心内煎熬得厉害,怎么也无法入睡。小姐正处在用药调养身子的关键时节,要是在这阴凉至极的山谷地上躺上一晚,岂非会前功尽弃?   她窸窸窣窣在衾单中找到傅兰芽的手,攥着手里摸了摸,果然,小姐的手还不如她的手暖和,远没有在六安那两日调养得好。   她彻底躺不住了,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低声道:“小姐,嬷嬷去跟外头的两位大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在外头生个火,好赖借着火堆传来的热气将地底的潮气烤一烤,再这样躺下去,小姐非得生病不可。”   傅兰芽并未拦阻,这地上确实太过冷硬了些,她此行被押进京,始终抱着父亲会翻案的希翼,在尘埃落定前,第一要务便是想方设法周全自己。可惜生火之事,说起来简单,实则颇麻烦,陈尔升等人未必肯答应。   听见林嬷嬷出去跟陈尔升,似乎陪着笑脸说了许久,可那木讷的陈尔升只道:“要生火需得离开此处去拿火料,但是平大人吩咐了,在他未回来前,我和许赫谁也不许离开帐篷半步。”   无论林嬷嬷好说歹说,他怎么都不肯答应。   林嬷嬷无法,只好郁郁地回了帐篷,摸到傅兰芽身旁躺下,叹口气道:“这孩子太死板,非得等平大人回来示下,可平大人那么个脾性,怎肯答应?”   默了一会,眼睛一亮道:“要不等那位好说话的李大人来了,咱们再试试?”   傅兰芽不置可否,李珉的确要比平煜好说话得多,可惜不知一会在哪个帐篷安寝,是否还会路过她们帐前,多半希望不大,不过,不试一试怎知不行。   一边想,一边将身子蜷成一团。   地上虽不暖和,林嬷嬷的怀抱却很温暖,她疲乏得紧,渐渐有了些睡意。   等平煜回来时,傅兰芽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   “平大人。”陈尔升和许赫见平煜过来,齐齐出声道。   平煜心不在焉地走到帐篷前,刚要掀开而入,忽然想起夜已深,傅兰芽怕会有不便之处,只好停步,轻咳了一声,权当提醒。   可帐篷内却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动静。   他错愕,他这才离开多久,还未想法子让她乖乖将东西交出来,她竟连招呼都不打就睡了?   “平大人。”陈尔升见平煜脸上隐约透着不悦,想了想道,“刚才那位嬷嬷跟属下商量,说傅小姐在调养身子,怕寒湿之气,问属下能不能在帐前给生上篝火,属下不敢离开,就没答应她。”   平煜未接茬,只暗想,若她身上真藏了东西,不过一个晚上,料她也藏不到别处去,正好他还有旁事要跟手下吩咐,估且先放她一马。   便道:“这山谷有些不对劲,传令下去,除了王同知,今夜大家莫要各自回帐歇息,一律到此处候令。”   陈尔升哦了一声,转头便走,刚走两步,平煜忽又唤住他,默了一会,道:“若是整夜无歇,在这等山谷中坐得久了,难保会觉得寒凉,你跟李珉去弄些柴料来。”   陈尔升丝毫未觉不妥,应了走了。   没过多久,李珉等人说笑着取了柴料过来,七手八脚在傅兰芽主仆的帐前生上火,围坐在一起。   平煜接过李珉递来的酒壶饮了一口,目光始终未离开前方某处帐篷,等了一会,没等到王世钊出来,心知不对,按照往常,就算自己有意将他单独撇下,他为了监视自己,也一定会想法设法凑到跟前,之所以毫无动静,多半跟之前那场“发作”有些关系。   他放下酒壶,垂眸无意识看着斓袍上的纹路,暗忖刚才秦勇所说的话,照秦门长老所说,百年前,曾有一门邪教秘术,这秘术能使人刀枪不入,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只是一旦开始研习,必得用某些法子来供养,若是断了供养或是对操练秘术尚不娴熟,极有可能被反噬,发作起来起来的情形,倒跟刚才的王世钊有些相似。   可惜这秘术早已灭绝,当今世上几乎少有人知道此术的渊源,故而那长老也不敢断定。   要是王世钊真为了伤口快速痊愈习了这秘术,只可能是从王令手中习得,可王令……又是从何处得知这早在百年前就灭绝了秘术呢。   他这边一刻不停地想着心事,里面傅兰芽却睡得极香。   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面传来低低说话声,她嫌这声音扰她酣梦,不耐地蹙了蹙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觉得地面虽然仍旧硬邦邦的,却似乎比刚才暖和了些许。   身旁林嬷嬷似乎亦醒了,伸过来胳膊,帮她悄悄盖了盖衾单,像对待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越发让她觉得舒暖,她不肯睁开眼,荡荡悠悠堕入幽沉梦乡。   正睡得香,忽然一股腥浓的气息直钻鼻间,耳旁仿佛潮水般袭来铺天盖地的扑棱声,她心突突一条,意识陡然间变得清醒过来,仓皇睁开眼,抬眼一看,便见帐篷外光亮忽明忽暗,有无数的黑影直扑帐篷而来,撞到帐面上,发出密集的砰砰之声。   她惊住,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诡异场面,正要分辨外面那些黑影到底是何物,身旁早已惊醒的林嬷嬷却嚇得惊呼起来:“蝙蝠!是蝙蝠!”   傅兰芽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把从被褥中摸出那两样东西放入怀中,一骨碌爬了起来,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看那些黑影越来越密集,仿佛有黑云压城之势,头一回生出不知所措之感。   怔忪了一会,忽然灵机一动,弯下腰,将衾单拾在手中,林嬷嬷见状,眼睛一亮,也跟着如法炮制。   那些黑影撞击的力量越来越强,终于有黑影冲破藩篱,强力地从帐帘中一冲而入,尖啸着朝傅兰芽直冲而来。   傅兰芽生平最怕这等蛇虫鼠蚁,更何况还是这等大若蒲扇的蝙蝠,当即吓得惊叫一声,胡乱煽动手中的衾单,连连躲闪,可那蝙蝠个头太大,冲过来的速度太快,根本不足以抵挡。   正在这时,帐帘忽然被人从外一把扯落,随后闯进来一人,眼见前面那支蝙蝠已飞到傅兰芽跟前,面色一变,快速辟出一刀,只听吱吱一声乱叫,一道腥浓的血汁溅起,那蝙蝠已被锋利的刀锋一劈两半。   “平大人。”傅兰芽带着几分哭意道,心头一松。   平煜面色前所未有的冷峻,大步走来,顾不上擦拭脸上溅到的血迹,一把扯住傅兰芽的胳膊便往外走。   傅兰芽仓皇回头道:“嬷嬷。”   林嬷嬷哪等这声招呼,忙寸步不离地跟上。   到了帐外,傅兰芽才知道外面早已成了修罗地狱,整个山谷上空都是这种蒲扇大小的蝙蝠,状若密网,遮天蔽月,不知究竟从何而来。   李珉等人杀得眼红,几乎一刀一个,奈何这蝙蝠来势太多太凶,他们好不容易杀掉一批,又飞来新的一批,无穷无尽,让人疲于应对。   平煜一边拉着傅兰芽,一边挥刀砍杀蝙蝠,眼看杀出一条血路,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不少秦门中人亦正在对付漫天遍野的蝙蝠,只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手中的剑一碰到那蝙蝠的身体,便会化作块块碎肉,根本不用费力厮杀,倒比起旁人来得轻松许多。   秦晏殊团团杀完一圈,回头一看,不防看见身后不远处便是平煜和傅兰芽,怔了下,刚要再细看几眼,忽听身后姐姐沉声道:“不好,碧眼鸠毒!”   又扬声对平煜道:“平大人,快叫你手下莫再硬拼,暂且躲避一二,这蝙蝠跟刚才那种不一样,血中有剧毒,一旦沾到脸上,必死无疑。”   平煜抬头一看,果见半空中又添了不少颜色发红的蝙蝠,体积虽略小,却生着碧瞳,叫声凄厉,恍若婴啼,着实瘆人。   一时间,山谷人人自危,连一向自诩是镇摩教克星的秦门中人,亦四处奔逃。   平煜面色一变,回头对李珉等人喝道:“勿再硬挡,先躲再说。”   说完,拉着傅兰芽往一旁山坡急奔而去,找寻暂避之处。   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傅兰芽回头对落后几步的林嬷嬷,急声道:“嬷嬷快来啊。”   平煜憋了一肚子火,却又不得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照拂已跑得气喘吁吁的林嬷嬷。   谁知那边秦晏殊见状,抢先一步奔到到了林嬷嬷跟前,道:“嬷嬷,跟我来。”拉着她跑开几步,左右张望一番,两人一道跳到一旁的灌木丛中。   傅兰芽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平煜却腹诽秦晏殊当真多事,可无论如何,总算少了个拖累,又自觉轻松不少。   目光扫过,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圆土坡,里面有个凹陷处,似乎是山民用来狩猎用的陷阱,平煜拉着傅兰芽奔到近前,见里面光溜溜的,一无利器,耳旁扑棱作响,腥臭扑鼻,心知碧眼蝙蝠已然杀到,不敢再耽搁,一把将傅兰芽搂在怀里,纵身跳下。   那碧眼蝙蝠虽然凶猛,却最怕落单,见平煜和傅兰芽在眼前消失,不肯离开半空中成群结队的同伴,只在洞口处扑棱两下,怪啼两声,不甘心地飞走。   傅兰芽喘息了好一会才惊魂甫定,抬眼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因这洞穴太过狭小,她和平煜落在洞底后,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处,连转身都吃力得很,有心想拉开距离,却根本没有富余空间,除了僵着身子靠在他怀中,别无他法。   平煜早比她难过一万倍,她在他怀中转动脑袋打量四周时,因靠得太紧,气息偶尔拂过他唇畔,他呼吸都变得艰难滞重。   所幸这回她胸膛未跟他贴在一起,不像上回,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胸膛的起伏和娇软的曲线。   饶是如此,他仍竭力想要跟她拉开距离,可惜背后却是坚硬的泥墙,根本无处可躲。   片刻之后,那种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滋味又来了,他咬牙往后将头贴在墙上,尽量不跟她的呼吸缠作一处,没好气道:“你为何总要乱动!”   傅兰芽自从打量完环境后,便绷紧着身子一动不动,连个手指都不敢动弹,听了这话好生冤枉,脸微微一热,抬眼瞪他道:“我又何时乱动了?”   平煜噎了下,睁开眼睛瞪向她,谁知目光所及,刚好映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从眼睛形状到瞳仁的颜色,每一处都漂亮得让人心悸。   垂眸跟她对视了片刻,他目光情不自禁寸寸下移,直到掠过她挺直俏丽的鼻梁,落到她唇上,如同被粘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离开。许是刚才太过惊慌,她饱满红润的唇上有些干涸的痕迹,远不如往常水润,却意外让人有想要品尝的冲动。   他咬牙重新闭上眼睛,将头往后靠在墙壁上。   可她在怀中的感觉如此清晰,就算不睁开眼睛,也无法忽视身体深处那种越来越强烈的躁动。   片刻的寂静之后,傅兰芽不舒服地挪动了下身子,低声嗔道:“你能不能把你的刀拿开些,抵在我身上,好不舒服。” 第33章   平煜心猛的一撞,脸上仿佛泼了滚水一般,一路直烫到脖颈深处,简直无地自容。   万般狼狈之下,一边恨不得身后的泥墙能突然凹进去一块才好,一边慌忙握着傅兰芽的胳膊,竭力将她推远些。   可惜这陷阱挖得上宽下窄,他虽然已经想方设法将她抵向对墙,两个人仍不可避免地挨在一处。   傅兰芽被他胳膊上的力量推得后仰了几分,自觉那股逼仄之感有所缓解,略松了口气,可静下来之后,才发觉他的刀柄仍不屈不挠抵在自己身上,半点没有移开的意思,不满地侧了侧身子,再一次提醒他道:“平大人,能不能把你的刀挪开些。”   说完,见他一无反应,疑惑地抬眼看他,就见他双眸紧闭,额头上满是汗珠,脸色也比平日来得潮红,仿佛生了重病一般。   “平大人?“   她满心诧异,刚要开口,平煜便咬牙切齿打断她道:“不能!”   傅兰芽被他呛住,不明白为何不能将刀挪开,默了一瞬,只当他别扭劲又犯了,这才故意跟她作对,瞥他一眼,他既不肯动,只好自己动手了,便腾出一只手往下摸去,想悄悄把他的刀柄往旁边推一推。   谁知她刚一动弹,平煜似乎就已察觉了她的意图,猛的一把扣住她的手,瞪着她,几乎是用吼道:“叫你别乱动!听不懂吗?”   因这动作幅度太大,傅兰芽的整只胳膊都被他举高到头侧,前胸本就系得不大牢靠的襟扣猝不及防地松开来了,露出里面的小衣和大片凝脂般的白腻肌肤。   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震住了。   傅兰芽脑中空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忙狼狈不已地挣脱他的手,手忙脚乱地整理前襟,系衣裳时,心里既耻辱又窘迫,直想掉泪。   平煜目光错愕的在她前胸定了一会,旋即触电般的移开,可刚撇过头,就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刚才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小衣的衣料并不平顺,形状太过方正突兀,显然藏了什么东西。   他极力忽略差点能跳出胸膛的剧烈心跳,转过头,重新抓住她整理衣裳的手,故作镇定道:“你衣裳里藏了什么?”   傅兰芽本就没指望能将母亲遗物一直藏下去,经过刚才那番变故,更是满心羞怒,闻言,寸步不让地回瞪着他道:“我藏了什么?怎么,平大人是打算还要像刚才那样再来一遭?”   平煜没想到她不但不慌,竟敢反过来质问他,眼见她在自己的瞪视下,眼中的泪珠越蓄越多,似乎已经委屈到了极点,心底忽生出一丝慌乱,舌头也打起了结,挣扎了片刻,嘴硬道:“你明知道我刚才并非故意。”   傅兰芽长长睫毛被泪珠压得不胜负荷,一眨眼,大颗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默默抬手擦去颊边的泪,红着眼睛看向一旁。   平煜第一次见到她情绪如此失控,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仿佛哑了似的,沉默地看着她拭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醒悟,她私藏东西,自己质问她有何不对?她胡搅蛮缠也就罢了,自己竟险些被她给糊弄过去。   想到此处,面色一黑,又重新扣住她的手腕,逼问她道:“傅兰芽,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识相的话,趁早将东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傅兰芽侧脸对着他,泪眼朦胧,不吭声。这一路上他就没对她客气过,尤其刚才他那番举动,虽是无意,但早已将“不客气”三个字发挥到了极点,她现在胸口发闷,一点也不想接他的茬,爱如何便如何吧。   平煜见她软硬不吃,破天荒生出种举棋不定之感,瞪了她一会,一横心,便要不管不顾将她藏在衣裳里头的东西搜出来,手都抬起来了,想起她刚才哭得那般伤心,僵了片刻,又悻悻然放下。   然而叫他就此作罢,断不可能,刚要用言语再震慑她几句,忽然听到头顶传来陈尔升等人的声音:“平大人!平大人!”似乎正在近处找寻他。   外面已不闻蝙蝠扑棱声,陈尔升的声音也不见半点慌乱,平煜凝神分辨了一会,心知那蝙蝠恐怕已经暂时退去,怕让陈尔升等人看到他和傅兰芽在洞中的情形,便搂住傅兰芽的腰肢,另一手攀墙,提着气,艰难地一步一步蹭了出去。   这一回两人依然贴得很紧,但许是傅兰芽胸前藏了东西的缘故,平煜未察觉到有两团娇软紧贴自己,相比头两回抱她时那种不适之感,减轻了不少。   出了洞口后,两人背上衣裳都被泥墙上的泥土蹭得极脏,顾不上拍打,抬头一看,果见半空中已不见半只蝙蝠,空气里刚才那股浓重的腥臭亦已消弭殆尽。   听陈尔升又唤了一声,平煜应道:“我在此处。”便要拉着傅兰芽下山坡,没想到刚走两步,便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平煜心中一凛,倏的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果见有东西掉落在傅兰芽的裙边。   傅兰芽心头一跳,忙要弯腰去捡,可平煜反应却远比她来得快,抢先一步将书捡起,拿在手中,瞥了一眼,淡淡看向她道:“这就是你藏的宝贝?”   傅兰芽咬了咬唇,默不做声。   平煜冷冷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正要细看那书,忽听近旁有脚步声传来,眼神一凛,将书迅速纳入怀中,拉着傅兰芽往前走。   没走两步,便见陈尔升和李珉一行人迎面过来,见到他,李珉等人神色一松,“平大人。”   傅兰芽见来了许多人,便要将胳膊从平煜手中悄悄扯出。   平煜察觉她的动作,犹豫了片刻,虽仍怕那些蝙蝠骤然现身,到底还是松开了傅兰芽的胳膊,往前走道,问道:“可有人受伤?”说话时,目光扫过李珉等人。   李珉等人身上满是污垢,显然刚才为了躲避碧瞳蝙蝠时在藏身之处蹭的,闻言摇摇头道:“都无恙。”   平煜点点头,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刚才那些蝙蝠来势汹汹,连秦门中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会这么快便退去。   想起王世钊,便越过李珉往前走,口中道:“王同知呢?”   几人面面相觑,刚才大家先是忙于对付那胖大蝙蝠,其后又慌不择路地躲避碧瞳蝙蝠,哪有暇顾及王世钊,便异口同声道:“属下不知。”   平煜往前走了几步,见湖畔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人,唯独不见王世钊,正沉吟间,忽然想起身后的傅兰芽,回头一看,就见她似乎仍脚伤未愈,正颇为艰难地一步一步蹭着下坡。   他目光停了一瞬,很快便转过头,四处找寻林嬷嬷,下一刻,便见秦晏殊领着林嬷嬷往这边走来。   他二人刚才藏在灌木丛中,身上倒是还算干净,到了近前,秦晏殊先跟平煜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径直领着林嬷嬷往他身后的傅兰芽而去。   林嬷嬷见傅兰芽走得艰难,忙三步两步走到傅兰芽身边,扶住她道:“小姐。”   傅兰芽一见林嬷嬷,刚才各种压着的情绪便有些蠢蠢欲动,忍了一番,强行将胸腔里的涩意压了下去,轻声道:“嬷嬷。”   正要细看林嬷嬷有无受伤,察觉旁边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看,就见一位年轻男子正低眉看着她,脸上微红,目光却十分友好。   她见他气宇轩昂,衣着亦十分体面,猜他多半是江湖名门子弟,想起曾在六安客栈门前见过他,刚才也是亏了他相助,林嬷嬷才得以脱离险境,便笑了笑,致谢道:“多谢这位公子相助。” 第34章   折腾了大半晚,天已快亮,晨曦穿过山雾撒向谷中万物,虫鸣啾啾,秦晏年轻的脸庞上映着淡淡的光。   他目不转睛看着傅兰芽,笑道:“傅小姐太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话时语调柔和,眸子极亮。   傅兰芽听见他对自己的称呼,眸光闪了闪,转念一想,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既从六安一路随行,想必早已弄清她的底细,知道她姓傅一点也不奇怪。   秦晏殊说完,脸有些烫,看着傅兰芽,踟躇着还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忽然忆起她行走时的姿态,目光往她裙角上扫了扫,便要询问她是否脚受了伤。   刚要开口,身旁传来平煜冷冰冰的声音道:“李珉,此地不宜久留,送罪眷回帐收拾行李。”   回头看,见平煜这话虽是对下属所说,眼睛却分明看着自己,脸上一无表情,眸子乌沉沉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不痛快。   秦晏殊正自心中纳罕,李珉早已走到他身旁,对傅兰芽道:“傅小姐,先去歇息一下吧。”   傅兰芽正是求之不得,她经历刚才那一连串变故,脚伤复发,站着好生疲累,若不在此处盘桓,能回到马车上休息片刻也是好的,便扶着林嬷嬷的手慢慢下了小坡,跟在李珉身后往前走。   走了两步,秦勇等人刚好迎面走来。   擦身而过时,秦勇对她含笑点了点头,傅兰芽回以一笑。她见过这清秀男子几回,见他无论走至何处,都前呼后拥、威望极高,料他多半是掌门之类的人物,诧异于他的年轻,对他印象颇深。   平煜看着傅兰芽走远,默了片刻,转过头,负手看向秦晏殊,牵牵唇角道:“秦掌门不愧是江湖中人,当真侠肝义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罪眷被押解期间,任何人不得借故接近,否则均可视作有意劫囚,可问连坐之罪。”   秦晏殊见平煜脸上虽带着淡淡笑意,但眸光却冰冷至极,且口吻带着严厉的警告之意,错愕了一瞬,随即生出几分恼意。   他身为秦门嫡系长房长孙,自小被当作接班人来培养,从未受过这等冷言冷语,更何况那晚在六安扮作老叟时,在平煜手中吃过一回亏,心里本就憋着口气,听了这话,心下火起,欲要回敬几句,可平煜的话占着明理,他就算想辩驳都不知从何处着手。   恰在这时,秦勇走来,将平煜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见他脸色阴阴看着弟弟,显见得心情不佳,思绪掠过那位出落得沉鱼落雁的傅小姐,隐约明白了几分。   缓住脚步,先是对弟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意气用事,随后对平煜正色道:“平大人,刚才我等已在山谷外确认无疑,镇摩教的人不在左右,亦不见其他帮派人马,估计刚才蝙蝠退散时,那帮人已经一道遁走。”   平煜疑心王世钊及邓安宜,正要去察看二人情形,闻言,停下脚步,沉吟了片刻,招了陈尔升近前,交代几句。   等陈尔升等人走了,看着秦勇道:“秦公子,刚才那群蝙蝠若是镇摩教所为,既然来势这般凶猛,为何又退散得那般突兀,你可知道当中的缘故?”   秦勇道:“在下正是要跟平大人商议此事。”   抬头看一眼天色,对平煜道:“天已快亮,那碧瞳蝙蝠最怕日光,一时不敢返转,我们不如趁此功夫从速商议接下来如何对付镇摩教的左护法。”   “左护法?”   “正是。”秦勇身旁跟着一位秦门长老,面色凝重,跟平煜并肩而行,往湖畔走,“镇摩教缘起大理国,除了教主外,旗下另有两名大护法,这两位护法各有神通,右护法一手引蛇术使得出神入化,如今早已失踪多年,但因镇摩教中有数名大弟子在他手下受教过引蛇术,故而虽然这右护法早已不在教中,这邪术依然代代传习。”   “二十年前,太祖皇帝派兰将军及穆将军来云南镇压大理叛乱,当时便是这位右护法用引蛇术为祸军中,毒害不少士兵。当时我派老掌门听得此事,忧心如焚,为了帮忙对付蛇蛊,特率领门下子弟到军中自荐,也正是在那场战事中,老掌门跟穆王爷结为了莫逆之交。”   说罢,她转头看了看平煜,笑道:“听闻当时平大人的祖父西平侯爷曾任平叛大军的右军都督,可惜来云南不足三月,便因蓟州边防告急,连夜被招回蓟州对付鞑靼。”   平煜笑笑,当年那场收复云南的战事持续数年,其中腥风血雨自不必提,他祖父虽因临时去蓟州未能从头到尾参与此战,但偶尔说起戎马生涯时,亦会提及当年在云南所遇异事。   他小时太过顽劣,并不耐烦听这些老古董,但在祖父耳提面命之下,也被迫听进耳里不少。   其实除了秦勇所提到的穆王爷和祖父,当年参与镇压云南叛乱的,还有一位老熟人,就是傅冰。他因在曲靖守城有功,为穆王爷所保举,此后升为云南布政使司右参议,奉命在云南驻守三年。   也不知傅兰芽如今所遇到的麻烦跟傅冰二十年前的这段经历有无关联。   正思忖间,耳旁又传来秦勇的声音:“除了这位曾用蛇蛊对付平西大军的右护法,镇摩教还另有一位左护法,据闻其生得相貌标致,心思又灵透,颇得教主器重,除了将教主手中几门极阴毒的秘术一一习得外,又因悟性奇高,另研习了几样极诡毒的秘术,这碧瞳蝙蝠便是其中之一。这种蝙蝠用百毒及鲜血喂养而成,毒性极烈,人若不慎沾到其血液,神仙无救。亏得每回驱动这蝙蝠需耗费大量功力,且这蝙蝠怕日光,只能夜间驱动,否则的话,二十年前那场战事,怕是还会生出好多波折。”   平煜皱了皱眉,心念一转,转头看向秦勇道:“既然驱动碧眼蝙蝠需要大量内力,若是续力不上时,是不是有半途而废之虞?”   秦勇暗赞平煜聪明,莞尔道:“不错,在下正要说起此事,驱动碧眼蝙蝠不止需耗内力,另有不少古怪讲究,譬如需在月圆时分驱蛊,否则更要耗费双倍内力。这位左护法为着这些顾虑,轻易不肯驱动碧眼蝙蝠,但一旦驱蛊,势必不会半途而废。然而昨夜并非月圆,这位左护法却强行施法,且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处处透着古怪。照在下看来,这位左护法一来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急于掳走傅小姐,故而虽非月圆时分,依然兵行险招。我等始料未及,才会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再一个,便是如平大人所说,左护法之所以半途而废,要么就是受了伤,所以内力不济,要么便是突然被人所扰,不得不中断驱蛊。”   平煜眼睛看着被晨光波光粼粼的湖面,想起这一路上如影随形的东厂人马,忽然冒出个前所未有的猜测,有没有可能王令用傅兰芽身上的秘密将这群人引出来,就是为了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把戏?   王令想“捕猎”,但因猎物蛰伏在暗处,行踪不定,找寻起来太过棘手,但如果有诱饵在手,“猎物”自然会一一闻风而至,根本不用再去费心搜寻。   镇摩教、东蛟帮乃至邓安宜等,都是闻风而至的“猎物”。   而傅兰芽,则是“饵”。   很显然,王令在下棋,诸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他眯了眯眼,这法子当真一石二鸟,若是他有此意图,没准也会采取这个事半功倍的法子。   秦勇默了片刻,想继续刚才的谈话,转过头,不提防看见平煜正皱眉想事,侧脸线条在淡金色晨光下照耀下,显得异样的英俊流利。   她怔下,旋即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平大人,还有一事,我需跟你商议。”   平煜回过神,转头看着秦勇,道:“但说无妨。”   秦勇点点头,缓声道:“刚才在林外,我等并未看到有人受伤或流血的迹象,显然刚才那位左护法在外施法时,虽被人临时打断,却已顺利逃脱,她如此心急要对付傅小姐,想来过不多久,定会再次找上门来,据我们老掌门所言,左护法每施法一次,大约需三日可完全恢复功力,照我估计,再隔三日,她会再次现身。到时候,我们事先布好局,想办法将其俘虏,届时,也许能从她嘴里知道些许内情。只是,她估计一时半会都无法驱动碧瞳蝙蝠,转而会用旁的法子。”   “什么法子?”平煜头一回见秦勇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措辞的模样,起了兴趣。   秦勇正踟蹰间,她身后长老爽朗一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就是那位左护法手下有不少懂媚术的教徒,均极精易容之术,常用这法子迷惑男人,让人防不胜防。若是让她易容成心悦之人,再被她使些媚术,便是再有定力之人,怕是也容易中招。”   媚术?心悦之人?平煜嗤之以鼻,穆承彬定力不足,不代表旁人也会如此。若是因此而中招,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经天亮了,先离开这山谷再说。”   秦勇跟上几步,建议道:“前方不远便是侗阳城,甚为繁华,城中有几处我秦门中的客栈及庄子,宅子虽不大,但收拾得还算舒服干净,若平大人不介意,不如一会先挑处庄子下榻。”   平煜止步,笑了笑道:“不必,到了侗阳,另有下榻之处,若秦公子及诸位不介怀,不妨跟我等一道同往安歇。”   说完,不顾秦勇和那长老微讶的神色,负手便往回走,心中嗤笑,昨夜事急从权,听任旁人做了安排,结果如他所料,整夜未有消停。   如果这些江湖门派仍打算要一路跟随,那么接下来每一站,全都都得听他的安排。 第35章   平煜刚走几步,就见陈尔升迎面走来。   立定后,陈尔升往他身后的秦勇等人瞥瞥,嘴抿得紧紧的。   秦勇素来识趣,见状,微微一笑,对平煜道:“在下去清点行装,免得耽误上路的功夫。”   说罢,转身跟那位长老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陈尔升这才低声对平煜道:“永安侯府的人未听说有人受伤或是中毒,那位邓小姐似乎从头到尾都藏在帐中,刚才属下远远看到她和邓公子从帐中出来,两个人都安然无恙。”   平煜未接茬,邓安宜既然敢一路跟随,想来对镇摩教的路数多少有些了解,不至于蠢到还未得手,便先让自己人受伤。   但先前那蝙蝠那般诡异,永安侯府上上下下数十号人,竟连个婢子都未折损,未免太不合常理,怎么看都像是邓安宜早有准备,或是跟镇摩教暗通款曲。   可就他所知,邓安宜自小长在京城,连出京随军打仗都从未有过,怎会跟远在云南的百年邪教惹上瓜葛?   此事一时无解,他决定暂时搁置,又问:“王世钊呢?”   “刚才属下去王同知帐中看过,他亦未中毒或受伤,而且精神看着似乎比先前发病时还要好上几分。”陈尔升平直地回道。   话音刚落,王世钊便已朝这个方向走来,平煜抬眼一看,何止是精神不错,王世钊简直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目光明亮,面色极佳,而且从他行走姿态来看,内力似乎比之前还有所精进。   平煜和陈尔升都是常年习武之人,看在眼里,不禁疑窦丛生,要知道外家功夫也许能在名师指导下短期内有所提升,但是内力却只能靠长年累月积累,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走到近前,王同知停步,似笑非笑道:“平大人,难为你惦记属下,刚才还让陈千户他们来探询我病情,不过实不相瞒,我这病纯粹是被小时候中过的蛇毒所累,来得快去得更快,眼下已然全好,断不至于拖大家伙的后腿。”   “那就好。”平煜早敛了眸中异色,和颜悦色道,“出京一趟,王同知没少受苦,刀伤刚愈,不料又旧毒复发,当真不易,等回到京之后,我准你几日休沐,王同知也好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笑面虎。王世钊干笑两声,在心里暗啐一句。   既已将两大心腹大患的情况摸清,平煜无暇再理会王世钊,对陈尔升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盯紧王世钊,自己则回帐中换衣裳。   另一帐中,傅兰芽换下弄脏的裳裙,帮着林嬷嬷将地上的垫褥都收拾了起来,一一装进行囊。   林嬷嬷后怕道:“昨晚真是九死一生,也不知这些人到底从哪来的,为什么总盯着咱们不放。不过照嬷嬷说,平大人虽然脾气古怪,但这一路上还真就多亏了他,要不然小姐你恐怕早就被人给掳走了。”   傅兰芽眼下最关心平煜会如何处置母亲那本小书,对林嬷嬷的话充耳不闻。   林嬷嬷说完话,见小姐心事重重,忽然想起先前在平大人身后见到她时,她脸上有泪痕,眼圈也有些红肿,当时只当她是吓的,这时想来,小姐向来坚忍,甚少在人前啼哭,也不知之前出了何事,竟会在平大人面前失了控制。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看着傅兰芽道:“小姐,平大人没疑心咱们私藏东西吧?”   傅兰芽抬眼看向林嬷嬷,见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默了片刻,将洞中情形隐去不提,只道:“先前逃跑时,母亲那本书不小心掉了出来,被平大人给抢走了。”   林嬷嬷嘴无声地张了张,半晌不知如何接话,她不是不知道小姐有多看重夫人留下来的遗物,为了此事,一路殚精竭虑,就连逃命时,都时刻不忘随身带着那几样东西,没想到千防万防,到底还是被平大人给搜走了,不怪小姐从刚才起,便神情泱泱。   傅兰芽却不觉得一味的长吁短叹有何用处,书已被平煜拿走,她固然心痛,但也不等于天就塌下来了。   一来,平煜未必能从书里看出什么玄机。二来,说不定那书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前朝古籍,就跟父亲和哥哥书房里收藏的那些一样,除了用来考古,并无其他用处。   虽这么安慰自己,但她知道平煜手中既有人又有权,不比她如今身陷困境,处处施展不开,他若真存了心思要弄明白,说不定真能看出那书的玄机。   不过,这都是她眼下根本无力干涉的事,担忧也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收拾好后,主仆二人不等催促,从帐中出来。   一抬眼,刚好遇到平煜从对面出来。   他脸上一无表情,身边跟着李珉等人,走了两步,复又停步,似乎正在听他们回事。   林嬷嬷见他脸上先前溅到的血迹已然拭净,身上换了件赤色暗纹锦袍,腰间配着绣春刀,整个人修长利落,十分出众,暗叹一句,这平大人当真是个美男子,只可惜性情太过冷热无常,不好接近,要不然的话,怕是极讨姑娘欢喜。   傅兰芽瞥平煜一眼,想起洞中之事,仍觉一阵胸闷,少顷,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他至少遵守承诺,一直在尽力周全她们主仆。   而且他许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从来不掩饰对她的嫌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可见那件事虽然令她万分狼狈,他却并非存心而为。   虽如此想,她仍不明白为何推开刀柄会让他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想了一回,毫无头绪,这人太怪,时常发些无名火,不见得是单冲着她而来。便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不再纠缠此事,往前走去。   平煜向来敏锐,察觉林嬷嬷的注视,转头一看,就见傅兰芽已从帐篷中出来,脸上已不见之前的伤心愤怒,神情恬静,正扶着林嬷嬷的手慢慢走。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忽然意识到她并未戴帏帽,忆起刚才秦晏殊看她的眼神,面色沉了沉,左右一顾,周围果然已有不少秦门及行意宗的人在注目傅兰芽。   他滯了片刻,索性眼不见为净,撇过头往前走。   走了两步,忽而想起罪眷被押解期间,为免横生枝节,本就不该暴露面目,他身为押解她的官员,为何不能过问?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横着眉,欲命令林嬷嬷替傅兰芽戴上帏帽。   不料刚回头,林嬷嬷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慌慌张张从包袱里翻出帏帽,替傅兰芽戴上。她主仆俩昨夜疲于奔命,大半夜未睡,精神不济,根本未记起此事。   平煜这才冷眼看一眼傅兰芽,转过身,往前走,迎面见秦门及行意宗等帮派已然都准备停当,正陆陆续续往林外走,四下里一看,未见永安侯府的人马,也不知是已经出发,还是去了旁处。   ——————————————   傅兰芽一上马车就昏睡了过去。   马车辚辚声中,听见那些江湖人士兴致颇高,一路说说笑笑,似乎不知愁为何物。   她虽在半睡半醒间,仍生出些许羡意。   天气明朗,流民稀疏,路上行得顺。   到侗阳时,不过晌午时分,傅兰芽酣睡一觉醒来,虽然因厚厚车帘遮盖,无法窥得车外情形,但心知侗阳隶属贵州,自古官道畅通,交通便利,城中人烟阜盛,颇为繁华。   一进城,平煜便令往城东而去,越往东走,行人越发络绎不绝,买卖吆喝声不绝于耳,论起热闹,倒也不输江南一带城埠。   好不容易停马,傅兰芽主仆下车,却见到了一处宽敞宅邸,门前早有管事等下人等候。   傅兰芽刚欲仔细端详,便有一位老仆得了平煜的指示,过来领着她主仆往内走。   余下秦门及行意宗等一众江湖人士,因并无离去之意,平煜也令领进府中,好生安排。   这宅院极大,三进三出,且布置得简练幽静,傅兰芽主仆一路穿花拂柳,到得一座小小院落,进院之后,那仆人将她们领到一处厢房门前,便行告退,从头到尾未置一词。   主仆二人进了房,立在房中打量一圈,见厢房明亮洁净,处处妥帖,显见得常有人打理。   林嬷嬷刚扶着傅兰芽在床旁坐下,便有下人送了热水来。除此之外,另呈了午膳,粥点俱全,份量十足,   傅兰芽在山谷里摸爬滚打了一夜,早已觉满身尘土,既送了浴汤来,直如久旱逢甘霖,顾不上用膳,先进净房好生沐浴了一番。   沐浴完,主仆二人坐在桌前用膳,林嬷嬷问傅兰芽道:“这宅子怕是咱们这一路上住过最宽敞的宿处了,看那秦公子兄弟好生气派,莫不是他们的私宅?”   傅兰芽眨眨眼,回道:“未见得。”   昨夜山谷一劫,平煜被那蝙蝠弄得好生狼狈,以他的性子,多半不肯再让旁人安排住处,之所以在这宅子下榻,要么就是主人极得他的信任,要么这宅子根本就是西平侯府或是他本人的私产。   接下来一整日,平煜不曾露面。   到了晚间,林嬷嬷见平煜久久不至,渐生忐忑,想起那蝙蝠那般怪异,唯恐平煜将她主仆二人撇下不管。   她主仆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夜间有人潜来劫掳小姐该如何是好。   傅兰芽倒还算镇定,照那晚平煜所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分明是在知道收买周总管的人是王令之后,才决定放她一马,以便利用她来对付王令。   如今从曲靖一路行来,东厂和镇摩教屡生滋扰,虽始终未能得手,但平煜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状态,尤其照前夜情形来看,他很有可能连事情真相都未有头绪,更遑论抓住王令的把柄,   要知道锦衣卫跟东厂历来水火不容,平煜光冲着“东厂”这两个字,也暂时不会将她弃之不管。   想到此处,她安下心来,宽慰林嬷嬷几句,想想左右无事,便问林嬷嬷可曾知道父亲跟王令有什么私仇,可惜林嬷嬷不过一介内宅妇人,何曾知道外头的事?问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   秦勇等人虽然更想在城中秦门的私产中随意找出宅子下榻,但又怕镇摩教临时突袭,他们赶赴不及,商议片刻,不得不在平煜指定的这处宅邸歇下。   行意宗和秦门大多是青壮年男子,历来有酒直需醉,到了晚间用膳时,便在花厅喝酒划拳热闹起来,直喝到亥时方才散席。   平煜在外院跟李珉等人议事,任他们胡闹。   不料等议完事,他从外院回来,路过花厅时,被李由俭一把拖住,不由分说灌了几杯酒。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平煜回正房换衣裳,李珉跟在后面,低声道:“傅小姐的院落外现在是许赫他们在把守,不知后半夜大人打算安排谁去接替?”   平煜默了片刻道:“这所宅子外面另有人把守,不必再专门安排人看守罪眷,尔等随意,自行回房歇息。”   李珉哦了一声,看一眼平煜,忍不住道:“平大哥,我二哥这两日真会来侗阳吗?”   因着二哥这层关系,他跟平煜颇为熟稔,四下无人时,从来都是称呼平煜做平大哥。   平煜停步,似笑非笑道:“怎么,怕你二哥一来就试你功夫长没长进,不想让他来?”   李珉挠着头笑了笑,不接话。   他知道平大哥为了对付东厂和镇摩教,早在六安时,便已在暗中调兵遣将。其中虽然未必有他二哥,但一来二哥跟平煜是生死之交,二来二哥自两月前来到贵州后,不知在当地忙些什么,久未回京。惹得祖母在家中暴跳如雷,没事就逼着他们给二哥写信,催他回来。   如今平大哥既已到了贵州,二哥定会第一个赶来。   说起来,自从二哥前年中了武举被授了武德将军,二哥便在先皇面前自称要为朝廷搜罗民间异士,没事就出门游历一番,一年到头,总有几个月不在京城。   他跟在平煜身后往前走,感叹道:“我好些日子未见到二哥了,有些想他。”   平煜回头看一他一眼,笑了笑道:“过两日就能见到你二哥了。”   说完,见到了正房,便道:“昨夜一夜未睡,你去跟许赫他们说一声,大家今夜都早些回房歇息。”   李珉哎了一声,高高兴兴走了。   傅兰芽在房中等了许久,不见平煜过来,知他另有安排,索性不再等他,上了床,钻进被子便睡,哪知刚闭上眼,门外便有敲门的声音。   林嬷嬷跟傅兰芽对视一眼,忙起身帮傅兰芽穿好衣裳,下地,到得门边,低声问:“谁?”   便听平煜没好气低声道:“我。”他这一路,为了傅兰芽,不是翻窗便是翻墙,正没好气。   林嬷嬷大喜,忙开了门,果然是平煜立在门外。 第36章   平煜一进来,林嬷嬷便忙活开来,翻箱倒柜,将被褥一一搬出来。   傅兰芽立在床旁,见平煜进来后,看都不看她,只杵在桌前候着林嬷嬷准备地铺,神情透着几分不耐。   她猛然想起母亲那本书,睡意醒了几分,暗暗端详一番平煜的神色,见他似乎并没有要讨论那书的打算,估计他今日事忙,暂时未抽出空来去研究那本书。   虽然有心打探一二,但也知道欲速则不达,便含笑唤了一声平大人,打算探探他口风。   平煜听见傅兰芽唤他,连眉毛都未动,只冷冷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傅兰芽见他并不怎么想理会她,想试探的话又憋回了肚里,其实若不是昨晚整夜未眠,她倒不会因此便知难而退,只是她此时实在太过困乏,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平煜立了一会,想起怀中那本书,眸光一动,便要向傅兰芽打听那书的来历,目光扫去,却见她睡眼惺忪,看得出已疲倦到了极点,他冷着脸移开视线,算了,她最善强辩,就算此时问她,她精神不济,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明晚再好好审她。   这时林嬷嬷已将铺褥准备好,走过来,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对他道:“平大人,都收拾好了,可以歇下了。”   说完,见平煜没有别的表示,便走到床旁,扶着傅兰芽上了床,将帘幔放下。   平煜默了片刻,熄了灯,解了外裳躺到地铺上,闭上眼睛,因疲乏得很,很快便睡着了。   可没过多久,某些东西便如幽影般滑入他的意识。   梦境如暗流,潮来潮去,颠簸起伏,他仿佛躺在漂浮的海浪上,一路被牵引到未知的幽暗中。   眼前幻影憧憧,无数人走马灯般一纵而过,前一刻,他眼前还是瓦剌那黑丝绒般缀满星星的夜空,一转眼,耳旁突兀地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低笑声,那声音明明粗嘎无比,却还透着一丝媚意。   他满心愤懑,目呲欲裂,拼了命地挣扎,可身上却仿佛失去了力量,丝毫无法挪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团肥腻晃动的东西离他越来越近。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湿冷粘腻,在他脸上反复摩挲游移,像是在品鉴猎物,片刻之后,又缓缓游向喉结,稍停,又再往下,似乎还打算一路往下游移而去。   他恶心得直打颤,激烈的挣扎之下,力量终于回到身上,猛的冲破禁锢,挥拳朝那具恶心至极的酮体打去。   耳旁回荡着那女人的声声惨叫,可他却觉得如论如何都无法消弭心里那股猛兽出笼般的愤怒和屈辱,正自拼力发泄,忽然眼前一闪,又到了另一处地方,那地方分外逼仄、阴暗,头顶有莹白的月光洒下来。   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温软娇小,让他舍不得放手,恍惚间分辨一会,就看见一双盈盈双目正看着自己,嘴唇如同花瓣般微微张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邀请,他忍不住,想低头吻住,一低头,猝不及防看见她胸前那目眩神迷的美景。   耳边有个声音告诉他,不一样,他喉结动了动,终于,黑暗中抬起手,想要伸手触碰,可一晃眼的功夫,眼前却幻化成了让他毕生难忘的恶心场景。   他一个激灵,猛的睁开眼睛,浓烈的黑暗沉沉压下,近旁是缓而轻的呼吸声。   他喘息了片刻,直到那种湿滑冷腻的恶心感退去,才冷冷抬手拭了拭汗,转身重又将眼睛闭上。   早上傅兰芽醒来时,平煜早已走了。   她坐在床前,怔怔看着地上那平平整整的被褥,忽然意识到平煜似乎很懂得照顾自己。   相形之下,哥哥也跟平煜差不多年纪,但哥哥虽在外面历练稳重,回到家时,从来都是衣裳伸手饭来张口。   细节往往能反映出一个人过去的经历,如今想来,当年西平侯府发配去宣府那几年,平煜从一介侯门公子沦为充军苦力,肯定没少吃苦,否则何至于起居时这般利落干净。   正想着,林嬷嬷已经穿好衣裳下地,将被褥拾掇起来,重新收起。   ——————————————————————————————   今日侗阳天气不错,不似前些时日那般暑热,街上行人如织,一位老妪揽着一个篮筐,在街上走走停停,每到一处货郎担前,就饶有兴趣停下,拿起东西左看右看。   走到一座首饰楼前,老妪抬头看了看,颤颤巍巍地进去,进得店内,眯着眼睛看了会首饰,见无人理会她,便吃力地往二楼而去。   好不容易上了楼,摸到一处暗室前,她缓下脚步,左右看看,忽然一个闪身,没进了门口。   进门后,老妪原本佝偻的身子立即变得挺直,头上发套亦被她一把扯下,然后,是脸上人皮面具,等她撕下丢到了竹篮里,便露出一张极为明丽妩媚的脸庞。   走到桌旁,她疲累地抚了抚后颈,将那竹篮放在桌上,随后坐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笑容,从竹篮中取出几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并一捆用布包着的物事,展开来,慢条斯理挑了一支极细的笔,提起笔,细细在那面具上描摹起来。   忽然,屋角屏风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那女子听在耳里,细长媚眼朝那边一溜,旋即启唇含笑道:“来了就来了,干吗还藏着掖着。”   便听有人低低笑了两声,慢慢从暗处走了出来,等他整张面庞显露在灯光之下,赫然正是邓安宜。   走到近前,邓安宜瞥见那女子手上功夫,朝那女子笑道:“左护法当真是志在必得,身上内伤未愈,就已经开始准备下一波了。扮成老太婆可是怕东厂的人发现你的行踪?”   那女子莞尔道:“你今日很闲么,不做你的侯门公子,跑我这来做什么?”   邓安宜牵牵嘴角,一撩衣摆在女子对面坐下道:“来看看你功力恢复得如何,用不用我帮着续力。”   女子扬扬秀眉,娇笑道:“求之不得。”   又道:“难得你在京中厮混了这么些年,功力倒还未退,只不知道你除了引蛇术,这些年可还有别的进益?”   邓安宜状似惆怅地叹口气道:“你该知道,那年我为了寻人,连日追袭到京城,盘桓数月,那人依然杳无音讯,我为了找处下角处,不得不想办法找处活计,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混进了永安侯府当家丁,好巧不巧就在侯爷身边听差,过了几年,他那五岁的二公子需要常随,又派了我去跟随二公子,没想到这一跟就是九年,每日听汉人唧唧呱呱,真苦得我,哪有功夫再钻研别的秘术”   “所以你跟得不耐烦了,便索性将二公子杀了,取而代之?”女子睨他一眼,语气轻松。   邓安宜摇头道:“我跟了邓安宜足足九年,别说读书骑马,就连他上茅厕我都在外头守着,他平日怎么说话,怎么笑,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我不扮他扮谁?何况,扮作了侯府公子,办起事来也比以往方便很多。”   女子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中活计,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那日我见你跟那邓家女娃娃在一处相处,没想到你当她哥哥当得那般情真意切,旁人不清楚你的底细,我可清楚,你别告诉我你真把她当做妹妹看待,没有旁的心思?照我看,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邓文莹了吧?”   邓安宜朗声大笑:“为何不可?这女娃娃生得不差,又整日跟在我后头二哥长二哥短的,喊得人心都化了,我又不是石头心肠,怎么就不能喜欢了?”   女子嘴角高高翘起,重新拿起那面具在手中描画,不以为然道:“那个邓文莹漂亮是漂亮,却并不怎么机灵,可见你这些年在京中变化委实不少,以前的你可不见得会喜欢这种女子。”   邓安宜挑挑眉,含笑道:“以前是以前,谁没有个心高气傲的时候?可我如今觉得,女子若是太聪明,一点也不讨喜,还是天真烂漫些来得好。说实话,邓文莹模样性情都极合我心意,我喜欢得紧,恨不得她从此不嫁人,日日守在娘家才好。可惜这傻丫头心里眼里都只有平煜那臭小子,真叫人头疼。那晚我故意透露几句关于傅兰芽的口风,本意是想让她去用言语迷惑平煜,谁知道平煜没中招,她自己倒伤了一场心,回来后哭哭啼啼个没够,叫我哄了好久。”   女子动作一顿,抬眼看他道:“我可是听说这邓小姐两次亲事都无疾而终,这里头该不会有你的功劳吧?”   邓安宜笑而不答,只看着女子手中那面具道:“我劝你别瞎费功夫,照我看来,平煜不见得对傅兰芽有什么兴趣。”   “你懂什么?”女子嫌弃地瞥他一眼,“傅兰芽这样的绝色,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何况我跟他们一路,那回在穆王爷府又亲手跟他们交过手,平煜对那丫头有没有意思,我心里明镜似的。”   说完,全神贯注地在那张面具上天上极精细的一笔,一道蛾眉便惟妙惟肖地勾勒出来。   “那你做这么多面具做什么?”邓安宜往篮子里瞥瞥,那里面叠着一层面具,显见得也是用来描摹五官的。“除了一个平煜,你还打算对付谁?”   “当然是多做几张面具,给我那些徒弟用。”女子胸有成竹地一笑,“到那时候,等真施展开手脚,不怕他们不中招。”   “他们?”邓安宜难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女子笑道:“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心粗得跟什么似的,我懒得跟你一一解释,你且看着吧,这一回,傅兰芽必定手到擒来。” 第37章   用过早膳,林嬷嬷给傅兰芽换好药,便去净房清洗昨夜主仆俩换下的衣裳。   傅兰芽则起身,慢慢挪到窗前,推开窗屉,探身往外看,就见院子里除了几株开得正好的茶花,一个人影都不见。   她凝神听了听,外面寂静非常,除了偶有风拂过花丛枝头发出轻轻的摇曳声,便只剩墙头雀鸟啾啾喳喳声,   她心中一动,扶着桌沿慢慢蹭到门口,开了门,往看一看,果见门外无人看守。   “嬷嬷。”她回头唤了声,扶着门框,挪到了廊下,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暗忖,真是怪事,平煜竟未派人在院中看守她。   她静立了会,心里渐渐泛出一点近似喜悦的轻松感,无论如何,虽然仍被困在笼中,但笼子总算不再那么逼仄,不像以往,不是困在房中便是困在马车上。   明知是自我麻痹,她仍生出某种重获自由的错觉,在廊下再立不住,摸着廊柱走到台阶前,艰难的,一步一步下了台阶,院中宽敞,茶花甚美,就算不能去旁处,在院子里四处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这时林嬷嬷已从净房出来了,手上还沾着刚才洗衣服时留下的皂沫,见状,双手在裙上擦了擦,快步走来扶住傅兰芽,随后满心讶异地四下里一望,奇道:“真怪,为何没人看着咱们?李大人他们呢?”   傅兰芽摇摇头:“许是在忙,又或是这宅子外头防守严密,故而平大人觉得没有必要再添一层防卫……”   可主仆俩刚走到院落门口,就知道自己想多了,院门旁一左一右,分明杵着陈尔升和许赫。   尤其是陈尔升,本就面黑,配上一张不苟言笑的脸,简直跟画上的门神一模一样。   “罪眷止步。”他看见傅兰芽,手握刀柄,绷着脸道。   傅兰芽免不了有些失望,旋即心念一转,莞尔道:“陈大人辛苦了。”   陈尔升一板一眼道:“职责所在。”   傅兰芽抿了抿嘴,试探道:“不知平大人此时是否在府中,能否请大人帮着平大人转告一句,关于那件东西,我有几句话想请教他。”   陈尔升见傅兰芽言辞恳切,目光柔和,默了一下,转过身重新立好,眼睛看着前方道:“一会若见到平大人,我会记得转告。”   “那便有劳陈大人了。”傅兰芽道了谢,转过身,扶着林嬷嬷的手慢慢转回院中,上了台阶,回头一看,见陈尔升并没有逼她回房中待着的意思,便在廊檐下坐了下来,扶着围栏望着那几株雪白的茶花,默默想着心事,那本书是母亲留给她的,若真有秘密,肯定跟母亲脱不了干系,她一方面盼望平煜能早日勘破那本书的玄机,另一方面,出于某种未知的恐惧,又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发现母亲的秘密。   ——————————————————————   平煜天未亮就从院中出来了,出来时,天空还透着拂晓时特有的淡淡鸭蛋青色。   他之所以起得这么早,不是因为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急事,而是因为他被亵裤上冰凉黏腻的怪异感觉弄得无法再继续睡下去。   他初醒时,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等他察觉那清晰无比的冰凉触感意味着什么时,猛然回过神,立刻如着了火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既羞耻又尴尬,一边用最快的速度穿外裳,一边做贼心虚地住朝床上看,所幸帘幔里静悄悄的,主仆二人都没有醒转的迹象。   好不容易穿上衣裳,他没忘记往地上瞥一眼,确认万幸未曾沾到垫褥上,便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拉开门出去,快步回到正房。   仆人送来冲凉的水时,他立在净房中,一把抄起水桶便兜头淋下。   冰凉的井水冲刷着他每一寸仍滚烫的肌肤,一桶不够,他一口气浇了好几桶,这才觉得那种窘迫不已的燥热感缓解了些许。   放下水桶后,他任凭水流顺着自己的脸庞往下滑落,胸膛里那把烧着的火却久久无法平息。   直到门外有仆人出声提醒他,说已将他的换洗衣裳备妥,他这才愤愤将擦完身上水珠的帕子扔到一旁,胡乱在腰间系了条巾帕,踩着地上的水渍出了净房。   去往床旁的路上,他告诉自己,昨夜他之所以整夜怪梦不断,绝不是因为傅兰芽,如果不是她莫名其妙说什么刀柄不刀柄的话,他何至于会如此。   刀柄?他脚步猛的顿住,脸可耻的红了起来,忍了片刻,恼羞成怒地走到床旁,极力忽略心底那种隐秘的羞耻感,冷着脸将仆人准备好的衣裳一件件穿到身上。   这时外头李珉来找他,敲了敲门,见平煜应了,便推门进来。   进了内室,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平煜的神色,便笑道:“平大哥,秦门和行意宗几位大长老请你过去商议对付镇摩教左护法之事。”   走得近了,才发现平煜立在床旁穿衣裳,浑身上下都自发一股冰山般的煞气,不免诧异道:“平大哥,出什么事了?”   平煜不语,将腰封系上,默了片刻,这才面色见缓道:“无事。”   说罢,握刀在手,往外走去,问:“他们现在何处?”   ————————————————————————————   跟秦勇等人议完事,已近晌午。   仆人在外回话,说膳食已备好,请各位大人移驾前往小花厅用膳。   秦勇闻言,起身笑道:“这几日叨扰平大人了,今日不知平大人可还有旁的安排,难得一聚,还望平大人肯赏脸跟我等共饮几杯。”   平煜扯扯嘴角,道:“各位莫要嫌舍间酒水鄙陋才好。”   李由俭本已跨出了门槛,听到这话,回头笑道:“平大人最是爽快,酒量又好,一会在席间,非得好好痛饮一回才行。”   余人都笑着道:“李少庄主素以酒量闻名,这是在向平大人下战帖呢。”   说笑声中,唯有秦晏殊不吭声。   从早上起,他便在暗暗观察府中的格局,想方设法找寻傅兰芽的住所,可惜在府中转了两趟,都未能摸到内院的影子。   他倒不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只是照那晚情形来看,傅兰芽脚上的伤似乎不轻。   他有心给她送药,却不知怎样才能将药顺利送到她手中。   说实话,照这两日他冷眼旁观,傅兰芽虽然处境堪怜,却当真坚韧,家遭遽变也就罢了,一路上,还被镇摩教的人不断滋扰,饶是如此,仍不失冷静自持。若是换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整日啼哭不止、萎靡不振了。   因此他对她除了第一眼的惊艳外,更多的是钦佩,想到她脚上的伤,他对平煜说不出的不满,即便两家以往有过节,傅兰芽已经沦落到这般境地,何至于连她的脚上的伤也不顾。   昨日早上,他不过想问问傅兰芽可需治劳损的膏药,平煜的脸色就阴得能下雨似的,照此情形来看,平煜这一路上不一定怎么寡待傅兰芽呢。   他抬眼往不远处的院落看了看,心里掠过一丝疑惑。说来也怪,昨夜姐姐和长老他们都被安排在东跨院,离正房及内院都不算远,唯独他和李由俭被安排在这宅子里最偏远的西跨院,出来后,光走到正房就得一盏茶功夫,更别提窥到一点内院的影子了。   他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平煜的背影,从平煜身上,是别指望能窥到半点端倪了,目前无法可想,只得暂且按下,思忖片刻,暗想,看来只能等后日晚上对付镇摩教时,再想法子趁乱将膏药给傅小姐了。   一行人从外书房出来,一路往小宴客厅走,刚绕过一座影壁,便见陈尔升身旁跟着一位老仆人匆匆往前走,那老仆人手上拿着食盒,显见得是给哪处房中送饭。   见到平煜,陈尔升接过老仆手中的食盒,快步走到平煜跟前,不等平煜吩咐,便将里头盛的食物一屉一屉打开给平煜看,认真道:“大人,属下都已仔细验过,饭菜皆无问题,且跟往常一样,份量很足。”   秦勇等人在平煜身后,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食盒中的内容,见从第一层到最底下一层,每一层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且荤素相间,不失清淡,看得出十足用心。   余人见状,还以为这府中除了他们这群人,另有贵客,便纷纷赞这府中厨子手艺尚佳,当真做得一手好菜。   秦勇却隐约猜到这食盒是送给傅兰芽的,心领神会地牵牵嘴角,淡淡将视线移向旁处。   平煜瞪着陈尔升,好半晌无言。   陈尔升收好食盒,抬眼一看,微吃一惊,不知出了何事,平大人的脸色竟一瞬间变得黑如锅底,他不明就里地跟平煜对视片刻,不知死活地开口道:“对了,平大人,属下还有一件事要禀告。”   平煜冷冷瞥他一眼,本不欲再理会他,可走了两步,又停下,好不容易平复了胸口那股无名火,转头看他道:“何事?”   陈尔升瞥瞥平煜身后的秦勇等人,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话道:“属下刚跟林惟安换了班,不过早上当班时,傅小姐曾有话让属下转告大人,说什么关于那件东西,她有话想请教您。”   他一字不落地复述完傅兰芽的话,忍不住道:“大人,不知罪眷所言何事,有没有可能她知道些镇摩教为何追杀她的内情,有什么话要吐露?若真如此,大人可要现在去见她?”   “不去。”他毫不犹豫越过陈尔升便往前走,笑话,此时去见她,岂不是要跟她一道用午膳?   走了两步,忆起早上的事,更添一分嫌恶之情,转头对秦勇等人道:“秦公子,李少庄主,酒菜皆已呈上,不如趁早入席。”   秦勇等人立刻笑着迎上。   用膳时,有位长老见平煜虽来者不拒,饮酒颇为爽快,席上的饭菜却几乎未动,笑着道:“平大人这般饮法,当心伤胃,还是先垫垫饭菜为好。”   平煜身子靠着椅背,一只手搁在席上,心不在焉摩挲着酒盅,闻言,笑笑道:“天气太热,吃什么都觉得如同嚼蜡。”   李珉奇怪地看一眼平煜。   秦勇目光扫来,沉吟了片刻,含笑建议道:“平大人既不愿吃热饭热菜,不如饮些粥,也免得空着肚子饮酒。”   正在这时,门外有下人匆匆走进来,附耳对平煜说了句什么,平煜听完,眸中顿时浮现一抹淡淡喜色,起了身,笑着对诸人告罪道:“各位,不巧的很,在下有些急事需即刻处理,恕在下少陪片刻。”   众人忙道:“平大人公务要紧,请自便。”   平煜便看一眼李珉,李珉会意,面色一亮,满心欢喜跟在平煜身后往外走去。   两人到了外书房,刚一进门,便见房中一名高个男人,锦袍黑靴,腰系长剑,负着手立于墙前,从背影及其动作来看,似乎正认真地观看墙上字画。   听到动静,那人回头一看,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生得浓眉星目,仪表堂堂,见到平煜和李珉,那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跟他那麦色皮肤当真相得映彰。。 第38章   见平煜和李珉总算露了面,李攸大步迎过来,到了近前,先笑着怼了平煜一拳头,又拍了拍李珉的头,道:“好小子,真够意思,这都几月没见了,听见我来了,尽磨磨蹭蹭不出来。”说话时声音朗朗,中气十足。   平煜嫌弃地将他的胳膊将肩上拿开,皱眉看着他道:“哪那么多废话,既然到了,不论其他,先饮两杯再说。”   便令下人另置几样饭菜,速速送到书房,给李接风洗尘。   李攸对那仆人背影道:“记得别拿小里小气的酒盅,直接上酒碗才行。”   那仆人笑着摇摇头,应了退下。   李珉眼睛亮亮的,对李攸道:“二哥,你这俩月在贵州做什么呢,祖母都想你了,天天逼着要我们催你回家。”   李攸刚走到桌前坐下,闻言,牙疼似的嘶了一声,道:“这两月尽顾着忙自己的事,倒把老祖宗给忘了,平白叫她老人家挂念,当真罪过,不过没关系,等忙完这阵,你二哥我就回京老实待着,一两年都不出来了,日日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   平煜嗤笑:“这话听听也就罢了,你是那种闲得住的人么。”   李攸摇摇头,一本正经对平煜道:“这回我说的可是真的,等回了京,太多事需应对,当真出不去了。”   一会上了酒菜,几人叙了一番别后事,李攸问平煜道:“忘了问你,你上回来信向我打听镇摩教和东蛟帮做甚?这两个邪门的帮派都多少年没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了,怎么,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找锦衣卫的麻烦不成?”   平煜放下酒盅,一时未接茬。   李珉却未忍住,将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巨细靡遗都告诉了李攸。   李攸听完,久久未语,脑子里将前前后后的事捋捋清,不难猜到平煜之所以维护傅冰的女儿,无非是为了对付王令,但想到这一路的凶险,仍免不了诧异,抬眼看着平煜道:“傅冰的女儿到底什么来路,为何会平白惹上这些邪魔外教?连王令都掺和进来了。”   平煜没好气道:“我要是知道为何就好了,何至于这般头痛。”   李攸想了想,道:“不过你也别疑心病太重,秦门和行意宗既然半路出来插一脚,不见得有别的意图,据我所知,这两大门派门风颇正,对门下子弟约束极严,从不做违背良心之事。且秦门跟镇摩教由来势不两立,百年来,秦门有不少子弟折在镇摩教手中,如今知道镇摩教重出江湖,焉能不磨刀霍霍?他们既主动出面对付镇摩教,你不妨放下芥蒂,好好跟他们联手,也省得弄得自己腹背受敌,要知道镇摩教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惟有秦门有法子对付他们。”   平煜起身,负着手在房中走了两步,沉吟片刻,对李攸道:“据他们所言,那位左护法三日后便会恢复功力,且不知何故,急于将罪眷掳到手,届时定会再来找傅兰芽的麻烦,早上时,我跟秦门及行意宗的人商量了一番,觉得机不可失,想瓮中捉鳖,将那位左护法擒住,到时候想法子逼其吐出为何要掳走傅兰芽,也省得雾里看花,万事都没有头绪。”   李听他唤傅兰芽的名字唤得极为顺口,狐疑地看他一眼,少顷,开口道:“你们打算如何设局?”   ————————————————————————————   晚间,平煜令人将秦门及行意宗诸人请至外书房。   众人进来,见到李攸,都是一怔。   李由俭和秦晏殊以往都跟李攸打过交道,立刻上前笑着招呼,李攸一一回礼。   两相见过后,众人坐下议事,秦勇并不耽误时间,开门见山道:“平大人,李大人,诸位。照在下之前所言,这位左护法已然驱动过一回碧眼蝙蝠,按照这秘术所需功力而言,她半月内都无法再驱动此蛊,且就算她转而用旁的秘术,至少也是两天后,我们需得在她重新能驱动碧眼蝙蝠之前,想方设法将其俘住,故而后日晚上这一战,算得上至关重要。   “就早上我跟平大人商量来看,我们既需将左护法引入府内,又需防备其他教徒的秘术,因而在府外,我和平大人设了虚与实各一列人马。   “虚派只需作出不堪抵挡之势放那左护法入府中,无需勉力对抗,故此派由锦衣卫的李珉大人及陈尔升大人负责。   ”实派,则需想方设法将镇摩教其他教徒悉数抵挡在府外,也就是说,此派需得对如何对付镇魔教秘术极为熟稔,我跟平大人商量决定,此派由本派余长老、行意宗刘老、李少庄主及在下负责。剩下诸人,悉数守在府中,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一把守住。因为外头对付镇摩教其余教徒需调动大量人马,因而留在府中的人手虽数量不多,却需得个个是精兵强将。”   “根据府中格局,共设两层防卫,里外皆有四人守护,共计八人。外面一层防卫由鄙派吴长老、宁长老、行意宗程散人及白长老把守。   “里面一层则是指罪眷的院落,是最为紧要之处,要知道那左护法是当世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轻功早已练得出神入化,若是存心潜入,令人防不胜防,是以在下跟平大人商量了许久,正门由晏殊把守,东墙下则是平大人,北墙下是李少庄主,西墙则是鄙派柳副掌门看守。每一处都不得出半点差错,一等左护法出现,便需提醒其余三人,合力对付左护法,否则根本无法将其捉住。”   说完,她顿了一下,瞥一眼旁边的余长老。   余长老会意,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位左护法路数太邪,手下养了一批会媚术的教徒,且因研习多年,手段颇为高明,各位需得提前做好防备,切记莫着了她的道!”   “媚术?”李攸饶有兴趣地摸了摸下巴,看向平煜。   平煜只当没看见,负着手对李珉等人道:“刚才秦公子的话可都听明白了?到了后晚,尔等各就各位,听令行事,勿要擅作主张,万莫出差错。”   众人领命。   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便听下人在外阻拦道:“这位大人,我们公子在内议事——”   “滚一边去!”有重物跌倒在地的声音。   平煜面色一沉,对李珉等人使了个眼色。   李珉等人得令,纷纷拔刀,往门外快步走去。   谁知没等他们到门口,便有人跨过门槛,大步进来。   进来后,那人目光扫了一圈,最后阴测测定在平煜脸上道:“平大人,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怎能将属下撇到一旁?”   却是王世钊。   一旁李攸本已将剑拔出,见是王世钊,又嗤笑着将剑丢回剑鞘,这个草包还是这般不自量力,就他?别说抵挡镇摩教的邪门秘术,怕是一个媚术就能将他给治趴下。   平煜眸中的戾色一闪而过,旋即淡淡一笑道:“镇摩教不好对付,我本念着王同知身子尚未复原,不想让你以身涉险,可既然王同知擒贼心切,我怎敢将你撇到一旁,定会好好关照你。”   王世钊冷冷一笑道:“那便请平大人替属下安排个恰当的位置,属下不懂镇摩教的秘术,但拳脚功夫还勉勉强强,照平大人刚才的安排来看,只能守在内院,平大人意下如何?”   平煜从桌后走出,走到王世钊身前立定,似笑非笑道:“既如此,王同知便跟秦门的柳副帮主守在一处,柳副帮主武艺高强,又深谙对于秦门之法,届时也好照应一二。”   秦勇早已看出平煜和王世钊之间的剑拔弩张,见状,不动声色对柳副帮主使了个眼色,柳副帮主会意,忙上前几步,一拱手道:“便如平大人所言,王同知,到了后日晚上,记得彼此关照。”   王世钊这才将目光从平煜身上收回,转过身,对柳副帮主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一定一定。”   平煜心中冷笑一声,对众人道:“此事就此议定,对手不好对付,到了后日晚上,我等务必通力合作,齐御外敌。”   秦勇等人齐声道:“自当如此!” 第39章   转眼便到了后日。   晚上傅兰芽跟林嬷嬷用了晚膳,照例从房门出来,到院子里四处走走看看,权当放风。   那日她虽请陈尔升向平煜递了话,但连续两日,她连平煜的面都未见到,更别提向他探口风了。   晚上平煜过来歇息时,通常都已到了深夜,彼时傅兰芽正睡得香,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不过,托赖这两日的清净安稳,傅兰芽好生休整了一番,脚伤总算有了起色,淤肿见消不说,林嬷嬷给上药时,伤口也不再疼得撕心裂肺了。   若不是心知身边危机还远未消除,傅兰芽几乎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未犯事之前的傅家,长日安宁,世事无扰。   不过让她心底隐约不安的是,今日从下午起,院门口就悄无声息,不似往常,纵算陈尔升木讷寡言,李珉和许赫也免不了偶尔低声交谈两句。   她在院中的春凳上静静坐了许久,听外面始终静得可怕,再坐不住,起了身,正想着到院门口去察看一番,不料门口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嘈杂说话的声音。   她心中一动,由着林嬷嬷搀扶着自己走到门口,却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不少人,当先那人正是那位秦勇大当家,他神情审慎,偶尔对着墙檐指指点点,领着众人在外绕着院墙缓步而行,看得出似是在商议重要之事。   见无人有阻拦她之意,傅兰芽立在门口,用目光扫了一圈,就见众人中除了秦门和行意宗的那些江湖人士以外,还有一位面黑英俊的年轻男子,以往从未见过,面生得紧。   那人察觉傅兰芽的目光,转头一看,见到傅兰芽,上下打量一番,随后一龇牙,对她不怀好意的一笑。   傅兰芽见他笑得奇怪,不免讶然,正揣摩此人来历,就听他身边秦勇道:“李将军,此院坐落于府中东北角,今夜布局时,将军会和李少庄主共同守在此院北墙下,故而你二人所在之处离府中外墙算得最近。晚上左护法来时,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走前门,而从后门进入,那么她进府之后的第一个目标可能就是你们,因此李将军和李少庄主的位置可以说是至关紧要。不过李将军本就武举出身,这些年又曾在莫盟主门下受过教,只要不中那左护法的邪术,定会无虞。”   李攸嘿嘿一笑:“管他什么媚术妖术,到了我这,全都得白瞎。”   傅兰芽见此人言行恣意,又被秦勇称为将军,不由得越发好奇他的来历。   正想着,忽觉不远处有人在看她,迎着目光一看,就见秦晏殊跟一位长老站在一处,状似在听那人说话,眼睛却盯着她。   傅兰芽往他左右看了一眼,并未看到平煜的身影,便对秦晏殊淡淡一笑,转身扶着林嬷嬷回房。   一边走,一边暗忖,照刚才秦勇透露的消息来看,那位左护法今夜多半会再次前来滋扰,而秦勇等人之所以到她所在的院落外察看,无非是为了设局应对。   想起那回在穆府的经历,她心头浮现一丝不安,这位镇摩教的左护法无论武艺还是谋略都十足让人刮目相看,面对这样的对手,纵然平煜他们早有准备,可耐不住对方手段层出不穷,不知真到两方对阵时,平煜他们能否真能化被动为主动,将那位左护法一举拿下。   一路思忖着回了房,刚坐下,院中便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道:“傅小姐。”   傅兰芽主仆听出是李珉的声音,忙过去开门。   李珉面色凝重,并不进门,只在门口看着傅兰芽道:“傅小姐,今夜府中恐怕不会清净,届时无论听到什么,你们主仆俩只管守在房中,切莫打开房门出去察看。”   林嬷嬷心肝一阵乱跳,惶惶然看着李珉,半晌不知如何接话,傅兰芽却因早有准备,很快便应道:“多谢李大人提醒。”   李珉走后,林嬷嬷将门仔仔细细闩好,想起上回在六安客栈时客房门轻易便被贼匪一脚踹开,犹绝不足,在房中团团转了一圈,到底拖了几把椅子到门前,将椅子抵住房门,这才踏实了几分。   傅兰芽知道这办法对那位左护法等同于虚设,拦了一回,奈何林嬷嬷为求心安,执意如此,只好随她去了。   夜幕很快降临,诸人按照之前的安排,各就各位。   平煜除了要应对镇摩教,又需防备今夜东厂暗中做手脚,故亲自在府外看着李珉布好防,反复嘱咐了些要害之处,这才回到府中,守在傅兰芽院落外的东墙下。   在他就位之前,秦晏殊已守在正门处,柳副帮主及王世钊守在西墙下,李由俭及李攸则守在北墙下。   李攸听府外一无动静,知道镇摩教的人尚未露面,便暂且撇下李由俭,朝东墙走来。   刚转过墙角,就见平煜怀中抱着绣春刀靠墙而立,眼睛闭着,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咧嘴一笑,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闲闲道:“那个王世钊还是那般难缠,这一年来也当真难为你了,不过照前日晚上你部署时所作安排,你故意将他摆在眼皮子底下,是又怕他趁乱出什么幺蛾子么。”   平煜闻言,睁开眼,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我总觉得王世钊有些不对劲,正好今晚左护法现身,用她来试试王世钊的底细未为不可。”   李攸扬了扬眉,抚掌笑道:“这主意妙极。”   他这两日早从李珉口中得知,王世钊自从在六安受重伤之后,便处处透着邪门,今夜镇摩教前来夜袭,固然万般凶险,却也算得上是个试探王世钊的好机会,倘若左护法今夜现身,只要他和平煜愿意,于混乱中将个王世钊顶出去做靶子实非难事。   两人一时无话,未几,他想起今日傍晚在院中见到那位娇滴滴的美人,不由故作感叹道:“早前在京中时,我就没少听人说起傅冰有个倾国倾城的女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啊,傅冰犯事,傅家倒台,这等美人届时会沦落到何等境地,真是叫人不敢细想啊。”   说罢,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听耳旁一片静默,转头一看,就见平煜面色极冷淡,显然没有接茬的意思,心中一动,想起平煜这一路免不了跟傅冰的女儿相处,便要再打趣他几句,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竹林中忽然发出簌簌响动。   这声音极轻微,且一纵而逝,若不留神,只当是风刮所致。   平煜和李攸神色一凛,刷的一声,齐齐将手中兵器拔出,扬声提醒左右道:“当心!”   李攸再不在此处停留,快步朝北墙跑去。   恰在此时,府外忽然传来无数怪响,仔细一辩,似乎是蛇虫之类所发出,先是尖锐断续,渐至沉沉如鼓,一下一下,重重击打在众人心上。   下一刻,那怪声倏然暴起,伴随着浓烟滚滚,从府外上空席卷而来。   平煜等人戒备抬头一望,见状,心知不止那左护法,镇摩教大批教众已然袭至府外。   一瞬间功夫,只听府外喊声震天,兵器纷纷出鞘,锵锵交击,激烈作响,   倏尔又有古怪乐声靡靡作响,丝丝缕缕,忽远忽近,如轻烟般,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绕过院墙,飞进内院,萦绕到平煜等人身旁,绕做一圈,钻入耳里。   这声音古怪,只瞬息功夫,便无端让人心浮气躁起来。   众人心知不妙,各自凝神调匀内息,抵御这魔音入耳,可一眨眼功夫,眼前忽然升起薄薄白雾,雾中透着股若有若无的香,且很快便以肉眼可见速度地加浓烈起来,短短功夫,便已浓如白墨,一手之外,已无从认清眼前事物。   耳边那乐声先还只如绵绵春雨,渐至淅淅沥沥,声声入耳,与此同时,诸人身上的燥热感越发无法抑制。   平煜定了定心神,虽觉心思浮动,却并非不能抵御,心中冷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把戏,原来不过就同坊间流传的春药一般,想方设法让人失却自控罢了,这法子粗劣得紧,诱得了那等意志薄弱之人,却根本奈何不了他。便无视身上蠢蠢欲动的那种燥热,抬头分辨片刻,便要一跃而起,立于树梢,于高处找寻那左护法的踪迹。   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仓皇的脚步声,直奔他而来。   他面色一沉,挥刀便往前刺去,可身形刚一动,便听那脚步声透着蹊跷,趔趔趄趄,一轻一重,可见来人分明有只脚受了伤。   他错愕了一下,刀尖本已朝那人刺去,到底硬生生收住,片刻,果听耳旁传来傅兰芽的声音,惊慌失措,“平大人!你在哪!”   几乎是声音刚落,一具温软的身子便跌跌撞撞撞到他身上,他咬了咬牙,猛的便要一把推开她,可那人双手很快便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紧贴着他不放。   他心中警铃大作,手中的刀已然重新提起,滞了片刻,又艰难地再放下,定睛一看,透过浓雾,果然是傅兰芽。   她跑得发髻都有些松散,脸颊上透着红晕,胸膛喘息不已,好不容易开了口,依然惊魂未定,“平大人,刚才有个女人闯进房中,欲要杀我,我看得真切,就是上回那位穆王府的小妾,秦公子他们来得及时,正跟那人缠斗,可我刚才逃得太急,不小心跟嬷嬷跑散了,平大人,你行行好,快帮着我去救救嬷嬷。”   说话时,眼泪扑簌簌落下,滚落腮边,愈发显得她明眸如波,楚楚可怜。   平煜明知不对劲,可意识却告诉他,就算有人用媚术对付他,也断不可能是傅兰芽,他心乱如麻,额汗从头上滚滚而落,死死地盯着傅兰芽,心激烈地跳动着,绞窄着。   激烈地挣扎了一会,他心中清明起来,咬牙低斥一句:“找死。”挥刀便要刺向眼前这女子,可就是这一踟蹰的功夫,浓雾中那股本来淡如轻烟的香骤然间浓烈了起来,这香味太过凌厉,钻入他鼻尖,他的意识顿时如风过一般,被吹荡得飘忽起来。   耳旁那靡靡之音化作了女人的呓语,声音娇媚,无处不在,在他耳畔、唇边、颈旁,到处缠磨,他喉头如着了火般干渴起来,那声音透着媚意,却熟悉至极,分明是傅兰芽在跟他呢喃细语。   他越发燥热难安,身子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定住,失神片刻,低头看去,就见傅兰芽仍依偎在他身上,却已从抱着他的胳膊,变做了抱着他的腰身。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襟,怯生生的哭着。   而他的手臂,不知何时,也已紧紧搂住她的纤腰。 第40章   怀中女子察觉他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微微一扭身子,原本绕在他身后的那只手不动声色一转,只见寒光闪过,一把锐利冷厉的匕首已从袖中落出,握在了她手中。   眼前男人对她的举动一无所觉,贴在她腰上的掌心依旧烫得灼人,欲望带来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直达她的肌理,让她心神微荡,她一边小心调整刀尖角度预备一举刺入他后背,一边不无遗憾地想,这男人生得这般好看,若不是她眼下有要紧的事要做,跟他成就一段好事未为不可。   可眼下却是断不可能了,机会稍纵即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眸光狠戾之色闪过,握紧匕首,尖锐锋芒便要朝他背上刺去。   可还未等她发力,腹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伴随而来的,是噗的一声,刀剑入肉的声音。   她瞳孔猛的收缩,定住片刻,意识到发生何事之后,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眸中欲望之色依然未完全退去,可眼神却已冰冷得让她胆颤。   她心头大震,咬牙忍住钻心之痛,手中匕首的尖端狠狠抵在他背上衣裳,只要往前再一分,便能破皮入肉,她知道刀上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旦见血,立时便能要他的性命。   可还未等她运力,那柄在她腹内的利刃竟又残忍地搅动了几下,热汩汩的血液顿时顺着刀刃喷瀑而出。   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张了张嘴,喉咙却只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瞳孔渐渐涣散,再也无法聚焦,模糊中,只见他垂眸看着自己,神情冷冰冰的,可刀上的力量却一下重似一下,要多无情便有多无情。   手依然不死心地握着匕首,可身上力气被被人抽走似的,一点一点离她而去,终于,匕首再也无力握在手中,叮的一声,掉落地上,随后便是心脏急剧痉挛几下,砰砰两声,彻底静止在她胸膛。   平煜见状,将刀毫不留情抽出。   那女子身子失去最后一份依托,颓然倒在他脚下。   平复了一下紊乱的气息,他蹲下身子察看那女人,其实他身上热度仍未消,头上的汗亦依旧黏在他鬓边,但神智已然彻底恢复如常,凝神在那女人下巴处摸索片刻,果然摸到一点不平之处,顺着那边缘一撕,撕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辨认一眼,见面具下的女子面容陌生,并非穆王府所见那名女子,且从刚才交手来看,这女子内力普普,根本不可能是武功一流的左护法。   他冷笑一声,将那面具扔到一旁,这易容术当真出神入化,夜晚灯暗之时,即便盯着细瞧,亦难以跟傅兰芽区分开来。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刚才他之所以能那么快恢复清明,是因为他已对傅兰芽身上的味道和身段有了辨识度。   眼前这女子虽为了扮傅兰芽特意洗尽了铅华,但发丝上仍有股淡淡的脂粉香,闻起来腻人得紧,远不及傅兰芽发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好闻。   还有她的身段,虽然也纤细苗条,但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身架比傅兰芽硬实硌手得多,不似傅兰芽,触手之处皆娇柔玲珑,只需稍一分辨,便可觉出二者之间的不同。   可一想到镇摩教的人居然用傅兰芽来引诱他,他就觉得说不出的窝火,可眼下他无功夫再细琢磨,因为他已经透过浓雾隐约听到了不远处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而且从方向来看,正是从北下墙传来。   他担心李攸,抬头一看,跃上墙头,到了北墙上方,刚要一跃而下,就听浓雾中传来李由俭带着几分压抑的低喘声:“阿柳姐,你早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只要你所在之处,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跟随,只求你莫要再女扮男装,也莫要故意装作不明白我的心意,秦门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晏殊,嫁给我好不好。”   平煜听得怔住,阿柳?女扮男装?莫非李由俭说的是秦勇?他心知李由俭已着了镇摩教的道,顾不上细想他话里的深意,急奔几步,于浓雾中大致辨别了两个抱在一处的身影,便一抖刀身,预备俯冲而下,朝前刺去。   谁知身形刚一动,浓雾中已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李攸的低斥声、女子的痛呼声,及重物倒地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突兀又惊心。   杀完那女子,李攸察觉身后动静,抽回剑,戒备道:“平煜?”   平煜应了一声,重新辨认明白脚下事物,跳下墙头,落在李攸身边,未及跟他说话,便透过雾气,往前看去,就见李由俭失魂落魄立在墙边,面色潮红,满头大汗,眼睛定定地盯着脚下的那名女子。   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在月色下清晰可见,熟悉无比,却又有几分陌生,平煜蹙着眉静了片刻,意识到那女子果然是秦勇。   他看一眼李由俭,可眼前情势迫在眉睫,顾不上再纠缠此事,便提气一纵,重新跃上墙头,对李攸和李由俭道:“事不宜迟,既然袭击东墙和北墙的都不是左护法,需得速去另两处察看才行。”   李攸二话不说跟着跃上墙头。   李由俭见状,稳了稳心神,提剑在手,也跟在二人身后跃入院中。   按照之前的布局,正门是秦晏殊,西墙则是柳副帮主和王世钊。   平煜和李攸有意试探王世钊,若左护法去了西墙,则正中他们下怀,他们本就打算先让王世钊跟左护法硬碰硬,根本不急于前去察看,一进入院中,便直奔正门。   李由俭跟秦晏殊关系甚笃,自然亦愿意第一时间去正门施以援手。   哪知刚跑几步,就听西墙发出一声低吼声,声如野兽,怪异至极,三人身形一滯,目光相顾,略一停顿,便转而朝西墙奔去。   刚一跃上墙头,就见眼前浓雾已然消散不少,透过薄雾,看见地上一动不动趴着个男人,从身形及衣着上来看,显见得是王世钊。   他衣裳已脱至一半,怀中虚空地抱着某个看不见的物体,口中咂摸作响,似乎在狂热地亲吻什么人,更让人不忍直观的是,他手脚不停乱动,动作下流不堪,神情如痴如醉,不住低喘道:“美人,美人。”看样子已被媚药弄得走火入魔,一时半会都无法醒转。   平煜自然知道他对着何人行此下流之态,顿时心头火起,可一转眼,便见王世钊身旁立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做着傅兰芽的打扮,却任凭身后的柳副帮主在身后重掌相击,被击中时眉头微蹙,脸色铁青,显是在拼命以内力抵挡柳副帮主的攻击,因功夫了得,身形岿然不动。   更诡异地是,她手中的弯刀已对着王世钊连续捅了好几刀,可王世钊却似乎毫无所觉。   平煜等人一见此人的功力,便知她定是左护法无疑了,无暇再细究王世钊的古怪,敛声屏息从墙头一跃而下,朝左护法刺去。   左护法听头顶刀锋逼至,再不在王世钊身上浪费功夫,猛的一把将刀抽出,身形往旁一闪,啐一口王世钊道:“看来布日古德已将不少好本事传给你这假侄子,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造化能克化得了这邪门功夫。”   说完,并不抬头,扬刀一挥,隔住平煜的绣春刀,又抬起一脚,往后踢向柳副帮主的小腿。   众人见她身形快捷如电,底盘极稳,想起秦勇之前曾言其乃当世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刻全力迎敌。李攸一立定身形,便和李由俭使出浑身解数,一左一右夹击左护法。   平煜与人近身搏斗时,向来讲究兵不厌诈,当下立于其身前,右手持刀,作势狠狠刺向她腹部,因他招式和目光都做得真切无比,左护法不敢冒险,面色一阴,化掌为拳,做出抵挡之态。   平煜见她中计,牵牵嘴角,旋即出手如电,又劈出左掌,直直拍向她胸口,左护法本就还要分神对付其他三人,被平煜虚晃一枪,当下闪避不及,硬生生挨了这一掌。   这时她身后的柳副帮主也已使出全部内力,与平煜一前一后,将她抵在当中不动。   左护法脸色渐渐转为铁青,虽未露出不能抵挡之态,却也被四人困在当中,暂时无力逃脱。   众人心中渐定,左护法真身已找到,只待守在外面那层的吴长老、程散人从外面包抄而来,定能将其拿下。   谁知这时,院墙内传来秦晏殊断断续续的声音:“傅小姐,快逃!”   诸人皆是一怔,秦晏殊的声音虚弱低沉,分明是身受重伤之相,且根据他话里的意思,不难猜出秦晏殊很有可能未能抵挡住镇摩教女教徒的媚术,着了那女子的道,此时已然醒悟,在拼命向傅兰芽示警。   当下众人心思都浮动起来,柳副帮主和李由俭自然忧心秦晏殊的状况,而平煜心知若那女教徒潜入院中,傅兰芽必定会被其掳走,心神不宁,完全无法再全神贯注对付左护法。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左护法暗觉李由俭招式见缓,立即瞅准破绽,屈掌如勾,硬生生握住他的剑刃,将其一把扯到身前,随后抬起一脚,狠狠将其踢开。   经此一遭,她总算空出了一只手,片刻不停,随手一扬,空中瞬时间弥漫开一阵轻烟,直朝众人袭来,柳副帮主见状,面色大变,嚷道:“当心,这烟有毒!”   平煜本就已无心恋战,见状,立刻退开两步,撇开左护法,跃回墙头,回到院中。   余人亦为躲避那毒烟,不得不暂时闪退一旁。   左护法见身边再无阻碍,得意至极地笑了笑,抬头往墙头一看,伸出一臂,一跃而起,搭上墙头,紧跟在平煜身后而去。   平煜一进院子,便见一名女子身形如燕,正从正门一路飞檐走壁奔向傅兰芽的门前,到了门口,破门而入。   她身后走廊上,有名男子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追在其身后,赫然正是秦晏殊,转眼间,也跟着进了房中。   平煜心中猛的直跳,铁青着脸,疾奔几步到了廊檐下,单臂撑在围栏上,一跃而入。   还未进门,便听傅兰芽惊叫一声。   林嬷嬷亦抖抖瑟瑟地嚷道:“什么、什么怪物,为何扮作小姐的样子!”   等他进到房中,便见那名女教徒已经拽住傅兰芽的胳膊,不顾她的挣扎,铁腕丝毫不松,拖着她便往外跑。   傅兰芽拼命摇头,抵死不从,可怎堪抵挡那女子的身手,眼看便要被她拖到门外。   秦晏殊就在她两步开外,从背影上来看,他不知是身受重伤或是剧毒,身形晃动不已,连抬剑都有些吃力。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女子显然已不将他放在眼里,到了近前一把推开他,拉着傅兰芽往外跑,口中讥笑道:“秦公子,你已经身重剧毒,我劝你少运内力,要不然的话,当心会死得太快。”   话未说完,只见身前人影一闪,刀锋已然逼至身前,悚然抬眼一看,却是那名锦衣卫的平大人,他眸中已然杀机尽显,一出手便是杀招。   她后背汗毛一竖,正要全力还击,背上却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剑尖已然透胸而出。   秦晏殊被毒素所累,眼睛已然昏花,只见眼前人影憧憧,根本无从辨认具体是何人。   只记得那女子穿着绿裳,怕她将傅兰芽掳走,不顾毒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女子刺死,未及将剑柄从那女子背后抽出,手臂便颓然落至身侧,身子向后连跌几步,倒在傅兰芽身边。   平煜不料秦晏殊突作此举,见傅兰芽怔怔地盯着秦晏殊,似乎吓得不轻,不免更添一分躁郁。可左护法已尾随而至,他眼下根本无暇再管秦晏殊,无论如何,都需先将傅兰芽带离此处再说,眼见这女子已死,便要上前拉拽傅兰芽,哪知刚上前一步,便听身后传来一股劲风,掌风雄厚,来势汹汹,直朝自己袭来。   他面色微变,猛的一俯身,险险躲开那凌厉至极的杀招,掉转刀柄,转而向身后刺去,果是左护法,两人立时缠斗在一处。   傅兰芽听打斗激烈,心中突突乱跳,正要转头看向平煜,脚下的秦晏殊忽然低咳一声,嘶声道:“傅小姐。”   低头见他面若金纸,显然已中毒至深,想他中毒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心下不免愧疚,担忧地蹲下身子,对他道:“秦公子,你莫要说话,毒素顺血气而行,你静息片刻,一会等秦当家他们来了,定会有法子救你。”   秦晏殊睁开眼,辨认了一会,见上方的脸庞模模糊糊,无法看清她的眉眼,想起刚才在院外,自己因为一份对她的龌龊心思被人暗算,不但累她差点被掳走,极有可能还会影响到柳副帮主等人,心中又愧又悔,无力地摇摇头,自嘲道:“我这是咎由自取,好在未……连累到你。”   说着,想起什么,吃力地抬起手,缓慢的、艰难的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握在手中,抬手欲要递给傅兰芽,可还未伸到她面前,便因后续无力,又颓然跌回地上。   那东西亦从掌中跌出,掉在他手掌旁。   傅兰芽定睛一看,见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外面的油纸已然散开,里面是一块黝黑的膏药。   “傅小姐,这是给你治脚伤的药。”秦晏殊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茫然地看着眼睛上空,因毒素已然入眼,视线无法聚焦,“本来早就想给你,奈何、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那块药膏,好半晌不知该如何接话,少顷之后,到底将那膏药拿在手中,对他低声道:“多谢。”   眼见他面色越来越差,气息越来越微弱,心里早前还只是浮泛的担忧骤然加重起来,抬眼一看,见门外虽然已陆陆续续涌来几人,但到了房中之后,众人见左护法厉害,怕她继续放毒,俱全力以赴在对付左护法,一时无人有瑕过来察看秦晏殊的情形。   她担心秦晏殊就此殒命,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一直藏在身上的那包解毒丸,脑中白光一闪。   对啊,怎么忘了这东西,记得母亲曾对她说过那药能解百毒,早在曲靖时,她亦曾用此药解了自己的梦魇之毒,药效之快,几乎是立竿见影。   虽然秦晏殊身上所中之毒显见得远比周总管对她下的慢性毒药来得烈性,但秦晏殊已然是弥留状态,何妨一试?   便从怀中掏出那包解毒丸,匆匆取出一粒,让林嬷嬷将秦晏殊的头扶起,捏着药丸送入他口中。   她知道那药丸一遇唾沫便会化开,不担心秦晏殊克化不了,送进后,又让林嬷嬷牢牢托住秦晏殊的下巴,免得药丸跟唾液混作一处,从他口中溢出。   平煜虽然正忙着对付左护法,却时刻不忘留意傅兰芽这边的情形,见此情形,胸口仿佛突然被压了一块重石,说不出的不痛快。   那左护法似乎亦瞧见这边情形,百忙之中怪笑一声道:“不愧是你娘的女儿,你娘果然给你留了不少好宝贝。” 第41章   服下药丸后, 秦晏殊的面色稍有好转, 傅兰芽看在眼里, 松了口气,可一转念, 免不了对那药丸的来历生出疑惑。   她原以为这药丸顶多解解普通毒药的药性, 没想到竟连镇摩教的剧毒都能对付, 也不知母亲究竟从何处所得。   联想到那本小书和这一路的凶险,尽管她不愿承认, 仍不免对母亲的来历起了丝疑心。   正思量间, 忽听得左护法提到母亲,语气带着几分挑衅, 听在耳里,心中没来由的一刺, 抬眼冷冷看向左护法,看来这女人果然认识母亲,而她屡次三番来找自己的麻烦,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奇怪的是,林嬷嬷亦一反常态, 出奇的沉默不说, 目光更是如生了根一般,始终紧紧追随左护法。   未过多久,左护法为躲避李攸刺到前胸的一剑,侧身一躲,因躲避得太险太急,一时不防,被平煜斜刺里一掌劈到面门,脸上的面具随之被扯落。   林嬷嬷看清她的面容,顿时身子一僵,怔忪了片刻,转过头,一把揪住傅兰芽的衣袖,神色紧张道:“是她!上回在穆王府嬷嬷只匆忙一眼,不敢混说,可这回嬷嬷看得真着的了,十年前,这女人的的确确曾在京城出现过。   “记得有一回,夫人外出跟几位老爷的同僚夫人饮茶,在茶楼窗口,不小心撞见老爷跟这女人一道从首饰楼里出来,记得当时夫人脸都白了。其他同僚夫人也甚觉尴尬。不过奇怪的是,许是老爷平日与夫人颇为恩爱,夫人回去后竟连问都未问老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当时嬷嬷怕夫人和老爷落下心结,还劝夫人说,老爷向来不近女色,这里头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夫妻间最忌讳猜忌,若能当面说清楚最好,夫人却笑着宽慰奴婢说,她心里都有数,叫奴婢不必担心,嬷嬷见夫人似乎早有了主意,只好作罢。   “接下来那段时日,夫人无事便会出府,有时说是去跟同僚夫人置衣裳首饰,有时是去听曲,大多时候都不让嬷嬷跟随,嬷嬷心里琢磨,夫人莫不是去查探那女人的底细。再过些日子,嬷嬷见夫人和老爷相处时仍跟往日一般和和美美,便只当夫人已跟老爷消除了芥蒂,也就未再细琢磨。上回在穆府见到那女人时,嬷嬷一来怕自己认错了人,二来怕小姐你胡思乱想,所以才没敢说实话。”   傅兰芽听得此话,心中激荡,越发肯定左护法跟母亲有渊源,眼见左护法被众人困住,心知机会难得,忍不住站起身,冲左护法喊道:“你认识我母亲?”   左护法忙于应对众人,耳力却丝毫未受折损,闻言,百忙之中,竟还放声一笑道:“何止认识,我跟你娘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傅兰芽一怔,“那你屡次三番找我麻烦,可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   左护法牵牵嘴角,避而不答,傅兰芽不肯罢休,还要再问,可左护法却因被众人越逼越紧,再也无暇回她问题。   众人越战越勇,渐渐觉得屋内狭窄,施展不开,便将主意打到了院子里,彼此使了个眼色,忽然身形一动,极有默契地合力使出一掌,将左护法劈向门外。   左护法早已堪破众人打算,然而她素来狂妄,对在何处比划毫不挑拣,竟硬生生顶了这一掌,借着这股力,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出门外。   然而她内力何等浑厚,到了院中,竟趁势在半空中一拧身,化去那股外力,只趔趄两步,便稳稳当当立在当地,整个过程,动作丝毫不见滞缓。   恰在这时,府门外的部分秦门中人及行意宗人涌至。   因镇摩教教众已被暂时抵挡在外,秦勇便抽拨了部分人手来内院增援,见左护法已被揪出,顿时各就各位,将其团团围在当中。   左护法其实早在前些时日被东厂人马缠斗时便受了极重的内伤,因急于掳走傅兰芽,未事休整,自入府后,又被众人拼死缠住,身上毒药已悉数用尽,饶是她有一身不世出的神功,奈何寡不敌众,在挡开数轮夹攻后,渐渐有些后继无力,如今秦勇等人又纷纷加入战局,鏖战一番后,她免不了更现颓势,终于在躲避李由俭斜刺里刺过来的一剑时,一时未察,被程散人及刘长老前后一道劈中了她的心脉。   她只觉一股腥辣至极的怪力沿着自己心脉袭向全身,怪力所过之处,原本温热的脉息寸寸转凉,大有油尽灯枯之势,心中大骇,忙收回已使出的招式,不敢再运内力,然而终是晚了一步,刚收回掌,便觉眼前一花,胸中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秦勇见状,怕她自尽,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扣住左护法的下巴,俯身一看,见她口中并未藏毒,便转而用剑架在她的脖颈上,面色透着急惶,喝道:“你内力已然全失,全身秘术已亦散尽,是生是死全在我等一念之间,若是识相,速将解药交出来!”   她早在院外时,便听得秦晏殊身中剧毒的消息,心知除了左护法,旁人无法可解,一时间五内俱焚,情急之下,未来得及进房中去察看,便向左护法逼问解药。   左护法抬手试了试嘴角的血,斜眼看着她,少顷,低低地笑了起来,诓她道:“你将傅兰芽交出来,我就把解药给你。”   先前众人虽然在房中曾见傅兰芽喂了药丸给秦晏殊,然而对药效如何却并无把握,听了此话,当下都心思浮动,尤其秦门中几位忠心耿耿的长老,知道这左护法性情古怪,却极为惜命,为求脱身,说不得真会将解药交出。   如今秦晏殊命在旦夕,若当真无法可想时,为了救掌门人,也就只好将傅兰芽交出。   平煜将众人脸色看在眼里,冷笑一声,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明显是用女子绢帕包着的物事,不紧不慢当着左护法的面打开,里面却是几根银针,正是上回傅兰芽曾用来对付夷人又被他所没收的那堆毒针。   他拿起一根银针,瞥一眼那在灯光下闪着幽暗光芒的针尖,抬眼看向左护法,似笑非笑道:“左护法记性这么好,应该认得出这毒针正是你镇摩教之物,上一回,你们一位教徒被罪眷暗算,中了此针上的毒,为了将其救出,你们可是不惜使出了引蛇术,可见此毒虽不一定能即刻要人性命,却也最怕耽误解毒时间,眼下护法大人既已成了我等的瓮中之鳖,在下委实好奇,不知这毒针若扎到左护法自己身上会如何。”   左护法早已认出那东西的模样,面色微微变了变。   平煜看在眼里,眸中笑意加深,“不如现在便试试?”   左护法眼见他的针尖越逼越近,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忽然低喝一声:“慢着!”   平煜讥讽一笑,道:“左护法是聪明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左护法咳了一声,没好气道:“刚才傅兰芽不是已给那人服过药了?何需再问我拿解药?”   秦勇一听,怔了片刻,旋即提剑朝房内奔去。李由俭忙也提步追上。   到了房中,秦勇一眼看见秦晏殊躺在傅兰芽脚边,虽仍未醒转,面色亦稍差,但气息丝毫不见紊乱虚弱,显见得已无性命之虞。   她大松了口气,奔上前,蹲下身子,先看了一会秦晏殊,随后抬眼看向傅兰芽,诚恳道:“多谢傅小姐。”   傅兰芽救秦晏殊时,存的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万没想到那药丸竟真能解秦晏殊的毒,眼下听秦勇如此说,便对秦勇笑了笑道:“我也未能想到这药能解秦公子的毒,不过是误打误撞,能救下秦掌门的性命,我心中亦十分高兴,秦公子不必作此语。”   说话间,听外面已经消停下来,心知那位左护法已然被擒,她急于知道她为何要几次三番找自己麻烦,又见秦晏殊身边已有秦勇等人,便扶着林嬷嬷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秦勇和李由俭先留在原地,探了探秦勇的脉息,又观察了一番他的面色,见他比第一眼见时又有所好转,越发松了口气,见傅兰芽欲出门察看,秦勇不免担心镇摩教会再有旁人闯入,届时会对傅兰芽不利,便也忙跟着起身,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院中平煜等人因担心情况有变,早已将左护法捆住,搜检她身上物品,谁知她身上除了几件暗器外,再无他物。   李攸立在平煜身旁,摸着下巴看了看地上那些暗器,回头看向左护法,道:“左护法十年未出关,为了一介罪眷,不但出了关,竟还不惜跟朝廷命官作对,当真奇怪,你倒是说说看,你们为何要缠着罪眷?为了物,亦或是人?”   左护法不知出于何故,似乎颇有谈话的兴致,闻言道:“她一个被抄家之人,身上能有东西值得我们穷追不舍?我们所冲的自然是她这个人了。而且不只我们,东厂那个死太监亦是如此。”   说完,倏而抬眼看着平煜,低声道:“平大人,不如我们来谈笔交易如何?你放了我,我帮你对付东厂那个太监,等那太监下了马,你想知道的一切不就都能知道了?”   平煜却知道她狡诈无常,此话听听便罢,嗤笑一声,蹲下身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帮我对付东厂?若我没料错,左护法正是因为先在东厂手下吃了大亏,今夜才会落得个内力尽失的下场,可见左护法也清楚王令委实不好对付,若是聪明的话,你不妨早些将你和王令的过节一一交代清楚,我自会帮你报一箭之仇。”   说完,神色转为凝重道:“刚才在西墙时,我曾听你对王世钊提到布日古德这个名字,若没猜错,这名字指的可是王令?难道他也是夷人?”   “夷人?”左护法惊讶地扬了扬眉,“谁告诉你他是夷人?我们夷人里可没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平煜见她一味地避重就轻,显见得根本未打算吐露半个字,再不废话,起了身,笑了笑道:“左护法远在夷疆,可能还不清楚咱们锦衣卫的手段,但凡是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就算是死人,我们也有的是法子叫他开口。”   说着,招手令许赫他们近前,将手中那包毒针交给他们,面无表情道:“好好伺候伺候这位左护法。”   左护法听得此话,面色微僵,死命地盯着平煜。   许赫等人应了,上前将左护法拖起来,预备将她领到院中空着的一间厢房好好拷问。   秦门及行意宗之人心知到了此时此刻,他们已无插手余地,论到逼供之术,普天之下无人敢跟锦衣卫叫板,听说只要犯人进了诏狱,无论是怎样有血性的铮铮铁汉,到最后都会被逼得无路可退,不得不将所知的统统交代出来。   平煜目送许赫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厢房门口,抬头看向院外,满心防备,今夜从镇摩教露面至今,东厂之人一无动静,若如他之前所料,东厂用傅兰芽作饵,目的是为了引出猎物,既然好不容易将镇摩教的左护法打伤,断不会放任看着猎物落入自己手中。   便对秦勇等人道:“秦当家,外面虽有刘长老等人,但为防镇其余帮派前来劫人,尔等最好将余人仍派回原位,以免旁的帮派闯入府中。”   秦勇既已确认了秦晏殊暂无大碍,心中石头落了地,听平煜这么说,极言有理,仍立在傅兰芽身旁,令程散人等人回府外候命。   众人出去后,院中静得可怕。   傅兰芽静静立在廊下,有心想跟在许赫等人身后进那间厢房,好听听左护法都说些什么,可也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平煜等人的眼睛,此事顶多在心里打个转,根本无法成行。   想起平煜所言东厂之人可能蛰伏左右,抬眼暗暗看向平煜,见他立于院中,似乎正听那位李将军说话,可他手中握着的绣春刀,却片刻未放下,显见得始终处于戒备状态。   见他如临大敌,她担心东厂之人会当真前来掳人,不敢再留在廊下,便要回房,谁知刚一转身,就听院墙上传来一阵衣袂声,抬眼一看,便见不知何时,院墙上已多了十余名黑衣人,俱手持利刃,出现得无声无息。   这群人立在墙头片刻,待看清了院内情形,齐刷刷一挥长剑,俯身朝众人袭来。   与此同时,李珉和陈尔升忽然也出现在墙头,见那群黑衣人已然杀入院中,忙也跃入墙中,一边上前缠斗,一边大声对平煜道:“平大人,外面又来了两队人马,除了院中这些黑衣人,另一队驱着蛇,那蛇的数量及毒性前所未见,秦当家和余长老都说,怕是那位镇摩教右护法又重出江湖了!”   平煜一见那些黑衣人露面,便已知他们的来历,当下二话不说,提刀应战。   过了几招之后,转头对傅兰芽喝道:“还站在那做什么!快回房!”   秦勇见状,忙护着傅兰芽回房,关好门后,回到廊下,就见平煜身边围了三四名黑衣人,当下面色一变,一个起纵跳上围栏,旋即一抖剑身,刺向平煜身边那名离围栏最近的黑衣人。   傅兰芽进了房后,背仍靠在门上,心中怦怦跳个不停。   林嬷嬷听外面骤然生变,亦吓了一跳,从秦晏殊身旁起来,快步走到门边搀住傅兰芽,惶惶不安道:“那个什么左护法不是已被擒住了吗?”   傅兰芽疲累地往房内走,摇了摇头道:“这回多半是东厂的人。”   到了秦晏殊身旁,蹲下身子察看他的情况,见他脸色虽已恢复正常,却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想着他长久躺在冰凉的地上,就算毒素褪尽醒来,恐怕也免不了着凉,便让林嬷嬷将床上被子拿下,给秦晏殊盖上。   安顿好后,她扶着林嬷嬷的手起了身,在桌旁坐下,主仆二人惴惴不安地留神外面动静,初始时,外面混战激烈,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可没过多久,就听院中不时传来锵的一声,似乎什么兵器落地的声音,而先前那股让人胆战心惊的交战声亦渐渐转位平缓,半盏茶功夫过去,终于恢复寂静。   她不知战况为何,心神不宁地挪到窗前,凝神静听,便听李珉在外道:“大人,全数已死,想来来时便服了毒。”   傅兰芽微松了口气,看来东厂之人并未得逞。   可还未听到平煜答言,外面忽有人惊叫起来:“蛇!”   接下来,院外传来如海浪般涌来的嘶嘶声,仿佛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在空气中齐齐抖动。   这声音太过骇人,傅兰芽听过一回便永生难忘,正是那回在竹林中听过的蛇群袭来时的动静。   她心如遭猛锤,惶惑地转身,急声道:“嬷嬷,蛇来了,快扶我到床边去。”   林嬷嬷不明就里,见小姐吓得面无人色,忙过来扶她,大惑不解道:“蛇?什么蛇?”   外面交杂着各种声响,比之刚才应对东厂之人时,更添几分喧腾和急惶。脚步声朝四面八方散开,混乱不堪,听得出众人亦被那蛇群弄得错手不不及,恍惚间,那位秦门中的余长老洪亮的声音响起,虽勉力维持沉稳,却仍透着几份慌乱:“大当家,这蛇群断不是普通教众所为,多半是那位右护法重又现世了。”   就听秦勇喝道:“不管其他,先用老法子对付再说!”   没过多久,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一层薄薄的轻烟,房中空气里忽然多了些浓烈的药味。   林嬷嬷嗅了嗅,怔道:“雄黄?”   不止如此,屋顶上突然金戈声大作,一下一下,如雷贯耳,刺耳至极。像是有人在击打什么东西,听着似钹,又似是锣,   傅兰芽对那引蛇术心有余悸,头紧紧埋在在林嬷嬷怀里,唯恐那些蛇如潮水般从门缝或窗缝中钻进来,听着这怪声,错愕了一下,暗忖,莫非这也是用作驱蛇之用?   也不知这些法子管不管用,总之半柱香时间过去,外面亦未有稍停。   忽听许赫大声道:“不好!平大人!犯人被人劫走了!”   傅兰芽心漏跳了两拍,静了片刻,暗忖道,是了,无论东厂还是所谓的右护法,他们来此的目的,明明白白都是那位左护法,黑衣人也好,蛇群也罢,他们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情形,最后还是那位所谓的右护法得了手。   就听秦勇急声道:“平大人,勿再往前追,那蛇群太过骇人,此前从未见过,大人若此时追去,难保不会被蛇群所噬!”   平煜怒意道:“让开!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不成。”声音里蕴含着风雷之势,明明白白不肯罢休。   秦勇声音放柔少许,却仍十分坚定:“左护法已然功力尽失,即便被右护法掳走,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而那位右护法既然重出江湖,多半还会再来滋扰,往后咱们还有机会与其碰面,大人与其此时毫无准备地前去追袭,弄得损兵折将,何不想法子提前做好准备,应对右护法下一次的突袭?”   片刻,那位李将军的声音传来,“是啊,平煜,那蛇太吓人,与其此时跟他们硬碰硬,不如再想别的辄。”   院中一片寂静。   傅兰芽虽然并不在院中,可依照她对平煜脾性的了解,可以想象他此时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   正想着,忽然有人在外敲门,林嬷嬷战战兢兢上前启开,却是秦勇,身后还跟着秦门几位长老。   她面色颇疲惫,看得出刚经历一场激战。   在秦勇进屋后,林嬷嬷立在门口,探头往院中一看,就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好些粗大的黑色蛇尸,好不骇人。   秦勇一进门便看见弟弟身上盖了薄被,感激地对傅兰芽一拱手,道:“多谢傅小姐。”   傅兰芽起了身道:“不必客气,秦公子躺在地上久了,恐会着凉,秦当家不如早些将他移回房中,好生调养,看秦公子面色,先前所中之毒显然已无大碍。”   秦勇早已知道此事,闻言,又好生致了一番谢,那几位长老却诧异于那解毒丸的效用,暗暗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傅兰芽。   几人正要将地上的秦晏殊抬起,平煜跟李攸从外面进来了,他二人已重新部署府中防务,又令人将院中蛇尸留下几条,待秦门中人取了齿中毒液,好研制驱蛇之法。   一进门,平煜便瞥见秦晏殊身上的被子,怔了一下,旋即抬头看向傅兰芽身后的床,见床上只剩一床衾被,不用想,秦勇身上的定是傅兰芽所盖。   他脸色顿时又阴了一分,转身便往外走。   李攸不明就里,忙提步跟上,“哎?你走什么?不是要跟秦大当家议事么?”   经过半晚酣战,天色已微露曙光,平煜快步从院中走过,李攸直追到门口才追上,拍了拍他肩,宽慰他道:“左护法虽然被劫走了,但未劫走时,你属下不是也问出了几个问题么,七拼八凑,也够扒扒王令的底细了。”   平煜不语。   李攸见他不接茬,只当他仍对左护法被劫走之时心存芥蒂,便也闭嘴不语,两人一路到了外书房,坐下后,下人呈了早膳,二人相对而坐。   少顷,到底是李攸没忍住,将粥碗放至一旁,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丢到一旁,看着平煜,笑道:“要我说,镇摩教的引蛇术还是其次,厉害的还是那媚术,你看昨夜守在院外的几人,李少庄主、   秦掌门、王世钊都中了招,王世钊那东西也就不提了,但李少庄主和秦掌门可都不像耽于女色之人,没想到竟也能被迷惑住。”   说罢,又自得地眯了眯眼:“还是你我二人靠谱啊。”   平煜无心用膳,一味在饮茶,闻言,突然呛了一口。   李攸微怔,抬眼见他神色透着几分不自在,盯着他看了片刻,狐疑道:“你别告诉我,你也中了招?”   平煜本就说不出的烦郁,听得李攸此话,猛的起身,怒极反笑道:“笑话。”   说完,将放在桌上的刀握在手中,抬步便往外走。   李攸唤道:“你又要去哪?”   见平煜头也不回,不得不起了身,追上几步,坏笑道:“该不会被我说中了?你有了心悦之人?”   平煜面色一黑,冷笑道:“看来你是太闲了,天天在我这胡说八道。”   将他撇在原地,一径怒出去,到了院中,听后面未有脚步声跟来,莫名松了口气。   可刚一转弯,又见迎面走来秦勇等人。   见到平煜,秦勇忙道:“正好在下正要找平大人议事。”   平煜停步,平复了心中芜杂的情绪,道:“好,就去议事厅说吧。”   秦勇见他脸色不好看,犹豫了下,含着歉意道:“平大人可是乏了?可要去歇息一晌再跟我等议事。”   平煜已经头也不回往前走了,道:“无妨。”   秦勇只得跟上,道:“昨夜一战,当真凶险万分,诸人都战得精疲力尽不说,晏殊还险些丢了性命,幸得傅小姐给晏殊服了解药——”   他话未说完,平煜猛的止步,顿了片刻,转过身,淡淡看着秦勇道:“我刚刚才想起来,我还有旁的急事需处置,恕我失陪片刻。”   说完,越过秦勇,匆匆往前走去。   秦勇目送着他的背影,见他分明是往傅兰芽所住宅院而去,倏而明白了几分,默了片刻,转过身,若无其事对余长老等人道:“既如此,不如先行回院稍事歇息,等平大人忙完了,我等再来找他议事。”   平煜到傅兰芽的院落时,院中蛇尸已悉数被秦门中人清理干净。   他心里揣着火,一路穿过庭院,到了傅兰芽门前,本想由着性子径直推门而入,到了门边,握了握拳,到底忍了下来,抬手敲门。   房中傅兰芽和林嬷嬷疲乏不堪,见外面无事,便梳洗了一番,准备歇息片刻,正铺着床,听得门响,动作停下,相觑了一眼。   林嬷嬷到门边,问:“谁?”   便听外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我。”   林嬷嬷忙开了门,抬头看向平煜,“平大人。”   傅兰芽本在床前弯腰摆弄枕头,回头一看,见平煜面色不善,心中莫名一跳,直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脸上仿佛结了冰,径直到她身前,见她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要多无辜便有多无辜,怒意越发上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压抑着怒意道:“傅兰芽,我真是小瞧了你。”   傅兰芽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他,见他满面怒容,原本就乌沉沉的眸子里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怔了片刻,想起自己私藏药丸之事已然暴露,陡然明白过来,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来了,心知此时多说多错,便静静跟他回视,并不接话。   平煜瞪着她,只觉胸膛里一股无名火四处乱窜,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刚要开口,余光瞥见她床上的被子,火顿时又旺了几分,怒极反笑道:“你屡次三番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藏东西,真以为我没法子治你?”   林嬷嬷从未见平煜发过这么大的火,当下吓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见他对小姐逼问不休,唯恐他一怒之下对小姐不利,心里慌得不行,三步两步到了身侧,仰头看着平煜,战战兢兢道:“平大人,小姐并非故意私藏东西,且听小姐解释两句,昨夜要不是秦公子——”   她不提秦晏殊还好,一提秦晏殊,平煜只觉心里酸胀得几乎要炸开,不等她说完,便唰的一声抽出刀,逼至她颈上,怒声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滚!”   傅兰芽未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眼见她的刀刃离林嬷嬷颈上的皮肤只有半寸之遥,一阵心惊肉跳,白着脸看向平煜道:“平大人!”   平煜见她眼睛里闪过惧意,脸色握刀的手一滯,可怒既已经发起来了,断没有就此罢休的道理,丝毫不退地用刀指着林嬷嬷,怒声对傅兰芽道:“听不懂吗?我说让她滚!” 第42章   林嬷嬷虽吓得身子抖个不停,但眼见平煜正在气头上,怕他对小姐不利,怎肯出去, 颤着声,还要结结巴巴地再哀求几句。   不料林嬷嬷甫一开口,平煜握刀的手便随之一动,傅兰芽看得真切,慌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忙上前一把抓住平煜握刀的手, 对林嬷嬷急声道:“嬷嬷,莫再说了,先出去再说。”   林嬷嬷焉能看不到平煜的动作,唬得嘴唇都白了, 末了,明白此时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噙泪看一眼傅兰芽,艰难地挪开腿,一步三回头出去了。   傅兰芽松了口气, 目送林嬷嬷出去, 一时忘了将手收回,仍抓着平煜的手腕,抬眼看着他,冷冷道:“平大人满意了?接下来还要如何?”   还要如何?平煜瞪着傅兰芽,分明是她三番五次私藏东西,她竟还反过来质问他。   这女子就是聪明太过,又胆大包天,每每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而她不知仰仗的是什么,在他屡次放过她以后,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其实在最初的盛怒过后,他胸膛里那股无名闷火已有了纾解的迹象,尤其在刚才拔刀对着林嬷嬷时,他明明白白看见她眼里透出畏惧和惶惑,那一瞬间,他颇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可只要他稍一转目,便能清楚看见她身后那床衾被,因被面是极显眼的杏黄色,无时无刻不在刺他的眼。   随之忆起的,是昨夜险些中媚术的狼狈、看到她给秦晏殊服解药时的不悦,以及整个早晨他那种心烦意乱却无处化解的情绪。   他隐约觉得,每回在她面前发泄情绪,统统如同打在棉花上,不但未有半分纾解,只会更添躁郁。   念头至此,他心肠一硬,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混赖过去,上一回是书,这一回是药丸,下一回谁知她还会藏些什么。   四下里一顾,欲找到房中屏风,让她藏于其后,然后将身上衣裳一一脱了,从屏风后递出来给他检视,反正这全都是她自找的,一会她是哭也好,闹也罢,怪不得他。   傅兰芽见他忽然不再咄咄逼人,转而离开床旁,目光四处搜寻,也不知他意欲何为,生出几分忐忑,目光跟随他道:“平大人?”   平煜不答,找了一圈,未找到屏风,却看见桌上一个油纸包,不用细看,一望即知是秦晏殊所赠的那块,心中一刺,停下脚步,冷笑道:“这药不是秦掌门巴巴送给你的?为何不速速换上?”   说完,噎了一下,暗恨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更觉心里堵得慌,傅兰芽用还是不用,他才不在乎。   便撇下那膏药不管,往床后走去,这宅子虽是他的私产,他却一回都未住过,又颇大,一时未找到屏风。   谁知他刚说完这话,傅兰芽才惊觉自己站得太久,脚上的伤隐隐痛了起来,昨夜她本就乏累,加之刚才被平煜连吼带吓,此时双腿都有些发软,见平煜未注意她,便扶着床,悄悄坐了下来。   听平煜提到那膏药,她巴不得他将话题转移至旁处才好。   虽不喜欢他那副冷嘲热讽的语气,仍淡淡道:“我现在用着六安那位程大夫的膏药,甚好,无需再用旁的膏药。”   平煜这时已在床后暖阁里找到屏风,正要逼着傅兰芽到屏风后验身,听得此话,顿了一下。   静了片刻,虽然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到底没忍住,立在床尾,冷声道:“他临死都不忘给你送膏药,你若不用,岂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傅兰芽虽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但听他言语刺耳,颇觉莫名其妙,“这一路上已经有太多居心叵测之人,且手段层出不穷,哪怕对方做得再真挚,我亦不敢全盘信任对方,秦掌门也许是好人,但在那膏药未得检视前,我并不敢用。”   平煜本已觉心头火消了不少,可听得她说秦晏殊是好人,又刺了起来,讥笑道:“你都已经把藏了一路的救命药给了他服用,早已全盘信任他,何需再言什么敢用不敢用的话。”   傅兰芽牵牵嘴角,道:“昨夜那种情形,任谁都不会见死不救,我救他是出于道义,与信不信任全无关系。他若是别有居心也就罢了,若真是好人,岂不死得冤枉?更何况我对那药的药性亦毫无把握,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平煜默了默,道:“那为何程大夫的药你敢用?难道不怕我们给你下毒?”   傅兰芽奇怪地扫一眼床尾,她有的选择吗?别说一日三餐都由他们供应,便是平日同住一室时,平煜亦有千百次机会下手。   “你们若要害我,早在曲靖时便可动手,何需等到路上出现这么多强敌时再来做戏?”她抬起头,眼睛看着窗外道,“扪心自问,眼下除了平大人,我谁也不敢相信。”   还有一句话她未说,平煜从不掩饰对她的憎恶,根本没有要骗取她信任的打算,因他做得如此坦荡,她反倒无需整天防备。譬如刚才,他不是还拿着刀要杀她的嬷嬷么,摆明了怕她对他生出半分好感。   平煜立在床尾,半晌未作声,只觉她的话语如同徐徐轻风,不知不觉间,将他心头那股堆积了一早上的烦郁吹散了几分。   听她语气冷淡,知道刚才自己那番举动,多半已叫她记恨上了,忽然生出一丝悔意。   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立于屏风前,竟生出几分踟蹰,一会若强行搜她的身,岂不更会叫她记恨。   自然,他一点也不怕她记恨,只是她若是对他彻底憎恨起来,接下来这一路上,若她不肯再跟他一条心,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   便从床后走出来。   傅兰芽听到动静,明知该站起来,可昨晚担惊受怕,一夜未眠,早上本打算睡一会,谁知枕头都还未沾到,就被平煜气势汹汹的盘问一顿,此时坐在床上,才觉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略有好转,见平煜过来,抿了抿嘴道:“恕我身子不适,实在起不来了,平大人若想让我站着回话,容我稍稍休息片刻,一会再站起来问话。”   平煜见她脸色果然透着几分苍白,心里那股淡淡的悔意更加重几分,咳了一声,任她坐在床上,看着她道:“我再问你一遍,你身上可还藏了其他东西?”   傅兰芽素来闻弦知雅意,听得此话,心中一动,虽不知平煜为何会突然愿意将此事揭过,依然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忙摇摇头道:“除了这两样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再未藏其他东西。”语气要多诚恳便有多诚恳。   平煜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点点头道:“好,我就再信你一回。我此时尚有余事要忙,等我晚上过来时,我有话要问你,你该知道,要想尽快查出镇摩教等帮派为何要对付你,你最好在我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再一味耍弄手段。”   傅兰芽何等敏锐,听他话里的意思,已从前些日子口口声声地要对付东厂,变成了要查出那些人为何要对付他。   她暗忖,莫非平煜这几回都未在镇摩教手里讨到好,自己也恨上了镇摩教?以他的性情,倒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猜不透平煜的心思,但既然他肯将单单找出王令的把柄放大到详查对她不利的那些人,于她目前的窘境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此一想,就连刚才因他突然发疯生出的那份憎意都减弱了不少,忙点了点,莞尔道:“平大人请放心,我绝不会有半点隐瞒之处。”   平煜又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这才离开床边,走到门前,开了门走了。   林嬷嬷惴惴不安地立在门前,听见平煜出来,吓得往旁一躲。   平煜看也不看她,从她身边走过。   林嬷嬷先还不敢乱动,等平煜快步走到院中了,这才火急火燎往房中奔去,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刚才在房中,平大人对小姐是打了还是骂了,抑或是……   可一抬眼,就见傅兰芽好端端坐在床边,虽然脸色不太好看,却不见半点伤心愤怒,忙走到近前,细细端详傅兰芽,小心翼翼道:“小姐,刚才平大人他……”   傅兰芽疲累地摇摇头,语气和缓,宽慰她道:“他问了我几句话,并无其他。”   林嬷嬷见傅兰芽衣裳平整,也不像强忍着伤心的模样,放了心,可想到刚才平煜过来时那般气势汹汹,心又提起来,“难道平大人未追究小姐私藏东西之罪?”   傅兰芽早已身心俱疲,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道:“应该暂时不会再追究此事了,嬷嬷,你也乏了,既然他已走了,你也躺下来跟着我歇一会。”   谁知主仆二人刚躺下未多久,便有下人在外道:“公子吩咐,说这处院落留有残留的蛇毒,令奴婢们另将二位安置到旁的院落,现已收拾妥当,还请二位移驾。”   傅兰芽和林嬷嬷颇觉奇怪,院子里虽然早先一片狼籍,眼下早已收拾干净,房间里更是几乎未有波及,好端端的,何需换院子?可既是平煜吩咐下来的,她们不敢讨价还价,收拾了随身衣物,跟在仆人身后去了另一处小院。   进了厢房,见床上衾被铺盖俱换了簇新的,主仆二人也未多想,略收拾一番,便上床歇下。   平煜到了外书房,李攸正坐在书桌后写书信。   见他过来,李攸将笔一扔,笑道:“这一早上的都不见人影,去哪了?”   说完,见平煜脸上虽然仍没什么笑意,但脸色已和缓不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去喝花酒了?走的时候脸色还黑得什么似的,这会倒满面春风的。”   平煜神情一僵,转而道:“眼下没功夫跟你打嘴仗。”   说完,令仆人将许赫等人叫来,开始详细盘问昨晚左护法所吐露之事。 第43章   许赫和林惟安一进来,平煜便问:“昨晚都审出什么了?”   许赫从怀中掏出一沓笺纸, 呈与平煜道:“那位左护法狡诈善辩, 一味用言语唬弄属下, 用过刑后,方老实了不少,可惜审讯才刚起了个头, 便被镇摩教的蛇群所扰,未能继续拷问。”   平煜接过那纸笺, 一目十行扫完, 眉头凝起。   许赫瞥见平煜的神色, 忙继续道:“据左护法交代,他们镇摩教之所以要掳罪眷,是因他们手中有件物事,若是少了罪眷作药引,等同于废铁。而据她所说,若要将这东西效用发挥到极致, 需得将其余部分找齐。可惜二十年前因一场血战, 这东西不幸一分为五, 除了王令和他们镇摩教各自抢到一块外, 剩下三块,不知落在了何人手里。”   “二十年前?血战?”李攸对江湖之事知之甚详,却从未听说过此事,一时露出茫然的神情,“她有没有说这东西拼在一处做什么用?”   许赫摇摇头,道:“她当时虽受了刑,却咬死了说王令知道的不比她少,要属下转告平大人,与其难为他们镇摩教,不如想想怎么对付王令那个老匹夫,他才是真正的祸端。属下正要再上刑逼问,镇摩教的蛇群便涌进了院子。”   又道:“大人,左护法所交代的每一个字,属下都已誊写在纸上。”   平煜默了片刻,将纸笺放于桌上,看着他们道:“知道了。昨夜辛苦了,你们先去歇息,余事再议。”   “是。”二人退下。   李攸起了身,负着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疑惑转头看向平煜道:“什么东西能引得这么多人你争我夺,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平煜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论是真是假,这一路上跳出来找罪眷麻烦的帮派可假不了。除了东厂和镇摩教,还有东蛟帮,而且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往后还会出现其他帮派。”   思及邓安宜,平煜忽而冒出个念头,邓安宜既能驱动东蛟帮跟他一起设局,会不会是因为他手中亦有一块所谓的“宝贝”,否则的话,何以解释他这一路上的行为。   可平煜也知道,不论李攸还是他自己,都算得上消息广杂,以往却从未听说过二十年前江湖上所谓血战之事,而东蛟帮等帮派更是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二十年之久,以邓安宜的年纪,究竟从何处得知这些陈年秘闻的呢。   李攸猛的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思忖着道:“姑且当那左护法说的都是真的。东蛟帮之所以肯重出江湖,千里迢迢来找罪眷的麻烦,多半手里也有块残缺的宝贝。最奇怪的是,邓安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东蛟帮跟他合作,你说,他一个勋贵子弟,好端端跟这些江湖门派搅到一起,图的什么?”   平煜想起那晚东蛟帮夜袭客栈之事,复又将纸笺打开,一边浏览纸上供词,一边道:“要么他想趁乱从中捞笔好处,要么就是他自己手中也有一块那东西。你上回不是说过,东蛟帮虽然近年来甚少露面,但当年也曾凶名赫赫、无恶不作。似他们这等强悍作派,绝不可能任人搓圆捏瘪,然而那晚夜袭客栈时,东蛟帮匪徒被擒住后全都当场毒发,一个都未活下来,邓安宜手中的永安侯府的护卫却毫无折损,由此可见,东蛟帮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早已沦为邓安宜手中的棋子。以此推论,那东西已落到了邓安宜手中也未可知。”   “你是说,邓安宜手里也有一块?”李攸讶道,他一向跟平煜默契合拍,一转眼功夫,便想清楚了当中的弯弯绕绕。   平煜扯了扯嘴角,将纸笺扔回桌上,身子向后靠坐在椅背上,道:“不知他手里究竟有几块,如果他在笼络东蛟帮之前便已有一块,加上东蛟帮的那块,那么便是两块,若是才从东蛟帮手里夺得一块,那么他为了弄到剩下的几块,往后多半会一路跟随,断不肯消停。”   李攸啧了一声道:“看不出来啊,这邓安宜一副温良恭俭让的翩翩公子模样,花花肠子却当真不少。”   想起什么,半真不假地感慨道:“平煜你说,这些年,但凡是京城里勋贵之家的当家夫人,哪个不把邓安宜当作训子的榜样?说他什么温和宽厚,谦谦如玉,堪称京城子弟的楷模,尤其我们家老祖宗,动不动就拿我和那家伙比,说同是将门出身,她的孙子处处不服管束,像只野猴子,人家邓安宜好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平煜瞥他一眼,见他虽然语气微酸,脸上却并无半分不悦,想起云阳伯老夫人虽然性如爆炭,却最疼李攸这个次孙,心知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为了调侃他家老太太几句罢了。   李攸继续道:“可说来奇怪,自打认识邓安宜,我就对这厮没半分好感,小时候也就不提了,我就记得他有一年生了重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月,好了之后,整个人都古怪了不少。别的且不论,你们咱们这些京城子弟在一处蹴鞠跑马,哪回不是恣意玩乐,一拥而上?只有他年纪轻轻就老成持重,时时刻刻不忘谨言慎行,唯恐别人抓他错处似的,我看着都替他觉得累。”   平煜不语,他小时虽总跟邓家的几兄弟在一处玩,但邓安宜更喜读书辞赋,不比他们,酷爱舞枪弄棒,一刻也闲不住,故而他跟老大和老三更能玩到一处。   至于李攸所说邓安宜生重病之事,他倒有些印象,可记得邓安宜痊愈后没多久,他家便犯了事,等到三年后再从宣府回来,两家已然断绝了往来,无从得知邓安宜如今的性情。   李攸自顾自说了一通,见平煜不接茬,只当他想起当年被发配的事,怕他心里不痛快,忙咳了一声,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道:“这左护法的供词倒跟你之前所推测的暗合在一起了。王令的确是在找人,他仗着东厂势大,一边用傅兰芽作饵,一边引诱东蛟帮等帮派出洞,目的就是为了从这些人手中找到剩余的那几块‘宝贝’,只是我未能想明白,傅冰的女儿二十年前尚未出生,王令他们为何能笃定她能做所谓的“药引”呢?”   平煜神色复杂地看着桌面,道:“此事我也甚觉奇怪。”   二人陷入沉思,久久未说话。   屋外蝉鸣阵阵,屋子里却寂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李攸打破沉默道:“如果左护法所言不差,当年那件重要物事一分为五,落在不同帮派手里,那么除了目前已经露面的几大帮派外,剩下几个持有残缺‘宝贝’的帮派也会陆续找上门来。而且我有个预感,此事既能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必然有天大的好处,倘若被江湖上还有其他人知晓,就算这些人手中一块残余的也无,难保不会过来掺合一脚。”   说完,笑道:“平大人,前路凶险啊。不过谁叫咱们是兄弟呢,我就受点委屈,跟你们一道回京算了。你那什么眼神?你当我愿意趟这浑水呢,别忘了,我三弟可还在你手里。”   平煜气笑道:“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李攸一本正经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一向行事果断,多半已做了准备,可江湖上的这些弯弯绕绕,跟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还是有大不同的,我浸淫数年,自问在这方面比你还是稍熟络一二的。而且照左护法所说,万一那东西凑齐之后,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效用,落到王令那匹夫手里,岂不会有倾国之虞?你该知道,自从新帝上位,王令领了司礼掌印太监之职,短短一年时间,这老东西的手便已经伸到内阁去了,整日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弄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的,皇上呢,却日益沉迷于炼丹求道,万事不管。我看过不了多久,这整个天下都得改姓王了。”   平煜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可真敢说。”   “怎么?”李攸瞪他,“平大人还敢把我投到诏狱里去不成?你心里不也明镜似的,要不然,这么心急火燎要找王令的把柄做甚?”   平煜沉吟片刻,计议已定,将那纸笺收入怀中,故作鄙夷地看着李攸道:“昨夜的镇摩教你已经领教过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掺合便掺合,到时候万一被打得屁滚尿流,别哭着要回京找你们老祖宗。”   “嘿!”李攸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上来便是一拳,“看来你小子是太久没被我教训过了,竟敢出此狂言!”   平煜闪身一躲,一脚踢向他小腿,骂道:“看清楚了,谁教训谁?”   二人说动手便动手,在书房里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直到秦勇及诸长老过来找平煜回事,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平煜打得出了一身汗,因秦勇在一旁,顾不上换衣裳,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这才坐下,对端坐在下首的秦勇笑道:“秦当家可是来商议驱蛇之事?”   秦勇见他脸上经过汗意清洗,眉目越发显得俊朗夺目,且明明跟他隔着张书桌,他身上的阳刚之气却仿佛能迎面扑到她身上似的,耳根莫名一烫,忙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正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跟平大人商量。”   ——————————————————————————————   晚上傅兰芽刚沐浴完换好衣裳,平煜便过来了。   傅兰芽正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想心事,见平煜进来,忙起身,含笑道:“平大人。”看一眼窗外天色,倒比平日来得早。   平煜扫她一眼,见她因着沐浴的缘故,乌发松松挽着,神情娴静,红唇润泽,双眸在灯下如明珠美玉。   他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坐下。   因跟她相对而坐,不可避免注目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夏裳,因领口处绣着一排珍珠大小的玉色海棠,分外别致秀雅,令人印象深刻,这一路上,已见她穿过好几回。   他默了片刻,想起她因着抄家,身上衣物本就不剩多少,在穆家时,又因一场大火全都付之一炬,如今所有的,不过是当时穆承彬的世子妃所赠的几套衣裳,她没旁的换洗,可不就这几件旧衣裳颠来倒去地穿。   傅兰芽见平煜望着自己久不开口,因神情沉静,眸子如黑玉一般,鼻梁挺直,薄唇线条极为养眼,且身上也少了平日里发脾气时的那份凌厉飞扬,看着倒顺眼许多,便弯弯唇角,提醒他道:“平大人?”   平煜从怀中掏出那本小书,扔到桌上,看着她道:“这本书的确是你母亲遗物?”   傅兰芽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书上,点点头,认真道:“是我随父亲调任云南时,无意中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的,当时锦匣里一共三样东西,匣子里那包毒粉和解毒丸都附上了详细用途,可关于这本书的来历,却未有只字片语。”   说完,试探着对平煜道:“平大人,这书上的文字古怪,来云南路上,我曾拿着书问过父亲,可他当时因着朝中之事千头万绪,无心辨认,只粗粗扫了两眼,便告诉我并非前朝文字,又说既是母亲的遗物,便好生看管,万莫遗失,到云南后,我在父亲书房里,几乎将前朝古籍翻遍,都未能找到跟书上相似的文字。如今经过镇摩教之事,我这两日总在想,这上面的文字有没有可能是夷人文字?”   平煜鄙夷道:“谁告诉你这上面是夷人文字?”   傅兰芽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平煜已知道此书的古怪,暗赞他行动敏捷,忙问:“不是夷人文字,那是何处的文字?”   平煜牵牵嘴角道:“是鞑靼文。”   “鞑靼文?”傅兰芽讶然:“平大人识得鞑靼文?”   平煜心中火直冒,要不是拜你父亲所赐,当年我能被发配到宣府大营,整日跟蒙古骑兵以命相博?   一时间,肚子里有一堆冷言冷语等着刺那老匹夫,可想起那回在客栈中当着傅兰芽的面讽刺她父亲后,她睡梦里都在哭哭啼啼,只好硬生生将话咽回肚里。   少顷,淡淡道:“若没认错,这书上应该是古老的鞑靼文,我在宣府时,有一回随军攻打坦布部下的游骑,在旋翰河边的一座古庙里见过这种文字,跟现今瓦剌等部落通行的文字有些形似,但年代应该甚为久远,不怪饱学之士不认识。但在我印象中,你母亲户籍上记载是扬州人氏,为何会藏有记载着鞑靼文的古书?”   傅兰芽犹豫了片刻,决定坦诚以待,道:“不瞒平大人,我也曾对我母亲的来历起过疑心,因父亲曾说母亲出身扬州小吏之家,家中只她一个独女,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可我总觉得,就算没有兄弟姐妹,不可能连个远方亲戚都无,然而这些年来,母亲娘家连个打秋风的亲戚都未露过面。”   平煜见她果然依照早上的承诺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中泛起一丝喜色,脸却仍绷着,道:“你母亲的来历,我会着人去详查。你可曾听你母亲提起过‘布日古德’这个名字?”   那日左护法刺杀王世钊时,曾用这个名字直呼王令。   “布日古德?”傅兰芽思索了一番,确定未在记忆中听过这个名字,摇摇头道,“未曾听母亲提过。”   平煜望进她眼里,见她一脸困惑,显见得并不知情,良久之后,收回目光,重新捡了书在手中翻看。   傅兰芽觉得平煜虽然跟平日一样冷言少语,但难得肯愿意透露一点东西给她,见他重新翻阅古书,便满含希翼看着平煜,只盼他下一刻能吐露更多消息。   林嬷嬷对早上的事心有余悸,先是轻手轻脚走到床尾的春凳上,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坐下后,见平煜虽然仍没什么表情,可脸色却显见得比平日和缓,悄悄松了口气,又走到净房,清洗傅兰芽换下的衣裳。   可洗着洗着,便起了丝疑惑,早上平大人才冲着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怎么这会竟肯平心静气地跟小姐说话了。   想到此处,探身往外一看,见原本在平大人手中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到了小姐手里。小姐脸上满是困惑,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   平大人却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小姐。   她看着平煜分外专注的目光,心中仿佛划过电光火石,陡然回过一丝味来,好半天,才心神不定地收回视线。 第44章   傅兰芽将书重又翻了一遍,等翻到画有图腾的那一页时,手指滑过书页,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这画上小人的衣着这般古怪,原来是鞑靼人。”   又看向平煜道:“北元自从被太祖黄帝驱逐出境,早已分崩离析,听说如今整个蒙古境内一分为三: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大部落各据一方,其中,又以瓦剌势大。瓦剌现今的王名叫坦布,性情贪虐,时常率骑兵骚扰宣府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知当年跟平大人所在军队交手的,可就是这位瓦剌的首领坦布?”   平煜看着傅兰芽,他原以为,傅兰芽纵算饱读诗书,所热衷的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热衷的琴棋书画、音律辞赋,没想到她对边防庶务也略知皮毛。也不知傅冰在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竟将她教养得胸襟见识都不输男子。   傅兰芽见平煜不答,歪着头思索道:“蒙古虽在马上打天下,但不少蒙古子民也有信仰,其中又以萨满教最为流传广泛,论起渊源,直可追溯到数百年前,如果平大人当年在旋翰河边见到的那座古庙是萨满教的祭庙,那庙中所刻文字也许是用来红祭所用……”   平煜依然没什么表情,道:“当时行军时,我军夜遇狂沙,为防迷路,不得不在庙中夜宿,壁上文字不过是匆匆一瞥,无从得知是白祭或是红祭。”   还有一事,他至今想来,都甚觉诡异,就是时隔数月之后,当他们再次行军路过旋翰河时,却未能再见到那座古庙。   记得当时不少士兵见诺大一座古庙凭空消失,均深以为异,曾私底下议论了许久。   不过,鞑靼草原辽阔,行军时,路线略有偏差也未可知,做不得准。   傅兰芽点点头,盯着画上图腾,继续道:“既这书页上是鞑靼文,照这画上所画,山下子民对山顶上图腾做叩拜状,应是对图腾极为敬畏,不知这图腾能带来什么好处,能让这么多人顶礼膜拜,你说,会不会跟萨满教有关?”   平煜想起左护法所说的话,心中一动,从傅兰芽手中接过那本书,细看那书上图腾。   傅兰芽难得见他这般耐心认真,怀疑他已从左护法口中问出不少东西,暗暗端详一番他的神色,莞尔道:“平大人,那晚左护法被擒前,曾说她跟我母亲是旧识,不知平大人可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过?”   平煜眼睛仍看着书,心中却道,来了,她惯常是往外抛一分,必定往回拉一分,从来不忘从自己口中套话。   摸摸下巴,将书放下,审视地看向她,难得她今日在自己面前还算老实,告诉她一点实情也无妨,便道:“这些年,可曾有人找过你母亲麻烦?”   傅兰芽怔了下,想起林嬷嬷曾说过那位左护法十年前在京城出现过,且跟父亲一同出入首饰楼,想跟他细说此事,又生出几分犹豫,以他的性情,若知道此事,不知会怎样刻薄父亲的品行。   她一点也不想让他借机贬损父亲,挣扎了半晌,到底觉得此事是个重要线索,一味瞒着不提并无半分好处,便斟酌了一番词句,刚要开口,谁知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这声音一传来,不止净房里的林嬷嬷,连傅兰芽都吓了一跳。   时辰虽不算晚,但已入夜,谁会这时候来找他们主仆?   就听门外传来李珉爽朗的声音,“傅小姐,我是李珉,不知你可歇下了?”   平煜眉头一皱,他为了晚上来傅兰芽处时不引人注目,特遣散了在傅兰芽院落外把守的陈尔升等人,李珉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房门,怔了片刻,担忧地看向平煜,见他脸色果然黑了起来,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若一会李珉要进来传话,平煜难道还藏起来不成?   林嬷嬷也颇为措手不及,这大晚上的,若让李大人撞见平大人在小姐房里,平大人会作何反应且不说,小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平煜听敲门声不止,倏的起身,窝着一肚子火四下里看看,房里还亮着灯,屋里的人摆明了还未歇下。   李珉又不是傻子,若傅兰芽主仆一味不接茬,以这臭小子的性子,说不得会以为她们遭了意外,硬闯进来也未可知。   便瞪了傅兰芽一眼,示意她接腔,自己则黑着脸往床后走去。   到了窗前,只觉自己无论是翻窗出去,还是藏在屋中,都跟那些暗通款曲的“奸夫”毫无区别,说不出的窝囊。   一横心,暗想干脆翻窗走了算了,可心里惦记着李珉到底要找傅兰芽说何事,忍了片刻,到底隐身在床后,整个过程,直把李珉暗暗问候了一百八十遍。   傅兰芽看着平煜的身影消失在床后,这才清了清嗓子,应道:“李大人,请稍等。”   林嬷嬷做贼似的从净房出来,故作无事上前开门。   李珉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看着屋内的傅兰芽笑道:“傅小姐,我并非故意挑在此时前来叨扰,其实下午就要过来跟傅小姐传话的,结果事忙,给忘了。明日一早,会有大夫会过来给傅小姐诊脉,一是看看傅小姐吃了上回那位程大夫的方子,如今调养得如何了。二是听说傅小姐早上有些头晕,特意让大夫过来好好瞧瞧。”   傅兰芽眨了眨眼,头晕?她早上被平煜连吓带吼时,是有些头晕,但归根结底是未得歇息的缘故,不至于要找大夫前来诊视。   且此事李珉是如何得知的?   虽如此想,仍含笑对李珉致谢道:“知道了,李大人费心了。”   李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结结巴巴道:“傅小姐,能不能,别在平大人面前提起此事。”   其实早在中午时,平大人便吩咐他下午出门去请大夫,他心里倒是时刻惦记着此事,可没料到,因他昨晚一夜未睡,午憩时一不小心睡过了头,等到醒来时,都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此时出府,就算找着了大夫,他也不敢带人进来给傅小姐诊视。   傅兰芽听了此话,只当李珉擅作主张,特意背着平煜给自己请大夫,自是感激,然而余光朝床的方向瞥了瞥,又生出几分担忧,若让平煜知道李珉欺瞒自己,李珉恐怕逃不了一顿责罚。   抿了抿嘴,正要不动声色在平煜面前替李珉转圜一二,谁知林嬷嬷狐疑地看了看平煜的方向,琢磨出一点味来,忙干笑着李珉道:“李大人放心,我们别说不一定能碰到平大人,就算碰到了,也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此事的。”   李珉见她言之凿凿,笑了笑,告辞离去。   等他身影消失在院外,林嬷嬷才将门关上。   平煜从床后走出来,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傅兰芽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咯噔一声,看起来,不但明日李珉逃不了一顿责骂,她今晚也别想再跟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果见平煜走到桌前,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时间,主仆二人谁也不敢开腔。   平煜冷着脸立了片刻,转头见傅兰芽主仆忐忑地看着自己,眉头一皱,越发没好气:“睡觉。”   傅兰芽盼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盼到平煜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消息,不想也不敢跟他把关系再次弄僵,瞥他一眼,垂眸走到床前,脱了鞋,和衣上床躺下。   林嬷嬷虽然隐约猜到了点来龙去脉,可眼看平煜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哪敢惹这魔星?忙轻手轻脚将被褥搬出来铺好,随后上了床,挨着傅兰芽睡下,顺便放下床幔。   平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见她二人似乎对请大夫之事并未起疑心,脸上那股火辣辣的感觉好了少许,等她二人歇下,便也熄了灯,脱了外裳丢到一旁,   躺下后,平煜默了片刻,忽道:“你的脚伤可好些了?”   傅兰芽正在被子里偷偷脱外裳,闻言,顿了一下,意识到平煜是在跟自己说话,便道:“好了许多了。”   平煜淡淡道:“你最好记得勤些换药,后日一早便要启程,路上可没功夫给你养伤,没得拖后腿。”   傅兰芽闷闷地应了声道:“知道了。”   平煜听她语气不善,滞了一下,旋即翻了个身,冷冷闭上眼睛。   ————————————————————   到了后日,天刚蒙蒙亮,傅兰芽主仆便收拾好了出来。   一径到了府门口,却见外面除了秦门和行意宗等人,另有一帮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足有二十余名,见傅兰芽出来,皆目不斜视,敛声屏息立在门外。   傅兰芽虽然不懂功夫,但见这些人目光异常锐利,身姿笔直挺拔,比之秦门等江湖中人,更多了一份自律和沉稳,心下纳罕,也不知这群人是什么来头。   更让她意外的是,秦晏殊一身锦袍黑靴,被秦门中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当中,看样子,身上毒素已然消失殆尽。   她不由得对母亲的药丸更好奇了几分。   见傅兰芽出来,秦晏殊忙从马上下来,大步朝傅兰芽走来。   可惜才走到傅兰芽十步以外,便被陈尔升持着刀柄拦住。   陈尔升开口前,估摸了一下秦晏殊跟傅兰芽之间的距离,没错,跟平大人吩咐的半点不差,正好是十步,便一板一眼道:“秦掌门留步。”   秦门中人向来在江湖中地位超群,何曾见过自家掌门被人如此冷待过,见状,眸光相顾,目光里意味深长。   秦勇唯恐弟弟跟陈尔升起冲突,忙也下了马,笑着对陈尔升一拱手,和颜悦色道:“陈大人辛苦了,在下和舍弟绝无为难陈大人的意思,不过想跟傅小姐郑重致谢,并无他意。”   陈尔升不退不让,却也不再开口,显是默许了秦勇姐弟跟傅兰芽说话。   秦晏殊忍气地看一眼陈尔升,正色看向傅兰芽,默了默,柔声道:“傅小姐,大恩不言谢,进京途中,秦某甘愿为傅小姐赴汤蹈火,绝不会让傅小姐受半点委屈。”   傅兰芽隔着帘幔看他一眼,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且言之凿凿,暗忖,难道他们接下来会一路跟随自己进京?屈膝行了一礼,含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秦公子言重了。”   秦晏殊听她声音轻曼,心中一荡,忙红着脸回以一礼。   二人正相对着行礼,平煜从府中出来了,身后跟着李攸等人。   见到二人情景,平煜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阴了几分,脚步一顿,刚要朝秦晏殊走去,谁知那群始终沉默立在一旁的年轻男子见平煜出来,忙走到平煜跟前,齐齐拱手一礼。   平煜注意力不得不转移,等那群人行完礼,笑了笑,道:“路上辛苦了。”   领头那人道:“不敢当,但凭平大人差遣。”   傅兰芽在一旁看得仔细,暗猜这群人是平煜为了对付东厂暗中调来的援兵。   看来,他倒也不一味托大么,知道身边人手不足,该调兵遣将时绝不含糊。   正想着,瞥见他身旁那名黑脸英俊男子,因在日光下,五官比那日傍晚时越发清晰,忽然发现他眉宇间竟跟李珉有几分相似。   她微讶,正打算好好对比对比他和李珉的五官,谁知一转眼,却见李珉耷拉着脑袋站在平煜身后,脸上如丧考妣,明明白白刚挨了一顿好骂。   因马车已驱至身后,傅兰芽不敢再耽误时间,同情地看一眼李珉,扶着林嬷嬷,便要上车。   秦勇始终在一旁静静打量傅兰芽,见她气度高华,进退有度,弯腰上车时,因着夏裳轻薄,腰间窈窕曲线撩人心弦。   她不动声色看一眼平煜,果然见他目光追随着傅兰芽,见她迟迟未上车,眉头蹙起。   林嬷嬷已然撩起了车帘,傅兰芽正要踩着脚踏上车,忽然街道尽头行来一行车队。   转头一看,领头那人是名锦衣金冠的玉面公子,正是邓安宜。   下了马,他扶着一名丽人下车,到了近前,朝傅兰芽友好地点了点头。   傅兰芽淡淡回以一礼,起了身,直觉邓安宜身旁那名女子正盯着自己,虽隔着纱帘,仍觉那目光锐利,让人不舒服。   跟傅兰芽打完招呼,兄妹二人朝李攸和平煜走去,   傅兰芽看一眼邓小姐的背影,将车帘放下。   少顷,马车辚辚声传来。   傅兰芽昨夜曾听平煜提起,接下来不会再在贵州境内停留,那么下一站,多半是湖南境内了。 第45章   见邓氏兄妹过来,平煜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李攸却热情得跟什么似的,先是跟邓安宜叙了好一会旧,后见永安侯府护卫带得不多,直拍胸脯说既然碰巧一道进京,他跟平煜责无旁贷,这一路上,定会跟邓安宜彼此关照。   直说了半盏茶功夫,李攸这才意犹未尽地放邓安宜兄妹回来。   整个过程,邓文琳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平煜。   邓安宜余光瞥见,心里难免涌出不悦,这傻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执拗,平煜摆明了对她不上心,她又何苦为了一段年少时的情分,对他念念不忘。   回到永安侯府的车队,他看着邓文莹上了马车,自己则走到车队前头,弃了座骑,上了另一辆马车。   掀开极厚实的车帘,可以看见车厢里漆黑如夜,半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他上车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将放于车厢一角的一盏小小琉璃灯点亮,举到手中,整个车厢登时被照得亮澄澄的。   车座上躺着个女子,虽是暑热天气,身上却包着厚厚棉被,饶是如此,嘴唇仍因寒气太重而发紫,显是正生重病,或是受了重伤。   她面容憔悴,眼睛两旁布满细细鱼尾纹,一眼望去,直如五十许人。可只要仔细分辨五官,依稀可认出她就是那位三日前还光艳照人的左护法。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她见邓安宜进来,挣扎着抬起头,声音仿佛断了的筝弦,嘶哑苍老。   邓安宜好整以暇坐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笑,残忍地看着自己一夜老去的同伴。   他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左护法死死地盯着邓安宜看了好一会,终于认命地倒回榻上,看着车顶,脸上透着一层了无生趣的青灰。   “人迟早会老的。”邓安宜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半真半假地宽慰道,“想想你已经年轻了这么多年,够本了。”   左护法目光陡然暴起,咬牙切齿骂道:“要不是布日古德手下的那群鹰犬将我打成重伤,我怎会被秦门中人给毁了内力?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枉我二十多年前救过他,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祸害咱们!”   邓安宜摇摇头,故作叹息,“当年我怎么说的?此人来路不明,救不得。你却怎么也不肯听,如今可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左护法忆起往事,恨得嗓间涌起一股甜腥,一时未压住,险些咳出来,怕车外人听见,又硬生生捂着嘴咽回去,涨得脸通红。   “不过你放心,咱们和布日古德的仇,迟早会一笔一笔算回来。”邓安宜闲闲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气定神闲道,“东西,也会一块不落地回到咱们手里。”   左护法目光一厉,朝邓安宜直射过去。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邓安宜撇了撇嘴角,从怀中掏出两块乌黝黝的物事,“这么多年来,你这藏东西的习惯还是未改,我不过随随便便到你宅子里一找,就找到了你藏起来的那块宝贝。”   “还给我!”左护法目露凶光,猛的坐起,朝邓安宜扑过去。   可惜邓安宜只轻蔑地扬手一推,她便如同一块破布一般,软绵绵地倒回了榻上。   “我劝你省点力气。”邓安宜脸上笑意敛去,冷冰冰地看着左护法,“要不是我顾念旧情,你早被东厂的人剁了喂狗了,还能在此跟我讨价还价?你也不想想,你如今功力散尽,等同于废人,这东西留在你手中还有何用?”   左护法大喘着气,不甘心地死盯着邓安宜,恨声道:“你该知道这是当时教主临死前特传给我的,难道你敢违背他老人家的遗命?”   “时移势易、今非昔比。”邓安宜嗤笑,“教主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忍心这么好的宝贝留在一个废人手里。你若真想完成教主他老人家的夙愿,最好指望我将剩下几块凑齐,顺便把布日古德手里那块抢来,否则,说什么都是白搭。”   “呸!”左护法恨啐一口,“你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少拿教主他老人家做幌子。”   邓安宜从怀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她溅到自己脸上的血沫,面色一阴,忽然屈指如勾,一把扣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最好识相点,少在我面前抖威风!”   左护法怒视着邓安宜,胸膛里喘得似漏了风的风箱,跟他对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已彻底失去了要强的资本,眸子里的怒火渐渐暗淡下来,只余一抹沉沉暮气。   邓安宜冷冷松开她的下巴,道:“到了岭南,我会看在咱们这么多年同门的份上,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你,你要是不想被东厂的人找到,最好别再打歪什么主意,要不然,小心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说罢,抖了抖衣袍,起了身,喝令外头的人停车,预备下车离去。   左护法绝望地看着车顶,余光见邓安宜离开,忽然扯扯嘴角,讥讽道:“你为了接近傅兰芽,在平煜他们面前一个劲装模作样,看在咱们多年旧识的份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平煜那几个臭小子,年纪不大,心眼比谁都多,你当心玩过头了,引火上身。”   邓安宜默了默,侧过头,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容道:“到了湖南之后,除了东厂的人,还有南星派虎视眈眈,此时早已做了万全准备,就等着傅兰芽他们落网了。你该知道南星派是天底下最擅奇门遁甲术的门派,真要撒下天罗地网,无论王令还是平煜,都够好好喝一壶的了,到时候,我只管等着坐收渔利之利便是了。”   左护法听得此话,眸光一亮,转动眼珠看向邓安宜道:“你是说,当年有一块宝贝落在了南星派手里?”   邓安宜冷笑:“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了!”   闪身下了车,车厢内顿时重新陷入黑暗。   ————————————————————————   从侗阳出来,一路上走得甚急,连打尖投宿都少有。   到了夜间,傅兰芽主仆大部分时候都宿在车上,亏得马车宽敞,虽不舒服,却不用睡在帐篷中,省了不少麻烦。   一直到了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平煜方令暂停,在当地一家客栈歇了一宿。   第二日天未亮,又接着赶路。   接连走了七八日,总算到了湖南宝庆府。   进城后,众人才发现天气已渐渐褪去暑热,添了秋意。   尤其是昨夜一场新雨,整座城中的青石砖上都残留着亮晶晶的湿雨,空气里都透着清冷的气息。   众骑踏着雨水,一径到得城北一处大宅前,平煜下令停马,说在此地稍歇两日。   一行人舟车劳顿,均已疲惫不堪,傅兰芽主仆没有功夫在身,更是在车上被摇晃得几乎要散架。   到内院一处院落安置下时,傅兰芽头还是晕沉沉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何为日夜兼程。想着平煜他们来云南时,多半也是这般没日没夜的疾行,亏得年轻体健,否则多半早已扛不住。   跟上回在贵州侗阳那处大宅不同,宝庆这处宅子看着颇有些年头,府中格局开阔繁复,处处幽静古朴。   跟整座宅邸比起来,傅兰芽主仆所住这处小院倒布置得玲珑雅致,看起来像是专为府中未出阁的小姐所建。   主仆二人一安顿下来,便到净房沐浴净身,将一路上沾染的风尘彻底洗净。   洗完出来,傅兰芽暗叹天气说凉就凉,身上夏裳太过薄透,跟林嬷嬷打开行李翻检,左挑右拣,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世子妃所赠披风暂时穿不上,最后,勉强找了件海棠色比甲穿上了。   另一处正院中,平煜刚从净房沐浴出来,李攸等人便来找他。   一进门,李攸顾不上平煜正坐在床边穿皂靴,便道:“听说南星派也到了宝庆府?你的消息准不准?”   平煜身上腰带未系,淡青色的外袍尚且敞着,露着里头雪白的亵衣,头也不抬,将皂靴套上,起了身,一边系腰带,一边对李攸道:“消息未错,只是不知这南星派到底什么来历。”   李攸露出头疼的表情道:“若此派也来掺和,当真有些麻烦。”   平煜在腰间扣好绣春刀,转头看向李攸道:“此话怎讲?”   李攸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摇摇头道:“这南星派说来可就话长了。此派的创始人姓曾,据说是战国时军法大家曾膑的传人,极精奇门遁甲之术,入此派者,先得研习数年算术易经,再学内功和招式,故而此派虽也是江湖门派,却跟别的帮派路数不同,最擅制作陷阱及迷宫,曾在江湖中名噪一时,此派中人也是二十年前开始才慢慢淡出江湖,近年来甚少在江湖走动。”   平煜走至桌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思忖着道:“这南星派的路数是正是邪?”   李攸撇了撇嘴,道:“算不得正,亦算不得邪,只听说南星派历派掌门人都颇为孤高傲世,除了精通音律算术,更喜风雅之物,听说三十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南星派的上一任掌门人曾用一曲武陵散废了八卦门掌门的内功,一时引为天下奇谈,后来八卦门的弟子指责南星派掌门人做事太绝,前赴后继去找南星派算账,争吵不休,数年都未消停。可见这门派行事恣意,全由着性子罢了。倘若此事,南星派当真参与进来,恐怕不会比云南时的镇摩教好对付啊。”   二人知事态严重,商议一番,等拟出个大概,平煜心不在焉地看一眼窗外,见天色不早,便起身道:“此事还有些紧要处等我回来再商议,我眼下有事,先出府一趟。”   说完,不顾李攸诧异的目光,往外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停下,从怀中掏出一份帖子,似笑非笑道:“宝庆巡按郑洪递了帖子来,说要设宴款待我等,我正好有事要向他打听,你去不去?”   李攸接过,拿到手中展开,边看边道:“郑洪不是王令一手提拔起来的狗腿子么?摆明了是鸿门宴啊。去!为何不去!”   平煜笑着点点头,道:“好,等我回来,咱们晚上去会他一会。”   说话间,已朝门口走去。   李攸在后头摸着下巴,狐疑地看着平煜的背影,这家伙这时候心急火燎出府做什么去。   平煜到了外院,招了诸人在前,安排李珉等把守在傅兰芽所在的院外,共计八人。   剩下诸人,包括借调过来的那二十余名沉稳老练的暗卫,一并守在府外,将整座宅子围得如水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心出府去了。   刚到门前,正好碰上秦勇等人从外进来。   “平大人。”秦勇笑着一拱手。   平煜停步,随口一问:“秦当家,不知安排的下处可还合心意。”   秦勇满口夸赞,道:“这一路上为着铲除镇摩教余孽,不知叨扰平大人多少回了,每回得平大人盛情款待,我等委实过意不去。”   说话时,不忘察言观色,见平煜似乎着急出门的模样,忙道:“平大人既有事,请自便。不过,晚上若平大人回得早,在下想跟平大人商议南星派之事。”   平煜瞥瞥秦勇,秦门果然手眼通天,他这边刚得到消息,秦门已听到风声了,微微一笑,道:“好,正好我也正有此意。”   说完一拱手,“在府中请随意,不必拘束。”往外走了。   秦勇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身进了府。   ————————————————————   傅兰芽帮着林嬷嬷收拾好东西,闲来无事,便四顾打量屋内陈设。   见窗下有一榻,便近前,坐于榻上,缓缓抚过油亮的黑檀木把手,暗忖,既有榻,若是晚上平煜过来,就不必再睡在地上了。   眼看入秋了,越往北走,天气越凉。   再睡在地上,时日久了,饶是平煜身体康健,恐怕也对身体无益。   正想着,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因她脚伤已愈,便起了身,过去开门。   外面是名老仆,见傅兰芽开门,不敢抬头,呈上一个包袱道:“公子令送来的,说是宝庆巡按郑洪大人的夫人听说傅小姐来了,特送了几件秋裳给小姐。”   郑洪?傅兰芽露出困惑的神色,她从未听过这名字,非亲非故的,此人的内眷为何要送衣裳给自己?未几,想起父亲门生遍天下,这位郑洪大人也许曾受过父亲的师恩也未可知。   且既能送进内院,想来李珉等人已经检视过,便道了声谢,接过。   这时林嬷嬷也已出来,见此情形,将那包袱放在桌上打开,见里头一叠秋裳,颜色俱是秋香、鸭蛋青、藕荷色等不起眼的素雅颜色,难得针脚细密,衣料更是上佳。   便啧啧叹道:“这位郑夫人真真是雪中送炭,这下好了,咱们小姐有秋裳穿了。”   挑拣一番,从里头挑出件藕荷色外褂,替傅兰芽将那件海棠色比甲脱下,换上,一看,笑眯眯道:“当真合身,颜色也配。这位郑夫人真是心思玲珑,要不然,怎会对小姐的尺寸拿捏得这么准。”   傅兰芽暗叹,嬷嬷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注意到她身上衣裳颜色配不配,尺寸合不合适。   主仆二人将包袱刚收好,外面却又有人敲门,打开,却是平煜。   因着赶路,二人已经有七八日未在一处说过话了。   见到他来,傅兰芽有些意外,起身道:“平大人。”   平煜进屋,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身上穿的衣裳,凝了片刻,又若无其事移开,甚好,已穿上了。天气渐凉,她娇滴滴的,穿得太少,少不得伤风受凉的,他倒是无所谓她病不病,只是到时候还得给她找大夫,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林嬷嬷早存了心思,暗暗留意平煜神色,见状,心中那份疑惑直如破土而出的竹笋,越发掩藏不住。   平煜杵了一会,未找到话说,便微沉了脸色,道:“我晚上有事,不定何时过来。”   傅兰芽微怔,等反应过来,心中微喜,看样子,今晚总算能有机会跟平煜打听事情进展了,便笑道:“知道了。”   平煜眉头蹙了蹙,撇过头,往门外走。   傅兰芽见他走了,忙在脑海中整理今晚要说的话。   林嬷嬷毕恭毕敬送他出去,将门掩上,发了好半晌呆,这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正托腮望着窗外的傅兰芽。   —————————————————   城北另一处宅邸,一间堆金砌玉的厢房内,一名少女正扑在床上啜泣。   哭了一会,她回身看向坐在桌旁饮茶的邓安宜,急声道:“二哥,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邓安宜面露不悦,“这种事二哥能有什么办法?”   邓文莹哭得香腮带泪,极为伤心,“刚才我亲眼看见平煜进衣裳铺子,就一个人,身边连一个下属都未跟,二哥你说,他不是去给那个妖女买衣裳是做什么?”   邓安宜不以为然道:“宝庆自古出美人,平煜这些年身边一个女人没有,也许在宝庆藏了个相好也不一定,未见得是买给傅小姐的。”   邓文莹跺跺脚,含着哭腔道:“二哥,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他以前不肯答应亲事,但好歹身边没有旁的女子,我心里多少能舒服点,可谁能知道,他不过来云南办趟差事,就冒出个傅兰芽,我心里难受得都要裂开了,二哥,你素来有主意,你就忍心看着你妹妹伤心难过么,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   邓安宜心中微酸,一口回绝道:“你凡事都赖着二哥帮你拿主意,自己没长心吗?你二哥也是个男人,这种抢男人的事,能帮上什么忙?”   邓文莹听他说话粗俗,怔了一下。   邓安宜忙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不耐道:“反正此事二哥不会插手。”   邓文莹赌气道:“二哥要不管,那我一回京城,就求大姐想办法求皇上帮我和平煜赐婚,平煜就算再胆大包天,总不敢抗旨吧?”   “你敢!”邓安宜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邓文莹难得见邓安宜在自己面前如此疾言厉色,错愕地看了他一会,又转身趴在枕上哭了起来,“那你说到底怎么办,我心里都乱得不行了!”   邓安宜沉着脸看她,见她越哭越伤心,眯了眯眼,忽道:“今晚宝庆府巡按郑洪设了夜宴,平煜素来跟东厂不和,定会前去,你好好收拾收拾,晚上若郑夫人另设一席,我便带你前去,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真的?”邓文莹哭声顿止。   邓安宜并不答言,只坐在桌前默默思量。   邓文莹却破涕为笑,走到桌旁,笑着对邓安宜道:“二哥,你真好。” 第46章   王世钊虽也接了郑洪递来的帖子,却只说身上不适,并不肯出席。   平煜和李攸到郑府时,发现席间除了宝庆府一众官员,邓安宜也赫然在列。   看见邓安宜,李攸先是和平煜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随后便热络跟邓安宜打招呼道:“子恒也在。”   邓安宜微微一笑,道:“难得有机会跟你们在一处喝酒,怎敢不来?”   郑洪忙从席间起身,率众下属迎上前,请平煜和李攸二人入席。   二人一落座,便有婢女上来斟酒。   郑洪红光满面,举起酒杯对平煜道:“平大人是出了名的大忙人,上回见到平大人,还是去年进京述职的时候,要不是这次办差路过宝庆,属下恐怕一年到头都难有机会跟平大人一处饮酒。难得平大人今日肯赏光,来,容属下敬平大人一杯。”   平煜接过酒,似笑非笑看着郑洪道:“郑大人还是这般会说话,不怪王公公这般器重你。”   郑洪脸皮厚得惊人,连道不敢,又笑对李攸道:“久仰李将军大名,无奈李将军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郑某虽有心结交,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李将军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素闻李将军善饮,今日特备了宝庆本地出名的佳酿款待,李将军尝尝,可能入得了口?”   李攸笑呵呵地接过酒,心中嗤笑,这郑洪别的本事没有,最擅溜须拍马。虽是科举出身,但天赋平平,直到四十多岁才勉强考了个同进士,连入翰林院的资格都没有,若不是去年巴结上了王令,捞到了个来湖南巡按的肥差,恐怕至今还不知在哪喝西北风呢。   听说他如今不但认了王令做干爹,人前人后更是以王家人自居,也不知他祖上泉下得知他们的子孙后代认个宦官做爹,怕是能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也未可知。   几轮酒过后,郑洪借着酒意,状似无意说起瓦剌日益猖獗,宣府、蓟州边防一度告急,如今朝中有大臣提议皇上效仿先皇“天子守国门”,亲征瓦剌,给予坦布重击,听说皇上接了众臣递的帖子,暂且留中不发,也不知最后会如何决议。   平煜早已听说此事,脸上毫无波澜。李攸却因离开京城已有三月,对朝中新近发生的事未有头绪,听得此话,脸上笑容一凝,皇帝亲征?这主意可真是馊得没边了。   不说当今天子自小身体孱弱,一年上不了几回马背,就算他跟先皇同样能征善武,亲征这等大事,岂是说去便能去的?   京城留下谁监国?军马、晌粮,哪一样不需周全准备?   且真到了战场上,军情险急,瓦剌骑兵彪悍,万一圣上出了什么差池,谁能如何担待的起?   纵算精明强干如先皇,当年最后一次亲征时,不也险些在军营里被坦布的细作纵火烧死么。   他心知朝廷上下大多是王令一党,此事既能提上日程,多半是王令在幕后一手操纵的,心中不免涌起愤恨,这老匹夫到底想干吗?皇帝若真被王令撺掇得应下此事,不用多久,天下必将大乱。   他忍不住看一眼平煜,见平煜仍旧若无其事跟郑洪等人觥筹交错,只得暂且按下满腹心思。   席散时,郑洪放下酒盅,笑着拍了拍掌,少顷,进来三位容貌妖娆的少女。   三女便在郑洪的示意下袅袅婷婷走到平煜等人身旁,含羞带怯地屈膝行礼。   郑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平煜及邓安宜几个道:“咱们宝庆不光有美酒,还有美人,这几位婢子都是下官千挑万选出来的,生得不差,还能唱几首小曲,很有几手伺候人的功夫,平大人、邓二公子、李将军,这一路舟车劳顿,若不嫌弃,就让她们给三位松快松快?”   平煜身旁那名红衣女子悄悄抬眼,待看清平煜的侧脸,立时羞得满面红霞。   平煜扯了扯嘴角,意兴阑珊放下酒盅,起身,笑了笑,道:“郑大人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今晚还有些急事需得回府商议,时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席?”   那女子听得此话,荡漾的眸光霎那间凝住。   李攸也因惦记皇上亲征之事,心事重重,压根没功夫打量身边女子姿色。   邓安宜亦温煦一笑,却不起身,只婉拒道:“这几日路上太乏,晚上需得好生休整,郑大人无需再做旁的安排。”   郑洪只当平煜几个未能瞧上他精心准备的几位女子的姿色,虽有些脸上无光,却也不敢勉强,忙出了席,送平煜和李攸出来。   出了花厅,前面有下人引二人出去。   刚走到一处假山,暗处忽有人唤道:“平煜。”   二人顿足,往旁一看,却是一位窈窕女子,因从头到脚包得裹着斗篷,让人无从窥见容貌。   可她的声音平煜和李攸都不算陌生。   那领路的下人两边一看,忙悄悄退了下去。   平煜见邓文莹朝自己走来,脸色一沉,绕过她便要往前走。   邓文莹忙急走几步拦在他身前,又转头对李攸道:“李二哥,容我跟他说两句话。”   李攸不怀好意地朝平煜溜一眼,他对邓文莹和平煜之间的瓜葛再清楚不过,听邓文莹说得可怜,嘿嘿一笑,颇为识趣地负手走开两步。   平煜心头火起,见邓文莹挡在前头,知她歪缠起来断不会轻易罢休,左右一顾,索性抬步朝另一条小径走去。   邓文莹却是铁了心今晚要跟平煜说个明白,身形一动,忙又拦在他身前,看着他道:“事关傅兰芽的性命,只有两句话,听不听全在你!”   平煜脚步一顿。邓文莹日夜跟邓安宜待在一处,耳濡目染,没准真能知道些傅兰芽身上的秘密,上回她提到傅兰芽时,自己因不耐烦她胡扯,只听了一句便走了,事后还颇后悔未听邓文莹把话说全,既她再次提起,不如趁此机会套套她的话。   便停步,听她怎么说。   邓文莹见自己一搬出傅兰芽,平煜便肯留下听她说话,心里酸得直想掉泪,脑子里一瞬间变得乱糟糟的,哪还想得起来时路上哥哥教她的话,连连冷笑道:“还真是一试就中。平煜,我知道你自从去了宣府,性子就别扭了不少,可你总该记得,你我自小订了娃娃亲,算起来有着十余年的情分,就算后来我们两家生了龃龉,到底曾经有过订亲的名分,难道我在你心里,连个罪臣之女都比不上吗?”   平煜听得怒意上涌,他真是高估了她,原以为她真能说出什么新鲜玩意,没想到颠来倒去,还是那几句没谱的话。   管她知道什么内情,再懒得奉陪,拔腿便走。   谁知他刚越过她,邓文莹便含着讽意道:“她现在沦为了罪眷,心知自己一到京城便会被发卖,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一路上为了巴结上你,没少耍手段吧?亏她父亲还曾是堂堂首辅,如此恬不知耻,真叫人瞧不上!”   平煜本已走出一段,听她出言不逊,如何能忍,猛的顿住,转头看向她,斥道:“要发疯回你们邓家发疯去,少在我面前颠三倒四!有多远滚多远!”   邓文莹心中越发刺得厉害,面上却极力忍住了,哽声道:“怎么?听不得旁人说她不好?你看你都被她迷成什么样了?昨日为了她,还特意去衣裳铺子买衣裳——”   平煜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死死瞪着邓文莹,好半天,挣扎着咬牙挤出一句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邓文莹见他黑眸怒得异常明亮,脸色更是难看得吓人,难免生出几分怵意,可跟他对峙了一会,想起他处处维护傅兰芽,胸腔里那份妒意转眼间又如海浪般翻涌上来,怎么也压制不住,梗着脖子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昨日我明明看见你——”   “文莹!”忽有人断喝一声。   邓文莹含泪转头,就见二哥快步走来。   到了平煜跟前,邓安宜将邓文莹拉到身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则熠,文莹这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时常说些胡话,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平煜阴着脸直盯了邓文莹好一会,松了松拳头,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了。   一径出了府,平煜根本无暇再顾及李攸,心乱如麻上了马,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回了府,在门前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前仆从,快步流星往府内走。   刚走到前庭,身后传来李攸的声音,“走这么快做甚,险些未追上你。”   平煜不答。   李攸几步追上平煜,明明见他面色不佳,仍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肩膀,微喘道:“邓文莹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看上傅冰的女儿了?”   平煜猛的停步,厉斥道:“邓文莹发疯,你也跟着发疯?”   李攸见料到他反应这么大,呆了一下,见他又往前走了,忙又追上:“不过问一句,不是就不是,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哎,其实真瞧上了也没什么——”   话未说完,就被平煜一把揪住衣领。   平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声音仿佛结了冰,“你以后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傅冰的女儿!”   说罢,猛的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走了。   ——————————————————————————————————————   傅兰芽自从平煜走后,便在心里默默盘算晚上跟他见面的光景。   因没有纸笔,她只能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在脑子里反复揣摩。   平煜给她的线索并不完整,她在脑海中拼凑了半天,还是无法拼凑出大概的真相。   最后,决定从那本旧书入手,既然平煜已经证实那本书是鞑靼文,母亲又将其当作宝贝似的珍藏了这么多年,只能说明母亲要么是从鞑靼人手里得到的此书,要么母亲自己就是鞑靼人,可母亲汉语说得那般流利,面目上也看不出半点鞑靼人的影子,实在没法让人将她和鞑靼联系在一起。   且父亲跟母亲是在云南相遇相识,云南离蒙古何止千里,如果母亲是鞑靼人,二十年前,她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来到云南?父亲又是否知道母亲的真实来历?   还有左护法,身为镇摩教的头领,十年前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尤其让人不解的是,她竟还跟父亲一道出入首饰楼。   听说她十年前便开始闭关,近日才重新出关,也就是说,当年左护法从京城回来后没多久就闭了关,这时机何等凑巧,也不知跟父亲或母亲有没有关系。   她坐在桌旁,直想了半晚,只觉迷雾重重,推敲起来太过艰难,惟盼着平煜能再多给她提供些线索。   如此等了大半晚,直到外头街道上远远传来梆子声,她这才惊觉不知不觉已经三更了。   林嬷嬷见傅兰芽困乏,忍不住再次催道:“平大人今晚有事,不一定何时能过来,小姐有什么话,还是等明晚再问吧。”   傅兰芽支着下巴,摇摇头道:“听说我们在宝庆不过停留两日,很快又会上路,而且他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谁知道下一回跟他能说上话又是什么时候了?”   林嬷嬷无法,只好道:“那也不能一味等下去,别忘了小姐你还在吃药调养身体呢,难得这几日风平浪静的,怎能不抓紧机会好生休养,咱们最多再等半个时辰,平大人再不来,咱们就得睡了。”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平煜依然未来,傅兰芽捱不住林嬷嬷三催四请,只好坐到床边,正要歇下。   忽然听门外传来敲门声,等林嬷嬷开了门,果是平煜。   傅兰芽心中自是欢喜,忙起身走到桌旁,甜甜一笑道:“平大人。”   等她看清平煜的神色时,笑容却凝了一凝,就见平煜神色冷漠,连看都不看她,进来后,径直走到榻前,将绣春刀一把扔到榻上,摆明了要睡觉。   傅兰芽目光落在他冰冷坚毅的侧脸上,忽然觉得他似乎又骤然回到了第一回 见面时的状态,别说从他口里套话,便是接近他也变得异常困难。   林嬷嬷也暗暗诧异,下午时,若她没猜错,那叠衣裳极有可能是平大人赠给小姐的,且平日里平大人就算性子别扭,也不至于像今晚这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意味。   平煜转过身,见傅兰芽仍立在屋中看着他,眸光越发冰冷,嗤笑道:“怎么,傅小姐还不睡,是打算在屋子里杵到天亮吗?” 第47章   傅兰芽立在桌旁跟平煜对视,他的目光跟他的语气一样,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在她的注视下,脸色越发差了起来,显见得已不耐烦到极致。   她看在眼里,不得不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开口道:“知道了,这就歇下。”   离开桌旁,走到床边,和衣上床。   放下帘幔后,她脱了外裳,递给林嬷嬷,将衾被拉高到胸口,默默地盯着帐顶。   她和平煜的关系从来都不处在对等的位置上。   这些时日以来,她处心积虑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沟通模式,平煜只需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可全盘推翻。   只是她想不明白,明明在侗阳时,他还愿意跟自己讨论母亲那本旧书上的古怪,甚至在今日下午出门前,还破天荒过来告知自己他晚上会来得甚晚,摆明了有话要跟她说,怎么不过半晚的功夫,就又生出了满身的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翻了个身,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眼看已到湖南,她身边的事却仍迷雾重重,好不容易借由平煜打开一扇了解外界谜团的窗口,还没窥个明白,那扇窗便在她眼前重重的关上,接下来该如何,她真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帐外,传来他脱衣上榻的声音,下一刻,原本投映在帘幔上的亮澄澄的光亮突然熄灭。   她听在耳里,咬了咬唇,将右臂枕在脸颊下,盯着眼前已变得漆黑一团的床幔。   平煜对傅家没有半点好感,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阴晴不定,他有资本可以随性而为,她却没有就此灰心丧气的道理,不论他为了什么态度变得如此生硬,也不管他接下来可还愿意跟她交换消息,只要一日未进京,她总能找到机会摸到一点真相的脉络。事在人为,只要慢慢筹谋,不怕没有出现转机的可能。   如此想着,心里那种闷闷的感觉好转了不少,又发了一晌呆,到底没能抵挡住席卷而来的困意,睡了过去。   翌日傅兰芽醒来时,榻上早已没了平煜的踪影。   一整日,她们所在的这座小院都分外安静。   直到傍晚,李珉才过来传话,说明日天不亮就得启程,要她们主仆二人晚上早些歇息。   傅兰芽应了。   用过晚膳,傅兰芽帮着林嬷嬷收拾好行李,主仆二人说了一晌话,未等平煜,早早便上了床。   因晚间睡得太早,早上傅兰芽醒来时,天还是青灰一片,身旁林嬷嬷睡得正熟。   估摸着已到了起床的时辰,傅兰芽揉揉眼睛,从林嬷嬷脚边爬过,预备起床去净房。   谁知刚掀开帘幔,就见屋子里立着个修长的人影,定睛一看,却是平煜,他身上衣裳半敞,正立在榻前系腰封,脸色不大好看。   傅兰芽万没想到平煜竟还在房中,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不等他转头看过来,便飞快钻回帘幔。   平煜余光瞥见床前的动静,并不转头,面无表情系上腰带,走到门前,开了门离开。   傅兰芽听他关门走了,这才重新打开帘幔,下了床,一边往净房走,一边暗想,真是奇怪,平煜素来自律警醒,没想到竟也会有睡过头的时候。   平煜回到正房收拾一番,跟李攸匆匆用过早膳,便召集众人在府门前集合。   少时,秦勇等人也从府内出来。   见到平煜,秦晏殊不过冷淡地一拱手,便下了台阶,朝自己的坐骑前走去。   李由俭却对平煜笑着打了个招呼,留在秦勇身边。   秦勇看着平煜,温声道:“平大人,如我昨晚所说,虽然咱们迟早会遇上南星派,但湖南境内山多,若在平地上遇见南星派,总比在山中遇见来得要容易对付,咱们此时出发,正好能赶在日落之前赶到下一站驿站。”   说话时,见平煜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青黑,心中微讶,关切道:“平大人,昨夜未睡好么?”   平煜不予作答,眼睛一味盯着不远处正跟邓安宜热络说话的王世钊。   秦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一怔,短短几日,那位王同知说话时音量又洪亮了几分,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内力显见得精进不少。   平煜忽对秦勇道:“贵派的药也不知何时能起效?”   秦勇会意,暗暗扫一眼王世钊,道:“平大人放心,在下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据这些日子对此人的观察,怎么也有七八成把握,药既已用下,此人到底习的哪种秘术,过几日便能见分晓。”   平煜听了此话,眼睛仍盯着王世钊,点点头道:“那就有劳秦当家了。”   秦勇正色道:“这功夫太过邪门,若让那位王同知练成,当真后患无穷,从此刀枪不入也就罢了,且以后要维持功力,还会不断行下残忍之事,我身为秦门中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就算平大人不开口,我们也会想法子试探他的底细。”   正说着,傅兰芽主仆走了出来。   傅兰芽透过帘幔,见平煜负着手立在府门前,身旁立了不少人,似在议事。   她垂下眸子,扶着林嬷嬷的手小心跨过门槛,欲从他身旁走过。   谁知李由俭因着傅兰芽救秦晏殊之事,对她颇有好感,见她过来,便对她一拱手,笑道:“傅小姐,在下李由俭,是行意宗的少庄主,上回晏殊之事,多谢傅小姐出手相救。”   傅兰芽见此人生得长眉细目,身形瘦削笔挺,声音颇为爽朗,一双手掌比常人不同,既大且红,想起头先已见过他好几回,便回以一礼,落落大方道:“李少庄主。”   秦勇见状,心中一动,转眸看向平煜,谁知平煜神情漠然,别说多看一眼傅兰芽,便是留意这边动静的兴趣都没有,径直下了台阶,对其余锦衣卫道:“时辰不早,速速上马。”   她心里闪过一丝怪异之感,正要再仔细打量平煜的神色,不料一抬眼,却瞥见那位王同知正紧紧盯着傅兰芽,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肆无忌惮,完全没有掩饰之意。   傅兰芽早已觉一道目光紧紧粘在自己身上,不用回头,都知是那个王世钊,心中冷笑,可惜离马车尚有一段距离,一时半会甩脱不掉,只得按下心底强烈的烦恶之感,往马车走去。   秦勇见王世钊越发无遮无掩,想起他那进步神速的内力,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瞥一眼平煜,却见他恍若未觉,并无插手之意,只得轻咳一声,大步走至庭前,打算不动声色替傅兰芽遮挡一二。   没想到她刚一抬脚,弟弟已经先她一步抖了缰绳,将坐骑挡在了王世钊面前,居高临下看着王世钊,半真半假提醒他道:“王大人,时辰不早,平大人他们已经上马了,就差你了。”   她眉头微皱,弟弟到底还是锋芒太过,就算要维护傅小姐,有的是不露痕迹的法子,何苦跟王世钊这种小人当面对上。   果见王世钊面色沉了下来,抬眼瞪向秦晏殊,便要发作。   秦勇看在眼里,眸光一冷,原本打算过来转圜一二,又缓步停在原地,冷眼看着王世钊。   王世钊正要好好教训秦晏殊几句,谁知还未开口,便已感觉到周遭秦门中人数十道目光齐齐射来,察觉到周遭氛围不对,想起眼下不在京城,秦门不好对付,只得握了握拳,将话咽回肚里,冷哼一声,转身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平煜余光见王世钊总算有所收敛,眸中涌动的杀机这才慢慢暗了下去,一抖缰绳,对李珉等人道:“走。”   沿着官道紧赶慢赶行了一路,因夏末余热未消,到晌午时,众人不但已饥肠辘辘,更干渴得厉害,到得一处山脚下的树林里,平煜不得不勒令勒马,下令在此处稍事歇息。   因歇息时间太短,傅兰芽主仆便未下车,只在车上用些干粮和水。   秦勇安排妥当,四顾一望,就见平煜正背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饮水,脸上一丝笑意都无,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见他所在之处离傅兰芽的马车相隔甚远,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垂眸想了一下,走近,笑道:“平大人。”   平煜看她一眼,牵牵嘴角,道:“秦当家。”   秦勇在他身旁盘腿坐下,温声道:“平大人脸色不太好,可是这两日太过操劳,未能好生歇息?”   平煜似笑非笑看一眼秦勇道:“这问题秦当家一早上已问过我两回了。”   秦勇喉咙卡了一下,未几,若无其事笑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说完,看一眼平煜的侧脸,见他一双眸子被身上墨绿色的衣裳衬得黑曜照人,薄唇因饮水的缘故,竟透出些许艳色,心底仿佛被风吹过,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顿了片刻,强笑两声道:“我去看看晏殊他们在何处。”狼狈起身,便要离开此处,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低声笑道:“她现在是罪眷的身份,你就算想娶她,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另一人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郑重道:“只要她愿意跟我,我定会想法设法帮她摆脱官奴身份,明媒正娶地迎娶她。若是实在摆脱不了奴籍,反正我这辈子反正只她一人罢了。”   秦勇早已听出是弟弟和李由俭的声音,身子不动,眼睛却迅速看向平煜。 第48章   平煜脸瞬间阴了下来,未几,将水囊放入怀中,连眼睛不抬,站起身,朝林外走了。   片刻,秦晏殊和李由俭从树后走来,见秦勇立在前头,心知刚才二人说的话让她听去了,微窘地一对眼,快走几步,唤道:“姐。”身旁无人,称呼起来自然少了分顾忌。   秦勇将视线从平煜背影上收回,告诫地看一眼秦晏殊,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你刚才的话若被有心人拿去编派,就不怕损及傅小姐的名声?下回万不可再如此。”   秦晏殊人虽正直坦荡,到底在江湖中长大,行起事来豪放不羁,听姐姐这么说,意识到自己莽撞,脸烧了起来,暗悔道:“是我思虑不周。”   李由俭见秦勇仍不悦地看着秦晏殊,忙岔开话题道:“阿柳姐,虽然咱们已对南星派的十大阵法算得熟稔,但南星派近年来甚少在江湖露面,若是他们掌门人又研制出什么新阵法来对付咱们,怕是不好应对啊。”   秦勇边走边道:“不论他们启用什么阵法,咱们既已决定趟这滩浑水,就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说起来,咱们秦门跟南星派素无恩怨,不至于与他们为敌,可晏殊这条命都是傅小姐救的,既然南星派要为难傅小姐,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李由俭耳朵里听着秦勇柔和沉稳的声音,眼睛追随着她行走时拂动的长袍下摆,心中仿佛湖水被春风拂过一般,荡漾不已,直盼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才好。   忽听秦晏殊坚定道:“姐,刚才你也听到了,不管傅小姐最后能不能摆脱奴籍,我都会想方设法求娶她,等我们护送傅小姐进京后,我会留在京城料理此事,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回云南,届时,还请姐关照门中事务。”   秦勇脚步微顿,想起刚才平煜仿佛结了霜般的眼神,微微叹口气,道:“此事暂且不急,你还是先弄明白傅小姐自己的意思再说。”   李由俭怼了怼秦晏殊的胳膊,提醒他道:“你别忘了傅小姐早前订过亲,听说那人还是大学士家的公子,跟傅小姐算得门当户对,到了京城,没准她那位订了亲的未婚夫会突然跳出来,到时候你夹在中间岂不尴尬?你还是问清楚傅小姐怎么想,免得惹出不必要的误会。”   秦晏殊不齿道:“她家的事我早已打听明白了,那位陆公子负她在先,傅家遭难后,更是从头到尾都未曾露过面,傅小姐何等坚韧有主见之人,怎会还将这种品性不坚之人放在心上?”   秦勇并不接茬,默默到了林外,见平煜等人已经整装待发,忙也上了马。   ——————————————   群山连绵,满眼翠碧,纵马疾驰时,初秋的风迎面拂来,带着山林间特有的绿意。   众人无心观看沿途风景,为了能在太阳下山前赶至下一站驿站,一路紧赶慢赶,未敢稍有停歇。   行到一处山道时,两边俱是陡峭山峰,当中一道阴暗山洞,分外狭窄,最多只能容纳两骑并行。   行进速度不得不缓了下来。   在队伍最前方的李珉陈尔升等人为防洞中有变,出洞之后,都勒了缰绳,在路旁等候。   平煜出来后,驱马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看向身后,等傅兰芽主仆的马车顺利出了山洞,这才移开目光,戒备地看向两旁高山。   未过多久,忽见山林间原本稀淡的林雾骤然变得极为浓聚,如天边浮云一般,缓缓往山下移动,更怪的是,那白雾如有实质,所过之处,山上树木仿佛被一股无形外力所撼动,发出簌簌响动。   他目力极佳,虽隔得甚远,仍一眼看清那雾中裹着影影绰绰的人影,面色微变,嗖的一声拔出腰间绣春刀,喝道:“此处有埋伏。”   话音未落,就见山上浓浓白雾如同被疾风牵引一般,迅速沿山翻滚而下,直朝众人袭来。   只听齐刷刷一阵兵器出鞘的声音,秦勇急声道:“余长老,趁南星派未挡在道路当中,你带十名子弟冲到前方殿后。”   傅兰芽在车上听得真真切切,心不由得悬了起来,不敢下车察看,只得将耳朵贴着车壁上,紧张地细辨外头的动静。   就听余长老断喝一声,猛的一拍马,领着一队人马风驰电掣狂奔而去。   可眼看一行人就要赶在白雾到来之前一冲而过,最前面那骑的马头仿佛撞到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极凄厉的长嘶一声,惊得前蹄高高抬起。   余长老一时不查,险些被这股大力甩将出去,亏得机变极快,忙重重一踩马鞍,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卸了力,落于当地。   众人见状,旋即朝身后那座山洞看去,就听里头传来李攸的喝骂声,“平煜!出了怪事了!后头突然起了大雾,会不会是南星派的人开始作怪了!”   又讶道:“咦,邓二,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追上了咱们。”   他尚未从洞中出来,还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之所以这么说话那么大声,全在提醒平煜永安侯府的人也已趁乱出现。   众人一凛,看来南星派不但在前路设下了埋伏,更已封死了后路。   白雾已逼至眼前,雾中隐隐可见闪烁的刀光。少顷,伴随着重重脚步声,浓雾中竟传来阵阵怪异至极的歌声,苍凉悠远,忧而不悲,同时雾中人影绰绰,仿佛有不少人正踏歌而来,而原本是被两旁高山夹在当中的狭长山径,竟骤然间变得异常开阔。   李珉等人眼见骤然生变,一得平煜的吩咐,便纷纷纵马往两旁山上而去,打算与山路中另辟蹊径,杀开一条血路。   谁知刚奔到斜坡上,地面突然微微抖动起来,紧接着,胯下坐骑不知畏惧什么,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行,再下一瞬,脚下突然有什么东西钻土而出,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便矗立起石碑般的物事,密密匝匝将众人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众人见前方后路皆已被堵死,不得不暂羁留在原地,急切地分辨道路。可那团浓雾转眼便到了眼前,少时,浓雾中忽然幻化出无数兵器,刺向离得最近的李由俭等人。   “石碑阵。”秦勇一边把剑迎战,一边扬声朝众人道,“这是南星派的十阵之一,记住了,每遇一块石碑,不论眼前看到什么,一律绕着石碑向右而行,切勿向左,更不要后退。”   平煜却满腹存疑,眼见那石碑仿佛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格局却并不像南星派惯常用的手法,而是如同天上星斗般,散乱不一。   他心念一转,忽道:“不对,不是石碑阵。”   “不是石碑阵?”秦勇本已打算带人破阵,闻言一勒马,满面讶色朝平煜看来。   平煜只道:“跟石碑阵不同,莫用原来的法子解阵。”   说完,扬鞭一甩,驾马朝傅兰芽所在的马车而去,可刚急奔两步,就见马车后忽然平空冒出数座石碑,眼看便要将马车困在当中,他脸色一变,再顾不得什么了,忙舍了缰绳,纵身一跃,如箭矢般飞扑上前,跃到了车顶上。   在车顶急奔两步,一跃而下,预备将傅兰芽从车上拽下来。   可那浓雾移动得何等快速,还未等他奔到车前,身后忽然刷的一声,传来一股劲风,直袭他的腰间。   他侧身一避,屈肘向后狠狠一击,不等那人退开,旋即转动刀柄刺向声音来源,就听噗的一声,雾中传来一声闷哼,原本已逼至身后的杀气骤然间消失。   他一击得中,并不停留,快走几步,正要寻找车门,谁知因刚才那番打斗,耽误了少许时间,迷雾早已铺天盖地弥漫开来,记得刚才明明在车旁,往前一摸,却是石碑,根本未摸到马车。   下一刻,眼前人影闪过,前面传来傅兰芽的声音,透着几分迟疑,“秦公子。”   秦晏殊急声道:“傅小姐,南星派的人来了,我先带你避一避。”   平煜没想到秦晏殊竟来得这么快,心头火直冒,听脚步声从前方跑过,忙提步追上。   忽听前方浓雾中传来一声怪叫,刀剑锵锵,似乎有人缠上了秦晏殊。   平煜听来人似乎不少,担心秦晏殊应付不来,忍不住唤道:“傅兰芽!”   立刻听到傅兰芽的回应:“平大人。”   他心底仿佛被什么触动一下,绷着脸道:“站在原处别动,我就过来。”   “好。”傅兰芽旋即应道。   平煜听她声音就在左前方,不过十步之遥,循声往前走,谁知刚走两步,忽然叮的一声,一条银蛇般的东西破空而至,直朝他甩来,眼看便要缠上他的腰身。   他挥刀一挡,那银链立即如蛇般缠上他的刀刃,锁链跟刀刃相击,一阵叮叮当当。而后便听拳风猎猎,那人另一手已出拳,直逼自己的面门。   平煜不退不避,手持绣春刀跟对方逐力,另一只手的手腕却利落一抖,从袖中变出一柄匕首。   眼见那人拳头已逼至眼前,他眸中讥诮之色闪过,出手如电,手持匕首冷冷朝前刺去。   只听一声惨叫,空气中弥漫开来淡淡的血腥气,原本缠在绣春刀上的那条银链仿佛烫着了一般,脱力而去。   他终于得以甩开累赘,将那匕首重新收回袖中,再不迟疑,快步朝刚才傅兰芽出声的地方走去,到了近前,他担心临时有变,警惕地唤道:“傅兰芽?”   “平大人。”傅兰芽的声音近在咫尺,显然一直留在原地等他。   再往前走几步,透过浓雾,果然看见前方立着两个人,正是傅兰芽和林嬷嬷。   “走。”打斗声未有稍停,平煜拽住傅兰芽往回走,听动静,秦晏殊暂且能应付,未免波及傅兰芽,先将她带离此地再说。   “平大人。”傅兰芽被平煜拉得走得极快,另一只手却紧紧拽着林嬷嬷,“这南星派到底什么来历,为何会使五奎阵法?”   “你见过五奎阵法?”平煜拽着她胳膊的手一紧。   傅兰芽点头:“我哥哥——”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傅小姐,是我。”却是秦晏殊终于甩掉了包袱,追了上来。   “秦公子。”傅兰芽不得不停步。   平煜回头看去,透过浓雾,见秦晏殊已大步走来,见到他,毫无退让之意,看样子,摆明了要趁乱将傅兰芽的闲事管到底了。   平煜心里火直冒,朝廷罪眷的安危什么时候要轮到江湖人士来插手了?正要讽他几句,忽听侧方传来无数尖锐的细响。   平煜面色一凛,心知是暗器袭来,忙将傅兰芽护到身后,顺便将林嬷嬷一把推向秦晏殊。   随后拉着傅兰芽走开两步,一边挥刀抵逼到跟前的暗器,一边义正言辞道:“秦公子,暗器太多,烦请关照一下这位老嬷嬷。”   秦晏殊眉毛一竖,刚想想回句什么,可林嬷嬷已经哎哟一声,被平煜推到了自己身边。   秦晏殊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暗器数目之多,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他疲于应战,再也无暇说话。   除了暗器,雾中各类武器五花八门,应付完一波又再一波,等到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秦晏殊早已不知被阵法隔去了何处。   平煜拉着傅兰芽在浓雾中穿行,每走一段,眼前便会出现一座石碑,若只有单纯的石碑也就罢了,偏偏还有浓雾做遮掩,二人绕来绕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阵眼。   走了半晌,听耳边声音渐寂,不但打斗声远去,连说话声及脚步声都听不见。   平煜人高腿长,走得极快,傅兰芽跟了一路,越发疲乏,又怕走岔,便道:“我走不动了,这阵法太复杂,咱们恐怕在阵法里转上几日也未必能找到出口,不如暂且歇息一下,算算这阵法的阵眼在何处。”   平煜正暗暗推测这石碑出现的规律,听得傅兰芽这么说,脚步缓了下来,一转身,在一处石碑前坐下。   周围均是泥地,再无旁处可坐,傅兰芽只得挨着平煜坐下,休息片刻,总算喘匀了些,转头一看,见平煜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正皱着眉头在地上写写画画,心知他在推算阵法,倒也不稀奇。   听说早年间西平侯爷最善排兵布阵,曾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几乎是战无不胜,平煜是西平侯的嫡孙,从小耳濡目染,若是不明白这些常见阵法反倒奇怪了。   她默了片刻,开口道:“平大人,你们刚才所说的石碑阵是什么阵法,为何看着竟有些五奎阵的影子?”   平煜正自脑中飞转,虽然听到了傅兰芽说话,却未作答。   他心知当时傅兰芽在六安客栈遇袭时,纵是慌不择路的前提下,也能准确找到遁门,必定对奇门遁甲术颇有些心得。   可他眼下却无暇跟她讨论阵法,因为他总觉得刚才所见那石碑阵有些不合常理之处,不能用常见的奇门遁甲术来推论。   傅兰芽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心中微闷,冷冷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反正平煜的求生能力有目共睹,既然他拒绝自己跟他合作,那么随他自己去折腾吧,反正他总能找到办法逃出生天。   平煜余光看见她的动作,画阵法的动作顿了一下,未几,又黑着脸画了起来。   傅兰芽正闭目在脑中还原刚才看到的石碑的排列顺序,忽觉周遭的浓雾仿佛掺入了寒霜,骤然冷冽起来。   空气寒得怪异,每呼吸一下,胸腔便是一凉,片刻之后,身子简直如堕冰窟,从头到尾被寒气笼罩。   饶是冷得稀奇,那雾中不知还夹杂了什么,傅兰芽正要将身子蜷得更紧,好抵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忽然鼻端传来一阵幽香,意识陡然昏沉了起来,身边仿佛有个火炉,跟她冰冷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她忍不住抱紧胳膊朝身旁靠去。   平煜一被她靠上,身子便是一僵,他早已察觉周遭这雾起了变化,可他一来身体比傅兰芽康健,二来有内力做抵挡,虽也觉得周围有些寒意,却没像傅兰芽这般难耐,可等那股异香飘来时,他终于意识到南星派在雾中掺杂了迷药,这法子当真阴毒,若人在极冷的时候睡去,就算不冻死,内力也会受到极大损害。   低头见傅兰芽已经昏昏欲睡,他不免心焦,把南星派在心中痛骂一通,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塞入傅兰芽口里,急声唤道:“傅兰芽。”   傅兰芽只觉嘴里被塞了一片清凉至极的东西,意识清醒了少许,听到平煜在她耳边唤她,只当他又要推开她,便勉力往一旁挪了挪,奈何身上太冷,见他一个劲的唤自己,便怒道:“我很冷。”一个转身,又再睡去。   平煜见唤她不醒,知她身子娇弱,怕她冻出什么毛病,凝神听了听,见周围无人,咬了咬牙,将傅兰芽从地上一把捞起,抱在自己腿上,紧紧搂在怀中。 第49章   一将她搂到怀里,他的心跳就开始加快。   预想中的恶心和排斥并没有来到,反觉一股热气从跟她相触之处蔓延开去,不过瞬息功夫,便让他如同置身于滚热的浴汤中,再也感觉不到身周的寒气。   他喉结滚动,心跳得几乎脱膛而出,不敢低头看她,只严肃地想,她没有内力护体,对这等低劣迷药几乎没有抵抗能力,若是他不这么做,她定会被冻出一场大病,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如此。   这么想着,他眉头稍松,试探着去碰她的手,果然,冰冷柔软,半点热气都感觉不到。   他犹豫了片刻,将她的两只手包握在自己掌中,低下头,替她呵气,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庞上。   她身子似乎暖了些,脸色不再苍白,一抹淡红在她宛若凝脂般的脸颊上氤氲开来,配上她娇俏的鼻梁及红润饱满的唇,整张脸庞美得如真似幻。   他看得失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等回过神,忙艰难地挪开视线。   眼前浓雾未消,阵眼在何处毫无头绪,当务之急,是要迅速破解阵法,再耽误下去,情况只会越发糟糕。   于是他再不肯看她,一只手仍替傅兰芽暖着双手,另一手却捡起刚才的那根树枝,皱着眉头继续开始演算阵法。   可是算着算着,他忽然想起刚才在浓雾中唤她时的情形,她回应得那般及时,没有半分犹豫……   他心中柔软处牵动一下,脸上绷着的线条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傅兰芽似有所觉,在他怀中呢喃一声,侧过身,试图贴近他的胸膛,那地方滚烫坚硬,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她虽意识模糊,仍觉得那是处无比安全的所在。   平煜的身子直如过电一般,再次僵硬起来,她饱满柔软的曲线如此清晰,跟他的坚实形成鲜明对比。   最初的一瞬间,他有片刻的不适,可意识到怀中人是她之后,那种不适感又如冬雪遇到骄阳,很快便消弭殆尽。   等到他回过神,他目光早已不受控制地重新滑向她的脸庞。   她离他如此的近,呼吸清浅,气息如兰,因刚才那番奔逃,她乌黑的发髻上滑下来一缕发丝,落在她玉雪的腮边,被不知从何处刮过来的微风,吹得轻轻拂动。   她会觉得痒吧,他绷着脸想。   默了默,很自然地将那根树枝丢到一边,抬起手,替她将那缕头发小心翼翼地拢到耳后。   弄好后,他觉得应该将手拿开,可是因着刚才拨弄头发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脸颊,只觉得指尖如同碰到了上等丝缎,说不出的细腻光滑。   他的心如同钟鼓一般猛烈地直撞,手艰难地停留在她脸颊上,欲挪开不挪开,挣扎片刻,终于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脸颊摩挲起来。   指尖所过之处如有魔力,他被牢牢吸引,怎样也无法离开,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流连忘返,不知不觉间,他离她越来越近。   两个人的气息交缠在一处,他浑身热气奔涌,滞了片刻,终于他放弃跟自己较劲,沉沦或是失控,闭上眼,轻轻吻上了她梨花般白皙柔嫩的脸颊。   几乎是刚一碰上,他黑玉般的眸子便染上一层欲望的氤氲,气息也骤然沉重起来,双臂情不自禁将她搂得更紧,唇一离开她的脸颊,又渴望地吻向他向往许久的那两瓣红唇。   眼看便要碰上,突然,一滴滚烫的汗顺着他的鼻尖滚落,猝不及防地滴落到她的眼皮上。   她睫毛一颤,眼珠转动起来,眼看便要睁开眼睛。   他脑中如同闪过一道白光,慌乱狼狈到无地自容,连忙坐直身子,拉开跟她之间的距离,心跳得几乎没从嗓子眼里蹦出,唯恐被她看出端倪。   傅兰芽这时身子早已暖了起来,被迷药扰乱的意识也随之清醒,睁开眼睛,困惑地四下里一看,等意识到自己正在平煜的怀中,心漏跳了一拍,忙扶着他的肩膀坐了起来。   “平大人?”她诧异莫名地看着他,平煜一向避自己如蛇蝎,之所以如此,必然有别的缘故,她虽羞恼,却有些犹豫,一时不敢下去。   平煜如同做贼一般,根本不敢跟她对视,极力静了片刻,故作镇定道:“你刚才吸了雾中的迷药,我怕你冻死,又唤你不醒,只好用这个法子替你取暖。”   傅兰芽怔了下,意识里残存的片段被这句话给唤了回来,耳根一烫,咳了声,道:“哦。”   在他怀中的确温暖许多,她不敢靠在他肩上,僵着身子调整一下角度。   悄悄瞥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发红,鬓发上也挂着汗,仿佛浑然不觉身周的寒意似的,不由得暗自讶异,平煜也不知练了什么功夫,内力这般惊人。   “平大人。”她定了定心神,四处张望,“我刚才也不知睡了多久……阵眼可有了头绪?”   话音未落,感觉身子底下似乎硌着什么东西,皱了皱眉,忽然反应过来。   “平大人,你的刀——”   平煜脸烫的简直能起火,忙推开她,狼狈不堪地起身道:“反正你已经休息够了,咱们要是再留在原地,你身上很快又会冷起来,不如边走边想法子。”   说完,下了石碑,在原地静了好一会,等身子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忙大步往前走。   走了两步,见周围迷雾重重,心中一惊,怕跟傅兰芽走散,又回身,拉傅兰芽起来。   傅兰芽手被他握住,默默跟在他身后,只觉得他掌心烫得惊人,心中好生纳闷。   走了一段之后,迷雾寒气丝丝缕缕侵入衣裳,她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身子又再次冷了起来,所幸这一回对那雾中的迷药有了抵抗力,意识还能保持清醒,她一边摩挲手臂,一边将注意力尽量放在石碑出现的规律上,避免让自己抖动起来。   平煜察觉她的变化,停步,回头看一眼,见她脸颊和嘴唇都冻得直发白,皱了皱眉,忽然解开腰带,脱下外裳,披到她身上。   不等她讶然抬头看他,便不自在地撇过头,大步拉着她往前走,淡淡道:“眼下不是矫情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冻死,就别脱下来。”   傅兰芽默默收回视线,她的确太冷,一件衣裳对她来说直如雪中送炭,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珍贵。   她将他的外裳紧了紧,这衣裳是墨绿色,穿在他身上修长利落,对她来说却太过宽大,衣裳上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气息也很好闻,她心里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脸颊竟又再次烫了起来。   她忙稳住心神,重新在脑海中数刚才出现的石碑总数。   两个人全神贯注地走了一段,忽听前方大雾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二哥,我好冷啊,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   “我身上的披风都给你了,你冷,我比你更冷。”邓安宜没好气道,“莫要聒噪,让我好好想想。”   傅兰芽和平煜听得真切,猛的停下脚步。 第50章   傅兰芽飞速地看一眼平煜,听声音,邓安宜兄妹就在前面那块石碑后,离他们不过咫尺之遥,就算她此时将衣裳还给平煜,恐怕他连腰带还未系好,邓氏兄妹就已从石碑后转了过来。而若这副情景叫他们撞见,她和平煜可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她心念飞转,想起刚才这一路所见过的石碑和规律,猛的冒出一个念头,听得那脚步声越离越近,再不犹豫,抬步便朝那脚步声来处迎面走去。   谁知她刚一动弹,平煜已经先她一步,拉着她绕过了石碑。   她微讶地看一眼平煜,他竟跟她想到了一处。   二人脚下不停,穿过浓雾,果然如他们所料,迎面根本未撞见邓氏兄妹,而是空荡荡的石碑背面。   傅兰芽心中大定,原本是抱着试探的心思,没想到这阵法看着错综复杂,竟真暗合了五奎阵的格局,怪不得那布阵之人光设阵还不够,另还用浓雾和迷烟做加持,为的就是怕被人看出阵法的关键。   她知道所谓五奎阵,即是阵法中每一处共设五块眼障,五块眼障张开呈箭头形状,外部展开,对应不同方向,尾部则殊途同归,收拢到同一处。   对应到这石碑阵中,五块眼障便成了五块石碑。   因着这五块箭头状分布的石碑上用图案或字体形成了微妙的视觉错位,人们身在阵中时,每遇一块石碑,便默默在心中计数,往往以为自己已绕过了五块石碑,殊不知自己绕来绕去,最终会被箭头的指引引回原处,   光如此还不够,设阵之人为求能将更多人困在阵中,每隔五块眼障,就有一个真实的障隔做分隔,设作一个小阵,也就是所谓阵中阵,无穷复制下来,便会成为一个极庞大的巨阵,今日他们所遇到的石碑阵便是一处借用了山道优势的长形矩阵。   是以,刚才邓安宜兄妹的声音明明在石碑后,实则是在另一个小阵中,与他们隔了短短一堵障隔,倘若他们迎面走去,因着他们故意依着箭头的指引而行,最终会绕回原点,根本不必担心会彼此撞见。   但如果他们原路退回或是绕石碑朝另一个方向遁走,不出五步,便会因与阵法指引方向相悖,无可避免走回到箭头散开的方向,继而与邓氏兄妹相遇。   想到此处,傅兰芽微吁口气,阵法已堪破,不用过多久,她和平煜便能顺利找到阵眼。   平煜早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默契还是轻松,她的确很懂得推算,跟她在一起时,无论遇到何事,她从未拖过他的后腿。   刚刚他们不过绕了三处阵中阵,她已然察觉了这阵法的规律,继而作出准确判断,根本不必他费心解释,   忽然想起之前在浓雾中,她提到五奎阵时,曾说起她哥哥。   据他所知,她哥哥傅延庆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十二岁时曾作名噪一时的“凭古战场文”,通篇文作得洋洋洒洒,字字珠玑,当时有人见到此文了得,曾质疑该文名为傅延庆所作,实则是傅冰代笔。   后严太傅特设家宴,邀傅延庆前来赴席,席上,以“秋意”为题考在场小儿学问,傅延庆众目睽睽之下,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做了首艳惊四座的“青叶诗”,自此堵住了悠悠众口,名扬天下。   傅兰芽虽然甚少在他面前提起她哥哥,但照傅兰芽的才智和机变来看,怕是自小没少受他这位哥哥的影响。   又想起他已怀疑了许久的傅夫人,无论是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还是那晚左护法所透露的只言片语,在他看来,都与这位来路不明的傅夫人脱不了干系。   可傅冰当年可是三元及第,出了名的大才子,因能谋善断,在不到四十时便已问鼎首辅,依照此人的能力和见识,为何未能早早看出傅夫人的不妥?或者说,这当中的种种,傅冰都一清二楚?   他眸中顿时阴霾密布,沉默地拉着傅兰芽继续前行,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知道傅兰芽身上的秘密,得先将那几块所谓的宝贝凑齐才行。   当年那东西因着一场血战已然一分为五,王令得了其中一块,更因为这个缘故,用傅兰芽作饵,下起了一盘看不见的棋。   此外,东蛟帮手中也有一块,但十有八九已落到了邓安宜手里。   至于左护法自己手中的那块,因着她功力尽失,是继续留在她手中,还是已落到了那晚救她出去的右护法手里,目前还不得而知。   再就是南星派,敢设阵对付朝廷命官,可见手中至少也有一块。   邓安宜手中么……   如刚才所见,既被南星派困在阵中,说明邓安宜跟南星派之间依然是对立关系,至少未能像对付东蛟帮那样擒住南星派。   他心头微松,机会难得,在南星派面前,谁也不比谁更有优势,唯一能扭转眼前局面的法子,自然是抢在邓安宜和东厂之前,将南星派手中的那块夺到手中。   思忖间,邓文莹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看样子,虽然跟他们隔了一堵障隔,但邓安宜破阵的速度并不比他们慢上多少。   “二哥。我……我又有些头晕了,快把你刚才给我吃的药再给我一粒。”   平煜心中咯噔一声,转头看向傅兰芽,果见她眼睛半睁半闭,脚步也重新变得虚浮,忙又从怀中取出一粒醒神丹,喂她服下,自己也不忘重服一粒。   服药后,傅兰芽立刻清醒了些,扶着额左右一看,定了定心神,忽然伸指在他掌中画了几个字。   平煜只觉她的手指轻如羽翼,挠得他心尖一动,他板着脸往前走,并不停步,走了好一会,才定下心神,勉强分辨出她写的是“九九归一。”   他忍不住转头看她一眼,没错,九九归一,他们刚才已转出八个阵中阵,最后一处阵中阵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到从阵中走出,阵眼自然不告而破。   她见他回头,忙将衣裳从身上拿下,含笑递给他。   他瞥瞥她,接过衣裳利落穿上,眼下他无从知晓阵眼外头是敌是友,一旦少了浓雾做遮挡,他和傅兰芽再也无从遁迹,衣裳再披在她身上自然不合适。   好不容易到了第九个阵中阵,眼看只要绕过前面那道短障隔,便能找到阵眼,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刀剑相击声,只听邓文莹急声道:“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邓安宜也喝道:“放肆,连嘉容县主你们也敢唐突,还不速速退下!”对方却并不接话,只听一阵金属利器相击的声音,短短几句话功夫,双方已激烈地打斗起来。   平煜对邓氏兄妹的死活全没有过问的自觉,听得南星派的人出手,拉着傅兰芽继续在迷雾中前行,忽听身后道:“不好,第九阵中有漏网之鱼!快!趁他们没逃出之前快堵住他们。”   身后一阵翻墙而过的声音,说话间,有人已轻松越过障隔,抄最短的路直朝二人奔来,显见得对阵中布局再清楚不过。   平煜和傅兰芽此时已从第九阵中出来,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宽广平地,当中一株碗口粗的老树,树底下,是一口光秃秃的枯井。   二人一顿,这枯井出现得突兀,左右再无他物,不是阵眼是什么?急奔到井前,往内一看,里面果然十分宽阔低矮。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直奔身后而来,伴随着兵器挥动的声音和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的大吼声:“要命的话就站住!”听声音,来人的数量怕不下百数。   傅兰芽听身后声势浩荡,怕被他们就此捉住,紧张得连心都停顿片刻。   平煜却根本不给那群人靠近的机会,从怀中掏出一把透骨钉,随手一扬,就听几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等对方再次追来,连忙将傅兰芽楼在怀中,抱着她跳入井中。   傅兰芽骇得闭上眼睛,忙将头埋在他胸膛上,出乎她意料的是,平煜没有像从前那般推开她,更没不适的绷紧身子。   她不及多想,唯恐从他身上跌落,恨不得紧箍着他的腰身,可预想中的重重落地并没有到来,反倒跳入一个柔软的草堆,仓皇睁开眼,就见右前方却有个狭长的过道。   等平煜带着她从过道中出来,四处一望,却是又回到了早前从山洞中出来的那处山道,他们出来的那处地道上盖着厚厚的地皮,从外面看,根本无从发现此处有一个生门。   平煜一出来,便从怀中掏出火折,点亮烟火,朝空中掷去。只听一阵尖锐的哨响,满天烟花在头顶炸开,光亮如剑般穿透山谷中厚厚白雾,照亮整座山谷。   傅兰芽越发心定,李珉他们训练有素,只要给他们机会窥得周围情形,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也能很快找到破阵的法子。   平煜不等那光亮在半空消失,很快又从怀中掏出烟火,再一次掷向半空。   果然,很快,山谷中传来阵阵厮杀及搏斗声,再未多久,那白雾渐渐退散,紧接着,那二十余名平煜不知从何处调来的暗卫从山谷中出来,个个神色如常,显然他们不但很快就找到了破阵之法,而且在阵中时,也未被南星派伤到一点半点。   第二个出来的便是秦晏殊和林嬷嬷。跟那群暗卫比起来,秦晏殊狼狈得多,身上衣裳倒还齐整,也不见挂彩,就是背上背着个人,走路时不如旁人那般轻快,仔细一看,却是已经半昏半睡的林嬷嬷。   傅兰芽一见,忙迎上前,察看林嬷嬷的情形,见林嬷嬷虽然手脚冰冷,但难得脸色还不算难看,略放了心,对秦晏殊致谢道:“多谢秦公子。”   秦晏殊笑笑,温声道:“嬷嬷服了药,应该无甚大碍,只是她到底年纪略大,不堪抵挡雾中的寒气,这才昏死了过去,将养两日也就无妨了。”   说话时,不忘冷冷瞪平煜一眼。   平煜心中冷笑,他都已经照顾傅兰芽主仆一路了,啰哩啰嗦的事不知遇到过多少,这小子不过背一下林嬷嬷,就这般怨天怨地的,也敢说什么绝不让傅兰芽受半分委屈之类的话。   没过多久,秦勇和李由俭等人也出来了。   见到平煜,秦勇似乎暗吁了口气,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才撇过头,自去清点秦门其余尚困在山谷中的人数。   少顷,李攸及李珉两兄弟也生龙活虎地出来了。   平煜脸色稍缓,忙迎了上去。   傅兰芽正扶林嬷嬷上马车,见状,忍不住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李攸,她平日甚少见平煜将旁人安危这般放在心上,由此可见,此人跟平煜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等到余长老等人也从山谷中平安出来,气氛终于彻底安定了下来。   众人不敢在原地继续停留,清点完人数,正要上马,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邓安宜白着脸抱着邓文莹出来了。   他身上只着单衣,所有衣裳都裹在了邓文莹身上,将邓文莹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未露在外面,也不及跟众人打招呼,径直抱着邓文莹上了永安侯府的马车。   傅兰芽见他身上和脸上沾了血迹,多半是刚才杀敌时溅到脸上的。   不由想起刚才在第九个阵法中见到的那群人,从他们当时说话时的口吻来看,不难猜出南星派的人误把邓文莹当作了自己,这才会对邓安宜死缠烂打,也亏得此人身手不错,否则恐怕邓文莹早已被掳走,焉能顺利走出石碑阵。   想至此处,她不免对邓安宜的武功刮目相看,又再淡淡看他两眼,这才扶着林嬷嬷上马车。   李攸却和平煜意味深长地对了个眼色,等邓安宜也上了马车,翻身上马。   折腾这一晌,天已然黑透,好不容易到了驿站,众人下马。   林嬷嬷这时已然醒转,晕头转向地扶着傅兰芽下车。   平煜本已走到门口,又停下,跟李攸说着话,目光却若有若无跟着傅兰芽主仆。   刚进驿站,那位驿丞便笑着迎上来道:“今日真是黄道吉日,这不,才送走陆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又来了平大人。”   平煜听得此话,先是错愕,随即脸色一沉,状似无意看向傅兰芽的背影。   “陆大学士?”李攸奇道,“你是说陆晟的公子?”   “可不是。”那驿丞热络道,“风尘仆仆的,在此处只停留了一会,问下官平大人他们可路过了此处,下官说未见,陆公子便继续往前走了,看样子怕是在找平大人。”   这时秦晏殊等人也已听到,忍不住眸光相顾。   尤其是秦晏殊,面上大有不以为然之意,只当着傅兰芽的面,不好对那位陆公子做不敬之语。   傅兰芽恍若未觉,似是从未听过这名字,连脚步都未有停顿,扶着林嬷嬷往二楼走去。   作者还在倒时差,一整天都想打瞌睡,我还没来得及看错别字,先发上来,明天再改。 第51章   这驿站乃湖南境内最大的驿站,建得颇宽敞,进到后院,三面皆为含客房的楼邸,当中是一个露天院子。   因当晚驿站只有几位零散的过客,大部分客房皆空着,秦门及行意宗的人便住在北面及西面的小楼内,锦衣卫则住在东面楼中。   傅兰芽主仆上到二楼客房,里头早已点了灯,屋子虽狭窄,被褥也很粗糙,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并无异味。林嬷嬷身子仍有些不舒服,胃里时不时翻腾,欲呕不呕,手脚更是冰冷得厉害。   傅兰芽心中担忧,请了驿站中打杂的驿丁送了热水来,给林嬷嬷喂下,又将床上被褥如数展开,全裹在林嬷嬷身上,可林嬷嬷面色依旧未好转。   傅兰芽见林嬷嬷情况不见好,只得走到门旁,面露忧色地问驿丁可还能送些厚被褥来。   那驿丁何曾见过傅兰芽这等绝色,神魂都飞了一半,被李珉在一旁咳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听傅兰芽如此说,半分犹豫都没有,蹬蹬蹬下到一楼,送了一大床厚褥子来。平煜见驿丁忙前忙后,隐约猜到缘故,哪能待得住,将李攸撇至一旁,便要回房,可刚走到后院门口,秦门中的余长老等人客客气气地将他拦住,再三向他请教为何知道今日南星派的阵法并非石碑阵,又是如何在浓雾中找到阵眼的。   平煜心知前路必定还会遇到南星派,这一回不过试探对方虚实,下一次再交手时,务必要抢在东厂之前将那东西抢到手中,半点都马虎不得。   便停步,笑了笑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不如到客房中再详说。”   秦勇这时正好换了衣裳出来,见状便道:“在下客房正好在一楼,还算宽敞,不如去在下房中议事?”平煜看她一眼,不置可否,余长老等人却极力附和,一行人进去后,外面另留人把守。   平煜进到房中,暗扫一眼,见秦勇房中半点脂粉气都无。   不由想起傅兰芽虽然身上没有首饰脂粉,但许是常年累月留下的闺阁习惯,无论是房中还是她身上,总有淡淡馨香,行立坐卧时,女儿姿态流露无遗,也不知她家未出事时,闺房中会是什么光景。秦勇回头,见平煜自顾自出神,忍不住唤他一声道:“平大人?”平煜回神,走到桌前,令人取了纸笔来,大致画了今日阵法的布局,道:“今日这阵法初看上去是南星派的老牌阵法石碑阵,但石碑排列却暗合了五奎阵的精要,若是当作石碑阵来破阵,只会在阵法中来回穿梭,永远找不到阵眼。且他们为了尽快在阵法中找到罪眷,用了低等迷药和寒毒,就为了让身无内力之人失去意识,降低行动速度,便于他们在阵法中锁定目标。”   秦勇从平煜手中接过阵法图,见构图清晰明了,不过简单几笔,已将阵法精要交代明白,想起西平侯府历来的善战名声,哪怕曾被流放数年,后代子弟也与旁人大有不同,不由深深看平煜一眼。“那这么说,南星派的十阵图已经全无用处了?”李由俭将秦勇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看向平煜道,“阵法已经变化得面目全非了,再用原来的老法子,岂不是作茧自缚?”。   平煜扬了扬眉,一撩衣摆,在桌旁坐下,含笑道:“怎会全无用处?南星派的十阵各有妙处,变幻无穷,每一阵稍作改动,便可化作另一个阵法来用,譬如今日我们遇到的阵法,就是结合了石碑阵和五奎阵的长处,所以今日秦当家初见这阵法时,曾误将其当作石碑阵。其实细究起来,南星派在布置阵法时太过一板一眼,明知老阵法已流传在外,却不肯完全抛却传袭下来的传统阵法。如此陈腐刻板,对我们来说,未尝没有好处。”说完,执了茶盅来饮。   秦勇垂眸沉思片刻,道:“明日出了驿站,下一站会到岳州,一路上群山险峻,最易设埋伏,南星派恐怕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也不知他们下一次会再用什么法子来设阵。”   李攸跟平煜心照不宣对视一眼,今日最不通的地方是,好不容易引得南星派露面,如此好的抢夺“宝贝”的机会,东厂却并未出手,王世钊更是老实得一反常态。   他和平煜左思右想,都怀疑东厂东厂仍未找到左护法的下落,故而暂且无暇对付南星派。   他总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那位右护法虽说号称失踪了二十年,近日却似乎一直潜伏在一旁,否则的话,那晚左护法落入埋伏时,右护法何以能在恰当的时机出手相救。最让人不解的是,救出左护法后,右护法竟如此手眼通天,不但瞒过了东厂的全城搜捕,竟有法子让东厂至今都未能将左护法找出。   诚如平煜所说,在他们印象中,右护法不过是个干瘪的符号,可从近几次的行动来看,此人委实是个颇有手段的活生生的人,且能量恐怕还远在他们想象之上。   记得平煜刚才推测右护法如今的身份时,曾谑笑着说右护法如今没准是当地某位官员,是以行起事来处处方便,甚至可以瞒过东厂的耳目。   他乍听之下只觉这说法太过荒诞,但细想开去,却并非不可能,毕竟二十年时光绝不算短,一个人只要有心,想要改头换面换个身份生活,不见得做不到,否则何以解释这当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可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真要查出右护法如今的身份,岂是说句话这么简单?然而平煜的话到底给了他们新的思路,事隔二十年,右护法早已不再单纯只是镇摩教的右护法,而是以另一个身份在生活……   就听平煜笑道:“这一回跟南星派算打了个照面,侥幸未吃大亏,等第二回 再交手时,咱们却只能胜不能败。诚如我之前所说,南星派掌门人聪明过人,却也极自负,是以十余年过去,仍不肯新创阵法,只在原来的老阵法的基础上糅合变通,用来治敌,这份自负和狂妄,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个难得的机会,是以,今晚我会将南星派可能会变幻出的二十余种阵法连夜画出来,明日一早,分发给余长老等人,各位看了,等下次再遇到南星派时,心中多少有数。”   说完,起身走到门旁,开了门,对陈尔升说了句什么,片刻,从陈尔升手中接过一根火折子似的物事,转身回到屋中,递给离他最近的秦勇道:“这是我们锦衣卫平日夜行时用来照明的火烛,能防雨防风,不受雾气所扰,等上路时,请秦当家将这夜行烛分发下去,每十人做一组,每组各持一根,这样若南星派再以迷雾做障,大伙之间不至于完全无法互通消息。”秦勇忙接过,细看一番,笑道:“早闻锦衣卫这夜行烛了得,没想到今日竟有机会能得一见。”   余长老等人接过观摩,口中啧啧称奇,见外观与寻常火烛无异,但他们都知道这火烛从西洋传入,不知用什么油炼制而成,除了刚才平煜所说能防风防雨外,火焰还有对抗毒气之效,可惜未流传至民间,无缘仿制。平煜四两拨千斤,将接下来的方案拟定,大伙颇觉鼓舞,正说得热闹,外头驿丞亲来敲门道:“平大人,李将军,各位高人,酒菜已备妥,请各位用膳。”   众人便出来用膳,平煜见堂前并无王世钊,佯作关切问那驿丞:“可曾见到王同知?”那驿丞忙道:“王同知刚才出门了,说不必等他用膳,也不知这么晚要去何处。”   平煜不动声色往外扫了一眼,在门外暗卫中少了两人,心知他们已跟在王世钊身后,暂且放了心。   好不容易席散,平煜拔步要走,又被李攸强行拽到院中,商量找出右护法之事。余长老及秦勇等人本在院中聚在一处商议教中之事,见他二人说得热闹,忍不住也过来插话,二人不得不将话转至旁处。正说着,李珉忽从后院过来,走到平煜身边,低声道:“平大人,借一步说话。”   秦勇等人见状,忙避开两步。   李珉见自己二哥仍大剌剌等着他说下文,显然没有避开之意,不免有些为难,征询地看一眼平煜。   平煜冷冷睨一眼李攸,没好气道:“滚。”   李攸龇牙一笑,道:“我就不滚。”。 平煜按耐住当着秦门中人的面招呼李攸一顿的冲动,走到一旁,皱眉道:“出了何事?”   李珉这才道:“那位林嬷嬷一粒米都未进,傅小姐勉强喂了些,又全吐了,傅小姐忧心如焚,晚膳也未用,又问属下,说嬷嬷看着不好,能否请大夫前来医治。”   平煜默了片刻,果断道:“去请大夫。”“可是——”李珉为难地挠挠头,“这附近连民宅都无,何处去请大夫。”平煜显然没打算给李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道:“你和许赫拿了通行文牒,这就出发,往前再走二十里,便是竹城,你们进城后,找最好的大夫带回来给林嬷嬷看病。来回不过两个时辰。”   不过……两个时辰,李珉脸一苦,但想起刚才傅兰芽担忧的模样,立刻点点头道:“我们这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走,平煜又唤住他,显见得还有话要交代。“ 李珉看着平煜,静候下文,谁知等了半天,平煜才有些不自在地绷着脸道:“到了竹城,你们去找我们的人,问京城最近出了何事,尤其是陆家,可有什么变故,陆子谦又是为了什么会来湖南。”   李珉在脑海中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平煜口中的“陆子谦”是谁,奇怪平大人怎对一个文官之子如此耳熟能详,纳闷地看他一眼,见平煜脸色不佳,不敢讨价还价,应了一声退下,自去找许赫传达平煜的命令。   平煜见李珉出去,在院中再站不住,穿过庭院,正要上楼,谁知秦勇见他脸上有焦躁之色,忽然近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笑道:“平大人,这是我们秦门中人常用来提升内力的雪莲丹,所用药材颇费了些心思,用在常人身上,虽不能提升内力,却能消寒去邪,我看平大人脸色不大好看,怕是刚才在阵中受了些寒凉,不如用这雪莲丸调养一下身子。”   说着,从瓶中倒出两粒红亮的药丸,伸掌到平煜跟前,含笑看着他。此话一出,余长老等人都面露讶色,李由俭更是有明显的不悦,因他们都知道雪莲丸产自西域,最能调养内力,纵是秦门这样的武林大派,也不过一年仅得十粒而已,这一下给了平煜两粒,可谓天大的人情。   平煜不得不停步,垂眸看向秦勇手中的药丸,以她的目力,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丝毫未受阵中寒气所扰,这药丸名义上是送给他,实则是想送给傅兰芽主仆。有了雪莲丸,林嬷嬷的症状多少会有改善。他忽冒出一种被人看透心事的狼狈,移目看向秦勇,她脸上笑容真诚,说话时语气再随意不过,似乎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当着众人的面,给足了他台阶。   这女子太过精明圆滑,于勘破人心方面,当真少有人能及,若是没有傅兰芽,他自然不会承她的这份人情,可是为了傅兰芽,这份人情,他不承也得承。他沉默地看着秦勇,片刻,终于接过她手中的药丸,微微一笑道:“刚才在阵中一时不察,遭了暗算,的确有些不适,多谢秦掌门美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说完,一拱手,越过秦勇,快步往楼上走去。“ 李攸没料到平煜突然撇下自己就走,本想扬声骂他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又将话憋回,若有所思目送平煜的背影。   秦勇勉强一笑,转身对余长老等人道:“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 第52章   傅兰芽坐在床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嬷嬷,喂过热水后,林嬷嬷不但没有半点好转,反倒因着起身过了风,将胃里的东西全激得吐了出来。   她于是不敢再折腾林嬷嬷,手中又无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跟李珉商量,问能否请大夫前来给林嬷嬷医治。   虽然当时李珉并未一口回绝,但她知道左近并无民宅,就算李珉去请示平煜,平煜未见得肯点头,故虽开了口,心底却对请大夫一事未报太大希望。   李珉走后,她见林嬷嬷状态越发不好,正暗想旁的法子,忽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声音低沉清澈,颇为熟悉。   少顷,有人敲门,她立刻起身开门,果是平煜。   再往两边一看,就见原本守在门边的陈尔升和林惟安已离了原位,朝楼梯口走去,想来是已到饭时,下楼去用膳。   “平大人。”她站到一旁,等平煜进来。   平煜脸上淡淡的,进来后,看一眼床上裹得如同茧子似的林嬷嬷,沉默片刻,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将手中的药递给傅兰芽道:“秦掌门给你们主仆的雪莲丹,能驱寒,你速给林嬷嬷服下一粒。”   傅兰芽目光落在他掌中两粒红彤彤的药丸,怔了一会,欣喜道:“秦当家?劳她费心了。”   她心知秦勇是秦门大半个主事,手中有权有人,既能赠药,可见此药必定极为对症,忙用桌上剩余的半盏热水将药化了,给林嬷嬷服下。   忙完后,坐在床旁,正满含期待地看着林嬷嬷,忽听平煜在身后没好气道:“这药不止给林嬷嬷,还有你的份,你要是不想辜负秦当家的美意,最好将另一粒服下。”   声音明显透着不悦。   傅兰芽回头,见平煜脸部线条比刚才硬了几分,有些惊讶,他进门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不高兴了。   回顾方才举动,暗忖,莫不是刚才自己只顾向秦掌门道谢,忘了向他致谢,所以才惹了他不快?   念头刚一升起,又立即自我否定,平煜好歹是侯门子弟,又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三品官员,怎会如此小孩心性。   但见他情绪的确比刚才差了几分,想起他向来喜怒无常,慎重起见,仍起身向他盈盈行了一礼,眨眨眼道:“平大人费心了。”   好半天,平煜才嗯了一声,仍负着手杵在桌旁。   傅兰芽见他难伺候,懒得再揣摩他的心思,走到桌旁,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水,默默将那药服下。   平煜绷了一会,到底没忍住,转头默默注目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莹白纤细的手指被那暗蓝色的茶盅衬得仿佛玉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夺目,忽然觉得那茶具给她用,太过粗糙,实在入不得眼。   又想起家中那套沁绿釉梨花瓷,记得当时母亲一见便爱不释手,说已许久未见到这么好的瓷器,不怪是前朝皇后爱用之物。   又说若是寻常人家得了,怕糟蹋好东西,必定会毕恭毕敬供奉起来,殊不知,世上的好东西本就是给人用的,收着不用才是真正的糟蹋,一边说,一边笑着令人将窗外梅花上的雪收了,用那瓷具泡了一壶恩施玉露。   他虽甚少留意家中这些玩意,但记得那釉质流云碧绿,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不由暗想,若是那套梨花瓷若是给傅兰芽用,母亲必不会说什么糟蹋不糟蹋的话。   可一转念,眼前又浮现母亲泡茶时手指上的厚茧子,全是当初母亲被罚做罪眷时,日夜作下人营生时所留下的。那般触目惊心,让他心中一刺。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家中未出事时,母亲因是安陆公长女,跟父亲门当户对,嫁给父亲数十载,处处养尊处优,这辈子不说做粗活,连高声呵斥下人都从未有过,然而家中出事后,不过短短三年,母亲便被搓磨得足足苍老了十岁。   他想到此处,心揪了一下,再站不住,沉下脸,转身往门边走。   傅兰芽这时已将手伸到被褥中去探林嬷嬷的手,正觉得林嬷嬷的手似乎比刚才暖了几分,余光见平煜转身欲走,忙起身,送他出门道:“平大人。”   她很想跟平煜多说几句话,但林嬷嬷尚未好转,她暂且打不起精神,且一抬眼,见平煜脸色不知为何,转眼便变得如同冰冻一般,错愕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好挤出笑容,恳切道:“刚才多谢平大人了。”   平煜只觉得心中的耻辱感和对母亲的歉意混在一处,让他胃中作烧,根本无法再跟她待在一处,更不肯看她,一径出了门,回到自己客房。   到了房中,将绣春刀解下,放到桌上,阴着脸发了一晌呆,只觉胸口闷胀得难受,只好开门,唤了驿丁送纸笔来。   等将纸笔放在桌上,便坐下,极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开始画阵法。   可没画几张,心中愈加烦郁,忍了片刻,将笔一扔,起身又唤驿丁送水。   等驿丁准备妥当退下后,他面无表情解了衣裳,到净房沐浴。   原本以为经过刚才一番,已将杂念清除干净,可刚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傅兰芽躺在她怀中时的模样,她明净的脸庞和她柔软的身子仿佛就在眼前,连她眼睛上的睫毛和脖子上婴孩般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越发觉得身子发烫。   等他意识到身体起了变化,忙收敛心神,咬牙闭眼,逼自己不去想她,可哪怕用凉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身体的温度也未能降下分毫。   最后他闭目靠在墙上,拿出对抗鞭刑的意志力,强忍着等自己身体的悸动慢慢过去,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平复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冲动,这才将巾帕扔到一旁,皱眉从净房出来。   换上衣裳,仍觉心烦意乱,静了一瞬,终于拿定主意,走到门旁,便要下楼去找李攸喝酒说话。   可明明手已放在扶手上,挣扎了许久,依然没忍住,又转身走回柜前,胡乱找个个包袱皮,将桌上纸笔收在其中,走到窗旁,面色变幻莫测,立了半晌,最后到底没能抵挡住心中所想,单臂撑在窗台上,翻窗出去。   他知道此时夜已深,楼道上不时有人来往,要想掩人耳目去见傅兰芽,惟有这个法子。   傅兰芽正绞了帕子替林嬷嬷净手和面,她从未做过这种活,但真做起来,却意外的娴熟,尤其想到对象是林嬷嬷,更是说不出的耐心,替林嬷嬷擦净了脸上的浮尘,又细细替她抹拭脖子,只觉所触之处比方才温热不少,越发放了心。   帮林嬷嬷擦了面,又替林嬷嬷擦手,等忙完,已出了一身细汗,想起自己尚未沐浴,便走到门旁,打开门,未见陈尔升等人返回,只好请驿丁送热水来。   刚关上门,忽听窗口传来动静,先是一惊,等意识到是平煜后,几步走到窗旁,果见平煜刚好从窗口上下来。   她面上一松,忙含笑唤道:“平大人。”见他身上已换了件雪青色袍子,走近时,窗外的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豆香,显见得刚刚已在邻房沐浴。   平煜径直走到桌前,将砚台和纸笔放下,也不理会傅兰芽,一撩衣摆坐下,提笔开始画阵。   不知为何,这回画起阵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心思浮动,一转眼功夫,便已画好四象阵和雁形阵。   傅兰芽起初不知他在做什么,走到桌旁,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很快便看出了门道,见他手旁尚有一摞纸笺,心念一转,微微一笑道:”平大人可是为了对付南星派,所以要画阵?“   说着,坐下,试探着道:“我对这些常见阵法略有心得,若平大人不嫌弃,我可帮着平大人一起画阵。”   平煜眸光微动,但很快又回到笔下,一口回绝道:“不必。”   傅兰芽见他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略微一怔,随后隐含不满瞥他一眼,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这人倒时刻不忘泼人冷水,抿了抿嘴,不咸不淡道:“这些阵法组合起来,怕有数十种,平大人今日本就已累了一日了,再要一个人画阵,还不知要画到何时。平大人就算不用我帮着画,让我帮着平大人整理阵法的排列组合方式也好。”   说完,见平煜依然不理会,挑挑秀眉,气定神闲道:“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平煜执笔的动作一顿,转头横眉看向傅兰芽,正要说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却是驿丁送了热水来。   平煜示意傅兰芽去开门,自己则起身,走到床后。   傅兰芽已经有了上回被李珉堵门的经验,一时倒也不慌,镇定自若开了门,就见驿丁手中提着铫子,含笑站在门外。   门开后,驿丁见傅兰芽立在门后,想着她芽形容高贵,身形又窈窕,怕是从未做过粗活,担心她提不动热水,便主动提出要替她送到净房去。   傅兰芽心中一跳,面上不变,含笑婉拒道:“刚才嬷嬷用了药,身上正发汗,大人若进屋,恐怕不大方便,反正这水我只在屋中用,不必拿到净房去,大人只管搁到地上便是。”   那驿丁这才作罢,退了下去。   傅兰芽掩上门,弯腰去提那滚烫的铫子,可是她一来力气小,二来怕铫子中的水溅出来,刚提起,便小心翼翼放下,犹豫了一会,为了慎重起见,最终打算一步三挪提到净房去。   谁知等她再次弯腰去提,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将那铫子提起。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平煜的背影,在原地怔了一会,眼见平煜已将那铫子送到净房,这才连忙提步跟上。   平煜将热水注入浴桶中,等忙完,将铫子放下,回头看向傅兰芽,语带讽意道:“看来傅小姐是见自己的脚伤好了,想添一道烫伤,可惜咱们前路上太多麻烦,傅小姐还是少给自己和旁人添麻烦为好。”   傅兰芽那句已到嘴边的谢字活生生被这句话给憋了回去,想起他整晚阴阳怪气,当真不可理喻,一时没忍住,抬眼看着他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平大人实在不必怪话连篇。”   平煜没想到她竟然回刺他,本已转身欲出净房,又噎了一下,回头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今夜接连在平煜处碰钉子,早已受够,见状,毫不示弱回瞪他。   平煜跟她对瞪片刻,想起那水若晾太久,必然会凉,从鼻子里哼一声,拂然道:“没空跟你一般见识!”   大步出了净房,走到桌旁坐下,绷着脸重新提了笔画阵。   傅兰芽平复了心中的闷气,走到立柜旁,将包袱取下,抱到床旁展开。   回头小心地瞥平煜一眼,见他正目不斜视画阵,便回头,做贼似的将干净小衣找出,随后将小衣裹在等会要换的外裳中,这才将包袱收好,放回立柜上。   之后抱着衣裳,若无其事走到净房。   关门前,想起虽隔着门,沐浴时的动静难免会落到平煜耳里,到底有些难为情,犹豫了一会,见平煜似乎正心无旁骛画阵,根本未留意身后的动静,想起他一向对自己嗤之以鼻,便放心将门关上,脱了衣裳,到浴桶中,撩水净身。 第53章   因平煜就在外头,傅兰芽怎么也无法像平日那样心无旁骛地沐浴,每撩一次水,都觉得那声音炸雷一般惊心动魄,想着若传到平煜耳里,何等尴尬窘迫,动作幅度因而小得不能再小,整个沐浴过程,前所未有的匆忙和草率。   平煜自是万般煎熬,手中提着笔,半晌未落到纸上,撩水声虽小,却声声入耳,一时间只觉得身上燥热无比。   等净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却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汗,某处变化却半点没有消停的意思,听净房门又开启的意思,心中一惊,不得不狼狈地将笔扔到桌上,起身走到窗前,佯作无事,负手而立。   傅兰芽好不容易从浴桶出来,用帕子拭净了身上水渍,系上衣裳,低下头,再三确认没有哪处不妥,这才从净房出来。   出来时,难免有几分尴尬,极力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紧不慢往床旁走。   哪知刚走两步,才发现平煜根本未在桌旁,而是立在了窗前,而且从背影来看,显见得已在那立了有一会了。   傅兰芽看着平煜专注地凭窗远眺的背影,不由有些纳闷。   晚上进屋后,她曾仔细留意周遭的景象,知道窗户后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小院,半点花草也无,别说此时漆黑一片,便是白日,也毫无景致可言,也不知平煜究竟在津津有味地看什么。   而且刚才他不是还一本正经地要画阵型图么?   从他拿过来的阵型图的数量来看,少说也要画到半夜,所以他一进屋便直奔主题,片刻不停地在桌旁作画,怎么她不过进净房沐浴的功夫,平煜便有心情凭栏远眺了。   思忖间,走到桌旁,暗暗朝桌上看去,就见桌上摊着画到一半的阵型图,仔细一辩,却是平戎万全阵和玄襄阵,她越发诧异,记得刚才她起身去沐浴时,平煜就已画到了一半,怎么一盏茶功夫功夫过去,依然半点进度也无。   她以为自己记错,正要好生再看一番,平煜却忽然走到她身后,将那叠纸笺一把从她眼前抽开。   不等她转身,就听他冷冷道:“你若无事,早些歇息,莫扰我画阵。”   听声音,比往常沙哑低沉,她一怔,正要抬眼看他,平煜却已经侧过身,避免跟她目光相碰,重新在桌前坐下,提笔画了起来。   傅兰芽不得不往床边走,走时不忘偷偷瞄一眼平煜的侧脸,见他面容严肃,肤色却有些发红,鬓发上亮晶晶的,竟有些汗意。   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再要细看,忽然听到门外楼梯传来咚咚咚上楼的声音,紧接着,李珉的声音在邻房门口响起,“平大人,大夫请来了。”   平煜猛的起身,将桌上纸笔推至一旁,看傅兰芽一眼,示意傅她将东西藏好,随后便快步往窗边走。   傅兰芽不敢迟疑,忙将纸笔小心收拢在一起,藏到立柜中,随后屏息立在桌旁,细听门外的动静。   片刻之后,便听隔壁房门打开,李珉道:“平大人,大夫已经请来了,可还要给林嬷嬷医治?”   平煜不冷不热道:“既来了,何妨领进房看看。”   傅兰芽听得仔细,心里说不出的诧异,没想到平煜竟同意李珉去请大夫来给林嬷嬷看病。   就听脚步声朝这处房门走来,须臾,响起敲门声,“傅小姐。”   傅兰芽回过神,忙过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李珉和许赫,另还有一位面色发白的中年男子,那人手上拎着个药箱,满脸无奈之色,看得出是临时被李珉等人拘来。   她忙请李珉等人进来,又再三向李珉和许赫致谢。   李珉在房中立了一会,见大夫已开始走到床旁号脉,便对傅兰芽勉强一笑道:“傅小姐,容我出去片刻,我还得有话得去回平大人。”   看傅兰芽的目光隐约透着怜悯之色。   傅兰芽原在一旁看大夫给林嬷嬷号脉,听李珉如此说,含笑回头看向他,打算再道声谢。   谁知李珉眼见傅兰芽转头,生怕她察觉出什么不妥似的,仓皇转了身,匆匆往门外走去,独留下许赫在房中看守。   到了隔壁,李珉推门而入,不防见平煜正立在床旁换衣裳。   李珉一眼便瞥见平煜换下来的亵衣后背湿了一大块,显见得是汗浸所致,不免纳闷,也不知平大哥刚才做什么去了,竟出了这么多汗。   不及多想,心知平煜正等着他回话,忙走到近前,想要开口,胸口又闷住,停了好一会,这才不忿道:“平大哥,刚才在竹城找到咱们的人,打听才知,自从傅大人倒台,京城里那些浪荡子便没少编排关于傅小姐的浑话,尤其是近些时日听说傅大人的案子已快定案,傅小姐也即将被押入京城,那些话愈发传得不像话,简直不堪入耳,也不知陆子谦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了湖南。”   平煜系衣裳的动作停住,须臾,冷冰冰道:“都编派些什么?”   李珉满腔愤懑,一时未注意到平煜口吻的变化,不齿道:“不外说些什么傅小姐是艳绝天下的美人,不忍心她流落风尘,只等她一入罪,便要赎回来做外室或是姬妾,尤其是齐国公世子、襄阳侯老四那几个出了名的纨绔,为了抢夺傅小姐,早已豪赌了好几回,听说私底下还险些打起来。另还有好些难听的话,属下不想辱没了傅小姐,不忍复述。”   平煜脸色一寸寸阴了下来,静立了好一会,牙关动了动,抬眼看着李珉,面无表情道:“这些话莫传到罪眷耳里。”   “那是自然。”李珉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仍慎重点头,“傅小姐那般刚强,若是听见这些话,就算面上不露,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呢。”   平煜沉默一晌,又问:“陆家近日可有异样?陆子谦是为了这些风言风语来的云南?”   李珉皱眉道:“陆家的事我还未打听明白,只知道陆公子似乎早在一月前就已从京城出来,一路往云南方向走,也不知是不是奔着傅小姐而来。”   说罢,见平煜脸色如欲雪的阴天,说不出的难看,眸子里更是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忍不住道:“平大哥,这一路上,傅小姐处处周全自己,从不怨天尤人,当真可敬可佩,若到了京城,被罚入教坊司,沦落到这些纨绔手里,真是可怜。”   他心中不平,一时未忍住,声音不免有些激昂。   恰在此时,李攸领着那两名跟踪王世钊的暗卫,上楼来找平煜,将最后那几句话听在耳里。   他立时想起那晚邓文莹所说的话,心念一转,怕李珉越说越忘形,忙警告似的咳了一声,敲门道:“开门。”   李珉吓得噤声,看一眼平煜,匆忙走到门旁开门。   进来后,李攸先似笑非笑看向平煜,果不出所料,平煜这家伙的脸色当真难看,他也不戳破,只领了那两名暗卫进屋,回身客气道:“烦请二位将刚才所见告知平大人。”   二人走到屋中,站得笔直,对平煜一拱手道:“禀告大人,属下跟随王同知出了驿站,一路进了山,见王同知在草丛中找了一晌,擒到一条蛇,四顾无人,王同知便一口咬住那蛇的脖颈,将蛇血吸净,之后又如法炮制,一口气吸净七八条蛇的蛇血,这才下了山,到了路旁,又呼哨着招来一只信鸽,将消息放上后,放那信鸽走了。”   平煜和李攸脸上闪过诧色,记得王世钊第一回 众目睽睽之下发病时,不过吸了一条毒蛇的鲜血,便已然复原,怎么过了一段时日,竟需用到七八条方肯罢休。   正自惊疑不定,一名暗卫从怀中掏出一个细细纸卷,呈给平煜道:“属下等依照平大人的吩咐,将东西从信鸽脚上取下,打开看过后,另誊了一份,仍将王同知那份原样放回信鸽身上。”   平煜接过,道:“辛苦了。”   等二人退下,平煜打开那细纸卷,见上面画着一张图,正是白日南星派用来对付众人的阵法图,另有一行字,写着:平煜暂未跟南星派勾结,路上亦未见到疑似右护法之人。   平煜看完,蹙眉不语,李攸却摸了摸下巴道:“跟咱们想得差不离,东厂果然在四处找寻右护法和那位逃走的左护法。只是,这勾结之说从何而来?莫非南星派有可收拢的可能?”   平煜早已坐下,沉吟片刻,忽问李攸道:“现任南星派的掌门人年纪多大,你可知道他的详细生平?”   李攸摇头道:“知道得颇泛泛,只知道南星派起源于竹城,历届南星派掌门人都从教徒中选出,最擅算术及奇门五行之术,且行事颇为恣意,在江湖中的名声算得上褒贬不一,二十年前,南星派曾换过掌门,自那之后,此派便甚少在江湖中露面了,我又不总浸淫在江湖中,知道得就更少了。”   平煜伸指在桌上敲了敲,抬眼看着一旁的李珉道:“明日到了竹城,你和许赫去县衙走一趟,将县志中所有关于南星派的部分及近二十年竹城失踪人口摘录下来,记得录细些,莫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我看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李珉应了。   李攸狐疑道:“你是觉得南星派的掌门身上有东西可挖?”   “不知道。”平煜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沉吟着看着桌面,道,“不过,既然王令怕南星派掌门跟我勾结,查查这掌门的底细总没错。”   李攸沉默片刻,回头见李珉面色颇疲惫,便温声道:“你先回去歇息,我还有话跟你平大哥说。”   李珉应了一声,挠挠头,出来将门关好,路过傅兰芽的房门时,听里面悄无声息,想来那大夫已给林嬷嬷诊视完,让许赫给领走了,便放了心,自下了楼,回房休息。   李攸听外头脚步声渐寂,转过头,脸含谑意看着平煜道:“我刚才在楼下遇到那大夫了,怎么,折腾我三弟他们去一趟竹城,就为了去请大夫?你可别告诉我,这大夫是你给自己请的。”   平煜沉着脸饮茶。   “不承认……”李攸见他刀枪不入的模样,忽然起了试探他的心思,故作轻浮道,“刚才我可都听到我三弟的话了,傅小姐那样的大美人,谁不喜欢?你虽然性情古怪,到底是男人,这一路上瓜田李下的,就算真看上了傅小姐,也不算丢人,等回京城之后,你替傅小姐赎了身,纳来做妾,想来以你指挥使的身份,整个京城都没人敢跟你抢。”   话未说完,平煜面色便是一变,斥道:“你胡说什么?”   李攸目光如同明镜一般看向平煜,嘿嘿一笑道:“可算让我试出来了,我不过提句纳妾的话,你就跟我急眼,唯恐委屈了傅小姐,还说对傅小姐不上心?”   又坏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不过,真要明媒正娶,怕是不容易啊,不说眼下傅小姐的罪眷身份,就说你家这些年在傅冰手底下吃了那么大的亏,家里这一关,岂是轻易能过的?”   平煜听得心中躁郁,横他一眼道:“咱们眼下有多少要紧的事要做,尽扯些有的没的作甚。要拿给兵部张茂的那封信可送出去了?”   李攸心知肚明一笑:“我办事靠不靠谱,你比谁都清楚,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李珉那傻小子说得没错,满京城谁不知道傅冰的女儿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一旦到了京城,那帮纨绔绝对不会消停,到时候平地生波,最后伤及的还是傅小姐,你还是——”   未及说完,见平煜脸色越发沉了下来,不等他发作,忙起身,脚不沾地往门外走,边走边笑道:“我不说了,你就自己跟自己较劲吧,我回屋睡觉去了。”   李攸走后,屋中又恢复寂静,平煜出了回神,等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收回目光,起身,快步走到窗口,翻窗而出,到了邻房。   原以为傅兰芽已歇下,谁知屋内竟还亮着灯,入内,就见傅兰芽端坐于桌前,正整理着那一叠画了阵法的纸笺。   听到身后动静,傅兰芽忙回头一看,见是平煜,放下纸笺,含笑迎上前来。   平煜居高临下看向她,触及她盈盈的目光,心尖仿佛被什么挠动了一下,忙生硬地移开视线,往桌旁走。   傅兰芽抬眼看着他,见他面色比之前稍见缓,心下微松,笑道:“未经平大人准许,我不敢替平大人代笔,但我刚才将那叠阵法图略做了一番整理,共变化了二十种阵法,就放在桌上,一会平大人画阵法图时,多少能少费些功夫。”   平煜拿过来的阵法足有十种,彼此搭配,至少能变幻出三十余种阵法,等他将这些阵法图如数画完,少说也需两个时辰。   她说这话时,脸上含着浅浅笑意,心里实则有些忐忑,唯恐平煜别扭劲上来,非但不肯让她帮忙,还会就着这机会嘲讽她一顿。   所幸,平煜静静看了她一会,只嗯了一声,便走到桌旁坐下,执了笔,重新作起图来。   她暗吁了口气,她已经知道那大夫是在平煜的授意下请来的,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以她对平煜的了解,当面致谢说不定只会惹来一顿闲气,远不如旁的法子来得实在。   见平煜画得专注,她也在对面坐下,默默托腮看他一会,少顷,又将剩余尚未整理的阵法一一对应好,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   平煜执笔的动作微顿,他何尝不知道她已猜到大夫的来历,正在变相用这种方式向他表达谢意。   他一时没忍住,搁下笔,抬眼看向她,见她俏生生坐在对面,想起刚才李珉所说的京城纨绔那些轻贱她的话,心中刺得厉害,忽生出一种将她搂到怀中的冲动。   静了好一会,他垂眸看向笔下纸笺,一边继续低头作画,一边云淡风轻道:“这阵法我小时常画,画起来还算快。明日一早还需赶路,你若无事,便早些歇下。”   傅兰芽头一回见平煜用如此家常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细辨之下,竟还有些温柔小意在其中,忍不住狐疑地看向他。   未几,想起他素来阴晴不定,既有阴的时候,难保也有晴的时候,没准眼下便是他放晴之时,且说话的功夫,平煜已然画好了一张阵法图,显然心中早已对南星派的阵法有了研究,遂不再坚持,起身道:“那我便睡去了。”说着,笑了笑,转身上床睡觉。   因林嬷嬷睡在里头,她便只好在外侧合衣躺下。   辗转了一会,忍不住隔着帘幔往床前看,正好见平煜搁下笔,拿了她刚才整理两张的纸笺在手中对比,光线朦胧了他平日飞扬的五官,神情竟说不出的柔和。   她心里微微一动,还要仔细辨认他的神色,他却又提笔画起阵法来。   隔着帘幔,他脸上的神情如同笼了一层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只好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帐顶。   可一转念,想起白日阵中时他身上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的情形,腮边莫名一热,思绪随之变得有些浮躁,忙翻过身,眼睛盯住林嬷嬷沉睡的侧脸,想起大夫到底给请来了,不免有些感慨,平煜要是不乱发脾气,似乎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她心事重重,本以为自己很难入睡,可耳旁听到平煜作画时触动纸张发出的沙沙声,竟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等到一觉醒来,已然天光大亮。   转头一看,林嬷嬷早不在身旁,她心中一惊,忙掀帘下地,就见林嬷嬷从净房出来。   见傅兰芽醒来,林嬷嬷忙快步走到床旁,含笑道:“嬷嬷正要唤你,自己倒醒了。”   傅兰芽见她面色已恢复如常,说话时也不再像昨日那般气弱,既惊又喜,也不知是不是秦当家的药丸和那大夫施针双管齐下的缘故,林嬷嬷好得竟这般利索。   主仆二人在房中用过早膳,心知出了驿站,便会直奔岳州,收拾了行李,下了楼。   刚到院中,傅兰芽一眼便见平煜立在院子里,身旁围了好些人。   秦当家站在平煜对面,脸上含着笑意,正爽朗地跟平煜说话。   平煜听得还算专注,大部分时候不作声,偶尔回以一笑,每当此时,那位秦当家眸中便微微一亮。   傅兰芽看在眼里,心头忽掠过一阵疑虑,等走过秦当家身旁时,目光滑过他跟女子差不多宽窄的腰身,忽然福至心灵,冒出个念头,再三看他一眼,等隐约确认心中疑惑,脚步都停了下来,暗忖,这位秦当家竟是女扮男装不成?   秦勇这时也已看见了傅兰芽,见她打量自己,含笑冲她点了点头,随后又朝平煜拱了拱手,引着秦门中人往驿站大门口走去。 第54章   出发前,众人按照昨夜平煜的法子,每十人为一组,每组各得一根夜行竹,   此外,秦勇又将阵法图分发下去,依着平煜的嘱咐,向众人交代了各个阵法的紧要处。   做好筹备,众人出发,一路往岳州方向行去。   途中,诸人怕南星派又设埋伏,行得格外小心,却没想到一直到到竹城都风平浪静。   甫一进城,平煜便令停马,说要在城中歇息一夜。   傅兰芽在马车中听见,有些讶异,原以为平煜为了赶行程,会一路紧赶慢赶直奔岳州,没想到竟会在半路落脚。   昨夜李珉和许赫来时,曾着竹城县令提前给安排下榻处,一进城中,便有官员亲领他们去往城东。   到了那,众人抬眼一看,却是座颇为朴实的宅邸。   平煜一望之下,正合心意,耐着性子任那姓周的官员在跟前谄媚呱噪了一晌,笑笑道:“这落脚处没得挑,难得周大人这般细致周到,还有一事,需请周大人做些安排。”   那周姓官员见自己的一番苦心经营果投了平煜所好,脸上的褶子笑得几乎能夹死蚊子,“平大人要下官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   平煜便对李珉和许赫使了个眼色。   二人会意,等平煜进了宅子,自跟那官员安排去县衙察看县志之事。   傅兰芽主仆也下了车,正要往府内走,忽听街道尽头传来叫卖声。   转头一看,便见有名小贩推着车从巷口路过,所推车上热气腾腾的,不知所卖何物。   这时恰好起了一阵秋风,将那热腾腾的白气送到众人跟前,却是一阵清冽的蒿叶香。   “咦,竟是蒿子糕。”林嬷嬷嘴里一阵潮润,忍不住讶道,“小姐可还记得,咱们跟老爷来云南路上也曾遇到小贩卖这东西,记得老爷还曾给小姐买过一包,小姐颇爱吃,接连吃了好几块——”   说到一半,冷不丁一抬头,发现平煜立在门旁看着她们,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她刚才所说的话,脸上神色淡淡的。   她忙吓得噤声,扶着傅兰芽往府内走。傅兰芽鼻端闻着那扰人的香味,心中微叹,此一时彼一时,来云南时,家中未遭变故,父亲虽遭贬谪,仍是戍边大员,路上何等恣意,遇到想吃的,只管买了来尝便是。   可眼下……却只能想想罢了。   谁知一旁秦勇下了马,也昂首往那小贩消失的方向望了望,神情中透着几分向往,迟疑了片刻,似是因顾忌左右,笑着摇摇头,到底作了罢。   那宅邸外头普普通通,里头却颇为宽敞,傅兰芽主仆被安排在内院一座小院内,虽因布置朴素,毫无景致可言,却意外的幽静。   一进到房中,林嬷嬷便忙活开来,又是整理行李,又是绞帕子给傅兰芽净手面。   傅兰芽心知林嬷嬷刚刚病愈,怕她受累,牵动病气,便帮着她一起收拾。   等忙完,傅兰芽立在床旁,四下里一顾,想想左右无事,便端了一碗茶坐在桌旁,手指沾了茶盅里的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她如今半点自由也无,别说随意走动,手边连个可供阅读或写画的书页都找不到。   她苦中作乐,在桌上默写了一回曹刿论战,直到将“彼竭我盈, 故克之”这几个字反复写了几遍,这才觉得心底那份因挂念父兄而生出的低落情绪稍有纾解。   等水渍稍干,她又将自云南出来后所遇到的人和事在桌上依序列了出来,边列边推敲。   正写得入神,门外有人敲门,却是平煜。   傅兰芽来不及掩藏一片狼籍的桌面,忙起身,用身子稍作遮掩,笑道:“平大人。”   平煜一进屋便注意到了桌面上的水渍,自然明白她在做什么,瞥一眼傅兰芽,道:“我晚上会过来问你一些你父亲在云南时的事,你下午无事,将能想得起来的都好好回想一番,免得我晚上问起时,你丢三落四,漏了重要消息。”   傅兰芽眼睛一亮,继上回在宝庆被平煜莫名其妙刺了一顿后,她已经许久未有机会跟他讨论路上怪事了,难得他今天主动表达出沟通的意愿,怎肯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忙含笑应了:“知道了,平大人辛苦了。”   林嬷嬷却在身后暗暗打量平煜,她知道平煜每日杂事缠身,从早到晚不知多少事要部署,竟会为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巴巴跑到小姐跟前来传话。   她在一旁暗暗端详平煜,恨不得将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捕捉住,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恭恭敬敬送他门口,随后,转身看向傅兰芽,却见小姐毫无所觉,仍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只是眉梢眼角已不自觉添了一份期盼似的,带着些弯弯的弧度。   平煜从内院出来,跟李攸用了膳,心里挂念派李珉和许赫的疑点,一径出了府,欲亲自去县衙走一趟。   不料刚转到巷口,还未转弯,便听秦晏殊和李由俭的声音传来。   李由俭道:“阿柳姐爱吃这东西,既遇到了,买了给她解解馋也好。”   秦晏殊闷声道:“姐不是说了,别在外人面前叫她阿柳姐,你为何总忘。”   李由俭顿了下,含着几分谑意道:“知道你这两日心绪不宁,所以说话带刺不过,你也别处心积虑想着给傅小姐买东西了,她如今是罪眷,由锦衣卫看押,你就算买了蒿子糕,也送不到她手中。”   “这也不能送,那也不能送。”秦晏殊声音冷冰冰的,“连跟她说几句话都做不到,真是够窝囊,”   平煜脚步一顿,心底腾起一股浓浓的不悦。   片刻,秦晏殊和李由俭果然在巷口出现,见到平煜,二人神色不一。   秦晏殊只客气又疏离地一拱手,便立在原地,等平煜过去。   李由俭却上来热络地打招呼道:“平大人。”笑声爽朗,并不问他欲往何处去。   平煜目光落在秦晏殊手中提着的那个油纸包上,见果然冒着热气,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青叶香,越发觉得不舒服,先是嗤笑一声,随后慢慢敛了效益,面无表情看向秦晏殊,眉梢眼角仿佛结冻了似的,   秦晏殊经过南星派雾中那一遭,已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见状,毫无退避之意,也冷冷看着平煜。   李由俭见二人剑拔弩张,忙用别的话岔开,笑道:“平大人可是有急事要忙,我等就不妨碍平大人办公了。”   连推带搡,扯着秦晏殊便往巷中走了。   平煜目光追随秦晏殊的背影,许久之后,才淡淡收回视线,往前走了。   傍晚时分,傅兰芽刚用过晚膳,正坐在床前榻上暗暗整理思绪,听外面敲门声响起,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果是平煜。   “平大人。”他似乎一回府便换了衣裳,身上不再是走时的那件雨过天青锦袍,而是件赭红色常服,在身后夕阳投射下,眉目英挺,身形极为挺拔。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局促,忙定了定心神,含笑欲请他进来,他却已越过她往屋内走去。   到了桌前,平煜坐下,先是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搁到桌上,接着取出袖中一叠纸笺,拿在手中,若无其事看了起来。   傅兰芽走到桌旁,见桌上放着那东西用荷叶包着,正冒着引人垂涎的热气,心中微讶,看向平煜道:“平大人,这是何物。”   林嬷嬷却一眼认出了那是蒿叶糕,想起晌午进府时的情形,没想到平煜竟对小姐的事这般放在心上,心中一时喜忧参半,在一旁立了一会,便走到桌前,小心翼翼打开那东西,果是篙子糕。   秦当家在外头买回来的,买多了,就让我给你带一份。”平煜目光一刻也未从手中的书页上移开,看也不看傅兰芽,绷着脸道。   林嬷嬷见他神色不自在,眼珠一动,忙笑着道:“这秦当家可真是好人,小姐素爱吃这等黏甜之物,晌午见到那蒿子糕,可不是惦记坏了,难为平大人肯替秦当家拿来。”   又对傅兰芽道:“小姐如今少有机会能吃到这些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快趁热吃了吧。”   说罢,只说怕蒿子糕上的汁水弄到平煜带来的书页上,将蒿子糕拿了放到一旁的榻上小几上,又小心将整块黏糕分做几块。   傅兰芽也跟着走到榻上坐下,接过那荷叶包,闻了闻,对林嬷嬷莞尔,低声道:“真香。”   平煜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侧脸,见她眉眼灵动,十分欢喜的模样,不自觉也牵了牵嘴角。   等察觉自己忘形,眉头一皱,忙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表情,继续低眉看手中的东西。   傅兰芽吃相颇雅观,斯斯文文吃完,正由着林嬷嬷净手面,就听平煜道:“你可从你父亲或母亲口里听过林之诚这个名字?”   “林之诚?”傅兰芽觉得这名字颇有些熟悉,讶然转头,“似是在哪听过。”   起身走到桌旁坐下,目光落在平煜手中一叠书页上,问:“平大人何出此言?”   林嬷嬷见此情形,只说还要去净房洗衣服,轻手轻脚离开。   平煜看傅兰芽一眼,顿了一下,最后觉得就算告诉她实情也无妨,便道:“这人正是南星派掌门,二十多年前不知发生何事,所育的一子一女一夜间得急病死了,之后未过多久,他便率领众教徒前往云南,此后再未回来过。二十年前,你父母恰好在云南,你可曾听他们提起过当年之事?”   傅兰芽静了片刻,抬眼看向平煜,道:“未曾听我父母提过,但我曾在哥哥书房见过一本翻得极旧的书,若没记错,扉页上写着的名字,正是……林之诚。”   平煜眸光一动,“书上写了什么?”   —————以上是今天的更新,谢谢心为形役、梦青山、小煜芽、晋之小小的长评(?ì _ í?)话说我明天会抽空改一下前文中的bug,我翻到前面平平亲芽芽那章,发现有老司机一本正经讨论他们当时怎么亲的,角度对还是不对,汗滴得科不科学……( ̄? ̄),等他们第一次开车时候,你们不会严肃认真地讨论刀柄的角度、阻力什么的吧23333 第55章   傅兰芽想了想,道:“是本阵法书,上面记载了十余种稀奇古怪的阵法。”   “阵法书?”平煜望着傅兰芽的目光起了一丝微澜,那本书扉页上写着林之诚的名字,里头的内容又记载着阵法,不是南星派之物是什么。   可是,南星派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了傅延庆的手里?   傅兰芽心知平煜不会无的放失,既问起这本书,定有缘故,于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如数说了出来:“这本书是哥哥小时候无意在母亲房间翻出来的,他那时尚未启蒙,单看书上画的图形有些意思,便没事时拿来观摩一二,等到启蒙,明白了书上记载的是奇门遁甲术,越发来了兴趣,不但将整本书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透彻,更特去寻了旁的奇门遁甲书来看,我因跟哥哥在一处启蒙读书,也跟着翻看过那本书,对书上内容算得上熟悉。前几日,咱们路遇南星派时,我跟平大人提到的五奎阵,便是从那书上得知的。”   平煜听她说那本书是从傅夫人处得的,眸子一时静若寒潭,少顷,开口道:“南星派起自湖南,多在湖广一带行走,你母亲号称是江南人氏,后又随你父亲隅居京城,怎么看都跟南星派扯不上关系,唯一的交集便是二十多年前都曾在云南待过。林之诚二十多年前子女夭亡,而你母亲却是二十多年在云南与你父亲相遇,没过多久,便经穆王爷保媒,与你父亲结为连理,一年之后,诞下了你哥哥傅延庆。”   她抬眼望进他眼里,静了好一会,微笑道:“平大人说的一点不错,我父母的确是在云南相识,我哥哥也正是在云南出生,不只如此,当年镇摩教的左护法似乎也是在云南跟我母亲有了渊源。”   说话时,心底隐约浮现一丝后怕,论起对傅家的熟悉程度,平煜恐怕还远在父亲的一些门生之上,连二十年前的傅家家事都能随手拈来,可见他这些年,一刻都未放下过对父亲的芥蒂,否则怎会如此关注傅家之事。   平煜心思敏锐,见傅兰芽目光闪闪,何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他素来不屑于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对傅冰的恶感,怎肯为了照顾她的那点小心思服软。   僵了片刻,想起她那晚梦中啼哭,怕她又胡思乱想,心中冷哼一声,不得不勉强解释道:“那晚擒住左护法后,她吐露了几件事,从她的话不难推测,二十年前南星派来云南,似乎是为了抢夺某物。我怀疑当年你母亲也曾卷入其中。”   傅兰芽的注意力果然成功得以转移,讶道:“我母亲在遇到我父亲之前,算得上举目无亲,她一个孤女,何以会卷入这些江湖纷争?平大人,能不能跟我说说,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平煜望着她,一时间举棋不定,若让傅兰芽知道自己正是被人当作了所谓“药引”,所以才引来争纷不断,心里决计不会好受,斟酌了片刻,决定换个说法,“当年江湖上有样重要物事横空出世,被人争来夺去,最后一分为五,王令、镇摩教、东蛟帮、南星派的林之诚各得了一块,你母亲应是知道其中一块的下落,所以才会惹上麻烦。”   傅兰芽听了此话,陡然想起这些年母亲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越发不安起来,沉吟一会,决定不让自己顺着心中的猜疑胡想下去,道:“照刚才平大人所说,林之诚二十多年前子女不幸夭亡,后来才去的云南抢夺所谓宝贝,也不知这两件事之间有无关联?”   平煜自打下午从县衙回来,便一直在推敲林之诚前往云南的动机,照理说,林之诚痛失一双儿女,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哪怕再利欲熏心,也不可能有那份心思去抢夺所谓的宝贝,之所以立即动身前往云南,必然是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他想来想去,最后将念头锁定在了那件物事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傅兰芽竟然跟他想到了一处。   他深深看她一眼,道:“也许只是巧合。又或许他去云南正是为了他夭亡的一对儿女。那宝贝既能引得这么多江湖中人前赴后继,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好处,否则不会事隔二十年,又在江湖中再次掀起波澜。”   傅兰芽思忖点头,以王令之势,哪怕远在京城,都时时不忘费心谋划,只为了将那散落在各人手中的物事集齐,可见这东西的效用非同小可。   她不知自己正是那所谓“药引”,细细推敲一番,忽察觉出平煜话里的矛盾之处,“平大人的意思是说,王令为了将握有剩余宝贝的人引出来,有意以我作饵?可就算我手中有我母亲留下的所谓宝贝,经历了一场抄家,东西怎还会还在我手中?我若是那些人,宁肯来找平大人的麻烦,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掳我,可见他们所冲的根本就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所谓的物事。平大人——”她住了口,满腹狐疑地看向他。   平煜镇定地跟傅兰芽澄澈的目光对视,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心里却忍不住长叹,刚才他那番话拿去唬弄谁都绰绰有余,唯独在她面前行不通,一个不留神,就被她寻到了话中的破绽。   可照这些时日他收集到的线索来看,二十年前,傅夫人在云南嫁给傅冰之后,之所以能风平浪静地生活二十年,一来是有傅冰庇护,二来,极有可能已经改头换面。   他甚至有个猜测,当年傅夫人为了逃避追捕,故意假死,成功骗过了王令等人。   王令及南星派等门派以为他们要找的人已经无处寻踪,所以才会蛰伏了二十年。   可不知何故,十余年后,王令竟查出当年的傅夫人不但尚在人间,竟还育下了子女。   如此一来,傅夫人的死就值得推敲了,就他手中的资料来看,傅夫人似乎身子颇为康健,四年前突然起病,短短十余日便一病不起,听说傅冰为了救傅夫人没少兴师动众,先皇得知后,甚至特令太医院的院首前去给傅夫人诊治,此事后来也成为了弹劾傅冰的奏折上的一道污点。   傅夫人病的时机,在他看来太过凑巧,究竟是自戕还是被旁人所害,值得商榷。   可不管如何,此事都暂时不宜让傅兰芽知晓,一则,傅夫人去世时,她不过十一二岁,知道的着实有限,若让她知道母亲之死有疑点,除了伤心啼哭之外,不会提供半点有益处的消息,二则,此事说不定还有旁的内情,没必要在查清之前,就引得傅兰芽一味的胡思乱想。   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静,傅兰芽一双明眸依旧盯着平煜,等着他作答。   平煜却佯作不觉,厚着脸皮站起身道:“此刻时辰尚早,我还有事,你无事便早些歇息。”   傅兰芽忽然失语,暗自不满地看一眼窗外,暮色初初笼罩大地,夕阳的影子依然清晰可见,平煜偏挑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歇息不歇息的话,摆明了是在转移话题,且还转移得如此生硬。   她心中焦虑顿起,这个人太过奸猾,要从他嘴里得到消息,当真比登天还难,难得他今日愿意跟自己说这么多,怎肯放过这个机会,便也跟着起身,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道:“平大人。”   平煜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溜之大吉,可听她低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脚步仿佛被绊住了似的,怎么也迈不动了,犹豫了片刻,回头一看,正好撞见她一双如同映了明月的眸子。   林嬷嬷早已在净房磨蹭多时,实在磨蹭不下去了,正要轻手轻脚出来,谁知刚一出来,就瞥见平煜立在门旁,一只手明明已搭上了门把手,却又被小姐唤住,虽沉着一张俊脸,看着小姐的目光却无半分不满。   她怔立一晌,等回过神,只觉悬了好几日的心越发放稳,未几,撇过头,暗叹一声,尽量不发出动静回了净房。   “我说了我有事。”平煜目光在傅兰芽脸上游移,语气却因被傅兰芽扰了正事,似有不快,“今日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再要问什么,也是明日的事了。莫再一味歪缠。”   说罢,将脸色正了一正,极其坚定地将视线从傅兰芽身上移开,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兰芽见他一转眼又恢复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心里恨不得翻个大大的白眼,可惜此人既强势又有头脑,她就算绞尽脑汁,也暂且没有法子能逼他吐露内情,只好在原地看着他走远,闷闷将门关上,回到房中,反复咀嚼平煜透露的只言片语。   平煜一到外院,便令陈尔升及李珉去傅兰芽的院落外把守,自己则去找李攸议事。   路过外书房时,忽又停步,犹豫了一会,上了台阶进去。   到了房中,想起刚才傅兰芽的眼神和语气,莫名觉得轻快,静立片刻,抬头看向书架,见藏了不少书籍,明知眼下有要紧事要跟李攸等人商议,仍忍不住走到书架前,目光在书架上游移了一番,落在一本《天工开物》上,一抬手,将那书从架上取下,在手中翻阅。   想起傍晚所见,他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这些奇文杂记用来打发时间甚好,有了此书翻阅,总不至于无聊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了。   想完,若无其事将书收进怀里,出了外书房,去找李攸。   刚走到院中,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抬眼一看,却是秦勇。   她身边并无他人,满腹心事,走得极快。到了近前,一抬头看见平煜,讶道:“平大人。”   又道:“正好,平大人,我刚得知一事,欲去找你——”   话未说完,忽然隔风送来一阵幽暗缠绵的箫声,曲子断断续续,如泣如诉,似有勾魂之效。   二人沉默片刻,“不好,傅小姐——”秦勇忽然面色一变,抬头道。   平煜早已心头大震,直奔傅兰芽的院落而去。 第56章   这箫声音调并不高亢,穿透力却极强,不过瞬息功夫,已如疾风一般,传遍整座宅邸。   且那音调明明是吹的再寻常不过的平沙落雁,里面却似有金戈铁马,音律的起承转合之间仿佛蕴含着滔天巨浪,竟隐隐有摧枯拉朽之势。   等平煜和秦勇察觉不对,胸中气息已被那箫声引得烦乱至极,五脏六腑中丹田之气四处窜动,根本无法归拢在一处。   二人担心傅兰芽处有变,本就忧心不已,加之箫声催动,每几个起纵,竟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以求尽力平复气息,免得被那箫声损及根本。   这宅邸本不算大,可二人却同时觉得,前路似有一堵看不见的风墙在阻拦,致使从外院到内院的一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等二人好不容易撑臂翻过内院的院墙,忽听夜空中又传来一阵笛声,这笛声高扬轻快,曲调明丽活泼,跟那幽怨缠绵的箫声极不相容。   怪异的是,这笛声一出,二人身上那种被沉沉巨石压住的滞重感竟缓解了少许,行动得以变得轻快起来。   忽听身后传来衣袂拂动声,有人紧跟在平煜和秦勇后面进了内院。   “这笛声什么来路?”李攸的声音传来,有些发闷,显然在竭力运用内力抵抗那魔音,“没想到咱们这边竟也有善操音律之人。”   “是敝派的余长老。”秦勇面色有些苍白,微喘着道,“余长老精于此道,善用内力糅合音律,勉强能对抗南星派的掌门人一二。”   又对平煜道:“平大人,看样子,南星派的掌门人亲自出马了。这人不但擅长奇门五行术,于音律也颇有研究,二十多年前一场武林大会,曾用一首《龙朔操》毁了八卦门掌门的武功修为,万不可小觑。”   平煜比秦勇和李攸更焦心十倍,亏得余长老的笛声横空出世,才没有被箫声引得内力受损,对秦勇的话无暇理会,眼见傅兰芽的院落已在前方,猛的停步,左右一扫,待看清身旁物事,便提气一纵,一脚踏上路旁一株松树。   只听树叶簌簌作响,转眼功夫,平煜便已敏捷地顺着树干跃上树顶。   他虽因怕傅兰芽已被掳走,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但他这几年生死边缘游走过无数回,知道一味冒进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境地,真到了近前,反倒不敢贸贸然闯入,立于树梢上,凝神一看,就见原本守在院外的陈尔升和李珉都面露痛苦之色,紧紧捂住耳朵,陈尔升武功修为稍差些,嘴角已溢出一缕鲜血。   只因二人离那箫声最近,最先受到波及,若没有余长老的笛声做抗衡,早已脉络折损,最差也会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二人却仍死死守在院外,不肯临阵逃脱。   尤其是陈尔升,只因他走时吩咐一句“好好守着罪眷”,他便整个人如同桩子一般钉死在原地,连半分半毫都未移动。   平煜心中一热,刷的一声拔出绣春刀,轻点树梢,双臂一展,如同大鹏一般飞纵而下。   李珉早已觉得浑身血脉如同滚水般逆流窜动,好不难受,眼见身影一闪,定睛一看,顿时心头一松,喊道:“平大哥!”   刚一开口,便觉胸口剧痛,嗓间甜腥涌起,也跟着喷出一口鲜血。   平煜喝道:“你二人不堪抵挡这箫声,一味强撑只会损及根本,先速速退下。”   再听院墙外,已传来打斗声,想是他之前布置在府外的二十名护卫已经发现南星派的人马,双方已交起手来。   他正要奔入院中,一抬眼,见院墙上人影掠过,已有人突出重围闯入院中。   他忙急奔两步,眼见那人已要推门而入,眼中杀机闪过,猛的停步,从怀中掏出三枚透骨钉,扬臂一甩。   那人正要抬脚踢破房门,忽觉身后杀气一盛,有什么锐利至极的东西正朝自己掷来,暗道不好,忙一低头,狼狈地就地一滚,可到底晚了一步,只觉左胸剧痛,那利器已然没入后背。   那东西上喂了麻药,他仍想挣扎着起来,身子却如木头般再也不听使唤。   平煜急奔到房前,抬脚踹开房门,踩过那人的身体,进到房中。   刚一进门,便见什么东西朝自己掷来,他忙侧身一躲,冷冷的横刀一甩,将那东西挥得老远,只觉那东西力道甚小,毫无杀伤力可言,抬眼一看,就见傅兰芽正极力镇定地立在房中,胸膛还微微喘着,果不出所料,刚才那茶碗正是她掷来的。   他顾不上废话,走到近前,一把拽过她的手便往外走。   傅兰芽没想到自己险些误伤平煜,一时间有些尴尬,可情况危急,无暇啰嗦计较,忙拉住林嬷嬷,尽力跟上平煜的步伐,低声道:“平大人,可是南星派的人来了?”   平煜此时全部内力都用来抵抗那越来越高亢的箫声,只觉气息已杂乱到无法调顺,根本不敢开口,唯恐一说话,便会心脉受损,见她主仆二人气息平稳,心知那箫声对无内力之人并无用处,略放了心,一言不发拉着她二人往外走。   傅兰芽却已瞧出端倪,察觉平煜握着自己的手前所未有的冰冷,面色便是苍白,一颗心不由得高高提了起来,想要问他发生了何事,但见他似乎极为艰难的模样,只好按下。   跟着他走到院中,听那箫声越发清晰,音律格外古怪,心里陡然明白过来,她虽不懂武功,却极通音律,只觉那箫声的节拍似是被吹箫人有意拆开,硬生生在每一个起承转合间插入了一把钢刀,要多肃杀便有多肃杀,不由得想起父亲曾说过二十年前在云南镇压夷民时,曾见有奇人异士用一把古琴当作武器,琴声滔滔,蕴藏了金戈铁马,能杀人于无形,一人足可抵挡数十人。   眼见平煜鬓边不断有豆大汗珠沁出,她心念一动,忙伸手到袖中,撕下亵衣袖口上的两块,伸手拉了拉平煜的衣襟。   平煜心里正如万只蚂蚁在啮咬,要多难过就有多难过,察觉傅兰芽拉扯自己衣襟,更觉烦躁,但知道傅兰芽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只好停步,一脸不耐烦地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却忙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尖,将两块淡粉色的物事给他塞入耳中,动作轻柔,且因离得近,气息拂在他下颌上,让他心里如注入一股清凉的泉水,顿时平复了不少。   他没想到她这么快便辨别出问题出在箫声上,脸色依然沉静如水,胸膛里却暖融融的,任由她刚替自己塞好耳朵,只觉她身上如兰气息幽幽钻入鼻尖,说不出的撩人心弦,若是没有旁事相扰,竟恨不得她一直贴着自己才好。   可惜她一摆弄好,便离开两步,目露忧色看着自己,他默默看了她一会,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不忍告诉她,这箫声既可直抵人心,又怎会因两块薄薄的耳塞便能抵御,且越是内力强的人,越容易受扰。   二人刚走两步,抬眼一看,便见秦勇也已通知完秦门中人,奔至院中。   见到傅兰芽,秦勇亦不敢开口,只对她做出个安抚的眼神,又看向平煜,指指院外,比了个手势,见平煜会意,便拔出腰间长剑,跃上墙头,寻那箫声的源头而去。   可没等她走出多远,院外又有人涌入,双方短兵相接,很快便厮杀起来。   平煜知道秦勇武功不凡,一两个南星派并不在话下,暂不需援手,便拉着傅兰芽直往院外走去。   这时李攸也已赶到院外,顾不上看院中情形,眼见弟弟及陈尔升面如死灰地靠在墙外,面色不由得一变。   他天生神力,上来便揪住李珉和陈尔升的衣领,一边一个将二人甩出去老远。   陈尔升和李珉怎是李攸的对手,顿时跌得眼冒金星,强撑着爬起,仍欲过来相助。   李攸横他一眼,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你是想丢命还是想变残?想活活气死祖母吗?连媳妇都没娶,还不快滚远点!“   李珉这时也已觉得身上爽快些,明白只要离那箫声远些,胸口便似乎没那么难受,于是不敢再逞强,只拭了拭嘴角,看着二哥奔进院中的背影,嘟囔道:“你不是也没娶媳妇吗?”   耳边箫声依旧未停,李珉歇了片刻,只觉胸口那种压榨般的痛感又再次涌来,忙将衣襟扯落一块,匆匆塞到耳里。   再一瞥陈尔升,他也正将里头亵衣撕下两条,一丝不苟地叠成整齐的耳塞形状,极其沉稳地塞入耳中。   李珉看得直翻白眼。   一转头,就见秦门及行意宗的人已从院外赶来,当先一人正是余长老,他手持一管横笛,进到院中后,便跃至院墙上,将那笛子继续放于唇边吹奏起来。   可从李珉的角度看去,余长老的脸色隐隐透着青色,似是吹奏得极其吃力,   那箫声却丝毫不受所扰,平稳音律中似又更添层次和波澜,直如夜间奔涌不息的海浪般,将滚滚涟漪推进众人耳里。 第57章   箫声与笛声对抗片刻,箫声愈加浑厚开阔,笛声却越来越式微,最后已低微到几不可闻。   二人的内力高下立现。   少了笛声做扰,无论是在院内的平煜,还是在院外的李攸等人,俱无法再心定,尤其是秦门及行意宗中几个武力稍差些的,连行走都变得异常困难。   形势立即急转直下,原本还可以跟南星派的人马抵挡一二的暗卫,全都被箫声困住了手脚。   未几,便见院墙上突然出现不少身着暗蓝色衣裳的男子,多数已年逾四十,个个手中持着南星派最常用来做武器的玉埙,立稳后,齐齐将玉埙放于唇边,和着之前那箫声,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众人只觉那埙声和箫声汇做一股巨浪,沉沉压顶而来,而原本立在墙上奏笛的余长老更是身形晃动,眼看便要从墙上跌落。   平煜刚好扯着傅兰芽主仆从院墙下走过,见状,面色一沉,若无人与箫声做对抗,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念头闪过,便松开傅兰芽,跃上墙头,将余长老扶住,随后将笛子接到手中,胡乱调理一番紊乱的气息,运力吹奏。   曲调响起,却是一首极其质朴无华的水龙吟。   他酷爱兵法武功,于音律上平平,不过是自小耳濡目染,懂得些常见乐曲而已。   初始吹奏时,只觉对方的每一个音节落到耳中,都如针刺一般,心弦都随之一颤,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加之并不精通笛子,更加乱了音调,原以为对方更会乘势追击,却没想到,每当不按照曲谱走时,对方内力便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平煜惯于懂得见缝插针,如此数回,忽然醍醐灌顶,看来这南星派的林之诚掌门是个极为吹毛求疵之人,自己精通音律,也乐于旁人用音律与他做对抗,却不能容忍曲调乱弹。   他心中冷笑,索性故意运用内力将笛声吹得极亮,且有意频频出错,偏要扰乱那人心神。   一晌之后,那箫声果然也跟着乱了起来,少了几分刀锋凛冽之意。   余人只觉身上的重担随之一轻,忙调匀内息,纷纷跃上墙头,朝那群南星派子弟杀去。   李由俭担忧秦勇,当下从怀中掏出酒瓶,喝了一大口武陵酒,随后将酒瓶一扔,点了行意宗的人马,循着那箫声去增援秦勇。   秦晏殊将长袍下摆系于腰间,拔剑出鞘,沉声对留在原地的秦门中人道:“柳副帮主,你轻功最佳,领一半人马循着箫声找寻掌门人的藏身之处,若发现踪迹,就算不能将其擒住,也要扰得他不能继续奏箫。”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一粒雪莲丸,递予柳副帮主。   柳副帮主忙二话不说将药丸服下。   秦晏殊又看一眼不远处的傅兰芽,对余人道:“余人随我一道去保护傅小姐。”   说完,大步走到傅兰芽身边,一拱手,正色道:“傅小姐,原本以为在城中南星派的人会施展不开奇门之术,万没想到失踪了二十年的南星派掌门人竟出现在竹城,此人惯难对付,估计很快便会闯入府中,留在原地凶险无比,我们秦门在竹城另有别院,府中设有机关,固若金汤,傅小姐不如趁乱随我出府,到别院中暂避一二,等我们将南星派掌门人擒住,再说其他。”   平煜立在墙头,将秦晏殊的话一字不落听见,险些气炸,音调都乱了几分,   傅兰芽担忧地看着平煜,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那箫声忽然停住,四周笼罩的肃杀之意顿时消散,再响起时,却已换做了琴声,琴声铮铮,古意毕露,却是一首曲高和寡的高山流水。   平煜虽仍竖着耳朵听傅兰芽这边的动静,却见那琴声怪异,不得不打足精神应对。   初始时,仍用原来的法子,可一晌过后,却发现这曲调仿佛抹了清油一般,滑不溜手,整段曲子只如织得极为致密的上好锦缎,根本找不到半点破绽。   他胸膛气息转眼便如沸水般翻滚起来,心中诧异莫名,不敢丝毫松懈,片刻不停找寻曲调中的罅隙,且有意越吹越乱,可对方却似已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再也不受外界所扰。   此消彼长,劣势重新转为优势,府外那帮原本被二十余名暗卫拖在府外的南星派子弟终于得以突出重围,冲入府中。   加上原本立在墙头吹埙的南星派子弟,府中顿时刀光剑影,呼喊打斗声响作一团,混战不堪。   秦晏殊见傅兰芽并无跟随自己离去之意,不免有些焦躁,耐着性子低哄道:“傅小姐,你救过我的性命,你且信我一回,我绝不会害你,眼下你先跟我出府,等过了今晚再说。”   话未说完,只听耳旁衣袂作响,一转头,平煜却已从墙上一跃而下。   平煜一立稳,便将那管笛子丢回秦晏殊的怀中,强自压着繁乱的气息,冷眼看着他道:“这是你秦门之物,余长老不敌,正该你这掌门人顶上。”   秦晏殊出于本能接住那笛子,听平煜气息不稳,显然已受了轻伤,且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平煜说完,便一把将傅兰芽主仆拽到自己身后,正色看着秦晏殊道:“记得吹些粗浅的曲子,吹得越糟越好,最好能把林之诚气得自乱阵脚才好。对了,秦掌门刚才所说那宅邸在何处?我这就将罪眷送去,安置好之后,再来跟你们一道对付南星派。“   傅兰芽抬眼打量一番平煜侧脸,见他脸色虽差,说话倒还算平稳,略放了心,又听平煜话里含着机锋,略微一怔,不忍看秦晏殊,免得他太过难堪。   她并不知道平煜内心真正所想,只当他在试探秦晏殊是敌是友,这才故意说出此话。   秦晏殊万没想到平煜如此奸诈,转眼功夫便丢了个包袱过来,瞪着平煜,半晌未憋出话来。   他自然知道,若拒不告诉平煜那宅邸在何处,无意于在众人面前表明他保护傅兰芽还是其次,最首要的还是想跟傅兰芽待在一处。   这龌龊心思让旁人知晓也就罢了,偏还当着傅兰芽的面,叫他情何以堪。   可若将护送傅兰芽去别院的机会白白拱手相送,他光想想就觉得不甘心。   见平煜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他越发觉得此人可憎,可眼见南星派的人已从四面八方涌来,咬了咬牙,不得不对身旁白长老道:“白长老,带他们走一趟。”   白长老面露难色地看一眼秦晏殊,见他此刻心绪不佳,不敢多话,忙道:“是。”   说完,对平煜道:“平大人,事不宜迟,为防傅小姐被掳走,请速随我等出府。”   平煜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将目光从秦晏殊脸上收回,转过头,对傅兰芽道:“在此处站着别动,我先去部署一二。”   不等傅兰芽回应,便走开两步,屈指成环,呼哨一声。   过不多久,便见散在四面八方的锦衣卫如数聚拢到他面前。   众人面色都极为难看,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有几个仍被南星派缠斗,暂且脱不开身。   此时秦晏殊笛声已奏起,且他音律显然比平煜更差得许多,刚一吹响,那原本固若金汤的琴声竟仿佛被泼入了一盆泥浆,顿时浑浊不堪,在场诸人听了一晌,忽觉身上重担终有缓解。   平煜匆匆扫一眼聚在跟前的众锦衣卫,未见王世钊,心知他此时多半早已躲到一旁,就等着双方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心中嗤笑一声。道:“你们一会随我去秦门别院,到那后,我回返府中对付南星派,你们继续留在别院保护罪眷,记得随机应变。”   傅兰芽依着林嬷嬷而立,听见此话,眨眨眼睛,抬头看一眼已跃到墙头奏笛的秦晏殊,看来平煜依然不信任秦门,哪怕借用了秦门的庇护之所,他自己却不肯沾光,且还留下这么多人看着她们主仆,怕的就是秦门突然倒戈。   可眼下已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哪怕父亲和哥哥在此处,恐怕也会这么做,不由感服地看一眼平煜。   平煜又对白长老道:“白长老,我们从正门处走,那处南星派的人最少,只有十余个,劳你带着我属下先去打掩护,等我将罪眷送出府,再在路口汇合。”   白长老应了,领着秦门中人及林惟安等锦衣卫去大门口安排。   平煜做好部署,四处找寻李攸的身影,好不容易找到,见他在院墙上呼来喝去,正打得热火朝天,不自觉面色一松。   事不宜迟,平煜不敢再耽误,遮遮掩掩带着傅兰芽主仆便往府外走,忽听大门口有人喝道:“不好,傅小姐逃了,快,去追!”   平煜心知白长老等人已经成功调虎离山,忙拉着傅兰芽主仆奔出府外,推她二人上车,自己也跃上马车,亲自持了缰绳,驾马而去。   片刻,李珉等人也从府中出来,跃上马车,   一路上空空荡荡,毫无阻拦,等行到路口,就听马啼声得得响起,白长老等人已从另一条路包抄过来。   一行人汇作一处,风驰电掣般朝浓浓夜色中奔去。   ————————————————————————————   竹城城门   一行车队刚交了通牒,顺利入了城。   当头那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锦衣公子,面目清俊,神情却有些阴测测的。   正缓缓而行,听身旁马车中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咳,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掀帘上了车。   车上甚宽大,且亮着灯,邓安宜到榻前坐下,细细打量邓文莹的脸色。   “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邓文莹嘟了嘟嘴:“那雾里的寒气好生厉害,我服了好几剂汤药才见好,二哥,我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吧。”   “胡说。”邓安宜犹豫了片刻,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柔声道:“二哥给你吃的药最能固中益气,过两日也就好了,”   邓文莹将右手放在腮边枕着,眼睛看着邓安宜的衣角道:“二哥,昨日我听你跟邓荣议事,那位曾跟傅兰芽订过亲的陆子谦真来了湖南?”   邓安宜脸色一变,斥道:“你怎么回事?怎能偷听二哥说话?”   邓文莹微赧,避重就轻道:“那驿站的客房隔音不好,我路过时正好听到一句半句,又不是故意的。”   说完,见邓安宜淡着脸色不接话,撒娇道:“二哥别生气嘛,你也知道,我素来懂规矩,真是无意中听到的。”   邓安宜见她脸色红扑扑的,动作时,领口微松,露出里头一截白皙的脖颈,不由心中一跳,佯作不虞道:“下回万不可再如此。”   邓文莹忙应了,还要说话,忽听马车外有一个清澈的男子声音响起,“请问,这是京中永安侯府的马车么?”   邓安宜眉头一皱,忙起身,下了马车。   很快便响起寒暄的声音。   邓文莹听二哥言语间十分热络,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往外一看,就见一名年轻瘦削男子坐于马上,生得颜如舜华,气度儒雅,只眉目间透着深深的疲惫。   他身后一行人,相貌气度却与他大不相同,个个目若朗星,气势凛然,且都佩着刀剑,倒有些江湖人士的作派。   正暗忖此人来历,就听二哥道:“前几日才听说益成也来了湖南,不想在此处遇见。既遇上了,不如一道随行?”   她恍悟过来,难道此人竟是陆子谦不成?   深深看他一眼,心生一计,放下窗帘,又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唤她的贴身丫鬟上来。   只听陆子谦道:“难得子恒子如此盛情,只是在下来此是为寻人,若同行,恐怕会耽误尔等的路上功夫。”   邓安宜笑了笑,道:“无妨,我等先欲去荆州给外祖母贺寿,再从荆州取道回京,时日颇宽限,跟益成一道,并不耽误什么。对了,听说益成的内眷已然有喜,再过数月便要做父亲了,还未给你道喜。”   陆子谦陡然沉默下来,少顷,极为苦涩地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邓安宜身后下来一位婢女。   那婢女径直走到邓安宜身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小姐想问二公子,说听说傅小姐昨日到了竹城,此话可是真的?小姐说她曾在京城见过傅小姐一面,早有结交之意,又听说她这一路在锦衣卫手中吃了不少苦,颇为怜惜,也不知可有法子跟傅小姐见上一面,并无他意,就送些衣裳吃食也就罢了。”   陆子谦先听到傅兰芽在竹城,眸子里不动声色地掠过一抹喜色,可转眼又听到“吃苦”二字,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之至。 第58章   沉默一晌,陆子谦抬眼看向邓安宜,勉强笑道:“子恒,我有急事在身,容我先行告退,改日再聚。”   邓安宜忙道:“益成自管去忙,左右我还会在竹城再待两日,不知你届时会在城中何处落脚?明日咱们一道饮酒?”   陆子谦道:“现任竹城县衙去年初刚上任,正是我父亲门生,闻得我来,已安排了落脚处。”   邓安宜忙笑道:“那正好。”打听清楚那处宅邸的位置,便跟陆子谦告了别,两队马车分道扬镳。   等陆子谦走远,邓安宜脸色一垮,喝令停马,一掀车帘上了马车,厉目看着邓文莹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邓文莹被他吼得吓一跳,呆了片刻,倔强地转过头,撇撇嘴道:“二哥发这么大火做什么?我不过问问二哥傅兰芽是不是也在竹城,这也问不得了?”   邓安宜眸光阴了阴,道:“别以为二哥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见陆子谦来了,故意让他误会傅兰芽在平煜手里吃苦,好怂恿他去找平煜的麻烦?”   邓文莹眸光一动,不语。   “你以为平煜性情桀骜,眼里揉不得沙,见陆子谦冒出来,就不会再在傅兰芽身上花心思了?”他越说越气,“别说陆子谦不定怀着什么目的而来,就算真去找平煜的麻烦,你别忘了,平煜惯来极有主见,认准的东西,断没有放手的道理,岂会因这点小事便摇摆不定?否则为何无论旁人如何说项,他就是不肯同意你和他的亲事?”   邓文莹被邓安宜戳中痛脚,胸中一刺,回头瞪向邓安宜道:“我早说了我再不会在平煜身上浪费心思了,刚才不过是无心之举,怎么就叫二哥说得这么不堪?”   邓安宜了然地看着她,缓缓道:“这话你跟二哥说过多少回了,你放下了吗?”   见邓文莹眼圈红了起来,语气稍缓:“你可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麻烦?刚才陆子谦带来的那帮人,个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若陆子谦跟平煜联手,我们还怎么从傅兰芽身上抢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你别忘了,这东西最能滋养女子容貌,若夺回去给大姐服用,大姐的中宫之位必定固若金汤。等大姐彻底笼络住皇上,咱们永安侯府又何需再将王令一个区区宦官放在眼里?”   邓文莹听他言辞琅琅,不疑有他,脸上露出愧色,低声道:“哥哥教训得是,是妹妹鲁莽了。”   邓安宜极爱看她这副乖乖受教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了勾,见她抬头,忙又收敛笑意,正色道:“二哥说的道理你都明白,下回万不可再如此了!”   邓文莹怅然叹了口气,瞟一眼邓安宜,嘟嘴道:“知道了。”   ————————————————   陆子谦急于打听傅兰芽的下落,一跟邓安宜告别,便掉转马头便往竹城县衙而去。   行了一路,夜色越发深沉,城中行走的行人寥寥无几。   再一转弯,眼看前头便是县衙。   这时,身后那群武林人士中,有名中年男子尤为英武不凡,一抖缰绳,追上陆子谦,跟他并驾而驱,口中道:“陆公子,我虽五年前当上了现今的武林盟主,但二十年前夷疆之事,因发生时日太过遥远,知道得委实有限,不过,最近不少消隐已久的江湖门派都已重出江湖,此事太过蹊跷,就算不为还令尊这个人情,我等也会南下。”   陆子谦忙拱手道:“洪帮主一路辛苦了,我也是无意中知道那段往事,不忍——”   忽听一阵突兀的古琴声传来,陆子谦不懂武功,听到这琴声,皱住眉头,却并不知何意。   洪帮主和其他武林人士却齐齐色变,一勒缰绳道:“南星派!”   ——————————————————————————   白长老带路,领着众人直奔别院而去。   刚奔到一半,众秦门子弟中,忽然有位叫彭大的座驾前蹄一扭,似乎被什么绊到,险些摔倒。   彭大忙高亢地吁了一声,紧住缰绳,俯下身安抚那马儿,等那马稍稍安定下来,狐疑地看向地面。   经此变故,众人行程受阻,不得不停在原地。   傅兰芽在车上听得半路生变,掀开窗帘往外看,刚好看到彭大正讪讪地看向白长老,道:“长老,弟子也不知道这畜生为何会突然发疯。”   白长老重重叹口气,轻斥道:“下回稳重点,这等紧要关头,怎能出差错?”   又对另一名跟彭大并驾的叫程亮的男子道:“程亮,你骑术精湛,下回多关照关照彭大。”   程亮目光闪烁,道:“是,白长老。”   说罢,对彭大道:“走吧,再耽误下去,叫南星派的人追上来了。”   平煜静静看那人一眼,沉吟片刻,眼见众人再次出发,刚要抖动缰绳,忽闻一道哨子般的利响,猛的抬头一看,便见破空射来数道利箭,瞬息之间,便已噗噗插上所驾马车的马腹。   只听一阵凄厉嘶嘶声,马车前蹄高高掀起,不堪忍受这剧痛,开始狂奔乱踏。   傅兰芽坐在车内,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便猛的往后一仰,刚要拽住林嬷嬷,又重重往前一扑,摔倒在马车地上。   电光火石间,车帘掀开,夜风滚入,有人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平大人。”她紧紧抱着他的肩膀,仓皇仰头,却只能看到他的下颌。   平煜一手紧搂傅兰芽,另一首却顺势一捞,在马车震荡得四分五裂的那一瞬间,将林嬷嬷从车里扔出,丢到一旁正纵马随行的陈尔升怀里。   林嬷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原以为定会被摔得粉身碎骨,没想到却被人接住,阿弥陀佛一声,死死抱住马的脖颈,生恐被甩将下去。   白长老听身后琴声若隐若现,连忙勒马回头,急声道:“不好,平大人,南星派的人追来了,你先护着傅小姐暂避一二,我等去引他到旁处去。”   平煜早已拉着傅兰芽跃上高墙,对李珉和陈尔升使了个眼色,等二人会意,便对白长老道:“估计他们一时半会还追不上,我先带罪眷离开此处,烦请白长老殿后,从这条街过去,往右转三个路口便是县衙,稍后我们在县衙旁的巷子里碰头。”   白长老忙朗声应了。   傅兰芽仓皇看一眼林嬷嬷,不及说话,便被平煜拉得跌跌撞撞,勉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也不知平煜是不是身后长了眼睛,每回她脚下一滑,眼看要从墙上摔下去,便被他一扯胳膊,固住身形。   她走了一路,虽担心林嬷嬷,更多的是起了疑心,明明刚才在府外时,已将南星派的人引开,怎会这么快就追上来?莫不是这帮人中有人故意透露消息。   忍不住回头看向仍留在巷中的秦门中人,仓皇间,刚好对上留在巷中的秦门中人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越发笃定。   她眸光一冷,撇过头,看向平煜的背影,心知他多半也已看出不妥,所以才不肯再跟秦门中人待在一处,只可惜他现在忙于带着她逃命,多半无暇听她说话。   刚走了一小段路,平煜忽拉着她跳下院墙,她吓得紧闭双眼,原以为定会扭到脚或摔到,谁知平煜却在她尚未落地之前,便一把搂住她的腰肢,顺势揽进了怀里。   傅兰芽只觉他胸膛格外温暖坚实,莫名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窜了上来,心都漏跳了两拍,等一站稳,忙红着脸往后退开一步,想从他怀里挣开。   可平煜却一把拽着她贴墙坐了下来。   傅兰芽先是不解,再一转念,便明白过来,平煜多半是故意说出个假地址,想引着那秦门奸细给南星派通风报信,自己则在此处守株待兔。   平煜好不容易停歇片刻,正要细细推敲方才之事,猛然想起傅兰芽刚才推自己的举动,似是嫌弃,只觉说不出的别扭,横她一眼,冷着脸想,以前搂她抱她时,怎不见她推开他?越想越觉得刺得慌,   傅兰芽担心平煜身体,转头看他,对上他的神色,不由一怔,没想到此人于逃命途中竟还心思耍脾气。   本不欲理他,可想到他刚才一路着实辛苦,心中一软,轻声道:“平大人。”   平煜默了默,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她细辨一番他的脸色,见他似乎比刚才略有好转,低声对平煜道:“刚才平大人已猜到是谁做手脚了是么?”   平煜眸光微动,听她这话的意思,是已猜出秦门内奸?   傅兰芽抱着膝盖坐着,想了一会,拿了一枝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彭大惊马后,咱们耽误了行程,所以被南星派的人追上,若要怀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彭大,可在我看来,做手脚的却是他身旁那名叫程亮的男子。”   平煜听她句句都中,瞥她一眼,幸亏她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若是男子,不知手段有多厉害。   顺着她的侧脸往下看去,却不防见她因膝盖曲在胸前,身上衣裳被膝盖顶得松了一大块,里头一团白嫩清晰可见。   他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忙移开视线,心如万马奔腾般剧烈的跳动起来,再下一刻,忽然鼻端一热,有什么东西涌出。   傅兰芽听平煜毫无动静,忍不住转头一看,却见平煜头靠在墙上,手捂着鼻子,修长的手指缝中竟有鲜血溢出,神色好不狼狈。   她吓了一跳,只当平煜受了重伤,忙从袖中取出帕子,替平煜捂住,慌乱道:“平大人,你怎么了。”   平煜只觉她身上幽兰气息扑面而来,且一只手扶着他肩膀,另一只手竟还盖在他手上,那双让人心烦意乱的漂亮眸子更是忧心盯着他。   他只觉下腹一热,艰难地闭上眼睛,鼻端那股热流越发流得汹涌起来。   ———以上是今天的更新。   平大人,你肿么了?嘻嘻嘻嘻。   你们要记得我三更过啊,只要我有时间或者不卡文,我都会努力码字的,有时候真是太累,写不出才会请假的——————— 第59章   傅兰芽见平煜连眼睛都闭上了,鼻血又流个不停,只当他已接近昏迷,越发急了起来。   “平大人。”她急于察看平煜的伤情,半跪在他身旁,倾身向前,拼命试图掰开平煜那只手。   平煜有苦难言,抵死也不肯松手。   傅兰芽掰了一晌未掰开,明白过来,他仍有意识,只不过不肯配合罢了,不得不停下,强压着焦躁,柔声哄劝道:“平大人,你身上到底哪里难受?让我看看好不好。”   难受?平煜暗自咬牙,是,他都快难受死了。   她声音又轻又柔,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在他手背上,撩得他汗毛都竖起,整颗心都痒得缩成一团,与此同时,身上某处却不争气的起了变化。   傅兰芽毫无所觉,见他不但双目紧闭,脸色红涨,连身子都僵硬起来,想起那次秦晏殊中毒时的场景,微微一惊,平煜莫不是遭了暗算?   想起书上所说,中毒之人瞳仁或有变化,便将手从平煜的手背上拿开,抬手去翻他的眼皮。   平煜本就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明知自己身子并无任何不适,却莫名贪恋这种被她关切呵护的感觉,起初只管闷不作声,忽觉她整个脸都逼近,再挺不下去了,挣扎了片刻,一把握着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闷声道:“我无事。”   说话时,出于本能睁开眼,正对上她饱满得如同樱桃的红润双唇,离他极近,只要身子稍往前一探,便能吻住。   他只觉一团炽热的火堵在胸口,阵阵发烫,连忙使出吃奶的劲,拔钉子似的将自己的身子往后一靠,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   不料刚一动作,鼻端又涌出一股热流,傅兰芽看得真切,心都停了一瞬,急忙用帕子替他捂住,焦急道:“我小时也曾犯过鼻衄,但不会涌得这么多,平大人,你当真没有不适?会不会中了南星派的暗算,我身上正好带着我母亲——”   平煜身子不敢动弹,只要稍一垂眸,便能看见自己腿间的某处变化,因高高支起,太过明显,根本无从遮掩,羞耻又难耐,一时无法,竟恨不得南星派能凭空出现才好,也免得被傅兰芽发现端倪。   见傅兰芽帕子又贴上来,夺到手中,胡乱擦拭一把,打算借着夜色遮掩起身,好走开两步。   最好能离傅兰芽越远越好。   谁知傅兰芽正擦得格外专注,不防被平煜抢了手帕,身子一歪,慌乱中撑到平煜的腿上,不料碰到一个东西,极坚极硬,心中咯噔一声,正要低头确认,平煜却仿佛被烫着了似的一把将她从身上捞起来,猛的固住她双肩。   因平煜反应太过激烈,傅兰芽整个人都定了一下,满心讶然,她不过想帮他确认身上的伤处,做甚么这般排斥她。   最初,他脸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跟她对视片刻后,神情却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傅兰芽定定地看着他,月光下,他挺直的鼻梁上映着淡淡的光,眸子前所未有的黑曜迫人,似有一个漩涡,能将人吸进去。   耳畔一片寂寥,静得只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一晌之后,傅兰芽心头如有一缕明月光倾泻进来,隐约明白过来几分。   眼见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掌心越来越烫,心一阵乱跳,明知此时该起身离开,可对上他黑釉般的分外专注的目光,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竟忘了挣扎。   不知不觉间,他离她越来越近,气息拂在她的唇瓣上,她心尖都随之一颤,只觉这感觉前所未有的陌生,又带着沉沉压顶之势,慌乱之下,到底挣扎起来,匆忙撇过头,低声道:“平大人。”   他的唇离她的唇已不到半寸,眸色更如黑釉一般暗得不像话,这声音却如同平地一声雷,彻底将他从沉迷中唤醒,   他悚然一惊,等回过神,简直无地自容,仓皇松开她,根本不敢看她的神色,起了身,快步朝一旁走去。   几步之后,又尴尬的停在原地。   傅兰芽亦不敢抬头看他,羞涩还是其次,更多的惊讶和疑惑。   空气顿时冻住,尴尬显而易见。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墙外有人低声唤道:“平大人?”   听声音,正是李珉。   平煜心中正火烧火燎,闻言,如蒙大赦,忙咳了一声。   少顷,李珉的身影在墙头出现,见到平煜,从墙上一跃而下。   立稳后,他先是冲傅兰芽点点头,这才对平煜道:“刚才我们到大人所说的县衙门口集合,果然过不一会,南星派的人便追了过来,这一回,连白长老也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甩开南星派的追踪,白长老不肯继续前行了,只说当务之急先是要将奸细揪出。”   平煜听完,脸色又恢复往日沉静,嗯了一声,道:“这个白长老不怪能做到秦门的长老之职,果然有些手腕。”   李珉笑了笑道:“我和陈尔升见白长老终于怀疑到自己人身上,便将那个程亮擒住,对白长老说出刚才他用石子暗算彭大的坐骑之事。起初那个程亮死不承认,被我和陈尔升招呼几下后,这才乖乖招了。白长老气得不行,当场便令人将他捆了,只说等请示秦掌门之后,再行发落。”   平煜看一眼李珉,不错,总算有点长进,不但领会他的意思,还能这么快时间内便找出内奸,只是手段仍稚嫩了些。   “白长老既然已起了疑心,你们又何必出这个头?”他挑挑眉道。   李珉被平煜问住,愣了一下,少顷,恍悟地挠挠头,讪讪道:“是,我和陈尔升操之过急了。”   平煜看着他,沉声道:“秦门已在江湖中屹立百年,门规极严,白长老武艺高强,又是秦门的老前辈,想来自有雷霆手腕揪出内奸,咱们只需静观其变,何须多此一举?下次再遇到这等事,记住不必再多事,只管旁敲侧击便是了。”   李珉忙将脸色正了一正,认真道:“平大哥说的是,我都记下了。刚才我已跟秦门的人报了另一处假地址,若这回再没有南星派的人尾随,我们便在城里那处城隍庙旁的小巷集合可好?”   平煜见他安排得有纹有路,眸子里浮现一抹笑意,点头道:“好。就在城隍庙集合。”   李珉见平煜话里有赞许之意,备受鼓舞,忍不住笑嘻嘻地看一眼他身后的傅兰芽,冲她点点头,随后跃上院墙,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傅兰芽匆忙回以一笑。   她这时早已恢复镇定,将刚才李珉和平煜的话听得一字不落,心中极想过去跟平煜讨论几句,可一想到刚才的事,身子一僵,又难为情地立在原地。   平煜更比傅兰芽尴尬万分,且一想到她刚才挣扎的举动,就觉羞耻至极,简直立不住,恨不得立刻在傅兰芽面前消失才好。   若在以前,傅兰芽无论如何会跟平煜主动搭上几句话,可如今连她都没有开口的打算,两个人之间便只剩下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外头传来李珉的哨声,显然已去而复返,正招呼他们前去汇合。   平煜僵着不动的身子这才有了反应,抬头看了看院墙,挣扎了一会,到底走到傅兰芽身边,想抱着她上去。   可一想到刚才情景,怎么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将她搂到怀里,只觉自己在傅兰芽面前,是无论如何都洗刷不了觊觎她的嫌疑了。   傅兰芽见平煜到了身旁,只管杵着不说话,脸上似有羞恼之意,跟他对着僵了片刻,听外面李珉又呼哨几声,显是在催促,隐含嗔意地看他一眼,干巴巴催促道:“平大人。”   平煜脸部线条有了变化,转头看她一眼,见她垂眸立在自己面前,脸上虽没有笑意,可口吻却还算柔和,摆明了在给他台阶下。   他心头一松,犹豫了片刻,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攀墙,提气飞纵上去。   傅兰芽出于本能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心却始终跳得厉害,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毫无波澜。   一路飞檐走壁,到了李珉所在之处,落地后,平煜先将傅兰芽松开,等她立稳后,两人若无其事,一前一后往前走。   一转弯,却见前方不止有锦衣卫,白长老等人也在。   林嬷嬷一见傅兰芽,便手脚并用从马上爬下来,迈着碎步快步迎过来,哽声道:“小姐。”   傅兰芽揽住林嬷嬷,看她一眼,见她无恙,略松口气。   白长老脸上含着愧意,一见平煜,便下马一礼,恳切道:“平大人,我们秦门驭下不严,这才出了叛徒,险些连累平大人及众位大人,刚才在下已将那人的行径派人告知秦掌门,等今夜事毕,掌门人便会用帮规严厉处置。”   平煜看一眼他身旁那匹马,果然上面绑着一人,手脚均被缚住,却依然活着,看得出白长老打算留着活口用来迷惑南星派,越发对他所作所为表示认可,笑道:“白长老当真雷厉风行,不怪都说秦门辈出英雄人物,不过,既然南星派的手既能伸到秦门中,可见手腕委实了得,事不宜迟,我们先送罪眷去内院,再速去对付林之诚。”   白长老本就挂忧秦勇及秦晏殊,听得此话,自然极力附和,一声令下,预备出发。   刚才傅兰芽主仆乘坐的马车已然震裂,李珉情急之下,找来一辆小得多的简陋马车。   林嬷嬷扶了傅兰芽正要上车,忽然巷尾传来一阵疾行的马蹄声。   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拔出武器,朝来处看去。   过不一会,就见夜雾中出现十来名男子。   白长老认出一行人中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又惊又喜道:“洪帮主!”   忙率领秦门一众人等下马,恭恭敬敬朝那人迎去。   除了洪帮主,另有一人,二十出头,眉目俊雅,满面风霜。   见到傅兰芽,那人呼吸都滞了片刻,等回过神,忙下了马,大步朝傅兰芽行来。   还未走近,平煜陡然想起前几日画像上所见之人,面色一阴,对李珉和陈尔升使了个眼色。   两人立即翻身从马上下来,低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陆子谦诧异地看二人一眼,不得不停步。   傅兰芽先未认出那人是谁,等那人走近,面色一淡,旋即撇过头,便扶着林嬷嬷的手上车。   陆子谦面色黯了黯,知道若错失这个机会,恐怕连句话都跟她说不上,再顾不得什么了,唤道:“兰芽,我背信弃义,无颜见你,可是我——”   话未说完,傅兰芽沉着脸看一眼林嬷嬷。   林嬷嬷会意,漠然对陆子谦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陆公子,既然说到信义之事,烦请陆公子改改称呼,我家姑娘的闺名可不是随便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能叫的。” 第60章   陆子谦听得此话,直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脸色都灰败了几分。   他因着跟傅兰芽的亲事,对傅家的人和事再熟悉不过,知道这位林嬷嬷是傅家的老人,极得傅兰芽的倚重。   刚才那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就罢了,偏偏是林嬷嬷……   犹记得前年,有一回,他跟随父亲去傅家送节礼,路过花园时,听得墙内有人说话,声音轻柔婉转,说不出的悦耳。心知是她,胸中一热,有意停下细听,身旁的傅延庆却提醒似的轻咳一声。   他转头,正好对上傅延庆似笑非笑的眸子,心中一惊,想起父亲及傅伯伯就在一旁,忙收敛心神往前走。   谁知刚一迈步,便见这位林嬷嬷从花园中走出来,身后领着一群丫鬟,手中捧着花瓶,里头一枝海棠,花瓣上沾了露水,开得正艳。   见着傅伯伯,林嬷嬷领了人上前行礼,笑吟吟道:“小姐说昨夜那场雨来得正好,一夜之间,园子里的海棠全都开了,亲自剪了一枝,让给送到老爷的外书房去。”   傅伯伯脸上顿时绽出温煦的笑意,抚了抚须,故作严肃道:“唔,知道了,送去吧。”   林嬷嬷含笑应了一声,起身,却抬眼朝他看来,打量他一番,脸上笑意更盛,转过身,朝另一条甬道上走了。   那目光里分明透着满意和嘉许,他虽微微回以一笑,心里却大不好意思。   直到在大门口跟傅伯伯和傅延庆告别后,他胸腔里仍涌动着一股暖流。   可刚才林嬷嬷一番话,却宛如钢刀一般,直直插进他胸膛,将他最后的一丝希翼和侥幸都击个粉碎。   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在她心里,不知将他视作怎样的卑劣小人,怎还能再指望她身边的人高看他一眼。   他嘴唇发白,苦涩地看着傅兰芽,不敢再唤她闺名,只艰难道:“傅小姐,我此次南下,是诚心诚意想来帮你,一为咱们两家多年来的交情,二来,是为了傅伯伯和延庆,”   傅兰芽正自顾自扶着林嬷嬷的手上了车,听到最后一句话,掀帘的动作滞了一下。   陆子谦看得再真切不过,一时忘情,抬步欲追,可傅兰芽不过停留一瞬,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马车前。   眼前两名锦衣卫寸步不让,他无奈之下,扬声欲说话,一道声音却蓦的在耳边响起,“陆公子,请自重。”   这人声音并不大,口吻却远比身旁那两名锦衣卫有震慑力得多,他一凛,转头一看,却见说话之人是名年轻男人,二十出头,高挑俊美,神情却极为阴冷,一双眸子更是如寒星一般,亮得迫人。   他以往跟平煜只打过一两回照面,连话都未说过,并未一眼认出他来,只是出于直觉,觉得此人看自己的目光极为不善,心里掠过一丝怪异之感。   对视片刻,见他隐隐有上位者的作派,恍悟过来,原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平煜。   不由想起来时路上,邓家小姐所说的那番话。   对那番话的真假,他本是持保留意见,可想起西平侯府曾在傅冰手底下吃过大亏,到底信了三分。   这么想着,看平煜的目光越发淡了下来,只想到此时傅兰芽仍在他手中,就算自己要帮她,也需得先过平煜这一关,于是退开两步,垂眸道:“在下陆子谦,见过平大人。”   他如今任着翰林院编修,于官职上,低了平煜品级,于情势上,又顾忌着傅兰芽的安危,无论语气还是态度上,都算得审慎。   平煜一晚上未消停,心里本就堵着各种情绪,没想到这陆子谦好端端又半路跑出来,更无好脸色。   虽然经过刚才之事,眼下他一点也不想面对傅兰芽,但听到陆子谦竟直呼她的闺名,可以想见两家以前何等熟络,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不舒服。   要不是刚才傅兰芽主仆对这陆子谦态度冷淡,他早用一万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这陆子谦远远叉开,还能耐着性子听他说话?   可听陆子谦刚才所说,此人来湖南,是为了要帮傅兰芽,且身边还带了不少武林高手,显见得做了精心筹备,心中起疑,莫非他知道什么内情,狐疑地看着他,一时竟有些举棋不定。   两人正僵着,那边白长老等人已跟洪帮主几个叙旧完毕,正要两边引荐,谁知一转头,便见平煜冷眼看着陆子谦,浑身散发着寒意,氛围明显不对。   他只当有什么误会,忙恭恭敬敬引了洪帮主过来,笑道:“平大人,这位是八卦门的掌门洪帮主,也是如今的武林盟主,洪帮主此次南下,正是为了对付南星派。”   又对洪震霆道:“这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平大人。”   洪震霆锐目打量一番平煜,诧异于他的年轻,一拱手,豪迈笑道:“在下洪震霆,久仰平大人大名。”   平煜见是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长眉凤目,英武不凡,顾不上再理会陆子谦,下了马,一拱手,笑了笑,道:“原来是洪帮主,失敬失敬。”   说话时,想起秦勇说过二十多年林之诚曾在武林大会上,用一首《龙朔操》毁了八卦门掌门人的内力,不知那位掌门人跟眼前这位洪掌门人可是同一人,可听他说话声如洪钟,内力浑厚,全不像受过重伤的模样。   心里如此想着,怕南星派再次追来,惦记要将傅兰芽送回别院,便笑道:“白长老,难得洪帮主远道而来,可眼下南星派仍蛰伏左右,当务之急,还需将罪眷先送回别院中,免得横生波折。”   洪震霆似有别的打算,一时未接话,白长老却不疑有他,忙道:“自该如此。”   回头对众人道:“速去别院。”   一行人纷纷上马,继续启程。   陆子谦也一踩马镫,翻身上马,其后,被洪帮主等人拥在当中,一路往前行去。   眼见平煜始终随行在马车旁,联想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越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刚行到一半,身后刮来一阵瑟瑟秋风,夹带着若隐若现的埙声。   诸人一惊,有人低呼道:“南星派!”纷纷勒住缰绳,拔出腰间武器,全神待敌。   一眨眼功夫,那埙声便掺杂进一缕高亢琴音,音律中仿佛蕴藏了无数密针,夹裹着风声,凌厉地朝众人射来。   众人只觉胸口如同被重石击中,顿时闷胀起来。   傅兰芽知那琴声厉害,想起之前给平煜做的耳塞,刚才一番逃命,不知是否掉落,忙掀帘往外看,见平煜脸色果然白了几分,耳边早已不见那东西。   再往旁一看,见李珉和陈尔升正纷纷往耳里塞东西,只当耳塞有用,顿时焦心不已,催促平煜道:“平大人,那琴声厉害,何不将双耳堵住?”   平煜被那琴声搅动内力,五脏六腑都翻滚得厉害,正极力调匀紊乱的气息,听得傅兰芽如此一说,左右一顾,见李珉和陈尔升一边认真地塞东西,一边困惑地朝他看来,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本不欲理会傅兰芽,经不住她再三催促,只好压着胸口的闷感,没好气道:“你先回车上,我这就塞上。”   傅兰芽不懂武功,陈尔升和李珉是傻小子,然而其余诸人,谁不知道这耳塞全无用处?   等傅兰芽放下窗帘,犹豫片刻,探手到怀里摸索一番,找出那东西,颇为羞耻地置于耳中。   所幸众人忙于迎战,没人顾得上诧异他们三人画蛇添蛇的举动。   只有陆子谦,因不懂武功,不受琴声所扰,静静将在一旁将二人举动看在眼里。   那埙声刹那间便已逼近,伴随而来的,是激烈的交战声。   再下一刻,便可见秦门及行意宗的人一路追随南星派,缠斗不休,人影交错中,依稀可分辨出秦晏殊和秦勇的身影。   还有一人,身形虽无法辨认,打斗时的呼喝声却颇为响亮,细听之下,虽不如之前来得中气十足,显见得未受重伤。   平煜和李珉辨认出李攸的声音,绷着的神经总算松驰了下来。   诸多声音里,独有那琴声忽远忽近,飘渺无踪,不知在何处。   洪震霆垂着双手,凝神听了一晌,脸色越发黑沉,忽然长啸一声,身手如流星般飞纵而出,迅疾无比,直奔不远处的一座城隍庙的庙顶。   另几位跟随洪震霆而来的男子,也纷纷跟在洪震霆身后,寻那琴声而去。   平煜见洪震霆轻功奇高,满身杀意,越发肯定他跟林之诚之间有过结,待要再细看他们如何对付南星派,忽然眼前人影闪过,一名南星派弟子杀气腾腾,眼看要杀至傅兰芽的马车前。   平煜眉头一皱,从马鞍上一跃而起,手起刀落,将那人砍倒在马下。   未几,又有数名南星派子弟突出重围,杀到眼前。   平煜缠斗一晌,听那琴声似被什么所扰,陡然暗哑了几分,霎那间,连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感觉都好转了许多。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呼哨声,南星派弟子听得这声音,彼此一对眼色,一边将埙放于唇边吹响,一边齐齐使出杀招,将秦门等人逼退一步,四散逃去。   秦门及行意宗等人早前被那琴声所扰,或多或少都受了内伤,站在原地喘息片刻,听琴声及埙声都渐渐远去,都无心恋战。   秦勇终于得以脱身,疲累地拭了拭头上的汗,四下里一看,见到平煜,忙走过来,喘着气道:“平大人。”   见他并未受伤,略略放了心,一抬眼,却见他耳中塞着物事,凝神一看,见那东西料子轻软,颜色又是淡淡粉色,一望而知是女子亵衣。   她心里何等通透,顿时明白过来几分,面颊一热,忙慌乱移开视线,少顷,强笑道:“平大人,我们速速先去别院,那处宅子设有机关,轻易闯不进去,一会不管南星派的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咱们先歇息一晌再说。”   平煜早顺着她的目光察觉不妥,忙将东西取下,咳嗽一声,镇定自若道:“此话极是,烦请秦掌门带路。”   秦勇未料到平煜跟傅兰芽已如此亲密无间,心里突然有些空荡荡的,不敢再看平煜,忙转身大步走开,嘱咐秦门中人几句,上了马,一夹马腹,回头对李由俭及秦晏殊等人道:“咱们速去别院。” 第61章   又是大半晚未得消停。   去往别院的路上,傅兰芽前所未有的疲累,靠在林嬷嬷怀里,想起方才跟平煜独处时的片段,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小到大,每逢心绪不宁的时候,她为了不让自己情绪被牵引,总会用旁的事来引开,到了眼下,自然也不例外,闭上双眼,想起方才陆子谦所说的话,立刻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去推敲其中深意。   陆子谦说他来湖南是为了寻她。   照那晚在驿站投宿时那位驿丞所说的话来看,此话应该不假。   但父亲和哥哥如今都在狱中,他又是凭着什么说出能帮助哥哥和父亲的话?   且陆家代代为官,未听说跟江湖门派有交集,陆子谦从何处找来这许多武林人士?   刚才白长老向平煜引荐的那位洪帮主,似乎来头不小,平煜听得对方名号时,都免不了对他另眼相待,后来南星派追来时,这位洪帮主一出手,那追随了一路的琴声便哑然消失,可见此人正有办法对付难缠的林之诚,说是一流高手也不为过。   这样的武林高手,为何会甘愿受陆子谦驱使?   思忖间,忽听马车后传来一声长啸声,车外白长老忙惊喜应道:“洪帮主!”   似是那位洪帮主去而复返。   她越发疑惑,先前听秦晏殊所言,秦门的别院设置了重重机关,之所以带她前去,为的就是避开南星派的追捕,白长老何以会放心让洪帮主等人同行?就不怕那位洪帮主临阵倒戈,跟南星派一起来对付他们?   马车狭窄,秋风瑟瑟,她紧挨在林嬷嬷怀里,身上寒意渐起,默默想了一晌,只觉毫无头绪。   所幸竹城并不大,转了几条街道后,顺利到了那处别院。   陆子谦下了马,觉夜风寒凉,担心傅兰芽衣裳单薄,忍不住转头看向马车。   刚好傅兰芽扶着林嬷嬷下车,陆子谦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豆绿色的秋裳,走动时,露出里头水碧色的裙裾,说不出的娉婷婉约,一如从前。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身上衣裳似是新做,且剪裁及衣料都算上佳,想起她如今处境,心头掠过一丝疑惑,正要细看,忽有人刚好走到傅兰芽身后,状似无意,将他的视线严严实实地遮住。   他怔了一下,顺着那挺直背影往上看,就见那人一手扶在绣春刀上,立在台阶上,正听白长老和另两名年轻男子说话,不是平煜是谁。   他心中那种怪异感更甚,淡淡看他一眼,负手往宅子内走去,刚上台阶,不料平煜身旁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敏锐地朝他瞥来,似有打量之意。   因来时匆忙,陆子谦暂未得洪帮主引荐,不知此人便是秦门的掌门秦晏殊,见他目光除了好奇之外,还透着几分不屑,想起自家所行之事,一时五味杂陈,暗叹口气,目不斜视进了宅子。   秦勇见一行人总算顺利进了宅邸,神情微松,转过身,吩咐白长老等人启动机关。   等宅子外竖立起看不见的屏障,秦勇便对正打量四周的平煜道:“这宅子是依照咱们秦门多年来传习下来的老规矩布下的,外头设下了不少刁钻的机关,南星派就算想闯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法门,傅小姐今夜可放心在此安置。”   平煜点点头,南星派委实难对付,一会若林之诚再用那琴声前来滋扰,至少有宅邸外的机关做遮挡,无论如何都波及不到傅兰芽身上。   他不用担心她被掳走,可以专心对付南星派。   便笑道:“有劳秦当家了。对了,刚才洪帮主似是有要事要与我商议,能否请秦当家安排一处院落,既能让罪眷安歇,又能有空余的屋子让我等议事。”   秦勇知道他如此安排,无非是怕横生枝节,不肯让傅兰芽离开近旁,忙笑道:“正该如此。这宅子里有处小院落,里头有几间颇宽敞的厢房,我已请人领傅小姐前去,一会傅小姐在其中一间厢房歇息,我等则可在邻房议事。”说话时,莫名觉得嘴里有些微微发苦。   平煜笑着看她一眼,往前走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样一来,欠秦当家的人情越发多了。”   秦勇略微一怔,正色道:“平大人何出此言,傅小姐曾经救过晏殊一命,只要她一日未脱离危境,我等便一日不会对傅小姐的安危置之不理。”   想起来时路上白长老跟她汇报的事项,边思量边道:“傅小姐身上的疑团太多,我揣摩至今,都未能窥见全貌,也不知这回陆公子和洪帮主联袂前来,能否对解除她困境有些帮助?刚才听白长老说,陆公子说他此次来,不但为了帮傅小姐,也为了帮傅大人和傅公子,也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平煜脸色笑容一淡,点点头,并不接话,往前走去。   秦勇见他脸上仿佛笼了一层阴霾,忆起平家跟傅家的恩怨,似有所悟,一时拿不定他此时心中所想,也跟着沉默下来,斟酌了片刻,正要说些旁的话,一抬头,忽然瞥见平煜领口上似有几处暗红色的污渍,看着像血痕,一凛,仍要细看,平煜却已朝前走了。   她愣在原地,回忆一番他说话时的语气,清澈沉稳,不见滞缓,应该不是受了重伤的模样,难道这血迹是沾惹的旁人的?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那处小院,傅兰芽主仆已在最里头那间东厢房安置下来,外头守着李珉和陈尔升。   隔壁厢房内,白长老及洪帮主、陆子谦等人正端坐在房中饮茶。   折腾了大半晚,众人早已饥肠辘辘,便有人吩咐做了些简单粥汤送到院中来。   李攸站在廊下,见平煜及秦勇进来,忙下了台阶,迎过来笑道:“就等你们了。”   平煜见他脸色稍差,但行动敏捷,毫发无伤,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这几年到底练了什么怪功夫?”   李攸嘿嘿一笑道:“这你就得问我师父了,他老人家不是在里头么。”   平煜一怔,这才想起李攸曾在洪震霆门下学过两年功夫。   正要进房,忽见一名下人从他身后走过,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等那人上了游廊,秦晏殊示意那人退下,亲自接过托盘,顺着游廊,走到东厢房门前。   平煜意识到秦晏殊要做什么,停在原地。   陈尔升及李珉不等秦晏殊走近,便客客气气道:“秦掌门,请留步。”   秦晏殊憋着气道:“我给傅小姐送些吃食。”   话音刚落,房门忽然打开,林嬷嬷探头往外看道:“咦,秦掌门。”   秦晏殊心中一喜,便要说话,陈尔升却出其不意从他手中接过托盘,一言不发送入房中,少顷,又出来,将门带上,看着秦晏殊,一板一眼道:“罪眷已歇下,东西检视过,搁在桌上了。”   秦晏殊和李珉没想到陈尔升会突有此举,都愣在原地,过不一会,李珉眨眨眼,看着秦晏殊道:“秦掌门,罪眷饮食不得由旁人插手,就算眼下在你秦门宅中,也须得经过我等检视过,方能交到傅小姐手中。还请秦掌门莫要见怪。”   算作解释。   平煜心中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大步进了邻房。   进到房中,白长老请平煜在上首洪帮主旁边坐下。   洪掌门抿了口茶,一双精光四溢的眸子朝平煜看过来,开口道:“平大人、秦当家、秦掌门、李少庄主,事态紧急,在下就不拐弯抹角了。此次我来,既是受陆公子所托,也是为本门二十多年前一桩悬案。”   洪帮主抬眸缓缓扫向屋中诸人,最后定格在白长老和柳副帮主身上,三人年纪相仿,都已到知天命之年。目光相撞间,白长老和柳副帮主陡然忆起一事。   “洪帮主莫不是说二十五年前的那场武林大会?”   洪帮主长叹一声,点点头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八卦门就是在当年那场武林大会上跟南星派结下了梁子,争斗数载,两败俱伤,直到林之诚一双儿女夭亡,林之诚从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这才消停下来。”   平煜心中只道,来了,瞥一眼李攸,后者正心照不宣地朝他看来。就在昨日,两人还曾讨论过林之诚当年率领教众远赴夷疆之事,总觉其中太多不合常理之处,难以推敲。看来,要想追根溯源,果然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白长老和柳副帮主想必还记得,当年我大哥初任八卦门掌门,被中原四大门派推举,参加了二十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洪帮主看向白长老和柳帮主。   白长老和柳帮主面露憾色,怅然道:“是啊,当年的洪帮主内外兼修,又素有德望,本是实至名归的武林盟主人选,可惜——”   洪帮主恨声道:“可惜遇到了南星派的林之诚,此人性情孤僻冷傲,目无下尘,行起事来单凭自己喜恶,从不给人留余地,为了出风头,以一首《龙朔操》将我大哥内力尽毁,只为博得个天下第一之名,事后,更是连句道歉都无,率领教众扬长而去。最可恨的是,我大哥虽被废了武功,但只要静养半年,就算不能再习武,至少能做个身子康健的普通人,谁知我等护送大哥回宛城,刚到蜀山,不巧遇到林之诚与一群扮作中原人的蒙古鞑子交战——”   鞑子?平煜听到这一路上频频遇到的两个字,摩挲茶碗的动作一滯。   “不用我说,想必诸位也知道,本朝太祖皇帝素有尧舜之才,征战十余年,终得收复华夏,将元朝余孽驱赶出境。自那之后,元朝在中原再无立足之地,改名为北元,其后又分裂为几个部落,整日争战不休。当年我们在蜀山脚下遇到那行蒙古人,多半是被其他部落追杀,不得不从北元逃出的北元贵族,扮作了汉人,好在中原寻条活路。也不知何处露了破绽,被林之诚发现蒙古人的身份,二话不说便杀将起来。   “那群蒙古人虽武功路数怪异,却只有十余人,南星派本可用无数旁的法子将其一网扫净,林之诚却偏偏要试炼自己用琴御敌的法子,在山谷间足足抚了十余首曲子,直到逼得那群蒙古人无处可逃,闭气而亡,方肯罢休。我等万没想到会跟林之诚狭路相逢,知道那琴声了得,本想护着大哥远远避开,奈何蜀道太过艰难,左右都是群山峻岭,山谷间琴声回荡,根本避无可避,一晌琴声下来,不但我门中不少弟子受了重伤,我大哥更是血脉逆流,自此成为废人。“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秦勇等人听得尤为专注,他们虽然都未亲历当年之事,却都听过八卦门跟南星派的恩怨纠葛,只知道当年的洪帮主自此武功尽废,卧床十余年,终在十年前病逝,然而谁也没想到,当年那桩事背后还有这番波折。   “洪帮主。”沉默许久,平煜忽道,“冒昧问一句,当年那群蒙古人中,可有人从林之诚手下逃脱?”   李攸被这话挑起某个念头,目光微亮,飞速扫平煜一眼。   洪震霆从回忆中惊醒,虽觉平煜此话问得突兀,仍思忖着摇头道:“当日我心系大哥,无暇留意蜀山上的战况,只恍惚听见南星派弟子说似乎将那群蒙古人扫干净了,至于是否有漏网之鱼,我不得而知。”   平煜点点头,不再插言。   洪震霆又道:“回宛阳途中,我延医问药,倾其所有,四处找寻市面上能寻到的名贵药材,只盼能助我大哥接续经脉,然而我大哥连续两回遭那琴声催动肺腑,早已油尽灯枯,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回宛阳后,我见大哥再无痊愈希望,整日僵卧在床,意志消沉,想起当年驰骋武林的豪杰被林之诚害得成为废人,怎肯咽下这口气,等内伤稍好,便率领众门人去南星派寻林之诚的麻烦,谁知去了几回,不是被困于林之诚设下的阵法中,便是被林之诚御琴击退,别说一句道歉的话都未讨到,甚至连他的面都未见到。”   说话时,似是想起当日场面,眸中漾着恨意,声音愈发冷硬。   白长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想起当年在武林大会上林之诚的丰姿,当真风度翩翩,兼之于武学上悟性奇高,不过二十五六岁,便已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林之诚刚在南星派脱颖而出时,少林寺方丈无忧曾道:此子乃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万不可小觑,然禀性狷狂,行事太过随性,日后不是大善之人,便会沦为大恶之人。   不料一语成谶,数年之后,林之城便因在武林大会上太过决绝,视规矩于无物,自此在江湖上坏了名声。   其实林之诚哪怕只要稍为循规蹈矩一点,如今多半已是江湖上豪杰人物,雄踞一方不在话下。记得当年不少名门正派的当家见林之诚人才出众,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林之诚却一个未看上,最后出乎意料娶了位落魄秀才之女,据闻林夫人模样标致,性情柔顺,婚后跟随林之诚鹣鲽情深,不过一年时光,便生下了一对龙凤儿,羡煞旁人。   可惜没过数年,那对龙凤儿便因病夭亡,林之诚隐退江湖,林夫人也不知所踪。   洪震霆又道:“我当时年轻气盛,屡次在林之诚手下吃苦头,加上兄长所受苦难全由林之诚一手造成,怎肯受此奇耻大辱?回到宛阳,一方面派门下子弟日夜盯紧南星派,另一方面,则闭关潜心研习破那御琴术的法子。功夫不负苦心人,五年后,终将本派内功中最为晦涩难懂的心法悟透,自此融会贯通,再不复往昔。我见自己内力精进,不肯再白白蹉跎岁月,便点了教中精兵强将,前来湖南寻林之诚讨说法。”   平煜恍悟地看一眼李攸,原来这位洪帮主曾花费数年时光专门研习应对林之城的心法,不怪连只学了两年八卦拳的李攸都能在林之诚的琴声下支撑许久。   洪震霆想起往事,又道:“这一回,我终于可与林之城的御琴术一较高下,自是喜不自胜,在君山岛与林之诚斗了三日三夜,期间,岛上山庄不断有婢女来寻林之诚,似是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急事,林之诚却不予理会,一门心思要与我拆招,我苦练数年,好不容易胜利在望,自也没有中途作罢的道理。谁知第三日傍晚,林夫人突然抱着一对稚儿前来寻他,我二人本正都得激烈,林之诚见那稚儿已气息全无,大惊失色,硬生生受了我一掌,不再与我缠斗。”   他面上闪过一丝惭色:“当时林夫人来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似是因伤心欲绝,眼泪早已哭干,看在林之诚,脚步顿住,急奔到他跟前,颤声求他不要再比武,速找大夫来给孩儿治病。我在一旁远远看着,见小儿脸色紫胀,似是因高热引起了急惊风,若是再早个一个时辰,也许还有救,眼下却已回天乏术,不免心中一凉。林夫人哭闹一晌,见林之诚只顾将一双孩儿抱在怀中,整个人却如木头桩子似的,不语不动,似是终于明白孩儿已无药可救,整个人顿时疯了似的,拼了命捶打林之诚,撕心裂肺哭道,说他眼里只有武功!只有天下第一的名号!为了斗法,将整座岛封住,孩儿生病也不管不顾,如今孩子死了,他满意了?林之诚面如金纸,任林夫人打骂。”   众人听了这番话,都震惊不已,秦勇等人虽知道林之诚一双儿女夭亡,却不知是因为延误了诊治方才殒命,一时心中百味杂陈,屋中气氛也滞重了起来。   洪震霆愧疚得坐不住,猛的起身,在屋中踱了两步,重重叹气道:“我当时一门心思要替哥哥报仇,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因一场寻仇,连累到林家小儿。我见大祸已铸成,又愧又悔,不肯再在君山岛上逗留,连夜率领教徒离开,没过多久,便听见林之诚离开君山岛,率众去了云南。”   他摇头,神情带着几分遗憾,“在那之前,林之诚曾是我最憎恶之人,我日夜都想着如何叫林之诚输在我们八卦门手下,郑重向我大哥赔礼道歉,可真等到林之诚家破人亡,我却半点快意都没有,如今想来,当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说完,久久沉默。   陆子谦见洪震霆沉浸于往事中,怕他忘了正事,低眉敛目,状似不经意,咳了一声。   洪震霆回过神,正了正脸色道:“不瞒各位,我早年跟陆大学士有过些渊源,欠他一份人情,一月前,我收到陆公子来信,便点了门人,跟他一道来云南,不料在湖南境内跟众人相遇,倒省了不少麻烦。”   李攸恍悟地点点头,怪不得他前几日在宝庆寻了八卦门的弟子,本想写信去宛阳,请师父来湖南境内帮忙对付镇摩教和南星派,那同门却说师父早已出门,不知去了何方,原来是被陆子谦给请动了。   暗暗扫向平煜,知他心高气傲,虽欢迎师父前来相助,却不会愿意陆子谦参与其中,尤其今夜本来所有人都被林之诚弄得狼狈不堪,陆子谦领着师父一来,南星派便被击退,心里不知会有多别扭,不由暗觉好笑。   洪震霆又道:“一路上,陆公子和我都只知道有许多销声匿迹的江湖门派来了云南,却不知其中有南星派,如今既林之诚也参与其中,联系前因后果,不难想到这些门派为何要来找那位傅小姐的麻烦。”   秦晏殊心系傅兰芽身上的种种谜团,忙一拱手,恭敬道:“愿闻其详。”   “当年林之诚来云南时,我曾尾随一路,见他身边始终带个两个包袱,不知何意。”洪震霆说着,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后来无意中才得知,包袱里似装着林之诚那一双孩儿的遗骨,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林之诚带着遗骨,千里迢迢远赴云南,究竟为了什么,可根据陆公子路上所言,大致能猜到林之诚当年云南之行的目的。在我看来,无论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林之诚似乎都只有一个意图,就是寻找契机复活他那一对夭亡的稚儿,也就是传闻中的起死回生术。”   “起死回生?”众人骇然相顾,“人死如灯灭,世上怎会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陆子谦暗暗摇头。   洪震霆却苦涩一笑,道:“我知道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但刚才在竹城县衙门前,我跟陆公子已经推敲了个彻底,若没料错,傅小姐应该就是那个能启动起死回生术的‘药引’。” 第62章   众人正听得入神,忽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几不可闻。   秦勇离得最近,见众人并无转头看来的意思,悄悄起身,戒备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就见傅兰芽耳朵贴在窗外墙壁上,正敛声屏息听着窗内动静。   秦勇大惊失色,傅兰芽怎会在此处!   以为宅子里的机关失了效,迅速抬眼看向窗外,见窗子外头是座花园,园中花木都在原处,可见机关并未出差错,越发错愕,这宅子里面都暗合三元积数之相,处处设了机关,傅兰芽究竟是怎么识破隔壁的暗门,绕到窗下来的?   要知道这两间房虽相邻,格局却大有不同。   他们所在这间房,只有后窗,而无前窗。   傅兰芽主仆所在那间房,却只有前窗,并无后窗,故李护卫和陈护卫守住前门,便可算得铜墙铁壁。   可隔壁房间里虽无后窗,却有扇暗门可通到花园中,在关键时候可用作逃命之用。   因那扇暗门藏于房中阳遁中,若非懂得奇门遁甲术的能人异士,根本无从在房中勘破格局上的异数,顺利找到暗门。   没想到傅兰芽竟不声不响便从邻房绕了出来,且已不知在窗外听了多久了。   她满心惊疑看着傅兰芽,一时忘了出声。   傅兰芽似是没想到自己已惊动了屋中人,也吓了一跳,倒还算镇静,紧张地看着秦勇,似是拿捏不准她会作出何等反应。   秦勇明白傅兰芽之所以偷听,不过是想知道身上发生何事,想起她如今处境,心中一软,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惊慌。   傅兰芽会意,微松口气,对秦勇感激地点点头。   李由俭素来最关注秦勇的一举一动,见她立在窗旁,久久不出声,担心出了什么差错,忙从秦晏殊身旁起了身,走过来,压低嗓音道:“阿柳姐,怎么了?”   秦勇若无其事地将剑插回剑鞘,在他近身之前,离开窗旁道:“无事,风刮倒了树枝。”   说话时,已从方才的震惊中平静下来,正要走到椅旁坐下,忽觉有人在看她,迎着那视线往前一看,就见平煜狐疑地打量她,眸光深深。   她一时揣摩不透平煜发现傅兰芽后会作出何种反应,忙若无其事地一笑。   平煜却不像李由俭那么好打发,眯了眯眼,转头望向窗口,正要起身,洪震霆忽然开口道:“林之诚去了夷疆之后,在江湖中消隐了踪迹,我因林之诚一双儿女之事,一直颇为关注林之诚的动态,虽不知当时夷疆发生了何事,却不相信他就此死在夷疆,曾派了门人四处去找寻,谁知一晃过去二十年,始终未打听到林之诚的下落。本以为林之诚恐怕再也不会在江湖上露面,没想到就在数月前,我门下弟子竟在在京城打听到林之诚的踪迹,这才知道林之诚多年来一直藏匿在京城。据我门人打听得知,林之诚这些年似乎一直在京城寻人,不知何故,始终未有头绪。我听得林之诚有了消息,便想亲自去一趟京城,不料还未动身,林之诚却又失去了踪影,找寻一番无果,却没想到,他竟回了君山召集旧部,率领门下子弟来了云南。”   秦勇原以为平煜会被洪震霆这番话吸引注意力,没想到平煜端了几上茶盅一饮而尽,放下茶碗,往窗边走去。   秦勇见平煜已起了疑心,先还想替傅兰芽遮掩一二,可想到平煜的性子,若真一味拦阻,只会起反效果,且想起这一路上平煜跟傅兰芽之间流露的蛛丝马迹,心知他多半不会真为难傅兰芽,便稳稳当当坐在椅上,余光却留意窗旁的动静。   傅兰芽对平煜的举动一无所觉,仍全神贯注贴在窗边。   听到洪震霆说林之诚这二十年来一直在京城寻人,忽然想起上回听左护法说起镇摩教的右护法已失踪二十余年,而十年前,左护法也曾在京城出现过,林嬷嬷甚至透露,左护法还颇为诡异地跟父亲一同出入首饰楼。   联想到母亲身上的种种不合常理之处,脑中冒出个念头,难道说,他们要找的人竟是母亲么。   正想得出神,突然窗口亮光一黯,笼下来一道阴影。   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一跳,抬眼往上看去,正对上平煜乌沉沉的眸子。   她慌乱了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不知平煜要如何发落自己,立在原地,静静跟他对视。   其实她一进这宅子,就知道秦晏殊所言不假,宅子里的确设立了不少层障。   进到房中后,她暗暗观摩屋内格局,知道这两间房必有暗门相通,等李珉和陈尔升将门关上后,便一边计算方位一边在屋中推算八门排盘,未过多久,便顺利找到了暗门。   她急于知道洪帮主和陆子谦要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暗门,怎能忍住,当即逼着林嬷嬷熄了灯,做出主仆二人已歇下的假象,自己则推开暗门,顺着暗道走到花园中,终究顺利听到了房中的对话。   平煜想起秦勇说这宅子处处有机关,并不奇怪傅兰芽能摸到窗下。   但他只要一想到先前的事,胸口便仿佛有羞耻的火苗在作烧。垂眸注目傅兰芽片刻,脸上维持着凛然之态,心里却已恨不得转身遁走。   良久,见傅兰芽并未任何回到邻房的打算,一张脸已绷不下去,不耐地想,她既愿在此处偷听,便随她去吧,以她的性子。就算她今晚未听到,往后恐怕也会寻机会从他嘴里套话。   便利落转身,从窗旁离开。   无论如何,他眼下一点也不想跟傅兰芽碰面。   傅兰芽见平煜高抬贵手,放过了她一马,微吁口气。   平煜回到屋中,众人正静静看着陆子谦,似是在等陆子谦开口。   陆子谦起身一礼,对众人坦荡道:“感谢诸位一路行侠仗义,当真是义薄云天,令人敬仰。然而这当中有几桩事因涉及到朝廷,在下需得先跟平大人打个商量,再来跟诸位好汉好好商议。”   说完后,屋中便是一默,秦勇见平煜并无接茬的意思,望望窗外,起身解围道:“今夜已过去大半晚,尤其是洪帮主和陆公子一路风尘,想必也已疲劳至极,眼下既事情多少理出了头绪,不如先各自回屋歇息一晌,明日一早,咱们再继续。”   白长老及柳副帮主忙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左右南星派攻打不进来,先歇一晚再理会。”   平煜静了片刻,也起身道:“既如此,便明日再来商议。”   傅兰芽在外听得一清二楚,忙提了裙,悄悄退回了暗道,回到隔壁厢房。   秦勇因是主人,细细安排了众锦衣卫的下处后,才告辞而去。   平煜令林惟安和许赫替换了陈尔升及李珉,自己则回房歇息,立在房中,忍不出看向空荡荡的床,今夜一行人在秦门别院里,耳目众多,他是不用在跟傅兰芽主仆睡在一间房了,可以尽情睡在床上,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总窝在榻上或地上。   甚好!   他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到净房草草洗漱一番,正准备歇下,下人忽送来一套干净衣裳,笑道:“当家的让给众位大人送来的。”   平煜见从鞋到袜都齐全,十分周到,本不欲收下,仍打算换上先前的脏衣裳,可一拿起,便瞥见衣领上沾了几滴血渍,想起跟傅兰芽在一处时情景,脑中轰然作响,脸上烧得厉害,只得受了。   傅兰芽回屋后,因掌握了太多线索,睡得并不踏实。   一觉过去,已到早上。   简单梳洗完毕,下人来送早膳。   昨夜来时已是半夜,她无从窥得院中全貌,眼下便借着下人送早餐的机会,打算好好打量一番院中格局。   谁知刚一开门,就见下人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早膳,秦晏殊立在一旁,正耐着性子跟陈尔升和李珉周旋。   见傅兰芽出来,秦晏殊低眉看着她道:“傅小姐,昨晚太累,你用了早膳,不如再歇一会。”   傅兰芽笑着点点头道:“多谢秦公子。”   微微仰头,正要越过他肩膀,细看院中的格局,忽然瞥见平煜从邻房出来,分明已听到这边动静,却没有转头的打算,自顾自下了台阶,往院外走去。   让傅兰芽意外的是,平煜身上穿着件雪青色的长袍,颜色簇新,以往从未见过,不知从何处所得。想了一会,意识到是秦门中人安排下的。   平煜走了一段,听秦晏殊仍在跟傅兰芽搭话,脚步又突兀地停下,立在原地,默了片刻,又转身朝院中走来。   这一回,视秦晏殊于无物,径直走到傅兰芽面前,对傅兰芽道:“我有话要问你。”   傅兰芽不知他何意,见他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抿了抿嘴,静静让开一旁,等他进来。   平煜扬扬眉,看向秦晏殊,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秦掌门,吾等审问罪眷,不容不相干的人旁听,请回避。”   秦晏殊见平煜虽进了房,却还记得敞开房门,分明是怕有损傅兰芽的闺誉,虽冒了一肚火,到底不再停留,转身走了。   傅兰芽跟在平煜身后进了房,垂眸立在一旁,等他的示下。   等了半晌,见他背对自己立着,不见半点反应,只觉饿得头晕,不肯再陪他莫名其妙地罚站,走到桌旁,自顾自坐下道:“平大人,我饿了,容我先用了膳再回话。”   平煜听得轻微的匙筷声从身后传来,这才动了动身子,走到桌旁,将绣春刀放下。   林嬷嬷正好从净房出来,见平煜在一旁看着小姐用膳,讶道:“平大人,您用过早膳没,可要跟此处一道用早膳?”   平煜脸上尴尬之色闪过,却并没有一口回绝。   傅兰芽滞了一下,抬眼看向他,这才发现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昨夜也未睡好。   林嬷嬷揣摩一番平煜的神色,见他显然有在此处用膳的意思,便走到桌旁,从那晚热气腾腾的粥里另盛出一碗,放到平煜面前,殷勤道:“平大人,用了早膳再问话吧。”   平煜见林嬷嬷已盛了粥,不好浪费粮食,便勉为其难地坐下。   两人头一回在一处用膳,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安静从容,屋子里却似乎涌动成一股看不见的暗流,让人耳热。   正默默无言地相对用着早膳,忽然院外有人进来,对李珉和陈尔升说了什么。   李珉尚未答言,陈尔升敲了敲门,极其认真道:“平大人,李将军、秦当家他们还在等着你过去用早膳呢。”   平煜险些呛着。 第63章   陈尔升说完话,耐心等待平煜回应,浑然不觉周围的氛围因他这句话而变得古怪。   他只知道,为着商议昨晚之事,一大早,秦当家那边便已经递过话来,请平大人过去一道早膳。   平大人当时也爽快应下了,怎么一转眼功夫,又在傅小姐处用起了膳。   如今那边又派人来催促,他作为属下,自然有义务提醒平大人。   傅兰芽心中微讶,持箸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   林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拼命维持着脸部表情,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让平大人更加不自在。   主仆二人空前的默契,双双避免跟平煜目光相碰。   只有李珉和陈尔升不知死活,仍立在门边困惑地望着平煜。   平煜好容易才没呛出来,握稳粥碗,拿出跟三军对峙的气魄,不紧不慢将那碗粥喝完,心里将陈尔升问候了上百遍,当时出京时,他带谁不好,怎么就把这家伙给带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后悔。   一顿早膳用得说不出的累。   放下碗,林嬷嬷极有眼色地递过巾帕,平煜接过,胡乱擦了一把,起了身,拿起绣春刀便往外走。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临时又改了主意,再不提起刚才“有话要问”的那一茬。   傅兰芽主仆并无自找不痛快的自觉,自然不会主动提起,见平煜欲离开,也跟着起了身,做出恭送的姿态。   平煜走到门口,蓦地想起一事,停了片刻,又回身走到屋内,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丢于桌上。   “你不是懂阵法么,无事时看看,路上遇到南星派时,不至于总等着旁人来救。”   不等傅兰芽抬头看他,便撇过头,往外走了。   傅兰芽低头一看,见是本书,立在桌旁。拿到手中,扉页上却写着《天工开物》。她流露出古怪之色,这本书跟奇门五行有关系么。   林嬷嬷自小服侍傅兰芽,耳濡目染,也跟着认得几个字,觉这书名眼熟,想了一回,忆起从前小姐也曾在闺中翻阅过,恍惚明白过来,难道平大人是怕是见小姐长日寂寞,特给她带了书,好供小姐消遣?   她微微有些动容,万没想到平大人那样桀骜一个人,竟能心细到这般地步。   只是以她这些日子的观察,按照平大人的习性,就算背地里为小姐煞费苦心,也从来不肯在小姐面前流露出来。东西送到小姐手里,也大抵会谎称是旁人所送,态度十分强硬,今日依然如此。   思忖一番,回头一望,小姐已若无其事地坐下,似是难得有东西可供翻阅,连早膳也顾不上用,兴致勃勃地翻起书来。   再细一打量,发现小姐眉眼虽沉静,白皙的耳朵却染上了层淡淡粉红……   林嬷嬷心中亮堂不少,微有些错愕,又细看了傅兰芽好几眼,这才盛了小半碗傅兰芽爱吃的糖蒸酥酪,心事重重地放到小姐面前。   平煜一出来,便顺手将门关上。   随后目露凶光地看向陈尔升。   陈尔升冷不防见平大人眼里似乎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直朝他射来,眨眨眼,还未说话,平大人已经越过他,大步走了。   因宅子里满布机关,院外早候了一位秦门子弟,一等平煜出来,便领着他往议事厅去。   平煜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来时,本是一肚子郁气,可经过刚才那一遭,想起傅兰芽用膳时的安静姿态,竟无端化解了不少。   蹙眉走到议事厅,秦勇等人已候着了。   平煜一进来,堂上便倏的一亮。江湖中人本甚少品鉴男子相貌,可白长老、柳副帮主等人却同时觉得,原来男子也有赏心悦目之说。   陆子谦昨夜就知道傅兰芽主仆跟平煜等人安置在同一个院落里,虽然知道傅兰芽身边危机四伏,平煜这么做无可指摘,仍不免郁郁,一边端坐饮茶,一边忍不住上下扫他一眼。   秦勇见平煜身上果然穿着昨夜送去的衣裳,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起了身,笑着引平煜入座。   李由俭也从座上起来,正要跟平煜寒暄,忽瞥见秦勇脸色有些微红,心里的疑惑直如破土春笋一般露出一点笋尖,莫名不舒服,   等平煜入座后,秦勇仔细打量他,这才发现平煜虽然不见得比平日高兴 ,眉眼间却仿佛蕴藏了春风,比往常柔和许多。   正自疑惑,下人过来呈膳,只好按下。   哪知李攸见平煜来得晚,隐约猜到缘故,一个劲的添乱,添了无数点心,又盛了一大碗粥,笑嘻嘻令下人放于平煜面前。   平煜面不改色,硬生生又吃了一回。   撤下膳具,下人奉了茶,洪震霆面色凝重地对平煜道:“平大人,刚才我与秦当家商议一回,除了林之诚以外,另有一件异事要说与你听,只是此事事关锦衣卫,也不知可有什么避讳之处。”   平煜微微一笑,道:“锦衣卫之事平某可一力承担,洪帮主但说无妨。”   洪震霆赞平煜痛快,道:“昨晚我等追袭林之诚,忽从半路杀出一行黑衣人,有阻拦我等追捕林之诚之意,我等先前以为是南星派的弟子,可从招式上来看,跟南星派显见得并非一路,林之诚对那帮人似乎颇为忌惮,原本打算跟我比量一二,一见那帮人冒出来,便施出轻功遁走。”   平煜眸光不易察觉的动了动,听这番描述,这行人十之八九是东厂,蛰伏了这许久,总算出手了。   如此一来,前前后后都对上了,林之诚身上果然至少也有一块当年的宝贝,东厂好不容易诱得林之诚出马。怎肯让他落在旁人手里。   洪震霆又道:“那行黑衣人中,旁人也就罢了,领头那人,轻功太过骇人,招式古拙,偏偏迅如疾鹰,说不出的怪异,且明明见到我派陈副帮主的长剑到了跟前,竟不退不避,硬吃陈副帮主这一剑,事后不见血液涌出,行动也不见半点迟缓,着实少见,不像光明正大的武功,倒像邪魔外道。”   平煜下意识跟李攸对了个眼,难道是王世钊?   便听洪震霆道:“因此人武功令人印象深刻,我惊讶之余,于清晨跟白长老等人提起,不料白长老却大吃一惊,告诉我说,他们近日盯着的那人正是习的这等邪术。”   秦勇神色凝重,看向平煜道:“不知平大人可记得昨夜南星派前来进犯之前,我曾有急事要找你商议,可还没来得及细说,林之诚便来了,我等被琴声所扰,这才不得不搁下。其实,当时我正要跟平大人商议王同知所习邪术之事。”   平煜面色微变,道:“你们用来试验王同知的法子已有了定论?”   秦勇点点头,隐含不安道:“我们为了试探王同知究竟练的是百年前曾失传的五毒术,还是夷疆普通的用蛇血来滋长功力的采纳大法,特在他饮食中做了手脚,放了些去了味的雄黄。若王同知习的不过是普通的蛊法,不过三顿饮食,蛊法便会不告自破,内力也会被打回原形,可几日过去,王同知内力丝毫不见减退迹象,反倒日益精进,我等便知他多半是习的五毒术,心下不安,这才急忙去找平大人商议对策。要知道五毒术是极为邪门的邪术,源自蒙古,盛起在百年前的夷疆,习得此法者,不但可刀枪不入,且这邪术可催发练术人的劣根性,原本暴虐之人,练功之后,只会变得越发暴虐,而原本心术不正之人,会更加作恶多端。只是,练这法子,需得内力达到一定程度,否则会有走火入魔之嫌,王同知显然练功初始时,并未达到能练五毒术的境地,所以那晚我等夜宿双月湖畔时,王同知才会突然发作,险些走火入魔。也不知究竟何人教了他这法子,明知他可能承载不起,仍强行让其操练。”   平煜脸色阴沉起来,果然如他和李攸所料,王世钊习此术是在那晚于客栈中被东蛟帮所伤之后,临时起意,强行给王世钊灌入。毕竟觊觎傅兰芽的人马已涌至云南,王令既要忌惮旁人夺走那几样物事,又要防备自己,不得不将主意打在了王世钊身上。   王世钊虽然脑子不好使,但练了此术后,至少能成为王令手中一柄听话的利器。   看来那晚左护法所言不差,王世钊跟王令果然毫无血缘关系,否则,王令何以如此罔顾王世钊的死活。   他垂眸不动,脑中却细细回想左护法的原话——“看来布日古德已将不少好本事传给你这假侄子,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造化能克化得了这门邪门功夫。”   他反复推敲,布日古德,布日古德……   忽然冒出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昨日听洪震霆说起,林之诚二十年前曾路遇扮作中原人的北元贵族,双方厮杀一场,将那帮北元贵族全数杀死在蜀山。   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一回,林之城从北元人口里知道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以他骄狂的性子,初始时,并不见得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后经一对双生儿夭亡后,痛不欲生之下,想起当日之事,这才远赴夷疆,找寻复活孩子的契机?   而王令既原名叫布日古德,不知跟当年那场看似毫无关系的厮杀有无关系?   秦勇道:“照如今情形来看,王同知已渡过初劫,克化住了这门邪术,渐入佳境,融会贯通,往后断难对付,在找到破解他邪术的法子之前,我旁的不怕,就是见王同知似乎对傅小姐有垂涎之意,如前所说,这邪术会催发练术人心中所想,就怕他——”   她挣扎了下,最后总算找到个还算体面的词,忧心忡忡道:“就怕他伤害到傅小姐。”   话刚出口,平煜眉头一跳,看向秦勇。 第64章   “难道这邪术就没有法子能应对得了?”李攸抱着双臂看向秦勇,语气中既有不忿又有疑惑,“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就算五毒术再了得,势必也有与之相对的化解手段,而且我记得上回白长老曾提过,这邪术已失传多年,除了少数几个消息广杂的门派,少有江湖中人知晓这邪术的来历,可见当年定有法子能克制这邪术,否则好端端的,五毒术为何会失传?”   白长老下意识看一眼李攸,捋捋须,接话道:“李将军说的不错,法子一定是有,但翻遍敝派这些年的宗卷,关于五毒术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旁处或许有些散落的资料,但需得费功夫去打听,故此事恐怕无法一蹴而就,还需从长计议,。”   秦晏殊关心则乱,情急之下忍不住道:“既咱们能在王世钊的饮食中做手脚,何不索性下毒?就算不能废其武功,总好过日日夜夜悬心。”   秦勇不满地蹙蹙眉头,东厂犬牙遍布天下,王世钊身为王令的侄子,一旦出了差错,东厂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弟弟说话浑无顾忌,张口便能说出给王世钊下毒的话,此话若传扬出去,万一王世钊日后被人算计,就算不是死在秦门手中,也会惹来东厂的猜忌,滋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下意识看向平煜,见他虽然脸上明显笼了层轻霜,却始终一言不发,不由得暗叹口气,弟弟跟平煜比起来,到底失了浮躁和阅历,要知道这一路行来,不论平煜和王世钊之间如何暗潮汹涌,也不论平煜如何防备王世钊,至少平煜从来不会平白落了把柄在旁人眼里,可见论起城府和历练,平煜胜过弟弟不知多少。   她不由想起西平侯府的往事,当年平煜正是因在宣府军营火海中救了先皇,才让西平侯一家恢复爵位。   又听闻,回京之后,先皇见平煜机智善谋,有意委以重任,先让其去五军营历练,一年后,为了让其名正言顺入职锦衣卫,特于当年恢复祖制,重新选拔武举。平煜也当真争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武举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先皇龙心大悦,顺理成章钦点平煜进了锦衣卫,短短数月后,便让平煜取代平庸无能的原指挥使王大鹏,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   她不用想也知道,王令上台后,因平煜不肯归顺,多半没少在新皇面前给平煜使绊子,但据她近日细细打听得来的消息看,新皇虽不理正事,却最重孝道,因着平煜当年对先皇的救命之恩,一向对西平侯一家青眼有加。王令的确有意让王世钊取代平煜,然而叔侄二人却始终找不到平煜的纰漏。   由此可见,西平侯一家当年家逢巨变未必不是件好事,照平煜如今的情形来看,若没有三年流放生涯的风吹雨打,焉能被打磨得如此出类拔萃。   洪震霆略略沉吟一下,“诸位,王同知所练邪术究竟如何克制,我会派门人帮着秦门四处打听,若有能化解的法子,咱们何妨帮王同知改邪归正?只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未找到好法子之前,咱们只能多加戒备,谨防王同知突然发难。”   李攸听得暗暗好笑,师父将对付王世钊说成“帮其改邪归正”,给日后留了多少余地,当真外圆内方。又不免怅然,师父向来行事豪放不羁,可如今为着防备东厂,竟也不得不谨言慎行。心里如此想着,不免沉寂了下来。   平煜余光瞥瞥静坐不动的陆子谦,一本正经接话道:“王同知素来勤勉,在云南境内时,又不幸遭歹徒暗算,为求伤口痊愈,不慎被夷人蛊惑,好端端操练起了邪术。此事若传扬出去,想必王公公也会觉得颜面无光,事不宜迟,我会即刻去信至京城,详细向皇上汇报此事,王公公处,也会提前跟他打个招呼。王同治误入歧途,我身为王同知的上级,对管教下属责无旁贷,万不得已时,也只能当断则断,总不能看着王同知走火入魔。”   说完,话锋一转道:“如今林之诚踪影不见,我等与其在别院中无休无止地等待下去,不如早日上路,那林之诚既然存心要掳罪眷,定会一路尾随。”   又对洪震霆一拱手道:“洪帮主不远千里从宛城赶来锄奸,对吾等来说,直如雪中送炭,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洪帮主传授些粗浅的对付林之诚御琴术的内功心法,有心法傍身,吾等再遇到林之诚时,就算不能与其正面交锋,至少可避免被其琴声伤及肺腑。”   江湖门派最忌讳将心法外穿,此话真说起来,略有些冒犯,但平煜料定洪震霆当初吃过林之诚的大亏,恨不得天下人都能轻轻松松破解林之诚的御琴术,将林之诚视未笑话,多半不但不会拒绝他的提议,还会乐得分享。   果然,洪震霆连眉毛都未皱一下,便痛快应道:“平大人言重了,我此次前来,一是受陆公子所托,守护傅小姐顺利进京,二是查出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究竟发生过何事,林之诚及东蛟帮为何会重出江湖,这几桩事连在一处,疑点重重,危机四伏,若坐视不理,说不定会引得江湖大乱,我身为武林盟主,对查清此事义不容辞。等一会议事完毕,平大人可召集属下,我会分三回将入门心法交与各位,诸位习练两日,等再遇到林之诚时,至少可抵挡两个时辰。”   平煜见目的达到,笑了笑,拱手致了谢,又扫向屋中诸人道:“林之诚虽然武功少有人能敌,然而性情孤傲,宁肯孤军奋战,也不屑与跟旁人联手。南星派孤立无援,对我等来说,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只要能克制住林之诚的御琴术和十大阵法,林之诚必定手到擒来。如今有了洪帮主相助,御琴术已不足为虑,林之诚手中筹码便只剩下南星派的十阵图。”   “上一回在宝庆来竹城途中,我已画好可能出现的阵法变化,各位想必都已看过。为了能在再遇到林之诚时一举将其拿下,接下来这几日,我等不但要尽快熟悉洪帮主的心法,还需将阵法熟记于心。若能一举将林之诚拿下,当年夷疆究竟发生过何事,就不难得知了。”   他话一出口,众人忙应是。秦晏殊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平煜的确有几分快刀斩乱麻的本事。这一路上,不知发生多少怪事,各路人马层出不穷,乍一想去,只觉如一团乱麻一般毫无头绪。他却能抽丝剥茧,化难为易。   洪震霆一指陆子谦,对平煜笑道:“可是巧了。陆公子也甚懂得奇门五行术,来时路上,我还曾就南星派的十大阵法请教过陆公子,他虽不知那书是出自南星派,却一眼便指出那阵法的奥妙,后来我才知,陆公子自小便深好此道,颇有造诣。若路上遇到南星派的阵法,陆公子也可偏帮一二。“   平煜静了一瞬。   陆子谦道:“洪帮主过誉了,我也是小时跟挚交一道读书时,无意中受了他的熏陶,这才迷上了此道,不瞒各位,南星派那本书我曾在那位好友家中见过,因觉书上阵法图委实画得精妙,曾跟好友一起反复翻阅,故洪帮主一跟我描述阵法,我便想起那书上内容。”   平煜听得耳朵刺痛,猛的起身。   等众人讶异朝他看来,又缓了脸色,道:“事不宜迟,此时恐怕不是叙旧的时候,等一会用过午膳,我等便开始操练洪帮主的心法,我这便去交代属下。各位,容我先行告退。”   秦勇和李由俭等人忙跟着起身道:“我等也需去召集门下弟子,不如就此散会。”   平煜率先出了议事厅,李攸因洪震霆仍在场,畏于师父之尊,不敢跟着平煜一道离去。   秦勇和白长老落后平煜几步,看着平煜的背影,见他脚步有些虚浮,面色渐转凝重。   “当家的,平大人似是受了内伤。”白长老皱眉道,“莫不是那晚用笛声对抗林之诚时伤及了肺腑?”   秦勇面色微白,错愕道:“当时平大人曾用笛声对抗过林之诚?白长老,我一直以为那晚奏笛的是您,却不想是平大人。”   白长老将当晚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道:“老朽和掌门奏笛之前,都服了雪莲丸,虽然当时觉得万般难耐,却只浮于表面,并未伤到内里,可平大人无雪莲丸帮着续气,难保不在林之诚的琴声下吃亏。”   秦勇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雪莲丸数量有限,当时我带众人去搜寻林之诚,曾给自己和众人分发,一粒都未剩下,”   白长老想起一事,疑惑道:“不对,当家的,当日在驿站下榻时,您不是曾给过平大人两粒吗?”   秦勇怔了一下,叹气摇头道:“平大人虽得了雪莲丸,却一粒未服用,全给了傅小姐和那位老嬷嬷。”   白长老满脸诧色,“当家的怎会知道?”   二人担忧平煜,说得专注,不料陆子谦从身边走过。   见到他二人,陆子谦勉强一笑,便匆匆往前走了。   秦勇心乱如麻,顾不得揣测陆子谦是否已将刚才的话听到耳里,只道:“平大人素来要强,就算受了伤,也多半不肯让旁人知晓,但一味隐忍不发,免不了会大病一场,白长老,您这就拿了保宁丹的方子去城中药庄抓药,就算药效不如雪莲丸,服下药后,也可克化瘀血,不至于落下病根。”   白长老略奇怪地看一眼秦勇,沉默了一会,应了是,下去安排。   陆子谦边走边回响刚才秦勇和白长老的对话,脑中嗡嗡响个不停,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又怔怔地停下。   原来他先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平煜果然对兰芽起了心思,那么昨夜他看到自己时的冷淡和打量也就可以解释了。   可平煜的心意,兰芽知道么?   想了一回,讥讽地笑笑,平煜本就深恶傅伯伯,又那般精明强干,怎肯做无本的买卖?若是兰芽对平煜毫无回应,想来以平煜的为人,绝不可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头顶秋阳笼住他大半个身子,微风拂过他衣袍。   虽是初秋,但因身处南国,风里并无寒意,可陆子谦只觉得身周阵阵发凉,一直凉到心底。   当年他跟傅兰芽虽只是媒妁之言,但自从两家亲事尘埃落定,他就日夜盼着娶她,只要一想到她的一颦一笑,他就如同置身春日旷野中,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大叫大喊。也因怀着这份魔障,当初才会意乱情迷,中了圈套,彻底葬送了跟她的亲事。   他一想到数月前发生的事,心底便痛得发麻。   当时王令在朝中日益得势,傅伯伯却逐渐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母亲见王令清算傅伯伯,生恐波及陆家,为了让自家迅速跟傅家划清界限,未跟父亲商量,便自作主张,和祖母合谋,让表妹扮作兰芽,引他上当。   那计谋筹谋已久,几乎没有破绽。最重要的是,他万没想到亲生母亲会算计他。   事发后,他恨自己瞻前顾后,不够果决,在表妹哭着悬梁自尽时、在母亲成日在他面前以泪洗面时,他虽满心愤懑,到底屈从了这份可笑的算计,做了让步。   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没脸面面对她,也知道她外柔内刚,决不肯再原谅他。哪怕他千里迢迢前来相救,哪怕他费尽绸缪,护她周全,她此生注定与他无缘。   种种道理,他再清楚不过,可真知道她可能心悦旁人,他仍觉心底如同上刑一般,备受煎熬。   懵了一晌,忽然前头传来一阵男子说话声,声音再熟悉不过,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方,等看清来人,眸光一冷,到底迎了上去。   “平大人。”   平煜正跟许赫及林惟安说话,见到陆子谦,想起刚才他所说阵法书之事,心底的不痛快又涌了上来,并无停下脚步的打算。   陆子谦牵牵唇角,从容道:“平大人,实不相瞒,本来我来,除了为了搭救兰芽之外,更是为了寻找救傅伯伯和延庆出狱的机会,可一见到平大人,我就知道此事断无可能,不得不打消先前的念头。”   平煜虽然颇觉陆子谦刺眼,不欲理会他,但只听这一句,便明白他存了挑事的心思,心中冷笑,反倒不走了,对林惟安和许赫道:“你们自去通知旁人,我稍后就来。”   等林许二人走了,这才转头,淡淡瞥向陆子谦道:“陆公子,你从未跟我打过交道,恐怕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你若直来直去,我反倒高看你几分,一味挑三拨四,当真叫人瞧不起。”   陆子谦见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分明油盐不进,想起那晚傅兰芽掀开窗帘殷勤叮嘱他的情景,心里越发如同被绞过一般,隐痛中竟还夹着涩意,脸色不变,却笑道:“平大人何出此言。我倒不是不为别的,只是想起我跟傅家兄妹毕竟有这么多年情谊,延庆‘星斗其人、赤子其人‘,实乃难得一见的伟才。兰芽更是被傅伯伯视为掌上明珠,一路娇养着长大,如今却陷入风雨飘零的境地,颇为不忍罢了。   偏不说他跟傅兰芽的亲事,只拿情谊说事。   又道:“当然,我也听说西平侯府宣府流放三年,不但平夫人吃足了苦头,连侯爷都因不慎被瓦剌俘虏,日夜做苦活,累坏了双膝,如今大部分辰光只能坐于椅上,每到冬日,便会膝痛发作,颇为难熬。想当年侯爷虽不如老侯爷那般威震四方,却也是马背上的常胜将军,到了晚年,反倒落得个行走不便的境地,当真可叹。想来平大人最重孝悌,哪怕我说破了天,为着侯爷和侯夫人,也不肯再插手傅家之事。”   说罢,重重叹气。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出自张充和给沈从文写的悼词。原文是“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特此标明。后面两句我觉得形容傅延庆很妥帖,就拿来用了。至于前面两句,我觉得很适合芽芽。———————— 第65章   平煜只觉陆子谦的话犹如一道迎面凌厉袭来的利器,瞬间将他这几日包裹起来那层盔甲彻底击溃。   他自欺欺人的心思再也无所遁形, 羞耻和愧疚感如同一层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   周围的事物似乎感应到了他心底的煎熬, 连风声都瞬间静止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只有陆子谦那双静若古潭的眸子。   良久之后他极力忽略犹如肩上那种沉重耻辱滋味, 讥讽地扯扯嘴角, “陆公子,倘若我没记错,傅冰案发时,令尊身为傅冰多年知交故友, 从未替傅冰上过请命的奏折, 傅冰父子下到诏狱中后,一度染了风寒, 陆家更是连件衣裳都未送过,不知陆公子此时又千里迢迢赶来云南,惺惺作态给谁看?你若真想救傅兰芽, 不如将你知道的趁早说出来, 好过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陆子谦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平煜嗤笑一声, 不再理他,掉头便走, 心里却一点不觉痛快,他知道,自从他意识到自己对傅兰芽的心思,对父母的愧疚便如附骨之蛆,紧紧覆在背上。只要他一日存着对傅兰芽的渴望,便一日无法摆脱那种背叛双亲和家族的羞耻滋味。   傅兰芽窝在房中看书,闻着那久违的书墨香,心中一片清宁,一整日都乐在其中。   期间,听到院外人声走动,似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知何意,曾出门察看。   就见除了守在门前的李珉和陈尔升,剩下锦衣卫都被许赫召至院外,像是奉召去操练要事。   到了傍晚,连李珉和陈尔升也被召走,而取代他二人的林惟安和许赫则满身汗气,似是刚在外头练了许久的功夫。   她疑惑,笑吟吟地向许林二人打听,那两人却因早前平煜曾交代他们不许跟罪眷搭话,涨红了脸,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都不敢接话。   傅兰芽见他二人不肯上当,无法,只得回房。   坐到榻上,托腮望向院外,见小院中花草葱茏,疏疏朗朗,极为赏心悦目,于结构上,又暗合九星排局,当真花了不少心思,不免对秦门在江湖上的煊赫重新有了认识。   发了晌呆,听外院隐隐传来比划招式时的呼喝声,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昨夜那位能抵抗林之诚琴声的洪帮主,会不会李珉他们突然操练功夫,跟对付林之诚有关?   念头一起,忽然对前路生出极大信心,不论那些人为了什么要捉她去做药引,若是能在这帮江湖人士的相助下将林之诚一举擒住,何愁问不出真相?   可惜平煜一整日未见人影,昨日洪帮主吐露的东西太多,她整理推敲了许久,仍觉有许多地方不通,若是晚上能见平煜一面就好了,至少能跟他讨论几句。   她想了一回,重新坐到桌旁拿了平煜给她的书在看,浑然不觉自己脸上笼着层轻纱般的笑意。   可惜直到深夜,她已将整本《天工开物》读完,仍未见平煜的身影。她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想起他们此时身处秦门的私宅中,周围耳目众多,加上平煜忙于对付南星派,事情繁杂,未必能想得起她。   虽如此说,她仍带着一丝希翼,直等到深夜,最后经不住林嬷嬷催促,这才起身去净房沐浴,上床躺下,想了回心事,未能抵挡睡意,睡了过去。   许是临睡前多喝了半碗秦门送来的枇杷清露,到半夜时,竟迷迷糊糊醒了,她睡眼惺忪,爬过林嬷嬷脚旁,摸索着往净房走。   等从净房出来,没等她走到床旁,却听到榻前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她寒毛一竖,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可静立片刻,意识到是平煜,悬着的心又迅速定了下来。   他的呼吸声为何会这般紊乱?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等眼睛稍适应屋中的黑暗后,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往榻前走去。   月光甚是皎洁,越到窗旁,眼前事物便越发清晰可辨,等傅兰芽终于到了近前,凝目看清平煜的情形,暗吃一惊,忙俯下身,一边细看他,一边低唤道:“平大人。”   就见平煜侧身躺着,眉头蹙着,满脸通红,呼吸尤为急促,分明是生了急病,高热难熬的状态。   她唤了两声,平煜不答,心里焦虑顿起,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伸手去探他前额,果然烫得厉害。   没想到平煜竟会生病,她越发心急,起了身,在榻旁惶然四顾,该怎么办?谎称林嬷嬷生了急病,请李珉他们去拿药?   不行,事关她们主仆,李珉和陈尔升不能擅作主张,定会先去请示平煜,而他们一旦发现平煜不在房中,三人共宿一房的事难免会传扬出去。   她忧心如焚,怔忪了一会,想起茶或有退热之效,忙摸索着走到桌旁,用茶碗斟了一碗茶,端到榻旁,预备扶起平煜,给他喂茶。   平煜人虽烧得迷迷糊糊,却已被傅兰芽的动静弄醒。   其实早在昨日跟林之诚交手后,他便知道自己受了内伤,这两日运气调息时,总觉得血脉不畅,然而眼下太多急事要操持,他根本未得片刻功夫调理。   早上在见过陆子谦之后,白长老送来了治内伤的保宁丸,他诧异一晌,最后道了谢,服下。   白长老又叮嘱,保宁丸虽能最快时间内打通淤滞的血脉,却因药性刚烈,服药期间不宜忧心动怒,否则难免会催发体内热性,重者甚或会高热一场。   接下来一整日他都忙于安排上路事宜,一刻都未得闲。   等他回院,夜色已深,一进来,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东厢房,见到房间里流露出的灯光,想起跟她一道用膳时心里充盈起来的那份隐秘的快乐,只觉那暖黄光晕里仿佛生出了看不见的钩子,牵引他往前走。   他到底是有自制力的,只挣扎了片刻,便打叠起冷硬心肠回了房,可等到沐浴完,又一个没忍住,打开门走到廊下,打发走了许赫和林惟安。   眼见他二人回房,想起陆子谦的话,顿时又后悔起来,他明知陆子谦怀了别样心肠,可那番话仍如一道重鞭,重重抽打到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羞愧难当,回到房中,上了床躺下,心里的煎熬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无休无止,需得拿出全部意志力,才能将身子钉死在床上,不至于失却自控,跑到她房中去。   到了后半夜,他在煎熬中入睡,睡着后,身子失却了最后一份抵抗力,终于不敌保宁丹那份霸道的药性,发起热来。   他身上冷得厉害,呼吸却滚烫,头仿佛被什么极为刚硬的东西给箍住,压榨般的绞痛。   他以往经历过许多次病痛,本不将这等小病放在眼里,可不知为何,一想到她就在邻房,竟觉得自己病得很重,万分无助,很需要人照顾。   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翻来覆去,越到后头,越渴望去她身边。   到最后,他终于晃晃悠悠起了身,一路出了房,到她窗下,爬窗进去。   是的,他生病了,若继续一个人躺在邻房,多半病死了也无人知晓,而且刚才已经将守在她房外的人支开,无人守护,万一秦门中有人打坏主意如何是好,所以他爬窗爬得很是理直气壮。   奇怪的是,一躺到榻上,听到两夜未听见的轻缓呼吸声,他便觉得身上那份难受减轻了许多,一闭眼,很快便睡了过去。   可药性一旦起了头,不会因为主人心情见好便罢休,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便在他体内越发肆虐了起来,到最后,他意识模糊,浑身滚烫,喉咙也干痛得仿佛吞下了沙砾。   因着常年的习惯,傅兰芽一往榻边走,他便惊醒了过来,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试图睁开眼,太阳穴便被牵扯出整片跳跃的剧痛。   后来傅兰芽轻柔地抚他额头,他恍惚间只觉得身上仿佛拂过清凉的微风,原本绷紧的肌肉霎那间松懈了不少。   可等到她过来给他喂茶时,他却又躁动起来,只觉每动弹一下,身上如同散架了一般,说不出的酸胀难耐。   这药太能摧枯拉朽,他前所未有的烧得厉害,意识和视线同时变得模糊,恍惚间,一股幽暖的甜香不经意钻入他鼻端,他意识深处的渴望被这味道唤起,心中越发烧得滚烫,睁开眼,便看见她小巧的下巴近在眼前,再往上移,便是她的樱唇。   渴望了许久的甘泉就近在眼前,他眼睛仿佛燃起了火苗,嗓子越发干得冒烟,他为了这份求而不得整日里倍受煎熬,煎熬到最后,生生熬出了一场病。   他眸色一暗,一偏头,便吻了上去,仿佛沙漠中行了许久的旅人,骤然间见到水源,万分焦渴,再无半点犹豫都无。   傅兰芽好不容易给平煜喂了茶进去,见他总算睁开眼睛,正自欣喜,谁知还未等她软言安慰,平煜便猛的将她揽到跟前,吻了上来。   他炙热的呼吸拂到脸上,她彻底惊住,整颗心都静止在胸膛,一瞬之后,又不受控制的剧烈的砰砰直跳起来。   这家伙!   她呆过之后,怒意上来,啪的一声,茶碗从她手中滑落,在这寂静夜里,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响动。 第66章   伴随着茶碗坠地的声音,傅兰芽神魂都吓得一颤,僵了一瞬后,想起林嬷嬷可能被这声音惊醒,忙挣扎起来。   可平煜却并没有半点放开她的打算。   傅兰芽对他来说就是解渴的清泉,他渴了这些时日,整个人都要烧得冒烟了,好不容易汲上了泉水,抵死也不松手。   傅兰芽怎敌得过他的力气,挣扎了一晌未果,身后已传来林嬷嬷慌里慌张找鞋子的声音,她清楚地知道,等林嬷嬷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一眼便能看到她和平煜在做什么。   更让她惊慌失措的是,平煜如同贪心攫取糖果的孩子,在最初的探索后,已不再满足于仅仅碾吻她的唇瓣,竟还开始笨拙地撬她的牙齿。   她惊慌得快要晕过去了,电光火石间,再顾不得什么了,牙关一松,狠狠咬了下去。   平煜吃痛不过,闷哼一声,箍着她的胳膊随之一松。   傅兰芽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慌不择路地退到桌旁,手抚住胸口,大喘地看着他。   正在这时,林嬷嬷终于摸到了脚踏旁的火石,抖抖瑟瑟点开灯,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   平煜被那亮澄澄的灯光一照,昏沉的意识终于被唤醒,晃了晃依然剧痛的头,抬头一顾,就见傅兰芽站在桌前看他,脸上红得要滴血,眸子里却分明含着怒意。   在她身后不远处,林嬷嬷手持着灯,满脸错愕,似是不知发生了何事。   正自惊疑不定,唇上传来一阵锐痛,伸手一探,沾了满指的血迹,刚才发生的片段在眼前闪过,心中大惊,连身上的病痛都忘得一干二净,连滚带爬从榻上下来。   好不容易立定,他窘迫得几乎无法思考,只盼刚才不过是一场梦,然而傅兰芽羞怒的面容和林嬷嬷闪躲的目光都清楚地告诉他,他刚才分明已可耻地将连日来的心中所想付诸了行动。   尴尬和羞耻不言而喻,如果这个时候眼前有座悬崖,他估计都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李珉在外急声道:“傅小姐,发生了何事?”   屋子里的三人同时吓了一跳,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抵如此。   平煜素日的冷静自持此时早已丢到了爪哇国,林嬷嬷也慌乱得忘了作答,最后还是傅兰芽最先冷静下来,极力稳住自己的声线,扬声道:“我无事,刚才饮茶时,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李珉听傅兰芽声音跟平日无异,在门外凝神听了片刻,见房中又无其他响动,便放了心,自回了房。   房里重新恢复安静,三个人谁也不说话,氛围依然处于冰冻的胶着状态。   傅兰芽闷了一会,忍不住瞥平煜一眼,见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虽仍恨他唐突,心中到底软了几分,撇过头,不肯再理他。   平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脑海里的记忆越发清晰,她挣扎的动作让他无地自容,唇上的锐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对他的嫌恶。   他再无任何理由赖在她房中不走,更不敢再看她,狼狈转过身,沉默地翻窗出去。   傅兰芽眼看他走了,怔了一晌,回到床旁,心乱如麻地躺下。   林嬷嬷见她虽然极力作出无事的模样,但脸上红霞久久未退,嘴唇更是红得离奇,还带着些许肿意。   心里突突一阵乱跳,压着声音,小心翼翼道:“小姐,你告诉嬷嬷,刚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没有漏看刚才亮灯后第一眼看到平大人时,他黑眸里那抹一纵而逝的狂乱,也清楚地知道,之前那声茶盅打碎声绝对不寻常。   想来平大人就算再正派,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如今又对小姐有了好感,夜间共宿一屋时,难保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傅兰芽听到林嬷嬷出口询问,连忙翻个身,对着床内躺着,默了许久,等喉咙里那种哽着的感觉减缓少许,才闷闷道:“无事。我刚才去净房时,听平大人似乎有些不舒服,给他送了碗茶,他没接稳,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林嬷嬷看着傅兰芽散乱在枕上的乌鸦鸦的秀发,静了片刻,不敢接话,小姐虽然竭力克制,但刚才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些委屈之意,也不知刚才平大人究竟唐突到了什么地步,能让小姐这般失态。   正自胡思乱想,傅兰芽却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似的,忽道:“嬷嬷,时辰不早了,再过不多久,就要天亮了,不如再睡一会。”   林嬷嬷见她分明不想再提起刚才之事,也不知是太过羞涩,还是正对平大人生着闷气,于是不敢再开口,犹豫了下,伸手轻轻拍抚傅兰芽,用她长久以来的方式抚慰她,助她心定,哄她入睡。   傅兰芽听着林嬷嬷的轻哄声,慢慢闭上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平稳下来。   翌日清晨,李珉等人起来后,不等平煜吩咐,便自动自发到外院练习昨日洪帮主传授的心法,只留下两人看守傅兰芽主仆。   一直到晌午,平煜都未见人影,李珉等人练功回来,颇觉纳闷,忍不住到外头各处转了一圈,未见平大人,只得回到院中,正议论平大人去了何处,忽然抬头见平煜紧闭的厢房门,诧异地面面相觑,咦,该不会平大人到现在还未起吧?   念头一起,李珉第一个奔到平煜门前,敲门道:“平大人!”   敲了一会,无人应门,正心急,突然房门洞开,平煜出现在门内,低斥道:“在我门口聚着做什么,去练功!”   不等李珉打量他神色,速速偏过头,迈过门槛,快步下了台阶,避免跟任何人目光相碰,往院外走,   陈尔升却最是眼尖,眼睁睁看着平煜低头擦身而过,诧异莫名道:“平大人,你的嘴怎了?怎么好端端的豁了个口子?”   他话一出口,其他人目光齐齐朝平煜扫来。   平煜身形一僵,拒不作答,往外走了。   没走多远,便听见李珉和许赫好奇地问陈尔升道:“你刚才瞧见平大人嘴上有伤?”   陈尔升浑不知死活,认真道:“我看清楚了,平大人下嘴唇上有个伤口,似乎早前流了血,已结了血痂。”   众人奇道:“平大人武功高强,怎么会伤到嘴上去了?”   平煜脚步一顿,闭了闭眼,一瞬间对陈尔升的忍耐已到了极点,立在原地忍了许久,才按耐住回头让陈尔升连日滚回京城的冲动,匆匆迈步往前走了。   傅兰芽人虽在房中,却免不了听到院中的动静,听见李珉和陈尔升的对话,耳朵都烧了起来,唯恐被他们猜到端倪,悬着心在房里听了许久,直到众人散去,才羞恼地咬了咬唇,回到桌旁,心神不定地拿着书看了起来,看了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不耐地将书放下,一偏头,却见林嬷嬷正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只觉林嬷嬷的目光能洞察一切似的,越发局促起来,然而房间狭小,她无处可逃,索性起了身,走到床旁,自顾自脱了鞋,上床躺下,“昨夜未歇好,我困了,睡一会。”   说完,见林嬷嬷十分体谅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略松了口气,拉着被子至头顶,用力闭上眼,仿佛只有这样,乱了一早上的心方能平静下来。   接下来两日,平煜连个人影都无。   到第二日傍晚,李珉便过来通知她,说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去岳州。   傅兰芽知道岳州是湖南最后一处落脚处,接下来,便要离开湖南境内,取道荆州,沿着运河北上了。   便应了,跟林嬷嬷收拾一番,早早歇下。   翌日,傅兰芽主仆一早便起来了,到了宅邸前,天还是一种暗沉沉的幽蓝色,晨风凉凉拂到身上,带着秋日特有的萧瑟。   林嬷嬷替傅兰芽紧了紧衣裳,候在门口,只等着马车驱过来。   片刻,秦门及行意宗一干人等拥着洪帮主出来,陆子谦神色郁郁,跟在众人身后。   傅兰芽不等他看过来,便淡淡转过头,静立在一旁。   半盏茶功夫过去,连李珉李攸兄弟都出来了,平煜却迟迟不见人影。   “咦,平大人去了何处?”李由俭讶道。   秦勇皱了皱眉头,这两日,她根本连个照面都未跟平煜打过,只知道他跟李将军在一处排了不少阵法,然而无论锦衣卫练习心法时,还是用膳时,平煜都有法子推脱,从未露过面。   她先前以为他服了保宁丹,身子有些不适,可听李将军话里话外的意思,平煜似乎并无不妥,只不知为何,总未能碰上一回。   正想着,忽然有人从里走出来,抬头一看,不是平煜是谁。   两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些,眉眼越发深邃,在淡青色晨光下,整张脸庞天工雕刻般的俊美。   她再一细看,目光却一凝,就见平煜的唇上赫然有一道血痂,看起来伤口还不浅,绝不是干燥上火所致。   她惊讶地迎上前,问道:“平大人,你嘴上这是怎么了?”   平煜脸上大不自在,不跟她对视,只走到马旁,翻身上了马,低声道:“不小了磕到了。”   李攸却没忍住怪笑起来,等众人朝他看来,又忙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平煜前日不是服了保宁丹吗?晚上回去发起热了,起来喝水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这才磕破了嘴唇。”   这说法是平煜告诉他的,他起初信以为真,可这两日,他越想越都觉得平煜不像那种会磕到自己的人,加上平煜这两日形迹可疑,他早就起了疑心。   所幸在场诸人大多是粗人,都并未多想,见天色渐亮,纷纷上了马。   傅兰芽在一旁镇定自若地站着,耳朵却早已染上了红色,所幸有林嬷嬷做遮掩,不至于让旁人看出端倪,等马车过来,忙如蒙大赦,扶着林嬷嬷上了车。   秦勇本已上了马,刚拉起缰绳,忽然瞥见傅兰芽正上车,脸上仿佛氤氲出桃花般的红晕,分外娇美,想起平煜情形,忽然一怔,直到秦晏殊在一旁催促,才满腹狐疑地催马往前行去。 第67章   从竹城出来,沿着官道往岳州走。   一路上,平煜及洪震霆似乎有意引南星派的人露面,比平日走得慢上许多,自拂晓直行到晌午,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岳州富庶,路边的商贩车马络绎不绝,且每隔一段距离,路旁便会出现商贩搭起的宽大凉棚,棚前支起热气腾腾的砂锅,锅里不知烹着何物,香味被迎面拂来的风送进众人鼻端,说不出的撩人。   众人被路边香味引得饥肠辘辘,不时回头张望,平煜及秦勇等人看在眼里,想着已到饭时,索性令停马,在此处用些热食垫垫肚子,好过一味用干粮凉水来打发。   傅兰芽主仆未得准许,并未跟着众人下车,只在车上稍息。   过不一会,李珉在外道:“傅小姐。”   林嬷嬷应了,起了身,掀开帘。   李珉笑着将一个食盒递给林嬷嬷,道:“这东西很能填肚子,味道也不差,傅小姐和嬷嬷快趁热吃了吧。”   林嬷嬷道了谢,放下车帘,捧着那食盒回转身。   打开食盖,香味热气蒸腾,直飘上来。   傅兰芽心绪不佳,又颠簸了一上午,本来无甚胃口,却生生被这香味勾得起了馋意。   等林嬷嬷将东西从食盒里取出,却是两碗面条似的物事,面身是淡绿色,热汤却分外白浓,里头还点缀着酱红色的肉末和绿色葱花,晶莹油亮,色味俱佳。   傅兰芽立刻认出这来时路上吃过的一种当地小食,那面条是用绿豆研磨成粉制成,极宽极韧,酱色肉末是湖南当地一种腌制肉,名唤“腊肉”,两样东西配在一处,再佐以大葱,味道跟旁处大有不同,出了岳州,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一碗面吃完,傅兰芽心情舒畅了不少,由着林嬷嬷细细用丝帕净了手面,正要让林嬷嬷跟李珉讨两碗茶水来喝,听得车外官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且声势不小,来人似是不在少数,到了近旁,却又纷纷停马。   再下一刻,就听邓安宜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在外响起:“益成!”   这是陆子谦的表字,傅兰芽眉头微蹙,往外一看,果然是永安侯府的车马。   邓安宜下了马,大步走到陆子谦面前,笑道:“我等正要前往荆州,万没想到会在路上跟尔等巧遇。”   是“巧遇”么,傅兰芽心中冷笑,放下窗帘。   自从在曲驼穆家与永安侯府一干人马相遇,这位邓公子便如附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了他们一路,明明有无数次机会跟他们分道扬镳,偏要想方设法跟他们同行。   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有意无意接近自己,之前在六安客栈时,为了骗取她对他的信任,邓安宜甚至不惜跟贼子里应外合做出一番好戏。   种种行径颇耐人寻味。   且那日在南星派的阵法中,邓安宜宁愿让妹妹也跟着身陷险境,也不肯错过浑水摸鱼的机会,武艺高强又远远超过自己想象,若果如她所想,邓安宜真是冲着“药引”一说而来,那么他对她的那份志在必得,显然不在南星派及镇摩教之下。   可是,他身为永安侯府的堂堂嫡子,为何要卷入江湖上的纷争?而此事永安侯府和皇后又是否知晓?   她歪头想了一番,又缓缓摇头,一路上已经出现好些跟二十年前悬案有关的江湖人士,个个难缠,明里暗里的厮杀不知进行了多少场,亏得平煜严防死守,才未让这些人得逞。   换言之,这帮人对她这个药引的“抢夺”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稍有不慎,就会让旁人抢了先,永安侯府若真参与了此事,明知情况棘手,无论如何都不会单独让邓安宜一个人来云南接妹妹回京。   所以此事多半只是邓安宜自己的主意。可是,他年纪轻轻,又自小长在京城,怎会跟二十多年前夷疆的江湖传说搅到了一起?   此事当真蹊跷。   也不知平煜可曾想到这种种不合常理之处,他有能力、善推断,她能想到的,他不可能想不到。   可惜这两日他踪影全无,别说晚上过来跟她讨论几句洪帮主所说之事,便是白日也轻易碰不上一面,分明是有意在回避自己。   想到其中缘故,她恼怒地咬了咬唇,那晚他对自己那般鲁莽,明明该生气的是她,怎么反倒他受了委屈似的,不但一句赔礼的话都没有,这两日干脆让她连面都见不到了。   她越想越觉得胸闷,索性冷冷将身子往后靠到车壁上,闭上眼不再纠结此事。   她才不要将心思放在无聊的人身上呢。   继续推敲邓安宜之事。   想了一回,怒意稍缓,思路越发清晰,正想到关键处,外头忽传来李珉的声音,“傅小姐,洪帮主他们要到后头树林中走动走动,不放心你们主仆二人继续留在车上,着我带你们去树林。“   怎么突然想起要看风景了?傅兰芽虽觉奇怪,仍应了一声,主仆二人下车。   在李珉和陈尔升的引领下到了凉棚后的树林中,傅兰芽隔着帏帽的纱帘远远眺望一眼,这才发现凉棚依着一座树冠浓郁的树林,沿着山脉一路蜿蜒往前延伸,颇为繁茂。   再往前,隐隐可见山雾缭绕,浓郁树影隐没在尽头,似是穿过眼前这座树林,别有洞天。   秦门和行意宗的子弟三三两两聚在林中,说话的说话,饮水的饮水,再随意不过,作风与往日有微妙的相异。   锦衣卫一众人更是只有一半在林中,练功闲谈,比秦门和行意宗的人更显得肆意几分,而剩余诸人,则不知去了何处。   傅兰芽心念一动,一边往前走一边暗自思量,这树林明明太过广茂,不适合歇脚,平煜和洪帮主不过在此处用了午膳而已,怎么临时又改变主意要进树林了。   抬头扫一眼,未见平煜,身旁却突然射来一道锐利目光。   她一顿,迎着那视线转头,就见不远处立着一群衣饰显目的仆妇,当中一人,袅袅婷婷,妆扮贵而不俗,被众人簇拥在其中,正是那位邓小姐。   哪怕隔着帘幔,傅兰芽也能察觉出她看自己目光里的那份审视之意。   惊讶于这位邓小姐的毫不掩饰,她从容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心底不无遗憾,可惜她没有机会跟邓文莹接触,若能跟她搭上话,一定能从这位不善于掩藏情绪的邓小姐身上,打听到不少邓安宜的事。   林中除了参天大树,另有不少奇形怪状的林石,高高矗立在树与树之间,突兀又怪异。   绕过一座林石,前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低沉的嗓音,“照我的吩咐去做,每一步都要掐准了,一分一毫都不许错。”   她猛的收住脚步,往前看去,就见平煜正负手站在林石旁,身旁除了许赫等人,另站着李攸和秦当家,似是正商议要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平煜似有所觉,转头看来。   傅兰芽冷不防跟他对了个眼,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几分,一双眸子在身上竹青色的袍子的掩映下,越发黑得如墨。   最要命的是,薄唇上赫然可见那道被她咬出口子的血痂。   借着头顶的日光,她这才发现那伤口远比自己想得要深,尴尬中顿时添上一分窘迫,连忙撇过头,不肯再看他。   心却如吹皱了的池水一般,起了圈圈涟漪,怎样也无法平息下来。   可平煜却比她更难堪,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一刻,见她神色淡然,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又来了,一句话未说,转过头,往前走了。   许赫及李攸等人连忙跟上。   傅兰芽余光瞥见平煜离去的动作,怔了一下,眸子里浮现一抹恼意,这人还真就躲她多上瘾了?深觉那日咬他咬得实在是太轻了。   片刻,前方传来沙沙的树叶声,她忽略胸腔里那种胀闷的感觉,抬头望去,就见秦勇正迎面走来。   见到傅兰芽,秦勇停步,对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傅小姐。”   傅兰芽盈盈一礼,莞尔道:“秦当家。”   秦勇失神地看着傅兰芽,只觉这一笑说不出的娇艳明媚,竟有种刹那间满园姹紫嫣红开遍之感。   好不容易回过神,强笑道:“还有些要事要商议,容我告退。”   两人擦身而过时,傅兰芽忆起一事,想起这几日平煜的行径,当真可恨,念头闪过,回头道:“秦当家,多谢那日你送来的蒿子糕。”   说完,静静打量秦勇的神色变化,不出她所料,秦勇果然露出迷茫之色。   可秦勇到底因机变过人,少顷,又迅速恢复常色,含含糊糊道:“傅小姐喜欢就好。”   傅兰芽将她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敢让秦勇看出自己的羞涩,冲秦勇点点头,转过身,在李珉和陈尔升的指引之下,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可是走着走着,明知带着一份孩子气斗气的意味,嘴角仍情不自禁胜利地弯了起来。   不料没走两步,陆子谦忽然从一株树干中绕出来,目光沉沉看着她道:“傅小姐。” 第68章   不等陆子谦说话,李珉和陈尔升便上前一步,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陆公子,平大人有令,为免横生事端,无他准许,任何人不得接近罪眷。”   说完,一礼,护着傅兰芽越过陆子谦,往前而去。   陆子谦有备而来,好不容易寻着机会跟傅兰芽说话,怎会被这两句话给震慑住。   听得此话,并不理会,只将目光紧紧锁住傅兰芽的侧脸。   可傅兰芽分明早已听见他的话,却目不斜视,毫无停步之意。   他看在眼里,心里的那份淡淡酸楚如同发酵一般直涌上来,并且在这份酸楚的冲击下,他脑海中早先还摇摆不定的念头愈发变得坚定。   眯了眯眼,疾走两步,冲着傅兰芽的背影昂声道:“昔年苏峻之乱,桓彝驻守泾县,不幸为小人江播谗中,后身陷危境,惨被杀害。其子桓温日夜泣血,誓为父报仇,苦练三年,终弑其子,博得天下美名,可见但凡七尺男儿,家仇一日不可轻忘。”   他声音阔朗,语气却说不出的阴郁,傅兰芽听得一怔,脚步情不自禁缓了下来。   她如何不知道桓温的典故。   听闻桓温父亲被江播连累致死后,哪怕江播已死,桓温为偿夙愿,依然刺杀了江播的三子。可见一个人对仇人的恨意,可以从父辈迁延到子辈,且这等卧薪尝胆的行为,似乎颇为天下士大夫所认可。   估且不论她对此事的看法,单说陆子谦为何突然要好端端地在她面前提起这典故?   难道是拿平煜比作桓温,拿她比作江播之子?   当真荒唐。   她冷笑,毫不理会,迈步继续往前走,可心思到底被陆子谦这番话给挑动得浮动起来。   陆子谦一眼不错地看着傅兰芽的背影,见她虽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然而步伐匆匆,到底失了几分稳健,显见得已将他刚才的话听进耳里,原本空落落的心底顿时闪过一丝快意,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三日前,他跟平煜谈话时,本来还抱着一丝希翼,盼着一切不过是他的无端揣测,傅兰芽和平煜之间清清白白,什么瓜葛也无。   可当日平煜虽然态度十分强硬,却难掩话里话外对傅兰芽的维护之意。   事后回去,他反复推敲平煜当时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也因如此,哪怕他明知那番话会唤起平煜对傅家的旧恨,也明知傅兰芽多半会继续对他拒于千里之外,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依然毫无悔意。   因为来时路上他对傅兰芽那份虚虚晃晃的思念,在时隔一年再一次见到她之后,全都化为了不舍得放手的执念。   她于他而言,不仅仅曾是名义上的未婚妻,更曾是少年心中一份肖想多年的梦幻般的痴想,他千里迢迢来云南寻她,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救她,可她却宁愿将主意打到一个对傅家有敌意之人身上,也不肯接受他的援手。   尤其一想到今晨在秦门别院门口时的情形,他心口仿佛被利箭当胸射过,痛得嘴唇都发白。   他本就时时关注傅兰芽,今晨平煜被李攸取笑嘴上的伤口时,他没有漏看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恼之色,上了马后,想了一路,等想明白其中缘故,只觉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都凉了半截。   难道他们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一步?   一瞬间,说不出对是平煜嫉恨还是对傅兰芽失望,只觉各种阴郁愤恨情绪如热流般灌入他胸膛,几乎要将他焚毁。   她那么聪明,不可能不明白平煜之所以肯关照她,不过是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一不会娶她,二不会帮傅伯伯和延庆洗刷罪名,论起对她的真心程度,平煜还不及他一个指头。   可她却依然如此做了。   除了别无选择之外,更多的,还是看中了平煜有能力护住她吧。   可他怎能容忍她投入别的男子的怀抱?   刚才那番话,也许撼动不了她依傍平煜的决心,但至少能在她心底种下一粒怀疑的种子,往后不论平煜对她是好是坏,她只要时时记住这个男人就如桓温一般永不肯放下家仇,那就够了!   这样低头走了一路,思绪依然说不出的繁杂,耳旁却出奇安静下来。   四处一顾,见林中格局越发微妙,忽然想起自进林后,平煜便未跟傅兰芽待在一处,愣了一下,嘴角忽而扬起莫名的笑意,猛然掉转头,朝傅兰芽刚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从刚才进林后的举止来看,平煜不可能没看出这林中的古怪,却依然只派了两名锦衣卫守护傅兰芽,可见平煜待兰芽着实有限。   一旦这林中机关启动,岂是两个近身之人能护住?   这样想着,心里竟生出一种隐秘兴奋感,脚下的步伐越发行得快起来。   疾行一路,眼见前方便是树林深处,正要细找傅兰芽的身影,却发现她主仆二人被一众锦衣卫护在一座山石旁。   而且除了锦衣卫一个不少外,还另有二十余名神色冷淡的精壮护卫。   这些人早先他曾在秦门别院见过,似是平煜不知从哪处军营借调来的人马。   他没料到平煜对傅兰芽如此严防死守,大感意外之外,竟还隐约有些失望,脚步也不自觉缓了下来。   冷眼看了一会前方交流穿行的秦门及行意宗之人,眼看各人按照应对百星阵的法子各就各位,他目光忍不住重又回到傅兰芽身上。   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秋裳,颜色雅致素净,身形却说不出的婀娜玲珑,一眼望去,只觉她跟周围淡淡林雾已融为一体,有种出尘离世的美。   他紧紧盯着她,看了久了,忽然发现一点不对劲之处。   就见她身旁一名护卫里,脚下踩的方位有些偏差。   一双脚看着似踩在坎位上,可右脚却不动声色往后挪动了半寸。   他不由得暗吃一惊。   要知道要想于百星阵中护住傅兰芽,她身旁阵法中的护卫每一步均需踩得极准。   不但要刚好避开启动机关的脉络,且一旦定住方位,绝不能随意走动。   这个人不可能未得平煜的吩咐,却仍故意如此,分明有问题。   念头闪过,一撩衣摆,往傅兰芽奔去,疾呼道:“小心!”   刚奔两步,就见那名暗卫似乎耳朵一动,突然身形微妙一转,紧接着脚底下便传来奇异的地动感,声如闷雷,速度却不慢,如蛟龙般脚底笔直往傅兰芽脚下蔓延开去。   傅兰芽主仆被李珉和陈尔升引至树林边缘,走时,李珉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注意脚下。   行了好一段路,到了林中一处宽阔的空地处,李陈二人停步,让她们主仆在此稍息。   迎面刮来猎猎的风,再往前,便是一处山坳,那风正是从山坳刮来。   傅兰芽暗觉奇怪,挨着林嬷嬷在林石后坐下,抬头打量周围环境。   就见他们所在之处颇为空荡,仿佛当头砸下一块巨石,林中树木受了波及,白白空出一块。   两旁各有一块林石。   李珉和陈尔升安置她们主仆后,便往旁走开一步,似是在等候接下来安排。   秦门和行意宗的人却分布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小心翼翼变换着方位,如临大敌,独将他们几个围在这空地里   她看了一会,想起刚才下车时,就已发现官道两旁树林有些不对劲。   右边这处山林,明明地处阳面,树木却比左边树林来得稀疏,且林中的参天大树状若棋盘上的棋子一般散乱分布,毫无规律而言,脚下土壤又松软得出奇,细辨之下,正是南星派阵法中最难应对的百星阵,取天与地彼此呼应、“天遁月精华盖临,地遁日精紫云蔽”之意。   这奇门术庞大又精深,不知已准备多久,多半是林之诚知道他们势必会路过岳州,早在那晚之竹林跟他们交手之前,便沿路设下,只等有朝一日平他们路过此处时,可伺机将她掳走。   洪帮主和平煜选择突然在此处歇脚,多半也是看出不妥,知道再往前行不过半里,百星阵可以变幻成七绝阵,届时,一干人会被南星派前后包抄,陷入被动局面,故而不肯再前行。   李珉他们将她主仆带至此处,极有可能是在平煜的授意下,想设下个阵中阵,好将她主仆护住,他们可以抽出余力全心全意对付南星派?   思忖了一会,见平煜依然未出现,又因身旁只有李陈二人,她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暂时放下。   她不得不承认,她已被刚才陆子谦的话引得心思烦乱,眼下有些静不下来。   她一方面怀疑陆子谦突然在她面前提起桓温的典故,分明是已经看出了她和平煜之间的不寻常,羞恼还是其次,更多的是堪破他居心的齿冷。   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平煜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对她父亲的恶感,既然一日未放下,又这样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一向不肯被旁人牵引情绪,更不肯让自己陷入自怨自怜的境地,可想起平煜连日来的态度,心中免不了生出一种惘然之感。   林风微微拂在她脸上,出奇的温柔,仿佛记忆中母亲拂过脸庞的手。   她闭目调整了片刻,心绪稍稍宁静了些。   睁开眼,见众人依然不断在林间穿行,起身,立在原地,平静地对李珉道:“这林中有异,能不能帮我请平大人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他说。”   自然,林中有异不过是借口罢了。   她不想一个人继续胡思乱想。   而要确认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几句话或是几个眼神便足矣,不必耽误他多少功夫。   李珉甚少见傅兰芽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对他说话,怔了一下,思忖着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找平大人。”   说罢,小心十足地踩着脚下土壤,往一旁走去。   走了约莫五十步,便停下,转过一座林石,未几,传来说话声。   傅兰芽一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还以为平煜离她多远呢,原来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念头闪过,越发气闷,既这么近,为何就是不肯露面?   平煜的确就在傅兰芽不远处。   他自进林后,便一刻未得停歇。   因来时路上准备充分,短短时间内,他便已经跟洪帮主、李攸、李由俭等人安排好一切事宜,只要一会守在傅兰芽身旁的手下不出差错,林之诚定会手到擒来。   本来议事时他们可以选旁处,可他虽然暂且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傅兰芽,却委实不愿意离她太远。知道李珉和陈尔升已将她领至安排好的空地处,他放心不下,也跟着过来了。   等洪帮主和李由俭去安排秦门及行意宗诸人,他又将剩余的锦衣卫及那二十名护卫招在一处,一人分发一张图,重新交代了一遍百星阵的关键处,告诫他们一会务必要踩好脚下方位,稍有偏差,定会误中阵法。   交代完,刚要令众人下去,目光无意间扫过,忽然瞥见一名暗卫右手小指上颜色与旁处不同,仿佛沾了锅灰一般。   他蹙了蹙眉,正要细看那人两眼,李珉却忽然走过来,对他道:“平大人,傅小姐请你过去一趟,似是有事找你。”   李攸和秦勇因还有些细节要跟平煜商量,暂未离去,听得此话,忙若无其事地低头看手中阵法。   可秦勇虽然厚道,李攸却向来促狭,绷了一会,想起平煜下唇上的伤,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平煜正不知如何接李珉的话,听得这笑声,想起唇上的血痂,顿觉说不出的难堪。   虽已过去两日,但他只要一想到那晚他犯下的行径,就觉自己当真鲁莽可耻,无论是在对他毫无好感的傅兰芽面前,还是在父母面前,都有无从交代之感。   他陷入了死胡同,生生熬了几日,熬到最后,只觉眼下这窘境比世间一切阵法都难解,放眼世间,恐怕再也找到如他一样被不幸困在其中的人了。   往前走太难堪,可往后退……不不不,他的心思已经在傅兰芽面前昭然若揭,又能退到何处去?再一味强词夺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此时叫他过去,莫非气还未平?一时间,羞耻心和自尊心压倒了去见她的渴望,僵了一会,拒绝道:“暂且无空。”   李珉见平煜神色不佳,只当他眼下真抽不出空,哦了一声,自去找傅兰芽。   秦勇颇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李攸笑了那一声后,也未再作怪。   可平煜却只觉眼前的阵法图已经跳了起来,再也看不下去。   少顷,突然放下阵法图,开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李珉他们部署得如何了。”   说罢,不顾李攸促狭的目光和秦勇的注目,一脸淡然往前走去。   他知道她向来通透,眼下有事找他,未见得是要兴师问罪。   越往前走,心不自主跳得越快。   刚一绕过林石,忽然听见一声大喊:“当心。”   平煜一凛,猛一抬头,就见围住傅兰芽的一干人等脚下突然生出一道狭长的裂缝,一转眼便露出一个豁大的洞口。   因发生得太快,傅兰芽首当其冲。   眼看脚下出现破绽,她心知阵法出了问题,还未抬头找寻到底哪处出了差错,便惊呼一声,直直往下落去。   林嬷嬷跟傅兰芽隔得近,虽然也被那地面的震动颠倒在地,却幸得错开了一步,见傅兰芽跌入洞中,面色顿时煞白,忙也要掉进去,可李珉却已一把扯住她的衣角,将她从洞口边缘拽回来。   “小姐!”她趴在洞口边缘,见里头出奇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一颗心直沉下去,怔忪了片刻,声嘶力竭哭喊起来。   陆子谦已经面色苍白赶到傅兰芽坠落处,可眼见那洞底深不见底,边缘又有合拢之意,本已到了近前,又猛的止步。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终于闭了闭眼,咬牙便要跳下去,不料人影一闪,有人已风一般奔至眼前。   就听那人断喝道:“将彭护卫给我拿下!”语气极阴厉。   却是平煜。   他脸色已经差得不像话,话音未落,便趁那地缝合拢之前,拔出腰间绣春刀,毫不犹豫跳下。   “平大人!”林中余人怔了一晌,好不容易明白发生了何事,忙急奔上前。   李攸和秦勇肝胆俱裂,速度远在其他人之上。   可转眼间,地面便恢复光滑,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过。 第69章   掉入洞中的那一霎那,傅兰芽惊慌得无以复加,只听耳旁风声呼呼,不知要跌向何处。   闭着眼睛坠落片刻,猛然想起这陷阱是南星派设下,忽然心头一松。   是啊,她差点忘了,林之诚掳她的目的是用她做药引,眼下还未达成所愿,怎会让她死于非命。   坠落之处十有八九另有玄机。   果如她所料,那洞虽然不知被人做了什么手脚,看上去黑漆如墨,也甚是广袤,在刚跌落之时,她曾误以为底下是深渊,可实际上,洞底远没她想得深,不过落了一会,便跌到了一处厚厚的垫褥上。   她闭了闭眼,胸膛里那颗几乎撞出的心迅速镇定了下来。   然而还未等她松一口气,身旁便无声无息袭来一阵掌风,看起来,早在傅兰芽误中机关之时,便已有人在此守候。   傅兰芽没有武功,等察觉身旁有人时,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只觉那人手劲大得出奇,直如铁钳一般,竭力挣扎了一番未果,被那人毫不留情地从地上一把拽起。   她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慌乱,低喝道:“你们到底要掳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又有脚步声从前方传来,似是眼见猎物入笼,前来接应。   傅兰芽心底闪过一丝绝望之感,这一路上追袭她的人虽然层出不穷,但在平煜的严防死守下,从未有人得过逞,今日却不但落入陷阱,还被对方近身擒住。   闻得擒住她那人身上不知是汗气还是什么味道,惊恐之下,更有种说不出的烦腻恶心之感。   那人似是担心继续留在原地会有变故,明明听到傅兰芽的话,却并无作答之意,将傅兰芽拽起后,飞一般往前走,欲与前方之人接应。   刚走两步,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猎猎的衣袂拂动声,似是又有人跟着坠落了下来。   傅兰芽怔忪了一下,仿佛有预知似的,扭头朝如墨黑暗中看去,心不由自主砰砰狂跳起来。   而拽着傅兰芽一路疾行的那人身形也是一缓。   他大感意外。   据他所知,那机关从启动到闭合不过短短功夫,林帮主为了防止旁人跟着一起跳下,又有意在洞口做出万丈深渊的假象,等猎物落入机关,即便有人跟随。见了这洞口,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多半会立即止步,不会随着猎物一道落入陷阱。   没想到这人为了抢夺“猎物”,竟如此不管不顾。   听那人落地后,出奇的沉默,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似乎正不动声色观看周围环境。   他浑身寒毛都因感应到危险竖了起来。   出于经年累月实战的直觉,几乎在这人一出现,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来人绝对不好应对,   不等那人适应环境,目光中戾气暴涨,猛的一把将傅兰芽推向已迎至身前的同伴。   随即先发制人,挥动长剑,拔地而起,直朝那人落地之处刺去。   可那人反应却远比他想得要快,几乎在他拔剑的同时,便已辨明他所在位置,他的剑还未刺到对方身上,便听嗖嗖几声锐响,那人迎面射来数道透骨钉。   一道直击他的面门,一道直击他喉结,另一道却弹向他握剑的手腕。   所谓兵不厌诈,洞中漆黑一片,正是使用暗器的最佳时机。   他大吃一惊,剑锋明明已刺到一半,察觉对方来势汹汹,又不得不硬生生收住去势。   左支右绌躲过直奔头面部而来的那两道劲风,手腕却迟了一步,不幸被那人击中腕上的太渊穴,一股麻痒难忍之感如闪电般从腕上一路直通到肩上,手中的剑都险些脱腕而出。   他心知此时正是九死一生的时刻,不敢有丝毫懈怠,咬牙强忍着整条胳膊的脱力之感,正欲将剑换至另一只手,可那人却根本不给他喘息机会,一跃而起,身形迅捷如电,几步踏中一旁洞壁,如猎鹰扑食一般直直朝他飞纵而来。   他只觉寒意凛凛的锐器迫至面门,忙仓皇大喝道:“快通知帮主!”   一边喊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往旁一躲,不料那人不过是虚晃一刀,见他往侧闪躲,似乎正合心意,刀锋凛然一转,转而刺向他的肋间。   这招式怪异无比,他还未来得及骂对方一句“奸诈之辈“,便觉有什么极凉的东西穿膛而过,身子一僵,下一刻,挖心般的剧痛顺着被刺中之处袭卷全身。   所幸刀锋离心脉偏了几分,不至于毙命。   平煜一击得中,再不恋战,利落将刀刃从那人肋间中拔出,抬步朝前追去。   那人捂着伤处滚烫的东西汩汩而出,跌跌撞撞在他身后追了几步,轰然倒下。   平煜刚急追两步,便听前面传来傅兰芽的急唤声:“平大人!我在这。”   平煜没想到她这么快便猜到是他,心里微微一暖,想到她依然在对方手中,愈发焦灼难耐。   还未来得及回应,傅兰芽的声音便似乎被什么所扰,消隐下去。   原来南星派那晚跟秦门及行意宗交手时,多多少少都受了伤,虽然在此处树林下方设下了百星阵,却因树林占地广阔,东南西北各布置了机关,每处只留下未受伤的五六人看守。   他们未料到傅兰芽会这么快掉入阵法中,更没料到平煜也会跟着跳入机关中,心知眼下首要任务是将傅兰芽完好无损地交到林帮主手里,并不一味缠斗。   可未跑多远,听得傅兰芽呼唤平煜,心知不妙,一面点了傅兰芽的哑穴,强扯着她离去,一面纷纷从怀中取出玉埙,放于唇畔幽幽呜呜吹奏起来。   这埙声既能损耗对方内力,使对方腾不出余力再用暗器伤人,又能通知教主及其他教徒。   谁知埙声吹了一路,平煜却越追越快,显见得根本不受埙声所扰。   正自惊疑不定,突然听得滋的一声低响,洞穴内倏然一亮,却是平煜追得不耐,为求速战速决,点亮了夜行烛。   电光火石间,平煜看清借那几人方位,忙拂灭夜行烛,就地一滚,躲过对方掷来的一柄长剑,随后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扬出数枚透骨钉,射向那几人的前额穴位。   他本就于武学上极有造诣,前几年在宣府时为求活命,旁门左道没少学,心知在战场上近身杀敌时,暗器往往有能起死回生之妙,曾下了许多功夫来学,几年过去,早已是耍弄透骨钉的一把好手,不但出招迅如闪电,且辨位极准。   听黑暗中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便传来兵器落地的声音,心知得手,那几人一时半刻都解不了穴,沉声道:“别动。”这话却是对傅兰芽喊的,知道傅兰芽能领会他的意思,并不多加解释,只沿着洞壁一路急追而去,等到了跟前,悄无声息伸手往前一探,摸到她的柔软身子,果然站在原地乖乖不动,说不出是激荡还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忙一把将她捞到怀里。   傅兰芽虽然口不能言,刚才洞中情形却听得清清楚楚,想起平煜所为,喉头都有些发哽,并不作声,无声任他搂着。   两人默了一瞬,不远处忽然琴声骤起,裹杂着埙声,溪流一般汩汩涌来,渐至波澜壮阔,势如破竹,仿佛暗夜中生出无数利刃,凌厉无比朝平煜击来。   二人一凛,林之诚。   平煜忙依照洪震霆的心法调匀内息,知道这心法最多能抵抗两个时辰,一句话不敢说,一把将傅兰芽背到身上,循着刚才点亮夜行烛时所见洞中景象,朝另一侧甬道直奔而去。   如今傅兰芽失而复得,他再也不必被困住手脚。   这些时日,他早已将南星派的百星阵和七绝阵研究得透彻无比,对这地下脉算得了若指掌,虽然阵法已有微妙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若他刚才没看错,阵眼正在状若棋盘的甬道尽头。   难得林之诚自动送上门来,他只需在最快时间内找到阵眼,将傅兰芽送出生门,随后通知洪震霆及李攸等人前来,便可顺利围剿南星派。   奔了一段路,琴声越发高亢,再一转弯,眼看甬道深处透来一点亮光,心知阵眼已找到,正要将傅兰芽送出,那琴声却又如崩断了一般骤然消失,惟余余音袅袅。   平煜心知不妙,奔得越发快,就听背后远远传来一个沉郁的中年男人的嗓音,透着几分不甘道:“将她放下。”   平煜见生门已近在眼前,嗤笑道:“林之诚,你日日被东厂追杀,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不如趁早跟我锦衣卫合作,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至少可保你一条性命。”   说完,毫不犹豫提起一纵,背着傅兰芽一把破开头顶那道隐隐有日光洒下的生门,一跃而出。   可刚将傅兰芽放下,身后便袭来一股怪力。 第70章   平煜万没想到林之诚轻功如此出神入化,明明刚才琴声还在一丈之外, 眨眼工夫便已如鬼魅般追至身后。   抬眼往前一看, 发现他们所在之处早已越过树林边界,地势微凹, 正位于林旁的一处山坳中。   这地方极隐蔽, 林中之人若非按图索骥,断难发现此处藏有阵眼,显见得林之诚在原有阵法基础上做了改动,   恰好风声刮来, 送来一点轻微的动静, 他百忙之中凝神一听,心中一定, 猛的将傅兰芽推远,断喝道:“快跑!”   与此同时,察觉身后之人已扑抓向他肩头, 忙作势掉转手中刀锋往后刺去, 不等招式用老, 左手却不易察觉一抖,变出一把雪亮匕首。   傅兰芽被推得一趔趄, 仓皇回头一望,见有人已如灵猴一般从洞中一窜冲天,招式说不出的怪异迅猛,心知正是林之诚本人,她虽不懂武功,但单看这架势,身手也断非常人能比。   情势危急,继续留在原地于事无补,她来不及再看平煜的情形,忙手脚并用朝山坡上爬去。   出了这山坳,便是树林,为免平煜受伤,她要在最快速度通知旁人,越快越好!   听得身后兵刃相接,搏斗激烈,一时间担心到无以复加,却硬起心肠,头也不敢回,用最快速度爬上山坡,奔了一段路,抬头见前方林中有人急奔而过,似是听到召唤,欲往旁处而去,忙张嘴欲喊,却发现自己依然口不能言。   她心急如焚,四下里一顾,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使出最大力气挥动胳膊,欲往前掷去。   谁知刚一扬臂,就听林中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李攸焦躁无比道:“再找不到他们,干脆把这地底下的坑坑洼洼一把火都烧了得了!“   秦晏殊急声道:“点火岂不会误伤到傅小姐?还是按洪帮主说的法子,一个一个排查生门,时间尚短,平大人和傅小姐多半还在林中。”   傅兰芽听得再明白不过,大喜,忙丢下手中石头,往前奔去。   片刻,李攸、洪震霆及秦晏殊姐弟率领一众人等出现在眼前,骤然见到迎面奔来一人,先是戒备地停下脚步,等看清是傅兰芽,秦晏殊面色一松,第一个迎上前,大喜道:“傅小姐!”   李攸和秦勇一怔,忙也大步赶至身旁,脸上都有焦急之色,齐齐出声。   “平煜呢?“   “平大人呢?“   傅兰芽顾不上奇怪秦勇的神色和语气,冲众人点点头,急惶地指指身后,掉转身,欲引着众人往来路走。   “你被点了哑穴?”秦勇发现不对劲,急追两步,替傅兰芽解了穴。   傅兰芽大喘口气,只觉喉头仍堵着一团棉花般,说不出的哽噎难受,哑着嗓子道:“平大人带我从阵中逃出后,被林之诚追上,现下二人已交上手,就在前方的山坳中。”   众人大惊。   诸锦衣卫都知道这位南星派掌门人武功都多了得,听得平煜孤军奋战,面色一变,齐刷刷拔出绣春刀,一言不发奔向山坳。   尤其是陈尔升,虽然反应稍慢,又素来寡言,此时越发闷头不响,一张脸憋得通红,转眼便追上李珉,牛犊一般跑在最前方。   洪震霆听得多年老朋友再次露面,怔了一下,随即长啸一声,越过众人,如飞鹞般往前而去。   秦晏殊虽然极想将傅兰芽单独带离此处,却也不愿让平煜身陷险境,犹豫了片刻,拔剑跟上。   只暗想着,一会无论如何要看好傅兰芽,不能让她被人趁乱掳走。   傅兰芽满心都只有平煜,对诸人心思无暇揣测,只恨自己跑得不快,一时未注意脚下,一不小心绊到裙角,跌倒在地。   她顾不上疼,忙要爬起,却有人已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   傅兰芽自觉此人力量极大,动作却温柔,抬头一看,却是秦勇。   秦勇脸色苍白,似是颇为担忧南星派不好应对,扶起傅兰芽,冲她勉强一笑,又往前而去。   傅兰芽心知以她的功夫早已可将自己远远甩开,却仍时刻不忘关照自己,心中感激,强压着满腔忧心,低声道:“多谢。”   行了一段,还未到山坳处,便听到激烈过招声,傅兰芽不知平煜是否在林之诚手下吃亏,心顿时高高提起,忽听一声闷哼,不知是谁受了伤,忙要急奔几步,便见山坳中有人已一跃而起,落到一旁地上,趔趄了几步,到底稳稳站住。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平煜。   恰在此时,山坳中有一身着玄衣的男子跟在平煜身后一冲而出,片刻不让,屈爪朝他抓去。   而他身后,埙声齐齐响起,原来是南星派的弟子已经汇集在一处,正纷纷从阵眼中奔涌而出。   平煜哪等林之诚欺至跟前,咬牙翻身往后一跃,硬生生拔地而起,几下窜上身后树梢,而洪震霆不等林之诚使出下一招,早已横刺里斜纵跃出,抓向林之诚肩头。   林之诚听得身后拳风浑厚,顾不上再对付平煜,转而跟洪震霆交起手来。   平煜在树梢辨认一番底下情形,顺了顺胸口繁乱的气息,从树梢上一跃而下,朝傅兰芽奔来。   李攸等人心知平煜跟林之诚缠斗这许多功夫,断不可能未受伤,忙要去至平煜身边,不料刚跑两步,南星派弟子已从山坳中杀将而出,众人顿时被绊住手脚,只得撇下平煜,持剑相迎。   傅兰芽落在众人身后,离山坳尚远,未受所扰,迎到平煜身边,仰头看他,见他唇边有血,心头一慌,一时忘了在旁人面前掩饰,忙从袖中取出绢帕,踮脚欲替他擦拭,又急声问:“到底伤到了何处?是不是很难受?”   平煜不动声色一扫,众人都忙于对付南星派,独有秦晏殊百忙之中不时看傅兰芽一眼,见状,脸上似乎带着困惑之色,连眉头都蹙了起来。   平煜一点也不想傅兰芽被人议论行止,忙不动声色将傅兰芽挡住,接过她手中绢帕,擦了两把道:“无事。”   只觉那绢帕上香气清甜幽暖,丝丝缕缕沁入鼻端,跟她身上香味如出一辙,擦着擦着,心中灵光乍现,滞了一下,正要确认似的看向傅兰芽,斜刺里却杀过来一人,平煜只觉那人招式平平,将傅兰芽护在身后,抬腿便朝那人当胸踢去。   须臾,又有不少人前赴后继涌到他身边,目标直指傅兰芽。   平煜虽然受了内伤,对付这些鼠辈却不在话下,手起刀落,杀得极轻松。   忽然间,琴声大起,二人抬头一望,却见林之诚不知何时已盘腿稳稳坐于一株参天大树上,身形巍巍,低眉敛目抚起琴来。   傅兰芽头一回得以仔细打量林之诚,见他身穿玄袍,约莫五十许人,气度高华,眉目朗疏,看得出年轻时定有一副好皮囊,可此时神情却说不出的阴郁。   再一打量,却见他身上一前一后背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头不知装着何物。   她看了又看,想起那晚洪帮主所说,忍不住悚然地蹙眉,难道那包袱里真装着他两个孩儿的遗骨?   说起来也是费解,他两个孩儿已经夭亡二十余年,他日日将他们的遗骨放在身旁做何用?他如此执着,难道那药引一说,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效?   思忖一番,想起一事,甚觉不解,林之诚消隐二十年,他那位温柔贤淑的夫人又在何处?林之诚如此舍不得他的一双孩儿,想来当年跟夫人感情必然极深厚,为何这些年他只一心要复活孩儿,身边从未有过他夫人的踪影?   正想着,那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曲子却从未听过,只觉曲调说不出的哀怨悲凄,声声慢慢,直抵人心。   平煜听在耳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只觉那琴声如利刃一般,将他原本被洪震霆护住的隐形盔甲撬开一条缝,琴声蕴含的无数密针顺着那条缝直扎过来。   看得出来,林之诚已经耐性告罄,眼下已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将全部内立倾注在这一曲上,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力克众人。   平煜本就已受了内伤,一时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后退一步,看清形势,扬声道:“这曲子不对劲,那心法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候,需得速战速决。”   李珉和陈尔升等人顿时想起在别院时商议好的围剿林之诚的法子,忙极有默契一对眼,留下一半人马在原地对付南星派散在弟子,剩下诸人,则纷纷纵上树梢,前后包抄杀向林之诚。   谁知越离得近,那琴声越发刺耳,胸中气息被这琴声挑动得如同沸水般滚动起来,根本无法调顺。   平煜见状,本打算跃上树梢帮洪震霆解困,可一想到之前傅兰芽掉落陷阱的情形,走开两步,又停下,无论如何也不肯留她一人在此处,又放心不下旁人,只喝道:“不用管旁人,只需速速帮洪帮主解困便可。“   恰在此时,李攸及一干人等终于极力抵住那琴声,帮洪震霆甩开那几名南星派长老。   洪震霆心无旁骛,几下纵至林之诚身前,化拳为掌,顶着那声声挑动心弦的巨大声浪,朝林之诚胸前劈去。   林之诚忙竖起那柄琴挡住来势,又往后一掠,与洪震霆拉开距离。   可秦勇及白长老等人早已从后头包抄而来,剑气一涨,逼向林之诚。   东西两侧,则是洪震霆的门下高手及行意宗的李由俭等人。   林之诚见琴声已无法克敌,索性将琴抛下,目光一扫,忽然面色一冷,轻飘飘击出一掌,直指众人中内力稍弱的余长老。   可众人早已在别院中研究透了林之诚惯用招术,只作出未识破他伎俩的模样,然而不等他欺到余长老身前,便四人合力,使出一招八卦游龙掌,给予林之诚背后重重一击。   这一招集合了四人内力,可谓滔天巨浪,林之诚哪怕内力再了得,一时也招架不住,只觉心脉都有被震断之嫌,连内力都无法继续维继,不慎从树梢跌落。   他怀中不知何物,随着他下落之势跌出,正好落在傅兰芽脚下。   平煜怕那东西有诈,不等傅兰芽俯身,便抢先捡到手中,展开一看,却是一幅画卷。上面画着一名中年男子,面白无须,长眉入鬓,颇为阴柔。   傅兰芽在一旁看见,一震,失声道:“我见过这人!”   平煜一眼便认出画上所画之人是王令,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处,心里生出一个猜测,凝眉不语。   傅兰芽却又道:“平大人,你可还记得那回在六安客栈时,我曾跟你提起过,那客栈中的布局跟京城流杯苑的格局极像,而画像上这人,正好是我当年我哥哥带我去流杯苑听曲时在外头撞见的。我记得这个人当时看了我许久,眼神又颇奇怪,故而印象深刻——”   平煜怕傅兰芽想通其中紧要,心中涌起浓浓隐忧,不等她再往下说,将那画卷收起,只道:“世上长得相似之人不少,许是你记错了也未可知。” 第71章   击落林之诚的那一掌,早在秦门别院时,众人便已操练过无数回,可以说集合了众人毕生所学,一旦出招,断难抵挡。   林之诚一时不防,内力都被这一掌卸去一多半。   平煜见林之诚虽然渐露颓势,心中却明镜似的,在出手对付林之诚时,无论是洪震霆还是秦门行意宗等人,都留了三分余地。   林之诚虽受了重伤,却未损及根本,只要将养数月,内力便可恢复如前。   而当初对付镇摩教的左护法时,众人却生生将其内力尽数摧毁。   可见在这些江湖人士心中,林之诚虽然性情孤冷,多年来,到底未行过大奸大恶之事,江湖中人对其为人性情虽颇为不满,却免不了有惜才之意。   而镇摩教却在江湖中恶名昭彰,人人得而诛之,下起手来自有不同。   为防东厂之人突然前来滋扰,平煜知道需得尽快将南星派一干人等拿下。   李珉等人似有所悟,不等平煜吩咐,已从林之诚身边撤离,转而去专心对付南星派剩余子弟。   平煜见他们分得清轻重缓急,不由得脸色稍缓,从京城行来一路,这几个臭小子行事已比从前大有章法。   起初,林之诚仍强撑着负隅顽抗,别说武功低微之人,便是秦勇、白长老等人也一时近不了他的身,然而在洪震霆率领下,众人越战越勇,林之诚内力消耗,渐渐施展不开。   支撑了一炷香功夫,不慎被秦勇一剑点中肩头的臑上穴,胳膊顿时又麻又痒,重重垂下,再无招架之力。   李攸最会见缝插针,见状,忙急扑上前,点住他身上几道大穴,又令李珉几个取了锦衣卫特制的能防犯人逃脱的捆绳,将林之诚结结实实捆住。   林之诚面如死灰,紧闭双目,。   其余南星派弟子见大势已去,打斗时顿时少了三分气势,不一会功夫,便被众人打得七零八落。   李珉等人将南星派等人一一卸了下巴,又将他们个个捆好,丢到平煜脚边。   平煜早前跟林之诚交手时,不慎受了他一掌,眼下只要一动,胸口便是一阵剧烈绞痛,心知一味硬撑,定会血气逆流,故不敢再妄动。   当然这原因还是其次,经过刚才那一遭,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傅兰芽交给旁人,因此无论旁人斗得如何激烈,只管厚着脸皮钉死在傅兰芽身边不动。   见争斗消停,林之诚也已被擒住,为防生变,将锦衣卫招至跟前,解下腰间令牌,递予李珉,道:“去岳州路上恐怕不会太平,我们需连夜在此处审问林之诚,你们速将林外封死,但凡过路车马,一路不许放进来。”   洪震霆及秦勇姐弟一旁听见,心知东厂不会放任追逐了这么久的林之诚落入锦衣卫手中,定会前来滋扰,只不过耳目众多,有些话,平煜不好在明面上说出来。   于是不等平煜提议,便自动自发挑了手底下一干武艺高强的子弟,让他们跟随锦衣卫一道在林外布防。   平煜心照不宣,笑着道了谢。   余人便在林中找寻适合搭建帐篷之处,顺着那山坳往深处再走了片刻,眼前豁然开朗,就见山坳低缓处竟连着一座极静谧的林中湖。   湖面幽蓝,波光粼粼,林雾如轻纱一般绕着湖缭绕,一眼望去,颇有人间仙境之感。   众人大喜,此处视野宽阔,若林中有异,坐于湖畔,很快便能发现不妥,正是用来搭建宿营处的好地方。   便自动自发在湖边搭建起帐篷来。   傅兰芽到了湖畔,正四处找寻林嬷嬷,许赫及林惟安将林嬷嬷领来。   后面却是跟随洪帮主而来的两位武林高手,陆子谦在他们的庇护下,毫发无损。   见到傅兰芽,林嬷嬷和陆子谦都是一怔。   陆子谦脸上先闪过惭色,又怕傅兰芽受了伤,想近前几步细看她几眼,可眼见傅兰芽身边不远便是平煜,想起刚才情形,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脚步又停了下来。   林嬷嬷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刚才亲眼目睹傅兰芽跌落深渊,只当小姐无救,命都骇得只剩下半条,正失魂落魄时,不防见小姐好端端回来,趔趔趄趄奔到傅兰芽身边,一把搂过她看了又看,哭道:“我苦命的小姐,真让嬷嬷心疼死了!”   傅兰芽忙替她拭泪,软声安慰好一阵,林嬷嬷的哭声才渐渐止住。   林嬷嬷又抬目看向平煜,心中说不出的感激,只是见他忙于安排事宜,未见得有空听她说话,感激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头到尾,都未见永安侯府的人,不知是见刚才骤然生变,已趁乱离去,抑或有旁的安排。   众人各行其事,不过短短时间内,便将诸事安排妥当。   傅兰芽主仆分得一间帐篷,傅兰芽换下脏衣裳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经过方才一遭,身上擦破了好几处,伤痕映衬着雪白的皮肉,颇有几分触目惊心之感。   傅兰芽记挂着林之诚要吐露之事,见到伤口,并不以为意,却把林嬷嬷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自出生到现在,一身细皮嫩肉,连摔跤都少有,一路上却不知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脚上的崴伤好了,身上却又跌伤了。   可惜手中一无金创药。   经过这些时日,林嬷嬷心中已经多少有了底,替傅兰芽换好衣裳后,便掀开帐篷,向李珉讨要金创药,果不其然, 李珉很快便去而复返,将一罐药送了过来。   李珉到了跟前,并不往帐内多看一眼,只殷切地叮嘱道:“嬷嬷,傅小姐的伤口在收口前不能沾水。”   林嬷嬷知道李珉家教极好,人又热情善良,一向对他极有好感,虽知这金创药定是平煜给的,仍笑眯眯致谢道:“知道了,多谢李大人。”   李珉笑了笑,起身离去,自去向平煜汇报。   平煜眼下正急于审讯犯人,他心知林之诚是块硬骨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只放任洪震霆、白长老、柳副帮主等人好言相劝。   自己则第一时间将先前害得傅兰芽跌落陷阱的那名“彭护卫”提来细检。   当然,此人早在害得傅兰芽跌落险境时便已咬毒自尽,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他蹲下身子,先将那人右手抬起,见小指上果然沾了黑色污迹,远远看去,状若锅灰,近看却发现是种胶黏之物,用指尖搓了搓,却又化为粉末。   他心中越发有底,放下那人胳膊,抬手在那人鬓边摸索一番,片刻,撕下一层人皮面具,面具底下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而面具边缘,则是“彭护卫”手上沾着的黑色粘物,想是为了跟发色接近,特将用来粘面具的胶物做了黑色。   这易容手法当真少见,这些年,他只在那晚用媚术对付他的镇摩教教徒身上见过   看来假扮彭护卫之人是镇摩教的教徒无疑。   可是,此人又是何时假扮上彭护卫的呢。   “平大人。”林惟安道,“刚才属下已问过程护卫他们,来时路上,彭护卫并无异常,据程护卫说,彭护卫素喜饮一种家乡带来的酒酿,味道极怪,旁人别说尝试,连那味道都难以忍受,刚进树林时,彭护卫还饮过一盅,且毫无勉强之色,按理说,假扮彭护卫之人哪怕扮得再像,却无法连那酒酿都能若无其事饮下去,因而彭护卫就算被人掉包,多半也是在饮完酒酿之后。”   平煜不语。也就是说,彭护卫是在进了树林之后才被人下了黑手?   可彭护卫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是荆州大营借来的军士,无论武功还是应变之能,都算得万里挑一,能无声无息将彭护卫杀死,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扮他混入军士中,对方手段何其高明。   而他们之所以故意让傅兰芽跌入南星派的陷阱,多半是见林之诚已是功败垂成之相,与其从锦衣卫手中抢夺傅兰芽,不如协助林之诚将傅兰芽夺走,再从林之诚手中抢回傅兰芽。   此人从谋划到实施计谋,步步算准,唯一没算准的就是他也会跟着傅兰芽跳入陷阱,继而将傅兰芽救出。   若是当时有一步未拿准,对方已然称愿。   事后回想,幕后之人当真有谋略,绝非镇摩教的普通教众所能为。   然而左护法已然武功尽废,镇摩教教主又已去世多年,难道是那位右护法亲自出马不成。   可当中林中人马一目了然,除了锦衣卫、众江湖人士,便只剩永安侯府一干人等,右护法想要混在永安侯府诸人中,首先得过邓安宜这一关。   且从他们假冒彭护卫的逼真程度来看,他们多半早已观察了一路,连彭护卫的表情动情都模仿得极像,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   如果邓安宜平庸无能也就罢了,偏是个极有城府之人,身边混进了右护法,一日不发现不足为奇,难道始终未发现?   他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个邓安宜,似乎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水深,当真是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明白。   左手控制了东蛟帮,右手竟还跟镇摩教搭上了关系,自己一时不防,险些被他背后捅了一刀,看来之前自己多少还是小瞧了他,以后还需花费成倍精力盯着他才行。   计议已定,便正了正脸色,郑重吩咐许赫等人道:“彭护卫的尸首应该就在林中,你们细细找寻,找到尸首后,将其暂且装裹起来,等到了岳州,报备岳州府,记录在案,之后另派人将尸首送回其家乡,好生安葬。”   交代完,自出了帐,知道林之诚绝对还未松口,本想在湖畔随意走走,顺便理清理清思路,可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她帐外。   他猛的止步,想起藏在怀中的绢帕,不得不承认,从刚才起,他便一直在揣摩和回味她看待自己的关切目光。   他哪怕再迟钝,如今也多少意识到了那目光里的含义,仿佛一份渴求了许久的东西骤然放到眼前,狂喜之余,又不免担心是梦,想要求证,真到了眼前,又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另一方面,他也隐约有种预感,只要再往前近一步,某些在心底固守了几年的东西悉数会轰然倒塌。   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摧毁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往往只需一滴眼泪,或是一句对他的软言回应。   届时,他所谓的孝道和几年来的卧薪尝胆,全都会沦为笑话。   他自然不怕旁人笑话,可是一想到父母和两位兄长那几年受过的磨难,他就怎么也无法释怀。   他走到湖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只觉整个肺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片刻不得安宁。   傅兰芽因心里惦记平煜的伤势,在他来时,正好掀帘往外看,见他过来,正要好生细看他脸色,谁知平煜明明已走到帐篷前,低头发了半晌呆,又阴着脸转身朝湖畔走去,   她怔了一下,立在帐后,看着他挺立的背影。   想起他这一路来的阴晴不定和陆子谦那日说过的话,渐渐的,回过一丝味来。 第72章   洪震霆等人轮番劝了许久,林之诚一如既往地沉默, 毫无开口的打算。   审到后半夜时, 林外突然传来异动。   平煜料定东厂会来滋扰,早已在林外布下天罗地网, 听得李珉等人的汇报, 只令他们按照之前的部署应对便是。   交战一番后,到底将东厂之人逼退。   事后,平煜见林之诚依然不肯说话,索性将其中一名东厂之人的尸首扔到林之诚跟前, 似笑非笑道:“林之诚, 我知道你有骨气,但你该认得出这些人都是谁的手下, 就算我肯放你一马,布日古德也未见得肯放过你。”   林之诚听得布日古德这四个字,猛的一震, 不敢置信地看向平煜。   平煜见他终于有了波动, 心知王令这剂药方下对了地方, 反倒不急了,微微一笑, 不紧不慢道:“若我没猜错,布日古德便是当年林帮主在蜀山用御琴术杀害的那群北元人中一员,他虽被林帮主打至重伤,却诈死逃过了一命,之后不知何故,从蜀中一路逃到了夷疆,而在几年之后,为了抢夺那块所谓的宝贝,又与林帮主有了渊源。   说完,看向林之诚,“我说得可对?”   他这番话绝大部分是推测,因从他如今手中掌握的线索来看,没有一个迹象能证明林之诚和王令早在夷疆之前便认识。   但他没忘记,那晚王世钊给王令传的密信上分明写着一句话:平煜尚未跟林之诚联手。   到底王令有多忌惮林之诚跟他联手,才会特意让王世钊汇报此事?   王令又如何敢肯定,林之诚这等目无下尘的江湖人士,会愿意跟锦衣卫联手?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林之诚恨王令,且这恨意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这个猜想在他今日见到林之诚怀中藏着王令画像后,越发笃定。   “你怎么会知道布日古德这个名字?”林之诚终于开始正眼打量平煜,开了口,语气寡淡。   平煜挑挑眉,笑道:“林帮主无需知道其中缘故,只需知道我可以帮你对付布日古德,你这些年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想法子做到就行了。”   见林之诚复又沉默下来,心知他已有动摇之意,继续道:“想必林帮主也已知道,南星派在江湖中消隐多年,声势已大不如前,而布日古德却正如日中天,哪怕你倾尽全力,也无法与之抗衡,何不早些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好早日帮你一起对付布日古德,一味遮遮掩掩,只会越发助长布日古德的嚣张气焰。”   林之诚依然不吭声。   平煜笑意维持不变,“林帮主,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眼下别说掳走傅小姐,就连能否活着走出湖南境内都成问题。而一旦没了性命,不要说通过复活一对孩儿求得夫人原谅,连最后见你夫人一面都成了痴心妄想。”   最后一句话终于如打破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林之诚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满脸惊诧,甚至比刚才听到布日古德这四个字时更吃惊无数倍,“你怎会知道?”   洪震霆等人也是诧异莫名。   平煜笑了,“林帮主别忘了,我们锦衣卫最善打听各路消息,对林帮主的家事,略有耳闻。“   其实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一点消息,知道林夫人如今还活着,但却未在竹城境内,而是孤身一人住在宝庆老家,且早在二十年前痛失一对孩儿之后,便已遁入空门。   所幸宝庆甚近,来回不过两日,要想知道详情,只需一匹快马。   据去宝庆打听消息回来的人说,近二十年来,林之诚几乎每年都去宝庆寻林夫人,之后便沉默寡言地立于林夫人所在的庵门外,一站便是一天。   林夫人却从不肯见他。   由此可见,对林之诚而言,除了当年双生儿的死,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便是林夫人了。   可惜的是,就在两年前,一夜之间,林夫人不知去了何处。   平煜起初以为林夫人或许是不耐烦再见林之诚,故而躲去了旁处,可从刚才林之诚的反应来看,林夫人多半还活着。   那么极有可能两年前东厂终于发现了林之诚的踪迹,林之诚怕连累夫人,才会将她藏到了旁处。   “刚才我等虽已逼退了第一轮东厂的人马,但东厂知道你落入了我等手中,势必还会派出第二轮第三轮人马,林帮主若不想让当年真相湮没,最好在东厂人马到来前将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免得我等永远找不到对付布日古德的法子,而林帮主也永无报仇之日。”   平煜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一句:“更别提跟林夫人团聚了。”   林之诚脸上表情有了丝变化,未几,缓缓开口道:“当年我的确是在参加武林大会后,于蜀山中撞见当时扮作中原人的布日古德一行人……”   傅兰芽躺在帐中,裹着厚厚褥子。   夜已深,帐外可听见啾啾虫鸣,身旁,林嬷嬷已起了鼾声。   刚才林外似乎曾起了一阵喧腾,似是有人来袭,她担忧了片刻,见外头复又转为平静,又镇定下来。   是了,林之诚好不容易落网,东厂和镇摩教的右护法不可能没有动静。   一个时辰之后,外头第二次嘈杂起来,似是东厂再次派来前来掳林之诚的人马。   连帐门口的许赫和林惟安都忍不住扬声问道:“来人很多?可需要我们相帮?”   似是李珉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必,你们只需守好傅小姐就行。”   傅兰芽犹豫片刻,听得外头越来越鼎沸,心知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帐篷深处有一个暗道,似是早前南星派的在此处所挖,她早前发现后,曾揭开看过,见那地道干燥低矮,从那地道的深度和形状来看,不难判断里头四通八达,似是曾被打算用来做百星阵的阵眼。   看得出,林之诚因湖畔地势凹洼,只带人草草挖了一小半,便告停工,转而选择了那处山坳。   审问林之诚的那个帐篷,就在她们主仆帐篷的邻旁,好不容易发现这个未完工的百星阵眼,她只要顺着地道下去,走个几步,便能摸到林之诚的帐篷外。   她刚才曾试图让林许二人传话给平煜,问她可不可以旁听林之诚的审讯,平煜却始终未有回应。   她等了许久,想起平煜傍晚立于湖畔沉思时的背影,心情也跟着沉寂下来。   最后无法,只好无声挨着林嬷嬷躺下。   辗转至大半夜,却久久未能入睡,直到刚才有人前来滋扰,寂静的湖畔再起波澜。   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她情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忙悄悄从被中起来,穿上外裳,蹑手蹑脚走到那地道口处,摸索着打开地道,下到其中,弯着腰摸着墙壁走了片刻,伸手推了推头上的隔板,果然松动,忙直起腰,吃力地从地道中探出头,就见她所在之处正是一处帐篷外,周围一个人影也无,像是大半都去林外对付东厂。   帐篷里,清晰传来林之诚的声音。   她忙蹑手蹑脚从地道中爬出来,却因地道脏污,身上衣裳蹭得脏兮兮的。   她急于听林之诚的供词,顾不上拍打衣裙,半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将耳朵悄悄贴在帐篷上。   就听林之诚道:“那东西叫坦儿珠。名为珠,实则是块五棱镜似的物事,可一分为五,也可合五为一。当年布日古德为了从镇摩教教主手中夺回坦儿珠,心知单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成行,见我武艺高强,当年又教众甚多,可堪与镇摩教匹敌,便将主意打了我身上。”   “有一年,布日古德见时机成熟,从夷疆赶至岳州,易过容之后,扮作贩货郎,日夜在君山岛去往岳州城的官道上守候,守了不知多久,终有一天,等到我家仆带着孩儿出门玩乐,布日古德便将藏了毒的饴糖卖与我两个孩儿吃。”   “什么——”洪震霆震惊无比的声音传来,“你是说,当年你的孩儿不是急惊风,而是中了毒?”   傅兰芽也听得怔住。   林之诚的声音虽低哑,却透着浓浓恨意,“那毒药性子温吞,服药后,先是发热,后是抽搐惊厥,症状与寻常急惊风无异。我也是后来去夷疆找寻坦儿珠时,无意中发现我孩儿之死全是布日古德所为,他既为了报当年我杀死他同伴之仇,又为了让我卷入争夺坦儿珠之战,故意引我前去夷疆寻宝,想让我南星派跟镇摩教争夺得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谁知,当时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旁的江湖门派,在争斗中,坦儿珠一分为五,一片混乱中,五块坦儿珠不知都落到了何人手中。而当年用作药引的那名蒙古女子,更是趁乱逃出镇摩教,再也没了消息。”   傅兰芽的心几乎停了下来,她隐约有个感觉,林之诚口中那位年轻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当年的母亲。   原来母亲果然是蒙古人,怪不得会随身带着印有鞑靼文字的古书。   “当时那场混战中,布日古德被镇摩教教主打得筋脉全断,我等一度以为他活不下去,谁知半年之后,去他葬身之处确认,却发现那棺木中空空如也,才知他依然活着,我一心要替孩儿报仇,又想找寻其他四块坦儿珠,便隐姓埋名,四处打探布日古德和药引的下落。谁知直到六年前,才在京城中发现布日古德的消息,时隔十四年不见,没想到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身边的近侍,而且看情形,还颇得太子的信重。   “我找了许多次机会,都未能将布日古德除去,一来,太子身边守卫森严,动辄会引起轩然大波。二来,王令不知习了什么邪门功夫,无论轻功还是内力,都比从前精进百倍,我曾蒙面跟起近身交过一回手,发现他武功竟已不在我之下。   “我见一时奈何不了他,只好在京城蛰伏下来,将他画像放于身旁,日夜观摩,暗中等候机会。   傅兰芽一颗心直沉下去,原来那画像上的人竟是王令。   难道她当年在流杯苑外遇到的那个人是王令?   林之诚又道:“两年后,我发现布日古德手中似乎有了不少闲钱,在京中建了一座流杯苑,又暗中结交权贵,似是另有所图——”   傅兰芽听得流杯苑三个字,耳旁倏然一默,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   “我怀疑布日古德已找到了当年的药引。要知道当年的药引之人定是做了易容改扮,又寻得了有力之人庇护,才会藏身这么多年。如今布日古德沉寂多年后,突然好端端结交起权贵,除了帮太子拉拢人脉外,更多的,恐怕还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想从这些人家中找寻到当年用来做药引的那个女子。”   傅兰芽脑中白光一闪,脸色变得煞白,猛的起身,身子砰的一声,无意中碰到帐篷。   她毫无所觉,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林之诚的话语如同夺命的魔音,一字一句在她耳旁回荡。   “布日古德始终在京城找寻药引。”   “他开了一家流杯苑。”   “药引极有可能藏身在权贵之家。”   等她回过神,她已不知失魂落魄地在昏暗中走了多久了。   惨白月光照着她孤零零的影子,怪异细长,仿若游魂。   刺骨的山风刮在耳旁,带着凛冽寒意,分外冰冷,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他,但很快又被人制止了似的,那喊声静默下来。   是谁在叫她?   她模模糊糊地想,回头一看,却见平煜远远跟在她身后,目光里满是担忧,不知已这样跟了多久了。   “跟着我干什么!”她心中一刺,记起这一路无数个被他嫌弃挑剔的片段,满心愤懑,低吼一声。   不等他作声,便失魂落魄地转过头,朝湖畔走去。   是了,母亲当年虽然以为王令死了,却一日不肯放下戒备。   所以才会易容,好躲避追捕。   所以她和哥哥才和母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所以她越长大,母亲就越不愿带她出门。偶尔出门,也会万分谨慎,要么用帏帽遮盖她的容貌,要么将她寸步不离地带在身旁。   可她却因为自己该死的好奇心,任性地背着母亲跟着哥哥出去听曲。   去了一次还不够,还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在流杯苑遇到王令。   怪不得就在那一年,素来康健的母亲会好端端患了怪病,不过短短数月,便撒手人寰。   怪不得母亲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自起病便陷入昏迷。   她只要一闭眼,便能想起当日王令在流杯苑外见到她时那如获至宝的眼神,心痛得仿佛被人狠狠揪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直到脚下传来冰冷的湿意,她这才发觉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湖水中。   “娘。”她痛得弯下腰,对着幽暗湖畔哀哀哭了起来,“我听话,求求您回来好不好。”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追了上来。   下一刻,那人将她扯到怀中紧紧搂住。   “傅兰芽。“   她泪眼模糊地回头,见是平煜,透过泪雾,清晰可见他神情焦灼,脸色不比她好看多少。   泪水顺着她脸颊磅礴而下,   一直以来支撑她的意志力更是化为流沙,瞬间崩塌。   她下意识地奋力挣扎起来。   平煜沉默异常,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抵死也不松手。 第73章   哀恸和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将傅兰芽湮没。   她一贯的理智和自持再也无力维系, 哭得肝肠寸断。   而她每哭一声, 平煜就觉得心上有刀狠狠剜过,痛的程度, 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尖锐。   除了用自己的力量支撑她、不让她倒下去之外, 他没有旁的法子可以安抚她。   到最后,她哭得脱了力,在他怀中厥了过去。   他俯身将她背到背上,沉默地朝帐篷走。   她的痛苦和悲悔, 通过她的泪水, 深深沁进了他心上的纹理,叫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感同身受的滋味。   他也知道, 这一路上,她独自承受的东西已然太多,多到几乎压垮她的脊梁。   而今晚这重重一击, 无疑将她生生逼到了绝境。   他扪心自问, 她的喜怒哀乐, 他永远也做不到置之不理。她的命运和归宿,他更不想让旁人来摆布。   既然躲不过去, 那就承担吧。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前路会有多艰险,但脚下的步伐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就这样吧,往后的风风雨雨,都自有他来替她遮挡,再也不会放任她孤零零去面对。   到了帐前,他无视李珉等人错愕的目光,背着傅兰芽进了帐。   又吩咐一脸焦躁的林嬷嬷取了水来,轻轻替她搓揉冰冷的手脚。   为了替她取暖,帐前升起了篝火,所能搜罗到的被褥,也悉数搬到她的帐中。   然而经过这半晚的摧残,傅兰芽已到了身心煎熬的极限,虽然平煜竭尽全力避免她的病症发作出来,可睡下去半个时辰后,她终究还是发起了高热。   平煜心知她这病因心病而起,一旦起病,来势汹汹,绝不可能短时间内便能痊愈,再在林中耽误下去,病情势必会愈发不可收拾。   于是吩咐立刻拔营,连夜往岳州城而去。   所幸经过刚才的几轮夹攻,东厂的人马暂且被击退,无暇再来滋扰,一路算得太平无事。   一进城,平煜一边让李珉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一边带领众人用最快速度在城中一座宅邸安置下来。   李攸和秦勇见平煜前所未有的焦心,都极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刚才审问林之诚时,他二人就在一旁旁听,傅兰芽在帐外偷听发出异响时,他们也都曾跟随平煜出帐查看。   接下来湖畔发生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   傅兰芽的遭遇,他们自然是万分同情。   而平煜的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   二人心下虽然各有滋味,但见到傅兰芽起病,均不约而同帮着出谋划策。   李攸在湖广一带混迹了半年之久,知道湖广辈出能人异士,认识不少三教九流,听得平煜让李珉去请大夫,只说在岳州城认识一位善针灸的能士,自告奋勇去请那位高人。   而秦晏殊虽然因为东厂来袭时,正带领众门人在林外阻挡刺客,对今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见秦勇命白长老找寻疏寒散郁的方子,也连夜派门人去取了秦门门下药铺中最上等的药材,令速速做了药丸,给傅兰芽送去。   平煜将傅兰芽主仆安置在宅中一处僻静院落,直到大夫开了方子熬好药后,看着林嬷嬷给傅兰芽喂下去,这才默默下去安排旁事。   傅兰芽病了几日,起初,无论施针还是服药,病情都毫无起色。   好不容易施针将热压下去,到了半夜,热度势必又起来。   到最后,连那位施针的能人都宣告无策。   到第四日晚上,傅兰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她虽然病得睁不开眼睛,意识却还留着一丝清明。   听到林嬷嬷在一旁压抑着的小声啜泣,她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再下一刻,听见房门外传来的低声交谈声,房门吱呀一声,似乎有人进来了。   林嬷嬷含含糊糊地唤那人:“平大人。”   那人却低声说了句什么,林嬷嬷迟疑地应了一声,片刻,传来脚步声离去的声音,房门关闭,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她忽然想起小时生病时,母亲也是如林嬷嬷这般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念头一起,涩痛的滋味毫无防备地在胸膛里蔓延开来,她沉寂了呼吸,无心再理会外界的动静,正要放任自己的意识重新堕入无边的深渊中,忽然有人走到床旁,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人的手指修长干燥,掌心却有茧子,绝不会是林嬷嬷。   她察觉到上方注视自己的目光,微有触动,吃力地试图睁开眼睛,那人却轻轻抚上了她的额头,默了许久,哑声道:“傅兰芽,你母亲的死也许另有隐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就再继续这么自责自毁下去,别说查明真相,永远都见不到你的父亲和哥哥了。”   仿佛黑暗了许久的屋子刹那间涌入一缕阳光,傅兰芽呼吸静了一瞬,可那人不等她细细品读这句话,突然俯身,在她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他的呼吸灼热不稳,动作却带着几分压抑的苦涩意味,   未几,又倏的起身,开了门出去。   她闭目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忽然眼眶一热,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沁湿了耳畔。   第二日早上,大夫再来给傅兰芽诊视,听林嬷嬷惊喜地汇报说小姐昨夜热度低了好多,到了第三日清晨,傅兰芽总算睁开了眼睛,精神依旧恹恹的,却不再水米不进,总算能在林嬷嬷的帮助下地饮药和用粥了。   等用完粥,她虚弱地靠在床头,转头朝窗外看去,见夜色散去,曙光乍现,天空显出一种拂晓特有的鸭蛋青色。   正沉静地想着心事,突然听外头廊下传来脚步声,细听之下,可发现那脚步声带着迫切的意味,她仿佛有感应似的,转头朝门口看去。   开了门,果然是平煜。   他面色疲惫,神情却含着几分期盼,似是一得了消息,便赶来看她。   两个人目光相碰,傅兰芽心骤然一暖。   似乎什么也不必说,一瞬间,她已明白了他目光里的所有含义。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轻唤他:“平大人”。 第74章   平煜见傅兰芽好端端坐在床头,喉头都有些发涩, 沉默地立在门旁看着傅兰芽, 一时忘了往房内走。   短短几日,她的脸庞清瘦了不少, 面色略有些苍白, 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但她身上的沉沉暮气已然消失不见,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平静。   她的坚强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她的通透更叫他分外动容,他一时间百味杂陈, 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透着几分怜惜意味。   两个人正默然相对, 林嬷嬷突然走到桌旁,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浓浓药汁端起, 笑着对平煜道:“这是今日要服的第二道方子,刚熬好,再不用就要凉了, 平大人, 您请自便, 奴婢这就给小姐喂药。”   平煜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其实他外头还有一堆要紧的事要处理,而且按理说, 她如今已经好转,人又尚且躺在床上,他来看她一眼就该知足,接下来就该自觉回避。   可他好不容易见她醒转,怎么也舍不得就这么草草看她一眼就走,杵了一会,索性走到桌旁坐下,将绣春刀解下,一边若无其事端着茶盅饮茶,一边看着林嬷嬷给傅兰芽用药。   经过这些时日,林嬷嬷早已不将平煜当外人,加上小姐醒转,她心情大好,不过喂个药而已,平大人愿看便看吧,也不管他。   谁知前几日平煜一度担心傅兰芽活不下去,煎熬得连个囫囵觉都未睡过,此时见傅兰芽好端端坐在床上,心竟激荡得怎么也静不下来。   见林嬷嬷给傅兰芽喂药前,连个凉热也不试,第一勺送到傅兰芽嘴边时,烫得她往后一缩,忍不住不满地蹙起了眉。   其实这真是冤枉了林嬷嬷,傅兰芽几日水米不进,嘴唇都干得裂了细微的口子,那药的确已经不烫,但温热的液体骤然碰到伤口,难免有些刺痛。   可惜平煜离得远,并未看见其中缘故,只觉今日看林嬷嬷说不出的不顺眼,不说别的,光喂药这一项,若是由他来做,绝不至于烫到傅兰芽。   傅兰芽默默饮了半碗药,见平煜出奇的安静,忍不住悄悄瞥他一眼,却发现他正皱眉看着林嬷嬷,目光里透着几分不满。   她微怔,不明白林嬷嬷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平煜。   林嬷嬷虽然未回头,却也能时时感觉到一旁射来的不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平煜,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想不出自己怎么就好端端碍上了平大人的眼。   屋子里的氛围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所幸未过多久,李珉便在外敲门,说有急事找。   平煜不得不起身,往外走了。   傅兰芽看着他出了门,微微松了口气,她自然愿意他来看她,可说实话,刚才他在一旁看着她用药时,她还是免不了有些难为情。   而且一想到他刚才对林嬷嬷莫名其妙的不满,就觉得颇古怪。   接下来两日,傅兰芽一日比一日见好,不但能下地走动,且胃口也比从前见好,只不过几位大夫给傅兰芽诊过脉后,说傅兰芽病根虽去,病气仍在,都拘着不让傅兰芽恢复往日的饮食。   于是傅兰芽日日粥汤不断,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许是考虑到傅兰芽身子尚未复原,平煜这几日都未提离开岳州城之事,只是日日都忙得很,虽说一早一午,势必会来看望傅兰芽,然而跟她说不上几句话,便会被李珉等人叫走。   到了晚上他过来歇息时,傅兰芽因为身子的缘故,不敢熬得太晚,多半时候都已经睡下,两人连面都见不上。   所以傅兰芽虽盼着见他,实际上这几日见他的次数少得可怜。   所幸她们主仆所住的小院算得幽静别致,院中种满清桂,正是花季,枝头缀满金黄花蕊,秋风爽朗,不时送来馥郁暗香。   林嬷嬷在廊下扶着傅兰芽,陪着她打量院中景致,感叹道:“平大人虽然脾气不好,这一路上,于食宿上可从未委屈过小姐,嬷嬷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犯妇或罪眷被押送时,路上能遇到不知多少糟心事,遇到那等行为不检的官吏,哪怕受了委屈,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可见平大人路上当真关照小姐,只不过平大人性情刚硬,不肯让旁人知道罢了。”   傅兰芽忙不动声色侧过身子,免得让林嬷嬷看到她微热的脸颊,忽然一抬手,指了指院中道:“咦,嬷嬷你瞧,有两只雀儿在打架呢。”   林嬷嬷知道小姐这是害臊了,故意拿别的话岔开呢,笑眯眯看她侧脸一眼,见她肌肤雪腻,目光皎皎,又因每日燕窝汤水不断,苍白脸颊又重新有了血色,此时在秋日暖阳照映下,当真美若天人。   她暗叹,若是小姐没有这份容貌,也不知平大人还能不能对小姐这么上心。   念头一起,又想起这几日小姐病中平大人的所做所为,自觉这念头当真多余。忙又笑着摇摇头。   傅兰芽在院中四处走动一番,想起平煜前所未有的忙碌,也不知是为了林之诚的事在忙,抑或有了旁事。   忆及林之诚那日所说供词,她脸上笑意一淡,立了许久,直到胸口那种生扯般的痛感好转些许,才木然对林嬷嬷道:“嬷嬷,身上有些凉,我们回屋吧。”   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让自己速速好起来,身子养好了,她才能有精力查清当年真相。   那日平煜点醒她后,她虽知他许是为了让她醒转,这才故意在话里留了三分引人细想的余地,但她事后回想,依然觉得当年之事和林之诚所说的供词有几处连不上。   一想到母亲之事处处透着疑点,她就怎么也静不下来,只是,平煜这几日许是怕她胡思乱想,哪怕偶尔跟她说话,也从不肯在她面前提起林之诚之事。   一味逃避不是办法,眼看日色渐暮,她一边提裙往台阶上走,一边暗忖,也不知平煜今日傍晚能否过来一趟,若能见上他一面,务必跟他再探讨探讨林之诚的供词。但若他深夜才来,此事恐怕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平煜既不愿意将林之诚交出去,又需防备东厂明里暗里的挑衅,这几日当真是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   那晚他们一进岳州城,王世钊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纵马到了他跟前,连声说:“平大人好不地道,将我独自一人撇在竹城,自己却率人来了岳州。”   众人都知道他这一路上都跟东厂的人混在一处,此时反倒倒打一耙,也懒得戳破他的谎言。   平煜忧心傅兰芽的病情,更是连敷衍他的心情也无。   只想起他和王令所练怪功夫毫无二致,而林之诚曾跟王令交过手,好不容易王世钊出现,倒是个对付王世钊的绝佳机会。   如此想着,便皮笑肉不笑让王世钊归队,暗中另派两名身手一流的江湖高手日夜盯住王世钊,将他练功时的招式比划给林之诚看。   林之诚是百年难见的武学奇才,将王世钊的招式拆开研究一番后,就算想不出克制王世钊的法子,至少可以找出王世钊的破绽。   李攸想起前些时日还曾将林之诚视为心腹大患,怎么也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日,平煜竟会想到利用林之诚对王令的恨意,转而去克制王世钊。   骂他狡诈之余,却也不得不生出几分佩服。   到了今日,平煜发出的密信有了回音,中午过后,便跟李攸一道去岳州知府处。   等从岳州知府出来,二人缓缓纵马从街道走过,想起信上所言,一时都有些寡言。   忽然迎风送来一阵浓香,二人一抬头,却是街旁有人在卖糕点,热气腾腾的,隐约透着桂花香味,不知是何物,看得出颇受欢迎,货摊前围了不少孩童,全都吮着手指,眼巴巴看着货郎。   平煜素来对这些街头小食没有兴趣,正要一纵而过,忽然想起上回在竹城时傅兰芽垂涎蒿子糕时的模样,心中一动,犹豫了半晌,到底厚着脸皮下了马。   少顷,平煜将那包热腾腾的桂花糖新栗粉糕放入怀中,若无其事上了马,李攸忍得肚子都疼了,终于没崩住,一指平煜,哈哈大笑道:“说出来谁能信,谁能想到在京城威风凛凛的平大人,竟能亲自在街头买小食!”   平煜不由暗悔,方才明明一个人去岳州知府也就足够了,怎么就把这厮也带出来了?   被李攸打趣了一路,等到进府,到底耐性告罄,使出蒙古人的摔跤把式,出其不意招呼了李攸一顿,直到打得出了一身汗,这才去正房换了衣裳,自去找傅兰芽。   这几日在岳州城,林之诚断断续续吐露出不少东西,如今坦儿珠的其中一块已落入他手中,其余上路事宜也已安排妥帖,只等这两日傅兰芽身子再稳固几分,便要启程,取道运河,往京城而去了。   一进院子,他就发现傅兰芽房门紧闭,敲了半晌,未见应门,想着这才日暮时分,有些吃惊,不知她主仆二人在房里做什么。   过了许久林嬷嬷才来开门,一进门,就见傅兰芽好端端坐在窗前榻上,小几上放着药碗,已经饮了一小半。   再一打量,就见她身上衣裳齐齐整整,只发丝上沾了些许水意,一双眸子湿漉漉的,脸颊氤氲着粉色,如海棠般绽开,红唇更是娇润无比,猛然恍悟过来,原来她刚才在净房中沐浴,脸一烫,忙若无其事咳了两声。   “平大人。”傅兰芽万没想到平煜会在傍晚过来找她,不由莞尔,笑盈盈从榻上起来。   林嬷嬷笑着请平煜落座,又奉了茶,趁那药碗中的药未凉透,忙不迭坐到榻上,端了药碗,继续给傅兰芽喂药。   平煜耐着性子饮了口茶,抬眼看傅兰芽,见小勺每送到傅兰芽唇边时,她樱唇便微微张开,随后药汁便顺着她饱满的唇瓣滑入,说不出的旖旎诱人,一时竟有些失神。   他忙定住心神,强行将注意力放到林嬷嬷身上,看了一会,只觉林嬷嬷的动作前所未有的粗鲁,一会担心她的勺子会碰到傅兰芽的牙齿,一会又担心她端不稳茶碗,会不小心洒落药汁,继而将傅兰芽身上的粉色裙裳给弄污。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起身,淡淡道:“嬷嬷,你去净房洗衣裳吧,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你家小姐说。”   傅兰芽和林嬷嬷同时怔住,满脸错愕地看着平煜。   “可是,平大人,小姐的药——”林嬷嬷见平煜透着几分不耐,越发惊讶,可话一出口,骤然回过味来,忙放下药碗,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净房走,一边走一边不忘给平煜找台阶下,“是了,小姐的衣裳刚换下来,正该洗了,免得明日上路时还未干 。”   平煜僵了片刻,在傅兰芽不解的目光中走到榻前,顺理成章接过林嬷嬷做了一大半的活,端起那药碗,红着脸给傅兰芽喂药,嘴里却镇定自若道:“她喂得太慢,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傅兰芽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抬眸看他一眼,咬了咬唇,嗔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嬷嬷说么。”   见他并不接话,手中汤匙已送到唇边,不忍拂逆他,只好忍着羞臊,乖乖张嘴,任他喂药。 第75章   平煜借故将林嬷嬷赶走后,顺利接手人生中第一份伺候人的活。   原以为自己定能比林嬷嬷做得妥帖,谁知因着一份紧张和生疏,喂了一晌下来,速度竟一点也不比林嬷嬷来得快。   期间,还因为心猿意马,几度走神,险些在药凉透之前都未喂完。   所幸傅兰芽极沉得住气,知道他一番苦心,任他磨磨蹭蹭,并不催促他。   只是她难得有机会跟平煜好好坐在一处,吃药时,忍不住抬眸悄悄打量他,见他双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双眸亮如皓星,当真耐看,身上穿件霜色袍子,布料和针脚都是上等,寻常衣裳铺子轻易买不到,看得出,多半是西平侯府有手艺的绣娘所做。   其实这颜色的衣裳,父亲也曾穿过,却因父亲肤色较黧黑,穿在身上本并不打眼,而此刻穿在平煜身上,却觉得说不出的出众。   她仔细瞟一眼他领口的精致底纹,揣摩了一番西平侯府如今的景况,默了默,目光上移,落在平煜的唇上。   过了这些时日,他下唇上的血痂已脱落,一眼望去,看不出半点痕迹,可一想到那晚的事,依然有些难为情,心一热,脸颊出于本能偏了偏,因着这动作,平煜手中的小勺失了准头,不小心全撒到了她嘴边。   所幸的是,药碗里的药总算喂完了,撒出这几滴也无所谓。   平煜却觉得,哪怕就剩一滴药未喂到傅兰芽嘴里,对她的病情也有挂碍似的,懊恼了片刻,想起自己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喂傅兰芽时断不会如此了,脸色又稍缓。   既喂完了药,便从怀中掏出那包点心,推到傅兰芽面前。   又趁傅兰芽朝他看过来之前,不自在地偏过头,看着窗外道:“里头有点心,看着还不差,刚才已问过大夫,吃了不至于损伤脾胃,趁还未凉透,便吃了吧。”   傅兰芽刚刚才生受了一回平煜的服侍,正用帕子轻轻拭嘴,见状,惊讶地抬头看向平煜,少顷,想起上回那蒿子糕,红着脸甜甜一笑,接到手中。   打开那包得厚厚的油纸包,见是两块桂花糖新栗粉糕,一块只有半个鸡蛋大小,做得尤为精巧,且一打开纸包,便闻扑面而来桂花香味。   用帕子包起其中一块放入口中,只觉糕体软糯却不粘牙,香甜却不腻人,加之随着咀嚼,桂花香在口中慢慢溢开,当真齿颊留香。   她素爱吃点心,却因从小到大见过无数佳馔,口味不可谓不挑剔,此时却不得不承认,这点心味道当真算得上佳。   她在心底满足地轻叹一声,一抬眼,却见平煜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望着自己,目光里除了一份专注,竟还有些缱绻意味,心中一暖,将剩下那块也高高兴兴吃完,笑道:“病了这些时日,许久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平煜镇定地轻咳一声,心中却想,明日还会在岳州城滞留一日,她既喜欢吃,大不了明日再去买些便是了,这么想着,便道:“你这两日好生休憩,后日我们便要出发前往金陵了。”   傅兰芽难得见他流露出留下来跟自己好好说话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林之诚这几日是不是吐露了很多东西?他有没有说过那块坦儿珠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说出这话她很坦然,平煜心中却掠过一抹担忧,这几日他为着不想惹她伤心的缘故,一直有意避免在她面前谈及此事,没料到她此事竟主动提起林之诚。   抬眼细细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踟蹰了下,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打开系绳,掏出那块坦儿珠,放到她面前,道:“这是林之诚身上的坦儿珠,共有五块,这是其中一块。”   “据他所说,当初这东西本在蒙古人手中,当年太祖皇帝驱赶蒙古人时,一位北元太妃跟随蒙古皇帝从宫中逃出,身边夹带了一堆宫中密物,逃亡途中无意中跟皇帝冲散,又不慎撞见镇摩教的教主。镇摩教教主猜出太妃的身份,见财起意,杀死太妃及她身边的仆从,将一众宝物夺走。他潜回夷疆后,琢磨了坦儿珠多年,却始终猜不出坦儿珠的用途,只得当作宝物供起。谁知当年太妃身边有位仆人并未死成,回到蒙古,将此事泄露出去,布日古德得知后,便扮作中原人,千里迢迢赶往夷疆,试图从镇摩教手中夺取坦儿珠。   “当时他们一行人中有不少人习练某种不知名的邪术,因尚在练功初阶,为了快速滋养功力,生吃蛇虫毒蚁还不够,竟还偷了当地百姓家的婴儿来食。   “当时林之诚刚好从蜀山参加武林大会下来,无意中听得一对夫妇哭着四处找寻丢失的孩儿,便带领教众顺着那群贼匪的踪迹追踪,后在一处密林内,终于发现了布日古德一行人,他本就深恨鞑子,没想到亡国之后,他们竟还敢在中原境内为虎作伥,便二话不说使出御琴术,将那群败类如数杀死,不料唯独漏了布日古德,这才酿成了日后的大祸。”   傅兰芽听完,静了一会,垂眸看向桌上那块坦儿珠。   见那东西似铜又似铁,状若三角,颜色乌黑油亮,无论正面还是侧边,都画有无数奇怪暗纹符号。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从形状上来看,的确像是从五棱镜中分出的一块,末端还有个扇形凹陷处,可以想见,若五块拼在一起,坦儿珠中间应该有个圆溜溜的盛放东西的地方,颇有些墨砚的意味,只不知那圆坑里需要盛放什么。   她看了一会,胸膛里忽然生出一种心悸般的感觉,忙抚着胸口将那东西放下,抬眼看向平煜,含着嗔意道:“我母亲那本书呢?事到如今,你还不给我?怎么着也得让我比对比对那书上的图腾。“   平煜见她双目晶莹、语气低柔,话里明明有不满的意思,却又透露出撒娇意味,心上竟仿佛拂过轻柳一般,生出种酥麻之意,忙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只从怀中取出那书,递给她。   傅兰芽见他虽然神色淡淡,难得肯这般老实,瞟他一眼,暂且饶过他当日在蝙蝠洞中对她唐突之罪,接过书,翻到画着图腾的那页,比对着坦儿珠一看,果然是山下众小人叩拜的那图腾的一部分。   她目光瞬间沉寂下去,想起母亲于二十年前便随身藏着这本书,死时却未有半句交代,会不会母亲根本不只是所谓的药引?而父亲身为母亲的夫君,又是否知道母亲身上藏着这么腥风血雨的秘密呢。   此题暂时无解,她蹙眉想了一会,又问平煜:“林之诚既然当年曾参与抢夺坦儿珠,想必该知道剩下四块都在哪些人手中,为何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   平煜顺手接过坦儿珠和那书,比对着细看,口中却道:“当年一众江湖门派去镇摩教抢夺东西时,为防被旁派认出,除了掩住脸面之外,连武功招式都有意做了改动,故而虽经一番混战,彼此却都不知对方来路,也因这个缘故,王令查不到当年都有何人抢走了坦儿珠,不得不利用你做诱饵,设下这个局。因他知道,单单有了药引无用,还需将其余四块坦儿珠凑齐才行。”   傅兰芽听得心中一刺,怪不得王令发现她可做药引后,仍暗中蛰伏了这么多年,想来他也知道,将她成功掳到手中还只是第一步,而要从其他武功高强的四派手中抢夺宝物,又谈何容易?   不但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且需防备旁人将他好不容易凑齐的坦儿珠重新夺走。   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王令之外,还有几个人有本事下这么庞大的一盘棋。   就是不知,他得势之后第一个便想到要对付父亲,是仅仅急于用她做局呢,还是对父亲还有别的敌意?   而母亲的死,果真是王令所为么,所谓药引,可有母亲传给女儿一说?   “我猜。”她思忖一番,道,“那位永安侯府的邓公子,多半也是冲着我而来,就是不知他手中有几块坦儿珠?“   平煜微微一震,见她一点就透,只觉说不出的轻松,摸了摸下巴,干脆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她道:“邓安宜早已跟东蛟帮勾结在一处,手中那块,多半是从东蛟帮手中所得。镇摩教左护法已武功全废,就算手中有一块坦儿珠,恐怕也已被右护法所得。   “剩下三块,一块在王令手中,一块本在林之诚手中,如今落入了我手里。也就是说,当年散落的五块,如今仅有一块尚且下落不明。   “这两日,李攸和洪帮主等人已将二十年前能与镇摩教抗衡的门派名单整理出来,剔除掉一些近日毫无异样的名门正派,剩余三个邪魔外教最有嫌疑,都蛰伏在江南一带,这一路上,暂且未冒头,我等近几日已派人去细查,最好能在持有最后一块坦儿珠的门派动手前,打探到对方的底细。”   傅兰芽好奇:“都是什么样的邪魔外教?”   平煜想起那几个门派的污糟名声,不愿污了傅兰芽的耳朵,只道:“这些事你不必细打听,这几日你只管安心调养身子,我总归不会让他们得逞就是了。”   傅兰芽只觉这话里似乎含了好几层意思,不由微微动容,低下头去,红着脸细细揣摩。   平煜话一出口,本觉得有些尴尬,正要用旁的话自找台阶下,瞥见傅兰芽眸光流转的模样,想起她前几日一度病得奄奄一息,心里那种浓浓疼惜之意又涌上来,转头看向窗外,低声道:“往后都有我,你少操些心。”   傅兰芽一震,抬头看向他的侧脸,见他说完那话,复又沉默,但侧脸线条却分外认真,全无半点戏谑之意。   忽然想起那日在湖畔见到他的背影时的情形,当日虽离得远,她仍可感受到他心中的沉郁和不甘。   而刚才那句话,虽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不知需挣扎多久,才能在他口中郑重说出,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除了如释重负,竟对他生出几分心疼,默了许久,轻轻声嗯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这时,林嬷嬷在净房已用傅兰芽惯用的胰子将她的里外衣裳都洗得干干净净,连袜子都漂得无数遍,手也泡得有些起皱,不肯再待下去,偷偷摸摸往外看一眼,见平大人和小姐一个看着窗外,一个低头,两个人脸上都有些不自在,也不说话。   她暗吃一惊,因不知二人刚才说了什么,只当平大人别扭劲上来,又跟小姐吵了架,忙讪讪往外走,想借话头替他二人转圜。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宁愿冒着被平大人迁怒的风险,也不想在净房窝着了。   刚走到一半,突然门外有人敲门,却是仆人送了晚膳过来。   天既未黑,平煜并无回避之意,看着那仆人将饭食放下,退了出去,便等着林嬷嬷开口留他在此处用膳。   林嬷嬷早已摸清了平煜的脾气,不等平煜眼风扫来,便笑道:“平大人,既眼下无事,不如在此处用了膳再走。”   平煜端茶饮了一口,嗯了一声。   傅兰芽瞧他一眼,见他留下用膳,虽欢喜,却也有些好笑。   于是林嬷嬷在一旁忙着摆碗碟,平煜和傅兰芽在榻前默然相对,傅兰芽托腮看他一会,看见他放在几上的绣春刀,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拿到手中把玩起来。   倒是比想象中来得轻巧,刀身颇长,呈弧形,不用拔出刀鞘,她也知道刀刃有多锋利。   因是皇家所赐之物,这柄刀无论刀鞘还是刀柄,铸造上都费了不少心思,平煜又是都指挥使,绣春刀所用材质更是上上之选,自与旁人不同。   她想起他拿绣春刀御敌时的情景,有所触动,握着刀柄,正要细细摩挲一番刀身,忽然觉得那刀柄有些奇怪之处。   怎么说呢,她曾在平煜身上触碰到过好几回绣春刀的刀柄,每一回都是如眼下这把绣春刀的刀柄这般坚硬,但论起粗细,似乎略有不同。   譬如上回在躲避林之诚追捕时,她无意中在他腿间碰到的那把,就比眼前这把还要粗上一点。   她有些困惑,难道平煜身上还有旁的武器不成?   平煜余光早已看到傅兰芽在把玩他的绣春刀,起初不以为意,只想到本来要跟李攸及洪帮主等人一道用膳议事,眼下既在傅兰芽处绊住了脚,一会还需派李珉过去通知他们一声才行,免得他们白等。   谁知过了许久,傅兰芽都没有将绣春刀放下的意思,且左手握着那刀柄,右手竟也虚空地圈成一圈,头歪着,面露思量之色,竟似在认真比对大小。   他猛然想起一事,脸刷的一红,一口茶呛了出来。 第76章   平煜唯恐傅兰芽当着林嬷嬷的面说出那日的事,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一把夺过绣春刀, 狼狈地起了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两步, 怕她多想, 又停下脚步,解释道:“……我还有些急事需跟洪帮主他们商议,你今日便自己用膳吧。”   傅兰芽正诧异他突然说走就走,听得此话, 又释然了。   可依然觉得他的举动太过古怪, 起身送他到门旁,瞥见他侧脸有些发红, 更加不解。   想起他那日跟林之诚交手时的情形,忧心忡忡问:“你的伤……真的好了吗?”   自她醒转,这问题她便已问了平煜不下十遍, 虽被他敷衍得勉强相信他无事, 可每回他脸色有异常时, 她就免不了生出担忧。   平煜没料到她突然会问起他的伤势,窘迫感忽然缓解许多, 立定,回头看她一眼道:“无事。”   说罢,望着她桃花般的娇颜,忽然又舍不得走了。   可刚才自己已变过一回主意,此时若再变卦,多半会叫她主仆费解,尤其她那么聪明,万一再顺着刚才的事胡思乱想就不妙了。   只嘱咐一句:“你脾胃未恢复,晚上不宜用得太多,我晚上需议事,你早些歇息。”便横心往外走了。   这回轮到傅兰芽窘然了,难道在他心里,她就这般爱吃么?大夫都已经嘱咐了要忌口,她为着身子的缘故,总不至于由着性子胡来。   有些不满地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立在门边,又想起刚才平煜狼狈的神态,暗自揣摩了一番,最后隐约总结出一个规律,却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   这时,林嬷嬷怕饭菜凉了,催傅兰芽用膳,她只好将此事撇下。   到了晚间,平煜未过来就寝,只派了李珉和陈尔升几个将傅兰芽的院落守住,自己则歇在正房。   他倒不是为着傍晚之事在作怪,只是想起后日便要出发,怕路上生变,不敢再拖着不服用保宁丹了。   可他又怕服了药后,会像上回那般夜起高热,做出什么唐突傅兰芽之事,为求慎重,还是决定离傅兰芽远点。   晚间服完药后,他歇下,双手枕于头下,望着帐顶出神。   虽然耳畔少了她轻缓的呼吸,他有些空落落之感,但一想起傅兰芽这几日对他的眷恋和关切,胸中便有一股暖意轻轻荡漾。   她对他的心意,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越发清晰和确定。   尤为触动他的是,她似乎从未想过要在他面前遮掩这一点,信赖或是关切,从来都流露得自然而然。   他每一想起此事,哪怕人躺在床上,都悸动得躺不住,恨不得立刻到外头耍一套刀法才好。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最后他在一份隐秘的满足中入睡。   许是心情不错的缘故,这回服下药后,他未像上回那般激出一场大病,整个晚上都风平浪静,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天亮。   次日,众人整理好行装,出发前往渡口。   行了半日,于傍晚在荆江江段上了船,一路沿江东去。   在船上时,傅兰芽因大病刚愈,起初那两日,整日被江水颠簸得昏昏欲睡,胃口也不佳,调养了几日,才逐渐好转。   身子爽利了,傅兰芽便时常坐在舱中,透过隔窗,远远眺望烟波浩渺的江上风光,天气晴朗时,也会戴上帏帽,跟林嬷嬷到甲板上四处走动。   每回路过洪帮主的船舱,总能听到里头有人高谈阔论,除了秦门及行意宗诸人,有时连平煜和李攸也在房中。   她倚栏望着江面,听得耳畔豪气干云的笑语声,被这种恣意和洒脱所感染,嘴角也会跟着弯起。   可惜的是,那船虽大,路上同行的人却众多,分住在各船舱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毫无私隐可言。   平煜为了怕落人口实,甚少到她房中去看望她。真算起来,两人倒比往常在路上赶路时见面次数还要少。   所幸路上行得颇顺,预料中的魑魅魍魉一个未出现,一路辗转了数个渡口,终在十来日后的日暮时分,到得金陵。   下了船,渡口早有留守陪都的锦衣卫及官吏候着了。   除了给平煜等人备了马,另备妥了马车。   傅兰芽上马车前,察觉不远处有人在看她,转头,就见陆子谦正坐于马上看她。   半月不见,他瘦了不少,望着她的目光越发幽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   傅兰芽没料到陆子谦也跟着一道来了金陵,奇怪一路上从未在船上见过他,连那位惹人憎厌的王世钊都不曾见到。   一偏头,望见停泊于渡口的数艘大船,顿时有所恍悟,原来他们在另一艘船上。   路上事宜均由平煜说了算,此事多半出自平煜的手笔,她怔了下,下意识四处找寻平煜,却见他正被几名官吏簇拥在其中。   似是有所感应,转头朝她瞥来。   两人目光相碰,傅兰芽颊边微热,一转眸,低头上了车。   陆子谦瞬也不瞬在一旁望着傅兰芽,不曾漏过她每一个表情变化。   他从她脸上读到了羞涩、找寻、专注,甚至还有默契,可以说,各种女儿姿态均展露无遗。   然而这种种叫人心驰神往的表情变化,竟没有一种是属于他。   他没想到自己可以被她无视到这个地步,原有的酸涩中,又添几分难堪和懊丧。   最后,在她的马车启动后,他终于熬不住这份失落感,阴沉沉地出了一回神,末了,对洪帮主一拱手,只说自己要去城中探望父亲的故交,暂且告了辞,朝另一方向绝尘而去。   金陵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富贵风流之地,进到城中,傅兰芽坐在车中,只觉街上人烟阜盛、靡丽繁华,处处不输京城,可惜此时她仍是罪眷身份,不能随意走动,否则的话,在城中四处看看,想来极妙。   一行车马缓缓往城北走,路过一处宽阔的街道时,一侧酒楼上,投过来两道审视的目光。   “呀。”看清马上的人,一位妩媚的红裳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姐姐,有趣,没想到这位都指挥使这般俊俏年轻,接下来这几日好玩了。“说话时,带着地道的金陵腔。   另一名子绿裳女子似笑非笑地将拈了桌上葡萄放入口中,拉长声调道:“不过模样生得稍齐整些,倒叫你没出息成这样,你可别忘了尊主他老人家怎么吩咐咱们的?‘速战速决’!”   红裳女子仍盯着平煜,嘴角轻勾道:“速战速决?说得没错,最好能速战速决才好呢。”   话完,状似无意,拂了拂桌上的浮尘。   绿裳女子眼尖,一眼看见她袖子所过之处,桌面全如被劈过一般,瞬间裂出无数的细缝。   她面色一阴,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道:“我劝你别仗着自己连了尊主教你的心法,便觉得天下无敌了,我且告诉你,你仔细瞧瞧,不说那位平大人,这些人里头,可有一个吃素的?   红裳女子却不耐烦听她呱噪,眼见平煜等人已走,起身,往楼下而去,笑道:“我除了功夫,还有一样好处,便是脑子。功夫不及之处,不是还有脑子么,再不济,还有张看得过去的脸,你且少罗嗦,成与不成,三日后再见分晓。”   说完,极为自信的一笑,转身走了。 第77章   到了城北一座宽阔大宅,平煜停马,令在此安置。   傅兰芽顾不上打量那宅邸情形,一进到内院,便帮着林嬷嬷一道收拾行李,以便早些休憩。   她们主仆不比武林中人,在船上行了小半月,早已累得骨头都痛,加之安置完行李后已是深夜,未等平煜过来,主仆二人便沐浴歇下。   第二日起来,榻上没有平煜的踪影。   傅兰芽昨夜睡得太沉,散着头发,坐在床边,努力回忆了一番,怎么也想不起平煜后半夜有没有来过。   想问林嬷嬷吧,毕竟眼下不比从前,林嬷嬷对她和平煜的事心知肚明,一旦问出口,谁知林嬷嬷会不会端出那套闺阁规矩来训她。   因此她反倒不如从前坦荡,琢磨了半晌都不知如何启齿。   好不容易想出一个不着痕迹的问法,乌眸滴溜溜朝林嬷嬷一瞥,谁知林嬷嬷不等她开口,便瞟她一眼,自言自语道:“昨晚平大人来时,都已近寅时了,早上天刚亮又走了,一整晚都没几个时辰可睡,说起来当真辛苦。照嬷嬷看,这都指挥使委实不好当,每日不知多少事要操劳,片刻不得闲。所以嬷嬷说,这天底下的东西,历来没有白来一说。”   傅兰芽听了,担忧地蹙眉。   到了金陵之后,情势更比从前复杂,为了防备东厂,平煜自然不敢有半点懈怠,她不用想也知道平煜眼下必定事忙,可平煜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舟车劳顿了近半月,好不容易到了金陵,竟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长此以往,熬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味同嚼蜡地用完早膳,在庭院里走了一圈,又回房拿了母亲那本快被她翻烂了的小书来看。   行程已过了一半,离京城越来越近,她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除了想帮自己之外,更想帮平煜。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书上的图腾便是坦儿珠上的花纹,比起从前的毫无头绪,再看此书时,多多少少有了底。   她也知道,王令所有的秘密都跟蒙古离不开关系,母亲甚至极有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药引,母亲背负了这么多秘密,死后又留下这本满是鞑靼文的古书,若说这书没有古怪,怎么也说不过去。   因为这个原因,她总觉得,若是能早日勘破这书里的秘密,平煜对付王令时,也许又会多一份胜算。   盯着画着图腾的那页细看一番,发现那图腾位于山峰之巅,而那山峰线条两旁凸起,当中却又凹陷下去,状若驼峰,又似双月,不由暗忖,若是此山在当年的北元境内,不知单凭这幅图,可否找到山的具体位置?   近日暮时,仆人来送膳。   那仆人刚摆好膳具退下,平煜来了。   傅兰芽见他果然满脸疲色,忙从桌边起来,迎过去,“平大人。”   仔细瞧他一眼,又柔声道:“可用过膳了?”   平煜怔了一下,只觉她这句话如清泉一般缓缓灌入心间,说不出的熨贴清凉,一整日的奔劳顿时消弭于无形。   他心头微喜,嗯了一声,在桌旁坐下,道:“还未用过膳。”   林嬷嬷见状,不等吩咐,忙从拿食匣中取出一道干净碗箸,放于平煜面前。   平煜动箸前,踟蹰一下,抬眼望向傅兰芽因路途颠簸而瘦了几分的脸颊,少顷,指了指桌面,道:“这道熏鱼银丝面,是金陵小食,颇能开胃。那道菜名碧丝咸水鸭,是本地厨子所做。金陵人素爱食鸭,自前朝起便常有百姓腌制鸭肉来食,有一鸭多吃之说。你不妨都尝尝。”   说完,垂下眸子,不再作声,沉默地提箸用膳。   傅兰芽看向桌面,果见桌上摆了不少以鸭肉做的佳馔,想起从前曾在哥哥书房见过一本《金陵风物》,上提到金陵板鸭,曾说:“购觅取肥者,用微暖老汁浸润之,火炙色极嫩,秋冬尤妙。”   记得她当时见了,还对板鸭颇为向往,没想到时隔两年,竟真在金陵吃到。   她心一暖,默默看平煜一眼,先拨出几块鸭炙,给林嬷嬷留着。吃了一晌,又夹起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那道咸水鸭,微微笑着,夹到平煜碗里。   平煜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傅兰芽。   她用膳时,仪态最是娴雅大方,胃口却极好,不言不语便能将碗中饭食吃得干干净净。哪怕食欲再不佳,看到她用膳时的模样,胃口也能跟着好起来。   他残存的那点繁杂心事顿时一扫而空,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用完膳,二人在榻前相对而坐,傅兰芽将那本书推到他跟前,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平煜:“这画上的山,你以往行军时,可曾在北元境内见过?   平煜皱了皱眉,他当初一从傅兰芽手中拿到此书,便认出书上文字是古老鞑靼文,也曾在记忆里搜罗了一番跟画上相似的山,一无所获。   后来他索性令人找来一份北元地图,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可惜毕竟未亲临其境,地图又粗陋,看了许久,依然未能看出端倪,眼下听她这么说,沉吟片刻道:“北元广袤无际,山多无名,光从形状想要推测出此山所在之处,恐怕有些不易。不过我曾跟你提过,有一回我随军夜行时,在旋翰河边见过一座古庙,因庙中壁上刻着这种文字,那庙又出现得突兀,印象极深刻。奇怪的是,一月后,再路过旋翰河时,那座古庙却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傅兰芽思忖着道:“嗯,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事后我想了许久,总觉得此事虽古怪,却未必跟怪力乱神有关,没准是有人在古庙周围设下了奇门之术,故弄玄虚。“   平煜见她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点头道:“是。那古庙外应该是设下了什么机关,平日里此庙隐匿无形,那晚不知何故,有人启动了机关,却未及时关闭,我们误打误撞,才不小心闯入庙中。如今想来,那庙中藏着不知什么秘密,亏得当时行军人多,对方不好动手,若是人少,我等恐怕已被灭口。”   他说话语气再寻常不过,傅兰芽却听得心底起了波澜。   这桩事当时寻常,可事后回想,却藏着无比的凶险,最让她不安的事,此事竟还不过是他发配宣府时,经历过的无数事的其中一桩。   可见他当时在宣府过得有多艰难,稍有差池,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她愧疚又心疼,默默看着他,半晌无言。   平煜却神色无改,继续道:“后来我听闻旋翰河不远处有座古山,名曰托托木尔,听说山里有些古怪,鞑子将其奉为神址,瓦剌现今的大汗坦布营下有位异士,能预知吉凶,听说便是坦布从托托木尔山上请下来的——”   他说着,想起当年被虏时那女巫师的行径,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怕让傅兰芽看出来,忙起身,负手往屋中走了两步,等胸膛里的愤恨和不适稍见平缓,这才继续道:   “可惜我未亲眼见过,而托托木尔山恰好在那古庙附近,我在想,这书上的山会不会便是托托木尔山。就算不是托托木尔山,旋翰河边那座古庙,多半也有些不妥。 ”   傅兰芽听他声音有些阴沉,只当他想起当年被发配时的艰难岁月,沉默了一会,轻声问:“林之诚有没有说过将坦儿珠凑齐后,在何处启动阵法?那阵法当真是用来复活死人的么?”   平煜道:“他如今一心等着我派出去的人护送他夫人来金陵,在见到他夫人之前,什么也不肯说。洪帮主也说当年之事他多少也有些责任,如今林之诚身受重伤,万一落到东厂手里,势必性命难保,这几日没少在我面前说项,求我高抬贵手放林之诚一马,我碍于情面,不便对林之诚用刑,一切只好将林夫人接来再说。”   说完,转身看向傅兰芽,“当然,林之诚是当今世上少有的知道王令底细的人,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中,我还需用他来指证王令就是布日古德,怎么也不会让他被东厂的人掳去。”   傅兰芽心中一动,暗暗点头,当今皇上哪怕再昏聩无能、再倚重王令,想来也绝不能容忍一个蒙古异族来祸害他祖上打下的江山。   这时外头日影横斜,暮色熹微,从窗户透过,淡淡洒在榻上。   两个人各自想了一番心事,傅兰芽抬头,看向平煜的侧脸,见他垂眸思量,神情凝重,眉宇间透着深深的疲惫。   她心中一动,微微转头,就见林嬷嬷不在屋中,不知何时早已躲去了净房。   她踟蹰了一会,下定决心,突然起身,微红着脸道:“你晚间是不是还要去跟李将军他们议事?我见你十分疲乏,趁此时有空,不如在榻上歇一会。”   平煜错愕了下,回头望她,见潋滟的红自她脸颊上氤氲开来,当真是娇羞无限,可语气虽娇软,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在傅兰芽面前睡觉有些难堪,本能地便想回绝,然而在她担忧的注视下,这句话仿佛有魔力似的,竟将他身上隐藏的疲乏尽数勾出。   两个人对视一晌,他只觉身子的确困倦得厉害,不在榻上歇一会都不行了,于是顺水推舟,镇定点头道:“便依你所说。”   说罢,表情却如石雕般固定得极好,人却走到榻前,抱着绣春刀,合衣躺下。   傅兰芽早已摸透他性情,见他装模作样,也懒得戳破他,见他闭上眼,怕他着凉,转身走到橱前,踮起脚,吃力地取下枕头和一床薄被,小心翼翼抱到榻前,红着脸替他安置好,不敢多看他,又轻手轻脚离开,坐到桌旁,重新翻那本书。   平煜眼睛虽闭着,却能感觉到她轻缓的动作,周身都暖洋洋的,只遗憾她抱来的被子和枕头均不是她自用的,若是她自用的,想来那上头都有她身上的甜暖气息。   忍不住睁开眼,转头瞥她一眼,从他的角度看,她脊背挺直,纤腰却不盈一握,纤腰下面,臀线竟是浑圆,他以往从不品鉴女子身段,可此时却觉得傅兰芽的身段说不出的养眼。   他心却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几分,忙闭上眼。   片刻,身子也跟着热起来,他经历前几遭,此时多少已有了经验,为防鼻血突然溢出,忙抬起胳膊挡住鼻子。   所幸傅兰芽正想着怎么能去旋翰河边亲眼看一眼那古庙才好,专注得浑然忘了一切,并未察觉身后平煜的怪异举动。   谁知平煜等了许久,好不容易身子镇定下来,自觉再无流鼻血的顾虑,刚要拿下胳膊,好重新入眠,却听外头传来仆人的敲门声:“公子,那几位锦衣卫大人正四处找你,似是府外出了什么怪事。”   平煜和傅兰芽同时一怔。   傅兰芽讶然回头,朝他看来。   林嬷嬷也如蒙大赦,抓紧机会从净房中出来。   片刻,平煜匆匆掀开被子,从榻上起来,往外走去。   傅兰芽不及跟他说上话,见他关上门走了,心怀隐忧往窗外一看,见天色不知何时已是墨黑一片,也不知府外出了什么怪事。   平煜到了宅子后头的小巷中,李攸及秦勇等人早已先他一步赶到,未几,洪震霆、秦晏殊、李由俭也先后赶来。   “平大人。”见平煜出现,许赫迎上前,“刚才属下跟林千户在此处轮值时,听得巷子里有异响,等赶到跟前,就发现了这女子的尸首。”   平煜走到近前,果见一名女子躺在地上,身着红裳,年约十七八,面容艳丽,嘴唇却惨白如纸。   伸手探了探尸首的脖颈大脉,确已断气,尸身却仍温热,显见得刚死不久。   缓缓扫过尸身,落到女子双手处时,忽然目光一凝,探手向前,隔着衣裳抬起她胳膊细看,就见她手指比常人生得略长,指端如钩,指尖却结着厚厚茧子,一望而知是常年习武之人。   而且看这架势,多半武功还不低。   秦勇沉吟一番,抬头朝平煜看来:“平大人,若在下未看错,此女所练功夫名叫玄阴爪,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魔教昭月教的独门功夫。”   昭月教?平煜蹙眉,前些时日,洪帮主和秦勇姐弟提供给他的怀疑藏有坦儿珠的江湖门派名单中,昭月教便排在第一位。   难道昭月教为了摸清底细,特派了门人来探路?   他眯了眯眼,道:“搜搜她身上。”   许赫和林惟安领命,搜检一番,果然从这女子身上搜出一块令牌和一包药丸。   平煜接在手中,打开那包药丸闻了闻,只觉一股香味冲鼻而来,心神都随之一荡,忙系好丝绦,重新丢还给许赫。   “媚药。”他道。   且药力还不轻,不知这位昭月教的教徒打算用来对付谁。   秦勇脸几不可见地红了红,洪震霆却拿了那块令牌在手中仔细察看,见上面一面写着: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另一面却写着:莫匪尔极。 不识不知。   他面色一凛,沉声道:“的确是昭月教之人,且令牌乃银制,佩戴之人为昭月教里的‘奉召’。奇怪的是,能做到昭月教奉召之人,要么极得尊主的赏识,要么武功天赋不差,算得有头有脸,怎会无声无息死在此处?”   李攸摸了摸下巴,开口道:“这女子的心脉已生生被人震断,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有武功之人心脉震断,凶手内力远在她之上,难道是昭月教的人为了抢夺坦儿珠打了起来?不对,他们连宅子都未能闯入,傅小姐的面更未见到,怎会在墙外就打了起来。”   平煜垂眸想了片刻,昭月教既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魔教,不会专养些酒囊饭袋, 起身,抬头看了一眼窄巷周围环境,道:“从发出响动到许赫发现此人尸首,时间极短,与其相信此女是死于内讧,我倒愿意相信她是被人灭了口。”   “灭口?”一直沉默不语的秦晏殊挑眉朝平煜看来。   平煜看向女子尸首道:“不过是推测而已,未尸检前,做不得准。光从外头看,此女似乎除了胸前那致命一掌外,别无伤口。也就是说,此女多半是想潜入府中所以会摸到巷中,可不知何故,跟凶手撞见,这才被凶手一招毙命。”   秦晏殊这些时日看平煜极不顺眼,听得此话,带着挑衅意味道:“就算如此,怎么能证明她不是死于内讧?也许她跟同伴一道到了巷中,为着利益,突然起了冲突也未可知。”   平煜看着他,淡淡道:“昭月教之人不全是傻瓜,来之前,想必知道这宅子布下了天罗地网,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我手下。她们好不容易闯过重重关卡,进到了巷中,怎会失心疯突然打起来,就不怕被我等生擒,前功尽弃?”   说着,蹲下身子,又看一眼那女子细细晕了胭脂的脸颊,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之感,这女子前来探路,吉凶尚且不知,竟还有心思涂脂抹粉。   心中冷笑一声,继续道:“因此凶手跟此女绝非一路人。照我看来,凶手多半也是潜入巷中,试图摸索府中情形,不料跟此女撞上,二话不说使出杀招,又在许赫等人闻声赶来前,飞快遁走——   “这就是我想不通之处,就算他被昭月教的人不小心撞见,听得许赫等人赶来,只管逃走便是,何必多费一番功夫,非要将这女子杀死后再逃走?尤其这女子武功不弱,凶手那一掌需得耗费十成功力——”   李攸恍然大悟,一拍掌道:“是啊,怎么看都觉得凶手活怕这女子泄露他的消息,故而半点余地都不留。难道说,他唯恐旁人知道他身上也有一块坦儿珠?或者,平日装模作样惯了,被人不小心撞见真面目,怕这女子传扬出去,所以才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白长老和柳副帮主面面相觑:“真面目?李将军的意思是?”   秦晏殊这时也已想通问题关键,却不肯助涨平煜的嚣张气焰,只闷不作声。   平煜复又蹲下身子,看一眼女子胸骨凹陷处,抬头问洪震霆道:“洪帮主,能否从女子伤口处,判断出用掌之人的来历?”   洪震霆毫不顾忌自己的武林盟主形象,趴在地上,从侧面看了看女子的伤,摇头道:“这招式虽蕴含了凶手的全部内力,却极为简单平直,光从伤口看,无从判断对方武功路数。”   平煜起身,负手望向窄巷尽头。见街上流光溢彩,熙熙攘攘,当真繁花似锦,脸上忽露出一丝玩味,道:“看来这人不但武功一流,思维还极为缜密,金陵城果然藏龙卧虎。”   秦勇在一旁望着他,见他眉眼含着丝笑意,眸光却凛然,五官在一片月暗灯明下勾勒出无可挑剔的曲线,神态更是说不出的飞扬,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忙转过头去。   未几,开口道:“这女子的尸首可交由我来检验,也许仔细看看,能有什么收获也未可知。”   她女扮男装之事,众人都心知肚明,这话一洒过来,他们便接话道:“这个主意甚妙。”   平煜冲秦勇点点头道:“那就有劳秦当家了。” 第78章   这时,洪震霆道:“昭月教行起事来毫无底线可言,教中从尊主到新入弟子,无不狠辣无情,且私底下做派极为腐败混乱,教中不少弟子跟尊主名为师徒,实为从小养起的娈童或是宠姬,故而在江湖上名声极差。此前平大人问起二十年前能与镇摩教抗衡的魔教,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昭月教。”   平煜不语,到金陵后,昭月教的人虽然第一个露面,可照今晚情形看,昭月教却不见得持有坦儿珠,没准只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趁机分一杯羹罢了,而拥有最后一块坦儿珠者,也许另有其人。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也就是说,他们连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的真实身份都尚且不知。   平煜令人给那女子尸首抬到院中,交由秦勇检验,预备等她验完后,送去金陵知府报备。   他心知昭月教闻得消息,势必会借故前来滋扰,便重新在府外做好布防,直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才跟李攸去外书房议事。   两人刚一坐下,李攸想起刚才秦勇看着平煜的目光,古里古怪地看平煜一眼,忽道:“近些时日,你觉不觉得秦当家有点不对劲?”   平煜心中警铃大作蹙了蹙眉,放下茶盅道:“怎么了?”   李攸仔细看一会平煜,见他毫无所觉,忙又笑了笑道:“无事。就是觉得秦门不愧是百年名门,从这两姐弟身上来看,家风不错。”   平煜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攸为何会在这个当口表扬秦勇,正要追问,可李攸却又话锋一转,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邓安宜?”   平煜面色无波:“邓安宜为了装模作样,一从岳州出来便取道去了荆州,就算跟在我们后面往金陵来,毕竟耽误了两日,此时多半还在江上漂着。且金陵守卫处我已打过招呼,一旦永安侯府的人冒头,他们会立刻前来通知我,目前尚未得到任何消息,因此照我看来,此人多半不是邓安宜。”   李攸困惑:“那会是谁?除了邓安宜,还有谁需要这么装模作样?”   平煜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搁在桌上,摩挲着茶盅,面色沉静道:“急什么。那人好不容易见到目标出现,只会比我们更心急,过不几日,必会兴风作浪。只不过这一回不比之前的镇摩教和南星派,我们暂且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罢了。”   李攸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揣摩着道:“事发时,此人正处心积虑欲潜入府中,可见不会是府中这些人。真是奇怪了,这天底下除了林之诚和我师父之外,谁还有这么高的武功。”   平煜抱着臂看着他,笑道:“你该不是第一次听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吧?不过你说得没错,此人武功奇高,行起事来不拖泥带水,十足叫人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攸想起一事,道:“对了,你大哥如今正任着江宁左都尉,你都到了金陵,怎么这两日不见你去看望你大哥?”   平煜道:“他哥前些日子去淮安视汛,这几日暂且未回来。再则,王世钊这狗皮膏药就在一旁粘着,为着避嫌,我总不好跟我大哥往来太密切。”   李攸嫌恶地皱起眉头道:“昨日傍晚他刚一到金陵,听说珠市有貌美名妓,连府都未进,便改道去听十八摸去了,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下正是抢夺坦儿珠的要紧关头,他却时刻惦记寻欢作乐,也不知当年王令怎么会认了这么个蠢侄子,不怪扶了这几年都如烂泥一般,怎么也扶不上墙。”   平煜嗤笑一声,他派去跟着王世钊的人早上过来跟他回报,说王世钊的的确确在珠市招了几位美姬,乐了整晚,他正是乐观其成,便道:“王世钊要是扶得起来,这一路上,咱们得添多少麻烦?如今我只盼着秦门那边能早日找到对付五毒术的法子,再不济,林之诚处最好能勘破王世钊招式中的破绽,无论如何,先要将这个心腹之患对付了再说。”   “也对。”李攸心底涌起一种不祥之感,“此人不除,终是一患,只是王令毕竟明面上尚未跟你撕破脸,一旦王世钊死在你手里,势必会借机发难,咱们需得想法子做得干净利落些才行。”   “法子是有。”平煜笑起来,“就是不知道王世钊发起疯来时会有多骇人,我怕他误伤其人,在没有十成把握之前,轻易不想动手罢了。”   李攸听得一惊,依照从前,哪怕在他面前,平煜也甚少堂而皇之说出对付王世钊的话,可见为了傅兰芽的安危,平煜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除去王世钊和王令。   便道:“咱们许久未在京中,有些消息未必听得准。过两日你大哥回金陵,势必会派人来找你,你且向他打听打听军中动态,问问他关于王令要皇上亲征之事,江南这边的王令一党是否已有动静。若是,我看咱们也不必回京了,挥师直奔蒙古,捣了王令的老巢才好。而且照我看,王令为了得到坦儿珠这么大费周章,坦儿珠的效用恐怕远远不是复活人的性命这么简单,而真正用来做什么,只有王令自己知道,连林之诚当年得到的消息也未必准确。”   平煜沉吟不语。   江宁左都尉府。   一位三十出头的长眉凤目的男子带领一众下属风尘仆仆从街道尽头奔来,到得府前,刚要下马,身后忽有人道:“平都尉。”   平焃转头,锐利目光朝那人一瞥,却见是位二十出头的儒雅男子,看着颇面熟,却一时记不起对方是谁。   那男子早已近前,一礼,微微一笑道:“不怪平都尉不记得晚生了,晚生姓陆,名子谦,表字益成,以往在京中时,曾跟平都尉见过。” 第79章   秦勇在偏厅中验尸,李由俭和秦晏殊在院外等了一会,见秦勇一时半刻出不来,索性下了台阶,两人沿着一侧曲径,缓缓并肩而行。   小径两旁花木暗香浮动,月光洒在地上,泛着薄纱般的银光。   两个人都各怀心事,走了一路,没有开口的打算。   李由俭想起先前在巷中所见,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末了,终于没忍住道:“晏殊,你觉不觉得,阿柳姐对平大人——”   话刚起了头,又顿住,他对秦勇除了倾慕之外,更有一份敬重,“有意思”三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最近怎么了?”秦晏殊回过神,狐疑地看向李由俭,“总是话说一半做甚?”   私下无人时,李由俭在他面前向来是三句话不离“阿柳姐”,这几日提到大姐时,却总是欲言又止。   李由俭仔细回想方才秦柳的神色,虽然巷中月色昏蒙,但阿柳姐脸上那一抹而过的红霞他没有错看。   且这情景,早已不是第一回 。   巧的是,每回都发生在对着平大人的时候。   可这事毕竟尚未得到证实,他不想胡乱猜疑,私心里更不愿承认。   “无事。”他暗悔方才冲口而出,险些让阿柳姐陷入难堪的境地,脸色沉了沉,头一侧,避免让秦晏殊看出自己的颓然之态,只道,“我是觉得阿柳姐满了二十一了,婚事不宜再拖了,等咱们护送傅小姐进京,我就央我父亲上秦门提亲。”   他的话音刚落,秦晏殊便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这话你都跟我说了八十遍了,我当然没有意见,问题是,我姐松口了么?”   李由俭想起秦勇态度,脸色一黯,旋即嘴硬道:“她日日要忙的事太多,暂且无暇想此事,等回到蜀中,我们行意宗上门提亲,她自然就会松口了。”   秦晏殊唇线一抿,本想摇头,然而瞥见李由俭神色不虞,又改口道:“我姐的性子你比谁都清楚,看着温厚,实则极有主意,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最好先提前跟她打个招呼,若连她的心意都未摸透,你就贸贸然上门提亲,姐没准觉得你不尊重她,就算原本愿意,说不定都不同意了。”   李由俭听得这话,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纹。   他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秦柳,每回秦门有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到秦柳身旁。   镇摩教的左护法重出江湖,她要带领秦门诸人对付镇摩教,他二话不说领着行意宗加入剿灭镇摩教的行列。   傅小姐救了晏殊的性命,阿柳姐为了报傅小姐的大恩,决定护送傅小姐进京,他也毅然跟着阿柳姐北上。   总而言之,阿柳姐在哪,他就在哪。她要做什么,他从来都是全力支持,从不曾皱过眉头。   可是为何阿柳姐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每回他在她面前提起二人的亲事,她要么推脱,要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也不肯给他半句回应。   他心头涌起不安,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难道他就这么差劲?   不对,他模样不差,武功不在她之下,论家世,行意宗和秦门更是门当户对。   而且两家人往来密切,他自小便跟她姐弟二人玩在一处,对彼此性情再清楚不过。   除了他比她小两岁之外,他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跟她不般配的地方。   他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重新沉寂下来。   直到前方花园耳畔传来轻急的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抬眼一望,见平煜匆匆而过,絹袍玉扣,穿戴齐整,似是准备出府,身后跟着李珉等人。   平煜一边走,一边低声吩咐着什么。   李由俭见到平煜,好不容易压下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没忍住,上下扫他一眼,暗忖,难道说,阿柳姐真的看上了平煜,所以才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他望着平煜修长挺拔的背影,疑惑地想,平煜有什么地方值得阿柳姐中意的?   别说江湖人士压根就跟勋贵人家搭不上边,就说这一路下来,连他也看出平煜对傅小姐不一般,阿柳姐比他细心不知多少,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所以会不会是他想岔了呢?   他左思右想,被缠磨得心一刻也定不下来,走了两步,又顿住,不行,他得亲口去问问阿柳姐才行。   “我去找阿柳姐。”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转头,皱眉看向秦晏殊,“你去不去?”   “姐不是还在给那女子尸检么。”秦晏殊诧异莫名,“去了咱们也见不着,你急什么?”   “那我出府走走。”李由俭带着几分烦躁道,“一个时辰后我再回来,不必寻我。”   说罢,将错愕的秦晏殊撇在原地,抬步往前走了,顺着出府地方向走了一路,下意识抬头找寻平煜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一处影壁追上平煜的步伐,他正要上前,试探平煜几句,谁知身后忽然绕出来一人。   见到他,对方似乎吓了一跳。   “李少庄主。”   李由俭看清那人,脸色一冷,淡淡看着王世钊:“王同知?”   王世钊诧异地看看李由俭,又转头看看已走到大门口的平煜,眼珠一转,往李由俭身后望去,似笑非笑道:“噫,怎么不见秦当家?”   李由俭戒备道:“不知她在何处。怎么,王同知有事找秦当家?”   “无事。”王世钊似是心情不错,难得没计较对方话语中的刺意,只道,“李少庄主这是要出府?”   “随便走走。”   “甚好。”王世钊意味深长地点头,高深莫测道,“莫漏了珠市,里头美人数一数二,照我看来,一点也不比蜀中的美人差。”   李由俭脸色一变,怎么都觉得此话有拿秦勇开涮之意,心头怒意上涌,忍了许久,这才闷声道:“不必了,在下不比王同知,对这些莺莺燕燕没兴趣。”   说罢,随意一拱手,不再理他,往前走了。   王世钊却饶有兴味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左右一顾,见身侧没人,忽然脸色一阴,施展轻功,轻飘飘地跟在李由俭身后。   平煜好不容易将事忙完,正要去找傅兰芽,下人却报说世子已回金陵,差人来请公子去往江宁都尉府说话。   平煜没想到大哥竟这么快便回了金陵,且一回来就心急火燎请他前去,只当江南这边出了什么急事,不敢耽误,将府中一应事项郑重交给李攸,这才换了衣裳,出了府上马。   经过一条大街时,刚好与一行车队擦身而过。   他一眼便认出领头那人是邓安宜,缓了一下,心中冷笑,来得还真快,他们前脚才在金陵安置下来,邓安宜后脚就跟来了。无暇应对此人,目不斜视,拍马一纵而过。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尾,那辆垂香饰玉的马车上掀开一条缝的窗帘便放下,有人在里头敲了敲车壁。   邓安宜早已看见平煜,听见那敲壁的声音,自然知道妹妹为着什么在唤他,脸色微有不耐,默了下,这才下马,上了车。   “怎么了?”他心知肚明地挑眉,神色冷淡。   邓文莹方才见到平煜,本想跟二哥打听几句,不料见到他阴阴的神色,话都吓得缩了回去。   “没什么。”她干巴巴地笑了笑,将手中的小金橘丢回几上,百无聊赖地躺下,心底却生着闷气   邓安宜焉能不知道她又为了平煜在作怪,眸光冷了冷,想斥她几句,可看着她那幅煎熬模样,又生生忍了下去。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轻叹口气,抬头扶了扶她头顶的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纵容她了。   邓文莹眼睛微亮,可有了前几回的经验,仔细觑了觑他的神色,不敢放肆,只拐弯抹角道:“二哥,记得你上回说过,在出湖南之前,定能将傅兰芽掳走,可咱们都追到金陵来了,连个傅兰芽的头发丝都没碰过,眼下还丢了林之诚,照这样下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事啊。”   邓安宜在平煜手上未占到好,心头正是千愁万绪,听得此话,更添郁气,横她一眼,知道跟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只耐着性子道:“二哥心里有数。”   邓文莹知道二哥素有本事,听得这句底气十足的保证,心略微定了定,转过身,仰头看着车顶,眼睛亮亮的。   “你在想什么?”邓安宜一眼不错地望着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心底一片柔软,自从他在五年前顺利取代邓安宜后,这个妹妹便缠磨上了他,时常跟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为自己胸膛下藏着的不是心,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没想到在她一声声充满依恋的“哥哥”声中,那颗冰冷的心竟渐渐有了热度。   这滋味当真叫人上瘾,哪怕五年之后,他依然沉溺其中,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邓文莹不敢让二哥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咬了咬唇,只含含糊糊道:“我在想,要是能用傅兰芽成就大事,大姐的中宫之位再也无人能撼动了,咱们永安侯府也会一日比一日更好,这都多亏了二哥惯会运筹帷幄。”   这傻丫头,邓安宜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还真是他说什么她都信。   倘若除了这份信赖,她能将放在平煜身上的心思都转嫁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平煜,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垂眸,见她含着几分希翼的模样,心头火起,忍不住戳破她心事道:“你别以为二哥不知道你想什么,实话告诉你,就算傅兰芽做了药引,平煜顶多伤心一场,过两年,自会娶旁的女子,怎么也不会娶你的。”   邓文莹脸色一僵,怒极反笑道:“平煜是谁?我早就忘光了!二哥再这么胡乱揣摩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愤愤转过身,将后脑勺背对着邓安宜。   少顷,见邓安宜出奇的沉默,红着脸,没好气道:“那日在荆州,二哥想必也听到外祖母说了,母亲信至,说我三年姻缘劫已过,要重新在京城替我选亲事,咱们不在京城的这两月,母亲已拟好了三家,不出今年,定会给我订下人家。我知道,这一回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二哥若真心疼我,不如细细打听打听那几个人的品行,也免得妹妹我嫁人后日子过得不顺遂。”   邓安宜眸中戾气陡然暴涨,静了一瞬,却又笑了起来,道:“知道了,二哥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说罢,弯弯唇角,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往外走,他草莽中长大,之后又堕入魔教,算起来,心思比谁都阴毒,在过去的人生经验里,由来只有你争我夺,全无道义可言,他看中的东西,不容旁人觊觎。   而这种种心爱之物里,自然也包括她。   是以,他怎么也不会让她离开他身旁。他的姻缘,只能由他来决定。   就像……五年前那样。 第80章   平煜一路疾驰到了都尉府, 在府前下了马。   门前, 大哥的几位旧仆早已得了消息, 见得他来,亲切地拥上前,笑道:“三公子。”   平煜唤其中一位老仆为:“赵伯。”笑着将缰绳递给他, 大步往府内走,口中道:“大哥何时回的金陵?“   赵伯亦步亦趋跟在平煜身后, 回道:“晚上刚回,听得三公子来来, 一回府便令人连夜去给三公子送信。“   平煜点点头,看来大哥果然有急事找他。   一路到了外书房, 一进屋,平焃见平煜来了,从桌后起身,迎到门口。   “来了。”平焃上下打量弟弟一眼,见他黑瘦了些, 人却精神,略放了心, 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先坐下喝口茶再说。”   平煜奔了一路,眼下正是口干舌燥,也不在自家大哥面前客气,见过礼,走到一旁坐下, 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这才细打量大哥,笑问:“嫂嫂和阿宁可好?”   平焃一旁坐下,温声道:“都好。就是眼下太晚了,阿宁已睡了,他三月未见你,平日没少唠叨他三叔,若是知道你来了,定会吵着来找三叔玩。”   平煜眸中顿时浮现一点笑意,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件物事。   打开,里头确是一套金丝缠铜做的小人,每个小人手上持的兵器各不相同,且可从人偶手中取下,颇讨小儿欢心,递给赵伯,端茶笑道:“给阿宁玩的。”   赵伯呈给平焃。   平焃轻蹙眉头,道:“家里就属你爱给他买这些东西,他又没个长性,玩个两日也就撂到一旁了,下次不必再一味地惯着他,他眼看便要启蒙了,焉能像从前那样只知玩耍。”话虽如此,仍慎重收入怀里。   平煜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道:“许久未见阿宁,心里想得慌。这玩意不值什么,他素来喜欢这些小刀小剑,见了多半喜欢,他闲时留着玩,不耽误什么。”   又问:“大哥这么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平焃笑意微凝了凝,挥手屏退赵伯,沉声道:“想必你早知道了,坦布近日频频进犯西北,大同等要塞军务告急,兵部良轩等人接连上了几道折子,要求皇上尽速整顿军务、随时准备迎敌,皇上却日夜沉迷于炼丹,连奏折都懒得看,几道折子上去,最后都扣在王了令手里。”   他说着,脸上浮现一种深刻的忧虑:“更有甚者。近日,张士懋等王令党羽竟在朝中进言,说瓦剌猖狂,皇上正该效仿先帝御驾亲征,好起到震慑之势,此话听得来何等荒唐,然而出奇的是,朝中竟有半数大臣附议。   他眉头紧锁:“如今皇上虽未松口,王令却已经开始暗中调动京城附近的军马,加上留守在京城的三大营的十几万大军,不过短短时日,王令便能调集二十万军马和粮饷,届时皇上御驾亲征之事势必会提上日程。若皇上真在王令的怂恿下去亲征,朝纲必将不稳。 ”   他越说越是担忧,再坐不住,起了身,在屋中快步踱了两步,道:“我早就觉得这个王令不对劲。要知道先皇曾以天子身份御驾亲征三次,所向披靡,不过短短几年,便将北元残部击溃,此后十余年,北元各部再也无力生事。   “其后瓦剌大汗坦布虽然收归了兀良哈及鞑靼,瓦剌得以统一蒙古,却因兵力不堪与我朝匹敌,虽在边境履生滋扰,却始终未能成气候。   “然而两年前王令得势后,仗着司礼监太监批红的权利,明里暗里给了坦布多少便宜,短短两年间,瓦剌便养得兵肥马壮,近一年更是拥兵自重,隐隐有压境之势。   “尤为不妙的是,先皇留下的五位辅佐大臣,自新皇登基后,早已死的死、丢官的丢官,连曾经如日中天的傅冰都已沦为阶下囚,新上来的张士懋等内阁大臣都全由王令一手提拔,放眼望去,朝中早已被王令搅成了一盘散沙。照我看来,如今瓦剌之所以能率军压境,搅得朝纲不稳,王令实乃罪魁祸首!”   平煜见大哥短短一番话已将要害一一剖析明白,抬头道,“大哥,有几桩要紧的事需跟你商议。事关重大,无法在信上详述,只能当面告知大哥。”   便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捡关键之处说了。他知道大哥一贯见事明白,有些话一点就透,无需赘述。   平焃起初满脸震惊,听到最后,神色却转为凝重。   等平煜说完,平焃久久无言,良久,才难以置信道:“怪不得王令行事如此怪异,原来竟是蒙古异族……”   沉吟一番,皱眉道:“你打算如何做?别忘了王令伺候皇上十余年,哪怕当年太子式微时,亦对太子不离不弃,可以算得皇上心中第一人,绝非旁人可比。就算我等掌握了他是蒙古人的证据,一来证据极难送到皇上手中。二来,就算皇上看到证据,出于对王令的信赖,多半也只会认为我们有心污蔑。你可记得去年兵部死谏的那个于京?好不容易整理了王令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的证据,还未进到前殿,便被王令污蔑为有心行刺皇上,活活给杖毙在殿外。”   平煜道:“大哥,王令不只把控朝政,多年来还习练秘术,要对付他,寻常法子断行不通。而且我总觉得,他如今权势滔天,却如此执着于坦儿珠,也许坦儿珠不只是传闻中的能复活死人那么简单,否则他如今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能我等尽早勘破坦儿珠的秘密,说不定能找到王令的软肋。”   “你是说……”平焃思忖着看向弟弟。   平煜起身,郑重道:“如今我们需从两处着手,第一,便是需得想方设法拖延皇上亲征的日期。第二,需尽快将剩余坦儿珠搜罗齐全,只有双管齐下,方可力挽狂澜。”   兄弟俩商量至半夜,平煜见时辰不早,担心傅兰芽处有什么差池,便要告辞。   平焃却想起一事,目光复杂地望着弟弟,止道:“你先别急着走,傍晚时,陆晟的公子曾来找过我。”   平煜本已打算起身,听得此话,一怔,等反应过来,眸光一冷,知道陆子谦多半为着傅兰芽而来,虽然脸上有些不自在,却并不主动开口,只静听下文。   平焃见三弟极沉得住气,静了片刻,淡淡看他一眼,话锋一转道:“听说傅冰的女儿不但饱读诗书,且姿容艳绝,你一路押送她到了金陵,一定没少跟她相处,此话在你看来,可是如此?”   平煜镇定地饮了口茶,少顷,垂下眸子,唔了一声,算是承认。   平焃听弟弟毫无否认之意,暗吃一惊,盯着他看了半晌,眯了眯眼,存着几分试探之意道:“听陆子谦说,他千里迢迢奔赴云南,本存着救傅小姐的心思,却因你百般阻拦,连句话都未能跟傅小姐说上,他走投无路,这才来找到我说项。自然,旁人的话我只听听便罢,如今我只问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平煜心底清楚,就算陆子谦不跑来煽风点火,他迟早也需给家人一个交代,,听陆子谦颠来倒去不过这几句话,心底的不自在反倒消散不少,既不否认也不辩解,算作默认。   平焃见状,早已明白了七八分,知道三弟惯来极有主意,心中焦虑顿起,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余光瞥见桌上东西,迟疑了下,走到桌前,拿起一物。   未几,忍着气看一眼弟弟,暂且将长篇大论压下,只将那东西递到平煜面前道:“这是陆子谦托我转交给你之物,他说你对他和傅小姐之事或许有些误会,见到此物,不必他多说,自然就能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救傅小姐了。”   平煜见那东西是封信笺样的物事,心知陆子谦绝对没存好意,本来压根懒得理会,可刚一接过,还未扔到一旁,忽然鼻端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清甜幽暖,正是傅兰芽身上惯用的香。   他知道,在他的严防死守下,陆子谦这些时日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傅兰芽,因而此物定是从前陆子谦从傅兰芽处所得。   他喉咙卡了一下,盯着那信封,只觉那里头仿佛长出引他探知的藤蔓,绊住他的目光,想要移开却万分艰难,良久,到底没忍住,接过打开,里头却是一方鲛帕。   展开,上面用娟秀的小纂駦着几行诗。   他一目十行看完,只觉字字诛心,脸色变得极之难看,盯着那帕子看了许久,忽然一把将帕子撇到桌上,强笑道:“陆子谦其心可诛,为了诋毁傅兰芽,连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当真可笑可鄙!”   ———存稿君跟大家挥挥小手————— 第81章   平焃惯来稳重, 听得弟弟言语中对傅兰芽的维护之意, 额角太阳穴隐隐爆了一下, 刚要开口,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顿了下, 继续试探他道:“陆子谦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管,我只问你, 傅冰如今尚在诏狱中,傅小姐进京后免不了被罚没教坊司, 等傅小姐沦为奴籍,你打算如何处置她?领回家做妾?你别忘了, 傅冰虽跟我们西平侯府有隙,却曾是朝中肱骨之臣,素有傲骨,且当年之事委实与傅小姐无关,你就算记恨傅冰, 又何需用他女儿来折辱他?“   平煜心中正自万分煎熬,听得大哥这么说, 不及深想哥哥话里的深意,诧异地蹙了蹙眉道:“我从未想过要纳傅小姐做妾,她也断不会给人做妾。”   平焃错愕得忘了接话。   平煜见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索性起身,隐含着一丝愧意,却又格外郑重道:“大哥, 这一路上我跟傅小姐同行,对她为人品行再清楚不过,她心性坚韧,豁达聪慧,我——”   声音低了下:“倾之慕之。进京路上,她已然受了很多委屈,进京之后,我不想再让她被人指摘,不论能否成功扳倒王令,一等进京,我便会想方设法打点她的身份,好光明正大娶她进门。”   平焃怒道:“胡闹!亲事岂能如此草率?此事你可知会过父母?你可想过父母会作何感想?”   越说越气,负手在屋中踱了两步,厉目望向平煜:“当年之事,因朝堂上各有立场,算不得谁对谁错,我也从不主张报复傅冰,但你可别忘了,宣府三年,父亲双膝留下顽疾,饱受病痛折磨。母亲更是因被罚为罪奴,日夜替人做活。试问经此一遭,父母就算再豁达大度,又怎能毫无芥蒂接纳傅小姐?“   平煜虽早有准备,然而听到大哥这番话,仍如同鼻根被人打了一拳,闷胀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压着胸膛里翻滚的涩意,艰难道:“大哥教训得是,此事我做得的确不妥当,进京后,我会向二老请罪,但——要我放弃傅小姐,恕我办不到。”   平焃定定地望着弟弟,见他满脸惭色立在跟前,但目光黑沉,语气坚毅,显见得已打定了主意。   想起这些年来,弟弟性情虽倔强恣意,却处处顾全西平侯府,从不曾任性妄为。   唯独这一回,为了那位傅小姐,却是摆明了要忤逆父母了。   他喉咙里的话被弟弟的态度悉数堵了回去,想斥他几句,但想到弟弟这些年的不易,心又软了下来。   一时无法,他焦灼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几乎可以预见,这消息传回京城后,会在家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要知道家中三个嫡子,唯独弟弟的亲事尚未订下,就在不久前,母亲还在暗中相看京城里那几位大家闺秀,要是知道弟弟不过出京办趟差,一回家便要娶傅冰的女儿做妻子,想想就知父母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虽不赞同弟弟因傅冰迁怒傅小姐,却也不希望为了一个傅小姐闹得家中不宁。   想再劝弟弟几句,但他也知道,弟弟虽年轻,却并非心血来潮之人,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必定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断不可能因他的一两句话便能打消念头。   届时,若是二老不肯点头,弟弟也不肯退让,两下里僵住,该如何是好。   正自举棋不定,忽然想起方才陆子谦托他转交给弟弟的物事,心中泛过一丝狐疑,回身望向平煜道:“陆子谦说来也是名门之子,既千里迢迢跟着傅小姐到了金陵,想来必定珍之重之,又怎会做出诋毁傅小姐清誉之事?我不想无端揣测傅小姐的品行,但你可想明白了,傅小姐如今身逢大难,为了自救,难免——“   平煜勃然大怒,一瞬间,连杀了陆子谦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压住怒火,冷笑道:“陆子谦若有德行可言,怎会在傅冰下狱之前借故跟傅家退亲、弃傅小姐于不顾?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说出来话岂能相信?我押送傅小姐进京,她的为人品行,我再清楚不过。这一路上,她处境何等艰难,却从不曾有过半点言行不当的地方,以往在闺中时,就更不可能有逾矩之举了。”   又看向平焃:“大哥,陆子谦居心叵测,名义上是奔着傅兰芽而来,谁知是不是也参与了坦儿珠之事,他如今为了想办法接近药引,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平焃见平煜的态度铜墙铁壁般不可撼,怫然转身,走到桌旁,少顷,抬头望向平煜,含着怒意道:“大哥并非要指摘傅小姐的品性,只是婚姻大事需得慎之又慎,不能草率,更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且想清楚了,父母处,你打算如何交待?若是他们不肯点头,你该如何安置傅小姐?”   平煜怔了下,望着大哥的侧影,从这番话里,渐渐琢磨出了松动之意,意外之余,微微松了口气,也知道不能一蹴而就,只道:“大哥,三弟这些年从未在二老面前求过什么,唯独这一回,恕三弟不能退让,除了傅小姐,我谁也不会娶。届时,若二老因此事伤心动怒,弟弟甘愿领平家家法,只求大哥帮着三弟在父母面前转圜一二。”   “你!”平焃回身,怒目瞪着平煜。   两个人对视片刻,在弟弟洞若烛火的目光中,平焃到底退了一步,撇开头,冷声道:“时辰不早,那边宅子里不太平,你好不容易夺取了一块坦儿珠,为免东厂的人前去滋扰,你最好早些回去,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平煜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应了一声,道:“那我先走了。”   傅兰芽自平煜被仆人叫走后,便一直在揣摩府外出了什么急事。   唯恐又有人作乱,先还有些忐忑,可等了一晌,府内府外都风平浪静,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   难得有闲暇下来的功夫,她舍不得就此睡去,便令林嬷嬷挑亮灯芯,细细看那副平煜给他买的金陵风物图。   因许久未接触这等活灵活现的书画,这一看下去便上了瘾,只觉画中每一处景致都令人向往,街头小人更是跃然纸上,她一寸寸细看,反复品咂,怎么也舍不得睡去。   林嬷嬷催了傅兰芽几回,见小姐专注得浑然忘了一切,想起自小姐被押解上路,便再无机会接触这些画啊诗的,难得如此尽兴,催了一会,也就不催了。   一直看到后半夜,傅兰芽觉得眼睛有些发涩,揉了揉眼,抬头一望,见窗外夜色如墨,林嬷嬷已合衣歪在榻上打起了盹。   太晚了,再不睡身子可吃不消,她不敢再任性,起了身,唤醒林嬷嬷。预备去净房沐浴,好歇下。   谁知衣裳刚脱了一半,后窗便传来响动,主仆二人吓得动作一顿,忙手忙脚乱重新将衣裳穿上。   推开门悄悄往外看一眼,就见平煜立在窗旁,似是刚从外头回来,奇怪的是,脸色沉得仿佛要下雨。   “平大人。”林嬷嬷讶道,见平煜心情不佳,杵在原地,不敢贸贸然上前。   傅兰芽没想到平煜会忙到这么晚,刚要唤他,平煜却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走到榻前。   这时,连傅兰芽都已经看出平煜心情不佳了,只当他为了刚才府外发生的事在烦闷,可念头刚一起,又隐约觉得不对,自从二人彼此明白了心意,平煜就算外面再忙,过来找她时,也从不曾在她面前摆过脸色,   今夜这是怎么了。   “平大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含着笑意开口道。   平煜嗯了一声,并不看她,将绣春刀解下丢到一边,便欲歇下。来时路上,他已经告诉过自己无数遍,陆子谦说的话通通是放屁,但只要一想起怀中的那方鲛帕,他就无法泰然面对傅兰芽。   他不是不知道傅兰芽跟陆子谦订亲数年,两家关系极为热络,傅延庆跟陆子谦不但是同窗,交情也颇深厚,连一本南星派的阵法书,都曾在一处研读过。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事都告诉他,陆子谦这个名字不可能没在傅兰芽心底落下过痕迹,而且若不是阴差阳错,也许就在今年,傅兰芽便会顺理成章成为陆子谦的妻子。   因此他虽明知那帕子极有可能是陆子谦伪造的,但只要一想到上面缠绵的诗句有可能是傅兰芽写给陆子谦的,他心里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怎么也无法淡然处之。   其实来时路上,他已问过自己许多遍,若是傅兰芽曾经心系陆子谦,他该如何自处?他纠结了一路,最后得出的答案是,认了吧,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但大哥的话却仿佛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心底,怎么也无法拔去。   是啊,如果傅兰芽之所以愿意跟他在一起,只是为了改善目前的处境,她心中另有他人,对他全无情意,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他又情何以堪。   想到此处,他回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她穿件烟霭色薄衫,乌发松松,眼波清亮,整个人如白茉莉般娇俏可人。   这皮相让他着迷,她的一颦一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他的心。   可他心里清楚,她看着娴静知礼,骨子里却一点也不循规蹈矩。   初次见到她时,她正在手刃周总管,下起手来毫不拖泥带水。上了路后,又曾在他眼皮子底下藏过好几回东西,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换言之,她步步为营,颇有手腕,还是个小骗子,可他明知如此,仍一步步深陷其中,根本无力自拔。以至于到了眼下,想从她嘴里听句真心话都办不到。   心口好像有团火哽住,不上不下,让他片刻不得宁静。   望了她许久,˙终于,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开了口,沉着脸对林嬷嬷道:“我有话要问你们小姐,你出去一下。”   他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她对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现在就想知道。   傅兰芽望着他,自进来后,他身上便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以至于她迟迟不敢走到他身边去。   而且她隐约有个感觉,他这无名火似乎还是冲她而来的。   自忖没有做错什么,她颇有底气地看着他,只是纳闷,已经有好些日子他没有阴晴不定了,怎么不过出去一趟,这毛病又犯了?   听得他开口,主仆二人都是一怔。   林嬷嬷飞快看傅兰芽一眼,心里直打鼓,少顷,干巴巴笑了起来:“平大人,都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平煜便朝她看来,目光里仿佛有万丈寒气,她顿时想起上回平煜用绣春刀指着她时的模样,腿一软,不敢再挑战他的耐性,眼巴巴地望了望小姐,最后磨磨蹭蹭走了。   傅兰芽心里越发惊讶,不知平煜深更半夜发什么疯,见林嬷嬷走了,瞥他一眼,闷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82章   傅兰芽开口后,平煜并没有接话。   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渐渐的,傅兰芽生出一种错觉,平煜是打算在屋子里跟她整夜杵着了。   夜已经很深了,这样长久站着,她疲乏无比。   可是她也知道,他突然变得这么反常,必有原因。   所以她耐着性子,静静等着他开口。   可是,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他依然只顾凝眉看着她,久久不肯说话。   终于,她耐性告罄,不满地看他一眼,自顾自往榻旁走去,打算先坐下,再洗耳恭听。   不料她刚走到他身旁,他忽然伸出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吓了一跳,抬头瞪向他,觉得他今夜简直不可理喻。   “做什么?“   平煜毫不退让,低头望着她道:“我有话要问你。“   傅兰芽瞥他一眼,良久,忍气嗯了一声,静候下文。   可是,空气依旧静得针落可闻。   平煜在说完那句话后,依然沉默。   仿佛要说的话艰难得无从开口似的。   她既诧异,又含着几分恼意,抬眸,轻嗔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她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他今夜的古怪是因自己而起了。   平煜见傅兰芽发怒,不自觉蹙了蹙眉,他并非故意刁难她,更没存心拖延时间,确切地说,他是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想确定她的心意,可他也怕自己未掌握不好火候,惹她伤心。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弃。   可那个问题始终如鱼刺一般哽在他喉咙里。   无论如何,就在今夜,他想听到她真实的想法。   傅兰芽恼怒地望着他,在他黑亮如宝石的眸子里,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表情,分明透着烦郁和焦灼。   她不明白,这一路上,不论他遇到什么艰难的处境,从不见他如此煎熬和举棋不定。到底什么话,会叫他如此难以开口。   又等了许久,依然没等来这家伙的所谓问题。   她再也站不住了,打算绕过他,坐到榻上去。   可是,刚一走近,一缕熟悉又浓郁的味道猝不及防钻到鼻尖。   她一怔,细辨一番,这才意识到那香味是自己惯用的调香。怪异的是,那香味还是从他身上传来。   她万分诧异,转头看向他。   这香味独一无二,是她几年前无意中在哥哥书房中翻到一本前朝调香书后,在原有的方子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喜好添减了几味所调制出来的。   几年下来,从未见旁人用过。   除了平日薰香,她还用这香制了胰子沐浴用。   被抄家时,她和林嬷嬷收拾随身行囊,经过当时看她们收拾行李的李珉准许,随手带了几块香胰子上路。一路上,她依然保留了原来的习惯,每回沐浴都用的此香。   想到此处,她狐疑地朝平煜的方向偏了偏头,没错,又浓郁了几分,越发笃定是从平煜的前襟散发出来的了。   让她不解的是,从这香味的浓度来看,平煜怀中的物事似是被用了十倍以上的分量,唯恐旁人发现不了这味道似的。   若是她没记错,上回对付林之诚时,她曾用自己的绢帕给平煜擦了嘴边的血迹,事后,平煜未还给她,她也忘了要回来。   可就算那绢帕上有香味,也断不至于这般浓郁,眼下这香味,可是几步之外就能闻到。   此事当真古怪。   平煜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   在她刚才突然停步,又若有所思地做出闻嗅状时,他便知道要糟。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陆子谦此举的深意。   原来陆子谦的目的根本不在于用帕子挑拨他对傅兰芽的信任,而是吃准了他会因此事吃味,使得傅兰芽心寒。   不论他回来后问不问她帕子的事,只要他心底种下了疑惑的种子,或是让她发现了蛛丝马迹,陆子谦的离间便成功达到了目的。   眼见她皱眉陷入思量,他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其实早在来时路上,他便已下定了决心,过去的事已经成为过去。不管那帕子是什么来历,他都不打算在她面前吐露此事。   他唯一想确定的,仅仅只是她对他的心意而已。   可是百密一疏,他竟忘了这香味出奇浓郁,既能第一时间勾起他的好奇心,自然也逃不过她的鼻子。   眼见她又朝他走近两步,他背上的汗多了一层,   傅兰芽这时似乎想通了关窍,纳闷道:“你身上藏着什么?”   平煜身上不会好端端出现这么独特的香味,定有古怪。   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想起在京中时,陆子谦的妹妹陆如玉常到她家中来玩。   闻到她身上香味,陆如玉曾问过她一回这香味怎么调制。   记得她抄了方子给陆如玉,又借了那本前朝古籍给其回去翻阅。   倘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调出一样的香味,除了陆家的人,再无旁人了。   可是陆家除了一个陆子谦,眼下并无人在江南,到底谁会用这香味制出如此浓郁之物,又是怎么就跑到了平煜的身上?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思忖了一会,一抬眸,却见平煜正望着她,脸上有些不自在。   明明听到了她的问题,却避而不答,撇过头,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傅兰芽越发奇怪,见他转身欲走,出于本能抬步欲追,不料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整个人直直往前栽去。   平煜听到动静,忙回身扶她,傅兰芽便整个人扑到了他的怀中。   傅兰芽只觉那香味冲鼻而来,仓皇中一抬眼,瞥见他前襟露出某样物事的一角。   她一讶,顾不上害臊,不动声色探向他怀中,想悄悄将那东西拿出来,可平煜动作却快如闪电,不等她的手靠近,便将那东西重新塞回前襟里。   她大窘,等在他怀中立定,忙往后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   未几,懊恼地咬了咬唇,抬眸看着他道:“你怀中究竟藏着何物?”   见平煜拒不回答,她皱眉,继续道:“那东西上的香味出自我手,这几年,除了我哥哥和一位闺中旧识外,无人知道那香味如何调制,你身上为何会藏着此物?”   平煜面色变幻莫测,心底说不出的后悔,要不是怕她越发胡思乱想,恨不能落荒而逃。   面对她的追问,他一时间骑虎难下,思量了一番,目光定了定,既然陆子谦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彼此猜疑,他偏不让其称愿,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如实相告。   他想要的答案,索性都经由此事,统统在她面前彻底摊开。   念头一起,他犹豫了下,从怀中取出那方鲛帕,面色复杂地看着她道:“今日傍晚,陆子谦去找都尉府找我大哥,托我大哥将此物转给我。”   傅兰芽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物事,等看清那东西是一方鲛帕,眼睛微微睁大,忙接到手中细看。   若没看错,帕子上的诗句正是几年前她在闺中闲来无事时提的。   印象中,这帕子早已遗失,怎么几年后,竟会到了平煜的身上。   不对,他刚才说,这帕子是陆子谦转交给他的,难道当年竟被陆子谦给拣去?   她眸中诧色闪过,紧紧盯着那帕子,少顷,惊怒交加道:“陆子谦说这帕子是我赠予他的?“   平煜心中懊悔不已,不等她说完,忙强辩道:“陆子谦说的话我全当放屁,我只是——”   傅兰芽却已经想通了这当中的种种,一瞬间,只觉羞恼至极,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平煜,含着恼意道:“那你今晚要问我什么?”   联想到今晚平煜的态度,越发确定,立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心寒道:“莫非平大人已经认定我是那等朝秦暮楚之人,打算连夜拷问我?”   平煜见她眼圈红了起来,心中一痛,顷刻间,眸中闪过一丝狼狈,咬牙道:“你胡说什么,我根本未怀疑过——”   傅兰芽却已经举起那帕子,冷笑道:“既未怀疑过,为何不索性将这帕子丢了,还要将这帕子藏在怀里?”   不等平煜答话,重新瞥向那帕子上的诗句, 一字一句道:“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怒极反笑道:“是了,想来平大人是见这帕子上的诗有失端庄,觉得心里不舒服,怀疑这诗句是我写给陆姓小人的……可是平大人不知道,我父亲自小将我当作男儿教养,五岁时便令我跟哥哥一道启蒙读书,十年下来,六艺、诸子、兵书、数术、乃至诗赋,统统有所涉猎,其中不乏不甚端庄的诗词,当时我在闺中时,不知誊写了多少佳妙的诗句,帕子上的这首,又算得什么?”   “另外,不妨告诉平大人,种种学问中,我唯独《女训》《女诫》未读过,否则早在平大人第一回 搜我的身时,我就该羞得一根绳子吊死了。”   话未说完,当日之事涌上心头,委屈得直想掉泪,不想让平煜看见自己失态,撇过头,往一旁走去。   平煜见她落泪,一时间懊丧得无以复加,伸臂拦住她的去路,目光晦涩地望着她道:“当日之事,统统都是我的错,我任你打任你罚,只要你能出气就好。陆子谦的事,我也并非存心惹你伤心,只怪我妒意冲昏了头脑,可是——”   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道:“我对你的心意,你早已清楚,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个明白,你对我到底——”   傅兰芽听得他声音哑暗,心头微震,泪眼婆娑看向他。   她甚少在人前流泪,可是在他面前,却屡屡情绪失控。   进京路上,不知横生了多少波折,若不是他一路相护,她说不定早已落入王令等人的手中。   不知何时起,她对他除了信赖之外,更有了一份牵挂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慕。   她原以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彼此的心意早已再明白不过,根本无需多说,。   听了这话,错愕之余,又添一份委屈,眼泪直如断线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怒目望着他,哽声道:“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什么?难道在你心中,我便这般的不知廉耻不择手段?”   犹如一道光闪过夜空,刹那间,将他心底每一个角落照亮。   他直如被人扇了一个耳光,面色青一阵红一阵,见她要走,自知理亏,再顾不得什么了,狼狈地一把将她揽到怀中,沉默地替她拭泪。   可是她的泪怎么也拭不尽似的,落到腮边,滴到他指上,烫得他心都绞成一团。   他越拭,她哭得越伤心,最后他乱了阵脚,鬼使神差的,竟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替将她的忧愤伤心渡到自己身上。   吻上的一瞬间,他脑中一空,情不自禁闭上眼,她的泪咸咸的,带着几分苦涩,一如他此时的心。   渐渐的,尝到了她甜润如蜜的味道,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身子更是如星火燎原一般,烫得如同着了火。   可还未等他挑开她的唇瓣往深处探索,一阵痛楚传来,等意识到傅兰芽在咬他,他满腔绮念瞬间浇熄,忙松开她,退开两步,狼狈地伸指往唇上探去,所幸的是,这次不知是松手得及时,还是她口下留情,未能一口咬破。   傅兰芽大喘着望着他,心中恨得不行,只觉他太可恶,咬了这一口还不够,尤不解气。   平煜自知理亏,无端怀疑她在先,唐突她在后,再无脸面对她,望了她一会,转过头便往外走。   傅兰芽望着他的背影,非但不觉轻松,反倒愈发憋闷。   谁知平煜刚走两步,又猛的停步,在原地立了一会,蓦地转过身,大步走到她跟前,不顾她的挣扎,一把将她揽到怀中,固住她的脸颊,低头看着她,哑声道:“进京之后,我会打点好一切,傅兰芽,你可愿嫁我为妻?”   傅兰芽错愕得忘了挣扎,跟他怔怔地对视片刻,他眸光异常明亮,灼灼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慎重。   猝不及防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回,比方才来得越发汹涌。   平煜低叹一声,重新吻住她的唇。   耳鬓厮磨,呼吸交缠,他吻着她的唇,心撞得几乎破膛而出。   渐渐无法自持,越发得寸进尺,撬开她的唇齿,绕住她的舌尖,恨不得索取她的每一个角落,她被这份炽热缠绵所湮没,身子情不自禁轻轻发颤,只暗恨一句,这混蛋!闭上眼,任睫毛上积蓄的晶莹泪珠沿着腮边滚滚而落。 第83章   傅兰芽被平煜紧紧锢在怀中, 被动承受他的索求。   他的呼吸灼烫, 臂弯坚实有力, 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带有侵略意味的陌生气息,叫人心慌意乱。   他的动作起初很生疏,一番契而不舍的探索后, 仿佛终于开了窍,逐渐开始得寸进尺地在她唇舌间施展稚嫩的技巧, 渐至得趣。   傅兰芽被他缠磨得无法,挣又挣脱不开, 不得不在被他如吃蜜般含吮的同时,想办法照顾自己的呼吸, 免得时时处于窒息的边缘。   其实她心底还有些怨怼,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份让人窒息的亲密中,她的羞意竟远远大过排斥。   在他沉醉的同时,她也渐渐迷乱。   平煜察觉到傅兰芽的投入, 怜惜又欣喜,吻得越发忘神。   这份亲密他渴求已久, 好不容易得偿夙愿,恨不能将她清甜如蜜的气息全数吞入腹中。   可是,没等他忘情地将这份亲密继续延续下去,身体便突如其来地起了变化。   起初,因意乱情迷,未能立刻察觉。   等他意识到有东西不请自来、霸道地横亘在了他二人之间, 惊得汗毛一竖,忙在傅兰芽发现不对之前,猝然松开了她。   她被他吻得浑身没有力气,脑子更是昏沉得无法思考,虽然早已发觉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可是她连伸手确认一番都没能办到。   被他突兀地拉开距离后,她喘着气望着他,一触及他点漆般的黑眸,恨意重又涌上心头,也顾不上查看那东西是何物,一把拉过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平煜吃痛,微吃一惊,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默默忍痛任她咬。   所幸的是,经此一遭,他蠢蠢欲动的身体总算迅速平复下来。   她到底舍不得咬得太用力,咬了一晌后,见他老老实实任她咬,顿觉无趣,忿然放开他,转身欲走,眼圈却红着。   平煜怎舍得她走,将她揽回怀里,将袖子撸起,低头一看,见胳膊上头一排精致小巧的牙印,抬眸望向她,苦笑道:“可出了气了?”   傅兰芽只是不理。   平煜微涩地叹了口气,放下袖子,伸指替她拭泪,她的皮肤白润如凝脂,他的动作不自觉透着小心,少顷,将她搂在怀中,哄道:“嫁给我可好?”   傅兰芽腮边挂着泪,眼睛仍固执地看着一旁,许久之后,嘟了嘟嘴,并不松口,只嗔道:“且看你日后如何。”   平煜听出这话里百转千回的滋味,望着她芙蓉云霞般的侧脸,说不出是满足抑或是怜爱,正要再重新抚慰她几句,谁知傅兰芽忽然想起方才那位不请自来的奇怪武器,怔了一下,疑惑地低头朝他腰间看去。   奇怪,没有看见预想中的绣春刀或是其他兵器。   她满心诧异,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一眨眼功夫,那东西叫平煜藏到了何处。   转头往榻上望去,见平煜的绣春刀好端端放在榻上,越发狐疑,转过头,挣脱他的怀抱,缓缓绕着他的身子走了一圈,好奇问:“刚才你腰间别了什么东西?”   平煜心中自是叫苦不迭,想着今夜怕是糊弄不过去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正想着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索性溜之大吉,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咳声,却是林嬷嬷。   两人都是一凛,这才意识到林嬷嬷在外头已待了许久了。   平煜如蒙大赦,忙对傅兰芽道:“林嬷嬷再不进来,恐会着凉。”   撇下她,转头便往门口走,打开门,果然是满脸惶然之色的林嬷嬷。   平煜从未觉得林嬷嬷如此顺眼,语气都和缓了许多,道:“进来吧。”   林嬷嬷正不知平煜将小姐拘在房中这么久做什么,唯恐平大人对小姐不利,心里正是七上八下。   进来后,这才发现平煜语气和态度竟透着几分和颜悦色的意味,顾不上惊讶,抬头一看,就见小姐好端端站在屋中,脸上有些泪痕。   她一惊,忙疾走几步到了跟前,却发现小姐脸色平静,并不像受了委屈的模样。   她琢磨过味来。看起来,平大人跟小姐的确是吵了架,可这吵架的结果却是两相欢喜,光看平大人的态度就知道了,跟先前当真是天壤之别,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头一松。   闹了这一晌,时辰实在不早了,傅兰芽瞥了瞥平煜,对林嬷嬷道:“嬷嬷,咱们歇下吧。”   平煜来时,她本来正要沐浴,可眼下时辰不早,又不可能为了沐浴将平煜撵出去,索性先歇下,明早再沐浴更衣。   平煜也知她困乏已极,眼睁睁看着她走到床旁,想到她要歇下,顿时心猿意马起来,忙撇过头,目不斜视走到榻旁,望着窗外。   傅兰芽在床边坐下,看一眼他挺直的背影,脸微微一热,用最快速度脱了鞋,回到帐中,躺下。   平煜听得身后动静,知道她二人已歇下,回过身,屈起一指,将桌上灯熄了,躺到榻上。   因此时心境大有不同,胸襟中自有种拨云见雾的明朗,竟久不能寐。   傅兰芽在帐中,想起方才情形,也是一时甜蜜,一时委屈,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时,方合了眼。   因起得比平日晚,等平煜掩人耳目从傅兰芽院落中出来后,不防在府中花园旁遇到了秦勇。   她正跟洪震霆、秦晏殊等人往府外走,面色慎重,似是有什么要事。   见到平煜,一行人停步,往这边走来。   平煜因着傅兰芽的心结解开,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见状,一拱手,笑了笑道:“洪帮主、秦当家、李少庄主。”   自动忽略了秦晏殊。   “平大人。”秦勇上下打量一眼平煜,见他一身绢袍玉扣,贵气逼人,分明是出府见客的装扮。   她并不知昨夜平煜回府后便径直去了傅兰芽处,所以未得空换衣裳,只纳闷地想,难不成他一大早便要出门访客?   这么想着,往平煜身后看了看,又觉不对,平煜明明住在正院,为何刚才是从偏院方向走来。   正自疑惑,已走到平煜近旁,恰在此时,晨风拂过他淡青色的衣袍一角,送来一阵清冽的香味。   秦勇的记忆力本就极佳,这香味又颇独特,只觉说不出的熟悉,思索了一番,想起前几日在树林跟傅兰芽打招呼时,曾在傅兰芽身上闻到。   她心绪顿时乱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想,也不知怎样激烈的身体纠缠,才能在身上沾染上这么浓郁的香。   这么想着,笑容便黯淡了下来,正自发怔,忽然发现旁边李由俭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一凛,忙收敛心神,强笑道:“平大人,有一事正要跟你提起,近日金陵即将举行江南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本地极有声望的万梅山庄的文庄主今日一早送了拜贴来,邀我等前往赴会。”   万梅山庄?平煜笑容凝了一凝,接过秦勇递来的帖子,皱眉道:“这江南地区的武林大会跟中原地区的武林大会,有什么区别?”   洪震霆笑道:“自是以中原地区的武林大会为尊。只是,这江南地区的武林大会近日也逐渐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只因这位万梅山庄的文庄主师从太极闻天师,武艺高强,为人又义薄云天,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江南地区的名门正派在其号召下,每年都齐心协力共同操办武林大会,声势便逐年壮大,渐至独树一帜,听得我等到了金陵,文庄主便发帖子邀我等前往。”   平煜微微一笑,将帖子还给秦勇,道:“此乃武林盛事,各位随意便是,不过,若有机会,可否容我一同前往观摩。”   “那是自然。”众人忙道。   又道:“我等接了帖子,约了时辰,这便要前去跟文庄主一会。”   平煜点点头,笑道:“诸位不必拘束,请自便。”   说完,一拱手,自往正房去了。   一回房,沐浴换了衣裳,点了火折,二话不说将那方帕子点上。   眼见帕子燃为灰烬,这才召了李珉等人过来,抿了口茶,淡淡道:“去打听打听万梅山庄的底细。”   这时李攸过来寻他,一进门,听得此话,扬眉道:“后日江南地区的武林大会,你去还是不去。”   平煜见眼下无事,正打算到街上给傅兰芽置办些厚实些的衣裳,也免得进京途中天气渐凉,她身子受不住。   便道:“等打听清楚这几大门派的底细,再决定去不去吧。”   说罢,心如同插了翅膀似的,恨不能早些办完事去找傅兰芽,二话不说便往外走,道:“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你若还在府中,咱们再议。” 第84章   平煜出府前, 特找来府中老仆, 打听金陵城中有名的衣裳铺子。   在听说最负盛名的衣裳铺子位于宝荣街时, 便领着那老仆出了府,径直往宝荣街而去。   到了霓裳斋门前,主仆二人下马, 早有店伙计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那伙计在铺子里浸淫数年, 没少跟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触,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一见平煜的品貌和气度,心中便有了底。   一路上到二楼, 平煜若无其事就了座,令伙计将女子的衣裳和布料呈上。   伙计笑眯眯应了一声,心知来了贵客,只管将店里的最上等的货色捧来,任平煜挑拣。   平煜在遇到傅兰芽前, 从未琢磨过女子的妆容打扮,家中又只有两个哥哥, 一无姐妹,于是给傅兰芽挑衣裳时,毫无经验,只凭直觉。   所幸的是,他自小没少目睹母亲及跟西平侯府往来女眷的穿着装扮,算得耳濡目染, 到了眼下,多多少少有个参照。   等东西呈上来,估摸了傅兰芽的尺寸,看哪件衣裳顺眼就挑哪件,不过半盏茶功夫,就给傅兰芽添置了好些夹棉裙裳。   那伙计见平煜爽快,灵机一动,又捧出一件织锦镶毛银鼠皮披风,笑道:“眼见已入了秋,越往后,天气越凉了,这件银鼠皮的毛色贵重,难得一见,即便是鄙店,也一年才得两三件,这件今日刚到店中,若是公子晚来一步,定被旁的客人给买走了。公子既给夫人置办御寒之物,不如将这件银鼠皮披风一道买下,准保讨夫人欢心。”   平煜听得“夫人”二字,耳根蓦地一烫,余光瞥瞥老仆,见老仆早已颇识相地低下了头,局促感这才稍有缓解。   往那件银鼠皮披风一看,见毛皮油光水滑,一无杂色,倒的确是好东西,可惜上头缀的织锦是妃色,傅兰芽虽压得住,却难免有些打眼。   顾及她如今的罪眷身份,平煜淡笑道:“东西尚可,只不知这上头的织锦可否换成素净点的颜色?”   伙计忙道:“自然可以,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公子眼下便可挑选中意的织锦,交由鄙店改动,三日左右便可做好。”   平煜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仔细挑了块不起眼茶白色的料子,吩咐道:“做好后,我会派人来取。“   说着,令伙计将先前选好的衣裳收拢好,交由老仆捧着,下楼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又回转,对老仆道:“你让那伙计另选些老妪穿的御寒物来。”   等伙计应声而来,却并不过目,只负手望着窗外,由老仆挑拣。   等将傅兰芽主仆二人的衣裳都置办好,平煜片刻不停留,匆匆下了楼。   到了门前,平煜不动声色朝左右一顾,忽觉对面茶楼似乎有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眉头一皱,抬目看去。   就见有人正在二楼凭阑饮茶,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握着茶盅,意态悠闲,可惜他半边身子隐没在窗扇后,叫人无从窥见其相貌。   平煜眸子起了丝微澜,眯了眯眼,目光下移,落在茶楼门前的坐骑上,注目片刻,这才收回目光,往马旁走,随后上了马。   等平煜的身影消失在街尾,窗旁那人将隔扇推开,勾起唇角道:“这人就是都指挥使平煜?”   说话之人年约四十,艳若桃李,眸光水润。冷眼一看,是位如假包换的美妇人,可惜说话时的嗓音低沉粗哑,跟寻常男子无异,旁人听了,很难将这嗓音跟他艳媚的相貌联系在一起。   旁边一名十八九岁的绿裳女子望着平煜消失的方向,转过头,对那位雌雄难辨的男子点点头,道:“是,尊主。昨夜红棠就是死在他宅子外头,可恨的是,此人封锁消息是把好手,一直到今早上,咱们才得知红棠已遭了不测。”   那男子极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翘起指尖,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   未几,风情万种地用帕子拭了拭嘴,阴测测一笑道:“看来此人不光有副好皮囊,更有几分真本事,也罢,今年咱们除了万梅山庄的武林大会,还有旁的事可以忙上一阵了,务必好好款待款待这位贵客。”   傅兰芽昨夜少眠,今日一直睡到晌午,都还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她为着母亲之事,本就存了极重的心思,近些时日,时常夜半惊醒,甚少有一觉到天亮的时候。   昨夜心绪又大起大落,更是疲乏无比,禁不住林嬷嬷的劝说,睡到晌午时,勉强起来,沐浴换了衣裳。   一等用完膳,又借着午憩的名义,回床歇息,直睡到了日暮时分方起床。   起来时,斜阳透过窗棱洒在地上,泛着金灿灿的流光,屋子里有着黄昏特有的静谧安详。   门外似乎有人在喁喁低语。   傅兰芽坐在床畔发了一晌呆,这才意识到林嬷嬷不在屋中,微讶,转头四处找寻,扬声道:“嬷嬷。”   便听门外有人应声道:“来了。”   下一刻,林嬷嬷进了屋,见傅兰芽果然醒了,便进屋朝床边走来。   傅兰芽松了口气,顾不上打听外头是谁,低下头,自顾自将中衣穿好,正要再系罗裙,谁知林嬷嬷见状,忙从床架上将外裳取下,替她披好,道:“天气越发凉了,快些穿上衣裳,别着了凉。”   又悄声道:“平大人来了,在外头呢。”   傅兰芽想起昨夜情景,心微微撞了起来。   等穿好衣裳,到桌前梳头时,傅兰芽不经意间发现榻上放了两个包袱,一个已经打开,里头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簇新衣裳。另一个,虽看不见内里,但从包袱的形状来看,多半也是衣物之类。   林嬷嬷见傅兰芽面露诧色,微笑道:“小姐睡觉时,那位刘总管送来了好些新做的夹棉衣裳,嬷嬷看了,料子轻软,里头夹棉却厚实,便是在京城,针脚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下好了,等离开金陵北上时,不必再担心秋裳太薄了。”   说话时,已手脚麻利地替傅兰芽挽好髻,快步走到榻前,打开另一个包袱。   “小姐你瞧,连嬷嬷都有。这一路上,嬷嬷可是除了当初穆王世子妃赠的那几套衣裳,再没旁的换洗了,如今嬷嬷总算也能借光有几件新衣裳穿了。”说着,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细看傅兰芽的神色。   见小姐神情恬静,慢吞吞地走到榻旁细看,看了一晌,一句话都无,然而婴儿般细腻白皙的脸颊至脖颈却染开一层薄透的红。   她看在眼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心知小姐已猜到这些衣物都是平大人所置办的,也不点破,任他二人猜来猜去。   怕平煜在外头久等,将衣裳一一收拾好,放入立柜中,转身去给平煜开门,一边忙活一边暗想,上回平大人虽给小姐置了衣裳,却懒得理会她这老婆子,如今倒是比从前更顾及小姐的心思了。   打开门,平煜果然立在廊下,面色沉静,目光不知落在院中何处,似在出神,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锦袍,腰系宽阔缂带,手闲闲放在绣春刀上,半边身子落在秋阳里,衣裳上的流云织线竟泛着细密的光泽,再加上他长身玉立,脊背笔直,冷眼一看,说不出的英俊出众。   林嬷嬷看得有些失神,她这些年在京中时,因着老爷门生遍天下,没少见过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在她心中,大公子和陆公子已经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了,可见到平煜后才知道,原来武将子弟比起文人墨客来,另有一种挺拔利落的气度。   正出神,平煜已经听到动静,转头往这边看来。   她一怔,忙笑着招呼平大人入内。   平煜进到屋内,就见傅兰芽正坐在榻前托腮看书,明明听见他进来,偏不肯抬眼。   他心中一热,咳了声,走到桌前,解下绣春刀,接过林嬷嬷递来的茶,坐下饮茶。   他今日一整日都心思浮动,可以说,满脑子全是傅兰芽柔软的唇和吻她时的滋味。   想至出神时,身子都一阵阵发热,若不是下午实在忙不开,早就来找傅兰芽了。   好不容易抽了身来看望她,却得知她仍在午憩,又不舍离去,只得耐着性子在外头等。   傅兰芽为着昨晚之事,心里仍有些恼意,在知道他在外头等了许久后,羞赧了片刻,随后便心安理得地定了下来,见他进屋,并不打算作出迎合姿态,只佯作看书,等他主动开口。   可等了一晌,平煜却始终沉默不语,忍不住悄悄抬眸往他的方向一瞥,就见他坐在桌旁,心不在焉地饮茶,脸色有些微红,不知在想什么。 第85章   外头天色渐暮, 不知不觉间, 光线变得有些昏蒙。   林嬷嬷轻手轻脚走至一旁, 掌上了灯。   亮澄澄的光如流水般倾泄开来,给屋子里添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暖意。   屋子里安静如前,傅兰芽眼睛盯着书页, 唇却已暗暗咬了好几回,她并不知道平煜之所以不说话, 全是因为心猿意马,只看平煜这架势, 一时半会是不打算主动开口了。   若在往常,她多半会寻着话头跟他搭腔, 可此刻心境不比从前,他既不说话,她也不理会他,沉住气,继续若无其事地看书。   平煜神游太虚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回过神,往傅兰芽一望, 见她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可书上内容却分明仍是他进屋时的那一页,始终未翻动过。   他心里先前还存着的几分忐忑顿时烟消云散,走到榻前,在她对面坐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望着她道:“李珉他们下午忙着旁事,一时未得空,晚上我过来时,再给你带笔墨纸砚。”   傅兰芽正装模作样,听得此话,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曾经允诺过的事。   抬眸看他一眼,见他鬓间有些细汗,念及他下午令人送来衣裳之事,脸色柔和下来,在他面前,早已无需言谢,便嗯了一声,抿了抿唇,轻声问道:“白日很忙么?”   不过一句柔声细语,两人之间微僵的氛围便融洽不少。   平煜心里腾起一股暖意。   他并不迟钝,也清楚地知道傅兰芽绝非容易心软之人,之所以会如此,无非是因为所面对的人是他罢了。   心中说不出是感慨抑或是满足,只觉身上仿佛被她用丝丝缕缕看不见的线给牵引,挣脱全是徒劳。越跟她相处,越发泥足深陷。   怔了一会,见她问起白日之事,定了定神,暗想,她这几日为了她母亲之事,虽脸上若无其事,晚上却睡得并不安宁,梦中时时啼哭不说,白日里精神也不济,若是听说昭月教之事,只会越发加重心思。   可就算他不跟她说起外头的事,以她的心性,难免也会在心里推敲揣摩,不见得会松懈半分。   犹豫了片刻,决定不再瞒她,道:“昨夜昭月教有位教徒试图闯入府中,然而还未得手,便被旁人灭了口,今日我出府时,又被昭月教的尊主尾随,故一回府,我便令人将昭月教去打听这位尊主的生平。”   傅兰芽果然诧异道:“昭月教?是不是就是你上回跟我说起过的江南邪教?难道他们手中握有最后一块坦儿珠?”   平煜道:“未见得。金陵江湖门派众多,情势远比在云南和湖南时还要复杂,目前尚不能下定论。”   “那昭月教为何要来侵扰?”傅兰芽沉吟着道,“这位昭月教的尊主是何来历?二十年前,他可曾去过云南?”   敢明目张胆打探平煜这等三品大员的行踪,此人行事远比寻常江湖人士来得无所顾忌。   平煜并不想让傅兰芽知道昭月教的底细,只道:“此人姓金,名如归。二十年前,金如归血洗昭月教所在的杻阳谷,亲手弑杀了昭月教当时的尊主及几位护法,坐上昭月教的尊主之地。即位后,此人行事比从前的昭月教尊主更加残暴无常,处处为人所诟病,江南一带的武林正道虽有心除之,但因此人能力卓群,武功又奇高,二十年下来,昭月教非但未式微,反比从前愈加势大,发展到如今,早已成为江南一患。”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当年金如归本是昭月教尊主收养的养子。养在当年那位尊主膝下十八年,因长相标致,明面上备受其养父疼爱,实则自小被养父当作娈童亵玩,十八年下来,虽学得一身好本事,然而心性早已异于常人。   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金如归除了夺取尊主之位外,更多的恐是为了泄愤,听说当年那位尊主被金如归废了武功后后,金如归尤不解恨,活活将其千刀万剐、虐杀至死,方肯罢休。   与此同时,又将当年尊主的亲信一个个凌迟,悬尸于杻阳谷中。   经此一役,金如归在江湖中名声大噪,而江南武林也正式迎来了长达二十年的刀光剑影。   然而这些话,却不便在傅兰芽面前细说。   傅兰芽想了想,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看着平煜道:“刚才你说,昭月教有位教徒试图闯入府中,却被旁人灭了口?”   奇怪,那位教众就算死在府外,难道就不能是昭月教内讧或是被旁的门派所杀?   好端端的,平煜为何要用灭口这个词。   平煜默了下,将昨晚的情形和他的推测说与她听,道:“此事做不得准,我们刚才金陵几日,来时路上,虽详细打听过当地武林的情形,可真到了金陵,又是另一番光景,如果在昭月教之外,还有旁的门派觊觎,为了引蛇出洞,咱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傅兰芽想起洪震霆,眼中微亮,道:“洪帮主既是武林盟主,想来对江南一带的各大门派知之甚详,不知他对此事有何见教?”   平煜牵牵唇,不置可否道:“洪帮主为人刚正,轻易不肯怀疑或揣测武林中人,在杀害昭月教教徒之人未露出蛛丝马迹前,从洪帮主口中,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傅兰芽点了点头,平煜先是在宣府前线历练了三年,调回京中后,又在锦衣卫浸淫不少时日,想来早已见惯人心的黑暗与龌龊,无论行事手段还是办案思路,都与洪震霆这等江湖义士大相径庭。   也正因如此,方能另辟蹊径,于一众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线索中找寻到破绽。   难得的是,平煜处理起各类错综复杂的关系,算得上驾轻就熟,在让这些江湖人士为他所用的同时,不忘求同存异。   想到此处,她抬眸看他一眼,平煜的能力,这一路上,她早已看在眼里,她对他的钦慕程度,一点也不输于对父亲和哥哥,心知他多半早已有了安排,便放了心。   见他眉头微皱,似在思量,暖澄灯光下,出奇的沉默俊美,脸不由一热,眸光流转,正要开口,平煜却忽然想起什么,道:“过两日便是江南的武林大会,届时,左近的江湖门派悉数会现身,当年夺取坦儿珠之人,也必定会在其中,我和秦当家他们会前去赴会,到时候见机行事,总能在与会之人中发现些许端倪。”   傅兰芽听得隐含羡意。   她倒并非对这个武林大会多么有兴趣,只是想到平煜和秦当家他们可以随意走动,而她却顶着罪眷的身份,别说出府,便是走出院落都会引来侧目。   又想起那位秦当家,虽是女子,行事却与男子无异,连武林大会这等盛事,都能想去便去,丝毫不受拘束,真说起来,不知比她这等闺中弱质恣意多少。   看秦当家的年纪,约莫二十出头,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纪,不知她是否已定亲?又是什么样的好男儿,方能配得起这位女丈夫。   她一向对秦当家有好感,尤为让她感触的是,那回在对付林之诚时,秦当家虽然急于前去施援平煜,却时时不忘照顾她,豪迈之余,不乏女子的心细。   念头至此,她忽然想起那日的情形,心底泛过一丝疑惑,记得当时秦当家得知平煜独自一人对于林之诚时,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当时她不以为意,可此时回想,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或者说,她从前心思不放在平煜身上,对他周围的人和事,自然浑不在意,可如今却与从前不同。   想了一回,她忍不住看向平煜,以他的眼力,应该早已知道秦当家是女子,也不知他与秦当家来往时,跟与洪帮主等人交往起来,可有什么不同。   平煜见傅兰芽若有所思的模样,先是纳闷,转念一想,莫不是方才他提起武林大会,勾起了她的心思?   可惜的是,眼下形势太过复杂,方方面面都需顾虑,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如此一想,往窗外一看,心中一动。   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却是仆人前来送饭。   按照平煜的嘱咐,里头特加了两道宁神助眠的药膳。   林嬷嬷看在眼里,眸子亮得什么似的,忙张罗两人吃饭,一颗心却如吃了秤砣一般,越发定了下来。   等三人用过膳,林嬷嬷将碗筷放回食盒,去净房洗衣裳。   傅兰芽也跟着起身,满心期待地将那副金陵风物卷从床头取出,打算趁平煜也在,问问他一些图上看不明白的地名和风物。   谁知平煜见房中总算没有旁人,一等她走到近前,便低头看着她道:“你等我一会,我去做些安排,稍后再来找你。”   傅兰芽诧异了一会,点点头道:“好。”   看着平煜出去,歪着头想,他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做什么。   平煜到了院外,左右一望,刚到金陵时,他为了方便来见傅兰芽,便只在府外设下固若金汤的防护,将李珉等人统统赶到府外,又另拨了暗卫日夜盯着王世钊。   于内院处,却并未设防。   此时站在院门口一看,果不出所料,周围寂静无声,一个人影也无。   他放下心来,回转身,准备回到院中。   这所宅子位于热闹繁华处,院中屋檐又算得高耸,立于屋脊上,即便不能看得太远,至少可以一瞥附近街上的流光溢彩。   他打算一会将傅兰芽抱到屋顶上去。   照如今情势,带她出府,只能是天方夜谭,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法子既能哄她开心,又能保障她的安全。   他自认为这个安排算得面面俱到,绝不肯承认自己之所为这么做,除了满足她的一个小小夙愿外,同时还存了一份跟她温存的心思。   不料刚走到门口,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飞快地四下里一望,眼见对方已越走越近,来不及回避,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处,戒备地看对方走近。 第86章   就听李珉忐忑的声音传来, “虽说平大人不让咱们进内院, 可刚才府内府外找遍了, 处处都不见平大人,只能来这碰碰运气了。”   陈尔升闷声道:“定在此处。”   李珉诧异道:“噫,为何这么说?”   陈尔升却不再吭声。   平煜听得脸一红, 突然觉得先前将陈尔升发配回京的决定一点也不突兀,值得再认真考虑一回。   李珉和陈尔升走了两步, 抬眼一望,果见平煜负手立在不远处, 表情格外审慎,似乎在认真搜寻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之物。   李珉面色一喜, 大步走来道:“平大人,没想到你果然在此处。”   平煜镇定地唔了一声,“昭月教的人手段层出不穷,我放心不下,在府中四处看看。”   又问:“何事?”   因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极为义正严辞, 加之此时天色刚黑不久,李珉疑虑立时消散了不少, 见问,忙道:“林之诚的夫人已接来,刚到府中,不知今晚可让她跟林之诚见面?”   平煜微怔,来得竟这么快?   沉吟了一下,忽道:“将她安置在西跨院, 派人看管她,暂且莫安排她见林之诚。”   李珉得了吩咐,定下心来。   “还有何事?”平煜冷冷瞥陈尔升一眼,为了彻底撇清嫌疑,先他二人一步,往外走去。   李珉红着脸挠挠头,心知平煜未见得肯将东西转交给傅兰芽,迟疑了一下,笑着摇摇头,不肯作声。   陈尔升也绷着脸不说话。   平煜皱眉,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珉。   李珉一凛,这才想起平大人最不喜属下在他面前支支吾吾,只好硬着头皮道:“属下下午轮休,见府中无事,便出去给我祖母及母亲买东西,在街上时,见到这玩意,想着傅小姐喜欢,便顺手买了回来,现请平大人过目,不知可否转交给傅小姐。”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物,不过巴掌大小,展开来,却是个小小的琉璃走马观花灯笼,出奇的是,里头许是放了萤虫,灯罩忽明忽灭,亮时,灯壁上便有小人缓缓转动,做得极精巧有心。   李珉见平煜久久不做声,暗暗抬目一觑,不出所料,平大哥的脸色果然一点也不好看。   李珉一急,连忙解释道:“属下是在给我妹妹买东西时,无意中见到此物,想起傅小姐整日困在府中,怕她憋得慌,这才顺手买来给傅小姐解闷。属下绝没旁的意思,大人若不信的话,陈尔升可以给我作证,这灯笼我共买了七八个,不单单只给傅小姐买了。”   说话时,恨不得指天发誓。   平煜默了许久,扯扯嘴角,接过那灯笼,放入怀中,淡淡道:“今日时辰太晚,改日我有话要问傅小姐时,再替你将这东西转交给她。”   李珉大松了口气,笑嘻嘻道:“那就有劳平大人了。”   三人便一前两后往外院走。   等到了正房,平煜稳如泰山在李珉和陈尔升的目光中进了院。   又在屋中不紧不慢饮了一盏茶,听得外头再无动静,这才从屋中出来,一路到了府外,转一圈,最后总算掩人耳目回了内院。   到了傅兰芽门外,他停步,掏出那灯笼细看,心里简直说不出什么滋味,这些街头上的小玩意他一贯认定是小儿所喜之物,以往从不屑于留意,难道竟可用来讨人欢心么。   他盯着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那灯笼做得讨巧,隐约有种预感,傅兰芽没准一见到此物,就会打心眼里喜欢。   而对比李珉这份心意,他刚才抱着傅兰芽在屋顶上看看街景的主意,显得何其平淡无奇。   如此想着,脸沉了几分,李珉这小子从哪学来的哄人本事?   他收起灯笼,闷闷地敲了敲门,少顷,有人应声,却是傅兰芽亲自过来开门。   见到他,面露讶色。   她在房中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见平煜未返转,只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正准备歇下,没想到他竟然去而复返。   平煜见状,脸色稍霁,越过她的肩膀,往屋内一望,未见到林嬷嬷,便问:“嬷嬷呢?”   傅兰芽眨眨眼,道:“嬷嬷在净房中沐浴呢。”   平煜听得此话,正合心意,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偏头看了看夜空,见满天星斗,沉默片刻,回过头,看向傅兰芽,忽然近前一步,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带你上屋顶看看可好?”   傅兰芽只觉他气息拂在耳垂上,热热的,痒痒的,心中一荡,呼吸都乱了几分。   好不容易明白过来平煜话里的意思,偏过头,正要赧然作答,平煜却已经不容分说拉了她手,快步下了台阶,到了院中。   抬头望了望星空,难得无云无雨,当真是好时节,低下头,将她搂在怀中,道一句:“别怕。”提气一纵,轻轻往屋檐上掠去。   傅兰芽听得耳旁风声呼呼,忙紧紧闭上眼,等脚下站稳,刚一动,脚下便传来咯噔一声钝响,果然踩着了瓦片。   她定了定心神,扶着平煜的胳膊,睁开眼一望,就见两人正立在高高的屋脊上,头顶星光熠熠洒下,微风拂动两人的衣袂,四下里一片寂静。   再一抬目,就见越过东侧的重重院墙,不远处竟是一条繁华街道,馆肆鳞次栉比,灯光莹亮得堪比夜空繁星,首尾相连,游龙一般,点亮了整条长街。   在这火树银花照耀下,虽已入夜,街上行人却络绎不绝,笑语声不时随风飘来,宝带香风,灯影憧憧,十足盛世景象。   傅兰芽久困樊笼,许久不曾见到这等安宁富贵的场面,只觉目光所及之处,人间烟火气息扑面而来,胸中腾起种激荡之意,默默望着远处街景,眼圈都有些微微发红。   从未有过一刻,她像此刻这般盼望着恢复从前的生活。   傅家未倾覆,母亲未亡故,父母和哥哥都在身旁,她尽享天伦之乐,无需惶惶度日,就像……秦勇或是什么旁的女子那样,过着再寻常不过的生活。   然而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无论对当年的母亲还是对于眼下的她来说,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但至少,今夜是她自父亲出事以来,离所谓的“自由自在”的状态最近的一回。   那些鼎沸人声,仿佛触手可碰。   良久,她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平煜,他正专注地望着她,眸子跟头顶夜星一般燦亮。   喉头微微有些哽意,她轻声道:“谢谢。”   平煜没料到自己的举动竟会让她如此触动,错愕了一下,瞬间改变了主意,一点也不想将李珉的灯笼拿出来了。   至少今夜不想。   只笑问:“还想站得更高么?”   傅兰芽头一回见平煜在他面前展颜,只觉他眉眼说不出的惑人,刹那间有些失神,哑了片刻,无声点点头。   平煜嘴角弧度加深,将她揽在怀中,轻点瓦片,如飞鹰拂过水面一般,直往最高处的庑顶奔去,到了顶点处,搂着傅兰芽,稳稳立住。   傅兰芽在他怀中抬起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锦绣之处,果觉视野又开阔了不少。   正看得出神,忽听平煜在耳畔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声音低沉,有些缠绵悱恻之意。   傅兰芽心神一震,抬头望着他。   他的目光慎重,神情却柔和。   良久,她微微一笑,红着脸,压着满腔羞涩,目光盈盈,轻声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平煜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觉她的眸子仿佛盛着漫天星光,一触上便难以移开,默默看了她一会,再也忍不住心中渴望,低头吻住她,喃喃道。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的气息瞬间覆盖了她,她身子微微一颤,一时间,说不出是悸动还是羞涩,轻叹一声,闭上了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缠绵亲昵中。 第87章   难得有这等柔情蜜意的时刻, 平煜自是恨不得就这么一直跟傅兰芽温存下去。   然而理智告诉他, 两人所处位置颇高, 并不隐匿,府中又防布严密,除了府外的许赫等人, 府内另有巡逻的暗卫,若继续在屋顶延宕, 迟早惹来旁人不说,也怕林嬷嬷在院中呱噪起来。   于是跟傅兰芽缠绵了一会, 不得不抱着她下来。   傅兰芽倚在他怀中,脸如云霞, 眸子亮晶晶的,一等站稳,便微微扭着身子从他怀中挣出,提裙往台阶上走去。   平煜怔了一下,以为她出于羞涩在他面前使小性子, 心中一荡,抬步欲追, 忽听得房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凛,又止步,咳了一声,负手立在院中,镇定自若地观看那几株夜晚显得黑糊糊的秋菊。   须臾, 果听房门打开,林嬷嬷从房内奔出,满脸仓皇之色。   一抬眼,看见沿着走廊婷婷走来的傅兰芽,这才大松了口气,忙迎上前,责怪小姐为何招呼都不打便出来。   不料一走到近前,发现小姐虽然竭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但脸颊上透着堪比芙蓉的胭脂色,嘴唇更是嫣红欲滴,美得让人不可逼视。   林嬷嬷心中咯噔一声,飞快一瞥,就见平大人立在廊前,侧头望着前方,神色也有几分不自在。   林嬷嬷顿时明白了几分,错愕了一下,忙拉了傅兰芽近前,悄悄的、隐含责备的看她一眼,本想说些什么,但想起小姐心性决绝,并不是那等三言两语便能被唬住的深闺弱质,平大人又素来对小姐珍视,心又安定了稍许。   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看一眼平煜,干巴巴笑道:“平大人,时辰不早了,大夫交代说小姐宜早眠,奴婢这便服侍小姐睡下。”   说罢,领着傅兰芽进了房。   傅兰芽唯恐林嬷嬷猜到她和平煜方才做了什么,本就暗怀鬼胎,见状,心知瞒不过林嬷嬷,羞意蓦地加深了几分,咬了咬唇,并不看平煜,乖乖任林嬷嬷领进了房。   平煜何等机敏,见林嬷嬷不如往常自在,顿时有所领悟,只是他脸皮到底厚些,只尴尬地咳了一声,跟在二人身后,不紧不慢进了房。   其实自那晚以来跟傅兰芽第一次缠吻以来,他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色令智昏,若有可能,恨不得时时跟傅兰芽待在一处。   外头网已撒下,暂且无事,他打算早些歇下。   眼见傅兰芽主仆放下帘幔上了床,屋内重新归于寂静,他走到榻前,正要解衣裳,一想到刚才跟她相处时情形,心又热了起来。   他定了定神,为避免身上起些不可言说的变化,忙将思绪转向旁事,毕竟三人同在一屋,他无从纾解,最后免不了变得不可收拾。   那种硬生生挺着的滋味可一点也不好受。   他开始全神贯注回想今日之事。   刚才李珉和陈尔升过来时都说了什么。   是了,他们说林夫人已到了府外,倒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他沉吟着皱了皱眉,若无意外,明日便可安排她跟林之诚见面,林之诚见了林夫人,也可守诺继续吐露坦儿珠之事了。   一边想一边解衣裳,想着想着,动作便缓了下来,心中掠过一丝不安,方才他因急于跟傅兰芽相会,好像有些不妥之处被他自动忽略了。   静了一晌,忽然寒毛一竖,忙将腰带重新系上,握着刀,冷着脸快步走到房门前,拉开门出去。   傅兰芽在床上听到动静,愣了愣,诧异地想,难道外头出了什么纰漏?   平煜到了门外,微风迎面吹来,透着秋夜特有的凉意,让他思绪变得越发清晰。   他飞快下了台阶,等出了院落,一提气,施展轻功,跃上一棵大树,轻点树梢,屈指成环,呼哨一声,随后,沉着脸从树上一跃而下,用最快速度往外院奔去。   刚行到一半,便听四面八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知道属下已应召而来,停下脚步。   “平大人,出了何事?”许赫等人满脸戒备,从暗中奔来。   平煜快速扫一眼,来人共八个,个个脸上有些初醒之意。   这八名属下,是应他安排留在府中应急的后备,因着此刻暂且无事,多半已歇下。   未见李珉和陈尔升,他心一沉,越过他们疾步往前走,口中问:“看守林之诚夫人的是何人?”   许赫等人忙跟上,道:“本是属下和林惟安,因下午陈尔升和李珉轮休,刚才时辰一到,便过来跟属下等换了班。”   平煜脸色微变,冷声道:“你去通知府外诸人,府内多半混入了内奸,立刻加强防守,绝不能让那人逃出,剩下几个,跟我一道去西跨院。”   说话间已经拔出刀,片刻不耽误,往前疾行而去。   众人见平煜隐有风雨欲来的架势,一惊,不敢多言,忙遵照嘱咐行事。   刚到西跨院,秦勇等人似是刚从府外回来,见情形不对,快步走来,道:“平大人!”   平煜见院中厢房灯光亮着,心知李珉和陈尔升都在房中,心突突直跳,顾不上回答秦勇的话,只阴着脸低喝道:“围住西跨院,莫让那人逃了。”   说罢,握着刀,敛声屏息到了房前,一脚踹开房门。   里头却死一般的寂静。   他一脚进去,看清屋中情形,怔在门口。   就见屋子当中站着一名美妇人,白肤明眸,艳丽至极,身着乌黑纱裙裳,满头乌发如云,鬓边却斜斜插着朵不该是这个季节出现的艳红牡丹,全身上下有种诡异和明媚交织的美。   在她脚下不远处,地上有张软软的人皮面具,显然因做了易容,这才混过了先前许赫等人的排查。   那妇人见平煜进来,并不回头看过来,只一边一个将李珉和陈尔升举得更高些。   她满脸媚笑,看着似乎再轻松不过,然而李珉和陈尔升浑身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紧紧捆住,满脸紫胀,全无挣扎的力气。   若是他来得再晚片刻,李陈二人活活会被这妇人掐死。   情势危急,平煜眯了眯眼,二话不说便假意挥刀朝那妇人喉间刺去。   若未认错,此人正是昭月教如今的尊主金如归,一身密不透风的内家功夫,唯有下腹三寸是其软肋。   金如归余光瞥见,转头朝平煜看来,这回离得近,将他相貌看得仔仔细细,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可眼见他直朝自己喉头刺来,又鄙薄调笑道:“听说你不到二十便当上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又能跟王令分庭抗礼,原以为你有些本事,没想到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他话还未说完,平煜一笑,手中绣春刀来势不变,另一只手腕中却忽然变出一柄匕首,不动声色朝金如归下腹刺去。   此招怪异无比,且与江湖作派大有不同,几乎可以称得上暗算。   连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金如归都诧异非常,因平煜将刺的是他的要害,顾不上多想,整个人如灵蛇般一动,向一旁纵去。   因这一闪一避的功夫,他注意力转移,手上力气微松,李珉和陈尔升总算得以大喘了两口气,缓过劲来。   平煜却根本不给金如归松懈的功夫,一脚踩住他的裙角,横刀挡住他去势,左手匕首依然毫不留情刺向他下腹,嘴里嗤笑道:“金尊主,外面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若是识相,趁早放开我的属下,要不然的话,今日你怕是别想走出这房中一步了。”   金如归心中微惊,腹部硬生生往后一缩,好躲开平煜的招式,右手冷冷将举着的李珉远远抛开,旋即片刻不等,出手如鬼魅,一把扣住平煜持着匕首的手。   见平煜露出震惊之色,他勾唇一笑,稳稳固住平煜的手,不给他挣扎的余地,只似笑非笑地垂眸看一眼自己被平煜踩着的裙角,媚声道:“平大人看着是个正经人,谁知竟这般心急,你说你好端端的,踩我裙子做什么。”   说话抬眸,见平煜轮廓如刀刻,眸子黑曜如宝石,越发叹赏,忍不住用手心轻轻摸了摸平煜的手背。   平煜万没想到金如归武功这般出神入化,一时挣脱不出,又见他言行轻浮,怒极反笑道:“不过是见你一个大男人穿着裙子,觉得碍眼罢了。”   说话时,已抬腿屈膝,狠狠朝金如归小腹撞去,另一只空着的手却掉转绣春刀刀柄,砍向金如归覆在自己手上的手背。   金如归偏身一避,轻轻巧巧化开这一左一右的攻势,右手出掌,劈向平煜的胸骨。   可还未等他逼至跟前,平煜忽然出其不意加重脚下之力,硬生生将他那条上好的轻罗纱百褶裙给踩裂。   就听一阵裂帛响,金如归腿下一凉,露出只着过了膝盖的亵裤的腿。   因着这一变故,他归来势稍滞,不得不松开平煜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了看白生生光溜溜的腿,抬眸,横一眼平煜,嗔道:“啧啧,这下都让你看光了,平大人说说罢,该如何是好?”   话未说完,露出一抹笑意,身子前倾,朝平煜怀中作势倒去,还未到他怀中,却转而化掌为刀,劈向平煜的脖颈,掌风依然雄厚如故,半点不留情。   平煜并无退路,不得不横刀挡住金如归的招式,只觉大力袭来,虎口都震得几乎裂开,咬牙讽道:“我倒觉得,金尊主还是不穿裙子来得顺眼。”   金如归掌风被绣春刀挡住,微一使力,那刀刃却出奇坚韧,一时不能随心劈成两段,只在平煜怀中一旋身,背对他,屈肘撞向他腹部,娇笑道:“是了,在平大人心里,自有觉得穿裙裳好看的人,我真是好奇,不知什么样的娇娇美人,能让平大人亲自去铺子里买衣裳,我既来了,怎么也要瞧上一瞧,若是真比我生得好,倒不妨带回去藏起来,让平大人也疼上一疼。否则,我养了十八年的红棠,岂不是白死在平大人府外?”   平煜冷笑道:“你的红棠并非死在我手下。”   金如归眸光闪了闪,嘴里却笑道:“你这家伙看着就不正经,满嘴谎话,我偏不信你。”   恰在此时,只听破空锐响传来,却是秦勇带人部署好外头防务,进到房中施援,见状,心知金如归这一掌劈下,平煜势必受伤,挥剑朝金如归掷来。 第88章   金如归只觉剑气如虹, 劈面而来, 不得不硬生生收回挥向平煜的招式, 身子一偏,往旁一躲。   只觉耳旁一凉,那剑堪堪贴着他的脸颊擦过, 去势如流星,突的一声, 钉入了身后那张拔步床的床柱,剑身雪亮, 嗡鸣不断。   金如归眸光一厉,眼见来人不在少数, 且个个武功不弱,不敢稍有懈怠,不得不将陈尔升远远抛出,以便腾出手来。   随即使出摧心掌,劈向平煜, 一双妙目却不忘朝秦勇上下一瞟,见她唇红齿白, 分明是女子,便笑道:“好好的女儿家不做,偏做男子打扮。”   李由俭奔在最前面,听他语带调戏之意,大怒,双手微屈, 纵身一跃,使出铁砂掌朝金如归击来。   平煜惯会把握机会,见金如归分心,双手连刀带掌,刺出一刀。   金如归托大,任平煜和李由俭左右夹击,并不闪避,反倒双手齐举,面色一沉,使出分筋错骨手,只听骨头咯咯作响,他双臂突然暴涨数寸,一眨眼功夫,已经抓向二人的喉头。   李由俭出自江湖名门,功底扎实,招式端厚,见状,并不后退,反灌注全身内力于掌中,将铁砂掌瞬间催到极致。   须臾,但见他手掌忽而变得炽红,蕴含锋利掌风,低喝一声,挥掌而上,硬生生与金如归对上。   然而下一刻,便觉一股怪异无比的内里自掌心侵袭而来,心脉骤然被绷得紧如琴弦,只要稍一动弹,便会暴裂而亡。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么快便陷入命悬一线的境地,一时懊恼不已,想起金如归毕竟一代枭雄,他委实不该低估了此人的内力。   然而他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后退,若有半点灰心丧气之意,只会被金如归的怪力趁势反扑,全身功力尽丧,最后成为废人,于是拼尽全力,硬着头皮跟金如归硬抵。   平煜却深知金如归的厉害,不敢直接跟其对拼,见他杀至,俯身沉肩,躲开这一爪,随后往后跃开数步,好不容易躲开这要命的一招。   谁知一抬头,瞥见李由俭面如金纸,心知他已着了道,蹙了蹙眉,正要绕至对侧,好帮他对付金如归。   谁知金如归不知练了什么功夫,右手忙于跟李由俭对掌,左手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并不给平煜逃脱机会,转眼间便化爪为刀,往后一探,捞向平煜的后背。   眼见便要抓住平煜的衣襟,谁知正在此时,右掌突然压来一股重力,原本渐渐式微的掌力忽然重新变得炽热,仿佛滔天巨浪一般生出巨力,无穷无尽向他涌来。   他眉头一皱,往右一看,就见那少年身后突然又多出两人,一个正是那名女扮男装的女子,另一个,却是名鬓发斑驳的汉子,二人齐齐出掌抵在那少年背上,显见得在用内力渡给那少年。   平煜见白长老和秦勇已及时给予李由俭援助,微忪口气。   而另一边,秦晏殊及柳副帮主等人也已前后赶至,瞬间功夫,便将金如归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得以脱困,不再恋战,往后跃开一步,快步绕至门前,往外一看,脸色微沉,击了击掌。   他心知金如归即便再狂妄,也断不可能独自一人前来,多半还有后招。   少顷,便见许赫等人从墙头跃入院中,急声道:“平大人,府外来了好些刺客。”   平煜面色无改,道:“还等什么,弓箭早已备下,箭上喂了毒,你们立于墙上,不管来多少人,只管射杀便是。”   许赫等人领命而去。   秦勇对柳副帮主道:“柳副帮主,速带人去府外加强防守。”   平煜正要亲自出府查看,听得此话,回头看了看秦勇。   这时,李攸持剑从外头奔来,远远嚷道:“平煜,来人约莫有四五十人,个个妖里妖气,武功一流,眼下已包抄府外,看着不好对付,多半是昭月教的教众。”   金如归听得真切,唇角一勾,双手招抵挡众人招式,脚下却倏的分开,勾了勾足尖,就见眼前一花,他脚上那双珍珠白缠金线海棠花鞋尖忽然变出两把锋利至极的尖刀,刀锋闪着幽蓝暗光,分明有毒。   随后他俯身一翻,在半空中团团旋了个筋斗,双脚上的尖刀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刺向围住他的人。   众人面色微变,忙不迭往后闪避,以免被这刀刃划到。   如此一来,金如归总算得以突围,轻身一纵,揪住离他最近的余长老的衣领,将他如破布般一把甩将开来,随后双臂一挥,腾空而起,破开窗棱,往外纵去。   众人见他成功逃脱,忙施展轻功,拼命追上。   到了外头,平煜和李攸却已不在院中,金如归欲追,就听身后掌风呼呼,却是白长老已经抓向他肩头。   稍后,秦晏殊的剑也已刺向他背心。   他不得不暂且停步,分心对付秦门等人。   秦勇见状况棘手,怕一时不防,叫金如归掳走傅兰芽,不免有些焦心,问秦晏殊道:“洪帮主呢?”   秦晏殊正极力用剑格开金如归的摧心掌,听见此话,吃力道:“洪帮主跟万梅山庄的文庄主一道饮酒,暂未回府。”   金如归冷笑道:“你们只管叫帮手,洪震霆和文一鸣都曾是我手下败将,便是一起上来,又算得什么,今晚我势必要称心如愿。”   说完,再不耐烦被这些人绊住手脚,面色一阴,双手合掌,身上内力暴涨,生生将秦晏殊等人逼退两步,随即清啸一声,势如破竹,朝夜空中纵去。   平煜和李攸到了府中,果见外头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了不少昭月教的教徒,个个手持弯月长刀,正与外头的护卫缠斗得不亦乐乎。   许赫等人背着箭囊,弯弓搭箭,立于墙头,一箭一个,正全力对付来势汹汹的教众。   然而那帮教徒却越涌越多,且当中有十几名女子,身如轻燕,招式狠绝,竟能以一敌三,不过片刻功夫,便突出重围,跃上了府墙。   李攸惊讶地收住脚步,立于树梢上细看,见这些女子每人衣裳不同,有的着绿裳,有的着黄裳,倒是都生得相貌出众,忽然想起昭月教那十二名奉召,冷笑道:“看来这就是金如归养的那十二名养女了,听说都得了金如归的真传,单只其中一人,武功便可能与当今武林大派的掌门人相较量,今日一见,此言非虚。”   平煜暗暗数了数,一共十一个,看样子,独缺了那名死在府外的红棠。   见许赫等人勉强还能支撑片刻,便对李攸道:“金如归还在府中,你先帮我抵挡片刻,我将傅小姐藏于密室中,免得她被金如归掳走。”   李攸知道平煜极在意傅兰芽,便半真半假开玩笑道:“去吧,我正要会会这些‘仙女’们呢。”   说着提剑在手,先平煜一步跃下。   平煜不敢耽搁,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到了内院,刚要去往傅兰芽的院落,却见前方不远处树叶簌簌作响,黑影一纵而过,而与此同时,白长老等人的喝声从身后传来:“金如归!”   平煜一惊,这才知道金如归竟已跃出重围,赶到了内院,看情形,过不多久,便会摸到傅兰芽所在的院落。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往前方那黑影追去,然而金如归轻功当世少有人能及,他追了一晌,始终离金如归有数丈之遥。   而这时秦勇等人也已赶到了平煜身后。   他们皆知金如归手段残忍,唯恐傅兰芽落入其手中,彼此顾不上说话,一路紧追金如归,咬住他不放。   片刻,金如归果然跃过层房叠瓦,将目标锁在傅兰芽所在的那个并不起眼的小小院落。   他目力极强,见院中光线昏蒙,几间厢房黑漆漆的,悄无声息,然而几丛秋菊点缀其中,雅静非常,分明是个极宜颐养之处。   他心中一动,跃上墙头,正要巨枭般往院中俯冲而下,就听耳后传来锐利响声,直直朝他后脑勺袭来。   那东西来势太凶太厉,躲已经来不及,他不得不收住招式,一凝神,将内力抵至后脑勺处。   只听噗噗数声响,东西飞溅,金如归竟硬生生顶开平煜挥来的透骨钉。   然而就是这一耽误的功夫,秦晏殊又冷冷掷出一剑,行意宗一位善使鞭的长老更是使出一条银白赤练长鞭,去势如蛇,缠住了金如归的腰身。   秦勇等人见得手,忙齐力往后一拉。   就见金如归被拉得身形一晃,他索性顺势往后一翻,稳稳落于地上,扫众人一眼,轻蔑地笑了声,正要运力将此绳崩断,谁知此绳里面夹着银丝及刚刃,极为坚硬,一时竟未崩断。   再要运力,平煜已经从他身旁掠过,跃入了院中,讥笑道:“金尊主,你可想明白了,坦儿珠牵涉甚广,你若只是出于好奇来摊这趟浑水,惹恼的可不只锦衣卫,往后你昭月教再想在江南横行无忌,恐怕是不能够了!”   说罢,不等金如归惊讶地扬眉,单臂撑着围栏跃入廊下,疾步到了房前,踹开房门。   与此同时,秦勇也已撇下众人,紧跟在平煜身后进了院。   傅兰芽主仆早已听得院中动静,正手忙脚乱穿衣裳,好不容易穿好,平煜便已进了房,几步到了跟前,一把抓住傅兰芽的手,只道:“走。”   说着,匆匆拉着傅兰芽走向后窗,到了窗前,将她托举到窗沿上。   傅兰芽从未见平煜如此急迫,心知外头之人恐怕非同小可,不敢多问,到了窗上,自顾自吃力从窗上爬下,立在后窗外,等着平煜和林嬷嬷出来。   谁知就是这短短功夫,金如归已绷开那条赤练绳,风一般进到房中,见房中不见年轻女子,心知傅兰芽已逃走,出掌如风,二话不说缠斗上平煜。   口中不忘调笑:“平大人,你踩了我的裙子,却一句话不说就走,未免太不地道,怎么着都得赔我一条裙子才行,平大人眼光不差,不如,改日亲手给我挑一挑?”   平煜讥笑:“金尊主真是病得不轻。”   傅兰芽在外头听见,扶着窗沿,往屋内一望,就见说话之人似乎是个妇人,可惜出招快如闪电,看不清相貌,平煜持刀招架,锐光交错,虽暂时看不出颓势,却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她惴惴不安地看了一会,担心林嬷嬷在房中受伤,悄声喊道:“嬷嬷。”   恰在此时,秦晏殊等人追入房中,见状,忙从四面将金如归包抄住。   平煜一得脱困,便往傅兰芽处大步走来,等到了窗前,撑臂从窗上跃下,不由分将傅兰芽背起,快步往外奔去。   傅兰芽趴伏在他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忍不住回头往后看道:“嬷嬷。”   平煜没好气道:“金如归没空对付她,秦当家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伤,我先将你藏到密室,旁的事,稍后再说。”   傅兰芽便不再说话,强敌当前,平煜保护她一个也是不易,好不容易带她出围,若再返回去找林嬷嬷,只会前功尽弃。   只是心里仍七上八下,不断在心中祈求,林嬷嬷万莫有什么闪失才好。   一路到了外院,平煜刚背着傅兰芽进到外书房所在的院中,便听身后打斗声传来,显见得金如归已追赶而来。   他忙上了台阶,推开房门,将傅兰芽放下,掩上门,拉着傅兰芽往那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柜走去,机关正藏在书柜后的墙上。   这宅子还是当年还未从金陵迁址京城时,太祖皇帝赏给西平老侯爷的老宅。   西平老侯爷因征战多年,饱尝战火,甚喜研究密道机关,在世时,曾在宅子里做了不少手脚。   当年平家出事时,这宅子被罚没,恢复爵位后,新皇又将平家一众家产发还。   平煜生长在京城,几乎未来过金陵老宅,却也知道府中都有哪些密室和机关。   譬如书房这道密室便设得极妙,一旦藏入其中,锁好里头的暗锁,水火不进,就算外头人找到暗门,也无从闯入。   他打算先将傅兰芽藏在里头,等逼退金如归再说。   谁知刚到书柜前,还未来得及启开开关,窗口忽然传来炸裂声,却是金如归已破开窗户,闯入房中。   平煜面色一沉,眼看已来不及藏入密室中,左右一顾,转而拉着傅兰芽绕过书柜,拉开墙上一个隐形门,趁金如归未发现前,将她塞入龛在墙下的一个小密室中。   这密室极小,也比不得那间大密室固若金汤,却暂时可掩人耳目,   傅兰芽心惊肉跳,任平煜安排,一句话不敢说,乖乖抱着膝在门后坐好。   平煜蹲下身子,看着傅兰芽,微放了心,听秦勇等人杀得激烈,正要将门关好,谁知刚一动,眼前一花。   再一运气,胸中气息却无比滞涩。   正自惊疑不定,忽然手背上传来一阵锐痛,低头一看,却见手背上不知何时已划破了一道细长口子。   这才想起,刚才跟金如归近身打斗时,曾险些被他脚上的尖刀划到,原以为已躲开,没想到竟还是着了道。   念头闪过,毒素侵入心脉,他意识昏沉起来,思绪变得极为混乱。   僵了一瞬,他出于本能,吃力地抬起手,想用最后一丝力气替傅兰芽关上门,也免得她被金如归发现。   无论如何,护得她一刻是一刻。   谁知手刚一抬起,便重重落下,紧接着,眼前也模糊起来,连背上都细细密密沁出一层汗。   傅兰芽一转眸,见平煜面色不对,一惊,忙倾身向前,细看他神色,就见不过一眨眼功夫,他瞳色便染上一层淡蓝,身上肌肉更是僵硬如铁,说不出的诡异。   她看得心中直颤,低声道:“是不是中了毒?”   平煜此时已口不能言,喉间如塞了异物,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傅兰芽一颗心骇得几乎没从嗓子眼里蹦出,见他面色发青,呼吸也越发急促,越发笃定他中了毒。   正急得不知何时是好,忽然脑中白光一闪,想起她片刻不离身的那包母亲留下的解毒丸,那药连上回镇摩教的烈毒都能对付,真可算得能克百毒,不管平煜遭了什么暗算,何妨一试。   想到此处,目光一定,忙从袖中取出那荷包,取出药丸,给平煜服下。   那药入口便化,服下未多久,平煜眸中的淡蓝便渐退了几分。   再稍后,呼吸也沉缓了下来。   傅兰芽看得真切,心中大喜,扶着平煜,忙用帕子替他拭汗。   所幸的是,金如归被白长老等人围了个密不透风,又嫌屋中狭小,一边打一边往外退,几招过后,一行人已退至书房外的廊下,无暇发现藏在书桌后的平煜和傅兰芽。   那药有奇效,平煜身子渐渐松懈下来,意识却仍未彻底醒转。   他怔忪了片刻,有些僵硬地转头一望,见傅兰芽正焦急地望着自己,而自己嘴里分明有些药气,恍然意识过来,怕是傅兰芽用她母亲留下的药丸救了自己。   怕金如归突然闯入书房,他忙要将傅兰芽藏于墙内,可一动作,胸中气息仍旧紊乱,可见余毒仍在慢慢化解中,一时未彻底消退。   傅兰芽看在眼里,也知平煜一时半会不能完全恢复,正要说话,只听一声巨响,书房两扇门齐齐破开,却是余长老被金如归一掌击中,整个身子跌入房中。   下一刻,一双光溜溜的雪白玉腿在月光的照耀下进到房中。   傅兰芽寒毛一竖,只觉这情景诡异无比,平煜却已经掩住她的口鼻,一把抱着她藏入了墙中暗门,顺手将门关上。   门一关,便跟周围白墙融为一体,半点痕迹看不出,别说此时屋内未点灯,便是在日光下,也断难发现端倪。   他眼下内力未恢复,若跟金如归硬拼,无异于自寻死路,便打算在墙后稍歇片刻,等功力恢复后再出去。   因墙后暗室狭窄,傅兰芽只得坐在他腿上,两人贴在一起。   暗室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打斗声却隔着墙板,一声一声,清晰无比地传进来。   傅兰芽僵着身子坐在他腿上,极想问问他身子如何,却不敢开口。   平煜唯恐传出动静,会叫金如归发现傅兰芽,也沉默异常。   初始时,他全神贯注留意内力的变化,自觉冻住一般的内力渐渐如坚冰遇热般化开,心知不过片刻,便能恢复如常,暗叹那药果真有奇效,越发对傅兰芽的母亲好奇。   念头刚一起,便觉她不知是羞涩还是不自在,在他腿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于是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浑圆柔软的曲线。   身子深处仿佛涌过一阵暖流。   他顿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忙将注意力放到外头战况上。   谁知到底晚了一步。   察觉身子发生变化,他叫苦不迭,却也诧异自己内力并未恢复,竟半点不妨碍起些不起的反应。   他脸热得直发烫,再顾不上旁的了,忙扶着傅兰芽的胳膊,将她推开一些,打算趁她未发现前,借过避出去。   傅兰芽这时也已发现身子底下有东西,不由微讶,刚才平煜连动都未动,不至于调整绣春刀的位置,因此这东西绝不会是刀柄。   只觉那东西不依不饶,极为像武器,默了默,既诧异于这东西的不请自来,另一方面,心底存了许久的疑问也越发蠢蠢欲动。   正要悄悄问他是什么东西,忽觉平煜身子一动,似乎有要走的打算,蓦地想起他回回都对这问题避而不答,这回多半也会如此。   她不满地蹙了蹙眉,难得两人正在一处,若错过这机会,下一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确认了。   静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不动声色往下探去。   因平煜无处可避,地方又委实太过狭窄,她终于在他起身前得偿夙愿。   握了上去。 第89章   傅兰芽握上的那一刹那, 平煜脸色大变, 忙要伸手阻止,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   只觉身子一个激灵,一股热浪瞬间从脊背直冲天灵盖。整颗心更是嗖的一声腾空而起,颤颤巍巍漂浮在半空中, 久久未能落下。   欲望和羞耻的感觉刹那间同时涌上心头,那滋味简直无法形容。   汗, 滚滚而下。脸,红得如同煮过的虾一般。   身上的几件衣裳, 里三层外三层,瞬间全部湿透。   什么叫魂飞天外, 大抵如此。   顷刻间,汗水从额头滑落,迷糊了他的视线。   他微喘着气,极力屏住喷薄而出的冲动,闭了闭眼, 又睁开眼瞪向她。   她眨眨眼,无辜地回瞪, 并无松手的打算,甚至还微微用手调整了一下角度,好奇地低头往下看。   平煜暗翻个白眼,脊背酥麻得几乎闷哼出声,胸膛里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在拼命叫嚣,万般煎熬, 进退两难,恨不得立时将她不管不顾按倒在自己身下,随心所欲。   亏得暗室门板极薄,外头的激烈搏斗声声声入耳,叫他仍残存了最后一线理智。   饶是如此,他仍需拿出全部意志力,不,是拿出全部内力,才能无比艰难地固住某处,倘若傅兰芽再有半点风吹草动,他势必会当场交代。   不能再任由她再继续摆弄下去了,他咬了咬牙,往下一捞,扣住她的手腕,坚定的、缓慢的,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腿间挪开。   所幸的是,傅兰芽这时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并未挣扎。   是,到了眼下,她已明白那东西不是冰冷的武器。   不但有温度,还拔不动也挪不走,显见得就长在他的身上。   她惊疑不定,怔了一会,脑海里原本模模糊糊的概念开始有成形的迹象。   难道是——   脑中一空,心恐慌地狂跳起来。   她虽然自小跟哥哥一道启蒙,但因母亲去得早,哥哥疼惜她,父亲整日忙于朝堂之事,家里清净又安宁,她所能接触的事物,全都在父亲和哥哥的控制范围内。   哥哥处处都不拘着她,唯独除了那些“污秽”的事物。   因此她对于男女之事上的认知,几乎可以算得一片空白。   记得她以往读诗时,曾问过哥哥“云雨”是什么意思。   看到书上写到“行房”二字,她也曾想方设法寻找过答案。   可是无论是书房里还是哥哥嘴里,她始终未能得到过关于这方面知识的只言片语。   所以她虽然隐约地知道夫妻之间约莫要行“周公之礼”才能育有子女,可具体的周公之礼是什么情状,她毫无所知。   虽如此,到了眼下,结合他的反应,她不难猜到平煜那物事恐怕跟周公之礼有关。   难怪每次这东西不请自来时,他的反应会那般奇怪,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不说,有两回,甚至还恼羞成怒地冲她大吼。   可她竟然还不依不饶,一再追问。   尤为让人无地自容的是,她刚才……居然还握住了那东西。   羞愤顿时涌上心头,她从未如此不知所措,连身子都颤了起来。若是眼前有地缝,她毫不犹豫便会跳进去。   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她眼圈一热,忙松开他,重重地用手捂住脸,可手刚碰到脸颊,猛然想起刚才手还碰了他的物事,心弦一颤,又转而用袖子掩面。   平煜虽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从她微微发抖的身子和加重了的呼吸来看,不难猜出她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身子僵在原地,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无。   她固然太过好奇,可是,若不是他先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又怎会引得她一再追究。   无地自容了一会,又自我安慰地想,自打遇到她起,事情就便如脱了缰地野马一般,屡屡失去控制,如今不过是在她面前再丢一回脸,又能如何?   想到此处,他脸上烫意稍稍减退,喉结动了动,抬头看向她。   犹豫了下,决定厚着脸皮起身。   他的内力,经过刚才那热血沸腾的一遭,不自觉加快了运行速度,短短时间内,便冲破了毒素的藩篱,甚至比中毒之前来得更加通畅平顺。   此事太多诡异,他却来不及多想,听得外头打斗声稍低,心知一群人多半又从屋中打到了廊下。   机会稍纵即逝,他打算抓紧时间出去。   便扶着她的腰肢,将她小心翼翼地从腿上放下,因空间太过狭小,在他艰难地挪动身子的同时,肩膀已经不可避免地推开了门,半边身子都暴露在了书房里银白的月光中。   将她放到地上后,他飞快看她一眼,见她依然用袖子掩着脸,心知她此刻必然万分羞恼,不由得怜意大盛,忍不住附到她耳畔,想说些什么,末了,只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便利落起身,替她将门关上。   傅兰芽本就无地自容,察觉他吻她,脑中血液一冲,羞得险些晕过去。   好不容易听他走了,心依然撞个不停,慢慢将袖子放下,可一想到方才的光景,羞窘之意又如高高浪头打来,忙又重新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再也不肯抬头。   平煜到了外头,握着刀凝神往门外一看,正好瞥见金如归正探爪抓向秦勇的胸口。   这招式阴狠又下流,摆明了金如归见秦勇是女儿身,有意为之。   平煜眸光一冷,二话不说掷出两枚透骨钉,一枚掷向金如归的腕上大陵穴,另一枚,则飞向他右眼眼珠。   与此同时,纵身一扑,挥刀飞身朝他胸膛刺去。   金如归一边打一边不忘用眼睛在书房内外四处找寻平煜的影子,找了一晌,连块平煜的衣角都未看到,正自心头火起,不料平煜却斜刺里冒了出来。   他眼睛一亮,忙撇下秦勇等人,转而杀向平煜。   对他来说,平煜虽然武功和内力都不算顶顶出众,却难得的有机变,两人交手一回,明明他武功远在其之上,但因平煜招式古怪,常常出人意料,他竟未能一举将其拿下。   他素来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只觉跟平煜交手远比跟旁人交手来得有趣,故他除了要找那位做“药引”的女子外,眼下最感兴趣的事,便是跟平煜周旋。   秦勇见平煜替她解围,感激地朝他看一眼。   李由俭因离得远,未能第一时间逼退金如归的下流招式,被平煜给抢了先,见秦勇对平煜投向感激的目光,不满地瞥平煜一眼,旋即挥掌击向金如归的背部。   一行人重又混战在一处。   金如归见平煜五官在月光下显得俊美绝伦,当真赏心悦目,越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招招直逼平煜,恨不得将他缠个密不透风。   平煜边打边退,一路退到围栏处,再无退路,眼见金如归一掌挥至胸口,忽然福至心灵,内力随之一炽,竟硬生生拔地而起,往后翻了个筋斗,展开双臂,轻飘飘后退着掠往院墙,到了墙头,稳稳立住。   众人大吃一惊。   这招式离奇不说,且需极强内力,平煜不过是情急之下勉力为之,没想到竟能随心而为,自己都吃了一惊。   只有秦晏殊略有所悟,若有所思地朝书房里看了一眼。   金如归大笑道:“好好好!好小子,之前我倒是小瞧了你!”   说完,一脚踏上围栏,在半空中连踩数步,如飞鹰一般滑翔而去,扬臂探向平煜的肩头。   平煜见势不妙,正要刺出一刀,忽听李攸的声音远远传来,“平煜,洪帮主和文庄主带了好些江湖人士来了!外头昭月教的教众已经被打得七零八散了。”   话未说完,便见半空中几人飞纵而至,势如流星,迅如闪电,直直朝金如归包抄而来。   不过一眨眼功夫,对方已经逼到眼前,轻功之高,委实叫人刮目相看。   金如归看清来人,眸色一厉,冷笑道:“文一鸣!”撇下平煜,于半空中硬生生掉转头,转而杀向来的那几人。   离得近了,众人才看清,来的三人,除了洪震霆之外,另有两人。   其中一个,年约四十,面容和善,相貌堂堂,着一身紫袍,身躯昂扬,出手如风。从年龄和相貌上来看,大约就是那位万梅山庄的文一鸣文庄主了。   而另一个,才二十左右,眉眼与文一鸣有七八分相似,略清秀些,也跟文一鸣一般的未语先笑,十分潇洒出众。   秦晏殊等人看清那年轻人,讶道:“文少庄主。”   平煜便知这人多半是文一鸣的公子了,听说单名一个峥字。   这时,金如归已经跟洪震霆和文家父子过了好几招,招招蕴藏雷霆之势,若对方武功稍差些,顷刻间便可要人性命。   李攸到了院外,见状,有意扰乱金如归,故意笑嘻嘻谎称道:“金尊主,你的十一位奉召已经被我等杀了七个啦!真是痛快!你继续在这待着,我要去杀剩下那四个了!”   金如归虽然并不在意手下这帮女子的死活,但听李攸语带挑衅,仍勃然大怒,忽然调转手腕,变掌为刀,使出全力,劈向武功相形之下稍弱的文峥。   文峥见此招甚为了得,面色一变,不敢硬接,提气退开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金如归得以突出重围,并不去找李攸的麻烦,反转头朝书房飞掠而去。   他没料到今夜万梅山庄的人会出来捣乱,情况顿时棘手不少。加上里外又都是锦衣卫和秦门的人马,心知再继续缠斗下去,断讨不到什么好处,索性最后一搏,趁乱将药引掳走再说。   方才他追捕药引时,分明看见平煜背着药引到了书房,而等到平煜出来时,身旁却不见那女子的踪影,因此他料定书房内另有暗室。   众人原防着金如归追袭李攸,不想他竟然掉转头,往书房逼来,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平煜离书房最近,见状,一惊,忙从一旁飞扑而至,举刀便朝金如归腰上砍去,然而到底晚了一步,只见那刀刃堪堪贴着他衣襟划过,却未能起到半点阻拦作用。   金如归一路无有阻碍,轻轻巧巧便掠到了书房中,一进门,便开始四处搜检傅兰芽的藏身之处。   平煜听得书房里头传来哗啦巨响,怎肯让他得逞,人未至,已经将绣春刀朝金如归后背掷去,等他俯身闪避,便纵身一跃,抓向他的肩头。   金如归并不回头,只就着平煜的手劲一旋身,掉转身子,屈爪抓向平煜的胸口。   平煜往后一倒,躲过这一抓,矮身回脚一踢,狠狠攻向金如归的下盘。   恰在此时,外头忽然又闯进一人,声如狼嚎,招式拙朴,速度却极迅猛,进了房,箭矢一般朝金如归扑来。   金如归吃了一惊,见那人武功了得,不得不全力迎敌。   平煜过招时,转头一望,却是王世钊。   只一皱眉,便猜到他多半是见金如归太过难缠,怕傅兰芽被金如归掳走,叫自己叔父的一番安排打水漂,不肯再坐山观虎斗,这才冒了出来。   这时,文一鸣等人也已涌入。   因这一回众人打斗之处离那处暗门甚近,一时不防,叫王世钊一掌劈碎了暗门。   众人都是一惊,就见一名绝色女子抱膝躲在墙内,身着鹅黄色薄纱裙裳,虽满脸惊惶,然眉目如画,楚楚可人,当真美得夺人心魄,   文峥眸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再要细看,平煜却已经俯下身,将傅兰芽一把拉了出来,将她护在身后,道:“走。”   傅兰芽独自一人在漆黑的暗门里躲了许久,听得外头打斗声不断,心里正是慌的不行,忽然见平煜出现,心中一定,忙跟着他出来。 第90章   两人刚奔到门口, 便听身后扑来一股劲厉的疾风, 势不可挡, 直往傅兰芽肩上抓来。   平煜忙按住傅兰芽的肩膀,帮她矮身躲过一击,左手却迅疾掉转刀柄, 刺向金如归的下腹。   金如归急于掳走傅兰芽,早失了跟众人周旋的耐性, 见眼前刀光一闪,并不闪避, 反倒张开五指,徒手握住那锋利至极的刀刃。   另一只胳膊却再次使出分筋错骨手, 瞬间暴涨数寸,不依不饶抓向傅兰芽的后背。   平煜手中刀刃被巨力给格住,抽不出也刺不动,眼见金如归已逼向傅兰芽,咬牙抬起右肘一撞, 将金如归的胳膊格在半空,口中却对傅兰芽低喝道:“跑!到外头等我!”   傅兰芽听得真切, 二话不说跑到门外,蹲下身子藏在走廊上的廊柱后。   金如归出乎意料,一是没想到平煜会舍命护药引,二是没想到这少女看着娇滴滴的,反应竟如此迅捷。   眼见不过一招之间,竟再次叫傅兰芽从眼皮子底下逃脱, 他脸色一阴,化爪为掌,重重落向平煜的肩头。   平煜此时左右手招式都已用老,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接了这一掌。   只觉一股辛辣古怪的怪力沉沉压下,顷刻之间,如狂风般沿着他的肩部席卷至胸窝,将他的内息搅动起来。   摧心掌甚为狠绝,这一招下来,被击中之人就算不当场内力尽失,免不了遭到重创。   平煜一向性情坚毅过人,无论遇到何事,从来都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灰心丧气。   正因如此,方能屡次绝处逢生。   可到了眼下,他眼见摧心掌了得,心难免凉了半截,想着傅兰芽如今虎狼环伺,若自己有了不测,往后她处境该何等艰难,到最后,免不了落到王令等人的手中,脑子里顿时变得乱糟糟的。   念头一起,目光却是一定,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身陷险境。   这么想着,胸膛里原本紊乱的内息竟如无数溪流汇集为大海,瞬间归元于一处,而内力更是无端暴涨数倍,沿着脉络飞窜至肩头,往上一顶。   这莫名而来的冲势虽不至于将摧心掌全数化解,却能将金如归的怪力勉力顶在原处。   金如归脸上诧色闪过,怔了一下,顿时有所领悟,转眸看向门外,虽一时看不见傅兰芽在何处,却隐约露出狂喜之色。   因这一挡,洪震霆和文一鸣已包抄而来,一左一右逼向金如归,彻底将他困在原地。   金如归三面遭击,不得不撇下傅兰芽,双臂回收,往后一仰,在半空中翻个筋斗,双腿横空一劈,放出脚上利刃,偏不刺向洪震霆和文一鸣,反对上身后的秦晏殊和文峥。   二人见势不妙,忙往后掠开一步,好躲避那锋芒,如此一来,金如归眼前便露出一片空地。   机会难得,他趁势便欲欲突出重围,谁知忽然斜刺里扑来一人,丝毫不避讳他脚上利刃,探爪朝他胸口抓来。   却是王世钊。   金如归见他来势汹汹,不得不挥掌与其对上,因两人一个武功卓绝,一个怪招频频,一时间倒难分高下。   而旁人更是再不给金如归可趁之机,将他团团围住。   傅兰芽惴惴不安地躲在廊柱后,听里头呼喝声不断,不时传来东西倒地声,心知众人正打得紧要处,唯恐暴露藏身之处,也不敢抬头往内看。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个黑影如重石般破窗而出,狼狈地落在廊下,直往后趔趄了数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子。   傅兰芽小心翼翼往外一瞄,就见那人是位身着乌纱裙的美貌妇人,单看上半截,端的是气度高华,跟寻常贵妇一般无二,可下半截却只着过膝的亵裤,一双长腿露在外头,细腻白皙不输旁人,偏偏脚上还穿着双做工精致繁复的月白色金丝鞋,看着既滑稽又怪异。   傅兰芽还要细看,便见里头紧接着飞出数人,丝毫不给那妇人喘息的机会,各自使出招式,再次缠住那妇人。   饶是金如归武功盖世,被一帮高手缠斗了一晌,也不免露出颓势,外头一干教众又被制住,不知境况如何,再斗下去,今夜少不得损兵折将。   眼见硬拼是不行了,他百忙之中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一掌拍开,一眨眼工夫,里头便放出浓浓黄雾。   众人心知这东西带毒,忙捂住口鼻,往旁一退,金如归趁势腾空而起,一双锐目往廊下一扫,眼见傅兰芽藏身之处离他太远,再要近前,需得越过众人,风险太大,不得不作罢,眼风朝平煜一溜,笑道:“平郎,咱们后会有期! ”   说罢,已经几个起落,身影翩翩,消失在院外。   他明明声音低沉,偏作出一副娇媚音态,一声“平郎”从半空中袅袅传来,众人都是一个激灵。   傅兰芽听得清楚,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秀眉不满地蹙了蹙。   王志钊却愣了一下,不怀好意地朝平煜看了看。   平煜全当金如归放屁,追了两步,立在廊下,抬头一望,眼见金如归跑得不见踪影,心知金如归轻功卓绝,一旦逃脱,断难追上。   他放心不下李攸,急于到外头察看状况,又怕傅兰芽留在原地,有什么闪失。   提刀四下里一顾,见不远处廊柱后露着一角衣裳,似是因廊柱不够宽阔,傅兰芽又藏得太急,不小心露了痕迹在外头。   他便朝廊柱走去,谁知傅兰芽戒备心太重,因一时未能从脚步声分辨出是何人,便悄悄往旁一挪,将整个身子都藏匿在了廊柱后的阴影中。   虽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平煜见此情形,仍觉好笑,走到近前,怕她害怕,唤道:“傅兰芽。”   傅兰芽听得是平煜的声音,忙从廊柱后出来,光光的眼睛往他一看,见并未受伤,心头一松,迎上前去。   这时,因除了洪震霆及文一鸣以外,其余诸人轻功都不堪与金如归相提并论,追了一晌,未能追上金如归,不得不去而复返,见到傅兰芽,齐齐朝她一望。   傅兰芽只觉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朝她瞥来,抬目一看,就见除了早已熟悉的秦门及行意宗等人,另有一名年轻男子,脸上含着抹笑意,目光灼灼地打量她。   她眯了眯眼,刚要细看那人,谁知眼前一暗,视线被整个遮住。   再往上瞧,便是平煜的肩膀。   秦勇及白长老迎上前,道:“平大人。”   平煜见众人似有要跟他商议的模样,一拱手,正色道:“今夜一战始料未及,亏得诸位义薄云天,方未能让金如归得逞,此刻昭月教教众仍在府外纠缠,容我出去部署一番,再议旁事。”   说话时,目光淡淡落在文峥身上,见他立在原地,并无离去之意,看他一眼,侧过头,低声对傅兰芽道:“走。”领着她往外走。   正要下台阶,李攸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见到平煜,他大步迎来,道:“昭月教诸人倒是都撤走了,可惜方才洪帮主和文庄主只差半步便能将金如归捉住,谁知末了,还叫他的教众搅了好事 。”   平煜见李攸安然无恙,暂且放了心,只皱眉道:“金如归还会再来,这回逃了,下回未必再能来去自如。”   他眼下最为挂心的便是林夫人的下落,金如归出现得太过蹊跷,里头大有文章,沉着脸思忖一晌,正要将许赫等人招来,便听一声清啸,抬头一看,却是洪震霆和文一鸣返转。   李攸唤道:“师父!”大步到洪震霆跟前。   文峥也快步下了台阶,对文一鸣道:“父亲。”   傅兰芽这才知道这二人竟是父子。   洪震霆领着文氏父子到平煜身前,为彼此做介绍道:“这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平大人。”   “这位是万梅山庄的文庄主,旁边这位,是文庄主的公子。”   文一鸣面容和煦,笑容里仿佛蕴含着春风,叫人一望便生出好感,一拱手,笑道:“久闻平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文峥一礼,诚恳道:“平大人。”   平煜笑道:“今日多谢文庄主出手。”   又冲文峥点了点头,“文公子。”   秦晏殊姐弟及李由俭、白长老等人,也纷纷近前,含笑见礼。   洪震霆朗笑一声,对平煜道:“不瞒平大人,其实今夜我携文庄主前来,正是为了金如归之事,不想刚到府外,恰好撞见昭月教的教众在外滋扰,文庄主一向嫉恶如仇,见金如归如此猖狂,便跟我一道进府,这才有了后头的事。平大人,我有个提议,既然金如归已出手,势必还有后招,我等不防连夜商议个万全之策。”   平煜心中另有计较,脸上却笑着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傅兰芽垂眸静立在平煜身后,回想起方才的惊心动魄,只觉自到金陵之后,局面愈加复杂,金如归虽然首当其冲,却未见得便是持有最后一块坦儿珠之人。   对方如此沉得住气,也不知平煜该用怎样的手段,方能在迷雾般的表象里窥得一点真相。   此事看起来容易,真要施行起来,却是内忧外患,分外棘手。   想到此处,忍不住看向平煜的侧脸,目光里不自觉透着几分心疼。   忽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回头,却正好对上王世钊肆无忌惮的眼睛。   他正一眼不错地打量她窈窕的背影,目光似垂涎,又似含了丝遗憾,见傅兰芽回头朝他看,不怀好意地冲她一笑。   傅兰芽只觉他虽然跟从前一般无耻下流,望她的目光却仿佛收敛了不少,不由奇怪。   一转念,又想起林嬷嬷,不知她是否安然无恙,心中猛的一跳,想去后院寻她,平煜却仍在跟洪震霆及文一鸣等人说话,她只得强自按下。   这时,平煜不知是否有所感应,转头朝她一望,又对洪震霆道:“经过刚才一役,外书房已经一片狼藉,诸位不如同我一道去花厅议事,我这便吩咐下人做些宵夜,诸位若不嫌弃,不如先填填肚子,再议事不迟。”   众人忙应是。   文一鸣笑道:“平大人当真豪爽,后日武林大会,我等也置下了薄酒,还请平大人务必赏脸,前来一聚。”   平煜笑应了,令人下去安排。   一行人便往花厅走。   傅兰芽为着不引人侧目,有意落后平煜几步。   半路上,林惟安过来,对平煜耳语几句。   平煜沉吟了片刻,略落后两步,等跟傅兰芽走近,眼睛看着前方,嘴里却对傅兰芽低声道:“林嬷嬷无碍,一会我便让他们将她领来。你们主仆所在的厢房家具大多损坏,无法安置,花厅后头有个房间,你跟嬷嬷先到那房中歇息,一会我们在外头说话,你有什么想听的都可听见。”   傅兰芽先听得林嬷嬷无事,绷着的弦便是一松,再听得说一会可在一旁听平煜跟江湖人士议事,更生出几分希冀,连方才在暗室中握住平煜那物事带来的尴尬和窘迫都忘得一干二净,嘴角翘起,轻轻应道:“知道了。”   平煜却不比她,瞥她一眼,脑子里顿时浮现之前情景,脸蓦地一烫,忙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负手往前走。 第91章   傅兰芽眼睛亮亮地暗自筹划, 浑然不觉一旁秦晏殊正打量她。   他刚才一眼不漏地将傅兰芽和平煜的情形看在了眼里, 早前的疑惑变得越发具体, 一颗心怅惘得简直无处安放,连脸色都黯淡下来。   在此之前,他虽早已看出平煜对傅兰芽心思不一般, 可他一向乐观,总觉得即便如此, 平煜毕竟位高权重,又是侯门公子, 真到了京城,未必肯许傅兰芽正妻之位。   而以傅兰芽的品性, 怎肯委身平煜做妾?   故而他总认为,不论平煜对傅兰芽态度如何,末了,都只能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傅小姐断不会给他半点回应。   谁知经过今日一遭, 他意外地发现傅兰芽看向平煜的目光里,清清楚楚含着倾慕和疼惜, 当时便觉胸口仿佛被重锤击中,闷胀得无从排解。   秦勇瞥见弟弟的神情,暗叹口气,弟弟素来关注傅小姐,经过今日一遭,不难看出平煜和傅小姐已是两情相悦。   不过这倒未见得是件坏事, 弟弟越早知道,越能及时抽身,此时虽免不了有些失落,总好过惘然无知,最后泥足深陷。   三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走了一晌,连开口说话的兴致都无。   秦晏殊眼看走到花厅,忽然想起一事,深觉此事重大,不得不将傅兰芽的心思暂且放下,对同样寡言的姐姐和李由俭道:“对了,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早就想跟你们说了。”   秦勇和李由俭朝他看来,“何事?”   “上次我中毒之后,曾服过傅小姐给我的解毒丸。”秦晏殊道,“自那之后,我内力便精进不少,初始时,我总认为是因我破了秦门心法第九层的缘故,可我问过大姐,姐当初练到第九层时,内力并未短时日内大增,是以我也有些糊涂,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先前想岔了。”   秦勇疑惑道:“此话怎讲?”   秦晏殊抬头看了看傅兰芽的背影,轻叹一声道:“今夜我等在傅小姐房中跟金如归交手时,我曾亲眼目睹金如归鞋上利刃划到了平大人的手,本想提醒平大人,谁知不等我出声,平大人便带傅小姐去了从后窗走了。”   秦勇面色一白,一时间担忧得无法正常思考, “平大人中了毒?”   李由俭立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望着秦勇焦切的脸庞,平大人若是已毒发,焉能像现在这般生龙活虎?这么简单的道理,阿柳姐却因关心则乱,自动忽略了。   秦晏殊点头道:“我等追着金如归到了外书房,平大人和傅小姐却不见踪影。直跟金如归打斗了一盏茶功夫,平大人才再次出现。   “我因担心平大人毒发,曾仔细打量他神色,却发现他半点没有中毒迹象,想那金如归残暴成性,既在刀上喂了毒,想必毒药十分了得,平大人又怎会安然无恙?是以我当时便猜测平大人之所以消失这么久,没准是傅小姐发现他中毒,给他服了药丸。如我所料,后头对付金如归时,平大人的轻功陡然拔高,一点不输于金如归,我也就越发肯定他服了傅小姐的药丸。”   秦勇听了这话,高高提着的心这才落下。   李由俭却道:“可傅小姐那药丸既是用来解毒之用,又怎能增长内力?”   三个人都觉纳闷。   白长老在后头听见,虽未搭腔,却陡然想起一事,当年元人统治中原时,曾搜罗天下奇珍异宝用来熬炼丹药,听说有一味丹药名赤云丹,因集元人之大成,是珍药中的珍药。   后来元人被驱逐出境,北元贵族在民间四散逃亡,不慎遗失了不少宫中秘籍,自那之后,某些北元秘术才大白于天下,而其中便包括关于赤云丹的记载。   傅小姐既是药引,手中持有蒙古人的赤云丹并不奇怪。   听说此药虽能解毒,于滋长内力方面,却因药材至精至纯,只对未泄过元阳的男子有效。   让他颇为纳闷的是,帮主尚未婚娶,仍是童子身倒还说得过去,万没想到平大人竟然也是……   他胡思乱想了一通,忽又大喜,据他所知,当年用来炼制赤云丹的七彩芍药及雪鹿均已绝迹,当年虽然有人得了方子,却因缺少药材,无从复炼赤云丹,傅小姐所持有的多半是当年北元太妃所残留的那几粒。   此药一旦注入体内,便会如藤蔓般在体内蔓延滋长,渐至没入五脏六腑,日复一日,春雨般无声无息益养功力。   因赤云丹服的药性不易把控,初始时,服药之人时常会有力不从心之感,等融会贯通之后,内力才会越发洪大,最后渐臻幻境。   他忙将此事告诉秦勇等人,末了笑道:“恭喜帮主,赤云丹乃当时奇药,早已在世间绝迹,没料到因缘际会,倒叫帮主得着一粒,真乃秦门之幸。”   秦勇等人都惊讶莫名。   白长老又悄声道:“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上京路上,不说那些层出不穷的争夺坦儿珠之人,光那一个虎视眈眈的王同知,就足够叫人头痛了。而王同知所练的正是北元邪术,所谓相生相克,说不定这至阳至纯的赤云丹,正可用来克制王同知。”   秦勇等人仍要细问,已到了花厅门口,王世钊立在台阶上,阴着脸看着他们。   ”   众人一凛,掩了口,目不斜视越过王世钊,到花厅依次落座。   那边傅兰芽早被领到花厅旁一个小小厢房里。   她见房中床榻俱全,便猜这房间是平日宴请来客时,专给醉酒之人歇息醒酒用的。   在榻上坐下,正默默想心事,林嬷嬷被林惟安给领来了。   主仆相见,自是分外唏嘘。   然而经过这一路的磨砺,林嬷嬷心性不比从前,抹了回眼泪,很快便镇定下来了。   少顷,仆人呈了宵夜来,两人用了,林嬷嬷劝傅兰芽合衣在榻上躺一躺,傅兰芽却惦记着要听外头的谈话,只摇摇头,悄悄贴到房门前,竖着耳朵静听。   可花厅中只偶尔听到几句低低的交谈声,久久未听到平煜开口。   未几,忽听廊下传来平煜和李攸的说话声,她忙转身走到窗前,悄悄推开一道缝往外一看,才知平煜暂未进花厅,仍立在外头跟李攸议事。   就听李攸道:“去渡口的人已然返转,咱们果然没料错,林夫人所坐的船才到金陵不久,刚才我已叫人护送着到了府中,又亲自察看了林夫人,这回再无差错了。我就想不明白了,此事如此机密,金如归究竟从何处得的消息?不说他竟能掐准林夫人来金陵的时机,就连林夫人的相貌他都能伪造得惟妙惟肖。”   李攸说着,从怀中取出之前在西跨院捡到的一张人皮面具,举起细看。   平煜听到身后动静,心知傅兰芽在偷听,并不露痕迹,然而目光触及那张面具,仍生出几分赧然。   若不是今夜他一心想着跟傅兰芽缠绵,怎会不亲自察看金如归假扮的林夫人,白白叫此人混入府中。   接过,往那人皮面具的鬓角边缘看了一眼,未见黑色的胶状物,沉吟一番道:“你可还记得,那回我们在岳州城的树林中遇到林之诚的陷阱时,有名暗卫被镇摩教的教徒掉了包?”   李攸扬眉道:“自然记得,从那名细作的易容手法来看,那人正是镇摩教的教徒。”   顿了下,讶道:“你是说,此事与镇摩教有关?”   平煜不置可否道:“当日林之诚落到我们手中之事,除了东厂,镇摩教和邓安宜也知之甚详。据我前日得的消息看,金如归久居金陵,近年来未曾出过江南,不大可能这么快便得到林夫人的消息,多半有人故意泄露消息给他,只不知究竟是东厂还是镇摩教所为。”   李攸道:“若说是东厂引了金如归来,从王世钊的反应来看,又有些说不通,今夜王世钊可是头一回出手帮咱们对付外敌。再者,东厂的目的是为了引出持有坦儿珠之人,金如归行事如此嚣张,不大像那种肯蛰伏二十年的人,东厂何至于旁生枝节,引一个手中根本没有坦儿珠的人出手?我倒觉得此事颇有些邓安宜的作风,这厮素来喜欢迂回作战,若将局面搅得混乱不堪,他正好称意,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平煜皱眉道:“邓安宜前日才到金陵,这两日都在邓家的金陵旧宅中,未曾出过府,来往的几封书信,不是本地官员的拜帖,便是邓家的留在金陵的亲眷家书,怎么跟金如归递的消息?”   沉吟一番,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邓文莹?”   他虽日夜派人监视邓安宜,却无暇盯梢邓文莹,若是邓文莹假借出府之便,替她二哥送信,倒也未尝不可。   李攸惊诧莫名道:“她?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为何要跟他二哥同流合污?”   这时,洪震霆派人来请平煜和李攸,二人只得将此话放下,进到花厅中。   两人落座后,洪震霆笑道:“平大人,不瞒你说,今夜文庄主前来,正是要跟你和攸儿商议后日的武林大会之事,不巧一进府,便遇见了金如归这个魔头,好端端的搅了谈兴。也罢,既这魔头已出手,咱们不如借武林大会,商量个共同对付金如归的法子。”   文一鸣温煦一笑,“平大人,李将军,二位难得路过金陵,本该设宴款待诸位,谁知因着一个二十年前的传言,江湖中再起波澜。为今之计,旁事也就罢了,最要紧便是防下次金如归再来侵扰。经过今夜一役,金如归的本事,诸位想必都已领教,在下有个提议,恰逢武林大会召开,咱们不如放出假消息,好将金如归引至武林大会上,集众人之力将其一举拿下。”   “哦。”平煜眸光动了动,饶有兴趣地道,“什么假消息。”   文一鸣道:“自是故意放出傅小姐在武林大会的消息。金如归在江南作恶多年,我等早有除去此人之心,奈何此人狡诈多变,武功又奇高,难得他如此执着于傅小姐,如若让他知道傅小姐也在武林大会上,此人断不会置之不理,势必会前去。”   文峥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平煜目光落在文一鸣的掌上,凝了一下,忽然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王世钊,道:“不知王同知对此事有何见教?”   王同知瞥瞥文一鸣,冷笑道:“这主意不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叫金如归掳走傅小姐,咱们岂非前功尽弃?”   平煜见王世钊说出他想说的话,甚合心意,只摸了摸下巴道:“看来此事还有些商榷的余地。”   秦勇心领神会地牵牵嘴角,估摸着平煜根本不想让傅小姐成为武林大会的靶子,故意引王世钊回绝文氏父子。   文一鸣笑容不变,只道:“金如归自小就养在前尊主底下,听说天生的雌雄同体,又是难得的武学奇才,颇受前尊主青睐。金如归弑杀前尊主后,搜罗了不少天底下的武功秘籍,二十年来,练就了一身奇功,放眼当今武林,便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照在下看,也就是当年南星派的林之诚勉强可与其一较高下,可惜的是,林之诚二十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如今,是再也找不到单凭一人之力便可与金如归相抗衡之人了。”   平煜听文一鸣提到林之诚,垂眸饮了口茶,并不接话。   李攸好奇道:“文庄主,这回的武林大会共发了多少帖子?“   文一鸣道:“共计一百余张英雄帖,不止江南一带,连中原的名门正派都会前来赴会。若是武林大会上众英雄齐心协力,不怕不能将金如归擒住。”   秦勇见他句句不离武林大会,一时不好接话,转眸看向平煜,看他如何应答。   平煜默了一会,笑道:“这等武林盛世,听着就叫人神往,到了后日,我和李将军必定前往。”   一句不提用傅小姐做饵之事,态度已然十分明朗。   陆子谦从陆宅出来,意志消沉地走到大街上,打算随便找间酒肆,借饮酒浇浇心中烦郁。   夜色深深,街上却仍十分热闹,沉着脸在街上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寻到一间清净的酒坊,正要一头扎进去,忽听得一旁马车上传来一声低唤:“益成。”   陆子谦听这声音颇为耳熟,想了想,意识到是邓安宜,便停步,讶道:“子恒?”   就见有人从车帘内递出一张帖子。   一位立在车旁的下人接过,递给陆子谦道:“我们公子染了风寒,不便吹夜风,难得遇见公子,想请公子去酒楼一聚。”   陆子谦疑惑地看一眼那厚厚的车帘,见帖子上的落款的确是陆子谦,踟蹰了一会道:“哪间酒楼?”   那下人便笑着往后一指。见陆子谦并无反对之意,便领着他进到酒楼。   不远处有名衣着朴实的男子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对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道:“速给平大人送信。”   陆子谦在一间雅间内落座,又等了半盏茶,就见邓安宜从房中屏风内闪身出来,满面笑容,衣饰高华,只鬓发有些松散,似是方才匆忙束起,跟他平日整洁儒雅的外表略有些违和。   “益成。”   “子恒。”   邓安宜上前一礼,撩袍坐下,热络道:“万没想到我们竟能在金陵城中偶遇,上回在宝庆,未能好生一聚,今夜既能于茫茫人海中碰上,算得有缘,今夜势必一醉方休,方能放你回去。”   说罢,令人呈酒。   少顷,便有两名女子抱着琴进到房中,放于琴架上,袅袅婷婷走上前,含笑给两人行礼。   陆子谦正疑窦丛生,不经意往那两名女子一瞥,寒毛一竖,惊讶地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就见其中一名女子明眸如水,肌肤胜雪,冷眼看去,竟跟傅兰芽生得一模一样。 第92章   邓安宜瞄了瞄陆子谦惊愕的表情, 淡淡一笑, 拂了拂袖, 对身旁婢女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婢女便走到屋角,打开薰笼,放了一样物事其中, 转眼间,袅袅幽香在屋中飘散开来。   邓安宜举袖遮面, 饮了口酒,放下酒盅, 细看一眼陆子谦,关切道:“益成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 可是舟车劳顿的缘故?”   并不提眼前那位跟傅兰芽极为相似的女子。   陆子谦却仍在盯着那女子细瞧,暖黄的灯光朦胧了她的五官,乍一看去,简直跟傅兰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再仔细分辨, 才发现这女子鼻头比傅兰芽略宽,红唇略薄, 下颌处的线条也不如傅兰芽精致流畅。   气度上,更流露出几分傅兰芽身上所没有的轻浮媚态。   他怔了一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皱眉端酒,仰脖一饮而尽。   随后便勉强一笑,接过邓安宜方才的话头道:“这些时日的确忙于奔波, 耽于饮食,晚上睡得也不安稳。”   说话时,只觉那薰笼中的香气直钻鼻尖,无端扰人,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他数月前曾于此事上吃过大亏,对焚香一事极为嫌恶,只是在他心中,邓安宜一贯是京中有名的德行俱佳的君子,故虽起了丝疑心,却也不好拉下脸面拂袖而去。   邓安宜嘴角弧度加深,不经意看一眼那名跟傅兰芽生得相似的女子。   那女子会意,缓步轻摇走到琴旁,撩起长袖,低头轻拨琴弦,一曲《良宵引》便流水般倾泻而出。   陆子谦并不肯再看那女子,然这琴声吟哦婉转,韵味深长,他听了一晌,竟至失神,酒盅放于唇上,许久未饮下。   恍惚间,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傅家时,曾无意间听过傅兰芽抚琴,琴声如黄莺出谷,分外灵动,当真是琴人合一,堪比天籁。   然而经过这一年来的种种,往后再想听她抚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心绪顿时变得繁乱至极。   也不知是被这琴声所牵引,还是屋中气闷,头骤然昏沉起来,再循着那琴声抬眼,就见眼前那名女子竟渐渐跟傅兰芽的容貌重叠在一起。   就听邓安宜低低的声音传来, “益成,你为何千里迢迢来寻傅小姐?”他声音很低,吐词却清晰,一字一句传到耳朵里,话音里竟还含着些惑人的意味,直抵人心。   “自是……自是为了来救她。”陆子谦以手抚额,拼命保持清明道。   “哦?怎么救?”邓安宜饶有兴趣地接话,“傅小姐如今处境不妙,单只叫来几名武林高手,恐怕不能助她脱离困境,也不知益成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救她?”   陆子谦直觉那香气越发刺鼻,数月前的经历突然涌上心头,烦腻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来,他胡乱撑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适,下回……再与你一道饮酒。”   走到门旁,身子一时不稳,轰然倒下,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忙又支肘爬起,仓皇拉开房门。   只觉走廊上气息无比清冽,意识越发清醒,立在门旁,回头一望,就见邓安宜本已追到身后,见房门启开,又倏尔止步。   两人对望片刻,邓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来益成身子的确有些不适,我却惘然无知,只顾着拉你饮酒,益成莫要见怪,我先向你赔个不是。今夜这场酒是续不下去了,也罢,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府。”   他语气谦和诚恳,陆子谦望他一会,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过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异状,心中惊疑不定,少顷,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   说罢一拱手,一刻不停留,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下楼而去。   因着平煜态度明确,洪震霆等人在花厅中商议了一番,话题始终围绕在筹备武林大会上,无人再提起让傅兰芽作饵同去武林大会之事。   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透出一种拂晓特有深沉的幽蓝。   诸人先是打斗了半夜,又议了一回事,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后头,虽极力强撑,到底露出了些倦意。   文氏父子见状,忙起身告辞,众人送了他二人出门,各自回下榻处歇息。   平煜令人领了傅兰芽主仆去另一个院落安置,自己却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珉和陈尔升。   大夫才给二人上了药,两人虽然依旧声嘶得说不出话,但万幸未受内伤,再将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这时许赫进来,对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领来了,可要立刻带她去见林之诚?”   平煜跟李攸对视一眼,点点头,往外走道:“这便安排两人见面。”   说罢,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院中立着一名缁衣女子,身边环绕着十来名护卫。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许人,   走到近前,平煜才发现这妇人虽面庞秀婉,眉间及眼角却已有了淡淡纹路,似是常有愁绪萦绕心头,经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见她身上一无易容痕迹,审慎开口道:“林夫人。”   林夫人毫无波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垂眸道:“贫尼性空见过大人。”   平煜见她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双儿后,林夫人便因伤心欲绝遁入了空门。二十年来,林之诚虽每年都会在林夫人生辰时去她出家的尼庵寻她,林夫人却不曾见过林之诚一面。   听说每回林之诚都会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几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点回应后,又沉默地离去。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执着或是眷恋,一日未曾放下过。   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   记得师父曾说过,当年林之诚初初在江湖中名声大噪时,因武功卓绝,相貌出众,不少江湖名门看中了他,有意将女儿许给他,林之诚却一一回绝,最后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第举人的女儿。   如今看这位林夫人的温婉气度,倒也不难明白当年林之诚为何会跟她那般恩爱了。   本该是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谁知世事无常,原本鹣鲽情深的夫妻最后竟反目成仇,长达二十年时光都未能消融这份隔阂,可见当年之事,在这对夫妻心头留下了多么深的烙印。   “有位故人想见见你。”沉默了一会,平煜斟酌着词句道。   林夫人淡淡应了声:“是,贫尼已经知道了。”   平煜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厚着脸皮咳了一声,林夫人自是来得不情不愿,可他急于诱林之诚再次开口,行事时免不了含了几分胁迫的意味,如今总算目的达成,旁的他却管不着了。   便对围住林夫人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领着林夫人往关押林之诚的院落而去。   他和李攸则跟在后头。   到了林之诚的房外,许赫在门口说了句:“林帮主,林夫人已经接来了。”   就听房内发出一声钝响,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透着几分狼狈之意。 第93章   林之诚经过密林一战, 伤得极重, 功力至今未恢复, 几乎算得半个废人。   饶是如此,平煜为防他逃脱,仍用铁链锁住其脚踝, 将他限在房中。   那铁链用玄铁制成,极坚极韧, 便是内力极高之人也无法崩断,放在往常, 只用来对穷凶极恶的犯人。   这倒不怪平煜行事太过决绝,只因坦儿珠事关重大, 林之诚作为当年曾亲历过夷疆之战的证人,对弄清当年真相谓为关键,平煜好不容易才将其擒住,委实不想中途出任何差错。   所幸的是,这链条放得极长, 不至于限制被锁之人的行动,林之诚可随意在房中四处行走。   门一启开, 平煜往内一望,就见林之诚立在房中,定定朝这边看过来。因身子尚未复原,他需得用双臂撑在圆桌上方可勉强站稳,面上沉静如前,可落在桌沿上的衣袖分明已微微抖动起来。   在他身后不远处, 一张春凳倒在地上,似是方才起身起得太急,不小心碰倒所致。   等到林夫人垂眸进了房中,林之诚的脸部线条再也维持不住,扶着桌沿,趔趄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眼看林夫人走近,又停步,木着脸望着她,半晌未开口。   平煜听洪震霆提过林之诚的为人和性情,知道他一贯寡言,就算心绪大起大落,也甚少在脸上流露出来。   此刻见到林夫人,林之诚的反应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激烈几分,可见洪帮主所言非虚,林之诚果然极为爱重这位发妻。   相形之下,林夫人却异常淡漠安静,不但未曾抬头看林之诚一眼,脸上更不见半点变化。走到屋中,在离林之诚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堪堪停步。   平煜在一旁看了他二人情形一会,只觉屋中氛围仿佛凝固了一般,说不出的滞闷,不愿继续在屋中逗留,便开口道:“林之诚,我已将你夫人毫发无损地接来,一会你二人可在房中叙旧,期间不会有人前来相扰,往后这一路,我会遵守约定。竭力护你夫人周全——”其余的话,他因知林之诚心高气傲,不肯再赘述。   林之诚眼睛仍望着林夫人,低了嗓音道:“放心,我自会守诺。”这话却是冲平煜说的。   平煜点点头,不再多话,转身走到门前,将门掩上。   又令护卫将门窗守好,眼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了心,跟李攸往外走。   两人一道去看了李珉和陈尔升,见二人已然能吃能睡,松了口气。平煜因挂心傅兰芽,一从李珉处出来,便跟李攸分道扬镳,回到正房。   为着昨夜的变故,府中几处院落都已被打坏,不少人的下榻处重新做了安排,傅兰芽主仆也被挪到府中西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   所幸的是,这住处不比之前那小院,离正房不算远,若有变故,几步便可赶到,再方便不过。   回到正房,他沐浴换了衣裳,又胡乱用了些早膳,出了院子,往傅兰芽处而去。   绕过一个转角,沿着小径走到尽头,到了傅兰芽的院外,这院子外头种着几株参天大树,绿荫森森,极为僻静,原是老侯爷晚年时用来静养的所在,故院中布置刚硬有余,婉约不足,实话说,本不适合做女子闺房,但经过昨夜一遭,别无选择,不得不暂且先将傅兰芽安置在此处。   到了近前,他立在门墙外,凝神听了一晌,见里头鸦雀无声,心知傅兰芽多半在歇息,略放了心,回到正房,将许赫等人招来,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等几人离去,自己也上床睡下。   一觉睡至晌午方醒,起身后,正立在床前穿衣裳,许赫过来找他。   进屋后,许赫回禀道:“林夫人在林之诚房中逗留了许久,在此期间,屋中曾传来争执和啼哭声,持续了许久。后来林夫人出来时,眼睛含泪,似是哭过。林之诚脸色却比先前还来得差,见了属下,他只说有话要对平大人说,余话一句不提。属下便将林夫人安排在林之诚隔壁厢房,又安排了饭食,这才过来给大人回话。”   平煜点点头道:“你先带人去安排,我一个时辰后再来。”   等许赫退下,唤了下人进来,立在桌前饮了口茶,若无其事问:“傅小姐处可安排了午膳?”   下人忙回道:“回公子的话,因大夫吩咐傅小姐的药膳需得掐准火候,得熬足了时辰,不得仓促,免得影响药效,故厨房熬制两个时辰,刚刚才做妥,正要给傅小姐送去呢。”   平煜听傅兰芽仍未用膳,正合心意,便点点头,放下茶盅,拿了刀出门。   路上却想着,傅兰芽的那两道药膳用来给她补身正好,对他来说却过于滋补,吃了之后,气血太旺,夜间偶尔还会流鼻血,下回索性让厨房再添一道寻常的菜,也免得每回得空去找她时,都得陪她一道吃药膳。   这么想着,到了傅兰芽门前,因诸人都在外院,无他准许不得进来,内院中一个闲杂人等都无,他左右一顾,确定周围无人,便进了院,快步穿过院中那两株雪松,走到门前敲门。   少顷,便听一阵细碎脚步声,林嬷嬷过来开门,见到他,忙道:“平大人。”   平煜唔了一声,进了房,就见傅兰芽香腮带赤,双眼微餳,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似是浓睡刚醒,脸上还有些怔忪之态。   平煜目光不由落在她玉葱般的手指上,想起昨夜的一幕,脑中轰的一声,脸都热了起来。   傅兰芽这时已瞧见平煜,见他立在门旁不动,一时未忆起前事,只在榻边起身道:“平大人。”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她困乏极了,此时又刚醒,一时未腾出空来想旁事。   平煜见傅兰芽眼中仍有几分懵懂,神色却坦然,知她一时尚未想起暗室中的光景,多多少少自在了些,走到榻前,将刀放下,望着她道:“饿了,先用膳吧。”   傅兰芽望向窗外,见果然日头正耀,转过头,刚要接话,外头便有下人来送膳。   林嬷嬷开门接了食盒,回到屋中,见傅兰芽仍站在榻旁怔怔望着平煜,平煜却已经自顾自坐在桌旁,若有所思地给自己斟茶,便道:“小姐,别忘了你仍在调养身子,不宜一饥一饱的,况且平大人也饿了,有什么话,不妨等用完膳再说。”   她知道小姐白日午睡醒时,时常会迷糊一阵,等缓过来劲,自会好转。   傅兰芽听了林嬷嬷的话,稍稍回过了神。   一时饭菜摆好,二人寂静无声地用饭。   饭毕,平煜饮了口茶,沉吟一番,忽抬眼对林嬷嬷道:“嬷嬷,我有话要对你家小姐说,你出去一下。”   傅兰芽正由着林嬷嬷净手面,听了这话,主仆二人都是一怔。   林嬷嬷见平煜态度从容,语气平和,不像是要冲小姐发火的模样,心知平煜多半是为了那什么珠的事要跟小姐商议,便忙应了一声,快步出了房,掩上门,立在门外,屏息留意房中的动静。   傅兰芽眼见林嬷嬷出去,正要问平煜要说什么,蓦然想起昨夜之事,脸上血液一冲,羞得恨不能双手掩面,好不容易略定了心神,窘迫地起身走到榻旁立住,看着窗外,慢吞吞道:“要说什么。”   平煜迅速估摸了下时辰,眼见跟约好去见林之诚的时间还早,便想问问傅兰芽可要跟她一道去旁听林之诚的供词,因怕她心里仍刺着她母亲之事,故先征询征询她的意见。   谁知见到傅兰芽这副娇俏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发痒,摸了摸鼻子,走到她跟前,低头望着她长如蝶翼的睫毛,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想要赔句不是吧,又觉此事委实难以启齿,踟蹰了片刻,索性一把将她搂到怀中,低哄道:“昨晚是我唐突了你,我向你赔不是。”   他素来心高气傲,像这样诚心诚意的给人赔不是,可是头一回。   傅兰芽万没想到平煜竟主动提起此事,越发羞窘,忙用袖子掩着脸,声音都有些发颤,道:“你、你不许再说。”   她并不知道男人这反应并非自己所能控制,只觉平煜对她存了轻薄之心,所以才任那嚣张的物事出来,因此对他很有些怨怼,万没想到平煜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还敢来招惹她。   最可气的是,他哪是昨夜才唐突她?明明都唐突她好几回了。   平煜心知她多半是因惘然无知,有些想岔了,见她比他还要臊,不好继续纠缠此事,只苦笑道:“好,我不说了。”   说罢,将她搂在怀中,生疏的、轻轻的用手拍抚她的背,等她稍稍平静些许,替她将掩着的袖子拿下,低头一看,见她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微颤,脸红得恍若天边晚霞,红唇如棠,娇媚不可言状,胸膛里一热,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忍不住附到在她耳畔道:“往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傅兰芽琢磨了一瞬,只觉这话里极不庄重,羞到极致时,反生出几分愠意,跺了跺脚,抬眸瞪向他,“平煜!”   触上他黑曜如宝石的眸子,见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疑心自己想多了,歪头看他一会,明眸一转,看向旁处,微怒道:“没想到你竟这么……坏。”   最后一个字,却因太过羞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一个含含糊糊的尾音。   平煜头一回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刹那间仿佛有小虫爬过,说不出的酥麻,望了她一会,正要低头狠狠吻她一回,眼看贴上她的唇,忽听外头林嬷嬷敲了敲门道:“平大人,刘总管说许千户在外院给您传话,您跟那位林帮主约的时间已到了。“   “林帮主?“傅兰芽错愕了下,忙从平煜怀中挣出,等回过神,脸上桃红般的氤氲迅速褪去,眸中只余一片沉寂,看向平煜道,“林之诚总算愿意交代了?”   平煜心中的躁热也已平静下来,一眼不错地望着她,见她并无回避之意,默然一晌,问道:“你可愿跟我一道去听林之诚的供词?若愿意,我这就让人安排。” 第94章   傅兰芽回答得毫不犹豫:“愿意。”   对她而言, 母亲的事直如一根深深扎进心中的刺, 只要稍有碰触, 伤口处便会汩汩流血,自责愧疚自不必说。   可比起一味的追悔,她此刻更想尽快弄清母亲之死的真相, 而林之诚的供词,无疑是窥探当年之事的一扇重要窗口。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 开口道:“好,我这就让人安排, 你让嬷嬷给你戴好帏帽,等我一会。”   说罢, 离了她,开门出去。   未几,林嬷嬷进屋,依照平煜的吩咐替傅兰芽戴好帏帽,因外头有风, 怕傅兰芽衣裳单薄,又找出一件薄薄的湖蓝色绣白梅的披风给傅兰芽系上。   收拾妥当, 主仆二人在屋中候着。   过不一会,平煜去而复返,在门口对傅兰芽道:“走吧。”   出了屋,傅兰芽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许赫和林惟安,二人见她出来,忙低下头, 敛息静立在一旁。   傅兰芽回头对林嬷嬷轻声道:“嬷嬷在屋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林嬷嬷点点头。   傅兰芽便跟在平煜身后下了台阶。   一行四人出了内院。   因平煜吩咐许赫和林惟安一旁跟随,架势做得颇足,旁人远远望去,只当平煜要提傅兰芽去审问,并不会想到旁的上面。   到了看押林之诚的院子,平煜令许赫领着傅兰芽去院中一个耳房中静候,自己则亲自前去提审林之诚。   推门进去,果如许赫所说,林之诚正木雕般坐在房中,脸上笼着一层暮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消沉阴郁的气息,看得出来,方才他跟林夫人的一番谈话,进行得一点都不顺利。   不过这也难怪,他们夫妻之间的龃龉长达二十年都未解开,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出现转机。   在林之诚对面坐下,平煜淡淡道:“林之诚,你的要求我已经如数做到。不必我多说,你也该知道东厂正日夜在我府外窥伺,而另几位手持坦儿珠之人更是时刻虎视眈眈。到了今天这境地,你就算不想替你一对无辜夭亡的双生儿报仇,为着你夫人日后的安宁,你也该将你所知道的尽快说出来。”   说完这番话,林之诚脸上依然毫无波澜。   平煜审问犯人时,一贯沉得住气,见此情形,并不催他,只不紧不慢伸指扣桌,脑中揣摩刚才程安等人向他汇报的昨夜陆子谦跟邓文莹见面之事。   据报,昨夜邓文莹乘马车出府后,在金陵城一座名唤仙林池的酒楼外“偶遇”了陆子谦,特意停车,唤住了陆子谦。稍后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酒楼,直在酒楼内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方出来。   据他对邓安宜的了解,此人虽然惯会装模作样,对邓文莹这个妹妹似乎还算疼惜,就算想利用邓文莹替自己传递消息,多半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让她跟外男见面。   因此昨夜的邓文莹十有八九是邓安宜假扮。   在昨夜之前,他虽然派人时刻盯着邓安宜,却从未想过盯梢邓文莹,若不是昨夜金如归突然闯入府中,他因而知道林夫人来金陵一事遭了泄露,也疑心不到邓安宜利用邓文莹传递消息。   所幸的是,这两日他除了派人监视邓安宜,还另派人盯着陆子谦,否则的话,焉能通过昨夜仙林池之事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   看样子,邓安宜也对陆子谦发生了兴趣。   只是不知他是跟自己一样,宁可广撒网也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呢,还是从陆子谦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   无论如何,邓安宜对坦儿珠之事的牵涉程度,似乎远远比自己想得还要深和广。   想到此处,他忽然生出一种极为陌生的怪异感觉。   记忆中最后一次认真跟邓安宜打交道,还是在他家出事前的那年夏日,那时的邓安宜还是个只爱读书不爱刀枪的瘦弱少年。跟寻常的将门子弟不同,邓安宜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私塾读书,甚少跟他们在一处骑马射箭。   在他家出事那年,永安侯去京郊狩猎,等从京郊回来,邓安宜便生了一场大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月都未能痊愈。   记得他那时隔三差五便去永安侯府探望邓安宜,却因长辈怕过病,只获准在房外给邓安宜带声好,从未能进去亲眼探视。只记得邓文莹似乎格外关心她二哥,人虽进不去,却常常在房外头唧唧呱呱跟她二哥说话。   好不容易邓安宜好了,他整个人却因这场病脱了相,相貌上比病前憔悴了不少,人也变得格外木讷寡言。   母亲回来还说,亏得邓安宜底子还在,虽然如今有些变相,将养一段时间也就能恢复如前。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和邓文莹的亲事再次被两家长辈提上日程,眼看要订下过聘的日子,他家却突然因数十条贪腐罪状被傅冰当庭弹劾,获罪发配。   三年之后回京再次见到邓安宜时,邓安宜已经跟他记忆中的文弱少年有了明显的不同,不但高挑精壮了不少,且武功比三年前大有进益,不过,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不论邓安宜愿不愿意,既身为将门子弟,最后少不了会子承父业,走上武将这条路。   只是,从这一路上自己跟邓安宜交手的情形来看,邓安宜老谋深算的程度远超出他的想象,比起朝中那几个难缠的老臣都不遑多让,跟记忆中那个文弱寡言的少年怎么都挂不上钩。   难道一个人的性情和谋算真能短短几年改变这么多?   正自思量,忽听林之诚道:“当年我在蜀山之所以诛杀布日古德一行人,是因为他们为了练邪功,偷了当地百姓的婴儿来食,故而我下手时毫不留情——”   平煜一凛,凝神静听。   “在用御琴术杀了布日古德一行人后,我从一位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一本用鞑靼文记载的书籍,因那书扉页上写着“宫制”的字样,故而我猜多半是北元宫中之物。当时鞑子政权被推翻未多久,我勉强识得一些鞑靼文,翻阅了一晌,见书上大多记载着一些奇药或是奇珍,内容荒诞不经,不知真假,且越往后翻,记载的物事便越是珍稀贵重。到了最后一章,书上画着一块五棱镜的物事,底下记着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也就是坦儿珠。在取了那本书后,我本想确认那行蒙古败类是否都已气绝,谁知洪震霆忽然率领八卦门的子弟前来找我拼命,说我的御琴术使得他大哥再度受伤,眼看会成为废人,叫我务必有个交代。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御琴术无意中伤到了旁人,无心恋战,带领众徒下山而去,故而让布日古德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平煜凝了凝眉,这林之诚性子真是孤高太过,伤人之后,明知做得不妥,却一句道歉都无,难怪后来洪震霆会恨他入骨,也因为此,才为几年后他一双儿女夭亡埋下了祸根。   不过,听林之诚的描述,那书应该是宫中之物无疑,林之诚多半也是对书中内容将信将疑,所以才会在痛失双儿后赶赴云南,试图从镇摩教手中夺取坦儿珠。   “几年后,也就是我一对儿女夭亡的那年,不知谁在江湖中走漏了消息,说坦儿珠现在镇摩教教主手中,我本对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并不关心,谁知布日古德为了引我去夷疆,竟从云南来到岳州,扮作货郎毒死了我一双稚儿,之后又嫁祸给洪震霆。我惨失儿女,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事实,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坦儿珠之上。”   “不料到了夷疆后,我这才发现我们南星派,另有旁的门派前来夺宝,一番血战后,我见众人对坦儿珠志在必得,越发对坦儿珠的功用深信不疑。   “初刚赶到夷疆时,因当时云南境内夷民作乱,穆王爷和其他几位朝中大将正在云南镇压夷民。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新晋的年轻官员,也就是傅冰,在曲靖守城。”   平煜眸波动了动,心道,来了,一番周折后,二十年前曾出现在云南的人,终于一个不少,全都用一根记忆的绳索串联在了一起。   “因当时云南境内极为混乱,曲靖封了城,我扮作流民沿山路绕过了曲靖,跋涉数日,这才到了镇摩教大岷山中的老巢。到了那后,我深知镇摩教多有异术,不敢轻举妄动,先是在山脚下蛰伏,数日后,趁山脚下的山民给教中送补给,混入车队,掩人耳目进了镇摩教。”   平煜不语。虽说镇摩教戒备森严,南星派无法全数混入镇摩教,但林之诚轻功算得数一数二,分筋错骨手亦已练得已臻幻境,单只他一个想要闯关而襦,并不见得做不到。   “镇摩教在进山路中设置了无数关卡,而所谓‘宫殿’则坐落于峰顶。进到教中,我杀死一名镇摩教低等教徒,换上了他的衣裳,潜进外殿,谁知在奉香之后,我听得殿旁密室有人说话,这才发现自己竟无意中遇到了一位老熟人布日古德。   “当年我在蜀山中对付布日古德一行人时,因此子生得眉清目秀,通身气派与旁人不同,又听那群蒙古人唤他为‘阿达’,故对他印象深刻。几年不见,此人已摇身一变成为了镇摩教的一位中等头领,我见到他时,他正跟一名年轻女子说话,两人似在商议着给穆王爷的军队施引蛇术,说要右护法趁夜用毒蛇将大部分将士咬死。我后来才知道,那名女子便是镇摩教大名鼎鼎的左护法。” 第95章   “我以往虽从未跟镇摩教打过交道, 但也曾听说过那位右护法的引蛇术甚是邪性, 见他们商量得有模有样, 担心一旦右护法使出引蛇术,穆王爷的军队会因此大受折损,正想着要不要暂且将坦儿珠之事搁置, 好连夜下山去给穆王爷送信。转念一想,我既已混入教中, 何不干脆趁乱将右护法杀死,一了百了。   “因当时我将被我杀死的教徒的尸首藏于井中, 我担心过不多久尸首便会被人发现,故所剩时间不多, 一方面要尽快找到坦儿珠和右护法的所在之处,另一方面,需得趁乱先将布日古德捕获,好报我一双儿女夭亡之仇。   “在左护法和布日古德说了一晌话出来时,我怕他二人发现不对, 假装低头擦拭殿中大鼎,谁知左护法走了两步, 无意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起了疑心,正要过来逼问我,不想布日古德却用旁话打了茬,引着左护法去了内殿。   “我先是不解,想了一晌, 才隐约猜到布日古德估计是有意引我前来,所以才处处放水,也难怪我潜入教中会那般畅通无阻。我本就深恨布日古德,见既已露了破绽,便想不管不顾先要了布日古德的性命再说,可一想到坦儿珠还未找到,布日古德又暂未发难,只好先按兵不动。   “我料定布日古德必有后招,在目的未达成前,此子不但不会揭发我混入教中的事实,还会有意给我打掩护,果然未过多久,布日古德从内殿中去而复返,指着我说,阿蛮,你进来帮着护法搬竹简。   “我便进了内殿,跟随他进了一间布置奢靡的房间,后来才知,那便是左护法的卧室。奇怪的是,我一边搬竹简一遍暗自观摩布日古德的步态,突然发现他功力远在左护法之下,不由觉得奇怪,想他几年前便开始习练邪门至极的五毒术,几年下来,早该练得出神入化,谁知功力竟无半点长进。   “之后听左护法跟他说话时轻声慢语,似乎对他颇为信任,从她话语中,我多多少少猜出布日古德几年前被我伤得太重,一身功力几乎散尽,左护法无意中路过蜀山时,救了他一命。布日古德想来是怕镇摩教的人认出他是蒙古人,所以才不敢再背地里操练五毒术。   “我搬竹简时,看了眼竹简上的内容,见上头都是夷人文字,无法辨识,搬好后,布日古德令我去旁边耳室候命,说夜半教中会举行仪式,届时教中所有教徒需在殿外集合。我听得他话里有话,只好先退下。   “我到了房中,见床上有张人皮面具,便胡乱戴上。镇摩教也委实奇怪,教徒似是因日日操练易容术,彼此间甚少以真面目示人,加上布日古德有意无意替我遮掩周全,直到半夜,都无人发现我并非所谓的‘阿满’。   “到了子时,内殿果然大起喧哗,不知什么乐器齐声奏鸣,似箫似埙,不绝于耳,我听见这声音,心知布日古德所说的仪式已然开始,便从房中出来,这才发现教徒正如潮水般从殿中各个角落四面八方出来,汇集在殿中后,又鸦雀无声往外走去。一直出了外殿,数百教徒便在门口集合。   “因前殿前方不远便是悬崖峭壁,临崖筑着一方高台,看样子多半是平日镇摩教用来祭祀之用,怪异的是,此时高台上却绑着一名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从相貌上看,跟而今的傅小姐生得有七八分相似。   平煜一默,看来这女子多半便是傅兰芽的母亲了。   母女二人如此相似,难怪王令当年无意中在流杯苑见到傅兰芽后,即刻便认出她便是当年药引的女儿。   而王令发现此事的时机太过巧合,故傅兰芽在知道此事后,很难不认定是自己不小心连累了母亲。   姑且不论是不是王令害死了傅夫人,单说这药引,难不成真有血脉相承之说?否则在傅夫人死后,王令何以敢笃定傅兰芽也可做药引?   可惜当时王令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一个掌事太监,人力及物力均有限得很,就算发现药引的下落,他手中却只有一块残余的坦儿珠,为了引出蛰伏在暗处的握有坦儿珠的天下豪杰并将坦儿珠据为己有,他首先得有与之相应的能力。否则还未集齐坦儿珠,他便已身首异处。   而这份滔天权势,直到王令成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才慢慢握在了手中。   想到这,平煜越发起疑,王令究竟想要复活谁?坦儿珠真有起死回生之用?否则王令为何会对坦儿珠这般执着。   “那名女子当时被绑在高台上,脸色虽差,却一点不见惊慌之态,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似乎时刻在找寻逃脱的机会,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明明不过是个弱女子,镇摩教却派了足足数十名教众围在高台周围,将她围得插翅难逃。”   平煜听到这,眸光柔和了一瞬,听林之诚这描述,看来傅兰芽不但相貌遗传了她母亲,连聪明狡猾也有家学渊源。   “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跟随其他教徒在殿门口默立,稍后,众教徒忽然伏地叩拜,大呼‘教主万岁’。我心知是教主来了,也跟着一道叩拜,就见一行婢女用肩舆抬来一位高眉深目的玄衣男子,那男子明明已是花甲之年,却满头乌发,脸若白瓷,似是练了什么奇功。   “他身边跟着左护法和布日古德,却未见那位传闻中的右护法,我后来才知,彼时右护法已下山去对付穆王爷。   “到了殿前,教主半闭着双眼,举了举手中拐杖,就听左护法扬声道:教中近日有一件大喜事,欲令尔等知晓。教主耗时百日,总算勘破了镇教之宝的秘密,而数月前,右护法又按照教主的指引,历尽千辛潜入鞑靼草原,抓获了当地的一位古月异族做药引,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趁今夜月圆,便要正式启用这块不世秘宝。   “我听得此话,便知她所说的不世秘宝便是坦儿珠了,左护法一说完,教主忽然睁开眼睛,拍开那拐杖的宽大龙头,从里头取出一块五棱镜似的物事,我这才得知,原来教主竟随身携带坦儿珠,以教主的武功之高,难怪王令蛰伏镇摩教数年,始终无法将坦儿珠偷到手,最后不得布将主意打到了旁的江湖门派上。   “当夜月光极亮,将前殿门口照得皓如白雪。镇摩教教主一将坦儿珠取出,那物事便折射出一道锐光,我转头一看,就见布日古德死死盯着教主手中的坦儿珠,满脸垂涎之意,完全忘了掩饰,他身边的左护法都有所察觉,满脸狐疑地望着他。   “虽然坦儿珠已然现世,但我因急于听取这坦儿珠的具体用法,只得暂且按兵不动,随后,就听教主指着高台上的女子道:‘取了她的心头血来,记得趁热取,不可有半点凉意。’”   平煜听得此话,面色一变,猛的从椅上站起。   他此前虽已猜到傅兰芽做药引恐怕需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万没想到竟是活活挖心这般残忍。   想起在相识之初,他全无心肝,不但未对她有半分同情,竟还屡次放任镇摩教对付她,险些叫她落到那帮异类手中。   思及此,真叫说不出的后怕,连掌心和后背都迅速沁出了一层汗。   而在他这念头升起的同时,隔壁耳房也发出一声钝响。   平煜一怔,心知傅兰芽恐怕是听到这说法,一时害怕起来,这才失态。   他再也立不住,抬步便走,想去隔壁耳房好生宽慰她,可林之诚的声音又再响起。   “当时我见坦儿珠、药引及用法都已齐备,再也不想忍耐,猛的拔地而起,趁众人不防,直朝教主扑去。”   平煜并不停留,快步出门,到了隔壁耳房,推门进去,果见傅兰芽正贴着墙面细听,脸色白得出奇。   见他进来,傅兰芽不等他走近,便强笑着摇摇头,又指了指隔壁,示意他林之诚正说到紧要处,她急于听后文。   平煜见状,暗松了口气,只好冲她点点头,转身回到房中。   林之诚默了默,继续道:“谁知我刚一出手,众教徒中竟又暴起数人,从武功招式看,都算得一流高手,且目标齐指教主手中的坦儿珠,叫人意想不到。我正自惊疑,忽听有人惊慌大喊:有刺客!我这才知道除了我之外,另有几位武林中人也潜入了镇摩教,从先前布日古德对我的态度来看,不用想也知是他的手笔,可惜那几人都戴着人皮面具,且他们在发现还有旁的武林中人觊觎坦儿珠后,迅速隐藏了固有的招式,一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门派的高手。   “未等我等杀至跟前,教主已然一纵而起,往一旁退去。而左护法见突然生变,倒也有些急智,忙使出镇摩教的秘术对付众人。   “布日古德初始时也虚晃了几招帮着左护法解围,其后便趁乱突围而出,跑到那高台下死死守着守着那女子,似是既怕她逃脱,又知自己武功抵不过旁人,怕混战中受伤。   “我见教主及左护法身手了得,又突然冒出好些高手,担心今夜无法顺利夺走坦儿珠,便想先将左护法引开,于是有意变换了声调大喝道:布日古德,你这鞑子,将我等引到大岷山来,自己却做缩头乌龟,你不是说好了要跟我等一道夺取坦儿珠么,此时一味躲在一旁做甚!   “左护法听得此话,果然转头目呲欲裂地看着布日古德,盯着他看了一瞬,突然甩开众人,扑向布日古德,厉声道:“竖子!你竟敢骗我!”   “因她出手太快太厉,布日古德躲避不及,只得往高台上一纵,左护法本就内力奇高,加之急怒攻心,一掌击去,竟将高台上绑住那女子的阔柱活生生震歪,那女子身上的绳索也因之一松。   “布日古德见状,极力想将那女子重新缚住,可是左护法似是伤心欲绝,一个劲地缠住布日古德,布日古德疲于奔命,不得不暂且放开那女子,一边躲一边哄骗左护法道:‘休要中旁人的离间之计,你对你怎样,你难道不知么。’   左护法却痛骂道:“亏得我救你一命,没想到你竟是条白眼狼!”   “她一身红衣,眼睛似能喷出火来,咬牙骂道:‘布日古德、布日古德……怪不得你识得鞑靼文,原来你竟是鞑子!我真恨,当初我就该趁你伤重时,再狠狠加上几刀,结果了你的性命!也好过几年后任你引狼入室,残害我镇摩教!”   林之诚虽脸色木讷,然记性奇佳,短短时间内,便将当夜情形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第96章   “彼时, 我和其他几位武林头目一样, 为了夺取坦儿珠, 全都已经杀红了双眼,为了占取先机,将镇摩教教主围了个密不透风,恨不得即刻将坦儿珠抢到手中。   “左护法追杀了布日古德一晌, 见迟迟未能将其拿下,教主这边又情势危急, 不得不撇下布日古德, 转而来帮教主脱困。   “到近天亮时,教主不知是不是之前就已染病或是受了伤,内力本就大有折损, 在我等围攻之下, 渐渐左支右绌, 无力抵挡。   “一片混乱中, 不知谁放了毒雾, 镇摩教中一些武功低微的教徒不堪抵挡,顿时死伤不少,经此一遭, 山崖顶几乎成了修罗地狱, 而教主更是终露颓势, 几招过后,不慎被近身一人击中胸口,坦儿珠脱手而出, 我等见此情形,立即一哄而上,抢夺中,坦儿珠一分为五。   “电光火石间,我抢得一块,教主手中留得一块,而另两块则被旁的武林头目所得,剩下一块,因争夺太过激烈,不慎从人群中飞出,落到了高台上。布日古德正好在高台下面,见状,忙飞纵上去抢夺。   “当时高台上那女子已将身上绳索悄悄解开了大半,见布日古德纵到台上低头捡坦儿珠,暂且无暇顾及她,竟出乎意料挣脱绳索,趁其不备,一掌将布日古德推下了悬崖。”   平煜诧异莫名,原以为布日古德是被一众高手重伤,万没想到当年布日古德竟是被傅夫人亲手推下悬崖。   “我等见骤然生变,怕药引趁乱逃跑,顾不上再抢夺其他坦儿珠,忙又掉转头去擒拿那名女子。可当时不知是不是布日古德提前在山脚下做了手脚,突然之间,忽又从山下涌来不少武林人士,崖顶本就地方狭窄,经此一遭,越发变得拥堵不堪,哪怕武功再高之人,也难以施展开手脚。那女子本就有些武功,身手颇为灵活,见一众高手被人潮堵住,近不了她的身,转眼间便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我等正要追着那女子而去,谁知正在此时,那位下山去对付穆王爷军队的右护法去而复返,见教中生变,忙跟左护法联手,使出了引蛇术,短短时间内,二人便将漫山遍野的毒蛇悉数引至崖顶,我等一方面急于找寻药引,另一方面,见这毒蛇委实难缠,不得不边打边退。。   “等退到山脚下,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而镇摩教旋即启动机关,封了进山之路,我等进退两难,只好暂且盘守在山脚下。因崖顶一战,诸人多少都受了伤,虽然一刻都未放弃从旁人手中夺取坦儿珠的打算,但因功力尚未恢复,都不敢轻举妄动。   “调息一晌,我等忽想起布日古德坠崖时,手中也有一块坦儿珠,忙又起身去往崖底,试图找到布日古德的残躯,谁知找了许久,最后只找到了布日古德的外裳,根本未见到那块坦儿珠。   “在找寻的整个过程中,我和其他武林头目为了怕对方突然发难,始终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从崖底出来后,我等本欲再度攻打镇摩教,谁知当时因蓟州战事告急,西平侯爷奉旨率军回蓟州,碰巧路过大岷山——”   他说着,看平煜一眼。   平煜惊讶地扬了扬眉,他只知道二十年前镇夷一战时,祖父曾在云南盘桓过一月,没想到祖父竟也参与了当年镇摩教的这场厮杀,心中忽然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老侯爷听说镇摩教作恶多端,在云南当地恶名昭彰,而昨夜大岷山中更是刚刚经历一场血战,一夜之间死伤无数,将大岷山周围搅得乌烟瘴气,老侯爷听得火起,明明已过了山脚,又杀了个回马枪,率军朝山脚挺进,预备趁此机会一举剿灭魔教教徒。”   “我等身为江湖人士,本不欲与朝廷惹上瓜葛,然而西平侯夜行军素来雷厉风行,不等诸人退去,便杀进了谷中。   “军队作风又与江湖门派不同,来势汹汹,难以抵挡,顷刻间便将山脚下围了个水泄不通,片刻功夫,山脚下的江湖门派便被冲散得七零八落。我见事态越发棘手,再也顾不上打坦儿珠的主意,匆忙中突围而出,一路奔到镇中,将守在镇上等候消息的南星派一众子弟集结在一处,即刻往曲靖而去。   “谁知彼时曲靖仍在围城,因城外不少守军所伤,军营中一时放不下这么多伤兵,不得不转至他处,故而曲靖城周围的十数家客栈全都已人满为患。   “我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栈下榻,刚歇下,不料无意中听得邻房两名军士说守城的傅冰大人守城时,因誓与众将士共进退,傅冰不慎被镇摩教的毒蛇咬伤,如今身中奇毒,命在旦夕,也不知能否活过明日。   “我因在崖顶领教过右护法的引蛇术,听了此话,心知傅冰多半活不过今夜。翌日,曲靖周围战事又起,客栈被夷民围住,我等不便久留,便启程离开曲靖。   “路上,我始终在找寻那名做药引的女子,又派了教中子弟四处留意,谁知找寻了一路,那女子似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觅不到踪影。而那晚跟我一同抢夺坦儿珠的几位高手,更是有意隐藏了行踪,直到出了云南,我都未能碰到一个疑似那晚参与过夺珠之战的武林头目。   “不料我刚回岳州,便听傅冰因镇夷有功,被朝廷授予高职,连升三级。我这才得知傅冰竟未毒发身亡,一时惊讶莫名,也不知谁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竟能解引蛇术那样的剧毒。如今想来,多半是当年傅夫人从大岷山逃出,混入了曲靖城中,因她手中持有什么灵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傅冰一命,故而傅冰才会安然无恙。也因这个原因,两人得以结为了夫妻。”   平煜不语。听林之诚的描述,傅夫人手中所谓灵药恐怕就是留给傅兰芽的那包解毒丸了。   也难怪以傅冰的精明强干,竟会娶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两人不但在云南完婚,傅冰还分外慎重地请穆王爷做了保媒。在回京后,傅冰更是想方设法为傅夫人打点身份。   以上种种,除了傅冰本身对傅夫人倾心外,想来也与傅夫人当时救了傅冰一命脱不了干系。   “数月后,我内力得以恢复,因不甘心坦儿珠和药引就此没了消息,便再次回到云南,可惜的是,我在云南境内慢慢找寻了小半年功夫,都未能打听到半点关于药引和其他坦儿珠的消息。而镇摩教也因那次混战受了重创,将进山之路死死封住,近一年未曾重开。   “奇怪的是,崖底下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块布日古德的墓碑,我见墓碑上落款似是夷人名字,疑心这墓碑是左护法所立,以为她终于找到了布日古德的残骸,念着旧情,特给布日古德下了葬。可等我打开墓穴一看,这才发现墓穴的棺材中空空如也,也不知是一开始便是座假冢,还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   “我疑心布日古德未死,便离了大岷山,在云南境内辗转打听,几经周折,好不容易从一位客栈伙计处打听到数月前有位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被一位军士所救,两人似是一道去往了京城。我听伙计描述那人的相貌跟布日古德有些相似,便连夜离开云南,回到岳州清点教中事务,随后即刻进京找寻布日古德的下落。   “谁知这一找,便是十一年,直到五年前,我无意中在城门口看到太子一行出城去京郊狩猎,在太子随从中看见布日古德,这才得知此子已化名王令,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身边最得用的司礼太监。   “更可恨的是,这十一年来,因他重拾五毒术,功力早已今非昔比。我找到他后,几次欲取他性命,却因太子府守卫森严,布日古德武功一流,几番出手,始终未能得手。我只得继续蛰伏,静待时机。   “然而就在两月前,不知何人传出消息,说可做药引之人再次在云南出现,与二十年前不同,因着血脉相传,如今的药引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名女子,而是获了罪的前任首辅傅冰的女儿。我听得此消息,心知当年抢夺坦儿珠的其他门派势必会有所动作,便回到岳州,召集了教中子弟,往云南赶来。”   他说完,久久沉默,显见得已将自己所知道的悉数说了出来。而后头的事,不必他说,平煜也已知晓。   平煜静静等了一晌,见林之诚再不开口,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空白供状,令林之诚画了押,这才道:“若想起什么旁的,立刻令我手下通知我。“   说罢,起身,立了一晌,转身出了屋。   到了邻房,见傅兰芽正怔怔地坐在桌旁,脸色变幻莫测,显见得方才林之诚的供词太过叫她震撼,她一时间未回过神。   见平煜进来,傅兰芽抬头望向他,木着脸道:“他刚才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虽是提问,却是陈述的语气,多半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林之诚为了保住妻子的性命,断不至于扯谎。   平煜走到傅兰芽身边,见她脸色委实难看,忍不住将她搂住,沉声道:“林之诚的供词,我稍后会细细与你一道剖析,我先送你回内院,你歇息一会,莫要胡思乱想,傍晚时我再去找你。”   傅兰芽心中虽然仍惊涛骇浪,半晌不能平静,但听得此话,心知平煜恐怕还有别的安排,便贴着平煜的腰身点了点头。   平煜此时实在无暇心猿意马,便拉了傅兰芽起身,替她戴好帏帽,走到门口,两人一前一后出去。   许赫和林惟安见二人出来,忙跟在二人身后,仍像来时那样“押送”傅兰芽回内院。   路上,两人都在细细回想及揣摩林之诚的话,谁知刚走到外书房院外,远远听到有人说话,似是有人刚进府。   稍后,府中管事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公子正在府中审问犯人,世子可要小的去通报公子?”   “不必。”有名阔朗的男子声音道,“是他自己找我来的,我这边也正有急事要找他。”   傅兰芽讶然,转头一望,就见一名三十左右的男子龙行虎步走来,生得长眉凤目,英俊迫人,行走时脊背挺直,气势隐隐。   从这人面目上来看,跟平煜生得有些相似,只脸部线条稍粗犷些,面皮也稍黑,不如平煜招眼,但两人一望而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负手疾走了几步,那人抬眸一看,看见了傅兰芽,不由一怔,脚步顿住,迅速上下打量她一番,少顷,肃容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头朝平煜看去。   傅兰芽这时已猜到这男子是平煜的大哥,忙屈膝回以一礼。   平煜眼睛看着那人,嘴里却低声对许赫道:“速将傅小姐送回内院。”   说罢,便朝平焃迎去,口中道:“大哥。” 第97章   傅兰芽见两人显然有要事要商议, 不便再留在原地,跟在许赫和林惟安身后进了内院。   林嬷嬷见傅兰芽回来,忙迎着她进房,觑了一回她的脸色, 也不敢贸贸然挑起话头,只道:“外头这秋风吹得人嗓子都干了, 小姐累了, 先坐下饮杯茶润润嗓子再说。”   傅兰芽此时除了推敲林之诚的供词, 更好奇平煜大哥来找他做甚。   坐下后, 令林嬷嬷将平煜给她的纸笔找出来, 饮了口茶,摊开纸。   可真对上雪白的纸笺,她却千头万绪, 半晌都无法落笔。   在听完林之诚的那番话后, 她直到现在情绪都未平复, 只要一想起当年母亲曾有过那番遭遇, 心中就一阵酸楚,直想落泪。   好不容易提起笔,还未落墨, 眼泪已经猝不及防滴落在纸上,在毫端氤氲开一团湿漉漉的痕迹。   她忙定住神,抬手拭了拭泪,等心绪稍稍镇定些,提起笔, 一边回想,一边将林之诚话中的要点一一列出。   林之诚的供词中,最让她震惊的,不是当年王令曾在镇摩教中蛰伏过数年,而是西平老侯爷竟也参与过大岷山脚下江湖门派围攻镇摩教之事。   也不知当时老侯爷在率领麾下军士对付那帮江湖门派时,那两块本被匿名江湖人士夺走的坦儿珠,是否在混战中重新易了主?   若真如此,其中一块,有没有可能落在老侯爷或是其他军士手里。   此事已过去二十年,当时林之诚又撤离及时,对后头的事并未亲睹,因此根本无从考究。   但此事可以算得上是推算最后一块坦儿珠下落的关键点。   要知道事到如今,五块坦儿珠的下落,其中有四块几乎已经可以下定论。   除了王令、林之诚和镇摩教之外,邓安宜手中可能也有一块。   这推测并非空穴来风。   不说邓安宜有权有势,又对坦儿珠之事极为关注,单说他手中如果没有本钱,怎能诱得镇摩教和东蛟龙帮跟他合作。   更无法解释他会调动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夺取坦儿珠了。   也就是说,五块坦儿珠,很有可能仅剩最后一块未能确定下落。   而照当年之事看,这个人会不会根本不是她和平煜当初料想的是江湖人士,而是西平老侯爷?   这个念头升起,她眉头诧异地凝住,一边盯着纸上的字迹,一边无意识地轻轻用手指绕着笔端的红穗子。   良久,摇了摇头。   自然,此事距今已有二十余年,要想查探清楚,极为困难。   但假如其中一块坦儿珠真落在了西平老侯爷的手中,平煜身为西平侯府的嫡子,怎会对此事毫不知情?   可是,从当时平煜擒获林之诚的反应来看,他还真就是第一次见到坦儿珠。   否则以他的性子,一到曲靖便会直奔心中所想,不会白白走了那么多弯路,还险些被镇摩教及南星派所暗算。   且这一路以来,争夺坦儿珠的人层出不穷,平煜因着押送她回京,无端被卷入其中,如今可以算得强敌环伺。   西平侯府若是真持有其中一块坦儿珠,怎么也不会坐视平煜身陷险境。   那么有可能老侯爷虽得了坦儿珠,却根本不相信这等无稽之谈,所以从未跟家人提及过。   要么当年得到坦儿珠的是老侯爷底下的某位将士。   但也不能排除最后一块坦儿珠根本未易主,仍在那位神秘的武林人士手中。   可这个人……究竟会是谁呢。   金如归?   此人行事如此嚣张,真能沉下心来蛰伏二十年?   其他江湖门派?   为何直到他们来到金陵都未有动静。   她想来想去,没有头绪,直到晚膳时分,仍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番剖析下来,倒是将二十年前的事摘了紧要处一一列在纸上,看上去一目了然。   单等着平煜晚上过来,再跟他好好商讨了。   本以为平煜有要事跟大哥商议,多半会来得极晚,没想到戌时刚一过,平煜便过来了。   一到房中,平煜便开门见山道:“后日便是武林大会,我想趁此机会将最后一块坦儿珠引出来,晌午我请我大哥来,正是为了跟他商议此事。”   傅兰芽怔了下,看来平煜是打算亲自去一趟武林大会了,点点头,抬眸看向平煜,“你是怎么跟你大哥商议的?”   那日平煜跟洪帮主及文庄主商议时,她就在邻房,自然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   记得当时在商议对付金如归时,文一鸣屡次提起用她作饵,说既然金如归觊觎坦儿珠,用药引引金如归前往武林大会再妥当不过。   这个法子听着似是有理有据,但明明白白透着鲁莽和冒失,平煜听了后,当场便借着王世钊的口,不软不硬地回绝了文一鸣。   事后,她不是没对文庄主的态度起过疑心。   怎么说呢,于此事上,文庄主似乎太过心急了些,心急得忘了掩饰。   也不知他如此急于对付金如归,是真为了替武林除害,还是有什么旁的目的。   听说金如归在金陵横行二十年,文一鸣身为万梅山庄的庄主,一直有意铲除昭月教,却始终未能如愿。   由此可见,这二十年来,文一鸣一定没少在金如归手下吃亏,好不容易借召开武林大会,引来一众武林高手,文一鸣想必不肯错过这个除去金如归的绝佳时机。   单从这一点来说,文一鸣的失态,倒也勉强解释得通……   正想着,就听平煜道:“后日武林大会,无论我留在府中,或是前去赴会,东厂和邓安宜都会有所动作,我不打算坐以待毙,适才跟我大哥商量一番,打算借调都尉府的兵力守在府外,而我跟李攸及秦门中人,一同前往武林大会,好引那人出来。”   “你是说,让我留在府中?”傅兰芽思忖一番,讶然道,“然后借用都尉府的兵力防护在外,好将我这个药引护住,也免得金如归或是握有坦儿珠之人前来滋扰,府中毫无防护。而有了都尉府的防护,你则可专心前往武林大会,想法子在一众赴会之人当中揪出最后一块坦儿珠?”   平煜望着傅兰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傅兰芽摇头,“不对,单将我留在府中毫无意义,无论是金如归还是那个最后一块坦儿珠持有人,一旦打听到府中的安排,不但不会无心前去赴会,反倒会掉转头来对付我,就算你们去武林大会,多半也只会扑个空,根本无从找出那人。难道说……”   她咬了咬唇,“难道说你打算假装应了文庄主的建议,让人伪装了我跟随你前去武林大会,而实际上我仍留在府中,做好安排后,你再让你大哥领了都尉府的军士潜伏在府外,以防生变?”   平煜挑了挑眉,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边把玩着手中茶盅,一边笑道:“很接近,但仍猜得不对。”   “这也不对?”傅兰芽这回是真的有些糊涂了,一双明眸望着平煜,见他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轻轻嘟了嘟唇,起身,不满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何苦再瞒着我,你不告诉我就算了,反正我自己总能猜出来。”作势欲走。   平煜见她失了耐性,气焰顿时消了一大半,本能便想起身拦住傅兰芽,余光瞥见林嬷嬷,又勉强维持尊严道:“真无趣,不过逗逗你而已,你好端端倒气上了。”   林嬷嬷见状,忙悄声闪进了净房。   平煜一眼看见,再也绷不住,见傅兰芽已经若无其事走至榻前,眼看就要坐下,忙也跟着起身,拦住傅兰芽,低声哄道:“好好好,是我不对,你附耳过来,我都告诉你。”   见傅兰芽瞪他,只好固住她的双肩,拿旁话引她道:“真到了那日,你得乖乖的,凡事都得听从我的安排,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傅兰芽见他慎重,知道事情重大,不肯再跟他一般“见识”,嘟起嘴,揶揄道:“说罢,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好主意。” 第98章   傅兰芽问了那话后, 平煜答倒是答了,可是答完后,他见林嬷嬷仍未返转,一时心痒, 将傅兰芽一把搂在怀中低头吻住,好一阵厮磨, 直到将她的唇吻得红润欲滴才松口。   分开时, 他脸上直发热, 不得不承认, 自己如今在傅兰芽面前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只要一闲下来,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从身到心都渴望跟她亲近。   她身上的幽香叫他心中悸动,她口中的香唾比世间一切玉液琼浆都来得诱人, 在遇到她之前, 他从不知道此事这般让人沉迷, 如今却是实实在在领会到了。   傅兰芽本还想就平煜所说的法子跟他探讨一番, 万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会见缝插针,吓了一跳,生怕林嬷嬷突然从净房出来撞见, 忙在他怀中挣扎起来,可是挣了好几下都未能挣动,反倒被他的气息所淹没,慢慢软在了他臂弯中。   平煜虽愈发的意乱情迷,却没到失却全部理智的地步。   尤其是他为了多跟傅兰芽亲昵, 恨不得调动全部聪明才智用来防备林嬷嬷,这几日很积累了一些经验,时机掐得极准,刚好在净房中传出冲水的动静时,便适时地放开了傅兰芽。   等林嬷嬷出门抬头往榻前看来,傅兰芽已经在榻前坐下,若无其事地持着一叠纸笺在看,脸上要多专注便有多专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装得虽好,裙下的双腿却仍在微微发颤,软得没有一丝气力。   平煜呢,更是早已金刀大马地坐在桌前,右手扶着绣春刀,左手持着茶盅,腰背挺直,镇定自如地饮茶。   林嬷嬷只当没看见他二人红得不正常的脸色,抿了抿嘴,目不斜视走过,到了床前,假装让自己忙碌起来,四下里一顾,实在无事,只得将傅兰芽那叠早已叠好了的干净衣裳一一展开,叹口气,认命地重新仔细叠上。   所幸未过多久,平煜便仿佛想起什么要事,对傅兰芽淡淡道:“我还有些事要跟洪帮主和秦当家等人商议,你和嬷嬷早些睡。”   说完,不容分说在林嬷嬷悄悄瞥来的狐疑目光中起身,威严地走到门前,开门出去。   傅兰芽正是做贼心虚,眼睛盯着手中的纸,并不朝平煜看去,口里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任他走了。   平煜到了外头,被夜风一吹,胸腔里的燥热彻底平复下来,事到如今,他已经分不出跟傅兰芽同处一室到底是种煎熬还是种甜蜜了,只觉无论日里夜里,身心都备受折磨,只盼着立时将棘手之事处理妥当,好早些赶回京城,做好诸项安排,正式娶她为妻。   到了那时,他自然不必再为了怕冒犯她苦苦把持自己,而是想如何便如何……   念头一起,他耳根一烫,深觉自己可耻,也不知道从前自己的操守到哪去了,明明就在一月前他还对她嗤之以鼻,如今竟恨不得——   唉,此事当真无可溯源,真要细究起来,恐怕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去想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应对,实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思及此,他头脑迅速冷静下来,在心中计议一番,穿过院子,到院外去寻洪帮主。   到了后日,平焃果然一早便来了,点了手底下的都尉府的兵,遮遮掩掩地在府外布下天罗地网。   秦门及行意宗见状,也留下一半子弟在府内外布防。   平煜尤不知足,又令那许赫和林惟安带领十名暗卫将傅兰芽所在的院子团团守住,直将整座宅邸围得水泄不通,这才略放了心,跟大哥道了别,点了领了剩下的锦衣卫及暗卫,出了府,预备出发。   到了府外头,门前却有两辆马车,一辆马车略宽,另一辆略窄,神神秘秘,不知坐的是何人,在一众高头大马中,显得格格不入。   秦门中不少弟子到了门口,见到这辆车,都露出纳闷之色,平煜和李攸却视若无睹,到了马车前,将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夹在中间,随后便跟洪帮主及秦勇等人说说笑笑,启程前往千霞山。   王世钊今日倒算得和颜悦色,见众人将他撇在一边,竟难得未甩脸色,不紧不慢跟在一行人后头,还算悠闲,只目光触及那两辆马车时,脸上不时露出思索的表情。   千夏山是金陵有名的避暑之地,山脉绵延,风神蕴秀,共有三座山岭,其中一座万梅峰,因每到隆冬,山中万株梅树齐齐盛放,蔚为壮观,故最负盛名。   文庄主名下的万梅山庄便建在万梅峰脚下。   自前朝起,万梅山庄便是江南有名的武林望族,在金陵势力盘根错节,极有根基,百年下来,将诺大一座山庄建得琼楼玉宇,环山绕水,堪比蓬莱仙境。。   因今年的武林大会在万梅山庄举行,又由文庄主亲自主持,声势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来得浩荡。   等一行人赶到万梅峰脚下时,早有上百名从各地赶来的江湖门派赶到,因同是武林中人,彼此大多认识,立在门前,或豪迈地打招呼——这是关系熟络的。或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这是以往有过节的,寒暄过后,再由万梅山庄的仆人引着依次往内进。   而不等平煜一行人下马,文氏父子早已闻讯从山庄内亲迎了出来。   今日他二人均一身盛装,尤其是文峥,本就生得俊俏,此时着一身宝蓝色麒麟暗纹长袍,头系金冠,腰悬宝剑,当真玉树临风。   “洪帮主、平大人、李将军。”文一鸣朗笑着跟众人一一打招呼,招呼完这边,接着招呼那边,“李少庄主、秦当家、秦帮主,柳副帮主、白长老。”   招呼一圈下来,务求将温煦的眼风扫到每一个人身上,要多周全便有多周全。   平煜等人纷纷下马回礼。   等文一鸣打完招呼,文峥又上前一步,噙笑跟众人见礼。   洪震霆朗笑道:“我虽是武林盟主,但以往忙于主持中原地区的武林大会,江南的武林大会还是五年前来过一回,今日幸得文庄主相邀,我正好前来开开眼界,不知今日来了哪些门派?”   文一鸣忙极言洪帮主太过谦逊,又道:“下了帖子的江湖门派一个不少,全都来了,共一百二十家,如今已陆续到了大殿中,就候着洪帮主了。”   说着,请洪震霆一行人往内走,看一眼平煜身后的马车,笑道:“没想到平大人到底还是采纳了在下的建议,带了傅小姐前来。   “用傅小姐引金如归出现的这法子,真说起来,失了几分厚道,但是自从昨日平大人递了消息后,一来,在下已做了万全安排,务求将傅小姐护住,绝不会让她落到金如归手中。二来,金如归在金陵作恶多年,实乃武林一害,我等作为武林正道,早有除去之心,虽然法子失了几分急躁,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委屈傅小姐一时,换来的却是金陵的长治久安。”   一番话算是为前日提建议时失之急躁做解释。   王世钊抱着胳膊立在一旁,听见此话,极为不屑地嗤了一声。   平煜脸上却笑容不变,点点头,负着手闲闲往内走,一边打量两边景致,一边笑道:“我跟文庄主的想法不谋而合,深觉此法算得一劳永逸,所以才会在昨日特令人给文庄主送信,商量具体行事的法子。除此之外,我还带了不少人马过来,就为了怕金如归闻讯前来趁乱掳人,另外,秦当家和李少庄主为了擒住金如归,也提前做了不少安排。”   前面秦勇听见,回头跟平煜对了眼色,笑道:“金如归乃武林一害,我等身为武林中人,既有机会将其除去,自是义不容辞。”   文一鸣目露欣赏地仔细打量一番秦勇和秦晏殊,捋捋须,正色道:“当年我曾与令尊在一处切磋过武艺,当时便觉得秦帮主是难得的英雄人物,这也就罢了,谁成想他能将后生晚辈教养得如此出类拔萃,真叫我不钦佩都不行,相形之下,我这犬子就差得远了。”   众人都知文峥文武双全,文一鸣此话不过是自谦罢了,便忙夸赞文峥几句。   在一行人沿着进山庄宽阔的汉白玉砖路往前走时,那两辆马车始终跟在众人身后,平煜没有叫马车停在山庄外的意思,文一鸣也没有过问的打算。   等穿过大门后的亭台楼阁,到得主殿,殿外熙熙攘攘,站着各大门派的门徒及子弟。   而殿内,则是一百多位江湖门派的头目。   亏得这大殿极大,里头又布置得气势恢弘,一百多人坐在其中,竟丝毫不觉拥挤。   可不等进殿,平煜便令那两辆马车停住,少顷,从其中一辆马车上下来一名气度高华的窈窕女子,虽戴着帏帽,但远远看着,正是那位傅小姐无疑。   那女子下了车,缓缓走到平煜身边,一言不发立在一旁。   另一辆马车里头,却始终死气沉沉。   等几名护卫将那辆车的车帘掀开,众人都是一阵惊呼,连文氏父子都面色微变,就见里头装的竟是一具黑沉沉的棺材。   李珉等人合力将那棺材抬下,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将那棺材抬到大殿内,放在空地上,环立在侧。   平煜这才转过头,对文一鸣笑道:“这里头装的是具女尸,我等刚到金陵那日,该名女子曾前来府中夜探,不慎死在墙外,因死因有些可疑,我特令人将她的尸首运来,打算在今日赴会的武林中人里头找出凶手。”   李攸见文一鸣不答,似笑非笑道:“平大人虑得有理,此女身上的伤口委实奇怪,凶手内功之高,令人刮目相看,且这女子正是金如归手下的奉召红棠,又牵涉到坦儿珠,故今日将她尸首抬来,说不定可以借武林大会查清当日真相。”   文一鸣和文峥对看一眼,诧异道:“没想到竟有这等事!虽说这女子是昭月教的人,平日定是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平大人既觉得此女死因有些蹊跷,不妨趁此机会查个明白,我等别无他话。”   平煜在前头听见,回头,淡笑道:“文庄主果然明白事理。”   说着,领着傅兰芽上了台阶,往大殿走去。   文一鸣等人几步追上,笑着引众人入殿。   刚进殿,里头本正饮酒的众人放下酒杯,齐刷刷朝门口看来。   见到平煜等人,反应不一。   平煜立在门口,迅速扫了一眼,见大殿极明亮绮华,贵而不奢,而殿中诸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内力高深的高手,牵牵嘴角道:“今日当真是高手如云,平某可以好生开开眼界了。” 第99章   殿中的人饮酒的饮酒, 寒暄的寒暄,说得正热闹,谁知外头竟无故抬进来一口黑黝黝的大棺材。   众人只当有什么邪魔外教前来砸场子,霍的一声齐刷刷起了身, 抄家伙的抄家伙,摆招式的摆招式。   一时间, 全都如临大敌。   不料下一刻就见文一鸣和煦地陪着几名男子进了殿, 行走间神情轻松, 笑语晏晏, 一眼不多看那口分外碍眼的棺材。   可见棺材抬进殿中之事, 早已得了他的默许。   等见到洪震霆,众人再顾不上猜疑,立在原地, 纷纷含笑打招呼道:“洪帮主。”   江湖不比官场, 诸人行走江湖, 除了武功, 也讲气节,虽推举了洪震霆做武林盟主,此时虽见了洪震霆, 却自恃身份,不会如官员见到上级时那般做出谦卑热络姿态。   洪震霆一边大步在文一鸣的引领下往殿中走,一边拱起手,笑着朝两边的江湖门派一一回礼。   瞥见诸如少林寺老方丈及霹雳掌戚胜这等武林中的老前辈,他还会特意停下脚步, 走到几人跟前嘘寒问暖。   经此一遭,殿中氛围顿时由僵硬冰冷变得融洽起来。   诸人笑了一晌,似乎浑然忘了大殿当中还有口棺材,再次将注意力落到洪震霆身边那几人身上。   秦勇姐弟及李由俭等人,诸人都颇为眼熟,等他们从身边走过时,彼此都不忘点头示意。   唯有平煜、李攸和王世钊几个,众人以往从未见过。   尤其那名戴着帏帽的女子,虽看不见面貌,但从背影及步态来看,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窈窕佳人。   今日来的众武林高手中,虽大多是男子,却也有几名女子在列。   譬如峨眉派及逍遥山庄的掌门人,心思比旁人略细些,见这美人跟一名身着玄裳的俊朗高挑男子并肩而行,两人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忍不住盯着两人多看了几眼。   正暗自猜测这几人身份,就见文一鸣请其中那名男子坐了上首之位,跟洪震霆并列而坐,而这名男子偏偏还毫无愧色地受了。   诸人这回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之色。   平煜坐下后,无视殿中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目光,对文一鸣含笑说句什么,文一鸣点点头,令下人领着傅兰芽到殿旁的珠帘后,设座请她坐下。   少顷,文峥阔声道:“诸位前辈,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平大人,那边两位是明威将军李攸及锦衣卫同知王大人,他三位前些时日因公干路过金陵,手头有几桩要案与江湖中人有关,闻得武林大会召开,故赏光前来,几位大人最是随和,诸位前辈不必拘束。”   对傅兰芽却只字不提。   殿中鸦雀无声。   平煜的名字他们以往多有耳闻,却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这位年轻的三品高官。   洪震霆见大家都有些惊疑之色,笑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因着故人之托,这才跟他三位一道同行,这位姓李的将军叫李攸,是我早些年收的关门弟子,算得我八卦门正儿八经的门徒,平大人如今掌管锦衣卫,是出了名的英雄人物,诸位想必早就如雷贯耳,今日一并向诸位引荐。”   许是顾忌王令在江湖上的名声,洪震霆踟蹰了一会,末了,到底未单独介绍王世钊。   他话一说完,平煜便端起酒盅,笑道:“事急从权,来前未打招呼,众英雄莫嫌咱们唐突。   李攸也大咧咧笑道:“论辈分,我需得叫在座各位前辈一声叔叔伯伯才是。”   众人见二人毫无架子,防备的态度多少有些松动,又听李攸说起“称呼”,历来爱开玩笑的太极宗掌门人王德忠大笑起来,一指不苟言笑的峨眉派掌门人刘玉子和逍遥庄主道:“李将军,这还有姑姑辈的人物呢。”   众人哄堂大笑。   王世钊见洪震霆未向众人单独介绍他,只当洪震霆有意忽略他,心中极为不悦,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撇撇嘴。   这时文氏父子见殿中氛围重又活络起来,便令立在殿中的万梅山庄的众仆从给诸人斟酒。   因万梅山庄处处种种梅花,山庄以“梅”为标识,这帮下人衣裳胸口处都绣着梅花,衣饰整洁,做起事来极懂分寸,论起体面程度,倒一点不比勋贵人家的仆从来得差。   未几,等上了酒,文峥击了击掌,殿旁便有一行手持乐器的垂髫少女鱼贯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嘱咐,这帮女子到了殿中,对殿门口那棺材视若无睹,齐齐屈膝行了一礼。   文峥指了指那帮乐姬,笑道:“武林大会虽每年举行一回,咱们万梅山庄却已经许久未做过东道了,难得今日高朋满座,我和父亲唯恐有什么不到之处,慢待了诸位,趁比武未正式开始,不如一边饮酒一边听听丝竹,也好助助酒兴。”   平煜见那帮乐姬虽无轻浮之态,然衣着华贵绮丽,奏起丝竹又分外空灵,也不知一年养下来需得多少花费,再垂眸看了看杯中价值不菲的百花酒,眯了眯眼,这万梅山庄的排场倒远比自己想的还要阔绰。   秦勇坐得离平煜不远,见他盯着酒盅,一派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笑劝道:“平大人,万梅山庄的百花酒跟行意宗的武陵酒齐名,都有提升内力之效,平日断喝不着,也就武林大会上时能饮上一回,平大人不妨多饮几杯。”   平煜回过神,扬眉笑道:“原来这酒有这等妙用,那我需得多饮几杯。”   李由俭见秦勇如此关注平煜的一举一动,心里头微妙地起了一丝酸意,手中端着酒,眼睛却定定看着秦勇。   须臾,仰脖一饮而尽。   饮了回酒,平煜跟洪震霆对了个眼色,洪震霆会意,忽然起身,扬声道:“诸位,我实不愿扰了各位饮酒的雅兴,但平大人手头有桩要案,还需借各位的眼力识别一二——”   众人静下来,不解地望着洪震霆和平煜。   平煜干脆起身,从几后绕出来,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从殿中穿过,走到那棺材前,负手绕着那棺材走了一圈,点点头道:“杀死这棺中女子的凶手,跟二十年前一桩奇案有关,只是此人太过狡猾,行凶手法看不出痕迹,我查了几日,一无头绪,只得索性将尸首搬来,请诸位帮我鉴别鉴别这凶手究竟用的哪派功夫,想来就算那凶手行凶时有意隐瞒,以诸位的眼力,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说着,立在棺材旁,静立片刻,不紧不慢对着棺材盖击出一掌。   就见那看似厚重的棺材盖从棺材上飞出,原以为会重重砸在地上,偏偏似有外力牵引,稳稳落在大殿当中。   众人不知平煜服了赤云丹后内力已今非昔比,只觉平煜这手功夫怪得出奇,一时间瞠目结舌,竟忘了要上前查看那棺中究竟装的何许人。 第100章   平煜露出这手功夫后,秦晏殊和秦勇因早就知道赤云丹的首尾,并不见得多么诧异。   可王世钊却瞠目结舌,险得呛出一口酒来。   他这些时日因自恃练了五毒术,武功突飞猛进,很有些自得。虽说身子也因练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譬如对房中事的渴求近日似乎弱了不少,又譬如晨起时原本回回都会有的变化也变得稀疏了很多……   但比起有朝一日能狠狠将平煜踩在脚下,这些暂时的不妥又算得什么?   当初叔父令人将五毒术的秘笈交予他时,曾经说过五毒术是世间难见的奇功,不但有延年益寿之效,且可短时间内将人全身气脉一一打通,迅速将人的武功提高至一流境界。   他相信叔父绝不会诓他,因此很笃定等完全练成后,全身精气也会臻于幻境。   到了那时,他想要夜御几人便可夜御几人,又何必急于一时。   虽如此想,他心中到底有些不安,故一到金陵,便到珠市妓馆里找来几个大美人,轮番试了一晚。   怪的是,有时能成,有时却怎么也无法随心而为,到天亮时,他再也没压住内心的疑惑,气急败坏给一路跟随他们的叔父的心腹——东厂公公刘一德送了密信,只因刘一德也在叔父的授意下练了五毒术。   刘一德来得很快,听到他问出这问题后,沉默了一会,目光闪烁道:“练五毒术期间理应禁欲,若一味纵欲,功力难以练成不说,且因精气受扰,房事上难免会受到影响,公子为了速速练至最后一层,近日还是克制些吧。”   虽然跟一个太监讨论房事,让王世钊觉得格外古怪,但这个说法让他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他也知道,五毒术的最后一层极难突破,非一年半载不能达成,而真到了那时候,傅兰芽就算不落在平煜手里,也早就被叔父拿去用来做所谓的药引了。   虽然直到现在叔父仍未告诉他全部真相,但他通过这些时日掌握的消息来看,不难猜出做药引之人就算不死,多半也不会好过。   总之他这一路上是休想再打傅兰芽的主意了。   只要一想到此处,他就惋惜得恨不得跺脚。   但比起坏了五毒术和叔父的大事,他不得不选择做清心寡欲的“和尚”。   反正只要跟着叔父好好干,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不用愁了,而只要有权有势,到时候派了人满天下去寻找,不怕找不到姿色能跟傅兰芽媲美的。   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平煜不知练了什么秘术,功力竟也涨进了这么多,且看这架势,很快便会追上他。   看刚才平煜出手的招式,至阳至刚,跟五毒术又有不同,难道这世间竟有能跟五毒术一样邪门的功夫?   他心里不是滋味了,为了练五毒术他付出了不少代价,谁知平煜竟这么短时间内便找到与自己抗衡的法子,往后他还怎么将平煜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王世钊这边胡思乱想,平煜却根本无暇理会,立在棺材旁,好整以暇地望着殿中诸人。   静了一晌后,终于有人从小几后起身,大步朝棺材走来,正色道:“我来瞧瞧。”   却是文一鸣。   平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走近,等文一鸣探头往棺材内看去,也跟着往内看了一眼,道:“这女子是昭月教的奉召,名唤红棠,听说平日很受金如归的器重,文庄主多年来致力于除去昭月教,想来没少跟昭月教打交道,应识得这女子。”   这时,其他武林中人也开始有人往棺材边走,有慢慢围拢的趋势。   秦勇因亲手检过红棠的尸首,此时也再坐不住,起了身,走到平煜身边。   文一鸣听得平煜的问话,并不抬头,只盯着尸首点头,露出恍悟神色道:“怪不得看这女子眼熟,没错,我的确是跟这红棠以往曾交过手。”   平煜点点头,“伤在胸口,一招毙命,胸骨凹陷,心脉尽断,当场气绝……”   说完,转头看向文一鸣道:“文庄主,你既跟这红棠既相识,该知道此女武功委实不差,能将其一招除去之人,放眼整个金陵,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不知文庄主见了这伤口,可有什么线索可提供给在下?”   此时旁的掌门人都已看清棺内尸首上的情形,都纳罕不已。   光从尸首上的伤口来看,别说金陵,便是放眼整个武林,也找不到功力浑厚至斯者。   不知为何凶手杀了个邪教之人后,需要这般遮遮掩掩,全当下都觉得此事怪异,都在脑中竭力搜索起来。   文峥皱了皱眉,挥手令那帮乐姬退下,走到文一鸣身旁,看了看棺中女子尸首,目光转向平煜道:“平大人,这红棠虽死在金陵,凶手却未见得金陵的武林中人,如果是旁处的邪魔外道——譬如镇摩教或是天麒教,有的是一招毙命的邪门高手。”   一句话便将原本拘泥于金陵的凶手范围扩大到了整座武林。   平煜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反驳他,只摸摸下巴道:“文少庄主说得极有道理,只是查案需得一步步来,总归先得将金陵排查完,再说旁处的事。”   文一鸣见儿子被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忙接话道:“此话甚为有理。只是平大人问得突然,在下也一时想不起金陵有这等功力的都有哪些人,”   “不急。”平煜似乎早料到无法立时水落石出,一点也不焦躁,只抬头用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从容道,“各位英雄可有什么见解?”   就听峨眉派掌门人刘玉子认真将目光从红棠的伤口处收回,冷冷道:“此女胸骨凹陷之处是块圆坑,而非爪形,可见凶手惯用掌,且重心放在鱼际下端,着力点有限,跟八卦掌和飞鹰掌等传统掌法又有不同。”   这话一起头,霹雳掌的钟老掌门也发话了。   “老朽惯用掌法,使掌时习惯使然,内力往往由外往内灌至落力处。若这女子的伤口是老朽造成,在胸骨凹陷周围势必会有因缓冲之势造成的细小裂纹,可这女子的伤口却凹陷得锐利整齐,可见凶手的内力毫无缓势,一旦起招便又急又冲。”   平煜见众人分析得头头是道,故作不经意瞥瞥离他不远的某人神色,越发笃定自己的猜疑,便笑道:“两位掌门说得都极有道理,只是不知金陵惯用掌法又习刚猛路子内力的武林高手都有哪些……”   此话刚一出,众人便奇异地静默下来。   平煜笑意淡了一瞬,戒备地将内力灌注于握着绣春刀的手,防备对方突然发难,嘴里却闲闲道:“文庄主,你是江南武林中最为德高望重之辈,不知你对此事怎么看?”   文一鸣干巴巴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一阵喧哗。   往外一看,却见一名锦衣公子手中持着一块令牌,穿过众人往大殿走来。   走了几步,那人又猛的停步,回身对紧追不舍的万梅山庄的下人道:“我是洪震霆洪帮主的熟识,我来正是有急事来寻他,尔等不必拦阻。”   说罢,分开人群,三步两步上了台阶。   “陆公子?”   洪震霆看清那人,诧异地说了一句,一撩衣摆,往外迎去。   文一鸣忙也拔步跟上洪震霆,问道:“这位是?”   “陆大学士家的公子。”洪震霆道,“此次我来南方,正是受了他之托。”   说话间,陆子谦已走到殿门口,一边走一边匆匆拱手道:“洪帮主。”   “陆公子,出了何事?”洪震霆讶道,“对了,这位是万梅山庄的文庄主。文庄主,这位是陆子谦陆公子。”   陆子谦草草见过,来不及细说,便大步跨步进了大殿。   见到棺材,他先是一怔,随后便用目光迅速找寻了一遍,等看到珠帘后的傅兰芽,暗自松了口气,随后便冷冷瞪向平煜,“平煜,你为了争权夺利,当真毫无人性。”   为了凑齐其他坦儿珠,竟不惜让傅兰芽身陷险境。   府中的所谓防护全是迷惑人的陷阱,在引得昭月教的金如归和永安侯府的人马往万梅山庄去后,平焃的全部兵力已朝万梅山庄赶来!   由此可见,珠帘后的女子定是傅兰芽无疑了。   他越想越觉得焦心,死死盯着平煜,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傅兰芽当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舍了他不要,反被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迷住。   今日倒可叫她看清此人的真面目了。   平煜看待傻瓜似的看了看陆子谦,为免他坏事,不等他朝傅兰芽快步走去,便对李珉和陈尔升使个眼色。   二人上前便将陆子谦一左一右架住,将他重新丢回殿外,口中道:“吾等奉旨查案,闲杂人等不得在场。” 第101章   因着这一出, 殿中氛围再次尴尬起来。   洪震霆万没想到平煜行起事来如此不留情面,怕陆子谦下不来台,只得出来拦了一把,笑着打圆场道:“平大人, 陆公子之所以来万梅山庄找我,是有桩极为要紧的事急于同我商议, 因事发突然, 陆公子难免有些焦躁, 实非有意干扰平大人办案。为着此事, 陆公子一路马不停蹄, 连口水都未喝,眼下早久焦渴不已,平大人就看在洪某的三分薄面上, 让陆公子坐下饮杯酒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 平煜哪怕心中对陆子谦再不满, 也不好让洪震霆一并下不来台。   最重要的是,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邓安宜曾处心积虑与陆子谦“偶遇”,顾及到其中深意,越发改变了主意, 盯着陆子谦淡淡看了一会,索性卖洪震霆一个人情,收回目光,示意李珉和陈尔升松手。   随后转头对洪震霆笑道:“洪帮主,别忘了咱们今日有好些要事要办, 桩桩棘手,最怕出什么差错,还请洪帮主好好帮着把把关。”   语气虽和善,话里的意思却比刚才陆子谦疾言厉色的那几句来得更重。   陆子谦脸色刷的一白,平煜分明是在暗讽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霎那之间,积累了好些时日的担忧和无力感几欲爆发,张口便想狠狠回敬平煜几句。   但他不比王世钊之流,虽满心愤懑,到底还未完全失却自控。   尤其想起刚才平煜那番话说得奇怪,似乎暗含旁的意思,越发疑了起来,朝珠帘后投过去一眼,默了片刻,最后殚了殚衣袍,从容对洪震霆道:“洪帮主。”谢他解围。   说话时,目光一直有意回避那口棺材,似有些忌惮之意。   洪震霆知他一介儒生,不比江湖中人及锦衣卫见惯了这等场面,便忙和文一鸣一道引着陆子谦越过众人,又令下人另添了一席,请陆子谦落座。   平煜余光瞥见,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听说洪震霆因着一位故人的缘故,呈过陆晟的恩情,所以上月才会应了陆子谦之请前来云南,看这一路上洪震霆对陆子谦的关照程度来看,这份恩情想来不薄,就是不知究竟是哪位故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恩情,能让洪震霆这样的武林豪杰做到这般地步。   陆子谦坐下后,饮了口酒,愈加冷静下来,再不朝珠帘后顾盼。   平煜见状,便仍将注意力放在棺中女子尸首上,抬眼看向立在棺材对面的文峥,和颜悦色道:“文公子见多识广,不知文公子对红棠身上的伤口有何见教?”   文峥不急于答话,认真盯着棺材里头瞧了一会,面色无改道:“若是有人为了栽赃诬陷,故意伪装成对方的招式,光从伤口上来看,委实无法下定论。”   平煜听到这滴水不漏的回答,几乎要为文峥喝声彩。   听上去轻描淡的一句话,却险些将查案的重点移到旁处,不禁笑道:“此话有理。但若任由这思路往下走,恐怕直排查到明年都无法找出凶手。照我看,眼下无非两个可能:一、有人栽赃,二、无人栽赃。姑且不谈是否真有人栽赃,我只想问各位,若无人栽赃,光从这伤口来判断,可看得出金陵哪位高手所为?”重新将话头强硬地拽了回来。   在场的都是武林中各大门派的翘楚,眼力与一般的江湖人士不同,尤其那几位习练掌法的掌门人,虽因凶手有意做了掩饰,无法一眼看出凶手究竟出自何门何派,但细看一晌后,多多少少有些起疑。   只是从那人的品行和名望来看,他们怎么也不愿怀疑到那人头上去。   且江湖中人大多嫉恶如仇,昭月教本就臭名昭著,就算那人真杀死了这名叫红棠的奉召,也可归作为武林除害,算得善事一桩。   于是静默了许久后,霹雳掌的掌门人开口了:“昭月教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不知平大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执着于一名魔教女子的死,又能否告知我等这桩案子究竟有何不妥。”   平煜见他话里话外有些为凶手开脱之意,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任由那棺材敞着,转身看向霹雳掌门人,闲闲道:“此时尚不能相告,等此次武林大会的人都来齐之后,再向诸位说明缘由。”   众人讶然相顾,这回武林大会邀的一百多个门派都已到全,不知这位平大人究竟还在等何人。   就听外头两名万梅山庄的仆从疾步进了殿,道:“庄主,少庄主,永安侯府的邓二公子及一众护卫已到了山庄门口,可要前去迎接?”   因着皇后的缘故,永安侯府如今是极为炙手可热的的勋贵人家,即便再不屑于理会朝堂之事的江湖人士,以往也多半听过永安侯府的名号。当下都越发错愕,不知一个好端端的武林大会,为何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文氏父子对了个眼色,出了殿,前去大门迎客。   平煜了然一笑,人差不多已经来齐,只差一个金如归了。   便走过人群,到几后坐下,饮了口酒,等着邓安宜进来,注意力却不动声色地放到身后不远处的珠帘上头。   听珠帘后头偶尔传来几不可闻的衣袂窸窣声,似是帘后之人维持一个姿势久了,正悄悄的、不引人注意地调整坐姿。   他脸上依旧一副漠然之态,坚硬的心却柔软了一瞬,放下酒盅,竭力按耐着起身朝她走去的冲动,故作不耐地蹙了蹙眉。   就在他刚才去借尸首引开众人注意力时,李攸留在原位,按照两人之前商量的法子做了一番手脚。   想到所有的安排都有条不紊地落到了实处,他越发心定,看着殿外,静静饮酒,就等着该来的人出现了。   少顷,果见邓安宜在文庄主及文峥的陪同下进了殿,见邓安宜仍是一副谦谦贵公子模样,衣饰整洁华贵,可腰间所佩的长剑却比往日来得要沉上几分,心知他定是有备而来,挑了挑眉,又给自己斟了杯百花酒,看着邓安宜几个朝自己走来。   “则熠。”邓安宜果然远远就看见了平煜,含笑出声打招呼。   又撇头望向正笑嘻嘻望着他的李攸,以及另一旁闷闷饮酒的陆子谦,笑道:“廷麟、益成!没想到你们竟也在!”   平煜等人便起身,笑了笑道:“子恒。”   在永安侯府的马车消失在进入万梅山庄的山径后,另一列饰玉垂香的车队在山路尽头缓缓出现,每一辆马车都漆得美轮美奂,排场极为阔绰。   其中一辆车尤为夺目,里头的人正是金如归。   他今日穿着件桃红色裙裳,因颜色极鲜嫩,衬得他越发脂粉容光,整个人慵懒地歪靠在榻上,乌鬓斜斜插着支水色海棠,面容娇媚,单手支额,阔大袖子因着他动作滑落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胳膊上的皮肤,   他一边翻着眼前的画册,一边幽幽叹气道:“无趣,这画虽算得细致,但画上人却面目可憎,若将这画上的男子统统都换成平郎就好了。”   一举一动无不蕴着万种风情。   闻得此话,正半跪在榻上给他捶肩的绿裳女子顿了下,目光在金如归面前那卷大剌剌展开的画册上一遛,旋即笑道:“这还不简单,尊主只管令人照着平大人的样子画来便是,”   金如归叹气摇头:“平郎是个皮薄面嫩的,性子又刚强,见我用他的模样画了春册,不定会多恼我呢。”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粒金灿灿的物事,拈在手中细觑了半晌,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少女般的娇俏动作若换了旁的妇人来做,只会让人觉得惊怖不适,但因他相貌出众,这么展颜一笑,竟也十分赏心悦目。   绿裳女子见那金灿灿的药丸,也笑了起来,“尊主是打算一会扫荡了万梅山庄后,用金宵丸好好受用一番平大人?”   她自然知道这法子对平煜这样的人物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摧折,可尊主一贯如此,看中的东西从不肯罢手,且越是喜欢,越以折磨摧残为乐。   “他服了我这金宵丸,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跟我一乐,功力暴涨十年,要么便咬牙挺着,最后全身血脉暴毙而亡。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他越说越愉悦,再也躺不住,忽然坐起,持了菱花镜,兴致勃勃地揽镜自顾起来,对镜摆弄了一会鬓边的茶花,忽然似是听到了什么,瞬间换了一副神情,凝神细辨了一会,阴着脸道:“我们身后是不是有人跟着?”   绿裳女子也听了一会,摇头道:“未听到。”   “去瞧瞧。莫让人坏了咱们的事。” 第102章   邓安宜跟平煜等人寒暄完毕, 用疑惑的目光投向殿门口那具棺材,不解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攸心中暗笑,若不是这厮给金如归通风报信,焉能引得金如归扮作林夫人夜闯平府?这会儿倒装得全不知情。   他往身后珠帘瞥了瞥。   来时路上, 他和平煜都不知道万梅山庄的内部构造,也不知傅兰芽进殿后究竟会被安置在殿中何处。   但想来到了万梅山庄后, 文氏父子为了避嫌, 绝不会当着众人面在傅兰芽周围安插仆妇, 其余江湖门派在弄明白来龙去脉前, 更不会无故靠近傅兰芽。   也就是说, 进殿之后至少有一段时间,傅兰芽身边是没有设防的。   故而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用棺材引开殿中诸人注意力的法子。   在平煜跟众人周旋时,他则用最快速度在珠帘周围撒下七绝粉。   七绝粉是御制的毒药, 性极烈, 有麻痹之用, 中毒之人会如被看不见的绳索缚住一般, 瞬间无法动弹。   药性之高,哪怕武功盖世之人也难以抵挡,故偶尔被锦衣卫用来对付负隅顽抗的犯人。   因此药造价极高, 一两粉末便需万金,便是财大气粗如锦衣卫,也不过每年制上几两,以防万一。   平煜启程来云南时,未想到路上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状况, 也就未带七绝粉出来,在湖南遇到林之诚后,才去信京城,令留在京城的属下将此物快马送来,一来一去,耽误了许多功夫,前日才送到平煜手中。   珠帘后撒下七绝粉后,无疑在傅兰芽周围竖立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若有人突然靠近珠帘,未等接近傅兰芽,便会吸进七绝粉的粉末,顷刻间麻翻在地。   自然,他们自己早已提前服了解药。   除此之外,平煜还将金陵城内外所能调动的助力全都暗中调动起来,为的就是在此次武林大会上能有备无患,防备各类意想不到的状况。   加上这道屏障,平煜已经虚虚实实设立了四道圈套,可是他们今日既要想法设法引最后一块坦儿珠出来,又要应对金如归和邓安宜,同时还需护住傅兰芽,如此棘手的局面,每一步都需算得极准,否则只会全盘皆输。   他这边想着心事,那边平煜却已经接过了邓安宜的话头,道:“这女子是昭月教的奉召,名唤红棠,说起来,也算是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杀她之人牵涉到二十年前一桩大案,故我令人特将她的尸首抬至武林大会,想借各位英雄的眼力看看红棠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竟有这等事。”邓安宜满脸诧异,一撩衣摆,在另一边坐下,“不知则熠眼下可得出了结论。”   平煜还未接话,霹雳掌的徐掌门却再次开口了,语气不冷不热,“平大人还为给我等解释明白,昭月教是江南有名的魔教,凶手杀她许是为了除恶扬善,不知平大人为何如此执着。”   徐掌门的话似乎颇有号召力,当即便有不少掌门也跟着附和道:“请平大人把话说明白。”   平煜看了看殿外的天色,估摸着大哥已经悄无声息带人前来,而以金如归的脚程,大约也已赶至山脚下,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从怀中取出一物,放于面前矮几上。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的射来,眼波里都有灼灼之意。   他将众人神情一一看在眼里,心知在座的人就算未参与抢夺坦儿珠,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坦儿珠之名,人的贪婪本性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笑道:“除去一个昭月教奉召对江湖中人而言,也许算不得什么,可这红棠的尸首可是在我府外巷中发现的,可见凶手不仅仅是杀了红棠这么简单,而是已成功闯过我布置在最外层的防护,试图潜入我府中——”   原来如此。殿上氛围一滞,连那位咄咄逼人霹雳掌门人都噎着了似的,再说不出话,只因这行径委实怪异,实在上不得台面。   若不是心怀叵测,为何要半夜窥探平府。   平煜抬眸,看了看立在殿中、脸上依然维持完美笑容的文一鸣,复又垂下眸子,将那块坦儿珠拿在手中把玩。   因此时殿中光线略昏暗,一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他知道,一旦将坦儿珠置于烈日下观摩,便可发现其漆黑的表面隐隐透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且从线条流畅精细的程度来看,似被人刻意雕刻而成。   此外,坦儿珠末端还有个凹槽,无论形状还是深度,看上去都像是盛放东西之用。   他有种感觉,若真如林之诚所说,需以心头血做药引,可以想象心头血一旦灌入凹槽,极有可能会顺着坦儿珠的纹路扩散开来,   到那时,坦儿珠表面的图案会清晰呈现。   纹路有些像山脉,又有些像河流,若五块集齐,也许会拼凑出一副完整的地图。   难道这才是坦儿珠的真相?   他想着,将坦儿珠举得更高些,任由殿中四面八方的目光落在手上。   “   殿中一片寂静,若欲望有实质,恐怕整座殿中都已被众人隐藏的野心所充斥。   “近来甚嚣尘上的一桩江湖传闻,各位想必早已听过,事隔二十年,可用来做坦儿珠药引之人再度出现,好巧不巧,正是在下负责押送进京的获了罪的前任首辅傅冰之女……而这东西,便是坦儿珠的其中一块。不瞒各位,这一路上,前来抢夺罪眷的各方势力层出不穷,到了金陵后也不例外。”   虽然无人相信平煜敢将傅兰芽堂而皇之暴露于众人眼前,听了此话,仍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平煜身后珠帘内的女子。   “荒唐!”素来嫉恶如仇的峨眉派掌门人刘玉子冷若冰霜道,“为了争夺一块不知所谓的破铜烂铁,连一个家破人亡的弱女子都不放过,别说江湖中人的侠义之情,简直全无心肝!”   她语气又冷又厉,殿上有些人被她戳中心事,脸上挂不住,冷笑道:“刘真人,你话倒说得好听,但我若没记错,过去五年,你因着跟崆峒派的毕老头闹翻,一回都未来参加过武林大会,为何偏偏今年带了你峨眉派弟子来了?我就不信,似坦儿珠这等不世出的宝物,你从不曾觊觎过!”   刘玉子横眉冷斥道:“我来与不来全凭自己心愿,与坦儿珠毫无关系,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君子之腹”。   洪震霆眼看她二人吵闹不休,忙制止道:“二位,先听平大人把话说完。”   刘玉子这才一甩拂尘,重又坐下。   平煜道:“那晚红棠之所以前来府外窥测,无非是奔着坦儿珠和罪眷而来,而她之所以被杀,正是因为她无意中在府外撞见凶手。那人不想让红棠将他觊觎坦儿珠之事宣扬出去,不得不使出杀招。”   听了这话,早先几个已经起了疑心的掌门人纷纷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文一鸣,“文庄主……”   文一鸣不动如山地立在殿中,对周围的目光视若不见,只似笑非笑望着平煜。   文峥却有些顶不住身旁人的目光,忍不住昂然道:“平大人,红棠之死尚有许多疑点,光从伤口就下定论,未免失之草率。”   他话音未落,忽听殿外仿佛沸腾的水一般炸了锅,一时间,各钟锐器铿锵交击的声音传来。   “不好了!”有人仓皇奔进来,“庄主,金如归带人闯进山庄了!”   众人面色一变,往殿外一看,就见外头掠来十余个人影,个个轻功奇高,一字排开,从众人头上或肩上踩踏而过,极尽轻蔑污辱之能事。所过之处,如石击湖面边一般,顿时激起阵阵唾骂声。   当中一人身着桃红色裙裳,衣袂飘飘,恍若仙人,正是金如归。   他一左一右各有五六名女子,所着衣裳各有不同,都是如出一辙的美貌。   等越过了台阶,那帮女子稳稳落在廊下,金如归却并无停歇的打算,如猎鹰掠过低空一般掠过廊下,飞入殿中,直到了棺材上,这才稳稳立住。   “今日倒来得齐全。”金如归一双水眸缓缓掠过殿中诸人,最后定在平煜身上,媚笑道,“多谢平郎将我的红棠尸首还给我。也罢,等我先杀了这帮道貌岸然的败类,再单独好好谢你。”   说罢,面色一沉,重重一跺脚,竟将整座棺材霍的立了起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让棺中的红棠尸首面向众人。   此情此景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随后他便冷笑一声,纵身往后一跃,不等众人出手,奋力一踢,将那座巨大的棺材重重踢向离他最近的文峥。   那棺材又沉又重,放在平常,需得数十人合力方能抬动。   在金如归面前,却仿佛踢中一块枯木,看上去再轻松不过,此人内力之深,世所罕见。纵是如少林寺方丈这等武林前辈也免不了刮目相看。   金如归趁众人错愕,大笑起来,如飞燕般在梁上飞速绕了一圈,出乎意料朝珠帘后的傅兰芽抓去。   可不等他近身,霹雳派掌门人已经拔地而起,一掌劈向金如归,“金魔头,你休要猖狂,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李攸和平煜眼见金如归就要中七绝粉的毒,正是乐见其成,谁知半路杀出个不要命的程咬金,平白坏了好事,不由暗自蹙眉。   连帘后的傅兰芽都惋惜地轻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对付金如归的法子,就这么被人给破坏了。 第103章   傅兰芽人坐在珠帘后, 头上又戴着帏帽,然而透过眼前的两层屏障,依然可以将整座大殿的情形尽收眼底。   正因为她所在位置隐蔽,甚至连离得较近的人的细微表情看得很仔细。   她没有漏看平煜引着几位掌门人分析棺中女子尸首上伤口时, 文峥那只死死握住剑柄的手。   也没有忽视平煜将坦儿珠放于几上时,邓安宜眸中那一抹而逝的炽光。   连惯于维持完美风度的文一鸣, 在听到霹雳派掌门人用不敢置信的语气质问他时, 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看得津津有味, 想起《战国策》那句“寨有盍饕之心, 而欲不可足。”, 以及昔年周王子朝的“侵欲无厌,规求无度”,结合眼前的众生相, 可见史料上说的半点不假, “贪婪”实乃人之本性。   其实早在两日前, 平煜就已同她商讨过红棠之死的疑点, 对金陵这几桩事也曾一一予以剖析,故在刚才在亲眼见到文氏父子露出马脚时,她丝毫不觉得意外。   唯一没让她想到的是, 在坦儿珠暴露于人前时,她因有心探究殿中诸人的蛛丝马迹,曾仔细揣摩每一个人的表情,其中免不了也包括坐得离她不远的陆子谦。   就见刚才坦儿珠一出,大殿诸人几乎都有触动, 哪怕再自矜身份之人——譬如少林寺那位德高望重的方丈……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块乌黝黝的物事。   独有陆子谦只顾闷闷饮酒,似乎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他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了些。   疑惑蓦地浮上心头。   她记得陆子谦第一回 在竹城出现时,曾对她说是他是为了救她而来。   后来林之诚几回设阵掳她,他也曾从头到尾亲历或目睹。   也就是说,坦儿珠的传闻,他不可能没听过。   面对这样一块传闻中能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异宝,他就算没有觊觎之心,出于人之本性,难免会好奇地予以注目。   可陆子谦却只淡淡瞥过一眼,便漠然地撇过头,仿佛那东西跟寻常的金银珠宝毫无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透过珠帘静静望着陆子谦的侧影,脑中却开始反复回想陆子谦第一回 在她眼前出现时的情形。   如果没记错,那晚他跟洪震霆等人一找到她们,第一句话便是:“除了来救她,还可以想办法救傅伯伯和延庆”。   她当时听了,好生纳闷,父亲一案牵涉甚广,且因着王令的缘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   陆子谦身在朝中,不可能不知道父亲之所以这么快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始作俑者便是王令。   换言之,要想替父亲翻案,首先得先除去王令。   而照王令如今在朝中的权势来看,此事可以说难于登天。   陆子谦又凭什么能说出将父兄救出的话呢?   可惜的是,当时因着平煜的阻挠,她未能听陆子谦把话说完。   而在经过陆子谦用绢帕挑拨她和平煜后,她愈发憎恶此人,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更遑论从他口中套话了。   不过,今日这个无意中的发现,当真出乎意料,值得细细推敲。   究竟什么原因,会让陆子谦对坦儿珠视而不见呢。   她细思细想了一回,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抬眸,将目光投向平煜的背影。   他正引诱殿上的江湖门派出面指证文一鸣,暂时无暇留意身后的动静。   为了不让旁人起疑,自进山庄后,她和平煜彼此之间连个眼神都未碰过,到了眼下,自然也无法向他吐露自己的发现。   然而以平煜一贯的谨慎和历练,有没有可能一早对陆子谦来云南之事起了疑心呢。   正想着,就听外面一阵喧嚷,金如归众目睽睽之下闯入殿中。   虽然知道身周撒下了七绝粉,算得万无一失,但眼看金如归从梁上直往她抓来时,她仍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而下一刻,平煜便迅速起身提刀,离她不过数步之外,宛如门神一般护在跟前,她提着的心又踏实了下来。   无论如何,他总能想办法护她周全。   平煜根本不知在他忙于对付文氏父子时,傅兰芽的小脑袋瓜已经转过这么多念头。   眼见七绝粉的计划宣告落空,他抬头左右一望,索性一脚踢开眼前的矮几,提刀在手,接连踩上一旁的廊柱,随后双臂一展,挥刀刺向金如归。   李攸会意,立即从另一侧跟平煜形成包抄之势,口中骂道:“金如归,今日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你的死期到了。”   金如归这时已经跟霹雳派徐掌门在半空中过了几招,已然看出徐掌门招式中的破绽。   他向来残忍无情,忆起徐掌门刚才坏他好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下左掌一翻,使出摧心掌,闪电般劈向徐掌门的肋间,右手却化掌为拳,狠狠击向徐掌门的左侧太阳穴。   两下里一夹击,便要叫这多事的老头当场毙命。   谁知徐掌门虽然招式上变化不如金如归多而快,到底浸淫江湖多年,内力极为深厚,于拆招上颇有心得,见金如归使出杀招,不敢再硬拼,电光火石间,身子猛的往后一折,勘勘躲过金如归那一掌。   谁知因太过险急,竟叫金如归从自己头顶一跨而过,实打实生受了一回胯下之辱。   眼见金如归的裙角拂过自己额角,徐掌门老脸一红,一边狼狈地跌落在地,一边胡乱用袖子擦拭自己的脸,嘴里呸呸有声,等将脸擦得通红,这才忿忿然放下袖子,青筋毕露大吼道:“金魔头,今日定叫你死在我手下!”   平煜这时已虚晃一刀掠至金如归跟前,使刀的一招正是虚招,左手却要探手入怀,好取出最后一点七绝粉对付金如归。   听徐掌门破口大骂,生恐他又要不顾死活地杀个了回马枪,心里直窝火。   对付金如归的机会稍纵即逝,焉能叫这厮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他的计划。   既这老头非要凑上来,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干脆叫徐掌门一道领受领受七绝粉的滋味。   左右这七绝粉只会麻痹人一时,要不了人的性命。   脑中这般想着,手中的刀已经准确无误刺向金如归的下腹,脸上噙着一丝笑意,低声道:“金如归,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自管在金陵做你的魔教魔头,与我全不相干,但你却一而再再二三地来招惹我,既你主动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今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金如归左手伸出双指握住平煜的刀尖,右手却屈爪抓向平煜的喉头,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话,笑道:“哦?平郎,你打算对我怎么个不客气法?”   李攸那边听见,身上寒毛竖了起来,啐道:“金如归,你什么毛病!”   傅兰芽人虽端坐在珠帘后,却因唯恐平煜有什么闪失,时刻留意平煜和金如归的战况。   见金如归笑容轻浮,眼波滴溜溜地在平煜身上转个不停,情状要多古怪便有多古怪,她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尤其刺目的是,这“妇人”嘴里不知还轻声细语说着什么,虽因离得太远,根本无法听清,但从他嘴角轻曼的弧度来看,绝不会是什么庄重的话。   傅兰芽素善控制情绪,此时却看得莫名恼火。   平煜自然比傅兰芽更加火冒三丈,眼见金如归伸抓抓向自己喉头,头一偏,抬手扣住金如归的手,右手却丝毫不松,继续用刀尖抵住金如归的腹部。   那边李攸也已挥剑刺向金如归的腰间。   金如归一身金钟罩似的外家功夫,刀枪不入,然跟平煜对掌之处,只觉一股浑厚内力袭来,似有源源不断之意,不由得面色微变。   万没想到短短几日功夫,平煜的内力又精进不少,   平煜见他有些错愕,冷笑一声,猝不及防抬起一脚,踢中金如归的小腿骨,口中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今日不是要替你的红棠报仇吗?不妨告诉你,杀害红棠之人正在殿中,惯用掌法,内力习刚猛路子——”   待金如归往后翻一个筋斗闪避时,便迅速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七绝粉,挥手一洒。   原以为金如归定会防不胜防,不料金如归反应奇快,瞥见平煜的动作,忙屏住呼吸,身子出乎意料往下一沉,稳稳落到殿中。   平煜和李攸正了一瞬,很快便从梁上一跃而下,追着金如归而去。   似金如归这等武功盖世之人,跟人近身搏斗时,通常不会等到这等暗算人的粉末暗算自己,便会屏住气息,全身而退。故七绝粉只能悄悄设在暗处,无法在明处拿人。   除非金如归仍像之前掠向珠帘,才有可能会毫无防备地误中圈套。   可惜经过刚才那一遭,平白叫徐掌门给坏了打算,如今他们连手中最后一点七绝粉已用完,只能等金如归再次主动向珠帘靠拢了。   这时金如归那十一名奉召也已杀入殿中,一时间满殿柳绿花红,眼花缭乱,娇叱不断。   除此之外,殿外也已涌来昭月教的上百名教徒,正跟各大门派的子弟打得正酣。   殿内殿外,人人都陷入混战中。   金如归早前便怀疑红棠之死跟文氏父子脱不了干系,听了平煜的话,更加怀疑文庄主便是杀死红棠之人,便暂且撇下平煜,转而来对付文一鸣。   剩下十一名奉召,有五名留下帮着金如归对付文一鸣,剩下六人,却轻飘飘、齐刷刷掠过殿中,打算趁乱掳走珠帘后的傅兰芽。   平煜和李攸见状,唯恐她们误中七绝粉的圈套,叫金如归看出端倪,到了那时,再想让他上当,可是不能够了。   便一左一右从斜刺里杀出,将六名女子拦在当中。   秦晏殊正好杀了一名刚涌到殿中的昭月教教徒,眼见这帮奉召对傅兰芽不利,忙也加入战局。   这些女子个个经由金如归亲手调养长大,姑且不论旁的本事,引逗男人的功夫倒是早已炉火纯青,便笑嘻嘻地耐着性子跟平煜三个周旋,并不急于去掳傅兰芽了。   那边王世钊本打算作壁上观,眼见这帮女子貌美,一时心痒,也一个鹞子翻身,探向其中一名紫裳女子的窈窕腰间。   心里却想着,看平煜这架势,功力只会一日比一日长进,若放任不管,迟早有一日连叔叔也不是他的对手。   与其到时场面发展到无法收拾,何不趁金如归这大魔头也在,借金如归的手结果了平煜的性命?   这般想着,心中一动,眼睛四处乱望,忽一眼瞥见李由俭正跟秦勇并肩对付昭月教的教徒,想起前几日之事,计上心来。 第104章   这些奉召不知练了什么邪功, 身子柔若无骨,招式却追风逐电,很是难缠。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本来正该是皮薄面嫩的年纪, 这些女子与人近身相搏时,出招却出奇的阴毒轻浮, 尤为喜欢攻击人的下三路。   秦晏殊在几回险些被身旁那名绿裳女子和粉裳女子抓住要害后, 连眉毛都气红了, 使出全力震开那两名女子, 又臊又怒道:“不知羞耻!”   在那名绿裳女再度缠上来时, 面色一沉,不由分说刺出一剑。   那女子却轻笑一声,腰肢如杨柳一般轻轻一旋, 避开那剑梢, 因着她身子出奇柔韧, 本可全身而退, 偏偏在交错的瞬间,任由那锐利剑锋挑破自己前襟。   只听撕拉一声,她胸前衣裳顿时被剑挑开大半, 露出白花花的一大片丰盈。   这状况出乎意料,不光秦晏殊几个,连珠帘后的傅兰芽都瞠目结舌。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傅兰芽羞得忙用手捂住脸。   可眼睛却忍不住透过指缝看向平煜。   见平煜正背着那名女子跟另两人过招,根本无暇往后顾盼, 这才放下心来,借着手指的遮掩,忍不住偷瞄那女子胸前美景。   绿裳女子见周围投来无数道火辣辣的目光,连忙“惊慌失措”地捂住胸口,抬眸看向秦晏殊,嘴角噙着一丝微笑道:“秦掌门,你说的比谁都正经,占起便宜来却一点也不客气么。”   秦晏殊百口莫辩,知道傅兰芽就在身后不远处,唯恐傅兰芽因此误会他的品行,怒不可遏骂道:“找死!”   因着前所未有的愤怒,他这段时日以来忽强忽弱的内力,竟突然之间大盛,仿佛被无形力量所催发,意随心动挥出一掌,狠狠击向那女子。   那女子身练奇功,见秦晏殊来势汹汹,身形顿时矮了三分,仓皇间往下一沉,因着这一变故,本可顺利躲开这一击,却因秦晏殊掌力雄厚,来如闪电,到底被拍中了肩头,整个心脉都这一掌催得一震。   她这才知道秦晏殊看着年轻,内力却丝毫不可小觑,再也不敢有轻慢之心,沉下心来一招一式对付秦晏殊。   这边秦晏殊一招逼退绿裳女子,那边李攸和王世钊也打得正酣。   李攸左躲右闪,边打边骂:“好不要脸!没见过男人?”   “噫,你爷爷我还未成亲,你们知不知羞?”   “再不收敛,爷爷我这就把你们爪子剁下来,一个个丢到外头喂狗!”   浑无顾忌,骂得那叫一个响亮。   殿中不少人听见,饶是皮厚脸老,都臊得笑了起来。   太极宗余掌门笑道:“李将军,你莫要臊,听说昭月教这帮奉召有法子可以帮人提升内力,何必气成这样,不如先受用一番,提升提升内力再说。”   平煜因先前跟金如归交过手,没少领教过昭月教的下流伎俩,对这几名女子招式上的下流阴毒,并不觉得诧异。   且因他这段时日内力大有精进,过了几招之后,便叫那两名奉召再也无法近身,又见李攸尚能应付得来,便抽身往后一纵,落到珠帘前,。   立在台阶上,他迅速一扫殿中情形。   文氏父子正被金如归缠得密不透风。   洪震霆将陆子谦护在身后,一人独对七八名昭月教教徒。   邓安宜一边应付身边几名教徒,一边有意无意往棺材边上走。   如他所料,除了金如归之外,无人相信珠帘后的女子便是傅兰芽。   连金如归在使出那试探性的一招后,见他和李攸反应平淡,也再也没有兴趣再靠近珠帘。   邓安宜倒是时刻不忘找寻傅兰芽,且看这架势,似是又将主意打到了棺材上。   平煜将殿中各人神情尽收眼底,决定再加一把火,便故作讶异扬声道:“文庄主,昭月教的教徒为何越涌越多?山庄门口无人防护么?”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是在奇怪万梅山庄为何毫不设防。   峨眉派等几个掌门人本正杀得火起,听得此话,只当文一鸣惹上了金如归,这才会让好端端的一个武林大会乱成一团,便喝道:“文庄主,你太不地道,窥探坦儿珠在前,杀死红棠在后,到了眼下,竟还任由昭月教的人屠杀我武林中人,枉你满口仁义道德!呸!当真自私自利!”   文峥沉不住气了,横眉回道:“刘真人,程掌门,休要中了旁人的离间之计!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父亲杀的红棠?”   说时,冷冷瞥一眼正似笑非笑望着这边的平煜,暗道,此人当真狡猾善变,分明是他同父亲一道商议的引金如归的法子,此时却倒打一耙。   刘玉子一剑挥退身边两个昭月教教徒,啐道:“红棠身上的伤口分明是文庄主惯用的惊雷掌所致,就算他有意改变了出掌的方位,但内力路子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就是!”霹雳派掌门徐掌门心里仍膈应着刚才的胯下之辱,又见外头霹雳派不少子弟吃了亏,便将今日之事一并迁怒到文一鸣身上,插话道,“老朽习练掌法多年,对用掌之人惯用的遮掩伎俩再明白不过,诚如刘真人所言,外头的招式或许可以变化,但内力是怎么也做不了假的。”   他声音洪亮,一嗓子吼出,整座殿中都清晰听到。   因他言之凿凿,又素来有些名望,连原本不相信文一鸣便是凶手的江湖人士都信了三分。   平煜讶异地挑了挑眉。   若他没记错,这位徐掌门正是刚才那位口口声声维护文一鸣的老前辈,没想到此人反起水来比谁都快。   说得好听点,叫做嫉恶如仇,说得不好听点,可不就叫翻脸不认人。   文一鸣见满殿嗡嗡声讨声,有些绷不住了,沉声道:“各位休要中了金如归的诡计,我文一鸣的为人各位难道还不清楚么?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我大可起誓,我父子二人从未打过坦儿珠的主意!”   金如归耻笑道:“论起装模作样的功夫,满金陵找不到能与你文氏父子相比之人!你们文家人死要面子,素爱讲排场,万梅山庄名声好听,但这些年早已因经营不善,入不敷出,如今只剩个空壳子。好不容易听说坦儿珠这等北元宝物现世,你们父子焉能不起心思?”   洪震霆那边听见,狐疑地回头看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文一鸣,用不敢置信的语气道:“文庄主,他说的可是真的?”   文一鸣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   说话间,拼尽全力跟金如归对上一掌,不顾胸膛里翻涌的血气,趁势往后一退,眼睛在殿中一溜,就见邓安宜不知何时已走到那具棺材后,身旁围着几名永安侯府的护卫,邓安宜自己则借着身旁人的遮掩,在不动声色用剑在悄悄击打棺材下沿。   似是在试探下面是否有隔层。   他眼睛微眯,忙道:“邓公子,你在做甚?难道棺材下面藏着那位傅小姐?”   殿中人果然被这句话引开注意力,百忙之中齐刷刷往邓安宜看去。   邓安宜倒也不慌,只笑道:“在下无意冒犯棺中人,只是方才打斗时,在下的剑不慎落在了棺材下头。”   陆子谦在洪震霆身后瞧见,冷冷看一眼邓安宜,探手入怀,摸了摸怀中之物,垂眸不语。   金如归却被邓安宜这句话挑动了心思,撇下文峥及身旁几名掌门人,越过众人,飞到棺材上方。   踮脚沿着棺材边缘快速走了一圈,随后一跃而下。   紧接着,一边招呼身边不断涌来的掌门人,一边用眼睛细细沿着棺材边缘细看。   忽然似是看出了什么,眼睛一亮,猛的停下脚步,站在棺材一侧,猝然击出一掌。   就见棺材刹时分为上下两层,上面那层被金如归这一掌推得斜斜飞出,只听外头众人一阵惊慌的呼声,那棺材越过众人头顶,重重砸在殿外,发出一声巨大闷响。   因着这一变故,棺材的下面一层得以暴露人前。   就见下头原来有个抽屉似的空柜,里头躺着一名女子,脸上覆着一层薄纱,但从那女子起伏的胸廓来看,分明是个大活人。   “平郎,原来你将药引藏在棺材里!”金如归如获至宝,不及细看那女子面容,一把将那女子捞在怀中,便欲一纵而去。   陆子谦脸色大变,撩袍欲追:“兰芽!”   邓安宜却迅速退至一边,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壁上观了。   平煜眼见棺材的机关被人发现,只好装模作样拔刀越过殿中,试图阻拦金如归,“将人给我放下!”   因他做得极像,秦晏殊及秦勇不知真假,唯恐那女子真是傅兰芽,忙也率领一众秦门之人追上。   恰在此时,外头忽然涌来许多官兵,有人道:“庄主,平都尉奉命来擒拿朝廷要犯,已将整座山庄围住。”   话未说完,就见外头原本混战在一处的人群忽然蓦地向两边分开,一名男子扶着腰间的剑从人群中大步朝殿中走来,沉声道:“将出口给我封死,今夜谁也别想出山!”   正是平焃。   金如归抱着那女子在殿前转上一圈,忽然笑道:“孩子们,点火,将万梅山庄给我一把火烧了再说!”   说罢,俯身一冲,朝文一鸣胸口抓来,“不用说,你身上定有一块坦儿珠!” 第105章   万梅山庄的几位大弟子眼见金如归奔着庄主而去, 忙在台阶上雁翅排开,最快速度摆出个文家惯常用来御敌的寒梅剑法,试图将金如归拦下。   可这等剑法许能拦住寻常的武林高手,却奈何不了金如归。   只听一阵锐器铿铿锵锵声, 金如归绕着那阵法纵了一圈,竟将众人的剑引得绞在一处, 而他自己则凌眉一笑, 怀中抱着那女子, 轻轻一跃, 立于众人剑圈当中。   等那几名弟子狼狈的拼命往后扯剑却不得时, 他讥讽笑道:“文一鸣,瞧瞧你养的这帮酒囊饭袋!”   说着,面色一厉, 身子先是猛的往下一沉, 将众人的剑震落在地, 复又腾空而起, 接连踩过众人的肩头,抓向立在廊下的文峥。   他料定文氏父子身上定有坦儿珠,决定暂不理会旁事, 先将他二人身上藏的那块坦儿珠抢来再说。   然而万梅山庄名下弟子何止数百人,不等寒梅剑阵告破,旋即又有十余名子弟摆出旁的剑阵,齐齐刺向金如归。   而秦晏殊姐弟及李由俭这时也已率领门下弟子杀至。   金如归攻势再度遭阻,只得耐着性子对付第二波阵形。   殿外又比殿内开阔许多, 众人打斗时更好施展手脚,于是都陆陆续续涌到殿外,好对付四面八方涌来的昭月教教徒。   平煜虽然极愿意金如归和文一鸣打擂台,但因金如归出人意料将假傅兰芽掳走,为了不引人怀疑,只好将戏做足,使出招式缠住金如归。   因太过紧急,都来不及跟大哥打声招呼。   平焃立在殿前的阔台上,先是拔剑刺死一名从身侧偷袭而来的昭月教教徒,随后将剑直指上空,沉声喝道:“封住山庄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进出!防人点火!”   都尉府的军士素来训练有素,听训,立即如潮水般散开。   平焃说罢,按照先前跟平煜所约定的那样,率领底下几位精兵强将,径直越过人潮,跨入殿中。   在平焃进来时,邓安宜和李攸正好一前一后出去。   时机掐得刚刚好。   旁人只当平焃有意在大殿中坐阵,无人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珠帘那位“假的”傅兰芽而来。   邓安宜见了平焃,倒是不忘见礼,却因急于察看殿外情形,只匆匆一拱手,便迈步出了殿。   他虽然已经认定金如归怀中那女子便是傅兰芽,但他素来审慎多疑,先前本已到了殿门口,又停步,疑惑地往珠帘后那名端坐不动的女子瞅了瞅。   为求万无一失,他打算趁此时殿中人少,令手下不动声色到帘前确认一番。   谁知刚一转身,就看见李攸从珠帘前的台阶上走下,径直朝殿门口走来,浑然没有留在原地看护帘后之人的打算。   邓安宜不知帘外撒了七绝粉,见李攸不打算继续留在殿中,怔了下,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再也不肯浪费功夫理会帘后之人,回头,抬步便出了殿。   李攸咧了咧嘴,好整以暇地走到殿门口,跟平焃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色,跟在永安侯府一干人等出了殿,   傅兰芽人在珠帘后,正惴惴不安地朝殿门口张望,眼见平焃率人走到殿中坐下,一手持了几上的酒盅,另一只手,却握着竖立在腿侧的长剑,一切都遵照平煜先前的安排,半点未算错,略松了口气。   这时,因各门派掌门人也到了殿外,见门前战得正酣,忙下令将各自门下子弟召集在一处。   如此一来,原本乱糟糟挤作一堆的各大门派子弟终得分散开来,在自家掌门人的带领下,合力御敌。   再加上都尉府的一众兵士强势加入,殿外局面终于稍稍得以控制,不再混乱不堪。   只是昭月教教徒行事惯来下作,招式防不胜防,兼之人足有近百之众,一时间难以克制。   陆子谦眼见金如归怀中女子迟迟未被救下,忧心如焚,可惜他没有武功,自保都尚且困难,只得转头对洪震霆拱手道:“洪帮主,金如归手段残忍,时间一长,恐怕他会对傅小姐不利,还请洪帮主帮忙尽快将傅小姐救下。”   洪震霆震开身边几名昭月教教徒,见陆子谦满面惶急之色,应道:“金如归实乃武林一害,我等怎会看着他残害无辜?陆公子不必多言。”   说话间,将陆子谦交由他门下那几名长老看护,自己则拔地而起,直往金如归掠去。   金如归被一干武林高手团团围住,虽然武功盖世,时间久了,到底有些左支右绌。   后因手底下十一名奉召赶至身边,屡出怪招,替他解围,总算腾出手来,在虚晃一招抓向文一鸣的胸口后,忽然调转方向,出人意料抓住文峥那柄明晃晃刺向自己喉头的长剑。   接着,趁文峥来不及松手,将其猛的往自己身前一拽。   在一片万梅山庄子弟的惊呼声中,他左手扯住文峥的衣领,右手紧紧掳着“傅兰芽”,整个人如同箭矢一般冲天而起,几个筋斗,翻到了大殿的屋檐之上。   文一鸣心神大震,忙欲追上屋檐。   金如归却一把扣住文峥的喉咙,立在叠瓦上,冷笑道:“文一鸣,你的宝贝独子在我手里,若是还想让他多活几天,你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有半句虚言,单等着替你儿子收尸!”   文一鸣眼见文峥脸色发紫,心知金如归绝不会手下留情,且从他扣住儿子那只手的力度和位置来看,只需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将文儿子的喉咙掐断。   他一时间肝胆俱裂,忙展臂拦住身后的一干子弟,咬牙道:“想问什么!”   “红棠是不是你杀的?”   此话一出,文一鸣自觉身边射来无数道视线,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握了握拳,面如死灰道:“是。”   周围顿时如炸了锅一般发出嗡嗡声。   平煜在一旁冷眼看着,见状,牵牵嘴角。   金如归眸色一厉,眸子眯了眯,又道:“你身上有几块坦儿珠?”   文一鸣猛的抬头,厉声道:“一块都无!”   金如归手上力度加重,文峥被掐得眼睛一翻,鼻翼因着呼吸困难而翕动起来。   文一鸣声音发颤,铁青着脸,一字一句道:“一块都无!你若不信,何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   平煜见文一鸣情状不似作伪,有些纳闷,难不成此人手中真没有坦儿珠?   那最后一块又在谁手中?   他思忖着,目光缓缓滑过廊下一干人等。   这时,就听金如归骂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这些年你处处跟我作对,背地里不知耍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伎俩,杀人越货半点不手软,人人都道你是大善人,我却知道你十足是个伪君子,等我先杀了你的宝贝儿子,再来结果你的性命!”   手指屈起,欲要掐断文峥的喉咙,文一鸣眼睛赤红,骂道:“你这魔头,我跟你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不远处树稍忽然传来一道锐响,来势凌厉,破空而至,直指金如归的后背。   金如归耳廓微动,不等那箭射中自己背心,猛的俯身往前一探,因他动作奇快,那箭险险贴着他的头顶擦过。   等他直起身,回头一顾,就见那树稍人影一纵而逝,分明是都尉府的军士。   因着这番变故,他扣住文峥喉咙的那只手不自觉松懈了几分。   文峥本就武功不弱,趁势屈肘往后一击,狼狈的就地一滚,在金如归再度抓住他之前,从屋檐上滚落。   万梅山庄的众子弟忙一拥而上,文一鸣将儿子一把扯到身后护住,示意身边几名大弟子速速护送至山庄后头,再莫以身涉险。   金如归未能借文峥弄到文一鸣手中的坦儿珠,心知自己之前想岔了,默了一瞬,立在瓦片上,居高临下扫过殿前,忽然瞥见远远立在一旁的邓安宜,心中一动,想起此人来金陵后的种种动态,暗道,难道是这厮……   从屋檐下跃下,越过向自己扑来的众人,直奔邓安宜。   平煜追了两步,见金如归果然又将矛头对准了邓安宜,心中自是称意,忍不住跟李攸对了个眼色,只拔刀跟在后头,喝道:“金如归,速将傅小姐放下!”   邓安宜没想到文一鸣手中根本没有坦儿珠,错愕了一瞬,眼见金如归说翻脸就翻脸,率领一干昭月教的教众朝自己杀来,连忙后退两步,低声道:“迎敌。”   拔剑,调转剑身,冷冷看着金如归逼近。   本以为金如归多半会先拨开外围的护卫,再来对付他,谁知金如归到了跟前,竟猛的调转身子,重重踏上一旁的廊柱,借着这势头,如破土而出的春笋般,一飞冲天,随后径直越到永安侯府护卫头顶,直冲而下。   邓安宜防不胜防,眼见金如归从顶上灌入,避无可避,为免被金如归一招毙命,只得出于本能击出一掌,与之硬抵,持剑的手却刺向金如归的肩头。   本已追至近前的洪震霆等人见邓安宜武功卓绝,眼前掠过一丝疑惑。   尤其是跟镇摩教打过多年交道的白长老及秦晏殊姐弟,见邓安宜出招的手法眼熟,都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平煜和李攸见状,先前的猜疑愈发成形,这邓安宜果然大有古怪。   激战一晌后,因着邓安宜与金如归勉强可拼个平手,加之永安侯府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倒未叫金如归占到便宜。   而昭月教的教徒却因着几股势力并作一处,渐渐有些不支,一个下午过去,死伤不少。   到了日暮时分,十一名奉召终于被秦勇及李由俭率领两派人士打伤了一半。   金如归顿时如同失去了左臂右膀,被十余名顶尖高手围在当中。   他混战了一下午,见平煜始终未能近身将他怀中那名女子救走,终于起了疑心。   他脑中飞转,加之有意试探平煜,忽从怀中掏出一个流火弹,往身后的大殿掷去。   这东西沾火就着,很快便会让整座大殿陷入一片火海中。   掷出后,他立即将目光投向平煜。   果然,平煜一见殿中着火便面色大变,再也无心恋战,往后一纵,便直奔大殿。   “平郎,你竟敢耍我!”金如归心知上当,太阳穴突突直跳,猛的一掌拍向怀中那人,便欲当场结果了这人性命,再去找平煜算账。   谁知那人早有准备,不等他出招,早用手中握住的匕首刺向金如归的下腹命门。   这招式蓄势已久,一旦出手,断难抵挡。   金如归心知厉害,腹部出于本能往后一缩,再也无暇顾及维持原有招式,加之身后已逼来洪震霆等人的浑厚掌风,他一心两用,怀中那人竟如灵蛇一般就此逃脱。   他来不及细看那人是谁,因此时平煜已背着傅兰芽从火海中奔出,   秦勇看见平煜情状,这时才确定珠帘后那女子才是傅兰芽。   见平煜舍命入火海救傅兰芽,心头微涩,但见平煜身后紧跟着平焃等人,想来傅兰芽因着平煜大哥在殿中相护,未有半点伤损,又暗自松了口气。   李由俭在一旁,将秦勇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眸光冷了冷。   “平郎!你骗得我好惨!”金如归素来自负,由来只有他欺刷玩弄旁人,焉能被旁人耍得团团转,眼见平煜现身,怎能忍下这口气,便要突出重围,找他算账。   但环住他之人足有十余个,个个武功不凡,一时难以突围。   而离他最近的便是王世钊和李由俭。   见金如归气势汹汹欲对付平煜,王世钊正好称意,忙作不敌,往后一闪,露出大片空隙。   嘴里不忘道:“秦当家,快来护住平大人,我这边已经抵挡不住了。”   此话一出,李由俭心头一刺,身形微滞。   金如归身手何等迅疾,当即挥出一掌,将李由俭劈飞一丈之外。   如此一来,他眼前再无阻拦,急忙突围而出,抓向平煜。   因这番变故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   平煜更因背着傅兰芽的缘故,双手暂未得空。   平焃虽在平煜后头,却因视线阻挡,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不妥。   金如归于是毫无阻碍到了平煜跟前,往前一探,趁其不备,一把揪住平煜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中,冷笑道:“今日我定要好好跟平郎算上一账。”   平煜见骤然生变,唯恐波及傅兰芽,忙欲松手,好让傅兰芽落地,谁知金如归趁他分神的功夫,快如闪电将手中一物震碎,拍到了他的鼻下。   傅兰芽在后头看得真切,不知何物,忙欲伸手阻拦,却怎敌得过金如归的身手。   金如归不怀好意对平煜道:“这东西专为了对付你这等不听话之人,一会你要么让我称愿,要么就全身血脉暴毙而亡。”   “放你的屁!”平煜急忙屏息,到底晚了一步,一时间躲闪不及,吸了个正着。   只觉那东西辛辣无比,直冲喉管。却顾不得细究,四下里一看,忙将傅兰芽扔下,口中道:“秦当家,接好傅小姐!”   傅兰芽不知那是何物,正是心惊胆战,谁知身子陡然一空,平煜已将她扔向急追而来的秦勇怀中。   秦勇听得平煜那声托付,不敢慢怠,忙一把将傅兰芽接了个满怀,扶着她站好。   傅兰芽仓皇中说了句谢,便扶着秦勇的胳膊,满心焦急抬头往上看,就见平煜已在半空中跟金如归交起手来。   再环视一周,就见四周围的火势已然彻底失却控制,借着风势,沿着大殿,如火龙一般迅速朝周围的花木扩散开去,眼看便要将几座楼台亭榭一并吞没。 第106章   秋日本就干燥, 加之风势相助,火蔓延得极快。   梁上垂下的厚重帘幔加速了火势,大殿中很快传来梁柱被烈火焚烧的哔啵作响声,浓烟如黑云般滚滚而出, 热浪如有实质,叫嚣着喷涌到殿外、强力地烘到诸人的脸上。   原本墨暗的天空被火光照得澄亮, 焦灼刺鼻的味道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众人惟恐被火卷裹在其中, 再也无心混战, 边打边往台阶下迅速扩散。   文一鸣立在殿前, 任由奔涌的人群冲撞着自己,眼见百年家业便要付之一炬,脸色难看得吓人, 嘶声道:“速救火!”   万梅山庄的众子弟闻言, 留下一部分子弟跟昭月教教徒继续混战, 剩余门人全都在文一鸣指挥下飞快地四散开去, 汲水灭火。   峨眉等门派掌门人虽对文氏父子的行为颇有微词,但也知道,若放任这火势不管, 整座山庄都会被吞没在一片火海中。   便也吩咐底下门人奔到山庄周围的水池或是林中溪流中匆匆汲了水,跟随万梅山庄的门徒一并扑火。   平焃军营中出身,又与旁人不同,眼见场面迅速失去控制,立即在最快时间内挑了几名沉稳历练的都尉府军士, 令他们带领众人灭火,自己则拔剑出鞘,接连踩踏上汉白玉围栏,一纵而起,飞到屋檐上,追随着金如归和平煜的身影而去。   这时,洪震霆及白长老、柳副帮主几个深知金如归了得,忙也拔出各自武器,纷纷跃上屋顶,瞅准金如归远去的方向,一路穷追不舍,也好早些替平煜脱困。   李由俭虽然刚才吃了金如归一掌,但因躲避得及时,并未受重伤,被一众行意宗长老围在当中,目光复杂地望着秦勇,欲言又止。   秦勇及秦晏殊怕火势波及傅兰芽,见李由俭面色尚不算差,中间又隔着大批望外涌的江湖人士,顾不上过去查看他清形,只匆忙道:“由俭,稍后汇合。”便护着傅兰芽跟随人流往外走。   可刚走几步,李攸便带着李珉及陈尔升等人追上。   李攸拦住秦氏姐弟道:“此处火势太大,未免伤及傅小姐,我们先去旁处避一避。”   傅兰芽心知平煜最为信重李攸,断不会放心任由秦门中人将自己带到旁处,便忙立住脚步,点头道:“李将军。”   秦晏殊见傅兰芽的态度已然十分明确,面色不由黯了黯。   从头到尾,傅兰芽就不曾给过他半点希翼。   秦勇却从容应道:“任由李将军安排。”   傅兰芽焦急地抬头四处张望,见屋檐跟夜幕融为一体,到处不见平煜和金如归的影子,也不知他二人缠斗到了何处,正是心急如焚。   尤其是想到刚才金如归似是给平煜服了怪药,她一颗心高高悬在半空,怎么也定不下来,摸了摸袖中的解毒丸,里头还剩三粒,也不知是否可解金如归那怪药,若可,不知怎样才能送到平煜 。   正要请李攸想办法,就听大殿中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似是什么东西被大火烧断,倒在了大殿当中。   聚在殿前的人群受到这番惊扰,立即如潮水般顺着台阶迅速往外撤,连秦勇几个都被人潮冲撞得险些立不住。   李攸不想让平煜有后顾之忧,大声道:“走!”   护着傅兰芽奔向偏殿后头的梅林。   万梅山庄背靠万梅峰,俯瞰金陵城,山环水绕,占地极广,满山庄除了鳞次节比的亭台楼阁,更有数千株梅树、绕庄而流的溪流及绵延不绝的翠林。   与寻常山庄不同,为了便于随时远眺山中美景,文家祖辈除了在山脚下设了正门外,并未在庄子四周堆砌高墙,反倒以暗含三元积数之相的翠林设下了机关。   因着这翠林作屏障,山庄跟周围妙境融为一体,郁郁葱葱,一望无际,但也因如此,火势一旦燃起,便有漫山遍野扩开之虞。   李攸及秦勇几个来参加武林大会之前,曾仔细研究过万梅山庄的布局,知道在主殿不远处,还有座偏殿,而偏殿后头,则有座梅林。   最妙的是梅林旁有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汲水御火甚是方便。   越过人潮到了林中,果然十分清静,与吵闹震天的主殿有着天渊之别,且因季节未到,梅林满是青枝,林旁还悬着不少灯笼,光影斑驳,明亮开阔,半点不输白昼。   “先在此处歇一会。”李攸拭了拭汗,对傅兰芽道。   火还未烧到林中,昭月教那帮异类也暂且未尾随而至,他们打斗了半天,正累得慌,趁此机会,也好好调息一晌。   左右平煜不见人影,他白着急也没用,不如先全心全意将傅小姐这边护好,也免得两头都未顾好。   秦晏殊怕昭月教的人突然杀至,刚要令门人在林外布防,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直奔溪边而来。   一抬眼,就见那几名昭月教的奉召集结了数十名从火中逃出的教徒,将林外团团围住。   看得出,这几人已得了金如归的吩咐,迅速转移了战场,不再浪费时间跟别的江湖门派周旋,转而全心全意来掳傅兰芽。   李攸眉毛一竖,骂道:“还没完没了了。”长剑一抖,刺向离他最近的粉裳女子。   秦勇和秦晏殊也立即兵分两路,拦住朝溪边涌来的昭月教教徒,过招时,不忘远远呼哨一声,召唤左右的秦门子弟。   万梅山庄本就极大,加上刚才火势一扰,诸江湖门派早已分散到各处。   到了眼下,诸人要么正跟万梅山庄的子弟和庄丁一道扑火,要么便已厮打至山庄别的角落,至于洪震霆几个,则在到处找寻平煜和金如归的踪影,一时无人赶到梅林边来。   傅兰芽立在溪边,紧张地望着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那几名奉召,虽然前有李攸及秦晏殊等人,仍觉毫无依傍,怔了一晌,想起所在环境,又忍不住四处张望,这才发现溪流对面的翠林有些古怪。   她心中一动,盯着树林细瞧起来,越看越觉得树木栽种的角度和距离是被人有意为之。   正看得出神,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啸,惶然转头一望,就见半空中远远掠来几人,速度堪比箭矢。   从当先那人的身形和相貌来看,正是平煜。   离得近了,几人面目清晰暴露在林梢灯笼投射下,傅兰芽焦急地定睛一看,心中一颤。   就见平煜脸上潮红,神情隐约露出痛苦之色,似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他身后正是金如归,短短半盏茶功夫不见,金如归似是引发了狂性,眼睛赤红,满头乌发散开,披在肩上,随着他起纵的动作迎风飞扬,状似癫狂。   他一路死死咬住平煜不放,似是今夜不将平煜抓住,绝不会善罢甘休。   平煜绕着树梢左躲右闪,正在拼命躲避身后金如归的追缠。   在两人身后,洪震霆及平焃紧追不舍,却因金如归奔得太快,始终离他有段距离。   白长老等人已然不见,不知是轻功稍差,以致不慎跟丢,还是去应付旁的昭月教教徒。   傅兰芽见平煜情形不对,只当他已然毒发,心怦怦直跳,忙从袖中取出一粒解毒丸,紧紧握在掌中,只等平煜借机靠拢,便要将解毒丸递给他。   平煜到了林中,匆匆往下一顾,见傅兰芽孤零零一人立在溪边,咬了咬牙,从树梢上飞纵而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越过溪流,往对面林中奔去。   “你是不是中了毒。”傅兰芽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只觉什么东西正硬硬地抵着自己,一时来不及细想,急忙将手中药丸塞到平煜口中,“快,服了这药丸再说。”   平煜这时已经煎熬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全身血液都如滚水般奔涌不止,身上烫的堪比烈火焚身,恨不得在地上翻滚挣扎,或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好稍稍缓解胸膛里叫嚣滚动的欲望。   所幸的是,他神智并未丧失,见傅兰芽给他喂药,忙二话不说服下,虽然心底明知自己中的是金宵丸,傅兰芽的药丸兴许并不对症,仍生出一丝希翼。   服药后需得片刻功夫起效,他往林中一望,打算先找个地方稍歇,等药性得解再从林中出来。   也免得内力被这媚药扰得乱成一锅粥,无法随心所欲调用,难保会被金如归暗算。   刚奔到树林边缘,谁知身后掌风猎猎,却是金如归已经追到背后,须臾,阴测测的笑声传来,“平郎,我早告诉过你,这金宵丸神仙无解,除了行房发泄之外,别无他法。你若不从,只有死路一条——”   不料他还未说完,平煜怒极反笑道:“今日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金如归冷笑:“平郎,你今日如此耍弄于我,就算拼掉我昭月教半数教众,我誓必要称心如愿。”   他武功本就卓绝,此时狂性大发,愈加的难以对付。   且他恣意惯了,又素来自负,一旦起意,不论身处何处,只管随性而为。   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今夜都要将平煜抓住,在林中或是何处,好好折辱他一回方才称意。   傅兰芽自然明白金如归这话什么意思,毕竟行房二字她是听得懂的,不由得大为慌张,忙要察看平煜脸色,就觉脸上一热,抬头,却发现平煜脸上已经满是汗珠,正顺着下颌边缘滚滚而落,且这汗烫得离奇。   药已经服了有一晌了,平煜的痛苦之色却丝毫不见缓,她心中一凉,姑且不论金如归说的是不是真的,至少母亲的解毒丸对金如归那怪药全无效用。   正心乱如麻,就听嗖地一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却是平焃人虽未至,剑已先至,一剑掷向金如归的后背。   金如归听得身后剑鸣凌厉,面色一凛,不得不旋身一躲。   洪震霆趁势扑到金如归身后,出招将其缠住。   那几名昭月教奉召见此情形,忙也越过溪流,过来帮金如归脱困。   很快,溪边再次响起激烈搏斗声。   因着这一遭,平煜又往林中狂奔了一段,彻底将众人甩在身后,他不慎遭了金如归的暗算,深以为耻,离去前,强作无事扬声道:“大哥、洪帮主,我先将傅小姐安置在妥当之处,再来接应你们。”   说完,胸口突突直跳,似是心脏被什么重重挤压了一下,险些瞬间爆裂开来。   他心知厉害,不敢再佯作无事,更不敢再扬声说话,沉默地抱着傅兰芽往林中走。   不料这林中似是藏有机关,走了几步,方向已然悄悄发生了变化,再一回头,连刚才还在不远处的大哥等人都不见了踪影。   他顾不上再细究,身上太过难受,他急欲将傅兰芽放在妥当处,自己再另用旁的法子纾解。   谁知走了两步,林中越发繁茂,奇形怪状的山石却越布越多,似是特用来迷惑敌人之用。   绕过一座儿臂粗的古树,抬头一望,就见前方有座半人高的山洞,他松了口气,正要将傅兰芽放下,身上那种被烈火灼烧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且比先前来得更为剧烈,他支撑不住,身子猛的一晃。   傅兰芽见他越发痛苦,忙从他身上下来,急的差点落泪,焦声道:“金如归到底给你用的什么药,难道我母亲的解药半点没用么?”   平煜闷胀得说不出话,一把推开傅兰芽,想要迈步,身子却狼狈地往后退了两步。   好不容易定在原地,任由大汗涔涔而下,良久,牙缝里挤出一丝力气道:“你在山洞外头等我,我……进去一会,再出来……”   傅兰芽便是于此事上再不通,但结合刚才金如归的话及平煜此时的情状来看,不难猜出平煜此时要做的事恐怕跟那事有关。   尤其是刚才被他搂在怀中时,她可以清晰地感觉某处始终不屈不挠地抵着自己,心知平煜绝不可能在这等紧要关头有什么绮念,惊疑不定地想,难道金如归那药丸当真如此霸道?   眼见平煜一路扶着树干,趔趔趄趄往山洞内走,她急追两步,到了洞口,却又体贴地停下来,在外头绞着衣角,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   少顷,忽听洞内传出一声压抑着的痛苦的低哼声,她心都漏跳了一拍,再也顾不得什么,提裙急奔到洞内。   就见平煜身上腰带已解开,衣裳半敞,一手撑在墙上,单膝跪地,满头大汗,正强挣着起身。   然而不等他立起,后背便仿佛被人狠狠一击,直挺挺往后一仰,重又跌倒在地。   紧接着,闷哼着在地上滚了起来,状甚苦痛,且脸色比刚才又红涨了几分。   看得出来,不论他刚才在洞中做什么,那法子显然全无用处。   傅兰芽前所未有的恐慌,奔到跟前,半跪在他身边,捧着平煜的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   平煜根本无暇回答傅兰芽,因为他全身血脉已经绷紧如弦,稍有不慎,便会暴裂而亡。   傅兰芽手足无措地望着平煜,忆起金如归刚才所说的话,强按住平煜的肩膀,望着他已经浓重欲望所氤氲的黑眸,颤声道:“金如归说的可是真的?只要我……只要我……”   最后半句,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平煜虽然痛苦得根本无法开口,心里却极为敞亮,见傅兰芽望着自己默默垂泪,他心中狠狠一揪。   因着这番变故,她已经惊骇到极致,自己却仍固执地坚守所谓的原则和底线。   可是,若连性命都丢了,往后还如何护她周全。   终于,他咬了咬牙,吃力地抬手捧住她的脸,想求她同自己欢好。   谁知还未开口,傅兰芽已经心一横,闭着眼睛,将整个身子压到他身上,嘴对着他的嘴,结结巴巴道:“是不是,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   平煜虽然身上煎熬得几乎要炸开,仍怔了下。   奇怪的是,她的丰盈一贴住自己的胸膛,身上那种气息四处乱窜的滋味就有了平复的迹象。   而某处叫嚣的欲望却越发的蠢蠢欲动。   “说啊,到底是不是这样!”傅兰芽睁开眼睛,见平煜定定地望着自己,半晌不答,气急败坏地哽声道,“都什么时候了,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么?”   平煜心中怜意大盛,咬了咬牙,再无顾忌,忽然猛的一翻身,将她压在自己身下,强忍着胸口重锤猛击的不适,红着脸哑声道:“傻丫头,该是这样才对。” 第107章   平煜一将傅兰芽压在身下, 便迫不及待探手到她胸前解她衣裳。   并非他要如此猴急,而是他此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傅兰芽恰是解他的良药。   她身上披着件烟紫色的披风,本是为了御寒之用, 此时却正好可以垫在她身子底下,用来隔绝冰凉的地面。   解开披风之后, 他又喘着气解她前胸的系带。   因着秋日的缘故, 她身上穿了好几件衣裳, 除却外头的湖蓝色褙子, 里面是件鸭蛋青中衣。   脱下中衣, 便剩一件藕荷色的亵衣。   他耐着性子一件一件解。   每件衣裳看着都极为眼熟,全都是这一路他亲自替她添置的。   一想到这些衣裳此刻又由他亲手剥下,他胸膛里蓦地腾起奇异的酥麻, 动作顿了下, 低眉望向她。   她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行房”一事的认识有误, 娇丽异常的脸上满是红霞, 身子绷得紧紧的,显见得甚为紧张,却因急于替他解毒, 一味的逆来顺受,乖乖地任他摆弄。   他看得又怜又爱,强行按耐急欲找寻出口的欲望,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低唤道:“好芽芽。”   她脑中轰然一响,羞涩慌张地偏过头。   趁傅兰芽撇头的功夫,他极快地将她身上那件薄薄的亵衣的系带解了开来。   随着衣裳褪下,她身上晶莹雪般的肌肤一寸寸在他眼前绽放。   他看得目眩神迷,心脏更加激烈的撞起。   那是件胭脂色的肚兜,上面绣着银白色缀粉蕊的莲花。许是她许久未做新亵衣的缘故,这件肚兜只能勉强掩住她胸前的一大半丰盈。   ……   呼吸陡然滞了一下,他目光如同定住一般紧紧盯着那两团半遮半掩的美景,眸中的欲望化作熊熊烈焰,将他瞬间点燃。   等他反应过来,他的手掌已经自有主张地滑向了该去的地方。   傅兰芽哪受得了这般唐突的对待,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下挣扎道:“平煜——”   然而平煜此时已如一把燃了火的干柴,根本无法自抑,不但没有半点作罢的打算,抚弄了一会,竟顺势将她上身最后一块可怜的布料扯了下来。   屋子里顿时弥漫开来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双臂撑在他胸膛上,急声唤道:“平煜。”   这声音里不止有慌张和混乱,还有明明白白的畏惧。   平煜听在耳里,残存的理智总算被唤回几分,抬起头,借着洞口岩壁那两盏壁灯投射过来的灯光,喘着气看她。   她正惊慌失措地望着他,眸子里泪光点点,似有幽星在闪耀。   胸膛蓦地涌起浓浓的怜惜,他俯身到她耳畔,低声道:“好芽芽……”   语气里竟破天荒透着几分低声下气的恳求意味。   傅兰芽何曾见过平煜这幅模样,想起他此时处境,心弦一颤,崩溃的情绪顿时收拢了几分,望了他一会,咬了咬唇,默默闭上眼,勇敢地摆出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   他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喉咙。   她实在太诱人,到了眼下,他除了急欲解金宵丸的毒,更多的是想要她。   在她腰间摸索一番,总算找到丝绦,解开,紧接着,一手托着她的臀,一手……   她简直羞得无地自容,侧过头,紧闭着双眼,恨不能将头埋在身子底下的披风里。   平煜却停了动作,直起上身,跪在她腿间,开始满头大汗地解自己的衣裳。   随着他肌肤的裸露,洞中顿时被他身上散发着滚烫灼热的气息渲染得气闷了几分。   傅兰芽如同一只待在的羔羊,任由那灼热的气息越逼越近,很快便感觉一具滚烫的身躯覆到自己身上。   她心中一慌,不由自主睁开眼。   他正在上方看着她,因着情欲的渲染,英俊的脸庞前所未有的惑人,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如有实质。   他肩膀宽阔,肌肉坚韧,紧绷的肌肤上被外头光线所折射,泛着淡淡光泽,好似上好的丝缎。   她失神了一瞬,说不出是悸动或是羞涩,怔怔地仰头望着他,等他俯身吻过来时,她慌乱一低头,却意外瞥见他结实流利的腰腹线条一直往下,消失在两人腹部相贴的那片阴影中。   ……   她脑子轰的一声,再也不敢睁开眼睛。   “芽芽……” 他埋下头,撬开了她的贝齿,连吮带咬,掠夺着她的每一缕呼吸。   她毫无招架的能力,被他吻得几乎闭过气去。   良久,他从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极乐滋味里醒悟过来,撑起身子往下一看,她已经被他蹂躏得瘫软成了一团,面孔因着欲念而变得越发娇媚明丽,乌发因着汗水的浸染贴在鬓边,胸膛微微喘着,满身娇汗,看得出已十分困倦和乏累。   他眼底闪过一丝窘然,忙从她身上下来,想刚才虽然竭力克制,最后仍有些忘了形,多半伤到她的身子,便将她搂在怀里,讪讪然道:“疼不疼?”   傅兰芽竭力睁开眼睛,狠狠瞪他一眼,还未说话,便一阵头晕眼花,昏死在他怀中。 第108章   平煜一惊, 忙胡乱用披风将傅兰芽裹好,将她抱坐在怀中,屏着气去探她的鼻息。   他并未专门研习过医术,但以过去几年在军营和锦衣卫的经验来看, 她虽然暂时失去了意识,但呼吸平稳, 脉搏也并不紊乱, 无非因刚才被他折腾得狠了, 太过疲惫, 这才陷入了半昏半睡的境地。   最多歇息片刻, 也就能醒转了。   饶是如此,他仍愧疚得不行。   低头看了她一会,他抬起手, 小心翼翼替她将额头上汗津津的发丝捋到耳后, 怜惜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她身上仍未着寸缕, 他怕她着凉, 将她轻轻放回地上,捡起刚才胡乱丢到一边自己的长袍,暂时先替她覆上。   之后, 便跪坐在她身侧,羞耻地将自己的亵裤系好。   因刚才太过急迫,他甚至没来得及将亵裤完全褪下,便……要了她。   他眸子里涌起浓浓的愧疚,默默看一颜她仍旧沉睡的海棠般的娇颜, 见她仍未醒转,又自在了些,开始厚着脸皮替她穿衣裳。   因这一回失了刚才解药时的急迫,他的动作可耻的慢了许多。   裹胸就挂在她一边胳膊上,胭脂色衬着她雪白丰腻的肌肤,香汗点点,绽出一片莹莹光泽,美得让人心悸。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让他想起“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用来形容此时的傅兰芽,再贴切不过。   之前他对她身上的种种,全都出自脑海中的想象。   他知道她很美,但没想到会美到这个地步,一眼望去,无一处生得不好,让人心荡神驰。   他目光在她胸前流连,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欲望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他不敢由着性子胡来,没敢再多看,将她上半身搂在怀中,伸手到后头,笨拙地替她系丝绦。   她虽然身姿窈窕,但胸前生得玲珑又饱满,抹胸系带系在她晶莹纤细的裸背上,半点都不富余。   于是他脑海中原本就有的那个替她做几件新裹胸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只等回到城里,便要去上回那个衣裳铺子替她裁衣裳。   左右都被那个衣裳铺子里的伙计当作过她的夫君一回了,这回两人有了夫妻之实,何不索性好好替她置办一回里头的衣裳。   什么翠绿色、桃红色、湖蓝色……统统都来一件,她皮肤白得像玉,这些刁钻或妩媚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想来无一件不养眼。   他想得出神。   等他发觉自己的动作已停顿了好一会,一凛,忙又重新替她穿抹胸。   他都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   在回京正式娶她为妻之前,难道还能有第二回 。   就算他想要,以傅兰芽的性子,必定也会不依的。   而她若不依,难道他还能强着她不成?   他皱眉,晃了晃头,甩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收敛心神,压抑着自己的欲念替她系好抹胸,又帮她将中衣穿好,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地面。   他还需替她料理她腿间残留的痕迹。   虽然那地方更有着致命的诱惑,但他怕自己再遭受一回金宵丸似的的煎熬,心跳得厉害,一眼也不敢往那看。   直起身子,四下里一顾,这洞穴虽然简陋,但勉强还算妥帖干净,像是偶尔有人过来打理。   洞底深处尚有一桌一榻,摆放的整整齐齐,可做坐卧之用。   看得出来,这洞穴多半是万梅山庄历来的掌门人闭关的地方,难怪设得这般隐蔽,外头甚至还有暗含奇门之道的梅林做遮掩。   他在祖父的耳提面命下,自小没少钻研此道,刚才也是出于本能,这才一路踩着脚下的方位,无意中摸索到了此处。   不过,文一鸣这些年多半都忙于沽名钓誉,未必有什么心思闭关修炼,此处也不知荒废多久了。   怪不得洞外连个看护的下人都无。   一想到大哥不知何时便会进到林中寻他,他寒毛一竖,不敢再耽误时间,左右周围没有趁手的东西,他只好用自己的亵衣替她料理。   擦拭的过程中,他不可避免的看到了那隐私之处,内心十分的蠢蠢欲动,几次想不管不顾将她压到身下,好好地再要她一回。   可她还未醒转,若他真这么做了,简直跟禽兽一般无二。被她知道,难保不会怨他趁人之危,甚至又会哭得梨花带雨。   毕竟,刚才那么做是为了替他解毒、是情非得已。再来第二次,又以什么名义?   他绷着脸思索。   等他惊觉自己竟真的在认真想借口时,他的脸可耻的红了。   什么叫贪得无厌、想入非非,大抵不过如此。   不能再心猿意马了,他需尽快帮她整理妥当,带她离开此处。   正低头擦拭着,就听低低的一声娇哼,傅兰芽身子微微一动,醒转了过来。   平煜擦拭的动作虽然轻柔,但因她刚刚才遭受了一番折腾,此时十分敏感,模模糊糊间,被什么东西扰得无法继续安睡,加之歇息了一晌,身上元气总算恢复了些,这才醒了。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眸光迟钝地转了转,不经意一低眉,就看见跪在她腿间的平煜。   她脑中血液一轰,一时未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忙羞得要并拢双腿。   平煜固住她的脚踝,赧然道:“好芽芽,你别动,我替你擦一擦,若是不收拾,怕……”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继续道:“怕流出来,弄污你的裙子。”   傅兰芽这才发现腿间似是又凉又腻,且因她刚才试图坐起来,又有什么东西涌出,顺着她的腿间流出。   而且这东西很多……很多……   看样子需得好好擦拭一番,才能完全拭净。   她虽然于此事懵懂无知,但毕竟聪明通透,结合刚才两人情状及以往书上偶然见过的只言片语,她眼下已对男女二事重新有了认识。   当下又羞又窘的想,难道这便这东西便是所谓精、元?毕竟这两个字她以前是在书上见过的,只不知具体该是什么情状,经过刚才那番生受,她算是彻底领教了,不由暗忖,原来竟……这么多么。   见他没有停手的打算,她知道拗不过他,羞恼地咬了咬唇,捂住脸,任他低声下气地伺候。   可因心里没着没落,身子轻轻抖个不停。   平煜自然察觉出她情绪低落。她心思敏感透亮,虽然刚才为了救他,义无反顾地付出了一切,可到底是闺阁女子,经过刚才一事,怎能坦然处之。眼下还不知有多煎熬,正是要哄着宠着的时候,他可不想惹她伤心。   于是用最快速度替她擦拭好,帮她穿上亵裤、系上裙子,搂了她在怀,想好好抚慰她一番,至少,该给她再吃一回定心丸。   傅兰芽外柔内刚,从不会无故的伤春悲秋,但在平煜面前,情绪却时常受他牵引,到了眼下,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知为何,反正就是觉得万分委屈。   见他搂她,她反抗心骤起,扭动了几下,到底还是被他固在了怀中。   她越发委屈,噙着泪睨他一眼,撇过头,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平煜看得心都绞了起来,慌忙替她拭泪,又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低声而郑重道:“好芽芽,你别怕,别难过,我会打点好一切,断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畔,热热的,撩得她心尖微颤。   他的承诺清晰而坚定,一字一句传入耳中,令人分外踏实。   她繁杂无根的情绪骤然沉定了不少,低落的情绪也勉强好转了少许。   只是,她对床笫之事懵然无知,想起他刚才让她那般疼痛,虽然明知他并非诚心,仍十分气恼,拒绝跟他搭话。   他见她半晌不答,吻了吻她脸蛋上挂着的一颗清泪,哄道:“你放心,万事都有我,一等回京,我便着手安排娶你之事,一日也不会耽误。”   仍未得到她的回应,他纳闷地细看了一晌傅兰芽的神色,顿然明白过来,低声道:“还很疼么?”   傅兰芽眼圈蓦地一红,泪珠儿涌得更凶了。   平煜这才知道她除了为日后担忧,也为着刚才他弄疼她之事迁怒于他。   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她娇滴滴的,平日没少在他面前啼哭,刚才又狠遭了那番罪,自然意难平,便摸了摸鼻子,用自己有限的床笫知识,厚着脸皮开导她道:“我听说女子第一次都会疼痛难当——”   “你还说。”傅兰芽狠狠瞪他一眼,羞得忘了哭,急忙捂住脸。   “好好,我不说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圈她在怀,轻轻拍抚了她一会,见她啜泣,又低头将她的手扳开,满心愧疚替她拭泪,“莫再难过了好么。”   她闭着眼睛任他拭泪,只觉那处疼得火烧火燎,身上关节更是如同散架了一般,说不出的难捱,猛的想起两人处境,扭了扭身子,仍不肯睁开眼,不情不愿开口道:“你、你快穿上衣裳。”   平煜见她较前多少踏实了些,心头微松,笑道:“好。”   捡了刚才胡乱丢了满地的衣裳,站起身,一一穿上。只除了那件已弄污的亵衣。   傅兰芽悄悄往他瞥去,刚好在他穿上中衣之前,望见了他宽阔的肩膀及劲瘦的腰身,她虽然不懂品鉴男子的外貌,但眼见他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也觉眼前这幅身躯矫健漂亮得惊人。   只看了一眼,她心中便是一热,慌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穿上外袍后,平煜系上腰封,捡了绣春刀在手,又将那件亵衣放入怀中,这才蹲在傅兰芽身边,替她将披风系上。   随后,便吻了吻她的额头,让她替他拿着绣春刀,将她打横抱起,往洞外走去。   她身子疲乏,处处不舒服,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头埋在在他颈窝,安静得出奇,仿佛一直昏昏欲睡的小猫。   平煜经过刚才那番急风骤雨,身上再没有半点憋痛难熬的滋味,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妥帖,似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当真是通体舒畅。 第109章   平煜一边走, 一边低头看怀中的娇人儿。   她闭着双眼,乖乖埋头在他颈侧,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情绪依旧有些低落,懒懒的, 一动也不动。   他担忧地蹙了蹙眉,抬头往前看, 以傅兰芽眼下的状态, 若贸然出去, 落在有心人眼里, 难保不会引起怀疑。   他旁的不怕, 就怕坏了傅兰芽的闺誉,故而沿着来时的路走了一段,便停下脚步, 凝神辨认方位, 未几, 又转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林中借着梅树分布布置了两个古老的奇门阵法, 一名天贵阵,一名地隐阵,分布呈潮涨之势, 除了进林的那个入口,在潮汐末端,势必另有出口。   这阵法于他而言,并不算多难解。   他将她搂得更紧,盯着脚下方位, 快步往外走。   金如归不好应付,他担心大哥和李攸,只想尽快出林,也好早些施以援手。   她察觉他掉转方向,眼皮掀了掀,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一句话也不问,又放心地闭上眼睛,重新窝在他怀里。   她一向如此信任他……他心中微荡,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两个人一路无话,走了不知多久,果然听见前面人声喧腾,抬头,就见树林前方人影憧憧,不远处一座华厦浓烟滚滚,喧嚷呼喝隔空声声传来,场面十分混乱。   来万梅山庄前,平煜曾令人找来万梅山庄的地形图细看过,单从这华厦的位置来看,多半是那座主殿后头的另一座名唤月华殿的偏殿。   他眯了眯眼,没想到火势蔓延得这么快。   大火当前,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理会旁事,他略放了心,再也不必担心有人留意到他和傅兰芽的不妥。   便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傅兰芽道:“好芽芽,快出林子了,你身上还疼不疼?”   傅兰芽睁开眼,在他怀中转动脑袋往外一看,见已到了树林另一个出口,眼看再走一段便能出林了,心知平煜这是为了不引人侧目,想放她下来。   她身上自然是不舒服的,但也没到不能行走的地步,想起二人处境,她在他怀中扭了扭,轻声道:“让我自己走。”   平煜从她手中接过绣春刀,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动作轻得仿佛她正身患重病。   傅兰芽心里正七上八下,见他如此俯首帖耳,又觉有些好笑,下地后,搂着他的脖颈立稳。   她的双腿仍在微微打颤,一来是因为紧张和后怕,二来想是先前被他架在臂弯里胡来的缘故。   腿间也是万般不适。   只她惯来分得清轻重,知道此时便是身子再不舒服,为着怕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不能露出半点痕迹,只得硬生生忍着。   调整了一会后,便松开胳膊,由着平煜握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挪往外走。   平煜不时回头看她,见她虽然一句抱怨也无,但脸色发白,脚步也异常虚浮,料她必定还未缓过劲来,好生愧疚,便停下脚步,哄她道:“等回了城,我找人给你好好瞧瞧,再……上些药。”   他以前带着属下抄家时,没少在罪官家中搜检出闺中助兴之物,如今光锦衣卫的库房中,大大小小的药膏药瓶就收罗了上百瓶。   他虽没研究过这玩意的用法,但经过这几年的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秘制的药膏对缓解女子初次行房后的不适有奇效。   傅兰芽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耳根轰的一烫,上药?上什么药?   瞪他一眼,想甩开他的手自己走,然而他的手握得极稳,一时挣不开,就听他低声道:“我怕我刚才不知轻重,不小心伤到了你,还是让大夫瞧瞧来得放心。”   她越发难为情,抬眼看他,却见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神态极认真,眸子里仿佛绽着光,既专注又怜惜。   这目光有着让人心定的力量,她突然忘了羞涩,正要说话,平煜却忽然察觉了什么,神色一凛,示意她噤声,拉着她往前走。   傅兰芽一边走一边侧耳细听,果从一众繁杂的声音中听到了李珉的声音,不知是在寻人,或是帮着灭火。   平煜眼见要走出梅林,停下脚步,担忧地望着傅兰芽,问:“好芽芽,你自己能走?”   傅兰芽知他急于到外头察看众属下的情形,睨他一眼,咬了咬唇道:“有什么走不得的。”   平煜这才放了心,松开傅兰芽的手,领着她,一前一后往外走。   到了林外,平煜左右一顾,就见月华殿旁边的小径上来来往往全是人,地上零零落落躺着好些尸体,有的尸体上还插着刀,一眼望去,怕有二三十人,不是昭月教的教徒便是万梅山庄的下人,间或也有武林人士。   打了一晌,见火光蔓延,又齐齐往甬道尽头涌去。   尸体流出的鲜血被杂乱的脚印踩出去老远,一片狼籍,空气里的焦灼味道夹杂了淡淡血腥气。   平煜见场面越发乱得不像话,沉着脸,立在原地,屈指成环呼哨一声。   少顷,就见李珉、陈尔升等人从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涌来。   到了跟前,李珉和陈尔升顾不上多看傅兰芽,只仓皇看着平煜道:“平大人!”   他们先前亲眼看到金如归纠缠平煜,唯恐平煜吃亏,四处找寻平煜,谁知找了许久都未见人影,正心急得不行,谁知平煜冷不丁冒了出来。   几人都是未成亲的愣头青,心又粗,一点也没发觉平煜和傅兰芽的神情有什么不对。   平煜先问李珉:“我大哥和李攸呢?”   李珉忙道:“世子和我二哥正跟洪帮主他们对付金如归呢。”   平煜听他二人无事,放了心,故作不经意看一眼傅兰芽,见她安静地立在一旁,脸色平静,站姿也极稳,分明是在强撑。   知她断不肯让旁人看出端倪,一阵心疼,咳了一声,尽力放缓脚步,往先前那个树林入口处走,道:“一会见到金如归,我会想办法将金如归引开,到那时,你知会你二哥一声,由你二哥带着你们护住傅小姐,防着邓安宜和王世钊。”   李珉和陈尔升纳闷地对视一眼,平大人为什么要单独将金如归引开?难道合众人之力,一道对付这魔头不好吗?   平煜耳根微烫,怎敢让他们知道金宵丸之事,只往前走道:“你们谁身上带着漆粉?”   “漆粉?”李珉茫然地眨眨眼睛,漆粉可使人嘴巴麻痹,中毒者舌头发木,一个字都说不出,本朝文官当道,御史素以直言不讳为荣,连皇帝的日常起居都能滔滔不绝数落个不停,即便到了诏狱中,也绝不善罢甘休,依旧呱噪得厉害。   故而锦衣卫夜值时,为免遇到这等上刑时仍不闭嘴的犯官,时常会备着此物,半包漆粉下去,保管叫这些人安静下来。   可是,平大人这时候要漆粉做什么。   李珉还未接话,陈尔升闷声不响地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呈给平煜。   “平大人是想让谁闭嘴么?”他一本正经道。   平煜本就心虚,听见此话,连脖子都红了,盯着陈尔升,半天未接过那药粉。   陈尔升纳闷地抬头看向平煜,不知死活提醒他道:“平大人,您要的漆粉。” 第110章   傅兰芽虽然不知漆粉是何物, 但听到平煜跟陈尔升几个的对话,大致也能猜出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她心里一阵发虚,唯恐叫陈尔升他们想到旁的上去。   可是,她显然高估了陈尔升和李珉几个的心劲, 别说他们没那么精于世故,就算心细如发, 又怎能想到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 平大人还能逮着机会胡天胡地……   所以平煜冷着脸接过漆粉后, 陈尔升便闷声退到一旁, 李珉也未多想, 只跟在平煜身后道:“着火后,我们到了梅林旁找寻平大人,见邓安宜也被永安侯府的护卫拥着撤到了梅林旁, 但却迟迟没有离去的打算, 看样子, 是打定主意要混水摸鱼了。”   “至于王同知, 倒是时不时跟着秦当家几个跟金如归比划比划,架势摆得颇足。但过不几招,便瞅准机会抽身出来, 四处张望,几回想往梅林深处走。只是,那梅林里头似乎布置了什么机关,王同知在那条小溪旁转了好几回,始终未得门而入。”   平煜心中冷笑, 王世钊大字都不识几个,能找到进林的路就怪了。   邓安宜么……   他脸色阴了几分,刚才邓安宜跟金如归交手那几招,武功之高,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印象中,永安侯府历代军勋,虽历来注重子弟的培养,但更重视兵书、骑射乃至沙场校阅等方面的素养,并不一意让子弟苦练偏门功夫,故而邓家几兄弟武功虽历来不差,却无一个像邓安宜这般出挑。   更别提邓安宜出招还那般古怪。   也不知这五年,邓安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长老和秦勇似是从邓安宜的招式里看出了些端倪,一会定要仔细问问。   思忖着走了一段,听到前方传来呼喝声,停步,借着路旁灯笼的掩映往前一看,果见林间人影飞纵不断,正斗得激烈。   从人数上看,怕有数十人,除了洪震霆几个,连少林、峨眉的几个掌门人似乎也在。   他收回目光,回头往傅兰芽看了看,见她正缓缓跟在他们身后,神态安静从容,光从外表来说,看不出半点不对劲。   她越是如此坚忍,越叫他心疼。   他敛眉想了想,将她交给旁人断不放心,李珉和陈尔升几个又少了历练和机变,需得先将李攸引出来才行。   便拔刀出鞘,握在手中,仍向刚才那样屈指成环,三长一短呼哨了几声。   他跟李攸素有默契,这哨声一出,李攸自然知道他来了。   少顷,果见李攸从林中纵了出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显见到未在金如归手底下讨到好。   四处张望一番,见到平煜,李攸眼睛一亮,几步掠到他跟前,拭了拭汗,骂道:“刚才你跑哪去了!”   忽一眼瞥见平煜衣领有些歪,怔了下。   傅兰芽人虽在众人身后,却时刻留意这边的动静,抬眼见李攸盯着平煜的衣领瞧,背上便是一凉,紧张地想,难道……刚才平煜衣裳未系好么?   所幸的是,李攸眼下实在没功夫多想,平煜也根本未给他机会乱问,未等他开口,平煜便道:“有些话当着洪帮主等人的面不大方便,我需单独审问金如归,我打算一会先将他引出来再说,傅小姐就交给你了。”   这话滴水不漏,哪怕精明如李攸,也未往旁处想,错愕了一下,道:“金如归刚才已挨了洪帮主一掌,内力有了折损,不像先前那么难对付,不过他从刚才起,便一直在找你,狂躁得很,你悠着点。”   平煜听了这话,哪还立得住,生恐金如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等李攸说完,意随心动,一提气,只觉丹田间有用不完的真气,轻轻一纵,便跃至了树梢。   此招一出,不光李攸等人看傻了眼,连平煜自己都是一惊,因单就轻功来看,平煜已经不在林之诚金如归之下。   李攸这几日从白长老处听说了赤云丹的效用,只当平煜在赤云丹的滋养下,功力又有了进益。   平煜自己却知道除了赤云丹之外,这其中恐怕还有金宵丸的助力。   到了林中,他立于树顶往下一看,果见金如归被大哥和洪震霆几个缠斗得正欢。   白长老及峨眉派刘玉子等人则率领徒弟对付那几名奉召和众昭月教的教徒。   梅林另一角,可见邓安宜被永安侯府的护卫护在当中,护卫正忙于对付不时杀到一旁的昭月教的人,邓安宜自己却坐在一方石桌旁,脸上淡淡,旁观众人打斗。   陆子谦则被八卦门的几位高手所环绕,脸上心不在焉,不时四处张望。   平煜扯扯嘴角,回眸看向金如归,见金如归的招式不如之前凌厉,已有了些滞缓的迹象,若是再一味强撑下去,迟早会落败。   在那之前,需得防他将金宵丸的事喧嚷出来。   这时,洪震霆一掌劈向金如归的后背,秦勇和秦晏殊则一左一右挥剑刺向金如归的肋间,金如归运出内力笼住全身,以金钟罩功夫与众人相抵。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平煜看准时机,从树梢上一跃而下,俯冲到金如归头顶,作势要垂直刺向金如归的颈椎骨,口里道:“金如归,拿命来。”   金如归本以为平煜早已毒发身亡,正觉无趣,听得平煜的声音,脸上便是一喜,可下一刻,听得平煜声音清澈沉稳,哪还有半点被欲念操控的模样,眸光又陡然暴起。   难道平煜竟用旁人解了毒?   他心里腾的冒起一阵无名火,金宵丸药材极贵,价值万金,整个昭月教才藏有不到十粒,本想用来降服平煜,没想到竟白忙一场。   知道平煜来势汹汹,他避无可避,忙又催动一股真气沿着脊椎,堪堪顶至头顶,只等硬挺着接他这一招。   谁知眼看平煜刀风已掠到头顶,却忽然变了方向,一个筋斗从他脸前翻身跃下,手中捏着不知何物,对着他的脸,扬手便是一洒。   金如归一贯机变极快,岂肯让这等毒粉暗算自己,忙紧闭双眼,敛了呼吸。   谁知那粉末竟仿佛有粘性,不奔着他的眼鼻而去,反牢牢粘在他唇上。   他只觉嘴上一麻,忙啐一口,试图将那粉末啐开。   谁知还未啐几口,那麻木感已沿着整个口腔蔓延开来。   很快,不止嘴唇,他连舌头都麻得如同木头一般,张嘴也变得极困难。   他心知着了平煜的道,脸色阴的要滴水,恶狠狠地盯着平煜,想要厉声斥骂,却发现连这个功能都被平煜给算计了去。   当真是气得要死。   平煜冷冷一笑,跃到一旁,托赖金宵丸催动了赤云丹的药性,他的内力又暴涨了许多,出招极快,一击得中。   漆粉时效可持续一天一夜,既已成功种下,倒不必再费尽心思将金如归引至旁处。   金如归自从前杀掉前任教主继位,二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法子给暗算,胸膛里燃气熊熊怒火,额上青筋直跳,一怒之下,真气暴涨,竟将身边几人弹开。   随后便屈爪成钩,如弹出的箭一般,直朝平煜杀去。   平煜掉转刀柄,横刀一挡,将金如归的攻势挡在半路。   他自觉身上一股暖融真气四处乱窜,无论内力还是速度都比从前迅猛了许多,应对起金如归来,再不像从前那般吃力。   洪震霆及少林寺方丈难得遇到金如归这种绝顶高手,打得正兴起,见状,岂肯半路作罢,纷纷长啸一声,加入战局。   平焃不肯让弟弟一个人对付金如归,长剑一挥,刺向金如归的后背。   秦勇立在一旁喘了一会,见平煜和弟弟应付自如,倒也不再勉强加入战局,转头无意中一望,就见傅兰芽不知何时也进到了林中。   身旁围着李攸等人,她自己则如邓安宜一般走到坐在林边的桌旁,坐于春凳上,步态略有些迟缓别扭,看得出十分疲惫。   秦勇迟疑了下,走到近前,见傅兰芽乌发有些湿意,黏在鬓边,显见得刚才出了不少汗,可脸色透着桃花般的粉红,嘴唇也嫣红如樱,浑然不像生病的模样。   她心底掠过一丝困惑,先是对李攸几个点了点头,随后便看向傅兰芽,正要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却是陆子谦见傅兰芽出现,急匆匆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却被李珉等人拦住,只得停步,满脸关切地望着傅兰芽。   秦勇收回目光,温声道:“傅小姐,你身子不适么?”   陆子谦紧紧盯着傅兰芽。   傅兰芽无视陆子谦,只循礼起了身,对秦勇一礼,微微笑道:“刚才骤见这么大的火,甚为惊惶,跑得略急了些,眼下已然无事。”   她养在深闺,从未见过大火,难免会有些惊慌,这话说出来,在情在理。   秦勇便不再多想,可是,目光在傅兰芽略有些蓬松的鬓发上扫了扫,又顿住。   跟早上比起来,傅兰芽的头发有些歪斜,凌散了许多,冷眼一看,像是在何处睡了一觉似的。   傅兰芽察觉秦勇目光里的疑惑,面色不变,赧然笑道:“让秦当家见笑了,刚才跑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头晕眼花的,到现在膝盖还有些疼呢。”   秦勇恍然大悟,怪不得头发也散了,步态也奇怪,披风也有些皱巴巴的。   心中生出几分怜意,本是娇养着长大的千金,却因家逢巨变,无端受了这么多罪。   正想着,忽听平煜讥讽笑道:“金如归,你不是想要坦儿珠么,你怎么不想想,那位故意泄漏风声引你到我府中去之人,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今日累你昭月教死伤无数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此人,我要是你,第一个先要了此人的性命。”句句意有所指。   秦勇见平煜身如蛟龙,功力又比从前长进许多,全神贯注盯着他的一招一式。   观看一晌,瞥见他腰间玉佩,忽觉不对,平煜早上出府时,穿着件玄色长袍,因她从未见平煜穿过这等深色衣裳,只觉分外英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记得他当时腰间系了一个荷包和一块玉麒麟,全系在左边胯下,可此时,那玉麒麟却到了右边。   腰间配饰若要改动位置,需得将腰封解下。   她心突突一跳,难道平煜方才进林中一趟,还解了衣裳不成?仍要细看,金如归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流火弹,出其不意,朝一旁冷眼旁观的邓安宜掷去。   诸护卫未料到骤然生变,忙护着邓安宜连忙往后退,可那流火弹粘料即着,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一干永安侯府的人淹在火海中。   秦勇抬眼朝平煜一看,就见他正与金如归掌力相抵,侧脸却露出一点笑意,显见得乐见其成。 第111章   邓安宜及一众护卫都算得武艺高强, 然而当一个足可吞没整座宫殿的流火弹扔到脚下时,再高强的武艺也显得徒劳无功,只剩狼狈的躲闪和退避。   火,借着夜风, 化作能吞没一切的火龙,沿着众人的身躯蜿蜒而上, 将永安侯府每一个人都紧裹其中。   衣料被烧灼的焦味随风送到众人鼻端, 刺鼻又惊心, 以火势在众人身体上蔓延的速度来看, 过不多久, 这味道里多半还会添杂皮肉烧焦的滋味。   到了眼下,除非用最快速度脱掉外衣,否则只能活活被烧得皮开肉绽。   生死攸关的时刻, 再大的事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邓安宜眼看火顺着身体蔓延到了腰腹上, 二话不说使出内力, 只听“撕拉”一声, 外袍被内力瞬间震碎。   紧接着,又用最快速度脱下了亵衣和中衣,急奔几步, 矫健地跳入林间那条溪流中。   其他护卫见状,也如法炮制,纷纷将着了火的衣裳震碎,跳到溪流中,借着冰凉的溪水平复被火灼得滚烫的肌肤。   一眨眼的功夫, 一干原本衣着光鲜的护卫全身上下统统只剩一条亵裤。   尤其是邓安宜,以往出现在人前时,从来是风度翩翩、贵不可言,何曾这般狼狈不堪过,为了活命,却也再顾不上旁事。   平煜一边跟金如归过招,一边不忘邓安宜身上扫,等看清邓安逸光裸背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疤时,眸光凝了一下。   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他急忙屈肘顶开金如归逼到腰间的掌风,回身,重新凝神往邓安宜身上看。   没错,邓安宜背上满是经年累月留下的伤疤,重重叠叠,狰狞骇人,少说也有十年以上的痕迹,且数量之多,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哪怕他在宣府充军三年,身上所受的伤也远不及这一半。   他惊疑不定,据他所知,邓安宜至今只随军上过一次战场,不过两月便回了京,根本没怎么上过战场杀过敌,哪来的机会受这么多伤。   联想到邓安宜身上的种种不合理之处,脑子里忽然如雨夜划过夜空的闪电,骤然间变得亮堂无比。   难道说——   李攸和秦勇几个也注意到了这怪异不合理之处,忆起之前邓安宜与金如归过招时那熟悉无比的招式,脸色都沉了几分。   一时间,除了正在打斗的众人,其他人都目光沉沉地望着邓安宜。   可邓安宜的城府显然远在众人的预期之上,在平复了身上的灼痛后,他仿佛根本未察觉旁人目光里的审视,自如地趟着水从溪流中出来,立在岸边,任由身旁护卫从地上捡起伤得破破烂烂的外袍披到肩上,将背上的伤疤遮挡住。   随后,便迈步往林外走,湿漉漉的裤腿在走过的地面滴落下一串痕迹。   金如归心性狠戾,既已迁怒于邓安宜,怎肯让他全身而退,不等他走远,便一掌拍向霹雳派掌门人的肩头,将他震飞,好突围去找邓安宜的麻烦。   平煜原本在余掌门的身旁,本可趁势拦阻金如归,却借机侧身一避,顺利助金如归突围。   邓安宜刚走了两步,听得身后杀气暴涨,心知身边护卫未必拦得住金如归,不得不回身应战。   两人武功本来稍有差异,但金如归受了伤,邓安宜身边有护卫相庇,勉强打了个平手。   秦勇将平煜的算计看得一清二楚,见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战火引到了邓安宜身上,唇角勾了勾,忍不住钦佩地多看了他几眼。   在秦勇注目平煜的一举一动时,傅兰芽却在静静地打量她,见此情形,心底一些早已种下的疑惑如同出土的笋尖一般,有越发明朗之势。   其实,傅兰芽虽然聪慧,在情欲上却算得迟钝。   若在从前,这些细节她是断发现不了的。   可是,她如今心系平煜,因着一份少女情窦初开固有的敏感和直觉,一些以前注意不到,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也不去深想的东西,到了此刻,全看得无比真切。   秦勇素来敏锐,察觉到身后的注视,回头一望,正好对上傅兰芽若有所思的目光。   刹那间,一种隐秘心事被人发现的恐慌感扑面而至。   多年的历练和城府到了此刻派上了用场,跟傅兰芽对望片刻,她很快镇定下来,正要开口,傅兰芽却先她一步道:“秦当家,我对武功之事一窍不通,能否请教秦当家,那位昭月教的金教主为何这般难缠?”   秦勇望着傅兰芽,不漏过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见她目光透着些困惑,语气也极认真,似乎真是在思索金如归的身手。   她多多少少释然了些,笑了笑,斟酌了一番词句,红着脸道:“怎么说呢,金如归身子与旁人不同,既可算作男人,也可算女子,而昭月教有门独门功夫名唤摧心掌,阴柔相济,又有摧枯拉朽的刚猛,是名动天下的绝门功夫。常人若习练摧心掌,最多练到第九层,便已经穷尽人之所能了,故历来的昭月教教主少有人能练至第十层。   “但金如归因着天生的优势,二十岁便已练至最后摧心掌一层,加之他悟性极高,融会贯通,继承教主之位后,又习练了不少旁门功夫,所以才会纵横江湖数十载,无人能敌。”   “原来如此。”傅兰芽恍悟地点了点头。   李攸瞥了瞥邓安宜,问秦勇道:“秦当家,你们秦门通晓天下江湖之事,在你看来,邓公子的功夫有什么不妥?”   秦勇一贯谨慎,并不急于作答,目光紧紧盯着邓安宜,一晌过后,见邓安宜为了阻挡金如归劈到肋下的摧心掌,情急之下,左胳膊竟仿佛化作了灵蛇,硬生生往后一扭,反手搭到金如归的肩膀上,把他往侧边猛的一推。   虽是迫不得已使出,但人在本能之下,总会第一时间用自己惯用的招式来御敌。   秦勇唇线抿得紧紧的,神色极为凝重,淡淡道:“邓公子刚才那一招,叫……御蛇分骨手,若没记错,正是镇摩教当年与左护法齐名的右护法的当家本领,右护法素喜御蛇,所研习的功夫和秘术都与蛇离不开关系。”   空气滞了片刻。   不止李攸,连傅兰芽都面露惊讶之色。   这时,好不容易扑灭了大火的文一鸣带领众子弟赶到林边,一见金如归,新仇旧恨统统涌上心头。   今夜万梅山庄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全拜此人所赐,当即厉啸一声,率领众人将金如归团团围住。   平煜借金如归之手对付邓安宜的打算落空,最后一块坦儿珠的下落依然没有头绪,只得上前再添一把火,边打边对邓安宜道:“ 子恒,金教主说你身上有两块坦儿珠,所以才和他合谋一道闯入我府中掳人,今日你又跟他一先一后前来武林大会,就为的将其余的坦儿珠收罗齐全。可惜啊,金教主恨你关键时刻只顾在一旁乘凉,致使他昭月教死伤了大半,他现在恨你入骨,怎能不找你算账。”   这话一出,不止文一鸣愣住,连一旁假借受伤稍歇的王世钊都迅速将目光投向邓安宜。   邓安宜不紧不慢回道:“则熠此言差矣,我之所以来武林大会,无非是因去年拜了东蛟帮的刘帮主为师,学了一套灵蛇拳,听说武林大会高手云集,特来见识见识。”   他回答得似乎颇为在理,顺便还将御蛇分骨手混赖成灵蛇拳,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岂能轻易拔去,王世钊冷眼看了一会邓安宜,再也沉不住气,也跟着加入战局。   陆子谦冷眼看着邓安宜,齿冷地想,怪不得此人如此处心积虑接近自己,原来是想拐弯抹角打探他身上的那块坦儿珠。   傅兰芽见已打到最为关键之处,连秦勇也上前施以援手,虽然疲惫至极,却仍强撑着注目平煜。   陆子谦一旁望见,口中发苦,忽道:“为了集齐坦儿珠,个个打着堂而皇之的旗号,其实说白了,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我若是有一块坦儿珠,直接将其丢弃于深渊,叫旁人再也找不着,省得为了一块破铜烂铁,搅得天下不宁,尤其是——”   他看看傅兰芽,“尤其是坦儿珠的药引竟还是一个弱女子,这帮人当真丧心病狂。”   一番话将平煜收集坦儿珠的目的划为单纯的争权夺利。   李攸讶异地看了看陆子谦,挑眉笑道:“陆公子,说的像你真有坦儿珠似的,而且陆公子饱读诗书,该知道这宝贝落在好人手中也就罢了,若落在坏人手中,难保不会天下大乱,为了避免坦儿珠被坏人所用,抢先一步将其收拢又有何不可?”   陆子谦微微一笑,有意无意看向傅兰芽,接话道:“好人还是坏人,界线太过模糊,不好界定,全凭自我标榜罢了。”   傅兰芽目不斜视,想起之前在殿中平煜拿出坦儿珠时,陆子谦委实太过平静,加之又听了他刚才那番言论,不由暗忖,难道陆子谦见过坦儿珠?   可是,他一介世家公子,跟江湖中人从无往来,又是从何处见过坦儿珠呢。   努力思索了一番,倒是在模模糊糊记起了一事。   金如归虽然口不能言,但自负狂妄的心性一点未有转变,明知再斗下去只能全军覆没,却怎么也不肯落败而逃。   斗到后半夜,他身边那几名奉召死的死、伤的伤,只余两三名武艺最出众的奉召在苦苦支撑,而底下一干教徒,更是损折了大半。   正在此时,他背后又遭了秦晏殊一掌,正是狂躁不已,忽然瞥见远远坐在林边被众锦衣卫所环绕的傅兰芽,想起平煜先前不顾一切于火海中将傅兰芽救出,刚才又带了傅兰芽在林中解毒,可见平煜对这女子极为珍重。   暗想,眼见坦儿珠是无论如何也集不齐了,何不在平煜眼皮子底下将这花一般的女子毁掉,好叫他尝尝摧肝断肠的滋味。   他自小经历异于常人,最喜摧毁旁人心爱之物,当下心念一动,硬生生挥开秦勇,明知洪震霆已当胸袭来,仍不管不顾生受了这一掌,不去理会心脉被这一掌摧得大震,反越过众人,往傅兰芽纵来。   李攸见状,飞起一剑,瞪起眼睛骂道:“金如归,你找死!“   金如归却不闪不避,一掌握住那锋利至极的剑刃,另一掌却拍向李攸的胸骨,状若癫狂,显见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全身上下金钟罩的功夫已破,那利刃在手中割出一个极深的伤口,鲜红的血沿着手掌涌出,一路滴落下来。   李攸怎敢硬接摧心掌,忙侧身一躲,腿下却一扫,踢向金如归的膝盖。许攸及李珉几个也忙挥刀拦阻金如归。   金如归身子一震,将许攸等人远远震开。   傅兰芽吓得花容失色,扶着桌沿仓皇往后退去。   这时,陆子谦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挡在金如归跟前,大喝道:“金如归,枉你一代枭雄,难为一个弱女子算什么!”   李攸已跟金如归过了几招,金如归两手无暇,索性抬起一脚踢向陆子谦,谁知刚踢上陆子谦的胸口,就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在脚下,极为坚硬,将他脚上的力卸去了一多半。   李攸一旁看得仔细,也跟着怔了一下。   因着这一愣神的功夫,金如归身后一柄重物破空而至,噗的一声没入了他的脊背。   平煜心险些脱膛而出,面色白得如纸,流星一般飞纵而来,到了跟前,立在金如归身后,握住那刀柄又狠狠往前刺进了几寸。   金如归直挺挺立在原地,眼睛却不甘心地望着傅兰芽,仍要往前行走,只觉那透背而出的刀锋又在胸膛搅动了好几下,心先是压榨般的一缩,随后便闻几不可闻的爆裂之声,血如瀑布一般沿着刀尖喷涌而出。   从前为了练功,他曾用这残忍的法子伤害过无数无辜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活活遭受了一遭剜心之苦。   傅兰芽满面骇然地望着眼前的情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忽觉脸上一热,有什么腥浓至极的东西喷洒到自己脸上,只觉连日来的惊骇已到了承受的边缘,含泪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第112章   傅兰芽醒来的时候, 第一件投入眼帘的便是乌沉沉的棚顶,耳旁是辚辚的车轱辘声。   她怔忪了好一会,等忆起昏迷前的场面,面色一白, 连忙搂着覆在胸前的薄毯坐了起来。   四下了一顾,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的软榻上, 熹微的晨光随着不时被风吹起的车帘透进, 将车内照得忽明忽暗。   因不知身在何处, 颇有些惶惶不安, 就听平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似是在跟李攸低声交谈。   傅兰芽讶然,原来他一直在车旁随行,心定了几分, 忍不住起身, 掀起窗帘往外看。   平煜并不在窗旁, 而是正在前头跟李攸并驾齐驱, 从挺直的背影判断,并未受伤。   车后,则是渐行渐远的万梅山庄。   萧瑟的秋风裹杂着焦糊的味道送入鼻中, 庄中事物的轮廓已经模糊不辨,但想必经过昨夜那场大火,那几座原本雕梁画栋的大殿此时已成了残垣断壁。   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用来形容文氏父子再贴切不过。   因着白日的缘故,昨晚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的血腥场景淡化了几分, 她缓缓放下窗帘,回到榻上,抱膝而坐,望着车帘出神,   也不知刚才自己昏睡了多久,行动间,身子依然极不舒服。   可惜嬷嬷不在身边,她连个依靠撒娇的人都无。   平煜么……   她脸一红,躺下,翻了个身,将手托于腮下,默默想着心事。   昨夜在林间的事,瞒得过旁人,却无论如何瞒不过林嬷嬷,也不知一会见了林嬷嬷,她该如何自处。   一想到林嬷嬷不知作何反应,她便生出几分惴惴,头一回恨不能在外头多延宕一会,不想那么快回府。   又想到,这一路走来,无论是镇摩教左护法还是昨晚的金如归,但凡参与争夺坦儿珠之人,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想来不过是一块用途不明的北元异宝,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大的魔力,引得这些人前赴后继,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胡思乱想间,金如归死前的可怖场面毫无防备地浮上眼前,她吓得心猛的一揪,忙紧紧闭上眼睛。   从山庄回的路有些漫长,她一时惊惧,一时烦忧,许久过后,才倦极而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耳畔传来杂乱的声响,她茫然抬起头,迷迷糊糊分辨一晌,这才意识到外头已是闹市,叫卖声和丝竹声不绝于耳,夹杂着行人说笑声,颇为鼎沸。   掀开一点车帘往外看,秋风掠过,外头果然人来人往,不知何时,已到了金陵城中的繁华商阜。   又行了一段,马车突然停下,李珉的声音在外低低响起,“傅小姐,你醒了么。”   傅兰芽忙清清嗓子,应道:“醒了,李大人。”   车帘掀开,外头的亮光蓦地射进来,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到地方了,傅小姐先将这件斗篷披上再下车。”   傅兰芽接过,见是件灰扑扑的斗篷,连着帽,从头罩下,可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叫人无从瞥见相貌。   她系好后,强忍着腰间和双腿的不适,掀帘下车。   立定后,抬头一望,这才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到了一座客栈的后巷中。   身旁,是李珉和陈尔升,以及那二十名暗卫。   再过去,则是都尉府的一帮兵士。   巷尾,一名气宇轩昂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平焃。   平煜却不知去了何处。   “平大人为了掩人耳目,先送那名假扮傅小姐的女子回了府。又说傅小姐受了伤,索性让属下护送傅小姐先来客栈安置,请大夫给傅小姐好好瞧瞧再回府,平大人说了,忙完那边的事,就会过来接傅小姐。”   察觉平焃明锐的目光射来,傅兰芽竭力不让自己露出心虚的姿态,应了一声,缓缓跟在李珉和陈尔升的后头从后门进了客栈。   客栈里头的布置倒比傅兰芽想的还要明亮气派,与寻常客栈不同,一路走过,安静得很,走了一段,从一侧楼梯拐角处转过来一位满身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子。   那人并不敢多看傅兰芽,只恭恭敬敬对李珉含笑道:“已收拾好客房,请这位小姐进去歇息,一会大夫便过来了。”   李珉笑了笑道:“好。”   引着傅兰芽到了二楼最为僻静的一间客房门前,止步,道:“就是这了,傅小姐请进去稍歇,请大夫好好看看,山中寒凉,莫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李珉本是无心之语,傅兰芽却僵了一下,旋即点点头,含笑道:“多谢。”   那掌柜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珉和陈尔升,噙着笑意退到一旁。   傅兰芽推开门,里面是间收拾得雅致妥帖的客房,一套三间,外头是起居室和书房,最里头才是寝间。   寝室内,除了一架悬着绯红色帘幔的花梨木床架,另有妆台和圆桌春凳。   床前设着一架水墨山水屏风,屋内不知焚着何香,暗香浮动,缭绕鼻端。   她绕过屏风,思忖着在床沿坐下,少顷,抬头四处一望,不知净房在何处。   她身上出了许多汗,虽然此时已然干透,但内里的衣裳贴在身子上,仍不舒服,她眼下极度渴望好好洗个澡。   她这般想着,便重新起身,慢慢在屋中转了一会,走到床后头的屏风前,无意中往后一看,这才发现后头竟藏着一间极大的净房,地面皆铺着琉璃砖,诺大一座浴池,金光璨亮。饶是她自小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也被晃得眼睛花了一下。   平煜这是把她安置在了一个怎样的销金窟?   从净房出来,她意识到屋中格局有些不对劲,伸手在墙上摸了摸,暗忖,难道这房间还有暗门。   正要好好研究研究,外头有人敲门,却是客栈的下人来送沐浴用的热汤。   傅兰芽忙重将那件斗篷披上,掩上脸面,打开门。   一行婢女捧着衣裳巾帕鱼贯而入,径直走到净房,屈膝对傅兰芽一礼道:“奴婢们服侍小姐沐浴。”   傅兰芽怎敢叫旁人瞧见自己身上的端倪,忙道:“不必了,将衣裳巾帕放下,我自己沐浴。”   等婢女们出去,便走到浴池边,一件一件将衣裳脱了,进到热水中。   她自小到大,身边从来不乏伺候起居之人,哪怕家中遭了事,一路上亦有林嬷嬷随行,像今日这样自己沐浴,还是头一回。   她在净房逗留了许久,直到将身上每一处都仔细洗净,可是,哪怕是忍痛擦拭了好几回,那些落在前胸和腰上的痕迹依然洗不掉。   她颓丧地将巾帕放回热水中,怨怼地想,也不知平煜为何这般不知轻重,这副模样若叫林嬷嬷看见,可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她屈膝抱胸,情绪低落地在浴池中坐了好一会,直到一身雪肤被热气蒸腾得透出粉红色,这才从热水中出来,拭净了身子,取了那一叠干净衣裳来穿。   她早先脱下的亵裤上还有些斑斑血迹,垫在下面的披风上更是一片狼籍,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何事,无论如何不能拿回府中,势必得找个地方丢弃才好。   她捧着那两件衣裳,咬唇想,一会平煜来了,就让他去处置吧。   磨磨蹭蹭从净房出来,一抬眼,就见桌上已呈了几样粥菜,正冒着丝丝热气。   她走到桌前坐下,默默用完膳,用巾帕拭了嘴,便回到床边坐下。   也不知平煜何时会来接她,她等了一会,困意上来,干脆合衣倒在床上,一闭眼,睡了过去。   正睡得香,忽然传来一名中年妇人的声音。   “大人放心,掌柜特领我从另一边暗门进来的,没叫门前的几位大人瞧见。”   傅兰芽一惊,哪还有半点睡意,忙坐了起来。   透过屏风望外一看,就见屏风前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颀长,似是平煜,另一个却是位妇人。   “好好给她瞧瞧。”平煜声音有些不自在,“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第113章   下一刻, 那妇人便屈膝对平煜行了一礼,手中提着一个小匣子,转身朝屏风后头走来。   傅兰芽此时已知道这妇人正是平煜请来的千金科圣手,连忙用斗篷盖在脸上, 免得叫那妇人瞧见自己的脸。   谁知那妇人惯于在内宅行走,一向知趣, 听平煜是京城口音, 客栈掌柜又对其极为恭敬, 知道他来头不小, 哪敢多加打探, 目不斜视走到床边,并不朝头端看,只正色道:“姑娘莫臊, 姑娘刚破了身, 万万轻忽不得, 容老身替姑娘仔细瞧瞧。”   傅兰芽听到“破身”二字, 羞得差点闭过气去了,哪还顾得上接话。   未几,察觉床尾的被褥一陷, 却是那妇人放下匣子,自顾自坐了下来。   过了会,那妇人低声劝道:“姑娘,将裙子解下吧,让妇人瞧瞧。”   平煜在外头听见, 也闹了个大红脸,只他脸皮到底厚些,负手立了一会,便走到桌旁,撩袍坐下。   心不在焉地敲了会桌面,听得屏风后窸窸窣窣传来脱衣裳的声音,喉咙干得直冒烟,忙给自己斟了口茶,却因留意里头的动静,茶盅只顾放在唇边,久久忘了饮。   过了许久,那妇人低声嘱咐了几句,起身,从里头出来。   “大人。”那妇人走到跟前,将匣子放到地上望着平煜沉默英俊的侧脸,想起刚才所见,虽没见到那姑娘的模样,但从一身皮肉来看,当真是人间绝色,至于那处,更不必说了,她以往给金陵城中多少勋贵人家的妇人瞧过,何曾见过生得那般好的,难怪这位大人这般上心。   将一个白脂玉的罐子放于桌上,她温声道:“姑娘那地方有些红肿破皮,万幸未损到根本,大人需得怜惜着些,这罐子里的药膏能消肿止疼,每日抹上两回,半月内不同房,也就无碍了。”   半月内不同房……平煜耳根发烫,唔了一声,想起一事,胸膛里掠过一丝不安,问道:“不知……有什么不伤身子的避子法子?”   那妇人含笑道:“但凡要避子,势必对身子有亏损,姑娘身上虚寒,本就不宜用些寒凉之物,大人这般疼惜姑娘,想来也不忍用药来强行避子的。”   平煜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   他自然是恨不得一回京城就娶傅兰芽进门,可是王令那边还需费好些功夫来应对,傅兰芽的身份也需好好打理,不宜太过仓促,更不能露了痕迹,免得白白让傅兰芽遭人指摘。   若是这期间傅兰芽有了身孕,怎能瞒得过旁人的眼睛。   “不过大人请放心。”那妇人又道,“方才老身问了姑娘的癸水,若是昨夜同的房,从日子上来看,姑娘断不会有孕。”   平煜听得癸水二字,懵了一下。   妇人却笑道:“过两日姑娘就来癸水了,昨夜同房无碍的。”   虽然不能保证十拿九稳,但以她这么多年的千金科经验来看,甚少出差错。   平煜并不能理解癸水跟避子之间的联系,但听妇人这么说,勉强松了口气。   妇人见平煜无话,便道:“没有旁的嘱咐,老身便告退了。”   平煜迟疑了下,令那妇人从后头暗门走了。   一等房中恢复安静,他便走到桌旁,将那药罐拿到手中,暗想,那妇人是金陵城有名的千金圣手,多年来浸淫此道,心思倒比他想得还要细致,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自然,他倒是没想着给傅兰芽亲自上药,只是那妇人既交代了一日上两回药,何不趁傅兰芽还未回府,先给她上一回,也免得误了事。   这般想着,便厚着脸皮到了屏风后。   傅兰芽刚走到屏风边,不防见平煜进来,脸蓦地一热,来不及仔细看他,只觉昨夜的委屈和惊吓统统涌上心头,眼圈都红了起来。   平煜一腔绮念顿时被浇灭,哪还敢有旁的心思,只好将傅兰芽搂在怀中,低头替她拭泪。   也不知她还在为金如归之事后怕,抑或是为了林中之事觉得委屈,他愧疚心疼,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傅兰芽无声掉了会泪,察觉平煜坚实的臂膀搂着自己,不安的心又踏实了几分,在他怀中抬起头,透过泪眼看向他,见他正低眉望着自己,脸上线条说不出的柔和,哪里还有半点初见时的凌厉。   再一低头,才发现他回府一趟,倒是将先前那件溅到了金如归鲜血的衣裳换了下来,现下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袍子,许是沐浴的缘故,颈间有些淡淡的皂角香。   她重新埋头到他怀中,手轻轻揪着他的前襟,闷声问:“你先前都在忙些什么?“   平煜闻弦知雅,心知傅兰芽这是怪他久久不至,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十分受用,只道:“金如归已成了废人,邓安宜受了伤,两大心腹大患已除,所以我刚才回府重新安排了布防。”   “金如归未死?”傅兰芽眼睛微微睁大,“那——最后一块坦儿珠找到了么?”   平煜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背,哄道:“你才受了惊吓,这两日不宜劳神,等你好些,我再跟你细说。”   傅兰芽万万没想到金如归竟未死,盘桓在心头的恐惧多少缓解了些,默了默,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府。”   一天一夜未回去了,林嬷嬷此时必定万分忧心。   平煜道:“等另一个大夫给你探过脉,开了方子再回去。”   低头看她,问:“身上还疼吗?”   傅兰芽红着脸嗯了一声。   平煜望着她,静了片刻,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故作镇定道:“刚才那妇人说你伤处肿痛,需得上药,让我给你瞧瞧好么?”   说话时,心猛的撞了几下,屏着呼吸,等傅兰芽的回答。   傅兰芽错愕了下,脸直烧到脖子根,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道:“不好——”   平煜跟她对着脸红,口里却道:“那妇人说的你也听见了,一日需得上两回药,这已经过了晌午了,就算一会回府让林嬷嬷给你上药,也来不及抹两回,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傅兰芽一时都忘了羞,目瞪口呆地望着平煜,没想到这家伙竟连“兹事体大”都搬出来了。   又狐疑地想:那妇人既是千金圣手,若不照她嘱咐来做,是不是真会留下病根?   可是,比起让林嬷嬷给自己上药,为何她宁愿让平煜来做呢……   平煜却不容她多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床边走,腆着脸道:“好芽芽,让我给你瞧瞧。“ 第114章   回到平府时, 已是日暮时分。   许是为了迷惑东厂的人马,马车未走大门,而是径直绕到府后的窄巷才停下。   傅兰芽等车停稳,裹着那件斗篷下了车。   走了一段路, 她不得不承认,那药的确有奇效, 抹过一回后, 这时候腿间的不适已经好了很多。   只是, 一想到她最后到底能拗过平煜, 还是被他哄着给上了药, 她就说不出的羞恼。   上药的过程漫长又羞耻,她恼怒地催促了他好几回,他却全没有罢手的打算, 若不是李珉在外头敲门说大夫来了, 平煜还不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想到此处, 她怒意顿起, 悄悄抬眼,瞪向前方平煜的背影。   他人高腿长,这时已走到甬道尽头, 金灿灿的夕阳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极长。   无论是璨亮的双眸还是满面春风的表情,都透露出他此时心情正佳。   傅兰芽看得越发胸闷,正要将视线移开,忽然从前方匆匆走来一人。   仔细一瞧, 正是身旁是府中那位慈眉善目的管事。   那管事走到平煜跟前,不知说了什么,就见平煜脸色微沉,眉头蹙起。   少顷,回头看她一眼,淡淡对李珉和陈尔升道:“我去外书房议事,你们送傅小姐回院。”   说罢,不等李珉他们作答,便转身快步朝外院方向走去。   傅兰芽心知他琐事缠身,从早到晚就没有得闲的时候,尤其为了坦儿珠之事,尚有许多事要筹谋,便收回目光,默默跟在李珉和陈尔升身后。   走了一段,一抬眼,见前方不远处便是她和嬷嬷所处的那座小院,原本安定的心又慌乱了起来。   若是让嬷嬷知道了昨夜的事,不知会伤心惊怒成什么样,可是她的起居一向由林嬷嬷悉心打理,那事就算瞒得了旁人,断瞒不过林嬷嬷。   平煜的态度倒是坦荡,明知她介怀林嬷嬷,却一句都未提起过此事,不知是不是存心忽视林嬷嬷,还是觉得此事根本无需向一个下人做交代。   只说进京之后便会从速迎娶她,叫她莫要胡思乱想。   她心绪不宁,想着想着,脚步不自觉放缓。   李珉走了一路,回头见傅兰芽立在原地不动,讶道:“傅小姐。”   傅兰芽回过神,咬唇喟叹一声,事既已发生,躲是躲不过去了,只是,嬷嬷那般疼她,等知道真相,一场伤心是躲不过去的。   这么想着,心事重重地回了院子。   平煜到外书房时,李攸早已在书桌后等了许久了。   除了李攸,书房内还有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体形跟傅兰芽一般的玲珑有致,生得明眸皓齿,一双眼睛灵动得出奇。   见平煜进来,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上前行礼道:“大人。”   平煜看也不看她,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女子脸色微僵,抬眼看一眼平煜坚毅的下颌线条,缓缓将手中那块易容面具收回袖中,笑了笑,道:“是。”   李攸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信上,脸上阴得要滴水,等那女子走了,猛的那封信丢到桌上,忿然道:“皇上真是昏了头了!”   平煜接过那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枉咱们部署了这么久,谁知到了要紧的关头,兵部的程巍竟毫无作为。皇上已经下旨,说坦布率麾下两万蒙古骑兵攻打宣府,城破在即,为了起到震摄之势,皇上决定效仿先皇天子守国门,如今粮草兵马军马均已齐备,过几日便要亲征,!荒唐的是,你猜皇上点了谁做统帅?王令!又令兵部一干人等随军出征,从文官到武将,朝中足有百人随行——”   他满心愤懑,来回踱了两步,回身看向平煜:“如今京城乱成了一锅粥,等皇上亲征,京中空虚,势必会动摇国之根本。平煜,咱们既已知道五块坦儿珠的下落,何不索性赶往宣府,将布日古德那老匹夫杀了,也免得被这蒙古人害咱们重蹈当年北宋的覆辙。”   平煜默了会,冷声道:“王令已令东厂人马在金陵渡口设下埋伏,除了要对付我们,另又将矛头对准了邓安宜,只等我们——”   还未接话,忽然管事在外高声道:“公子,世子来了。”   话音刚落,平焃扶着腰间的剑踏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凛然,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第115章   平焃自然也是为皇上亲征一事而来。   他本应了平煜之托在客栈外头守护傅兰芽, 弟弟来了之后,他便率领底下人回了都尉府。   回去时,他心事重重,一路都在回想万梅山庄发生的事。   金如归在追缠三弟时, 他因紧追不舍,离他二人颇近, 不可避免听到了几句金如归口中的淫词秽语。   见三弟情形不对, 他心知三弟多半着了金如归的道, 自是心急如焚, 却因顾及三弟的自尊心, 一时不肯声张。   后来在他的相助下,三弟总算得以摆脱金如归,带着傅小姐进了梅林。   出来后, 无论是傅小姐当时的情态还是三弟暴涨的内力, 都无法不让他想到昭月教的金宵丸。   因着驻守金陵城的关系, 他对此药早有耳闻, 加之心思素来敏锐过人,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当下无比惊讶地看了傅兰芽好几眼。   三弟是守礼之人, 傅冰又是名满天下的能臣,在此之前,三弟和傅小姐就算互有情愫,也断不可能有什么逾矩之举。   万没想到傅兰芽为了救三弟一命,竟肯做到这个地步。如此至情至性, 不怪三弟会对她这般心折。   他厚道磊落,因此事关系到傅兰芽的闺誉,到了他这便会打止,就算烂在肚子里,也断不会向旁人透露。   只是一想到进京之后,三弟不知需费多少功夫来打点傅兰芽进门之事,就心生喟叹。   自打从宣府回来,三弟性情便变了许多,明明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边都从未有过女人。   平家家教甚严,不允平家子弟三妻四妾,但在成婚前,难保没有几个通房,似三弟这等不让女子近身的情形,太过少见。   母亲一向狡黠,为了试探三弟,特给他放了两个天仙似的丫鬟在房里,谁知一年过去,三弟不但连一指头都未碰过,就连平日净身换衣裳都不肯假手于人。   母亲忧心不已,唯恐宣府三年的军营生活让三弟转了性情,万一染上龙阳之好……可如何是好!   后来父亲有意留心三弟平日的行踪,数月下来,倒不见三弟去那些不干不净的龙阳馆厮混,只是闲下来时,偶尔会在别院召见一名身手上佳的女子。   从这女子来去匆匆的情形来看,很有可能是锦衣卫训练的暗卫之流。   在三弟离开京城前往云南办差时,这女子还跟着出了京城。   母亲本就豁达,加上因担心得狠了,再顾不上挑嘴,见三弟肯跟这女子来往,特在三弟出京城后来信金陵,细细交代前因后果,叮嘱他这个做大哥的帮忙留意这女子。   谁知三弟来金陵后,压根没提过那名暗卫,在去往万梅山庄时,反让这女子假扮傅兰芽。   而对傅兰芽,三弟倒是几回舍命相护。   由此可见,三弟跟那名暗卫之间不过是上级跟下属罢了,仅此而已。   不过,母亲若知道自己白白担心了两年,最后三弟竟主动求娶傅冰的女儿,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起初想必是不肯点头的。但事在人为,他这个做大哥的,总不能坐视三弟和父母两头闹得不愉快。   这般想着,便拿定了主意,一等回府,便要去信京城,在父母面前,先将此事透露一二,尤其对于傅兰芽,务必要多美言几句。   不料刚一进门,就接到京城发来的令他连夜整兵前往宣府的命令。   他见事态紧急,一接了旨意,便匆匆来找三弟商议。   ……   李攸道:“平大哥,皇上刚下了旨意,令平煜连夜押送傅兰芽回京,再赶往宣府听令,可见亲征之事已成定局,回京拦阻势不可行,为今之计,只有径直取道蒙古,在王令和坦布勾结之前,找机会将王令除去,以这老匹夫对坦儿珠的志在必得,要对付他,坦儿珠多半是最为关键的证物。”   “最后一块坦儿珠果然在陆子谦处?”平焃来得太急,眼下十分焦渴,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问道。   李攸点头:“陆子谦被金如归踢中时,不慎露出了怀中之物,我正好在一旁,清楚看见那东西正是坦儿珠,若不是有坦儿珠做遮挡,以陆子谦的身板,金如归一脚下去,焉有命在?我就是有些想不明白,陆家世代朝中为官,跟江湖中人全无往来,最后一块坦儿珠怎会到了陆子谦手中。”   又问平煜:“对了,陆子谦和我师父一来竹城,你不是就派了人去打听陆家跟师父到底有什么渊源么,眼下可有了消息?师父身为武林盟主,却肯撇下帮中一干庶务,护送陆子谦来云南,此事想来值得推敲,若弄明白当中缘故,也许就能知道陆子谦为何会有一块坦儿珠了。””   平煜皱了皱眉,“还未回话,最迟便是这两日了。至于邓安宜么——”   他看向平焃,“大哥,邓安宜所使出的御蛇分骨手是镇摩教的右护法的看家本领,右护法已经失踪二十年,以邓安宜的年纪来看,要么便是找到了右护法并拜他为师,要么他自己便是那位右护法,而从他身上的陈年伤疤来看,我跟李攸都倾向于后者。”   平焃先前便已跟平煜讨论过此事,再不像初闻这消息时那般震惊,手持茶盅默了一晌,看向对平煜道:“大概五年前,永安侯府在京郊狩猎,邓二身边一位得用的随从意外摔落山崖,摔得面目全非,当场毙命。   “邓二因此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当时你年纪还小,未必如我这般记得仔细,我却记得在病了一场之后,邓安宜无论相貌还是身板,都跟病前有了些不同,只因他在床上躺了数月,当时这些细微末节也就无人深想,照如今情形来看,看来二十年前右护法失踪,便是潜藏到了永安侯府中。”   平煜道:“多半如此,皮相可以造假,神态和举止却最难模仿,右护法若不是在邓二身边呆了许多时日,不至于可以仿冒邓二逼真到这般地步,加之以重病数月做掩护,便是形貌上有些不同,也无人起疑。”   李攸甚是唏嘘:“照我看,当时那名摔得面目全非的随从十有八九便是邓二,右护法为了顺利假扮邓二,所以才会痛下杀手,可惜当时邓二不过十五六岁,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   默然一晌,又嗤笑道:“那邓文莹回京路上,几回让她二哥帮着她缠磨你,恐怕她做梦都想不到,她这位叫了多年的好二哥竟会是个假货。”   平焃讶异地看向李攸,邓文莹缠着三弟?   正要问个明白,平煜却生硬地把话题一转,“如今想来,当时在云南掳获左护法时用引蛇术将左护法救出的那人,多半便是邓安宜了。   “他手中如今除了东蛟帮那块,还有左护法的那块坦儿珠。此人为了坦儿珠,想来费了不少功夫,五块坦儿珠,倒有两块落在了他手里。就是不知他如今刚被金如归打伤,又在东厂面前露了马脚,可还能顺利护着这两块坦儿珠赶往蒙古。“   李攸大剌剌道:“咱们跟东厂斗法了这一路,邓安宜没少明里暗里给咱们使绊子,也该让他尝尝被东厂找麻烦的滋味,他们斗他们的,咱们正好养精蓄锐,等勘破坦儿珠的秘密,咱们便一刀砍下布日古德的人头,为天下苍生诛此贼。”   平煜把脸色正了一正,抬眼看向平焃,“大哥,王令即刻要随皇上赶赴宣府,为了尽快集齐坦儿珠,王令已失了耐心,一从万梅山庄出来,王世钊便令东厂的徐能等人在金陵渡口设下埋伏,好夺取坦儿珠和傅小姐。我等明日一早便出发,为了不被东厂耽误功夫,还需借助大哥手下都尉府的兵力牵制住徐能等人,也好早日赶赴蒙古。”   平焃道:“放心,我这就回都尉府连夜清点兵马,明晨便出发,东厂那几个阉人,大哥自有法子拖住。“   平煜起身郑重道:“那就有劳大哥了。“   等平煜安排好明日上路事宜,已是后半夜。   他快步流星往内院走。   虽然已是子时,府中却不时有人走动,大多是各司其职在为上路之事做准备。   见到他,纷纷止步,点头或是行礼,稍停片刻,又匆匆离开。   一众人中,除了锦衣卫的下属,另有秦门及行意宗等子弟。   这两大门派在江湖中都算得手眼通天,傍晚时便已听说皇上亲征之事,就在刚才,洪震霆和秦晏殊都亲来寻他,跟他商量一道前去蒙古对付蒙古骑兵之事。   他自然无不允的道理。   至于傅兰芽处,因他想让傅兰芽好生歇息,特下了吩咐,不许令人前去相扰,想来此时十分清净。   他原本想让她在金陵好生调养调养身子,谁知京中骤然生变,为了将皇上早日从王令手中救出,他们不得不连日出发,连喘息的功夫也无。   路上为了赶行程,想来十分颠簸,如金陵这般从容不迫的日子多半不会再有。   想到此处,明知她多半已歇下,他仍忍不住想尽快赶到她房中,哪怕说不上话,听着她匀净的呼吸,跟她共宿一室,也是好的。   他此时颇有些后悔下午未在客栈中跟她再厮磨一会,尤其是一想到在床上时她无比羞涩的模样,仿佛春日枝头盛放的牡丹,情状无比娇美诱人,便有些蠢蠢欲动。   此事当真是食髓知味,若不是亲眼见她那处还红肿不堪,他真想舍了脸面,好好哄着她再好好来一回。   然而从她抗拒的模样来看,似乎颇为畏惧此事。   记得他后来给她上好了药,从她腿间出来,见她娇柔似带雨梨花,分外惹人怜爱,心中一阵悸动,忍不住俯下身吻她,她身子却始终绷得紧紧的,似是生恐他有下一步的动作。   可见梅林中那一回,很是让她受了一番苦。   他一边走一边耻辱地想,难道这事真有所谓技巧可言?怪不得他以往带人抄家时,无论是重臣还是勋爵,无一例外能在搜罗出许多房中之物。   可惜他以前因抗拒此事,从来都懒得细看,此时想好好观摩观摩,却一时寻不到那些物事,只能等进京再——   正想着,忽听前面传来压得极低的争执声。   “阿柳姐,你不用跟我说什么大道理,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要跟平大人他们一道去蒙古。”却是李由俭的声音。 第116章   声音传来的地方是一座假山, 外头有茂密的茶花做掩映,平日里算得隐蔽,少有人会路过。   平煜因急于回内院见傅兰芽,有意抄了近路, 这才会不小心在此处撞见李由俭和秦勇说话。   听李由俭话里的意思,似是因着什么事跟秦勇起了争执, 平煜一贯没有听墙角的兴趣, 当即皱了皱眉, 左右一望, 转过身, 打算沿另一条路走。   不料刚走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他:“平大人。”   回头,正是秦勇。   她像是一听到外头的动静, 便立刻从假山中绕了出来, 此时正立在花丛旁望着他, 嘴角微弯, 笑意透着几分勉强。   她身旁正是李由俭,冷冷望着他,目光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平煜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流转了片刻, 忽然生出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仿佛他二人此时的不对劲跟他有些关联似的。   他无心细究,牵牵嘴角,淡笑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天不亮便要起程, 这便要回房安置了。”   秦勇忙笑道:“是该早些歇息了,我跟由俭也正好要去西跨院。”   平煜往她身后望了望,绕过假山,的确有条近路可以去往西跨院,这说法算得合情合理,他惦记着傅兰芽,也懒得深想,笑了笑,随意一拱手,转身离开。   秦勇见他步履匆匆,面色黯了黯。   李由俭在一旁看得越发气苦,恨声道:“阿柳姐,你还敢说你对他没有心思——”   “是又如何?”秦勇耐性告罄,猛的转头打断他,语气冰冷。   李由俭怔了一下,呆呆地望着秦勇,舌头突然打起了结,再说不出一个字。   秦勇满脸失望地看着李由俭,好一会才含着涩意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倾慕平大人,可那又如何? ”   她坦荡磊落,“他心系傅小姐,我知道此事后,从未再有过旁的念头。之所以要一道去蒙古,一来是为了报傅小姐的救命之恩。二来,是奸宦当道,天下危亡,我等身为武林中人,岂能独善其身?倒是你……   她眼里涌起里深深的疲惫和厌倦,“你太令我失望了!”   李由俭面色大变,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秦勇却根本不给他机会,再次打断他,愤懑道:“你敢说没有起歪心思?在万梅山庄时,若不是你和王世钊故意卖了破绽,金如归怎会突围而出?你无非是见我倾慕平煜,心生嫉恨,所以才联同王世钊一道下了黑手,我说的对不对。”   “我没有!”李由俭脸涨得通红。   然而未等他说完,秦勇冷冷瞥他一眼,转过身欲走。   她眼里的厌弃看得李由俭心头一刺,他忙拦在她身前,连珠带炮道:“今晚你若不让我把说明白,我就算死也不会瞑目的。是!王世钊的确是来找过我几回,他看出了你对平大人的心思……“   秦勇脸蓦地一红,更多的是惊怒,“他什么人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竟能糊涂到这般田地?他既然借此事来挑拨离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当时便一口回绝了他!”李由俭目光坚毅,语气决绝“他找过我几回,屡次劝说我,说——”   “说什么?“秦勇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厉。   李由俭滞了下,嗫嚅道:“他说女人的心一旦系到男人身上,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除非平煜死了,否则我永远也别想把你的心拢到自己身上。“   “啪“的一声,无比脆利响亮。   李由俭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扇得脸一偏,抬眼,是秦勇怒得仿佛能喷出火来的明眸。   “你就任由这么一个阴险小人背地里败坏我?甚至因此坏了心性,无端去祸害旁人?”她声音发颤,手也因怒意而抖了起来。   他眼圈赤红,低吼道: “我没有!”   她一句话都不想再听,拔步就走。   李由俭身形一闪,拦在她面前,还未说话,刷的一声,一柄雪亮的剑抵在他喉头。   他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秦勇。   秦勇对他怒目而视,持剑的手极稳,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   “阿柳姐。”他咬了咬牙,清俊的下颌线条因而变得越发清晰,定定地看着秦勇,一字一句道,“万梅山庄那一次,我的确是不慎让金如归钻了空子,可那也是因为我见你一直在留意平煜,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才不小心走了神,然而天地可证,我从未想过要暗害平煜。”   他心里酸涩难言,抵着那剑往前直挺挺走了几步,哑声逼问秦勇道:“阿柳姐,你不也是一样?你明明喜欢平大人,不也从来不曾做过对傅小姐不利之举。你我一处长大,彼此的心性再清楚不过,喜欢就是喜欢,坦坦荡荡,从不掺杂旁的心思,你清楚我的为人,为何……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秦勇虽然盛怒之下拔剑指向李由俭,到底有多年情分,怎能忍下心刺下去。被他逼得情不自禁退了两步,望着他透着炽光的眸子,怒意渐渐有消散之势。   见他逼问自己,心里不自觉生出几分心虚,也许……她就是想趁此机会跟他撇清关系,从此往后,两不相干,也免得让他心里存了指望,白白的苦等下去。   念头闪过,她心肠硬起,正要将话说得再决绝些,谁知手上的剑忽然猛的一沉,却是李由俭不顾那剑端的锋利,徒手将剑握在手中,猛的一把将她拽到了怀中。   她心中正是千头万绪,毫无防备,怎料到李由俭会突然暗算自己,等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忙要一掌将他推开,可还未抬起胳膊,肩上便是一麻,李由俭竟极快地点了她的穴道。   她惊怒交加,正要呵斥他,谁知刚一抬眼,头顶阴影压了下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含住了她的唇瓣。   她脑中一空,却因动弹不得,只能错愕地任他为所欲为。   李由俭品尝了片刻,离开她唇畔,转而移到她耳旁,语气迷蒙道:“阿柳姐,我恋你慕你,除了你,这辈子我谁也不娶。”   说罢,低头看了她一会,倏尔,出其不意将她穴道解开。在她跟自己算账之前,红着脸一纵而起,到了树梢,几个起纵便不见了。   秦勇好不容易解了困,岂肯放过他,忙急追两步,然而眼见李由俭的身影消失在树影掩映中,一时追不上,又羞恼不已地立在原地,想起方才情景,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全没有个主意,许久之后,才多少镇定了几分。   四更天时,林嬷嬷睁开了眼睛。   她多年来养成了早醒的习惯,只透过帐帘往外一瞥,见外头一片青灰,便知离天亮尚早。   转头一望,一张梨花般白皙明媚的脸庞近在眼前,因着睡眠的滋润,脸颊上红扑扑的,娇俏的鼻头微微沁着汗,淡粉色的唇微启,吐气如兰,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下,温玉般的脸庞有种婴孩般的宁静。   林嬷嬷摸了摸小姐的额头,沾手便是一层微汗,心知小姐这是睡得热了,忙将先前紧紧裹在小姐身上的衾被松了松。   动作时,小姐不知梦到了何事,秀眉微蹙,往她怀中钻了钻。   她陡然想起昨夜之事,心头涌上一阵浓浓的伤感,满怀怜惜地搂住傅兰芽,像对待孩子似的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背。   她怎能料到小姐不过是跟平大人出去一天一夜,竟能在外头出那样的事。   起初,小姐还想瞒着她,连沐浴换衣裳都不肯让她伺候,就寝时,竟还想法子支开她,偷偷摸摸地脱衣裳上床。   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突然杀个回马枪,焉能在小姐用被子裹住身子前,看见小姐脖颈上的点点红痕。   小姐一段脖颈儿生得极好,玉雕似的,上头半点瑕疵都无,也正因生得太好,有点什么痕迹一眼便能看出来。   这一路上,她除了担心小姐的性命安危,最担心的便是小姐像旁的罪眷那般被男子给轻薄或是祸害。   当即吓得手脚冰凉,不顾小姐的推阻,拉开了她的亵衣细看,这才发现何止颈上,沿着锁骨一路往下,全是欢爱过的痕迹。   尤其一对雪桃似的娇娇肉,更是隐约透出好些红痕,叫人一眼便知发生了何事。   腰上胯上,也不再像往日那般光滑无暇。   她心跳得几乎从嗓子里冒出来,骇然问小姐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姐见实在瞒不过,这才吞吞吐吐将前因后果交代了出来。   她当时听了,失神了好一会,山庄里的事,一环套着一环,闻所未闻,岂是她一个内宅仆人能想明白的。   她只知道,经此一遭,小姐身子给了平大人,往后不知会如何。   想来想去,竟连个怨恨的对象都找不出,最后只得满心忧思地重将目光定在小姐脸上。   木已成舟,她便是再跌足长叹又有何用,只担心万一平大人改了主意,到京之后,不肯明媒正娶地求娶小姐,小姐该如何自处。   心下惴惴,别无他法,呆了好一晌,末了只好搂着小姐,不停的抹眼泪。   因着这一遭,主仆二人延宕到很晚才睡。   小姐睡着后,她却全没有睡意,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帐顶,脑子乱糟糟的,想起去世的夫人、仍在牢中的老爷和大公子,一时悲一时喜。   到后半夜时,听到平煜进屋,她心头一紧,忙翻了个身,悄悄将小姐搂住。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年轻男子一旦尝了情欲的滋味,直如开了洪的堤坝,压根管不住自己。   更何况平大人跟她主仆共宿一屋,平大人若是对小姐一再索求,他占着近水楼台的便宜,小姐便是不愿意,也没法子推拒。   可无论如何,尘埃落定前,她不能再让平大人哄着小姐得了逞。   毕竟第一回 是为了解毒、是迫不得已,第二回第三回又算得什么。   再说婚事未定,婚期更没个准信,小姐总不能大着肚子嫁进西平侯府。   正担心,就听榻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平煜解下绣春刀躺了下来。   他动作极轻,似是唯恐吵醒小姐。   她听在耳里,手臂诧异地一松,渐渐的,芜杂的心绪镇定了不少。   是啊,她怎么忘了,平大人到底是个正经人,以往那么多同屋而住的夜晚,也没打过轻薄小姐的主意,眼下虽有了那事,平大人顾及着小姐的闺誉,总不好由着性子胡来。   一个晚上,彼此相安无事。   到拂晓时,她刚一醒转,便听平煜穿上衣裳,开门出去。   她越发放了心。   眼见天色还早,她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外头却有人敲门。   打开,却是下人送了早膳来,说公子吩咐,即刻便要出发,时间无多,嘱她主仆二人从速收拾行李。   林嬷嬷并不知不过一个晚上,朝中便出了足以撼动国之根本的大事,越过仆人的肩旁,看了看仍一片幽蓝的天色,怔了一会,诧异地接过食匣放到桌上。   一偏头,却是小姐掀帘坐起来了。   “嬷嬷,可是要即刻离开金陵?”傅兰芽脸上还残留着浓睡刚醒的痕迹,眼波却清亮极了。   “管事刚才是这么说的。”林嬷嬷顾不上揣摩傅兰芽为何知道此事,快手快脚将食盒打开,第一层便是一碗乳鸽汤,用来补气最好不过,看这汤的火候,至少熬了小半夜,方能熬到这般浓白香醇。   除此之外,下头还有热气腾腾的粥点,全都是依照大夫开的方子做的药膳。   不用说,定是平大人连夜吩咐人做的。   她见平煜这般珍视小姐,轻轻喟叹一声,悬了一晚上的心越发落了下来,忙将食匣里的粥碗呈在桌上,又走到床旁,服侍傅兰芽穿衣裳,   “小姐,咱们动作得快着点,看这架势,恐怕天亮前就得出发。”   傅兰芽嗯了一声,走到净房的盆架前,任由林嬷嬷拢着一头散在肩上的乌发,正要低下头舀了盆中的水净面,就听外头又有人敲门。   林嬷嬷忙去开门,外头却是一名笑容可掬的妇人,因迎光而立,熹微晨光将这妇人眼角的纹路照得清晰无比。   “见过嬷嬷,奴是云裳斋的绣娘,大人吩咐奴给小姐送些东西。”妇人捧着一叠轻薄的衣料,层层叠叠,姹紫嫣红,各类颜色都有。   林嬷嬷不知所谓,问:“这是什么?”   那妇人粲然一笑:“这是公子令送来的,大人说小姐衣裳小了,特令奴送来些里头的衣料过来。”   说着,不顾林嬷嬷错愕的目光,捧着那叠云霞般耀目的衣料进到房中,放于榻上,又将一包活计递给林嬷嬷,含笑道:“这是特给嬷嬷做活计的针线包,大人说了,嬷嬷路上无事时,可替你家小姐做些换洗的衣裳。”   说罢,屈膝一礼,“大人嘱咐奴不得多逗留,若没旁的吩咐,奴这便告退了。”匆匆离去。   林嬷嬷张大嘴嘴目送那妇人走了,回过头,拿起那衣料一看,老脸顿时涨得通红,竟……竟全都是用来做抹胸的上佳料子。 第117章   傅兰芽忐忑不安地用着早膳。   林嬷嬷的目光时而凝重、时而锐利, 落在她身上,堪比热炭,灼得人发烫。   整个过程,她都不敢往榻上那一叠衣料上瞟。   昨夜为了安排启程一事, 平煜想必极忙,根本不会有时间出府。   这叠衣料极有可能是他天不亮去的衣裳铺子, 强行敲开门, 令店中绣娘送来的。   这也就罢了, 偏偏还说什么“衣裳小了, 需得重做”的话, 不怪林嬷嬷气成这样。   这两月虽然一路颠簸不定,但因着长身子的缘故,她那地方时常有些胀痛感, 抹胸的确是比上路前紧窄了不少。   此事本来只有她和林嬷嬷知道, 可经过梅林一事, 平煜自然有法子知道她抹胸尺寸合不合适……   她脸上火辣辣的, 几回羞窘地吃不下饭,若是平煜在房中,她早不知恶狠狠地瞪了他多少回了。   所幸的是, 平煜未给她们主仆二人留太多时间胡思乱想,过不一会,李珉和陈尔升便在外头催她们上路。   嬷嬷纵算心里堵得慌,见外头催得紧,也没功夫再细究抹胸之事, 匆匆用完膳,便起身收拾东西。   因着平煜在金陵给傅兰芽陆续置办了不少东西,行囊已远不比在云南时那般轻减。   什么秋冬两季的裙裳、银鼠皮大氅、金陵风物画卷、文房四宝、乃至平大人搜罗来给小姐解闷的几本书……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收拾了好一会,才紧紧巴巴装入行囊。   看着这些行李,主仆二人发起了愁,从内院到门口很有一段距离,将这些重物顺利拎到马车上,着实需费一番功夫。   正琢磨法子,一名管事领着几名仆妇进了房,二话不说接过她和林嬷嬷手中的行囊,一路掩人耳目,替主仆二人送到外头的马车内装好。   林嬷嬷见状,心知这几人定是得了平煜的吩咐,想着他倒是半点累都不肯让小姐担待,心里头多少舒服了些。   天色依然昏蒙,府外一片肃穆。   傅兰芽跟林嬷嬷走到门前,抬头一望,就见平煜穿着件竹青色袍子,正负手立在台阶上。   底下一众锦衣卫及暗卫垂手而立,鸦雀无声,氛围空前的凝重。   一眼扫去,除了王世钊,余人都在。   另有一个眼生的后生,因立在众人后头,一时看不清面容。   刚才在内院收拾行囊时,她隐约听管事提了一句,皇上即日便要出征,平煜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想必第一时间接了回京的旨意。   此事事关重大,不怪路上走来,府中人人脸色凝重。   思忖着走到门槛前,正要扶着林嬷嬷的手出门,突然马蹄声得得响起,片刻后,一人一骑从巷尾急驰而至。   那人下了马,冲到台阶前,低声在平煜耳旁说了句什么。   平煜沉吟了下,点点头,道:“出发。”   说罢,下了台阶,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由始至终,没有多看傅兰芽一眼。   傅兰芽知他一向顾全她的名声,不肯露了痕迹在外人眼里,便也收回视线,从容走到车前。   正要上车,忽然发现旁边射来一道目光,颇有灼灼之感。   她微讶,迎着那目光转头,就见那位立在后头的年轻后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打量她。   这人面皮白净,身量在一众锦衣卫当中算得瘦小,虽着男装,但从妩媚的五官来看,分明是个女子。   傅兰芽忽然想起在万梅山庄时平煜曾令人扮作她藏在棺木中……听平煜说,此人正是锦衣卫豢养在外头的暗卫。   眼前这女子一身劲装,又跟李珉等人混在一起,多半就是那名假扮她的暗卫了。   女子见傅兰芽回头,眸光微动,旋即绽出个明丽娇婉的笑容。   傅兰芽弯弯唇角,淡淡回以一笑。   这时,众人纷纷启程上路,那女子姿势利落地翻身上了马,一挥缰绳,飞快追上平煜,紧紧跟在平煜的马头,扬尘而去。   傅兰芽目光定了下,思忖着进了车厢。   平煜一行车马在淡青色的晨曦中穿行。   跟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灰色马车擦身而过时,车上一位躺着的中年美妇似是听到了外头什么动静,原本灰暗的眸子骤然绽出一点微光,喉头也发出齁齁的响动。   他身旁那名绿裳女子见状,叹息一声道:“尊主,外头的确是平大人,可是咱们如今自保已是万幸,再没法子找他麻烦。尊主好生将养,没准几年以后,身子又能恢复如前,到时候再去京城寻平大人也不迟。”   话虽这么说,她却知道尊主被平大人那一刀刺伤了心脉,如今全身功力尽丧,已然成了废人,若不是那日她和其他几个奉召使出烟雾烛,拼死护着尊主逃出来,尊主早已命丧万梅山庄。   如今尊主虽有教中奇药护体,但没个二三十年,休想从榻上起来,只能日复一日在床榻间消磨意志。   回想入山庄时尊主志在必得的模样,再看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废人,当真是世事无常。   其实,那日在山庄里,尊主明明有法子全身而退,就因着争强好胜,非得跟平大人争个高下,才会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尊主,你莫要难过。”她想起一事,噙着一丝冷笑,宽慰金如归道,“万梅山庄如今已付之一炬,文氏父子那对伪君子更是身败名裂,咱们跟他们斗了这么些年,如今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金如归面容却丝毫没有波动,全副心神仍留在刚才一晃而过的年轻男子的清澈嗓音上。   明知平煜这回离开金陵,恐怕再少有机会回转,眼中说不出是不甘还是怅然,死死盯着帐顶,指节却连握紧发泄的力气都无。   平煜一行出了金陵,径直赶往镇江府,预备尽快从运河前往冀州,再抄陆路赶往宣府。   据闻,京中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已全被王令纳入讨伐瓦剌的军马。   鲁﹑豫、大宁三都司卫所、乃至金陵军营也奉召赶往宣府,正浩浩荡荡与亲征大军汇合。   粗略一统,约莫有二十万大军随皇上亲征,留在京中的兵马不足两万。   若这群大军及皇上在宣府出了什么变故,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平煜等人心急如焚自不必说,连随行的江湖中人也少了往日的恣意洒脱,行动间平添了几分肃穆沉重的姿态。   到了镇江府,一行人正要上船,永安侯府的车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李攸眼见邓安宜若无其事地领着戴着帏帽的邓文莹上船,满脸诧异,低声道:“这厮那日跟金如归相斗时,不是中了金如归的摧心掌么?”   平煜下了马,目光追随着邓安宜,道:“他脚步虚浮,的确是受了内伤的模样,之所以此刻看上去无事,不过是在一味强撑罢了。”   李攸挑了挑眉,“王世钊不是正要领了徐公公几个伏击邓安宜,难道竟被这位右护法给脱了困?”   平煜不语。右护法此人阴险老辣,极不好应对,若让他一路跟随,定会平添波折。   不过,有邓安宜做靶子,东厂目标得以分散,倒也未见的是坏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过头,状似无意地看着林嬷嬷扶了傅兰芽上船,放了心,咳了一声,正要将手中缰绳丢给一旁陈尔升,身旁却闪过一个娇小的身影,抢在陈尔升之前,在半空中接过那缰绳。   平煜凝眉一看,却是叶珍珍。   “大人。”叶珍珍嘴角含笑,却并不抬眼看他,垂下眸子,迅速牵着马立在一旁,老老实实站好 。   平煜点点头,目不斜视越过她,跟李攸一前一后上了船。 第118章   启程之后, 船在河面缓缓航行。   傅兰芽坐在舱中,听甲板上整日人声嘈杂,脚步声来来去去,没个停歇的时候。心知皇上亲征之事轰动朝野, 东厂人马又一路尾随,平煜内忧外患, 必定有许多棘手事要处理。   于是她终日待在船舱内, 甚少出来走动。   闲暇时, 不是挑灯看书, 便是揣摩母亲的那本满是鞑靼文的怪书, 一路上,倒也充实安宁。   林嬷嬷跟傅兰芽共宿一舱,每日服侍完傅兰芽起居, 无所事事, 又不敢随意出舱, 只得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望着小姐读书。   如平煜所料, 不过几日,林嬷嬷便因实在闲得发慌,为了打发时间, 不得不认命地拆开针线包,拿出那叠她原本十分排斥的锦缎,不情不愿地开始替傅兰芽做小衣。   船行了数日,平煜从未来找过傅兰芽,一是因太多事要忙, 从早到晚没个闲的时候,更多的,则是怕落人口实。   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在她跟林嬷嬷在李珉等人的“看押”下出来走动时,偶尔会在甲板上遇到陆子谦。   每到此时,陆子谦便会忘了跟身边的洪震霆等人说话,立在原地,定定望着傅兰芽,眉宇间缓缓笼罩起一层愁色。   傅兰芽望见,心里很是纳闷,原以为平煜会像来金陵时那般将陆子谦安排到另一条船上,没想到末了竟允了陆子谦跟他们同乘一船。   此事只需稍一转念,便能想明白其中缘故。   陆子谦身上现有一块坦儿珠,为了将陆子谦身上的坦儿珠收拢过来,平煜断不肯让旁人占了先机,怎么也会让陆子谦在自己的目力所及范围之内。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一块坦儿珠怎么会到了陆子谦的身上。   想来想去,一件原本湮没在记忆中的往事倒被她挑出了一点线头。   记得好几年前,有一回陆子谦的妹妹陆如玉前来寻她。   两人玩耍时,陆如玉无意中说起陆子谦在京郊随几位同窗爬山时,在山脚下救了一位病得奄奄一息的江湖游侠。   陆子谦不忍那人死在荒山野岭,不但好心地将那位游侠带回府中,还为其殷勤地延医问药。   说到此事时,陆如玉话里话外满是赞赏,说他哥哥如何品行如兰、如何知行合一、如何广结善缘……   因陆如玉褒奖起自己哥哥来几乎算得不遗余力,故傅兰芽对此事很有些印象。   如今想来,这件事是傅兰芽记忆中陆家唯一一次跟江湖中人扯上关系。   也不知那位江湖游侠跟陆子谦得到坦儿珠一事有无瓜葛。   而洪震霆之所以自称欠了陆家一份人情,是否又跟此事有关。   她现在分外好奇陆子谦那块坦儿珠的来历,想来以平煜的行动力,最多到沧州,便会想法子让那块坦儿珠暴露人前,绝不会让陆子谦再独自藏匿那块坦儿珠。   若真如此,陆子谦初刚出现在竹城时对她说的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许就能找到答案了。   后来几日,傅兰芽傍晚无事,在甲板上闲步,从身后李珉和陈尔升的低声交谈中,听到金陵军营的人马已经先他们一步赶往宣府。   她这才知道,原来平煜的大哥也在应召亲征之列。   船上的岁月枯燥而平缓,不知不觉间,七八日时光过去,一行船行到了沧州渡口。   下了船,傅兰芽甫一踏上渡口,便觉脚底下土壤分外踏实坚固,再不似在船上那般漂泊不定,不由得轻吁了一口气,。   昨日她在甲板上曾听李珉说起过,到沧州后,众人最多在此处盘桓一宿,翌日清晨便要径直赶往宣府。   立定后,她环视周遭,就见一旁官道上,早有不少车马在渡口守候。想来当地留守的官员得了消息,有意做了安排。   平煜上了马,身边被几骑人马所环绕,面容被遮住,傅兰芽看了一晌,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衣袍一角。   上马车后,本想再仔细打量打量平煜,不料刚一触到平煜的身影,永安侯府的一行船队也泊了岸。   傅兰芽见因着永安侯府一干人的加入,原本肃穆哑默的渡口重又喧嚷起来,只好放下车帘。   正要上路,忽然瞥见林夫人扶着林之诚上了另一辆马车,傅兰芽诧异不已,这才知道林之诚夫妇也一道来了沧州。   想来是洪震霆怕林之诚如今功力尚未恢复,若留在金陵,难保不会不慎遭东厂的暗算,这才不劳辛辞将他二人一并带上路。   只是,从林夫人冷漠疏离的神色来看,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似乎依然未破冰……   傅兰芽主仆坐稳后,马车启程,少顷,邓文莹等人的马车也紧跟锦衣卫的车马后往驿站驶去。   沧州驿站是冀州境内最大的驿站,来往商旅官役颇多,客房建得甚为宽绰。   后院共有三栋小楼,客房数目盈余,足可接纳上百人。   客房后头,另有一座院落,却是马厩。   傅兰芽主仆的客房被安置在了东面那栋小楼。   秦门及陆子谦等人人数众多,在西面小楼下了榻。   永安侯府的人马来迟一步,别无选择,只能在潮湿阴暗的北面小楼将就一晚。   傅兰芽主仆在李珉和陈尔升的引领下上了三层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客房。   一路颠簸,风尘仆仆。一放下行李,林嬷嬷便快手快脚将装着傅兰芽贴身衣裳的那个包袱打开,取出傅兰芽的干净衣裳,一一展于床上,只等热水送来,便要服侍傅兰芽沐浴。   傅兰芽趁林嬷嬷去净房忙碌的功夫,坐到桌边,替自己和林嬷嬷各自斟了一碗茶,一边饮茶,一边将袖中那包解毒丸取出,拿在手中把玩。   待口中干渴之感稍缓,便放下茶盏,抽开那个绣囊的系带,倒出里头的药丸。   圆滚滚的药丸在她掌中左右滚动了片刻,静悄悄停在掌心。   不多不少,正好两粒。   在云南时,她为了解周管家给她下的致梦魇的毒,曾给自己服用了一粒。   之后秦晏殊被镇摩教的媚术暗算时,也服过一粒。   至于平煜么,他吃得最多,曾先后吃了两粒。   一回是为了解金如归靴上利刃喂的毒,一回是为了解金宵丸的毒性。   前者有效,后者么……   她珍珠般白嫩的耳垂静悄悄绽开一层宛如荷花初放时的水粉,沿着她漂亮得近乎完美的下颌线条,蔓延到被乌发掩映的后颈。   怔了一会,她敛了心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药丸上头。   从前几回的经验来看,这药丸远比她想得有效。   无论毒药出自镇摩教还是昭月教,它全有法子化解和克制,可见母亲所言这药丸能解天下奇毒的话,半点不假。   可惜的是,这么好的解毒丸如今只剩两粒,又没有现配的方子,若是连最后地两粒都用完,恐怕再也配不出一模一样的药丸了。   据林之诚所说,母亲当年正是用此药解了父亲的蛇毒,又听平煜说,这药似乎名叫赤云丹,除了能解毒,好像还有提升内力之用。   但愿到宣府或是蒙古对付王令或是右护法时,不会遇到什么需要突发的状况,否则单凭这仅剩的两粒药丸,也不知能否足以化解——   正想得出神,林嬷嬷催促她去净房沐浴。   将一身浮尘洗净,傅兰芽换了干净衣裳,从净房出来,刚一坐下,驿丞领人送了晚膳来。   用晚膳时,傅兰芽想着近十日未能跟平煜说上一回话,心思免不了有些浮动。   船上地方逼仄,来往耳目颇多,他为了避嫌,不肯单独来看她,算得情有可原。   眼下却是在客栈,若是依照他从前的性子,怎么也会想法子来找她的。   可眼看已到了掌灯时分,他却迟迟未露面……   这么想着,嘴里的饭菜仿佛失去了滋味,干巴巴地用完膳,便令林嬷嬷挑了灯芯,坐于灯下,强令自己认真研读那本小书上的奥妙。   谁知刚一展开书页,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咕噜噜的怪异声响。   她吓得寒毛竖起,立刻起身,仓皇回头一望,却见林嬷嬷四仰八叉倒在床上,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且从嬷嬷口中发出的震天鼾声来看,睡得还极沉。   她万分惊讶,林嬷嬷就算瞌睡来了,也不至于说睡就睡。   这么想着,目光惊疑不已地在主仆二人刚才用过膳的碗筷上一溜,惴惴不安的想,难道说有人在饭菜中做了手脚?   可为何她无事,单只林嬷嬷遭了暗算呢?   出了会神,她满腹疑云地快步走到床边,推搡林嬷嬷,“嬷嬷、嬷嬷,快醒醒。”   唤了一晌,林嬷嬷兀自睡得极沉,她怔怔地望着林嬷嬷,越发觉得不对劲,脸色倏尔一沉,正要起身去唤门口的李珉等人,就听窗口传来响动。   她一凛,忙从床上起身,探身一望,却是平煜。   相比傅兰芽的满脸讶异,平煜神色倒是从容,立定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少顷,笑着摸摸鼻子道:“嬷嬷可睡了?”   傅兰芽眼睛诧异地睁大,“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平煜足有十日未跟傅兰芽共处一室,日子过得万般煎熬。   白日事多且杂,他无暇生出绮念,也就罢了,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独宿一舱,想起梅林中那永生难忘的美景,身上便仿佛着了熊熊烈火,翻来覆去,压根睡不安宁。   以往他不是没对她有过渴念,但因着从未亲眼目睹,不过是些空泛的臆想,从不会像这回在船上这般焦渴难耐。   可自从尝到了跟她云雨的滋味,他便时常惦记此事,尤其孤枕难眠时,更是无时不渴望将她娇柔的身子搂在怀中,哪怕不能再像上回那般为所欲为,能品鉴一回她花朵般的樱唇,或是埋在她颈间,闻闻她身上的甜暖幽香,也是好的。   末了,他无法可解,身上又甚是难受,少不得想法子自行纾解。   纾解了一回又一回,等到了沧州,他都数不清纾解了几回了。   故一到客栈,他沐浴换了衣裳,便将李珉等人招来,从速安排了一干事宜。   做好部署后,他想起林嬷嬷如今防他如防贼,为了跟傅兰芽好生说说话,又冒着被傅兰芽迁怒的风险,亲自在林嬷嬷的饭食中下了点“好东西”。   这东西不会在体内留下残毒,且药性能持续一个时辰,足够他跟傅兰芽好好说上一回话、温存一回了。   若单单只是想要跟傅兰芽说话,他大可以在众人睡了后悄悄来寻傅兰芽,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如今他想要的可远不只是说说话这么简单……   傅兰芽迅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果然十分惊怒,压低声音道:“你、你给嬷嬷用的什么?”   说话时,眼睛瞪着他,心里却哭笑不得地想,这人不怪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暗算起人来,真叫神不知鬼不觉。   可此事一旦起了头,往后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平煜如果一觉得林嬷嬷碍了眼,便随心所欲、想下手便下手,该如何是好,   也不知这药有没有害处,嬷嬷年纪大了,经不起他三番四次折腾,断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平煜早料到傅兰芽会生气,走到她面前,看也不看床上睡得正香的林嬷嬷,只笑道:“这药对身子没有半分害处,睡一觉而已,嬷嬷舟车劳顿,正需好好歇一歇,我这是在帮她。咱们别吵嬷嬷,让她一觉睡到明日早上才好呢。”   傅兰芽听他如此大言不惭,含着愠意道:“对身子有没有坏处先不论,你不能这么对待嬷嬷。”   平煜搂了傅兰芽在怀,抚了抚她白皙娇嫩的脸颊,低声道:“我想你了……除了这个法子,可还有旁的法子跟你好好说会话?”   见傅兰芽仍不依不饶地瞪他,笑道:“好,好,我下不为例。”   他的手臂坚实地固着她的腰,两个人许久未这么亲近了,眼下相贴在一起,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他坚韧的身躯蔓延开来,热气蒸腾,烘上她的脸颊。   傅兰芽望着他漆黑明亮的双眸,脸烫的厉害,怔怔忘了接话。   平煜也望着她,一晌过后,眸色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若目光可如实质般纠缠在一处,两个人目光相接处恐怕早已织出了一张看不见的情网。   伸指缓缓划过她的唇瓣,呼吸越发滞重,压抑了一路的欲念勃发出来,他心随意动,想也不想便低头便吻了下去。   忽然,隔壁客房传来敲门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平大人。”   平煜已经贴上傅兰芽的唇,刚要如饮甘泉那般更加深入地品尝,谁知竟无端被人相扰。   心知下属不会无事前来找他,他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生生停下。   “平大人。”傅兰芽忙推开平煜,正要凝神分辨外头那女子是谁,那人又唤了一声。   平煜眉头皱起,亲了亲傅兰芽的唇,低声道:“等我一会。”转过身,快步走到窗边,撑在窗沿上,翻窗出去。   傅兰芽双腿仍有些发软,抚了抚胸口,扶着桌沿坐下,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平煜到了邻房,打开门,外头却站着一名俏丽的女子,正是叶珍珍。   她手中持着一封信,进到房中,低头双手呈上,“大人,密信。”   平煜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一眼便知是打听陆子谦跟洪震霆渊源的覆信,不急着接,只望着叶珍珍,冷冰冰道:“我的书信往来只由陈尔升和李珉打理,谁让你自作主张来送信的?”   他好不容易跟傅兰芽有温存的机会,好端端被叶珍珍给打断,正窝了一肚子无名火。   叶珍珍听平煜语气不善,抬头看他一眼。   他身上穿件新换的袍子,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亵衣领子,鬓边湿漉漉的,显是刚沐浴过。   不正常的是,他的鼻尖和额角都有些细汗,脸色也有些潮红。   再一低头,鼻端闯入一缕幽香,说不出的雅致婉约,分明是女子惯用的调香,好巧不巧正是从平大人身上传来。   她手脚一凉,思绪都僵住,未几,脸上努力挤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刚才李珉和陈尔升忙着安排旁的事,一时忙不开,怕误了大人的事,便让属下将信送来。属下不懂规矩,万望大人轻罚。”   说罢,垂着头,单膝跪下,摆出一副任凭处置的姿态。 第119章   平煜垂眸望着脚下的叶珍珍。   因着锦衣卫衙门的特殊性, 时常有些任务需得女子去执行,故自上一任指挥使起,暗中训练女护卫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矩。   到了他手上,叶珍珍是几名女暗卫中最为出色的一位。无论功夫还是应变能力, 都算得一流,当作棋子来用, 很是趁手。   故出京时, 他为着以防万一, 特令叶珍珍暗中跟随。   可是, 当棋子变得太有主意时, 便是好用也变得不好用了……   叶珍珍许久未等到平煜的回答,忍不住抬头暗暗往上看,就见两道冷锐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毫无温度, 带着打量和审视, 不知这样盯着她看了多久了。   她早被训练得心性坚硬, 情绪轻易不受外界影响,可因着一份在意,这两道目光没来由的让她打了个寒战, 心里更是涌起一种类似委屈的不悦。   良久之后,清冷平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扣半年奉饷。将你手上所有功夫交由陈尔升,回京之后,再另听安排。”   叶珍珍一怔, 平大人这话她再明白不过,这是让她从即日起,不得插手锦衣卫任何事务。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像这等近身跟他接触的机会再不会有。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地面,脸色逐渐笼上一层灰败之色。   不甘心是一定的,毕竟,跟随了一路,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伴随在他左右,哪知才短短几天功夫,便因她太过冒进而被他从身边撵开。   怪只怪她急于确认他对傅兰芽的心思,心浮气躁之下,才会失了往日的冷静。   可她也知道,平煜之所以年纪轻轻坐上指挥使的位置,所凭的绝不只是世家子的身份。杀伐决断、言出必行,平煜样样都做到了极致。   一味求情或辩解,只会让他坚定闲置她的决心。   至少目前他尚未彻底将她厌弃,只要有心,总能慢慢寻到机会挽回他对她的印象。   要知道过去一年多时光,她也是凭着这份耐心,一点一点取得了他对自己的信任……   她听话地应道:“是。”   将手中的信搁在桌上,低头道:“属下这便跟陈尔升办交接。”   起身,见平煜没有旁的吩咐,干脆利落地转身,开门出去。   路过傅兰芽的门口时,她眸光变为寡淡,淡淡地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门,面无表情快步走过。   平煜阴着脸看她出去,默了一会,开门,唤了驿站里的伙计,请他将李珉和陈尔升叫来。   等伙计应声去了,回到桌前,拿起那封信,见上头锦衣卫特制的火漆完好无损,眸子里的戾色稍稍和缓了些,打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   傅兰芽未等多久,就听到窗边传来声音,忙起了身,走到窗边。   “刚才是谁找你?”她仰头,柔柔地问他。   那女子能不请自来,又如此得平煜的信任,除了那名女暗卫外,她想不到旁的人身上。   一想到以往这暗卫多半也是以这种方式跟平煜往来,甚至可以在平煜客房来去自如,她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可她惯来沉得住气,虽如此,依旧不肯在脸上流露出半点痕迹。   平煜垂眸看她。   今夜月光皎皎,将她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   一对墨丸般的明眸里仿佛盛着一泓清水,盈盈地望着他,比月光还清亮几分。   她的语气柔和,声音娇悦如黄莺出谷,一如从前。   她的嘴角微弯,可那弧度却透着几分勉强的意味。   他心头仿佛注入一道月光,渐渐亮堂起来。   因着职位的缘故,他最恨旁人在他面前耍弄小心思,可当着人换成她,心里竟仿佛饮了蜜一般。   他不让自己的语气露出谑笑的痕迹,搂着她的腰肢,一本正经解释道:“那人是锦衣卫的一个暗卫,有桩急事来回禀,我已经打发她走了。”   她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连了一会,眼波一转,靠在他胸膛上,若无其事替他理了理前襟,故作随意道:“嗯……就是见她来得急,还以为有什么要事……”   平煜低眉看了看她的光洁的额头,配合地点点头,竭力不让自己的笑意透过胸膛传到她身上。   她心思敏锐,察觉到了什么,仰头看他,纳闷道:“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掩藏得很好,他时而心细时而心粗的,未必能勘破什么。   平煜索性捧住她的脸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含笑道:“无事。就是在想,你为何这么好……”   她因着这话怔了下,红唇微启,似要说话。   他却一向喜做不喜说,一偏头,将那两瓣想了许久的柔软饱满的小东西吻住,贪婪地索取她口中的香津。   本该清甜如蜜,偏又带着佳酿特有的甘醇,吻了一回,他竟真如饮了酒一般,脸上薄染出一层醉意,心砰砰的猛烈跳动起来。   原是为了解渴,谁知竟越饮越渴,一晌过后,反比没吻她之前更加难耐。   傅兰芽被他紧锢在怀中,很快便被他吻得浑身发软。   他的热烈和急迫淹没了她,叫她有些招架不住,若不是他的胳膊紧紧搂着她,她连站着的力气都无。   可是,胸膛里啵啵直跳的心和紊乱的气息不断提醒着她,她心底也是渴望跟他亲近的。   胸膛漾开一点隐密的羞耻感,她悄悄收紧环着他腰身的双臂,渐渐浸没在这份浓烈得令人窒息的亲热中。   可平煜却已经不满足于唇舌间的缠绵了。   她胸前的软肉贴着他坚硬的胸膛,一丝儿缝隙都没有。   她玲珑娇柔的曲线就在他掌下,薄薄的衣裳里面是她那副晶莹得似上好瓷釉的娇躯。   欲念一旦起了头,根本无从压抑。   意乱情迷间,他将她抱起放于窗台上,强硬地跻身到她双腿间。   另一手,却滑向她纤细的小腿,试图撩起她的裙摆。   这姿势和动作的意味不言而喻,傅兰芽一个激灵,如梦初醒,忙慌乱地止住他作乱的手。   他依然在吮咬她的唇,野兽般偾张的热气和坚硬如贴的手臂宣告他已经彻底被欲望所支配。   傅兰芽的阻拦起初丝毫没起到作用,只越发激起他的征服欲。   忽觉身下一凉,他的手已经探入她的裙下,沿着她的小腿一路将她的亵裤撩至膝盖。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贴在她的皮肉之上,激得她全身都起了一层细细的寒栗。   这还不够。   他忽然意识到最大的阻碍是她腰间的丝绦,于是又从她裸露的小腿上移开,喘着气,转而专心解她的裙子。   “平煜!”她羞得无地自容,慌乱地捧着他的脸颊,试图将他的理智唤回。   若是这副情形叫嬷嬷给撞见,她往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许是她声音里的惧怕激起了他不剩多少的理智,他动作微顿,粗喘着地望向她。   眸光迷蒙,里头盛满了几乎能溢出的欲望。   她的裙子和亵裤并不难解,若他一意孤行,很快便能得偿所愿,再一次尝到那销魂蚀骨的滋味。   可是,有些东西,是凌驾于爱欲之上的。   他固然想要她,却也无法完全不顾及她的想法。   虽然喘息如旧,但跟她含着泪的目光对视片刻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终于,他喉结动了动,低下头,替她将解了一半的裙子重新系好,复又将她搂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哄道:“怕什么?我就亲亲你,又不做别的。”   傅兰芽见平煜总算肯停手,场面不再一发不可收拾,多多少少镇定了些。   听他声音粗哑,想起梅林中的那一回,心知他不过是嘴硬罢了,红着脸撇了撇嘴,也懒得戳破他。   平煜将她稳稳固在怀里,手漫无目的地在她纤细的肩背上轻轻拍着,想起金陵时那叠做小衣的面料,手忽然有些发痒,也不知林嬷嬷路上给傅兰芽做了几件?合不合身?   极想往她系着抹胸带子的部位摸索一番,上一回,那地方是有些发紧的。   可这动作唐突而鲁莽,她皮薄面嫩,不好随心所欲。   便固着她的双肩,将两人拉开半只手臂的距离,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自在,问她道:“嬷嬷给你做小衣了么?”   傅兰芽上回便因此事在林嬷嬷面前无地自容,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羞得脖颈都红了,瞪他一眼,闷声道:“做什么问这个。”   平煜追问:“你只告诉我,做了么?”   傅兰芽扭他不过,轻轻咬了咬唇,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平煜眸中漾开一点笑意,凑近到她耳边,认真问:“什么颜色?”   她一身娇娇肉,皮肤雪白透亮,在他的臆想中,深紫色最为夺目。   傅兰芽闹了大红脸,拒绝回答这轻薄的问题。   平煜咬了咬她的耳垂道:“你不告诉我,我也有法子知道,不如现在便告诉我。”   他打定了主意想知道。   傅兰芽起初抵死不肯告诉他。   后来实在被他缠磨得没法,没好气道:“翠色……”   翠色?   他怔住。   傅兰芽羞得不敢看他,一把推开他,扶着他的肩,从窗台上下来。   正在此时,床上传来一声哼哼唧唧的声音,床架随即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却是林嬷嬷药效失效,醒转了过来。   傅兰芽心漏跳了两拍,忙走到床边,扶林嬷嬷起来。   “嬷嬷。”   平煜慢慢悠悠走到桌旁,一撩衣摆坐下,取出那封密信细看,时间掐得刚刚好,林嬷嬷醒就醒吧,反正他跟她亲热了一番,眼下正是心满意足,可以跟傅兰芽聊聊正事了。   林嬷嬷眨着眼,茫然地看了傅兰芽,又茫然地看了看坐在桌前读信的平煜。   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睡了过去。   不过,近十日的船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她这把老骨头几乎没在船上被晃散架,不怪一下船便困成这样。   见小姐含着几分忧虑望着她,她忙坐起道:“嬷嬷怎么就睡着了?刚才睡了多久?”   傅兰芽面不改色,十分镇定地道:“就睡了不一会儿。”   平煜眼睛望着信,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弯了弯。 第120章   傅兰芽见林嬷嬷睡了一晌, 精神反比傍晚时来得好,不似留下什么残毒的模样,稍稍放了心。   等林嬷嬷起身去净房洗漱,便走到桌旁坐下, 含嗔看平煜一眼。   随后,执了茶杯饮了口茶, 两道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信上。   他不开口, 她不好主动打探, 但平煜既然能当着她的面打开这封信, 想来没打算向她隐瞒信上的内容。   果然, 片刻后,平煜开口道:“明日天不亮我等就需启程赶往宣府,在此之前, 我一直在等去打探陆家消息的人回复, 所幸的是, 总算在出发之前收到了复信。”   傅兰芽微怔, 心知那四块坦儿珠都已有了下落,而从王令和邓安宜口中,根本无法问出什么底细, 因此陆子谦手中那块坦儿珠的来历,便成了探知坦儿珠秘密的关键。   “信上说些什么?”   平煜道:“洪震霆有位妻弟叫李伯云 ,本是逍遥门的少掌门,因逍遥门地处台州,时有倭寇作乱, 二十年前李伯云接任掌门之位后,便率领门中弟子前往倭寇作乱之地剿寇,谁知一去后,李伯云及门下一众子弟从此杳无音讯。洪震霆找寻李伯云多年,始终未能打探到这位妻弟的下落,一直到五年前,京中有人给他来信,说李伯云已近弥留,想见家人最后一面,他这才知道李伯云不知何时竟到了京城,好不容易见上面,却是永诀。”   傅兰芽心微微撞了一下,“来信的人可是陆家?”   平煜先是讶异,望了傅兰芽一会,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少顷,缓缓道:“嗯确切的说,是陆子谦给洪震霆写的信。”   傅兰芽早猜到点线索,点了点头,“五年前,陆子谦的妹妹到我家来玩耍时,曾提起陆子谦救过一名江湖游侠……”   还未说完,平煜心中一酸,脸色黑了下来,   傅兰芽抬眼,见平煜无端摆起了一副臭脸,便是再迟钝,也明白平煜这是为了陆子谦在吃味。   想起他上次因着陆子谦的挑拨无端质问她,心生恼意,并不接话,只淡淡望着他,看他又要如何发作。   不料两个人对视一晌,平煜忽然端起茶盅,饮了口茶,随后放下,云淡风轻道:“陆子谦收留的那位游侠,你可知道名字?”   说话间,刚才还透着愠意的脸色已然恢复了和缓。   傅兰芽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姑且不论他是装的,还是真如此通情达理,好在总算没再像上回那般不问青红皂白发脾气,便扬扬秀眉道:“不知。偶尔听陆子谦的妹妹提过几次,所以有些印象。”   平煜见傅兰芽口气虽柔和,态度却十分强硬,猛然想起上回因帕子一事惹她发了怒,心中一紧,忙摆正态度,和颜悦色道:“嗯,看来这人便是李伯云了。”   林嬷嬷轻手轻脚从一旁走过,见平煜明明前一刻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老老实实收起了尾巴,错愕之下,老脸上忍不住绽出一点笑意。   怕平煜看出什么,忙低下头,走到净房,拾掇主仆二人换下的脏衣裳。   “洪震霆赶到京城后,李伯云早已昏迷不醒,守了两日,不治而亡,临终前未留下只言片语。但因承蒙陆家收留,李伯云总算不至于曝尸荒野,洪震霆对陆家父子千恩万谢,将李云伯的尸首从陆家运出,扶柩回了台州……   “但至于过去这十五年李云伯遭遇了什么,为何会落得贫困交加的境地,从洪震霆后头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唯一一个知道点内情的,恐怕就是陆子谦了。”   傅兰芽思忖着道:“你怀疑陆子谦手中那块坦儿珠是李伯云的?”   五年前,陆子谦不过十五岁,自小受着陆家的家训,总不至于不问自取、无端昧下李伯云的遗物。故而他手中那块坦儿珠,很有可能是李伯云生前主动赠予他的。   “是与不是,今晚就能知晓。”平煜双眸沉沉,“明日便要启程去宣府,我没那份耐心再跟陆子谦耗下去。”   说罢,余光瞥了瞥净房,忽然长臂一展,出其不意将傅兰芽拉到怀里搂住。   傅兰芽毫无防备,不小心跌坐到他膝上,怕林嬷嬷瞧见,大窘,忙拧着身子要从他腿上下来。   平煜却固住她的脸颊,正色道:“皇上率二十万大军前往宣府前线,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万分,本来送你回京是最为稳妥的安排,但东厂和和右护法的人马窥伺左右,若是你跟我分开,难保不出差错,只好委屈你跟我一道去宣府了。”   傅兰芽见他语含歉意,忘了挣扎,也心知此去宣府,需得正式跟布日古德打交道,情势复杂难料,忙摇摇头道:“你我同进同退,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平煜微微一笑,声音低了几分,郑重道:“宣府的事……处理起来极为棘手,不过,你别怕,万事都有我,前头纵是刀山火海,我总能想办法护你周全。”   这是一句掷地有声的承诺,在她仍在回味时他将她从腿上放下,脸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若无其事道:“我今夜有事要忙,便是过来也很晚了,明日天不亮就要出发,你和嬷嬷早些睡。”   傅兰芽眸光一转,见林嬷嬷正好出来,心中暗叹,平煜简直脑后长了眼睛,偏能将时机掐得这么准。   心知他今夜恐怕已做了局,就为了赶在上路之前将最后一块坦儿珠的来龙去脉弄明白,不便耽误他,嗯了一声,在他身后殷殷嘱咐道:“路上太辛劳,若忙完了,早些歇息。”   平煜听她话里含着浓浓的依恋,心中一热,含笑看她一眼,走到窗前,重又攀了窗出去。   陆子谦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帐顶。   战事一触即发,京中如今想必已乱成一团,他却因一路追随傅兰芽,未能及时赶回京城。   侥幸的是,父亲并未在随军亲征之列,不至于一把年纪遭受战火之苦。   如今回京是断不可能了,别说傅兰芽仍未脱离险境,便是皇上如今被王令给哄骗得上了前线,他身为人臣,于公于私,都不能为了苟安而返回京城,只能一道赶往宣府。   只是一想起京中家人,他难免有些怅然。   离开京城时,表妹肚子里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如今一月多过去,想必早已显怀。   他虽不喜她,可她怀的毕竟是他的骨肉,此去宣府,前途未卜,也不知他能否赶在她临盆前顺利回京。   一想到表妹粘丝糖一般的眼神,他心头一阵起腻,皱着眉翻了个身,怅惘地想,若是傅兰芽不那么清冷决绝,待他有表妹一半的心意,他也不至于陷入到如今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本一门心思想救她,谁知半路杀出个平煜,因着这缘故,他迟迟未能下决心将所知的真相说出来。   可眼看要到宣府了,再不想法子救她,真等五块坦儿珠集齐,傅兰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真到了那时,他再想救她,恐怕……就来不及了。   想到此处,他犹豫了片刻,探手入怀,摸了摸那块硬物。   此物得来纯属意外,要不是五年前无心中救了一名叫做李伯云的江湖侠客,他焉能知道一段二十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   记得当时见到李伯云时,此人已陷入昏迷,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褴褛又憔悴,左手握着一柄长剑,而右手掌心……却紧紧攫着一块玄黑色的烙铁似的物事。   救李伯云回家时,他顺手将那物纳入己怀。   李伯云醒来后,第一时间便是询问那东西的下落,他坦荡荡将东西从怀中取出,交还予他。   李伯云见状,似是受了触动,忽然长叹一口气,黯然说起自己不久于人世,不但不肯接过坦儿珠,反抖着手从随身一个行囊中取出一本书,将两样东西一并托付给他。   他这才知道这位看上去面黄肌瘦的老者竟也曾是武林中享誉一时的豪杰。   见那书上画着的似乎是块地图,他不知何意,心中疑惑,便要推拒。   李伯云却指着坦儿珠和那本书说:“这两件物事甚为不祥,过去十五年,我为这东西所累,连家都不能回,好不容易勘破了这东西的玄妙,却因当年受伤太重,药石无医,终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如今想来,我所思所求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烦请公子将这两样找个妥当的地方丢弃,如果家人前来寻我,万莫让他们知道此物的存在。”   接下来几日,李伯云时睡时醒,在醒着的时候,断断续续向他吐露了一桩十五年前发生在夷疆的往事。   未过多久,洪震霆接了信,前来找寻李伯云,李伯云却彻底陷入昏迷,没来得及跟洪震霆见上面,便含恨而终。   他遵守承诺,未将坦儿珠之事告诉洪震霆。   可是在那之后,他便时常研究李伯云留下来的这块北元异宝,与此同时,还会仔细揣摩李伯云耗费十五年心血画出来的那副路线图。   渐渐的,他将李伯云未能讲述完的剩下那部分真相拼凑完整。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五年后,用作坦儿珠药引之人竟会是傅兰芽。   也因如此,在他无意中得到江湖人士都赶往云南抢夺坦儿珠和傅兰芽时,毫不犹豫地离京找寻傅兰芽。   他将坦儿珠从怀中取出,举高到眼前,借着银霜般的月光细细打量。   对此物,他毫无贪念。   但自从知道此物跟傅兰芽的生死挂钩后,他再看此物时,感觉便完全不一样了。   而且他也知道,离宣府越近,就意味着此物解密之地越近。   只要沿着李伯云当年的线路去找寻,勘破坦儿珠的奥秘指日可待。   可是,他只要一想到王令偏在这时候怂恿皇帝亲征,宣府沦为讨伐瓦剌大军的第一线,原本笃定的东西突然变得模糊不确定起来……   这在这时,外头传来衣袂掠过的声音。   因是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惊心。   紧接着,窗口有几人人闪身飞扑进来,白光闪过,几名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朝床前杀来。   陆子谦面色一变,忙从床上滚下,一边躲闪一边大喊道:“快来人!救命!”   离床边最近的那名黑衣人却猛的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生死攸关的时候,陆子谦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胡乱往后一顶,仓皇见听得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那黑衣人一惊,顾不上再抓陆子谦,脚尖一勾,将那东西踢到手中握住,随后又飞速藏入怀中。   然而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功夫,陆子谦已看清那东西上的字样,瞳孔猛的收缩,“东厂!”   平煜怀中抱着绣春刀,背靠着篱墙,立于驿站后院中东墙的阴影下。   李攸在一旁,带着几分不耐来回踱步。   夜很凉,两人心中却都有些焦灼,离天亮已不到两个时辰,他们需尽快从陆子谦处得到最完整的真相。   忽然,有人悄无声息沿着墙快步奔来,到了跟前,一跃而下。   “平大人,鱼已上钩。”那人道,“陆公子惊怒不已,坚信抢夺坦儿珠的人正是东厂的人。”   “干得好。”李攸脸上微喜。   “收网。”平煜点点头,快步往客栈内走去。 第121章   听到陆子谦的呼救后, 洪震霆即刻赶到邻房,可惜那几名“阉人”武功未见得多高,轻功却俱是一流,足足追袭了二里地, 他们始终未能追上那几名刺客,最后只好无功而返。   平煜等人赶至陆子谦客房外时, 洪震霆等人恰好从外头返转, 眉间隐约可见疑惑之色。   事出突然, 他们不是没怀疑过这几名刺客的真实来历, 只他们没料到平煜为了引陆子谦吐露真相, 早在从万梅山庄出来便开始做局,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极周详,加之坦儿珠的确一贯是东厂垂涎之物, 故老练如洪震霆, 一时也未能看出破绽。   见平煜和李攸“闻讯”而来, 洪震霆目光复杂地看一眼陆子谦, 对平煜道:“平大人,那位王同知去了何处?“   在此之前,他因不知陆子谦藏有一块坦儿珠, 虽然一路相伴,却并未专门派人日夜保护陆子谦,是以今夜那几名刺客能轻而易举地闯入陆子谦的客房。   可在知道东厂为何找陆子谦的麻烦后,他震惊之余,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王世钊。   毕竟此人虽在锦衣卫任职, 实则是王令的侄子。先前众人在万梅山庄一道对付金如归时,王世钊又全程在场,既得知最后一块坦儿珠的下落,焉能不有所行动。   平煜本就打着给王世钊栽赃的主意,听洪震霆这么问,讥讽一笑,顺水推舟道:“自从王公公跟皇上率军离开京城,王同知因挂心王公公的安危,前日在金陵时,只给我留了一封信,便不告而别,这几日人影全无。王同知跟王公公叔侄情深,想是怕战场上刀剑无眼,已自行前往宣府跟王公公汇合,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王世钊如今不在锦衣卫,不再受他管束,越发可以放开手脚替王令收集坦儿珠。   陆子谦惊魂未定,一旁听见,抬头狐疑地看向平煜。   平煜恰好朝他看来,眸光意味不明。   对望一阵,陆子谦败下阵来,僵硬地收回目光。   最初的慌张过后,他已经多少恢复了镇定,开始仔细回忆今夜的每一处细节,照当时刺客出现时的情形来看,有些地方很值得细细推敲。   可他明知如此,却别无他法,因坦儿珠已然暴露,无论东厂还是锦衣卫,都断不会轻易放过他。   为今之计,他只能将坦儿珠乖乖奉上 。   傅兰芽他想救,可他也不想给京中家人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唯一让他感到不甘心的是,相较于东厂,他竟宁肯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平煜。   平煜想必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他面前如此沉得住气。   “陆公子,我十分好奇,你身上怎会有一块坦儿珠?”平煜望了陆子谦一晌,似笑非笑地开口了。   陆子谦眼皮掀了掀,一哂,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天快亮了,若平大人不想让人半途相扰,烦帮我屏退不相干的人,容我细细道来。”   等平煜做好一应安排,房内重归寂静,陆子谦便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搁置于桌上那块坦儿珠旁边。   他先将当年如何无意中救了李伯云一事交代明白,这才道:“二十年前,李伯云有位情投意合的未婚妻,不幸的是,这位未婚妻还未过门便病亡了。”   洪震霆吃惊不小,“难道伯云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去镇摩教抢夺坦儿珠?怪不得当年那位未过门的杏娘病逝后,伯云病了一段时日,忽有一日登门来找他姐姐,只说如今倭寇作乱,他堂堂七尺男儿,不能苟安一隅,要帮官府剿倭,不等他姐姐细问,便匆匆而别。我和他姐姐只当他已对杏娘的事释怀,没想到他竟是偷偷去了夷疆。”   说到此,洪震霆悲从中来,长叹一声,缄默了下来。   陆子谦顿了顿,毫无波澜道:“所谓剿倭不过是托词,李伯云实则是在听得坦儿珠之名后,既生了一丝能复活未婚妻的侥幸,也生了贪念,唯恐这等稀世奇珍落入旁人手中,这才连夜点了门下几名精明干练的门徒,跟他一道赶往夷疆。   “也就是在那回镇摩教血战时,他不慎被右护法放出的毒蛇咬伤,虽因内力浑厚,侥幸活了下来,一身武功却因此尽丧,所带的门下弟子也悉数命丧大岷山峰顶。   “好不容易伤愈,他想起因着自己的贪欲,不但武功全废,连教中门徒也折损大半,自觉无颜回去面对洪帮主夫妇及逍遥门的几位长老,便藏着夺走的那块坦儿珠,滞留在夷疆,终日浑浑噩噩,借酒度日。数月后,他在一座荒庙中夜宿时,无意中发现了镇摩教教徒的踪影,跟随一路,听到这二人说话。   “这两人说,当时来教中抢夺坦儿珠之人,因掩了脸面和招式,无从得知究竟是哪门哪派。   “多亏教中的左右护法细细打探,现已知大致知道其中一人便是东蛟帮的帮主。而另一块不慎遗失的坦儿珠,因当时西平老侯爷率军扫荡镇摩教所在的大岷山山脚,十有八九落在了西平老侯爷的手里。教主如今病危,右护法打算让左护法留守教中,自己则去京中想办法从西平侯府将那块坦儿珠偷出。”   此话一出,屋子里肃穆得针落可闻。   不止平煜,连李攸和洪震霆都露出错愕表情。   平煜脸色阴沉沉的,冷声道:“你是说我祖父夺了一块坦儿珠,而右护法知晓此事?”   不对,在他的记忆中,祖父从未提起过坦儿珠三个字。若府中真有坦儿珠,此物又曾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祖父就算不相信关于坦儿珠的传言,势必也会对家人有所提及。   故,这一切不过是右护法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陆子谦摇头道:“李伯云当时不过略一提及,并未深究这话里的真假。但他见镇摩教对坦儿珠如此执着,本已经心灰意冷,却因着一份不甘,在听到那两名教徒的谈话后,也跟着离开了云南,赶往京城。   “到了京城后,他易了容貌,用剩余的积蓄在京中西平侯府附近开了一家酒肆,为求恢复功力,每日契而不舍习练心法。   平煜听得西平侯府四个字,不易察觉地握紧了手中的茶盅,好不容易才按耐住自己打断陆子谦的冲动。   “一年过后,李伯云内力有了恢复的迹象,无事时,便时常拿着那块坦儿珠揣摩,时日久了,他发现那上头所雕刻的东西似是一幅地图,于是便搜罗来京城所能搜罗到的地图,摊开画卷,整日里对灯研读。可惜的是,他直将手中地图一一比对完毕,始终未有头绪。   “无奈之下,他想起当年镇摩教一战时,曾听左护法痛骂那位潜入教中的叛徒,称此人为布日古德,骂此人是鞑子。他心中一动,索性打算找些北元境内的地图来看。   “因当时朝中大开马市,时有北元人率马队到我朝,贩售马匹的同时,换些布料和瓦器回去。李伯云便从一位北元商人手中高价买下一幅北元境内的地图,又借着跟马队中随从攀谈,打探北元可有什么起死复活的传说。   “那人倒是说起了一座山名,说那山下有座庙,被当地人奉为神祗,据说月圆时分,庙中神明或会显灵,若带着供品进庙,诚心许下愿望,没准能感动神明,达成所愿。   “可惜的是,那山虽不难找,庙却因有神明护佑,少有人见过,传说中,只有有缘之人才能有幸寻到庙的所在之处。听说百年前,有一位北元王爷无意中勘破了庙外的机关,费尽千辛万苦求得了神明的垂怜,唤回了他本已咽气的母亲。”   平煜自是不相信所谓起死回生的鬼话,然而听了这番话,却免不了想起当年流放时曾在北元境内见过的异象,尤其是那座一夜之间消失的古庙,最为古怪。   便问:“那座山是不是叫托托木儿山,就位于旋翰河附近?“   陆子谦哑然,看了看平煜,点头:“正是。“   平煜眸中起了波澜,难道此庙果真跟坦儿珠有关?   陆子谦却又道:“知晓此事后,李伯云索性又赠了些银两给那名北元人,托他画些托托木儿山的地貌给他,没料到的是,此人极重诺,一年后,不但再次随商队前来我朝交易,同时还将一幅托托木儿山的详细地形图交予了李伯云。   “李伯云喜出望外,比对了手中那块坦儿珠上雕刻的痕迹,越发肯定上头所画的是座山,至于是不是就是托托木儿山,因他手中只有残余的坦儿珠,暂且无法下定论。   “只是,他越发觉得五块坦儿珠若拼凑在一起,很有可能是一把开启某处大门的钥匙,而那座时常神秘消失的古庙,没准藏有北元什么罕宝,只要找到托托木儿山,加上有坦儿珠做匙,不难找到那座古庙。   “他认为,如果当年镇摩教教主所言为真,启动坦儿珠时需滴落药引的心头血到坦儿珠之上,方能让五块坦儿珠上头的痕迹显形,那么在他看来,这所谓用心头血显露出来的东西,也许恰好便是进入那座古庙的路线图。   平煜怒极反笑,什么东西非得用心头血方能显形?无稽之谈!   “如此一边揣摩坦儿珠的秘密,一边暗中找寻右护法,不知不觉间,李伯云在京中蹉跎了三年,原本僵冻的内力逐渐有了化开奔涌之势,在此期间,西平侯府始终未有不妥。他心知镇摩教之人均擅长易容,右护法更是个中翘楚,既到了京中,说不定早已改易容貌、扮作他人,可惜茫茫人海,他就算有心找出右护法,一时也难有头绪。”   平煜听了此话,心底那份隐含不详的预感再起涌起,死死盯着陆子谦,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清楚地知道,右护法二十年前便已潜入永安侯府,五年前,更害死真正的邓安宜,取代邓安宜成为了永安侯府的二公子。   倘若这位假扮邓安宜的右护法认定祖父手中有块坦儿珠,在找寻药引的同时,难保不会将主意打到西平侯府头上。   巧的是,恰是在五年前,平家突遭大难……   他心底突然变得一片冰凉。   ……五年前那一场覆顶之灾,始作俑者难道另有他人? 第122章   因这消息太叫人震撼, 平煜脑仁里混乱得仿佛有什么重物在钝钝地敲。   陆子谦的声音近在耳旁,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真真切切,偏偏无法领会出话里的含义。   李攸见平煜神色有些不对劲, 皱了皱眉,唤道:“平煜。”   平煜抬头,见李攸目露忧色,想起陆子谦接下来要吐露的消息极为重要, 胡乱地将思绪理了理。   于是陆子谦的话语仿佛穿透厚重迷雾,重又清晰了起来。   “李伯云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几番想前往北元旋翰河附近一探究竟,终究因路途遥远, 北元屡犯我边境, 始终未能成行。然而自本朝开国以来,不止太祖皇帝八征北元,先皇也曾五回攻打蒙古,到第四回 时,北元总算被北征之军打压住,边境因而博得了片刻安宁,李伯云听得这个消息, 喜出望外,自觉前往北元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几年他为了琢磨坦儿珠的秘密,不但时常研学鞑靼语,更有意接触京城中的北元人,因当年元顺帝北逃, 不少北元子民滞留我朝,为了能活命,这些人大多选择了归顺,李伯云没费多少功夫,便在京中找了几名已改换了姓名的北元老者,他以银钱和烈酒作饵,让这几位潦倒老者用鞑靼语跟他讲习家乡风俗或是北元异闻。   “两年下来,他一口鞑靼话学得不赖,北元人的习俗更是已烂熟于心。为了能顺利成行,他又花了数月功夫准备马匹和干粮,终于在不久后瓦剌人的马队再次来我朝交易时,扮作在中原滞留许久的北元商人,跟随马队去了蒙古。   “一路艰辛自不必说,还因为偶然的懈怠,路上有好几回险些露了陷。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摸到了旋翰河,他本以为便可顺理成章找到那座古庙,可惜的是,他在河边宿居了半月之久,日也找、夜也找,根本未能找到那座传闻中的古庙。   “有一晚,正是月圆时分,他盘坐于帐篷边,仰望一轮银月,想起这自己些年他为了一块坦儿珠无端蹉跎掉多少岁月,不由得勾起了思乡之情。当年夷疆抢夺坦儿珠之事早已过去多年,因着岁月的冲刷,他心中那份对当年死在镇摩教的门下子弟的愧疚早已减淡了不少,加之被眼前苍凉景象所触动,于是暗下决心,明日便打道回府,再不过这等不人不鬼的生活。   “不料他刚回帐篷宿下,便听到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他虽然内力不比从前,但经过这些年的休养,勉强恢复了七八成,一听这动静,便知附近多半有什么巨物在移动,且从这声音的响动和引起的共鸣来看,极有可能是一座大得出奇的地底暗道。   “他顿时来了精神,使出轻功纵出帐篷,循着那声音的来源找了出去,谁知那声音未持续多久,突然被什么打断似的,再次归于哑默,李伯云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河边有了异动,说不定正跟坦儿珠有关,他可不想就此断了线索。于是狂奔出一段路,正要停下细辨方向,没想到眼前竟出现一幅叫他永生难忘的场景。   “当晚正是月圆时分,目所能及之处,全都被月光照得雪亮。大约十丈之外,原本的平地上,本是空无一物,眼前竟凭空出现了一座古庙。诡异的是,这古庙出现之处,他早前明明已来过不下十回,从未见过这古庙,也不知这座古庙究竟从何处冒出来的。“   平煜眼皮突突跳了几下,五年前,他所在的军营出征攻打坦布,路过旋翰河时,因夜降大雨,一干人为了避雨,无心中闯入一座古庙,从李伯云的描述来看,他当年所见到的那座古庙,很有可能跟李伯云见到的是同一座。   在他的印象中,那古庙甚大,处处透着阴暗苍肃之感,从剥落的墙漆和殿柱来看,年代应在百年以上。   那古庙构造的确费了些心思,除了地上那一层,下面很有可能还另有乾坤。   可惜当时众人都疲乏不已,根本无心打量那庙里的结构,为了解乏,众人纷纷在大殿内席地而眠,很快便睡了过去。   古怪的是,一月后,他们因行军再路过同一个地方,那座古庙凭空消失了,那夜所见的仿佛不过是一场梦。   陆子谦又道:“李伯云见踏破铁鞋无觅处,狂喜之下,便要悄悄到古庙前一探究竟,怎料还未近前,那阵熟悉的闷雷响动再次响起,那座古庙下面仿佛突然生出了泥淖,竟就此消失在眼前。   “他大骇,担心左右埋伏了强人,也不敢露了踪迹,在原地蛰伏了许久才敢上前查看,就见那地方平滑如昔,不但没有古庙的痕迹,连人影也不见一个。   “李伯云虽然是江湖中人,却也懂得些奇门遁甲的皮毛,见这古庙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心知这地方定是被人设下了机关。刚才古庙之所以月下突现,没准正是有人成功破了阵,古庙失去了机关的屏障,这才显露了出来,就是不知启动机关那人是已全身而退,还是仍被困在庙中。“   平煜眸色越发阴鹜了些。在六安那所客栈住宿时,傅兰芽曾跟他说过,京中有座流杯苑,里头暗含机关,跟六安这座客栈的格局几乎一样,问他是否认识客栈主人,因为在她看来,六安客栈的主人跟建造流杯苑之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恰是个不折不扣的玩弄奇门遁甲术的疯子。   当时听完傅兰芽的推论后,他因着种种顾虑——更多的是对她的不满,不屑于告诉她这两处的主人都是王令。   这决定不知是好是坏,因为就在不久后的竹城,通过林之诚的供词,傅兰芽得知正是因自己跟哥哥去流杯苑听戏,不小心在苑外撞见了王令,这才给母亲惹来了大祸。   想到此处,他眼前闪过傅兰芽那张哀戚绝望的脸,心出其不意的绞痛了一下,脸色更差了几分,脑中却暗忖,不论如何,从这件事不难得出一个结论——王令似乎深谙奇门遁甲之道。就是不知,王令精通此术跟北元那座古庙有无关联。   “李伯云怔忪了一会,眼见找不见古庙,越发的灰心丧气。他早料到破解坦儿珠的秘密不会简单,但没想到会如此不易,不但需收齐五块坦儿珠,还需精通奇门遁甲术。好不容易进了庙,还需能应付那座古怪的庙里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埋伏。若是一时不慎,很有可能会将命交代在此处。   “他想起自己为了坦儿珠,无端钻牛角钻了这么多年,突然间大彻大悟。不论是为了贪欲还是为了复仇,到了这个地步,统统都不重要了,他再不肯在此物上浪费心血,于是连夜赶了马出来,就此踏上回京之路。   “回京之后,因支撑多年的信念一夜崩塌,加之颠簸数月,李伯云神思耗竭,一头病倒。谁知他因当时病倒在一家客栈中,那客栈老板见他整日昏睡不醒,担心他病死,想给他延医问药,又怕他好了之后赖账不还,于是悄悄将他枕边那柄剑拿了出来,全当抵押,自己则另掏银子给他请了大夫。   “客栈老板有个小儿,见李伯云那柄剑雪光凛凛,刹是威风,羡慕之下,将此剑偷了出去,在大街上跟旁的小儿好一阵显摆。李伯云醒来之后得知此事,脸色大变,心知那柄剑是逍遥门的传世宝,外头看着普通,里面的剑刃却能另有乾坤,这般在大街上显摆,难保不会被人认出。尤其是自二十年镇摩教一战后,逍遥门在江湖上没了踪迹,右护法和布日古德若还活着,恐怕早已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他不便埋怨客栈老板,只将看病的钱全数还给了老板,自己则取回那柄剑,连夜整理行装,匆匆离开京城,谁知刚走到京郊,后头便有人追杀而至,他跟那人厮斗一晌,不小心滚落山崖,险险逃过一劫。   “在打斗中,他认出那人用的正是镇摩教惯用的招式,心知那人多半是右护法,可惜因右护法善易容,他一未能看清右护法的真容,二无法判断右护法如今的身份——”   李攸带着讽意跟平煜对了个眼,照李伯云遇到右护法的年头来看,此人当时应该还是邓安宜身边的长随,不久之后,这位假扮长随的右护法顺利取代邓安宜,成为了永安侯府的嫡二子。   也就是自那时起,右护法手中有了人马和财力,行事不比从前,可以得心应手地着手找寻坦儿珠及药引之事。   右护法既早已查出当年参与坦儿珠的帮派里有东蛟帮,想来会第一个会去找此派的麻烦,仗着永安侯府的人力和财力,收服起东蛟帮来,丝毫不在话下。不怪在六安时,邓安宜会伙同东蛟帮的人做局,引诱傅兰芽上钩。   陆子谦缄默了一会,接着道:“李伯云伤得太重,我虽救了他,却没能帮他续命,他将坦儿珠和他亲手绘制的找寻古庙的线路地图一并给了我,又告诉我二十年前众人抢夺药引和坦儿珠之事,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五年后用作药引之人竟会是傅兰芽。听说坦儿珠被北元先祖下了诅咒,丢不掉也焚不毁,就算我将其丢在何处,难保不被有心之人拣去,最后依旧或累及傅兰芽,还不如索性将源头毁了。   “我颇懂奇门遁甲之术,万不得以时,或可借李伯云的地图找到那古庙,闯入其中,再将所谓坦儿珠和心头血结合在一起的阵法破坏,那么……这些人永远再也别想用傅兰芽或是傅兰芽的后代的心头血做药引,她永生永世都安全无虞了。“   他口中一阵发苦,眼里光芒寒意闪闪,带着几分挑衅看向平煜,淡淡道:“这就是最后一块坦儿珠的来历。平大人,你对我的供词可还满意?”   天已快亮,熹微曙光透进窗户,众人面色复杂望着陆子谦,一时无人接话。   李攸瞥见陆子谦对平煜的挑衅之举,不必往平煜那边看,也知他心里定不舒服,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李伯云之所以将潜入北元之事说的轻描淡写,是因为他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逍遥门少掌门,武功与谋略都是万里挑一。   李伯云能潜入北元,顺利找到那座古庙,不代表旁人能做到。   陆子谦却因此误以为此事并不艰难,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破坏坦儿珠之局,委实不自量力。   邓安宜进房时,邓文莹早已穿戴整齐,正托腮坐在桌前,看着下人收拾行装。   邓安宜往床上一扫,一眼便看见床上一叠叠软烟轻罗的衣裳、一匣匣平日装带的首饰,当真啰嗦累赘,面色一沉,不悦地看向邓文莹不过出京去趟云南而已,她非带上这么多家伙什作甚。   想到“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他心中一刺,脸色越发郁结起来,本想发作,见邓文莹倒是颇有兴致的模样,也不忍苛责她,只好按耐了下来。   只暗忖,如今他身上有坦儿珠之事已经暴露,无论东厂还是锦衣卫,都不会善罢甘休,若放文莹一个人回京,难保那两帮人马不认定他将坦儿珠藏在了邓文莹身上,转而去找她的麻烦。   为今之计,只能带她一道去宣府。   其实早在荆州时,他就该绝决地让护卫送她回京,而不是依着她的性子,带她一同来金陵。   若是早回了京,哪还有后头的事。   如今瓦剌作乱,去往宣府路上必定万分艰险,便是想让她远离战火,怕是也不能够了。   一路上,他既要防备东厂,又要想法子将陆子谦掳出来,恨只恨平煜委实太过奸猾,他跟了一路,始终未能寻到机会。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正要下手,谁知平煜因着天时地利人和,再次抢了先。   倘若陆子谦手中真有一块坦儿珠,经过今夜,多半已落在平煜手中。   他再要想夺回来,比从陆子谦手中夺来无疑难上万倍。   邓文莹见邓安宜脸色阴得吓人,忙起了身,快步走到他身边,担忧道:“二哥,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自从上回在万梅山庄受了伤,二哥胸口便时常不适,这几日为了不让外人看出端倪,一味强撑,装得若无其事罢了。   邓文莹一靠近,身上特有的少女幽香便钻入邓安宜鼻尖,再加之她挽着他的胳膊嘘寒问暖,他眉头不由一松,心里多少不虞都消散了。   五年前,他扮作重病之人,终日躺在床上,要多无趣便有多无趣,正是邓文莹唤二哥时那把清甜娇软的好嗓子给了他无数慰籍。   几年下来,他对她的情愫早已从对待娃娃般的玩物转变成了对女人的渴望,可惜直到现在,他连她一指头都不能碰,这种能看不能吃的滋味当真不好受。   若是有朝一日,这声“二哥”是从他身下传来就好了。   想到此处,他弯弯唇,正要说话,邓文莹却似乎听到了什么,眼珠微定,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头火起,根本不必回头,也知邓文莹定是又捕捉到了楼下平煜的声音,一颗心不知飞飘到了何处。   哪还有半点遐思绮念,他面色微沉,松开她的胳膊,压抑着怒火催道,“莫再一味磨磨蹭蹭,收拾行李,这就出发。下一站便是宣府,京中满朝重臣几乎已倾巢而出,咱们的父兄也在其列,我劝你把心思放到该放的地方。”   邓文莹脸一红,恼羞成怒地咬咬唇,还想替自己分辨几句,邓安宜却已经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去了邻房。 第123章   傅兰芽被林嬷嬷唤醒的时候, 外头天色还是乌蒙一片。   起来后, 傅兰芽坐在床畔,见床前地上的被褥齐齐整整, 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心知平煜后半夜根本未来过,不免生出几分心疼。   梳洗时,李珉在房门外催促了好几回, 状甚急迫,主仆二人不敢耽误,将驿丞派人送来的干粮放入包袱中,匆匆下了楼。   到了北地, 天气不比南国时明暖, 拂晓的秋风吹到身上,沁骨似的寒凉。   林嬷嬷怕傅兰芽着凉,除了早早给小姐换上了夹棉裙裳,连平煜在给傅兰芽置办的那件织锦镶毛银鼠皮大氅都一并取出,一等到了院中,便给小姐披在身上。   这大氅与傅兰芽如今的身份委实不匹配,亏得外头的织锦用的是茶色, 加之天色阴阴的,穿在身上,并不如何打眼。   驿站的庭院甚为宽敞,足可容纳百人有余。   秦门等江湖人士立在院中,一片肃然, 并不彼此交谈,只静默地听候安排。   前方战火一触即发,他们此次即将赶赴的不再仅仅是某个地名,而是与蒙古骑兵近身厮杀的战场。   一想到能亲手将这些侵略我朝重镇多年的鞑靼的头颅砍下,他们骨子里的血液便隐隐有沸腾起来的趋势,胸口更是有一股豪情在激荡。   见傅兰芽主仆出来,立在众人前头的秦勇含笑冲傅兰芽点点头。   傅兰芽莞尔,一礼回之。   秦晏殊本在与白长老等人议事,听到动静,负手回头,瞥见傅兰芽,见她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便娉娉婷婷从身旁走过,一举一动说不出的娴雅端庄,虽然身上穿着件灰扑扑的大氅,头上也毫无妆饰,依然如明珠美玉一般,光华灼灼,无法不让人注目。   他浑然忘了掩饰,目光情不自禁追随着她,在她走过后,盯着她身上那件大氅瞧了一会,心里起疑,记得他曾仔细留意过傅兰芽主仆的随身行囊,印象中,主仆二人都只有一个包袱,简朴得很,并无装纳这等大氅的余地。   想了一晌,转头见平煜从楼上下来,心里顿时恍悟了几分。   以傅兰芽如今的境况,除非平煜准许,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替她置办衣裳。   那大氅颜色朴素,既能御寒,又不打眼,可见为了暗中关照傅兰芽,平煜委实费了一番苦心。   他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论起对傅兰芽的真心,他自认为不输于平煜,可是谁叫平煜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他就算有心想取悦傅兰芽,也根本找不到机会。   更叫他黯然神伤的是,照以往的种种迹象来看,傅兰芽早已倾心于平煜,眼里甚至从未有过他的影子。   哪怕他有朝一日对她倾诉衷肠,换来的恐怕不过是她的烦恼和不喜罢了。   事到如今,他只盼着平煜对傅兰芽情真意切,到了京城后,能排除万难迎娶傅兰芽,这样的话,他心里虽不会好受,至少输得心服口服。   若是平煜敢打旁的主意——他眸中闪过一丝戾气——哪怕倾尽秦门之力,他也要将傅小姐抢回来,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自我排解了一回,他心头仍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闷闷的不舒服。也不知那一回在曲陀作出的参与对付镇摩教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在他眼里,傅兰芽样样都好,若是未遇到她,他不会平白生出一段痴念,一路上饱尝求而不得之苦,而往后再想遇到这等蕙质兰心的女子,恐怕是再也不能够了。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那回他阴差阳错服下了傅兰芽赠他的赤云丹,如今内力仿佛江流大海,有日渐磅礴之势,加之有秦门的苍澜剑法打底,以后江湖中恐怕难有敌手,总算一段造化。   傅兰芽并不知不过打个照面的功夫,秦晏殊已在她身后思前想后地考虑这许多,她只知道,不远处那位被永安侯府一众仆妇的邓小姐的目光委实不善。   每回见到这位邓小姐,除了邓小姐从不重复的裙裳和首饰以外,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便是邓小姐目光里浓浓的敌意了。   走了一段,她余光见邓文莹仍在盯着她,不由暗暗蹙眉,虽然在去年父亲被贬谪至云南之前,傅家一直住在京中,但父亲为人清高,甚少跟永安侯府、西平侯府这等老牌勋贵世家往来,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跟邓家人从未有过交集。   也不知自己到底何处得罪了这位邓小姐。   从容地走到门口,听得身后传来平煜的声音,她忽然福至心灵,淡淡瞟向邓文莹,就见邓文莹不知何时已撇过头,跟身旁仆妇低声说着什么,并不肯朝平煜的方向瞧。   她静了一瞬,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邓文莹那双握着披风边缘的白皙细嫩的手上。   从邓小姐指节发白的程度来看,握得着实太用力了些。   她越发了然,忍不住想起那回在六安客栈,邓氏兄妹就住在对面客房,每回邓文莹跟平煜在走廊上相遇时,邓小姐似乎都有些不自然,如今想来,这些蛛丝马迹着实值得推敲。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马车前,掀帘时,因着心思浮动,忍不住停步,悄悄往平煜看,就见平煜皱眉快步走到车旁的马前,接过随从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眼睛下方有些青色,看得出昨夜整晚未眠。   傅兰芽看在眼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照邓文莹身上流露出的种种迹象来看,跟平煜势必有过一段公案,只不知具体情状为何,可惜平煜从未跟她提及过此事,她又不好拐弯抹角地向李珉等人打探……   这时,门口一阵喧腾,秦门及行意宗等人先后出来。   连陆子谦、林之诚夫妇也赫然在列。   众人到门口上马后,浩浩荡荡往宣府而去。   因着一份捍卫汉人尊严的豪情,诸人竟比水路上时来得情绪高昂,白长老等老者坐于马上,不时引项高歌,所唱之曲古朴浑厚、哀而不伤,与太平盛世时的丝竹八音不同,满含金鼓喧阗、苍凉之感。   一晌过后,门中子弟情不自禁合着调子哼唱起来。   傅兰芽听着外头的歌声,闭目休憩了一会,想起前路茫茫,此去宣府,也不知能否成功扳倒布日古德,若是不能,别说为母报仇,她和平煜等人能否全身而退都成问题。   她满怀沉甸甸的心事,反倒将邓文莹之事放到一旁。   行了一段,到得一处崎岖山路时,前后及两旁忽然无声无息冒出许多劲装男子,足有上百人。   当头两骑,一人面白无须,年约五十,身材微胖,满脸含笑。   另一人诸人再熟悉不过,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全身上下都写着“不可一世”,一双鹰目不善地紧盯着平煜,不是王世钊是谁。   “平大人平别来无恙。”那白胖太监拱了拱手,“自京城一别,好久不见。”   平煜从腰间抽出绣春刀,望着那太监笑道,“刘一德刘公公,难为你一路遮遮掩掩跟在我后头,恐怕连个囫囵觉抖未睡过,今日是怎么了,竟肯出来打个招呼了。”   刘一德被当面拆穿谎言,面色无改,只大笑道:“平大人还是这般爱说笑,杂家也是奉命行事,若有得罪之处,平大人莫要见怪——”   “跟他啰嗦什么!”王世钊阴着脸对平煜抬了抬下巴,“王公公早有吩咐,他老人家要的东西,现有四块在你们这些人手中,难为平大人替他老人家搜罗齐全,这便要我们过来取回。他老人家催得紧,休要多言,傅小姐和坦儿珠,趁早乖乖交出来!”   平煜扯扯嘴角,冷笑道:“东西在这,就看你们有没有命来取了。”   说罢,目光一厉,从马上一跃而起,身姿迅疾如鹰,一抖刀身,朝刘一德胸窝刺去。招式要多快便有多快,可见短短时日,平煜功力又大有长进。   其余诸人顾不上诧异,忙也纷纷拔剑出鞘,按照先前的部署,各司其职,杀向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的东厂人马。 第124章   刘一德在王令的授意下, 一路上都对平煜等人采取了明严实松的计策。   平煜手段高明, 想要顺利凑齐四块坦儿珠,在刘一德看来, 并非不能做到。姑且不论坦儿珠在谁人手中,统统任平煜去夺就是了。   尤为让刘一德高兴的是,平煜一贯强势,就算明知王公公打的什么主意, 为了化被动防御为主动出击,不得不将计就计,打起精神来应战。   故不论是云南的镇摩教,还是金陵的昭月教, 每回生出事端时, 他顶多偶尔也添把柴、加把火,大多数时候,他都选择了冷眼旁观。   此外,他和王公公早已达成共识,那就是以王世钊的能力,要想在平煜眼皮子底下讨到便宜,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别提能从那些蛰伏在暗处的武林帮派手中夺回坦儿珠了。   是以这一路,他从未对王世钊做过指望,只求王世钊能不出乱子,稳稳当当跟随在平煜身边,间或传递些平煜那边的动向或消息, 就算烧高香了。   这也就是王世钊在六安客栈遭刺时,他当机立断将五毒术传授给王世钊的原因。   只因在京城时,王公公便再三交代过他,往云南路上,每一个棋子都要利用充足,绝不允许出现闲子或废子的情况。   倘若王世钊因伤重无法上路,就连收集消息的作用都丧失了。   传授五毒术后,王世钊年轻体健,短短两月,便已习练至五毒术第五层,足以对付一流的武林中人。   而他自己,更是早已操练五毒术多年,以他如今的功力,放眼整个天下,除了金陵的金如归、岳州的林之诚,便只剩一个王公公武功能在他之上。   然而这个自信满满的想法,在他见到平煜挥刀朝自己刺来的迅捷和刚猛时,头一回产生了动摇。   他差点就忘了,王世钊前几日跟他提过一回,平煜不知何故,内力突飞猛进,且所习的内力与阴玄的五毒术全不相同,不但弘大正统许多,且似乎正与五毒术相克……   刀锋带着寒意,凛凛然逼至眼前,生死只在一线间。   他再没有功夫胡思乱想,嘿嘿一笑,身子极为怪异地一扭,直直往马侧倒去。   永安侯府这一边,也被东厂人马团团围住。   战事来得突然,自北直隶往南,如今尽皆戒严。   邓安宜有心要回京调人手对付东厂,却因消息受阻,未能将信及时送出。   因如此,他手上明面上的人马只有永安侯府的护卫及东蛟帮一干人等。   他早年尝遍了腥风血雨,习惯了步步为营,从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故他在万梅山庄受伤后,再不掩饰自己跟镇摩教的关系,而是将从左护法手中夺回的令牌和自己的令牌一道发出,在最短时间内,将江南一带的镇摩教教徒召集而来,在金陵汇合。   加上东蛟帮和永安侯府的护卫,他手上三股力量汇做一处,总算不再处于劣势。   在东厂之人包绕过来时,他从怀中取出一竿短笛放于唇畔,吹出尖锐而短促的怪音,笛音未落,蛰伏在周围的镇摩教教徒便如破土春笋般,纷纷钻了出来。   跟在众教徒身后的,是昂扬着蛇头、一路嘶嘶不绝的群蛇,数目之众、声势之浩瀚,直如滚滚而来的黑色海浪。   邓文莹本在车上回忆先前在驿站时见到平煜时的情形。   借由帏帽的遮挡,她将平煜今晨穿的衣裳、跟人说话时的模样、略显疲惫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   她自然也发现了平煜从头到尾都没肯多看傅兰芽一眼,每一想到此处,她心里便一阵发凉。   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她再明白不过。只有真正在意一个人,才会连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得这般周全。   她自然是不忿的。   在京中时,她曾费了许多心思打探平煜的房中事,知道他母亲在他房中安置了两个貌美的丫鬟,然而一年过去,那两个丫鬟始终未开脸。   京中那些烟花之地,平煜更是甚少流连。   因着这个原因,虽然平煜不肯答应跟她的亲事,她并不像现在这般煎熬。   可是,这种隐秘的满足感,在她上回亲眼见平煜给傅兰芽买衣裳时,瞬间被击得粉碎。原来他不是不肯亲近女子,只不过肯亲近的人不是她罢了。   想到此,浓浓的妒意充斥了整个胸膛。   她尤记得,她八岁那年,有一回,母亲带她去西平侯府赴宴。   春日明媚,微风徐徐,她和姐妹们在平家的后花园放纸鸢。   平家的园子又大又绚丽,她拿着美人纸鸢放了一会,不小心松脱了手,纸鸢被风刮得挂在高高的槐树上,一时无法取下,内院中只有闺阁女儿,无人能爬到树上去摘下那纸鸢。   正要让婆子们搬梯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在墙头出现,见了那纸鸢,轻轻巧巧跃到树梢上,将纸鸢取下。   她一眼便认出那俊美少年正是平煜,顿时又羞又慌,立在原地,紧张地绞着帕子,眼睁睁看着他走近。   原以为他会跟她一样,对自己的订亲对象有些印象,谁知他只笑着将纸鸢递给身边的婆子,全无耐性在原地多逗留,一转身的功夫,便重新跃上墙头,少年心性展露无遗。   当时他高自己足足一个头,脸上的笑容仿佛镀了一层金光,眩目得迷了她的眼。   而今,那等无忧无虑的笑容再也没能在平煜脸上出现过,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她和他的姻缘。   难过和不甘交织在一处,她心里绞窄似的憋闷。走投无路之下,忽然开始恶意地回想刚才见到傅兰芽时的情景。   此女每在人前出现,从来都是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可谁知私下里,傅兰芽有没有用些哪些手段狐媚平煜?   平煜并非喜好渔色之人,又对傅家怀着恨意,若不是傅兰芽有心勾引,怎会对她那般倾心,说不定……傅兰芽早已委身平煜,也未可知。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她大吃一惊,可是,一想到平煜和傅兰芽那般亲热,她喉头便仿佛被什么堵住,难过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嫉恨顷刻间冲昏了头脑,她咬唇,恨恨地想,若是她将傅兰芽行为不检的事到处一散播,哪怕平煜再坚持己见,平夫人定不肯让傅兰芽进门。   念头一起,她焦躁不安的情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不少,然而此事到底太过阴毒,哪怕她如此恨傅兰芽,一时也难以下定决心。   记得二哥曾跟手下说过一句话,“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她当时偷听到了,心里还曾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怎么都觉得这话不像是素来谦和的二哥能说出来的。   可是,此话细究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也许就是因为她遇事总是瞻前顾后,所以才在平煜面前屡受挫折。   要不要……做绝一回呢?   忽然,她听到了外头那一声声的怪声,嘶嘶不绝,无端透着让人心悸的意味。   她担心二哥的安危,忙诧异地掀开窗帘一看,谁知跳入眼帘的,是她此生从未见过的骇人景象。   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傅兰芽紧紧贴在马车车壁上,听着外头激烈的争斗声,虽然明知平煜定然早有准备,依然担心得无法静下心来。   尤为让她惴惴不安的是,未过多久,她竟于一众镪镪作响的锐器相击声中,分辨出了蛇群来袭的声音,怔了一下,意识到定是扮作邓安宜的右护法使出了引蛇术。   她本就怕蛇,联想起那一回在曲陀时她和平煜被蛇群追袭时的景象,慌得再也坐不住,呀了一声,忙将头埋在林嬷嬷怀里。   这时,平煜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比平日哑了几分,却依然镇定,“莫要掀帘往外看。”   傅兰芽听在耳里,虽仍不敢睁开眼睛,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了地。   过不一会,一股淡淡的药味透过帘子弥漫进来,傅兰芽有了上回的经验,一闻便知是雄黄。   秦勇在外扬声道:“傅小姐莫要怕,我等对付蛇群不在话下,绝不会让这东西伤到你。”   这话绝不仅仅为了宽慰傅兰芽,实是秦门跟镇摩教由来势不两立,上回右护法放出蛇群救走了左护法,秦门特捡了当时残留在院中的蛇尸里的毒液细细研究,很下了一番功夫,路上重新改配了药粉的配方,就为了应对右护法。   故而这帮蛇群许对东厂之人有震慑之势,对秦门的药粉却避之不及。   厮杀了大半日,空气中血腥气越发浓厚,不时听到砰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傅兰芽人在车上,无从得知那是人头落地的声音,只觉这声音闷得让人心慌。   跟以往不同,因眼前的敌人是东厂,不止平煜等锦衣卫,连洪震霆等江湖人士也杀红了双眼,恨不得将这帮祸乱朝纲的阉党一一斩于剑下。   到了日暮时分,邓文莹终于幽幽醒转,忆及昏迷前的景象,吓得脸色都发些发黄,抖着手掀开帘子往外看,谁知未看到二哥,却看见山路上横七竖八躺了好些尸首,大多身首异处,情状可怖,仿佛人间炼狱。   而不远处,平煜正好一刀将一人的头颅砍下,热气腾腾的鲜血在空气中喷洒出一片血雾。   邓文莹呼吸一滞,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住,就见那人头一张脸盆似的白胖圆脸,仍保持着圆睁双目的不甘模样,正是宫里甚为得用的刘一德刘公公。   平煜早上还整洁的竹青色锦袍上早已被鲜血洇湿了大片,脸上溅了不少殷红的血迹,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刘一德的人头,满脸杀气,状若修罗。   邓安宜那边瞧见,忙刺出一剑,暂且逼退眼前一人,旋即拍马过来,正要焦急地替邓文莹将窗帘放下,邓文莹却已再次昏了过去。   昏过去前,依稀听见一句,“平煜!王世钊逃了!”   等外头彻底安静下来时,傅兰芽从六神无主的林嬷嬷怀里抬起头,僵着身子怔忪了一会,正犹豫要不要掀开窗帘,便听外头有人道:“东厂的爪牙,除了逃走的那几个,剩余人的尸首全都在此处,共计一百零八名。”   平煜的声音响起,有些嘶哑,有些疲倦,低声道:“好。坦布麾下骑兵,共有五万之众,兵分四路,分别由不同瓦剌将领统帅。其中一路,由坦布亲自率领,围攻大同。因王令专横,无人驰援,如今大同已然失守,守城参将吴刚战死城下,城中数千名官兵尽皆死于坦布铁骑下,塞外城堡一夕之间陷入危境,接下来,便要轮到宣府了。这一百零八名阉党的尸首,正好告慰吴将军在天之灵。”   一阵沉默。   傅兰芽心头突突直跳,一为大同失守,二为守城而死的将士,三为外头的惨烈景象。   除了呼啸的夜风,整座山谷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平大人。”洪震霆有些发哽。   忽然,有人嗖地一声,拔出长剑,厉声道:“不诛此贼,誓不为人。”   却是李攸。   众人激昂地应道,“杀!”   马车辚辚声毫无防备地响起,傅兰芽身子被颠簸得往后一仰,扶住林嬷嬷,掀帘往外一看,夜风凛凛,天色不知何时已暗黑如墨,马车飞快地在夜色中疾驰,跟在众骑身后,正片刻不歇往最后一个目的地奔去。 第125章   行了一会, 傅兰芽搂着林嬷嬷昏昏欲睡。   马车颠簸不休,她困乏不已,终于在林嬷嬷怀里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再醒过来时, 已分不清外面是白日还是黑夜,车马却仍未停歇。   包袱里放了干粮和水, 聊以果腹。主仆二人饿了便吃, 吃了便睡, 除了偶尔下车打个尖, 一路都未停过。   到第十日的一个傍晚, 马车仍未停下,傅兰芽终于起疑,沧州到宣府并不需这么久的日程, 何况是他们这种日以继夜的赶路法。   难道临时出了什么变故?   正在这时, 就听车外传来奇怪的声响, 似是有千百人的步伐汇聚在一起, 整齐划一,由远及近走来,声势谓为壮观。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   她和林嬷嬷听得惊心动魄, 讶然相顾了一会,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就见道路后方果然乌压压涌来一队人马,约莫有数千之众,因天色已擦黑, 一眼望去,恍如蜿蜒行来的巨龙。   她错愕,难道这是前往宣府汇合的急行军?   再往远处的城墙一顾,分辨了一会,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根本未去宣府,而是径直来了阳和。   看这军队来的方向和声势,很有可能是某地应召而来的备操军。   那位领头的将军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满面忧色,到了跟前,与早已下了马的平煜见了礼,道:“接到急召,吾等连夜率军前来,眼下我知大同、怀来已沦陷,吾皇及朝中重臣皆被围困在宣府,却不知土木堡、天镇、阳和如何。”   傅兰芽听军情紧急,心高高提起,忙全神贯注听那人说话,忽然察觉一道炯炯目光射来,转头,正好撞上一名年轻女子的视线。   她怔了下,这才发现那位将军身后另有几骑,除了陈尔升、林惟安,那名女扮男装的暗卫也在其中。   她恍然,如今平煜手下人手并不富余,恨不得将每个人都利用起来,但前几日应对东厂人马时,陈尔升几个却不见踪影,她本还有些纳闷,原来是奉命另去旁处送信了。   那女子见傅兰芽回头看她,先是友好一笑,随后便将视线投向那名将军的背影上。   这时,平煜低声对那名将军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极低,听不真切。   稍后,又转头对洪震霆等人道:“前方关障太多,我等就算连夜赶路,今夜也无法顺利绕过居庸关,只能在此安置一晚。洪帮主、秦当家、秦掌门、李少庄主,不如吩咐门下子弟早些安营设帐。”   几人应了,自去安排。   平煜这才对那名将军道:“荣将军,请随我来。”   傅兰芽见平煜要在此盘桓,诧异莫名,难道平煜不再打算前往宣府驰援,而是打算绕过居庸关,直接突破防线,赶往蒙古?   若真如此,仅仅数千名的备操军……何以能抵挡路上随时可能遇到的瓦剌军……   她知道平煜虽主动强势,却并非冲动冒进之人,之所以突然如此,定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还在纳闷,李珉走来道:“傅小姐,还请下车,咱们今夜在此处稍歇。”   傅兰芽忙应了,跟林嬷嬷下了车。   这地方沙多风大,虽有帏帽遮挡,下车的时候,傅兰芽仍不小心迷了眼。   她揉了会眼睛,无果。   林嬷嬷看得心焦,忙掀开帽帘,替傅兰芽仔细吹了又吹,谁知依旧无半点缓解,那只进了沙的眼越发眼泪汪汪,林嬷嬷只得又拿了帕子小心翼翼替她拭眼睛。   主仆二人驻足时,四周暗暗投来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傅兰芽任由林嬷嬷摆弄了一会,心知此地凶险,怕拖延久了,会误了平煜的事,只得将林嬷嬷的手从脸上放下,摇摇头道:“我无事了。”强忍着眼睛里的涩痛,跟在李珉后头往树林深处走。   沙子虽迷了傅兰芽的右眼,却并不耽误她用左眼视物。   一边搀着林嬷嬷的胳膊往前走,一边留意两边,就见那位荣将军带来的军队已经安营扎寨,解结锤、火石袋、乃至毡毯等物一一分配下去,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她看得暗暗点头。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过秦门、行意宗等人扎营处,不经意见陆子谦跟洪震霆从帐篷出来,二人并肩往另一处走,似是有话要商议。   锦衣卫的帐篷约有二十余架,设在密林深处。   走到尽头,是平煜的宿营之处,绕过此帐,再向右拐个弯,就见一座帐篷恰好被两座山石夹在当中,正是傅兰芽主仆今晚的安置之所。   林子里风极大,宿在此地,夜间难保不会觉得寒冷。但因着这帐篷两边都有山石做遮挡,既可避寒,又极为隐蔽。   进去后,毡毯等物也已布置好,且从厚度来看,似是铺了好几层。   除此之外,帐篷地上还点着一盏油灯,将小小的帐中照得亮澄澄的。   进去后,傅兰芽由着林嬷嬷扶着在毡毯上坐下。   林嬷嬷见傅兰芽眼睛仍不舒服,趁李珉未走,含笑商量道:“小姐被沙迷了眼,能否能李大人送些干净水来,老身好替小姐洗洗眼睛。”   李珉二话不说便应了,又道:“林子里有溪,似是从峰顶留下,清可见底,一会我令人多送几桶来,嬷嬷和傅小姐除了洗眼睛,还可顺便盥洗一番。平大人吩咐了,接连赶了十来日的路,大家都疲乏得紧了,既已到了居庸关脚下,今夜便好好休息一晚,等养足精神,明日再想法子绕过坦布的防线,潜入北元。”   傅兰芽正用帕子拭眼睛,听得这话,动作顿了下,原来她的猜测竟是对的,平煜果然放弃了前往宣府汇合的打算,而是径直前往北元,直捣王令的老巢。   见李珉似乎没有隐瞒行军计划的打算,她忍不住问道:“不知皇上及一干朝中重臣现在何处?宣府之困,是否已解围了。”   李珉脸上顿时笼上了一层浓浓的忧色,也知傅兰芽饱读诗书,并非无知无识之人,叹口气道:“宣府已然失守,皇上及亲征大军如今退居土木堡……”   傅兰芽后颈寒毛竖了起来,宣府乃防备瓦剌铁骑南下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连宣府都已失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定定望着李珉,哑了似的,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李珉越发悲愤,“坦布攻下大同后,跟塞刊王麾下之师集合,转而一道攻打宣府。在那之前,有朝中大臣劝说皇上暂退居庸关,王令却执意留在宣府迎敌,后坦布诈降,往北撤退,王令又逼令我军前往追袭,皇上特点了驸马薛元挂帅。   “谁知因王令与坦布里应外合,薛将军腹背受敌,不慎中埋伏,折万名官兵,薛将军也不幸战死疆场,眼看宣府失守,剩余官兵连夜护送皇上仓皇退至土木堡,如今土木堡已被坦布及赛刊王的数万大军所围困,已有整整三日。土木堡缺水缺粮,也不知皇上等人能坚持多久,一旦土木堡失守……皇上难保不会落入坦布手中。”   这回连林嬷嬷都听得手脚冰凉,若是皇帝都落入鞑子手中,岂不是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三人都默然了。   少顷,李珉喉结滚了滚,抬眼望向傅兰芽,见她右眼红得厉害,仍挂着泪,勉强一笑道:“我这就令人送水来。”   他出来后,正要着手安排,谁知陈尔升立在不远处,唤他道:“平大人找你。”   李珉应了,到了平煜帐中,就见平煜裸着上身,正将手中的巾帕丢回盆中,背上仍有些水渍,被灯光一照,绽出星芒般的光泽。   见李珉和陈尔升进来,平煜头也不回,另拿了一块干净帕子擦了擦肩背,随后捡起地上的干净衣裳,一边系襟扣,一边淡淡道:“你去找荣将军要点对付沙子进眼时的药水,他驻扎沙漠之地,行军时难免遇到狂沙,定有对症之物。”   李珉讶了下。   刚才傅小姐下车时,平大哥明明在林中和荣将军议事,未曾见他往傅小姐那边瞧过一眼,难不成平大哥后脑勺长了眼睛,竟知道傅小姐沙迷了眼。   他便是早迟钝,经过这一路相随,也早看出平大哥对傅小姐不一般。   因此只楞了一会,便接话道:“是。属下这就去找荣将军。”   陈尔升唇线微抿,闷声不响地跟在李珉后头出了帐。   二人走到荣军帐前时,那位时常女扮男装的叶珍珍恰好从林外进来,见到二人,叶珍珍甜甜笑道:“李大哥、陈大哥,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陈尔升瞟她一眼,并不吭声。   李珉眼珠一转,笑道:“饿了,去弄些吃的。”   说罢,笑着点点头,迈步越过叶珍珍,往前走去。   叶珍珍立在原地,若有所思望了二人的背影一会,回过头,默默往前走了一段,再一抬头,前面便是平煜的帐篷,所设之处,跟藏在山石后的傅兰芽主仆所在的帐篷正好相邻。   眼见帐帘中透出一点微光,她心知平煜正在帐中,巧的是,周围并无旁人。   她心中一动,缓缓停步,盯着帐帘发了一晌呆,正自举棋不定,猛然想起那日平煜疾言厉色的模样,后槽牙紧了紧,转而回到自己的帐中。   傅兰芽跟林嬷嬷用过送来的干粮,又饮了水,左右无事,便用帕子捂着眼睛,单等着李珉送水来,好早些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睡觉。   谁知过了一会,李珉刚将水送到帐门口,林嬷嬷还未起身,便一头栽倒在毡毯上,昏睡了过去。   傅兰芽吓了一跳,因有了上回的经验,并非惊慌太久,近身轻轻摇了摇林嬷嬷的肩,低唤道:“嬷嬷、嬷嬷。”见唤不醒林嬷嬷,无法,只好替林嬷嬷盖上御寒之物。   片刻后,外头果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再一掀帘,平煜亲自抬着一桶水进来了。 第126章   平煜将那桶水放在帐帘口, 瞥瞥鼾声如雷的林嬷嬷,不顾傅兰芽诧异的注视, 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 一把揽过她的肩,低头细看,“还疼吗?”   傅兰芽掩去目光里的讶异, 静静地望着他。   他来找她, 她心里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可是,明明在沧州时,他就已答应她不再暗算林嬷嬷, 没想到他今夜又故技重施。   虽说此药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像对身子有什么损害, 但一想到他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昏了林嬷嬷,免不了生出一点不满, 抿了抿嘴,并不接话。   平煜自然知道她为着什么生气, 只佯作不知,小心翼翼将她捂着眼睛的手拿下,认真打量那只仍有发红的眼睛,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物,低眉看着她道:“你眼睛里进了沙, 万不可小视,这药水是从荣将军处讨来的,有清凉祛毒之效,你这就躺下,我给你冲冲眼睛。”   一番苦心,姿态又放得低,傅兰芽心软了下来,睨他一眼,少顷,委屈地嗯了一声,轻轻颔首。   平煜心底顿时柔情一片。   他深知傅兰芽在人前时一贯坚忍,唯独在他面前,总不自觉流露出娇俏依恋的情态,见她漂亮的唇线微微抿着,知她恐怕不会轻易揭过他暗算林嬷嬷之事,心下好笑,声音又软了几分,道:“药水少不了有些蜇眼,记得莫眨眼睛。”   说着,便要扶着她的双肩让她躺下。   傅兰芽忙撑住他的胸膛,这情状太过不雅,若叫林嬷嬷撞见,不知多难堪。   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慌乱,转头望向睡得正香的林嬷嬷,见嬷嬷仍旧鼾声不断,看起来一时半会都醒转不了,微微松了口气,且眼睛实在涩得难受,只好由着他扶着自己躺下。   两人已有十余日未在一起好好相处了,她靠在枕上,情不自禁默默望着他,这才发现他俊挺的眉毛上有些水汽,似是方才擦脸时沾了水的缘故,宝蓝色长衫里头露出一截亵衣领子,看上去白净无垢,显是刚刚才换下。   盯着他那双在灯下显得尤为黑曜的眸子看了一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思念程度似乎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切。   眼见他俯身朝自己靠过来,她心知滴药的滋味绝不会好受,身子一紧,本能地便要闭上那只进了沙的眼睛。   平煜早料到她会眨眼躲避,在她合眼前,飞快伸出一指将她眼皮固住,另一只手却麻利将那药瓶凑到近前,毫不犹豫滴了进去。   药水清凉无比,顺着泪管灌入鼻腔,一直苦到心里。   傅兰芽默默忍受了一会,末了,终于有些受不住了,轻轻推他的胳膊,咬牙催道:“好了没有?”   平煜正全神贯注替她洗眼睛,听得这话,忽然想起那日在万梅山庄的情景。她被他折腾得没法,也是这般颤声催促自己。   他耳根刷的一红,忙咳了一声,镇定道:“这就好了。”   冲了一会,问:“芽芽,你眨眨眼,瞧里头可还有沙子。”   傅兰芽被那药水激得一度屏住呼吸,好不容易得以解脱,忙喘了口气,眨眨眼。   眼睛依旧有些不适,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磨得慌了。   感受了一会,她抬起手,用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条帕子拭了拭眼角的药水,再一次眨眨眼。果然,右眼慢慢能睁开了,且眼前清明了许多,不再模糊一片,她松了口气,点点头,轻声道:“嗯,好多了。”   说着,便要扶着他的肩膀坐起。   因二人贴得近,起身时,她的额头不小心他的唇,仿佛过电一般,两人心中都猛的一跳。   僵了一会,平煜低头看她,就见她半靠在自己怀里,双手进退两难地搭在他肩上,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推开他,因着羞涩,珍珠般的耳垂早已悄悄染了色。   因她的脑袋正好在他脸颊旁,温热的鼻息丝丝缕缕拂在他颈窝上,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微栗,喉咙更是干得冒烟。   其实在来找傅兰芽时,他并未怀旁的心思,只因十余日未能跟她共处一室,心里头委实惦记得慌,想着过来找她好好说说话、温存片刻,也就罢了。   可眼下……   下腹仿佛注入了一股热流,欲念说来就来,不过片刻功夫,压抑了许久的渴望便蠢蠢欲动地抬起了头。   所幸因着她未贴着他,暂未叫她察觉。   若在往常,他必定窘迫不已,可许是这一路太过艰辛,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她共处,满脑子都想着跟她亲热。   又或许跟她已有了夫妻之实,两人之间少了份隔膜和顾忌,他脑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怎样才能哄她跟他温存才好。   犹豫了下,他转头看向依旧睡得昏天黑地的林嬷嬷,迅速在心里估摸了一下药效,从下药的时间推断,林嬷嬷至少还能睡大半个时辰。   再用余光瞥瞥那桶放在帐前的水,天色不算早了,明日拂晓便得起身赶路,若想早些歇下,傅兰芽需得尽快净身换衣裳。   计较已定,他颇有底气地重又低头看向她,若无其事问:“你眼睛不舒服,自己擦不了身,要不要……我帮你?”   自认为这建议非常合情合理。   傅兰芽早在平煜设法让林嬷嬷昏睡过去时,便多少有了预感,心知他既来找她,恐怕少不了跟她亲近一番,尤其在发觉他固着胳膊的掌心有越来越烫之势时,更是连心都悄悄提了起来,可她红着脸等了一会,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见他神态认真,绝不像是说笑,口吻也一本正经,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建议有什么不妥,惊讶得忘了搭腔。   帐内静得慌,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只有林嬷嬷的鼾声不屈不饶地不时传入她耳里。   瞠目结舌了一会,鼾声总算将她的意识唤了回来,想到林嬷嬷仍在呼呼大睡,而罪魁祸首竟毫无挂碍地要替她净身,她竟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非但不想依着他,还想认真跟他算算暗算林嬷嬷的帐。   谁知平煜似是早料到她要说什么,不等她说话,便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上,低声道:“这些时日,我除了日夜兼程,还需想法设法收集宣府的动向,日日殚精竭虑,几乎未合过眼,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一心想跟你待在一起。”   这话说得带些恳求的意味,声音更是透着浓浓的疲倦。   傅兰芽呆了下,想起这一路上他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每一步都行得极为艰辛,若是她料得不差,平煜还很有可能要想法子用坦儿珠引王令前往北元,此举可谓背水一战,凶吉难料。   念头转了几转,虽然明知他这话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她态度依旧软了下来,环住他的腰身,柔声道:“你要是乏了,我们俩好好说会话,一会你早些回帐歇息。”   说着,从他怀里起身,捧着他的脸颊,一双水眸盈盈地望着他。   平煜跟她对视,他可一点也不想回自己帐中歇息。几张薄毡,诺大个地铺,一个人躺在上头,有什么滋味?   更何况他今晚为了见傅兰芽,费尽心思做了好些安排。   就在帐外不远处,李珉和陈尔升等人此时仍在不明就里地巡逻。附近,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过来,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再不会有。   他这人最大的优点恐怕就是懂得把握机会了。眼下温香暖玉在怀,说什么都不如做些什么来得解渴,于是一低头,将她两瓣蜜糖般的粉唇含在嘴里,一边断断续续地吮咬,一边含糊道:“我算了一下,自打从沧州客栈出来,咱们俩已有整整十一日未说过话了。”   说话间,一手固着她的后脑勺,微微施些力,更加深入地品尝。   傅兰芽却根本没法像平煜这般投入。   一想到林嬷嬷就在一旁,她心里便又窘又慌,想要挣脱,又见他说得实在可怜,一时不忍推开他。   他身上惯有的年轻男子的洁净气息缠绕着她,她意乱情迷,不知何时起,身上力气仿佛全被他的吻所抽走,软软靠在他怀中,任他急迫而热烈地吞噬自己。   与旁的女子不同,她外表娴静,骨子里却不折不扣遗传了傅家人的离经叛道,一番被动承受后,心底慢慢变得不满足,试探着搂紧他的腰,开始笨拙地回应和追逐。   平煜虎躯一震,身子顿时酥了半边。   原来她竟也是喜欢此事的!   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什么叫熟能生巧,大抵不过如此。   那么推及那事,是不是也是一个道理?   一想到他不再是一个人唱独角戏,他心里简直蠢蠢欲动,越发吻得忘我,   虽然明知今晚恐不能得偿所愿,仍探向她的腰,替她解裙带,哑着声音,大言不惭道:“天色不早了,我帮你擦擦身,换了衣裳,你好早些歇息。”   他时刻不忘掐算林嬷嬷昏睡的时间,心知至少还有一刻功夫,林嬷嬷才会醒转,因此等傅兰芽总算找回一丝清明时,他已褪去她一半外裳及亵衣,露出大半个雪白浑圆的肩头。 第127章   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夜间透着寒意的空气一激, 傅兰芽顿时如梦初醒,想起嬷嬷就躺在一旁, 两人行事却如此不知羞耻,忙要推阻平煜。   可挣扎了几下, 没能成功阻止平煜,反倒换来他更加深入热切的吻。   他似乎越来越有办法捕捉到诱她沉沦的点,唇齿相合一晌后, 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握了一下, 酥麻无力的感觉重又回到身上……好不容易抬起的那只抵在他胸膛的手宣告抵抗失败, 软软的垂在了他的身侧……   他悸动不已。   以她的性情,该是何等心疼他也渴望他,才会容忍他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有了这项认知, 他的血液越发沸腾起来, 再接再厉, 顺着她醉人的肩颈线条往下吻。   一边吻,一边如剥开雪白嫩笋一般将她的外裳和亵衣褪下肩头。   如他所愿, 她的那对被抹胸包裹住的形状饱满的娇桃终于得以耸立在他眼前。   抹胸颜色是朦胧的烟霭色,布料是他在金陵时红着脸亲手挑的。   时至今日, 他仍记得那个绣娘暧昧的眼神。   那女人还告诉他,这颜色看着新鲜,却极为刁钻, 最是挑人。   他听了后,不但不以为然,还索性将店里所有号称“挑人”的刁钻颜色一并买了回来。   如他所料, 这灰蒙蒙的颜色配上傅兰芽娇嫩得能滴出水的雪肤,非但不俗,反有种奇异的无法言喻的美。   可惜的是,从金陵至沧州,又从沧州至阳和,足足隔了十几日,他才亲眼见到了其中一件,再想见到她穿其他颜色的模样,至少得是回京之后了。   目光在她胸前流连了一番,他纳闷地定了下,傅兰芽身上新做的抹胸紧的确是不紧了,却……未免过于宽大了些。   别说能像上回那样从两边看到溢出的那一部分旖旎风光,就连原本浑圆的轮廓都被抹胸给掩盖得模糊了不少。   也不知林嬷嬷是不是有意为之,总而言之,多了分中规中矩,少了几分诱人。   他只觉这抹胸做得格外不合心意,暗下决心,成亲后,他事事都可依着傅兰芽,唯独一件事,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就是傅兰芽的贴身衣裳再不会让林嬷嬷插手。   她似乎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埋头在他颈窝,微微喘着气,本就乌黑的双瞳仿佛覆了一层水汪汪的膜,迷蒙透亮……细嫩的肌肤上有晶莹的汗。   他发现,她连汗都是香的。   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直如琴弦一般崩断,他搂着她的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沿着她的耳垂、肩膀、还有精致的锁骨……吻下去。   另一手,则探手到她背上的细带上,试图解开那碍手碍脚的布料。   时间无多,他浪费不起,想要抓住一切机会品尝她的娇和好。   他明明身形修长,此时身子却沉重如山,压得傅兰芽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才发现,他急迫的呼吸喷在她耳畔,热烫得灼人,他身上某处更是已坚硬得要破裳而出、直直抵在了她的腿间。   危险到来的前兆激得她心肝一颤,她理智回笼,再不肯纵容他,双手紧张地一撑,便要推开他。   谁知她的手刚搭到他肩上,出乎意料的,他竟也跟着抬手,飞速地扣住她的手腕。   随后,犹豫了下,缓慢而坚定地将她的手引至自己身下。   “芽芽。”   他紧张地盯着她,小心地引导着她。   就在碰上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她美丽的双眸错愕地睁大。   刹那间,羞耻感铺天盖地袭来。   他觉得他定是疯了,才会做出这般放荡的行为,有些不敢跟她对视。   可同时,因着一份强烈的刺激,他脸上如薄醉之人一般醺醺然的泛上了红晕。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温热的掌心和纤细的手指正隔着布料,力度适中地包裹着他。   滋味……远比他想得还要让人悸颤,甚至,随时都有喷薄而出的可能。   跟以往他自我纾解时,有着天壤之别。   这场面他曾设想过千百回,然而因着一份廉耻心,从未敢在她面前付出过实践。   许是因为接下来即将面对艰难一战,他今夜竟前所未有的放纵。   他憋了一会,没忍住,大喘了口气,下腹又再次紧张地缩住,动也不敢动。   傅兰芽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跟上回在密室时握住的那回不同,这一回,是他主动将那物塞到她手中的。   一时之间,她忘了作何反应。   好不容易回过神,她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便要将手从他身下抽出。   谁知就在此时,那边毡毯上忽然发出一声浑浑噩噩的哼哼声。   这声音仿佛炸雷,两人身子都瞬间僵住。   平煜到底反应更快些,在傅兰芽大惊失色地望着他的同时,飞快从她身上翻身下来。   随后一边用最快速度整理她的衣裳,一边懊恼地想,从给林嬷嬷下的药的份量来看,至少还有小半个时辰方会失效。   就算已用了一回,药效比不上当初,也该剩下至少一刻功夫,没想到林嬷嬷竟会提前醒来。   倒也无妨,法子有的是,大不了在林嬷嬷彻底清醒之前,使手段让她接着睡一会。   这么想着,动作慢了几分。   傅兰芽不知平煜的打算,见平煜不紧不慢,越发手忙脚乱。   所幸的是,平煜见她惶急得欲哭无泪,多少收起那份怠慢之心,不过几下功夫,便将她已被脱了一半的衣裳重新穿上。   混乱中还不忘吻她一口,耳语道:“今日来不及了,下回再替你好好擦身。” 声音里含着几分笑意。   傅兰芽睫毛一颤,含嗔瞪他一眼。   等林嬷嬷迷迷糊糊坐起身时,平煜早已起了身,快步走到了帐前。   “平大人。”她脑子依然有些混沌,分不清平煜是刚进来,抑或是正准备出去,双臂撑在毡毯上,眨巴眨巴睡眼惺忪的眼睛,诧异地望着平煜。   下一刻,看到了他脚边有一桶水。   她顿时记起睡着之前的光景,怔了一下,暗自琢磨,看这光景,莫不是平大人亲自给小姐送水来了。   傅兰芽挺直脊背坐在一旁,余光留意林嬷嬷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   平煜唔了一声,某处总算平复了不少,耳根却依然发烫,只道:“嬷嬷,时辰不早了,水既送来了,不妨早些服侍你家小姐洗漱。”   他心知李珉和陈尔升即将结束巡逻,很快便要去他帐中寻他了。   他想见傅兰芽,却不想因此出了什么岔子,损及她的名声,于是不再逗留,一手掀开帐帘,便要出去。   迈步前,他到底没忍住,回头看向她,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灼灼的、笔直地投在她身上。   她脸色微红,幽幽地望他一眼,旋即垂下眼帘。   只这一对眼的功夫,林嬷嬷便觉仿佛什么让人口干舌燥的热气在帐中蔓延开来。   原本不明白的东西,顷刻间明白了几分。   等平煜走了,她用审视的目光定定地望向傅兰芽,脸绷得紧紧的。   傅兰芽心虚又愧疚,掩嘴打了个轻轻的呵欠,若无其事催促道:“嬷嬷,我困得极了。既平煜送了水来,咱们这就洗漱了,早些睡下吧。”   所幸的是,林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横下心追究此事,两人擦身换了衣裳后,熄灯躺下。   她闭着双目,静静躺在黑暗中,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自万梅山庄后,平煜每回来寻她,满心只想着跟她亲热,两人正儿八经说正事的机会少得可怜。   刚才平煜来后,她别说仔细询问前往北元的计划,就连原本认真打算跟他算暗算林嬷嬷的账,都不小心被他给混赖过去。   从平煜这几日的行程来看,他似乎还在等什么人。   也不知明日一行人启程,究竟是前去土木堡围魏救赵、解救被王令当作手中筹码的天子,还是绕过居庸关、直捣坦儿珠的起源地?   那日斩杀东厂鹰犬时,平煜明明可以乘胜追击,却有意放过了王世钊和右护法。   前者,可以理解为让王世钊去给王令通风报信,好试探王令对坦儿珠的重视程度。   后者,傅兰芽却始终想不明白。   右护法手中有两块坦儿珠,因着京城戒严,右护法如今难以调兵遣将,正是夺取坦儿珠的好时机。   究竟出于什么考虑,平煜宁肯放虎归山,也未向右护法发难呢。   里头定有深意。   天还未亮,平煜精神奕奕地从帐中出来。   昨晚跟傅兰芽那一番缠绵,足够他临睡前回味无数回,因此虽只睡了两个时辰,却比往常更来得精力充沛。   唯一遗憾的是,身旁耳目太多,他想跟傅兰芽打听打听傅冰当年弹劾西平侯府之时可曾跟什么人来往,都未能寻到机会。   忆起昨夜两人的耳鬓厮磨,他默了默,好吧,机会许是有,全被他用来一解相思之苦了。   今日启程后,即将想方设法绕过防线前往居庸关,但到了居庸关后,究竟如何行事,还需等半路上的一封回信。   皇上已沦为王令手中的棋子,时局艰难,胜负难料,为求一击而中,还需等知道王令见到那东西后作出什么反应,再做计较。   用过早膳后,天依然微亮,人人脸色凝重,整装完毕,出发前往居庸关。   土木堡   主帅帐营内,一位轮廓清秀的中年男子身着紫袍银甲,腰背笔直端坐于案几后。   这人年约三十许,面皮白净、长眉入鬓,举手投足间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帐中除他以外,另有雁翅排开的一干兵士,每人手上捧着巾帕、盥盆等物,垂首屏息,静悄悄候在一旁。   空气静得连风都不可闻,除了男子偶尔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响。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有人报,“翁父!属下有急事求见!”   王令听出那人声音,面色依旧平静,目光落在眼前书页上,摆了摆手。   少顷,一名男子捧着一物进来,到了王令案前,低头跪下。   王令脸色阴了阴,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包袱上。   少顷,翕唇道:“何物?”   那人面如死灰,将包袱展开,里头赫然露出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头。   从浮肿的五官和青灰的脸色,勉强可辨认出正是平日最得王令器重的刘一德。   那人道:“翁父,属下等办事不力,平煜手中的坦儿珠……一块都未能夺回。”   王令听得此话,眉毛都未抬一下,只望着眼前人头脖子上的伤口,眸子里射出奇异的光芒,饶有兴趣地问:“刘一德的人头是谁割下的?” 第128章   但凡操练五毒术之人, 练至后头时,宛如在身躯外镀上一层柔韧的硬甲,难被寻常武器所伤,也就是常言所说的‘刀枪不入’。   刘一德习练五毒术已有多年, 无论内力还是外家功夫,都已练至上佳境界, 等闲之辈别说伤他, 便是想要近他的身都颇为不易, 可他竟被人将头颅生生斩下……   从头颅上血液喷洒的激烈程度来看, 刘一德乃是生前被杀, 而非死后被割头。   “谁杀的刘一德?”他一字一句重复,语气里已透出一丝不耐。   那人打了个哆嗦,忙道:“是……平煜斩杀的刘公公。”   说话时, 想起当日平煜杀人时宛如上古战神的凶煞模样, 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王令常年静若古潭的眸中起了丝微澜, 淡淡道: “平煜?”   在他印象中, 平煜身上的确具备开国功勋之家世家子弟所应该具备的良好素养,   可并不代表平煜的武功也能与刘一德相提并论。   难道出京短短数月,平煜竟习练了类似五毒术的快速提升内力的功夫不成?   记得上回信中, 王世钊虽提了两句,却语焉不详,字里行间只有满满的对平煜的不服气。   他去信详问,却不知为何,久未得到王世钊的回信。   至于刘一德,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武功太过自信,更是对此事只字未提。   也因如此,他在安排和布局上失了些准头,使得东厂数百名精锐高手尽皆折在平煜手下。   他耐着性子让那人复述平煜当日杀刘一德的情景。   那人一字不落地回忆完。   王令满腹狐疑,平煜似乎并未习练新的功夫,所精进的,只有内力而已。   能这么快时间内提升内力,偏生又能克制五毒术……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一样古老的北元异宝——赤云丹。   可是,自数十年前北元亡国,赤云丹便已绝迹,他这些年四处搜刮,花费了无数心血,都未能找到炼制赤云丹的七彩芍药和雪鹿,平煜又是从何处得的此宝?   垂眸想了片刻,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是了,虽然二十年前努敏在他的有心设计下沦为了所谓的“药引”,身上所带之物悉数被镇摩教所没收,但此女生性狡猾,惯会绝处逢生,难保没被她钻了空子,藏下什么宝贝。   其中说不定就有名震天下的那几样王室药材。   傅兰芽是努敏的女儿,得了努敏传下来的宝物,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傅兰芽是主动赠送给平煜,还是平煜从傅兰芽处夺来。   一想到他精心训练出来的数百名一流高手全军覆没,他虽不至于沉不住气,但已暗暗生出一丝懊悔。   若不是当初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既用傅兰芽作饵引其余四块坦儿珠出来,同时顺便借用江湖人士之手除去平煜——他定会千方百计阻拦平煜前去云南。   归根到底,平煜是把双刃剑,虽能利用找出其余四块坦儿珠,却因锋芒太过,容易割伤己手,不好掌控。   时至今日,万事皆在如他所愿顺利向前推进,大同、宣府皆已在他和坦布的里应外合下宣告城坡,皇上对他言听计从,兵部几个昏庸的老不死都钻进了他的口袋,只等着土木堡水尽粮绝,天下便要重新易主。   偏偏在这个当口,坦儿珠上出了差错……   土木堡外如今被坦布率军“围死”,若是单只为了围剿平煜,而特从明军中拨出一列前去追截平煜,难免不会引起兵部那几个老东西的疑心,甚或倒戈相向。   毕竟虽然坦布和赛刊王的骑兵正跟明军对峙,但伯颜帖木儿还未从甘州赶来,脱脱不花未攻下辽东,坦布虽号称手中有五万大军,实则只有三万。   若明军那几个老东西横下心来殊死一搏,散沙般的明军被鼓动得上下一心、破釜沉舟,坦布的三万骑兵能否攻克明军的八万驻守军,尚且未知。   故,在伯颜帖木儿赶来前,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为今之计,只能暗中令坦布另派军马去杀平煜、夺坦儿珠了。   事不宜迟,他正要着手安排,帐外突然有人报:“翁父,有急报。”   等获准进账,那人急声道:“禀翁父。各地的备操军皆已应召前来,然金陵的都尉府兵马路过沧州境内时,不幸遇到山洪,行军受阻,未能及时赶至 。兰州道的备操军已因路遇坦布的游骑军,困在了芦台,恐怕一时半刻无法前来汇合。”   王令怔了下,旋即额筋暴起。   金陵都尉府和兰州备操军?   金陵都尉府是西平侯府的世子平焃在统领,而兰州道的备操军指挥是当年的西平老侯爷的帐前守卫、如今的护国将军——荣屹。   换言之,全都是平煜的人。   这两路军马汇在一处,足有近两万人,且全是精兵强将,想要顺利围剿,岂是坦布随便拨路游骑军便能做到的?   可若是坦布为了前去追袭平煜率领大路军马拔营而去,所谓的土木堡之困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告破。   他费心布局了这么久的计划瞬间会沦为一个苍白的笑话。   暴戾之气顿时涌上心头,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平煜啊平煜,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翁父。”先前那人畏惧地吞了口唾沫,心知一旦将剩下的话说完,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当时我逃走时,平煜让我给翁父带一句话——”   话音未落,只觉两道刀子般的目光朝他射来。   他瑟缩了下,硬着头皮道:“他说,他会带着其他四块坦儿珠,在旋翰河边等翁父——”   眼前身影一闪,噗的一声。   还未反应过来,胸膛里已直挺挺地探进一只手。   倒是不觉得痛,只是下一刻,他尤在跳动的热气腾腾的心到了翁父的手中。   翁父先前的气定神闲已经被狰狞之色所取代,看也不看手中心脏,猛的一握,将那血淋淋的东西捏成碎片。   瞳孔猛的一缩,那人喉咙里连声痛苦的闷响都未发出,便轰然往侧一倒,死在王令脚下。   帐中余人脸上一片漠然,仿佛眼前死的不过是只鸡鸭而已。   未几,其中一人捧着盥盆到王令跟前,无声跪下,请其涤手。   王令脸上依旧阴云密布,心念却转得极快。   旋翰河……平煜果然知道了旋翰河边的那座古庙。   那座古庙他费心维护多年,期间,曾杀死过无数过破坏了庙外奇门之术、闯入庙中之人。   平煜想必是已勘破坦儿珠与那座古庙颇有渊源,故意用破坏坦儿珠之阵做威胁,好引诱他前去北元。   可笑的是,明知怎样做都只能落入平煜设下的陷阱,他偏偏别无选择。   只因坦儿珠和被汉人夺走的北元江山他都不想放过。   他立在案前,动也不动,想了许久。   到了眼下这境地,唯有让坦布谎称议和暂且撤军,他则假借北上追袭坦布,引明军进入北元境内。   到那后,夺回坦儿珠,再由伯颜帖木儿和脱脱不花从后头包抄明军,全都不在话下。   只是,作战计划不能说变就变,尤其还是这么大的变动,不说那些随军老臣,皇上恐怕都会生出疑虑。   这般想着,他忽然道:“皇上可还在午歇?”   自打从阳和出来,傅兰芽随军日夜兼程,足足二十日后,一行军马才绕过居庸关,进入了北元。   让她没想到的,行军没几日,平煜的大哥竟率领近万军士前来汇合,加之荣将军所率的兰州守操军,足有近两万人。   因如此,虽路遇几回瓦剌的游骑军,激战后,己方一无折损。   她虽颇受鼓舞,却也甚为纳闷。   前些时日,王令假借圣旨宣各地守备军前去宣府,平焃和荣将军想必也已接了旨意。   也不知平焃和荣将军用了什么天衣无缝的法子做了推脱,未去宣府,反倒前去北元。   不过,平煜素来心思缜密,平焃更是沉稳历练,两人都不是冲动冒进之人,如今为了力挽狂澜,想必早已将其他心思放到一旁,奋力搏上一搏。   这也就罢了。   最让傅兰芽不解的是,在邓安宜率领永安侯府一行人假借熟络前来投奔时,平煜竟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她总觉得,平煜似乎对右护法身上的秘密抱有极大的兴趣,可除了坦儿珠,她实在想不明白永安侯府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平煜按兵不动。   平焃和平煜都曾在宣府充军三年,曾跟瓦剌军交手过无数回。   荣将军更是曾担任主帅,亲策军马讨伐过瓦剌。   三人都对北元地形算得心中有数。   进入北元草原后,一行军马既要尽量隐藏行踪,又要随时应付瓦剌骑兵,大多时候昼伏夜出,前行速度慢了许多。   行了几日后,一日傍晚,平煜令在一座山脚下扎营。   为了防瓦剌骑兵突袭,傅兰芽主仆的帐篷被锦衣卫的帐篷围在当中。   傅兰芽跟林嬷嬷进入帐中,放下包袱,刚饮了口水,缓口气,就听得平煜的声音在外响起,似是正跟秦勇等人说话。   她知道平煜这些时日一直在等土木堡那边的消息,若是王令上钩,定会率大军前来北元。   若真能如此,被围困在土木堡的皇上和一众朝中重臣也就顺理成章宣告解围。   虽然王令必定还有后招,却比一味在土木堡弹尽粮绝来得强。   想到此,她停下收拾行囊的动作,凝神静听。   听平煜声音比往日清越愉悦几分,心中一动,莫不是那边有了好消息。   有心想出去跟他碰上一面,一时却找不到借口,只得暂且按下。   晚上时,帐外升起篝火,李珉等人将刚猎来的猎物架在火上烤,动物肥美的油脂被烤的滋滋作响,飘来诱人垂涎的香味。   除了傅兰芽主仆,诸人都从帐中出来,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肉一边说笑。   平煜和平焃、荣将军、洪震霆、秦晏殊等人在稍远处的篝火旁。   李珉几个年轻人所在的篝火离傅兰芽主仆的帐篷最近。   几人说笑的声音可以一字不落地传入帐中。   等肉烤得差不多了,李珉不等平煜吩咐,割下最为肥美的两块后腿肉,用干净的布包了,给傅兰芽主仆送去。   叶珍珍本拿了一把小小匕首,吃上头插着的野猪肉,见状,迅速朝稍远处的平煜看去。   就见平煜正注视这边,见李珉送了食物进帐,这才放心地转过头,专心跟荣将军说话。   叶珍珍动作缓了下来。   默了会,忽然故作疑惑,转头问陈尔升道:“陈大哥,刚才咱们猎的那头麂子去了何处?怎未拿出来烤?”   “给了秦门的白长老他们。”   “原来如此。”她恍悟,“我还以为平大人顾念着永安侯府的邓小姐,让给永安侯府送去了。平大人到底是顾念旧情的,连来北元,都肯让永安侯府的人跟着,想来也是不忍让邓小姐落入鞑子之手。” 第129章   叶珍珍说这话的当口, 李珉刚好从傅兰芽主仆的帐中出来,听得此话,讶异地停步。   平大哥跟邓小姐有过婚约的事,不止他和陈尔升知道, 其余锦衣卫的同僚,都多多少少曾听过见过风声。   为免引起平大哥不快, 他们平日甚少在平大哥面前说起邓家之事, 此事众同僚皆有默契, 不知叶珍珍好端端地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甚。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叶珍珍。   她茫然地回望他, 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话。   对视了片刻, 李珉愈发觉得怪异,叶珍珍一向机警过人,少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但自从在金陵万梅山庄执行任务后, 不知何故, 行事突然变得没有规矩起来。   他隐约觉得此事恐怕跟平大哥有关, 目光微沉, 便要开口,不料林惟安忽然走过来道:“平大人有要事要交代,让你们从速过去。”   李珉怔了下, 戒备地再看一眼叶珍珍,就见她已收回视线,继续老老实实用匕首割肉吃,并无起身的打算。   看样子,她总算没忘记平大人不准她参与锦衣卫要务的吩咐。   按照平大人定下来的规矩, 他和陈尔升平日至少有一个要留在傅小姐身边,于是冲陈尔升对了个眼色,随后转过身,跟其余同僚去寻平煜。   叶珍珍吃了一会,总觉得对面有两道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扰得她无法心无旁骛地进食。   抬眼,却见陈尔升一声不吭烤肉,分外专注地盯着篝火,仿佛从未曾将目光投向过她。   她防备心顿起,干笑了两声,正要找了别的话跟陈尔升来说,就听帐内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咳嗽。   从声音上来判断,似乎是傅兰芽身边的那位林嬷嬷。   关键是,这咳嗽声分明透着几分勉强,似是有意为之。   傅兰芽则依旧悄无声息。   刚才主仆间偶尔能听到的交谈声已经不复可闻。   她琢磨着其中的微妙变化,嘴里原本毫无滋味的野猪肉突然变得美味起来。   傅兰芽将晚上要换的衣裳从包袱里取出,递给林嬷嬷。   林嬷嬷接过后,闷声不吭地整理,目光闪闪,藏不住忧色。   她就知道,似平大人这般岁数的世家子弟,要么早已定了亲,要么房中有了人,怎会到二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条呢。   可恶的是,上回在金陵,平大人哄得小姐身子给了他,如今小姐毫无依傍,若是进京后平大人只肯许给小姐妾的名分,小姐该如何是好。   傅兰芽自然知道林嬷嬷为着什么在发愁。   叶珍珍声音不小,刚才那番话,她就算想不听见都难。   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更多的是了然。   若是个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子说出那话,勉强可视作心直口快,可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叶珍珍既能在锦衣卫任职,早该学会了谨言慎行。   她一哂,若无其事将今日要换的一套里衣取出,轻轻放至毡毯上   动作不急不缓,平静依旧。   可心情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般毫无波澜。   细想起来,平煜……的确从未跟她说起过从前的事。   他是否订过亲,如今房中是否有姬妾,跟邓文莹究竟有什么渊源。以及,跟这个叶珍珍又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概不知情。   她并非不信任平煜的为人,只是他身为西平侯的幼子、锦衣卫的都指挥使,眼下又已二十出头,她就不信他从未议过亲。   记得在金陵时,平煜因为一方鲛帕曾气势汹汹质问过她。   此人当真可恨。   为着一个陆子谦,前前后后不知在她面前摆过多少回脸色。   他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   说来说去,其实她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平煜年轻有为,又无病无疾的,过去二十一年,难道就不曾有过旁的女子。   尤其是他那么热衷床笫之事。   ……   想起那日在阳和夜营时他厚颜无耻的举动,她脸红得发烫。   暗忖,今夜在此扎营,并不急于赶路,与其一个人在此胡乱猜疑,何不索性一问。   她计议一番,抬眸望向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林嬷嬷,努力平复了心绪,含笑开口道:“嬷嬷……”   平煜等人在帐中议事。   离旋翰河日近,摆在众人眼前的要务,除了要尽快找到那座神秘的古庙,更需随时防备王令及坦布所率的大军前来围剿。   人人脸上都分外凝重。   陆子谦处得来的路线图摊在桌上,两块坦儿珠正好放在手边,可惜那图画得太粗略,坦儿珠上的图案又太过隐晦,几人研究了一番,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平煜将两块坦儿珠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忽然起身,转身走到帐前的北元地图,皱眉细看。   在他的记忆里,那古庙大约出现在旋翰河的下游,不远处便是托托木尔山,若继续前行,不出三日便可找到古庙所在的地方。   只是不知古庙外头到底设的何阵,竟做得那般精妙,能将这古庙隐藏上百年之久。   五年前他随军夜行时,无意中闯入那古庙,事后回想,他们在庙中夜宿时,那人极有可能也在庙中,不过是忌惮军队人数众多,对方无法杀人灭口罢了。   他至今未想明白,当时那人究竟是谁。   如果不是王令……还有谁知道坦儿珠的起源地就在那座古庙中。   正想得出神,李攸开口了,“照你们看,布日古德为何这般执着于坦儿珠。”   见众人望他,李攸笑了笑,再次开口:“我跟平煜一样,对王令那套骗人的鬼话一概不信。起初,见这东西需得五块凑在一处,以为所谓的坦儿珠不过是把宝库的钥匙,或跟北元宝藏有关……   “可王令这两年仗着皇上的宠信,早不知搜罗了多少奇珍异宝,照我说,他委实犯不着为了一处宝藏,动用这么多的人力物力。   “尤其围困土木堡本是大好的逆乱机会,可是一听说平煜来了旋翰河,他竟不惜放过率军赶来北元,可见在王令心中,坦儿珠的地位有多重,竟丝毫不输逆乱。而这世间,能让人如此苦苦追求之物,除了财宝、权势,剩下的几样,统统遥不可及,照各位看来,会不会那个起死复生的传说是真的?   荣将军摇头道:“可惜啊,如今咱们只知道王令本名叫布日古德,对他在北元时究竟是什么身份,曾做过何事,一无所知。可是,王令既能跟坦布内外勾结,极有可能出自北元的瓦剌部落。”   平煜点头,道:“自元亡后,蒙古早已分崩离析,三大部落数内斗不休,因势均力敌,本是彼此制衡,无暇来扰我朝边境,可是就在几年前,瓦剌竟突然兴盛起来,巧的是,那时是王令在太子身边得势之时。而等太子登基后,瓦剌的大汗坦布更是在短短两年内横扫其余部落,怎么看都像有大量钱银做后盾——   正说着,李珉忽然进来,径直走到平煜身边,耳语道:“林嬷嬷突然间咳嗽不止,似是路上受了寒,傅小姐说,她的药丸用完了,托我前来向平大人讨些药。”   平煜起先听见是林嬷嬷生病,并不如何挂心,正要吩咐李珉领军中大夫隔帘给林嬷嬷瞧瞧,忽然听见后一句话,心中一动。   少顷,只淡淡道:“知道了。帐中有些治伤寒的药,就放在几上,你取了后,这就给林嬷嬷送去。”   平焃坐于一旁,仔细留意这边的动静,见李珉走后,三弟显见得心不在焉起来,心知方才李珉前来汇报之事,少不了跟傅兰芽有关。   遥想这一路,傅兰芽默默无闻随军跋涉,无论扎营或是赶路,从未叫过一句累,更不曾缠磨过三弟,就见此女心性委实可贵。   三弟更是难得。   为着顾全傅兰芽的名声,这二十日,竟一回都未去看过傅小姐。   他不是不知道初尝情欲是什么滋味,论起三弟这隐忍的功夫,当真少有人能及。   三弟越是如此,傅兰芽在三弟心中的份量越可见一斑   若是能顺利除去王令,平安回京,恐怕不出几日,三弟便会向父母提出迎娶傅兰芽之事。   也许就在年底,平家便要办喜事了。   这般想着,他这些时日因着天下濒临危亡而分外沉重的心绪竟忪快了几分。   果不出所料,片刻后,三弟便起身,只说锦衣卫有些事要安排,便匆匆出了帐。   平煜出了帐后,并未径直去寻傅兰芽,而是回到帐中,令人去寻李珉。   傅兰芽从未给他递过话,今夜既假借林嬷嬷生病来寻他,定有什么必须要见他的理由,少不得做些安排,掩人耳目去见他。   说起来,两人也有二十日未见了,在等李珉等人前来的功夫,他脱了衣裳,用水擦了身,里里外外都换了干净衣裳,忙了好一晌,这才消停。   可是,在系腰封的时候,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她找他究竟为着什么事呢。   等了一会,李珉仍未过来,他按耐不住,正要出帐,陈尔升忽然进来了。   平煜纳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为何在此处?李珉呢。”   “给林嬷嬷送药去了。”   说罢,见平煜心不在焉地朝傅兰芽所在的帐篷顾盼,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默然下来,   平煜正满脑子算计如何能顺利进入傅兰芽的帐篷,忽然瞥见陈尔升眼里竟有同情之色,不由眉头一皱,暗忖,这小子什么眼神。   忍不住呵斥道:“你那样看我做什么?” 第130章   傅兰芽在帐内等了许久, 平煜仍未来寻她。   白日跟随行军太累,夜里总是困乏得很。   强撑着等了一会,她眼皮沉得仿佛有千钧重,末了, 没能抵挡困意的勾缠,一头栽进了黑沉梦乡。   她是个乐观坚强的人, 闺中时, 甚少有浅眠的时候。   然而因这几月心绪不宁, 就算是睡着了, 梦境也半点都不酣甜。   跟从前一样, 这一回,她再一次梦见了母亲。   梦境中,母亲显得格外憔悴, 远远立在一旁望着她, 满面风霜, 有话要说的模样。   没等她追过去, 母亲便决绝地转身离开。   她哭得像个孩童,跌跌撞撞跟在母亲后头,便喊边追。   母亲却怎么也不肯回头, 背影在一片昏蒙中渐行渐远。   她满心凄惶,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有什么极轻的脚步声在帐外走过。   许是正在做噩梦的缘故,这声音格外令她悚然。   她惊出一身冷汗,猛的睁开眼。   脸上又湿又凉, 她茫然抬手一摸,沾了满手的泪。   眼前仍是被油灯投映得一片昏黄的帐顶。   耳畔是林嬷嬷絮絮的鼾声。   一切似乎都是睡前的模样。   但她总觉得,刚才那脚步声太过清晰,竟能将她从梦中扰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怔忪了一会,她忆起睡前曾托李珉给平煜递话,镇定了几分。   搂着褥子坐起身,思忖着四下里一顾。   果然,枕旁多出了一叠物事。   低头一看,见是一套锦衣卫的衣服,衣裳上头,放着一封书信。   她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换上衣裳出帐。”   字迹刚遒飞扬,正是平煜的笔迹。   她有些错愕,原以为平煜仍会像从前那样到帐中来寻她,没想到竟用这个法子引她出去。   将书信放在一旁,她展开那衣裳细看。   无论袖子还是襟袍下摆,都做得十分合身,像是专按照她的身材量身定做。   起先有些纳闷,但想起那位叫叶珍珍的女暗卫,她旋即了然。   穿上衣裳后,她又将满头乌发盘绕成松松的髻,一丝不苟扣入帽中。   待装扮妥当,她谨慎地低头再次检查一遍,确定没露出什么破绽,这才找出包袱里的纸和砚,提笔给林嬷嬷留了张纸条,放在林嬷嬷胸上。   之后,她静默了一会,一步一步走向帐帘门口。   这是自沦为罪眷以来,她第一次可以走出所谓的“囚笼”,除了忐忑外,更多的是雀跃。   出了帐,为着防备旁人的视线,她本能地低下头。   可是出乎意料,门口并没有陈尔升和李珉,只有立在十步开外的平煜。   再一环视,就见许是深夜的缘故,日里人来人往的营地清净异常,连近旁的众锦衣卫安置的帐篷前都一个人影皆无。   她略松了口气,抬眼望向平煜的背影。   平煜正背对着帐篷而站,手上拎着个包袱,里头不知装着何物。   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也不回头,咳了一声,迈步朝右侧走去。   那地方正是出营之地,除了大片草原,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犹如银丝带的小河,分外空寥开阔。   除了循例前去溪边汲水,营地里少有人前去,方圆左右都格外幽宁。   傅兰芽心知平煜是打算找出无人相扰的地方跟她说话,抿了抿唇,不紧不慢跟在平煜后头。   路上偶尔会遇见巡营的士兵,见到两人,纷纷停步,却只冲平煜行礼,并不多朝傅兰芽瞧。   眼看要走到河边,夜风突然大了起来,身上的衣裳在这刀子般的夜风肆虐下顿时沦为薄纸,全无御寒之用。   傅兰芽硬着头皮走了一段,上下牙齿情不自禁轻轻相碰,身上更是冷得阵阵发抖。   虽然明知徒劳无功,她仍瑟缩地紧紧了衣裳,正要继续前行,忽然听到脚步声朝她走来,紧接着肩上一重,身上便多了件厚重之物。   她微讶地低下头,就见肩上一件玄黑色的大氅,皮子油光水滑,似是狐裘,极为御寒。   有了这件大氅,夜风被隔绝了个彻底,身上哪还有半点寒意。   她抬头,触上平煜乌沉沉的眸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不过一对眼的功夫,她忽然觉得平煜似是已知道她为了何事找她。   她错愕了下,忽然生出几分哭笑不得之感,此人当真类犬,似是天生对危险有敏锐的预知能力。   不过这倒也好,她正懒得长篇大论,若是他自己肯主动交代过去的事,她不知多省事。   如此想着,憋了一晚上的委屈感多少减轻了些,睨他一眼,越过他,便要往前走。   不料那大氅委实太过长大,她刚洒脱地走了两步,便不小心被绊住了脚,低呼一声,狼狈地往前栽去。   紧接着便觉腰肢一紧,身子被一双伸过来的胳膊稳稳当当地固住。   还没等她站好,身子腾空而起,这双胳膊竟趁势将她打横抱起。   傅兰芽怔了一下,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平煜义正严辞解释道:“大氅太长,当心再跌跤。”   河畔静幽幽的,说话时,声音比往常清晰许多。   傅兰芽挣扎无果,没好气地望着他。   耳畔夜风猎猎,寒意透骨,他身上却暖洋洋的,浑不受外界相扰。   虽然早就知道他身子康健,可是这份身体素养上的差距,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体现了出来。   她不服气地转眸看向一旁。   平煜心头微松,索性一鼓作气将傅兰芽抱到河畔的一座足有人高的山石旁,绕过那石头,抱着她坐下。   自从知道她有事寻他,他整晚都心不在焉。   可他既不敢再给林嬷嬷用药,又不想落人把柄,今晚的全副心神,几乎全用在找寻无人相扰的处所了。   琢磨了一晌,这地方最清净,甚合他的心意。   搂着她坐下时,傅兰芽头上的帽子不慎滑落,她满头乌发瞬间如同瀑布般滑落下来。   两人都是一怔。   头顶的熠熠星光洒落在傅兰芽发上,映得她弯眉明眸,娇唇乌发,当真美若天人。   平煜定定地望着她,还未如何,身子便起了变化。   傅兰芽被他固在怀中,端坐于他膝上,自然有所察觉。   顿时又羞又惊,此人的欲念说来就来,过去二十一年,焉能未有过排遣。   而且照他这份索求的强烈程度来看,说不定……排遣的对象远不止一个、两个、三个。 第131章   平煜瞬也不瞬地望着傅兰芽, 未漏过她脸上的每一处细微变化。   她墨丸般的水眸异常明亮,小嘴也抿得紧紧的,脸上一丝笑模样都没有。   按照两人以往争吵时的经验来看,这是她即将发怒的征兆。   不由心中一紧, 想起先前李珉所说的叶珍珍之事,自然明白她为着什么不悦。   她定是误以为他和邓文莹仍有婚约, 所以今夜才会对他这般冷淡。   默了默, 非但不觉懊恼, 反倒有种备受重视的感觉, 胸膛里暖洋洋的。   手臂一紧, 便要将她往胸前搂。   傅兰芽身子绷得紧紧的,十分抗拒他的搂抱。   挣扎间,见平煜不但未恼羞成怒, 竟还露出点笑意, 错愕了下。   揣摩了片刻, 明白过来。看来, 醋性大并非全是坏事,至少在她有醋意时,此人倒是很能感同身受。   她轻轻哼了一声, 撇过头。   从两人认识以来,傅兰芽还是第一回 在平煜面前这般别扭。   他先是哑然失笑,随后,越发迁怒叶珍珍。   当初启用叶珍珍时,他看重的是她的沉稳和顺从, 万没想到,不过短短时日,此女竟这么快坏了心性。   若不是她身形极肖傅兰芽,在对付王令时或许还有些用处,早将其另行发配了。   他生平最恨被旁人掣肘,本不屑于做些婆婆妈妈的解释之举,可是,眼见傅兰芽对他冷冰冰的,哪还有半点先前的柔情蜜意,万分怀念她先前的娇软模样,横下心,清了清嗓子道:“你莫要听信旁人谗言……”   “什么谗言?”傅兰芽睨他。   他喉咙卡了下,颇有底气道:“我跟邓文莹的确有过婚约……”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瞥瞥她。   见她眼睛看着旁处,耳朵却支棱着,心中暗笑,把脸色正了一正道:“但是自五年前我家被发配宣府,我和她便已解了亲。”   傅兰芽不接茬,对这个回答并不觉得意外。   在金陵时,她和平煜为着那方鲛帕大吵一回,事后平煜求和,说的是“嫁我为妻。”   平煜并非信口雌黄之人,尤其他身为西平侯府的嫡子,于婚约一事上,更需慎之又慎。   若非深思熟虑,他断不会许下那样的诺言。   因而她笃定他并无婚约在身。   可是……除了邓文莹,那些旁的女子呢?   身子底下的某物依然在抵着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平煜对那事的热衷。   那个兴风作浪的叶珍珍更是让她心中起腻。   她默了一晌,忍不住抬起眼,没好气地仔细打量他,他模样很生得不差,甚至在她看来,五官每一处都挑不出毛病。   这么一个“不算差”的男子,她怎么也不信,过去二十一年,他在男女之事上会是一片空白。   可是,他刚才那般坦荡,摆明将了她一军,她反倒不知如何往下问了。   平煜自觉除了一个邓文莹,并无旁事再需向傅兰芽交代,说出那话后,想当然便以为傅兰芽会消气,谁知傅兰芽一对秀丽的眉尖仍不满地蹙着。   他困惑,努力在脑中搜刮了一番,委实想不起何事得罪了傅兰芽。   “还在生气?”好不容易能出来,他不想浪费时间在闹别扭上,低下头去,想要吻她。   傅兰芽偏过头,躲开他的碰触,少顷,忍住气,坦率地点点头,“是,我的确有些生气。不只因为你存心瞒着我,我们两人每回见面,你一心只想着……”   羞意涌上来,怎么也说不下去。   平煜自动忽略前一句话,吻了吻她的脸颊,低笑道:“只想着什么?”   傅兰芽不作答,默了一会,既然决定选择开诚布公,索性忍着羞意道:“你既这般喜欢此事,我问你,在我之前,你都是如何排遣的。”   想起他在旁的女子面前也是这般求欢,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喉咙堵着棉花般的物事,噎得难过。   微涩地想,怪不得母亲当年跟父亲那般恩爱,归根结底,还不就是父亲房中一个姬妾都无,心里眼里只有母亲一个。   她自小见惯了父亲维护母亲,久而久之,竟错以为天底下夫妻皆是如此。   其实若是家中不出事,就在今年,她便会依着两家的婚约嫁给陆子谦。婚后不论陆子谦纳妾与否,她都会心如止水过完这一生。   因为这个缘故,她曾暗暗羡慕过母亲。   可万没想到,一场家变,竟叫她遇到了平煜。   若是回京后,平煜身边早有红袖添香,她恐怕怎么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平煜愣住。   原来她竟是为了此事在烦闷。   难道她以为自己是性喜女色之人?   他有些哭笑不得。   想她万事灵透,唯独对男女之事格外懵懂,便敛了戏谑之色,抵着她的额头,认真解释道:“我喜欢跟你亲近,是因我心悦你。”   傅兰芽心头一震。   平煜见状,越发明白症结所在,咳了一声,继续对症下药,道:“我房中并无姬妾,在你之前,也从未有过旁的女子。”   傅兰芽露出诧异之色。   平煜跟她对望。   须臾,不知何故,猛然想起当年之事,心中不由一阵恶寒,全身肌肉都变得紧绷起来。   他情不自禁咬了咬后槽牙。   此事是他毕生之辱,他宁肯死了,也绝不肯让傅兰芽知晓此事。   若是傅兰芽追问,他该如何自处?   刹那间,他忽然生出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是,他刚一动弹,傅兰芽忽然搂住他的腰身,满足地长叹了口气。   “嗯,我信你。”   似是……他刚才的那番话,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从此再没有半点疑虑。   他呆了下。   回想这一路,傅兰芽似乎总是对他尤为信任,不论是遭遇危险时,还是跟他相处,从未无故怀疑或是算计过他。   而他知道,她是个并不容易托付信任之人。   在某些时候,行事几乎可以算得狠绝。   可偏偏在他面前,她对他总是全身心的信赖,   心里仿佛涌过一股暖流,他竟破天荒生出个原本根本不敢想的念头。   会不会……就算告诉傅兰芽当年之事,她也不会对自己产生半分厌弃?   此事压在心头多年,哪怕在父母面前,他也从未宣之于口。   午夜梦回时,偶然梦见当年景象,依然叫他愤恨不已。   与之相随的,还有当年平家骤然从云端跌落之后被人踩在脚下的苦闷压抑。   郁结至今,心魔依然时不时出来作祟,也就是在遇到她之后,怪病才有所好转。   他有些踟蹰,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呢。   傅兰芽柔声说完那句话后,久未得到平煜的回应,忍不住抬头,恰碰上平煜复杂的目光。   跟她水盈盈的双眸对视片刻后,平煜瞬间作出决定,暂且不告诉她此事。   至少……今夜不想。   于是低头吻住她,郑重道:“不止从前,往后也只你一人。”   傅兰芽心头微撞,搂着他的脖颈,从被动到热络,回应着他。   两人唇舌交缠,年轻的身体很快如干柴点火般熊熊燃烧起来。   天地之间寂静非常,两人耳畔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渴望在两人身体贴合处蔓延,蒸腾出源源不断的看不见的热气,驱散寒冷。   等傅兰芽意识过来,平煜已将她的亵裤褪下,用大氅包裹着屏蔽着周遭的寒气,跻身在她腿中间。   她一骇,瞬间神魂归位,推着他的胸膛,摇头道“不,不……”   平煜双臂撑在她头侧,低头望着她几乎能溢出水来的明眸和满面红霞的娇颜,竭力压抑着欲念,恳求道:“好芽芽……我实在是憋的难受,且男子此事不宜一味压抑,恐有损日后子嗣一事……”   傅兰芽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惊讶地大喘口气,竟忘了推他。   一滴热汗顺着他下颌角滴到她眼皮上,平煜只觉自己很快便要热胀而亡了,又往那处逼近了几分,喉结滚动,红着脸道:“我不会弄到里面,好芽芽,不必担心有孕之事。”   傅兰芽还未来得及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痛得闷哼一声,已然让他得逞。   平煜身子僵住,胸膛里的心跳得几乎从喉咙跃出。   一种强烈的快感顺着两人结合之处蔓延开来,舒畅得叫他恨不得腾空而起。 第132章   上回行事时, 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回味无穷,唯独过程太短,他委实未能尽兴,且因他全不知轻重, 让她狠受了一番罪。   时至今日,他仍不时想起她在他怀中啜泣的模样, 当真心疼得紧。   这些时日, 他夜里独眠时, 总在脑海中琢磨此事。   也不知该怎样行事, 才能让她不再疼痛, 只感到快活。   可惜手边连本可供研习房中术的书都无,又不能去请教旁人,他别无他法, 全靠自己领悟。   久而久之, 倒也琢磨出一点门道。   这一回, 在跟她结合之后, 他虽快活得眼冒金星,却时刻不忘告诫自己,需得缓缓而行, 绝不能再像上回那般莽撞。   起初,她抗拒得很,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眸子里满是惧意,显见得上回那一遭让她怕得狠了。   两人结合处因而变得越发寸步难行。   他心疼又无奈, 克制着自己不动,吻她哄她,肉麻的话说了一箩筐。   她终究是水做的娇人儿,在他契而不舍地缠吻下,慢慢有了动情的迹象。   他激动得眼前一阵发花,腰背处更是如过电一般,说不出的酥麻,需得紧紧咬住牙关,方能稳住自己,不再像上回那般草草了事。   谁叫他以往毫无经验,到了眼下,他便是再想由着性子欺负她,为着怕她难熬,也只能开始学着掌握节奏。   一晌过后,她痛楚的闷哼声被压抑的娇吟声所取代,万分低媚。   随着他的律动,这声音从她润泽欲滴的红唇里断断续续地溢出。   他听在耳里,兴奋得大汗淋漓,索性搂了她在怀,让她越发贴近自己,另一手则如蒙大赦般,探入她依旧完好的衣襟里,急切的游移起来。   傅兰芽浑浑噩噩地承受着他的起伏,整个人如同在云雾里飘。   最初的痛苦煎熬仿佛被汹涌得浪涛所冲走,只剩陌生又难耐的滋味。   当他的吻离开她的唇,转而往下面探索时,她茫然地睁开眼,双唇焦渴地微张着。而当他粗喘的声音在耳畔加重时,她竟情不自禁发出细碎的呻吟。   她羞耻地偏过头,咬紧了唇,却在他越来越有力的律动中,再一次失去了自控,莺声燕啭般娇喘起来。   这声音对平煜而言,好比这世间最强力的催情剂,他越发血脉偾张,动情地低唤着她的名字,起承转合间,带给她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   到底是初尝情事的人,怎禁得起这般激烈的欢好,她终于有些受不住了,只觉得平煜折腾起来没完没了,不由抵住他的胸膛,含着哭意让他罢手。   他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却也不敢再缠磨她。   冲刺一番后,巅峰就这么水到渠成地来到。   她目光迷蒙地紧紧搂着他的肩,磨合带来的痛楚似乎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紧接着,便是潮水般涌来的快感。   听他在耳畔闷哼出声,她身子越发化成了水,意识颤颤巍巍地离体而去。   他在她耳畔喘息了许久,依依不舍地从她身上翻身下来。   刚才那番,当真是酣畅淋漓。   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成功地忍住了,全都弄在了外头。   听她依然微喘不断,他低头看去。   见她满头乌发如云,姣好的脸庞上满是醉人的红霞,怜惜之余,竟暗暗生出种成就感。心满意足地将她搂在怀中,替她将汗湿的发丝拨开,小心翼翼唤道:“芽芽……”   傅兰芽万分疲惫,眼皮都懒得掀,听他唤声里似乎透着几分好奇,暗想,难道还想跟她交流一番心得不成。   她生出几分恼意,置之不理。   平煜唤了几声无果,见她不搭腔,只当她羞怯,也不着恼,吻了吻她,起身,开始身心舒畅地收拾残局。   她紧闭着双眼,任他摆弄,身体里依旧残留着那种强烈的感觉,半点都未平复,小腹上粘粘糊糊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何物。   她羞窘难言,也不知这家伙从何处学的这避子法子,难道真如他所说,真不会出差错么。   他收拾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几乎可以算得上服侍。   擦拭完毕后,又将她搂在怀中,“快活吗?”   他自信满满地问她。 第133章   傅兰芽本已有些昏昏欲睡, 平煜这话一在耳畔传来,人都精神了几分。   她错愕地抬眼,正好对上他熠亮的黑眸。   语气里的自得,让她想认为是听岔了都办不到。   惊讶过后, 恼意上来,啐他的话到了嘴边, 瞧他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 噎了下, 又不情不愿咽了回去。   经此一问, 困意是彻底没有了, 她睨他一眼,小嘴抿得紧紧的,撇过头, 窸窸窣窣整理衣裳。   心里却忍不住懊恼地想:快活么?   她心底是拒绝承认的。   最多……也就比上回好那么一点点, 毕竟身体里的不适仍明明白白残留着, 过程又委实太漫长了些。   可是她也知道, 比起上回,这一回她多了些奇怪的感觉。最难耐的时候,她甚至失神到不知今夕何夕。   尤为让她难堪的是, 这些反应统统瞒不过他,以至于她现在想恶狠狠回一句“一点也不快活”都失了底气。更别提后头将她彻底出卖的低吟声了。   她细细琢磨着、回味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真被他那句话引得在仔细比对两回的差别。   浓浓的羞耻感蓦地涌上心头,她难为情极了, 隐约生出有种不好的预感,日后若真嫁给平煜,两人情到浓时,所谓的矜持和规矩,恐怕统统都会被她给扔到九霄云外。   为了掩饰心思,她别别扭扭地拧了拧身子,一转眸,这才发现平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也不知这样盯着她瞧了多久了。   “看我做什么?”她恼羞成怒,用力推他一把。   平煜眸子里含着笑意,被她推了几下后,索性捉住她梨花般白皙纤细的手指,放于唇边啄吻,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娇艳胜过牡丹的脸庞。   见她一双剪水秋瞳怒得异常明亮,心知她恼得狠了,忙替她递梯子,忍住笑,一本正经替她穿衣裳,道:“莫要着了凉。”   刚才缠绵时,她身上衣裳虽未被完全褪下,腰带却已被扯开,眼下刚系到一半。   衣襟里若隐若现露出小半片春光,欢好时出的娇汗,丝丝缕缕透过脖颈往外溢,透着暖烘烘的热气。   他不敢再心猿意马,收心替她将衣裳穿好。   先前问出的问题虽然只换回她的一个白眼,可是因着他太在意她,连她脸上再细微的变化都能捕捉到,自然没有漏过她一度思索着蹙眉和回味的表情。   再也没有比这更鼓舞他的反应了。   他心里简直高兴得飘飘欲仙……   他的芽芽,果然至情至性。   若是两人成亲,以她的性情,两人在一处时,不知会有多快活。   这般想着,胸膛里暖洋洋的,连丹田里的那股内力变得越发洪大都被他给自动忽略了。   傅兰芽将平煜的志得意满看得一清二楚,心知此人素来得寸进尺,又狠瞪了他几眼,末了,索性半捂着脸,任他服侍穿衣。   出来久了,需得尽快收拾妥当回帐,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替她穿上衣裳,重新裹上大氅,抱她起来时,忍不住在她仍旧透着红晕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认真看着她道:“芽芽,你真好。”   傅兰芽胸口一阵发闷,拒绝接他的茬。   平煜无声一笑,抱着她走到河畔,眼看看到营地了,这才小心翼翼放她下来。   翌晨,天刚蒙蒙亮,营地便喧嚣了起来。   傅兰芽昨夜大半夜未眠,身子又极困乏,外头动静传来时,眼皮仿佛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眼,被林嬷嬷哄孩子似的哄了好一回,才揉着眼睛从褥子里爬起来。   洗漱时,傅兰芽隐约觉得林嬷嬷望她的目光比平日要灼热许多,透着几分审视之意。   她佯作镇定,心里却不免忐忑,昨夜回帐后,嬷嬷睡得极香,胸口那张纸条也未有动过的迹象,中途应该从未醒过,   那套她脱下后置于枕边的锦衣卫的衣裳,更是一睁眼便不见了踪影,不用想也知是平煜做的手脚。   再不动声色地低头看看身上,第一回 时,她和平煜毫无经验,不小心露了破绽,昨晚平煜亲吻她时,似乎有意避开了露在外头的肌肤,没再像上回那样在脖颈处留下痕迹。   胸口和腿的内侧被他亲吻所留下的痕迹,林嬷嬷又瞧不着。   按理说,从头到尾都未露出破绽,嬷嬷难道能透过衣裳,瞧出什么端倪不成。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狐疑地瞟了瞟林嬷嬷,就见林嬷嬷不知何时已低头去整理行囊,不再一味盯着她。   她松了口气。   到李珉送早膳时,她已经可以在林嬷嬷暗中打量的目光中坦然地走到帐帘口,接过李珉手中的干粮了。   “傅小姐。”李珉正色道,“今日我们需在黄昏前赶到旋翰河下游,用完早膳后,就需得出发。”   傅兰芽嗯了一声,点点头,暗自思忖,若是傍晚时分便能赶到旋翰河下游,依照平煜的性子,立刻会着手安排破解那座鞑靼古庙外头的阵法。   也不知百年前那位建造古庙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设下那般精妙的阵法,以至于百年后,这古庙依旧能掩藏于茫茫草原中,让人遍寻不着。   哥哥最擅奇门遁甲术,若是哥哥也在,定能勘破古庙外头的奇怪阵法,顺利进入庙中。   一想到哥哥和父亲仍然身陷囹圄,能否成功翻案,全在于能否扳倒王令,她忙强打起精神,打开装干粮的纸包,分一半于林嬷嬷,不声不响将剩下的干粮吃完。   吃饱喝足后,主仆二人打足精神,准备上路。   军情急迫,用过早膳后,大营开拔。   秦门和行意宗为防右护法用引蛇术偷袭,跟平煜等人商量后,有意殿后。   刚部署完,秦勇和秦晏殊、李由俭几个走到营前,正要上马,便见平煜从帐中出来。   秦勇心中一跳,脚步略缓,目光落在平煜身上。   就见他今日着身赭红色的袍子,分外利落英伟,出帐后,扶着腰间的绣春刀快步走到帐前的马旁。   朝阳流转间投洒在他俊逸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层金灿灿的线条,尤为惑人的是,他脸上分明不见笑容,眉眼里却藏着笑意似的,整个人说不出的神采奕奕。   秦勇察觉身旁李由俭的目光瞥来,忙定了定神,跟弟弟和李由俭走到近旁,笑道:“平大人。”   平煜正要翻身上马,听到这声音,回过头,笑道:“秦当家,秦掌门、李少庄主。”   他今日心情颇佳,连一向碍眼的秦晏殊都觉得顺眼许多。   秦晏殊却觉得平煜的笑容刺眼得很,上了马后,琢磨了一路,怎么都觉得平煜刚才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纵而逝的自鸣得意的意味。   一彪人马沿着旋翰河边行了一日,到黄昏时,部队前方忽传来停马的命令,秦勇等人抬头,就见平煜和荣将军几个下马走到河边,手中持着地图似的物事,四处眺望。   再一抬眼,就见暮色沉沉,不远处一座绵延山脉横亘在太阳西沉的地平线。   而那座传闻中的古庙,根本未见踪影。 第134章   天色已近黄昏, 为赶在王令大军到来前找到破解古庙的机关,众人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平煜等人研究阵法,余人则在荣将军及平焃的安排下在河畔安营及布防。   傅兰芽主仆的帐篷离河畔颇近。   在帐中放下包袱, 傅兰芽饮了口水,走到帐帘边, 悄悄掀开一角往外看, 远远便看见了正在议事的平煜和李攸等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 陆子谦和林之诚也在其中。   傍晚的草原, 风很大。   陆子谦身上披着件厚实的果子狸玄色大氅, 手中持着一张地图似的物事,沿着河畔走来走去,偶尔停步, 抬头望望东方那几颗冉冉上升的星辰。   林之诚身上衣裳则单薄许多。许是习武的缘故, 虽然内力受损, 身姿却不见半点瑟缩之态。   与陆子谦四处眺望不同, 林之诚只定定地望着远处那座无名的山峰,脸上依旧无甚表情,目光却不时流露出思索的痕迹。   看样子, 他也跟陆子谦一样都在帮忙找寻进入古庙的玄机。   傅兰芽见他脚上的玄铁锁链依旧未被解下,身后亦有几名暗卫寸步不离地跟随,略有所悟。   再想起南星派那变化无穷的阵法,越发有了结论。   看来平煜之所以坚持带着林之诚夫妇上路,一是为了遵守对林之诚许下的诺言, 防止林夫人被东厂人马暗杀。   另一个原因,恐怕便是看中了林之成擅长研究阵法了。   大敌当前,平煜于人尽其才一道上,倒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   正暗自思索,林之诚忽然背过身去,朝河流下游缓缓走了两步。   傅兰芽怔了一下,一眼便看在他背在身上的那两个包袱。   包袱皮颜色灰扑扑的,年代已有些久远,边角处想必也早有磨损,冷眼看去,与林之诚周身的气度颇有格格不入之感。   饶是如此,林之诚依然对这包袱异常珍视,一路上从未见其解下过。   再一想到洪震霆先前所说当年林之诚痛失双生儿之事,她后颈掠过一道凉风,难道那包袱里竟真装着林之诚那对双生儿的骸骨?   她心慌地收回目光,回到帐中,默默跪坐在毡毯上,想起母亲,忙从包袱里找出那本小书,翻阅了一会,到了作了画的那页,目光凝住。   “怎么了小姐。“林嬷嬷见傅兰芽怔怔地望着书页不说话,忍不住膝行了两步,近前细看。   傅兰芽摇了摇头,目光仍未离开书页,直立着起了身,走到帐前,掀开帐帘,比对了一会。   果然,那页书上所画的有无数小人跪拜的山峰……跟河流对面那座山峰的轮廓甚为相似,都是状若驼峰,供着峰顶圆月。   怪异的是,从她的角度来看,那山顶的角度如同投射在镜面上一般,有些扭曲也有些歪斜。   无论她拿着书页怎么调整,山峰的朝向都有些微妙的偏差,似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她满腹狐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琢磨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唤道:“陈大人?”   她知道今日在帐外把守的是陈尔升,也知道陈尔升颇得平煜的信任。   陈尔升应了一声,“傅小姐,何事?”   傅兰芽弯了弯唇,低声道:“我有桩要事要禀告平大人,或可有助于破解阵法,烦请陈千户帮忙知会一声。”   她身为罪眷,偶然想起要紧的事想向看押她的官员做交代,并不算什么罕事,就算旁人知晓,也无可供指摘之处。   陈尔升唔了一声,跟身旁几名同僚交代几句,默默走开。   平煜正在河边研究李伯云当年画的地形图,从图上来看,那座古庙的确便在这左右,可是脚下的草原一马平川,丝毫看不出端倪。   一抬头,落日尚未彻底西沉,皎月已挂在当空,无数星辰在幽蓝夜幕中隐隐闪耀,铺作河汉,在众人头顶洒下星辉。   旷野孤烟,天地寂寥,日与月同辉,这等壮阔景象并不多见。   平煜仰头看了一会夜空,见月亮又圆又大,皱了皱眉,问李珉道:“今日可是十五?”   秦勇正好走来,听见这话,接话道:“正是十五。”   李攸和平煜对视了一眼。   无论是二十年前镇摩教用被俘的傅夫人做药引,还是当年李伯云无意中在旋翰河边发现古庙,似乎都在月圆之夜。   独有平煜夜行军闯入古庙时,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   也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微妙关联。   细究起来,诸人都对奇门之术颇有心得,平煜和大哥从小因着家学渊源,没少浸淫此道。   林之诚虽是江湖人士,却天赋异禀,算得个中翘楚。   陆子谦一介儒生,本更精于经史子集,然而因着傅兰芽大哥傅延庆的缘故,耳濡目染,也一脚踏进了奇门之术的大门。   诸人本是各有所长,古怪的是,在河边盘桓了许久,偏无一人瞧出端倪。   因着打霜的缘故,脚底下的土壤被冻得结实坚硬,一丝可疑的缝隙都没有。   但凡要设下用作障眼的阵法,总需借用外物,譬如上回南星派为掳傅兰芽设下的石碑阵,借用的便是数百座“杂乱”排布的石碑。   在岳州城外树林设下的百星阵,用来扰乱视线的则是树林中数千株冲天大树。   而能将诺达一座古庙藏匿得无影无踪,更需庞大复杂的阵法。   可到了此处,入眼之处皆是平原,无石无林,哪怕最近的托托木尔山,也远在数十里之外。   观望半晌,人人心中疑惑不已,那位布下阵法之人,究竟借用的何物呢。   平煜负手沿着旋翰河走了一会,仰头看看天色,正要说话,陈尔升忽然走来,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   平煜目光柔和了一瞬,见周围扫来数道目光,面色无改道:“有样重要证物急需我过目,容我先告退片刻。”   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不紧不慢转身离开。   到了傅兰芽的营帐外,平煜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负手立在帐外,淡淡问:“何事?”   就见帐帘微微掀开一条缝,一本小书递了出来。   书页对折,打开的那页纸上,正画着坦儿珠图腾及众小人叩拜的情景。   这是傅夫人留给傅兰芽的遗物,他早已研究了无数遍,当下蹙了蹙眉,接过。   依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早便认出书上所画的山便是旋翰河对面的托托木尔山,画上内容一目了然,所能窥探的信息委实有限。   顶多如李伯云的地图一般,透露出坦儿珠藏匿之处正在托托木尔山附近,但因画得太过简单,旁的东西,一概不知。   也不知傅兰芽这时将这本书递于他作甚。   他握着书看了一会,左右一顾,见离得最近的人也在百米之外,脸色虽然依然保持冷淡,声音却不自觉放柔了几分,低声问:“可是看出了什么古怪?“   傅兰芽在帐帘里轻轻嗯了一声,白皙的手指在书页上遥遥指了指,“你瞧瞧那些小人影子落在地上的方向。“   平煜一滞。   书页上画着一座山,山上图腾升起,山脚下众小人虔诚叩拜。   画面幽暗,图腾旁有数枚寒星点缀,应是夜晚时分。   不知是不是画者有意为之,众小人脸上的五官线条画得极细,虽只寥寥几笔,但众人脸上近乎疯魔的神情被描绘得一清二楚。   可是众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偏偏融合成了一片,看不清影子投落的方向。   仔细找寻一会,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身后影子画得还算清晰的小人,影子画得极短,几乎可当作一个不起眼的墨点,可是只一眼,平煜心中便狂跳起来。   托托木尔山坐东望西,横贯草原。当圆月在托托木尔山升起的时候,月光在每个人背后投下一道影子,本该无一例外全在西侧,可偏偏这个小人的影子怪异地发生了扭曲   仿佛被什么屏障所扰,偏移到了对侧。   他心中一动,究竟何物既能不屏蔽月光的投射,却又能不动声色改变影子的方向……   想了片刻,他目光一凛,抬头朝幽静无澜的旋翰河望去。   书上根本未将河流画入其中,若是不亲眼到旋翰河边,再结合书上图画一并研读,光有书本在手,恐怕再想个十年,也想不出当中的玄妙。   傅兰芽听平煜久不作声,心知他已窥破玄机,无需她再多说。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平煜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平煜雷厉风行,既已得知旋翰河有不妥,相信不出多久,定会找到古庙的藏身之所。   她松了口气,立在帐帘旁发了晌呆,回到帐中,一抬眼,见林嬷嬷困惑地望着她。   她缓缓理了理裙摆,挨着林嬷嬷坐下,暗想,母亲留下的这几样东西虽然不起眼,却无一例外都在关键时刻起了大作用,怎么看都像是母亲早有防备,特做下的苦心安排。若是当年母亲未被王令害死,会不会根本不会有后头的滔天巨浪。   想了一回,喉头有些发堵,忙抹了抹眼角,若无其事取了干粮出来。   跟林嬷嬷用过干粮,在帐中等了片刻,听外头时有喧哗声,一时也不敢歇下。   到后半夜时,傅兰芽再也熬不住困,埋头在林嬷嬷怀里睡了过去。   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身下地面传来震动,异常沉闷,直捶入心底,仿佛有什么巨物从地底浮出。   她睡意登时消散,一骨碌爬了起来,披上衣裳走到帐帘。   刚一掀开帘子,夜风刮过,往前凝目一看,就见河畔人影憧憧,火把照耀,聚了好些人,而原本被星光照耀得如同银丝带的河面变得一片昏暗,尤为触目惊心的是,不过半晚的功夫,左右河床里的水不知被收拢到了何处。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缓缓从地底浮出的小山般的庞然大物。 第135章   饶是早有准备, 傅兰芽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所慑,出神地立在帐帘前,忘了挪步,连夜风刮在身上都不觉寒凉。   母亲留下那本古怪的书, 果然大有来历。   若未身临其境,平日研究那书时, 根本无法联想到画面上暗示了古庙藏匿之处。   只有比对着真正的托托木尔山, 才知书上所画的人和物均被不动声色作了手脚。   山脉的走形有微妙的偏移, 小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亦扭曲得厉害, 不像平时肉眼所见之景象, 反倒像在水中投射出的影子。   换言之,用来祭祀的古庙并非在陆地上,而是有可能藏在水中。   她默然, 来时路上, 平煜一心想要找寻到古庙的藏匿处, 没想到绕来绕去, 最终还需借助那本小书的指引。   怔忪间,林嬷嬷声音从后头传来。   先是迷迷糊糊,“小姐, 为何不睡。”   旋即倒抽了口气,“那……那是何物?”   不等傅兰芽回答,远处人影涌动,有人朝帐篷处走来。   傅兰芽不及辨认对方是谁,忙放下帐帘, 往后退了一步。   就听外头有人道:“傅小姐,平大人让我过来请你过去,稍后一道进庙察看。”   是李珉的声音,有些振奋。   傅兰芽微讶地拢了拢外裳,暂未作答。   万没想到平煜不肯让她独自留在河畔,竟要带她一道进入庙中。   沉吟了一会,想着王令已率大军奔赴北元,也许就在这一两日,对方随时会杀至此处,种种顾虑之下,平煜不肯将她交给旁人看护,倒也不算奇怪。   便应了一声,“李大人稍等片刻,我和嬷嬷穿上衣裳便来。”   经过这一路的惊心动魄,林嬷嬷倒也养成了见怪不怪的性子,错愕了片刻,也就不再一味盯着外头那黑糊糊的巨物细瞧。   回到帐中,从包袱中找出那件织锦镶毛银鼠皮大氅,给傅兰芽披上。   自己则翻出另一件石青色刻丝灰鼠厚褂子,窸窸窣窣穿好。   本就已是深秋,鞑靼境内的风,又劲又硬,若是没有御寒之物,主仆二人早已被冻出一场大病。   想着这两件衣裳统统都是平煜在金陵时所置办的,不止暗中照顾了小姐,连她这老婆子也未落下。   她抿抿嘴角,心底藏了好几日的对平煜的不满消散不少。   替傅兰芽挽好髻,系好大氅,两人出了帐篷,由着李珉和陈尔升引着往河畔走。   出来后,视野开阔,两人远眺,果见原本阔辽的旋翰河河面所截断,从东往西奔流不息的水流仿佛被看不见的沟渠引至了旁处。   河床上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高耸的屋宇。   傅兰芽边走边打量那轮廓模糊的古庙,暗忖,这周围的阵法太过庞大复杂,需得无数人力物力方能建成,以常人之力绝难达成,可见当年建阵之人必定地位超然。   但自从百年前那位著名的大汗横空出世,蒙古鞑子东征西伐,漠南诸部乃至西夏、金国、中原,俱被征服。   自那之后,元始得建,此后兴盛了近两百年。   依照当时元的国力,无论哪位元朝贵族想要寻块无人相扰之处建造一座庙宇,并非难以做到。   只是不知庙宇中供着何物,光只一个坦儿珠,竟值得百年前那位建庙之人如此费尽心机么。   思忖着走到河旁,就见荣将军和平焃等人正在庙门口做安排。   洪震霆、秦勇姐弟都在其列。   一干人中,唯独未看见平煜。   见她过来,众人回头,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其中两道目光分外幽沉复杂,含些缱绻意味,傅兰芽迎过去一看,见是陆子谦。   她淡淡垂下眸子,缓缓在李珉的引领下走到河边,立住。   秦晏殊站在不远处,见傅兰芽走近,情不自禁想要跟她打声招呼,谁知身形刚一动,就被秦勇不动声色拦在前面。   随后,秦勇温煦一笑,唤道:“傅小姐。”   傅兰芽弯了弯唇,回以一个善意的笑容。   秦勇目光微凝,想起刚才平煜不过离开片刻,回来后突然改了主意,不再一味在草原上四处探询,而是转而在旋翰河河底做文章。   在那后,几位精通奇门之术的人合力找寻,至半夜时,果然找出了启动河底阵法的机关。   她想起傅兰芽素有才情,联想起平煜离去时的情形,不知为何,竟暗中得出个结论——平煜之所以能顺利找到古庙机关,其中也许有傅兰芽相助的成分。   这时,平煜和李攸从庙中出来。   瞥见傅兰芽,平煜脸上未有丝毫变化,径直下了台阶。   傅兰芽更是目不斜视,婷婷站在原地。   可秦勇却觉得,空气中陡然间有种相濡以沫的默契感弥漫开来。   尤为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古庙中不知藏着何物,吉凶尚未可知,平煜却依然坚持将傅兰芽护在身旁,不肯跟她分开片刻。   这是一种自信更是一种相守,唯有情比金坚之人才会如此行事。   说不出是沮丧还是失落,她微涩地叹了口气。   仰头看向夜空,见皓月当空,夜色幽蓝,触眼之处说不尽的广袤无垠。   片刻后,她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似被看不见的力量所移开,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察觉身旁李由俭始终在望着自己,她微赧,往对面一望,眉头不由一皱。   就见对面一众等候平煜指示的锦衣卫中有位女暗卫,似是名唤叶珍珍,此时正望着傅兰芽,目光里分明有恶毒之意。而当平煜转头望向属下时,叶珍珍立即收回目光,恢复了温默的姿态。   秦勇眸光冷了冷。   自父亲去世后,她掌管诺大一个秦门,对人心的险恶和黑暗毫不陌生,照方才情形来看,此女分明对傅兰芽怀着恶意。   平煜似乎对此女颇为冷待,不知会不会让这女子随行,若是准许她一道进入古庙,还需防备此女暗算傅兰芽才行。   正想着,忽听远处传来重重马蹄声,一人一骑疾驰而来。   到了平煜的大哥跟前,那人翻身下马。   那边傅兰芽见那人情状急迫,心悄悄提了起来,就听那人大喘了两口,大声道:“禀将军,前方得报,王令所率大军已进入北元,据此已不过五十里地的距离。”   平焃跟弟弟快速地对视一眼,转身便往古庙中走去,沉声道:“走。”   看来找寻古庙果然正中王令的命脉,竟来得如此迅疾。   一行人再不犹豫,上了台阶,鱼贯而入。   傅兰芽抬眼,见平煜落在众人身后,立在台阶旁,似有等待之意。   背影挺直,昂然如山,说不出的可靠,她心中踏实无比,挽着林嬷嬷走到庙门前,跟在平煜身后,往庙内走去。   明军为了追袭“落荒而逃“的坦布大军,日夜赶路,昼夜无歇。   接连行了十来日,好不容易到了北元境内,可坦布大军却如同钻入了地洞中,凭空在茫茫草原上消失,再也无从寻觅踪迹。   君臣中,最为沮丧的不是皇帝,而是当今的国舅爷——永安候邓阜年,只因他不只奉命随军征伐,更急于找寻“误闯入”北元的次子和幼女。   眼看便要追袭到旋翰河边,永安侯府的人马却依然未见踪影,不由心急如焚。   是夜,他正要前去跟皇上商议找寻邓安宜及邓文莹之事,刚一进帐,便见里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分外喧哗,不像大战前夕,反倒像得了捷报后,君臣正大肆同欢,提前举行庆功宴。   他心中掠过一丝狐疑,皇上虽资质平平,却还算温良敦厚。   可近一年来,不知何故,越发变得骄狂糊涂,不说日益沉溺修道,整日不理政事,连性子都暴虐许多,仔细想来,与登基前的那个谦谦如玉的太子,简直判若两人。   到了亲征路上,更是浮躁狂妄,屡屡行差踏错,于行军计划上,却又任由王令胡为。   长此下去,就算无瓦剌作乱,天下必将危亡。   正想得心烦意乱,忽听王令的亲信——兵部的程为笑道:“皇上有所不知,论起姿色,这些年微臣只见过一位堪称绝色的女子——”   邓阜年脸色绷起,程为此人专营酒色,因着投奔了王令,在皇上面前颇为得势,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兵部给事中,平日没少引得皇上胡天胡地,此时无故挑起美人的话头,多半少不了王令的授意。 第136章   愠怒的同时, 邓阜年不免有些好奇。   程为素好调弄风月,平日不知见过多少莺莺燕燕,眼界高得离奇,能得他一句夸赞者, 莫不是风华绝代的美人。   可他刚才形容那女子容貌时,竟用了“数年未见能出其右者”。   这句话里头兴许有故意引起皇上兴趣的夸大成分, 但若那美人当不起这等赞誉之词, 难保皇上不会大失所望。谄媚不成, 反惹得皇上不快。   然而他也知道, 程为此人, 旁的上也许平平,于揣摩圣意上,却颇有心得。   这等引火上身的拙劣伎俩, 等闲不会犯。   也就是说, 程为的话里并未掺杂水分, 那女子的确当得起“绝色”二字。   眼下正是战火纷飞之时, 路上行军,万分艰难,别说寻欢作乐, 便是能否顺利从北元撤军尚未可知。   程为又是从何处寻来能取悦皇上的美人?   走到几前,果然不止皇上被引得来了兴致,连几位随军征战的世家子弟都将目光朝程为投去。   皇上笑道:“连你都赞不绝口,那美人想必生得极好。现在何处?”   程为觑一眼王令。   后者手中酒盏放于唇边,正慢条斯理地浅酌。   他收回目光, 笑道:“此女早有艳名,皇上也该有所耳闻,说来不是旁人,正是傅冰之女。”   帐中先是一片寂静,随后哄然,唯有前两日才来投奔王令的王世钊不接茬,只管闷声不响地饮酒。   有人借着酒意,拍桌笑道:“我就知道是傅小姐。虽然此女藏在闺中,以往从未见过,但早就听闻此女有洛神之姿。”   邓阜年沉吟不语,竟是傅冰之女!   狐疑地抬眼看向王令,暗忖,王令城府极深,每行一步皆有深意,特于此时在皇上提起此女,究竟所图为何?   傅兰芽挽着林嬷嬷的胳膊,跟在平煜身后进入古庙。   甫一进门,一种古朴憋闷之感沉沉压顶而来。   她脚步微滞,抬眼四处打量。   主殿空荡阴肃,两旁墙壁上写满了鞑靼文,虽然大多已斑驳褪色,却不难想见曾经的辉煌瑰丽,许是年代久远,但凡触眼之处,隐约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苍凉感。   穿过长长的厅殿,她原以为会在主位上见到神像,没想到一抬眼,竟看见帘幔后供着一块灵位。   奇怪的是,牌位上空空如也,一个字未写,供桌上却端端正正摆放着烛台等物。   从器皿尚且完整的漆面来看,多是近年来所添置,显见得时常有人前来打点。   惊讶之情越发掩异不住,她停步,认真盯着那无字牌位,瞧了又瞧。   为了供奉此人,百年前,不只有人耗费无数人力建造神庙,更有高人费尽心思在庙外设下奇门之阵。神庙沉入河底后,又不时有人前来供扫。   也不知庙中所祭奠的究竟什么身份,值得人如此慎重相待。   想起母亲那本小书上众小人无比虔诚的神情,她纳闷地移开视线。   大殿格局方方正正,走到尽头,右侧有一偏殿。   透过隔扇门,可见偏殿尽头又设了一门。若是推开隔扇门,想当然便可进入偏殿当中,但傅兰芽知道,当年建庙之人既能在庙外设下障眼之阵,庙内必然也做了手脚,万不能轻举妄动。   正想着,果听在队伍前列的李攸抬手道:“止步。”   待众人停下,他转身,道:“刚才我和平煜进来察看过,此庙不止外头布了障眼之阵,庙内也做了格局上的改动,若是贸然推门进去,不知会被这里头的阵法引到何处,需得慎之又慎。”   平焃和荣将军等人不语。   几位年长的江湖人士却诧异地朝平煜看来,目光里都有些犹疑。   因为在他们看来,眼前的偏殿空空荡荡,实无可疑之处。   平煜见状,索性在众人注目下走到那两扇阔大的隔扇门前,停步。   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暗器,在掌中抛掷了那暗器两下,手腕一动,忽然屈指一弹。   就见那小东西透过隔扇中的空格直直飞入便殿中,须臾,传来硬物触及地面及滚动的声音。   奇怪的是,那偏殿并不顶大,地面又光滑平整,石子飞入其中后,顶多不过片刻功夫便会被某处所阻拦,无法再往前行。   谁知那滴溜溜滚动的声音竟不绝于耳,似是滑入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于幽暗偏殿中一路滚将下去。   平煜挑挑眉,道:“除了我们所在的这一层,下面应还有地殿,但地殿入口绝不会在偏殿内,若是任由那建庙之人牵着鼻子胡乱在庙中走动,随时会触动机关,永生永世被困在阵中。”   傅兰芽暗暗点头。   哥哥曾跟她说过,跟外界的五行八卦阵不同,但凡要在封闭之所设下障眼之阵,需得先将房屋设下三盘,即所谓天、人、地盘。   人立于地盘上。   地盘又囊括八宫,各含玄机。   地盘平日静止不动,但天盘却对应六仪,若是以地盘为基准,暗中参照日光变化的轨迹,做些巧妙的调整,常可不动声色骗过踏入八宫之人。   每回说起奇门之术,哥哥常笑谈:不过是玩些障眼的把戏而已。   可傅兰芽知道,当人真正身陷精心布置的奇门阵法中时,往往凶险万分,一不小心便会误中阵中暗藏的陷阱,绝不仅仅只是被困在其中而已,   想到此,她忍不住抬头看向黑漆漆的殿顶,试图从天盘上找寻契机。   看了一会,看不出半点可供循迹的破绽,心中焦虑顿起。   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   百年前建庙之人既能想出将神庙藏于水底的法子,不用想也知是位不世出的奇才。   此人设下的阵法,岂是一时半刻便能破解。   可是,王令大军眼看便要赶来,时间所剩无多,倘若无法王令到达前揭穿他的底细,如何能反败为胜。   忽听平煜道:“三年前我随军夜行时,不小心闯入此庙。记得当时天降大雨,旋翰河下游因而河床高涨,吾等进庙后,因太过困乏,不及四处察看,径直在殿中地面打了地铺,睡了一觉,直至拂晓方走。”   “此事虽诡异,却不难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当时我军人数众多,全在主殿中盘桓,却无一人受伤,可见主殿中并无要人命的机关,诸位只要不四处走动,不会陷入险境。”   此话一出,殿中不少江湖人士如释重负,有几人甚至悄悄挪动了脚步,不再一味绷在原地。   洪震霆看了看正凝眉仰望殿顶的林之诚,问平煜道:“不论阵法如何错综复杂,总有阵眼一说,否则那位护庙之人何以能来去自如?平大人,当务之急,是需从速找到阵眼。”   平煜笑了笑,并未接话。   陆子谦暗暗摇了摇头。   诺大一个古庙,要想找到阵眼谈何容易?   庙中四处藏着重重机关,一个不慎,别说顺利进入地道中,连性命能否保住都未可知。   就听平煜继续道:“刚才只说了第一点。这第二么,此庙被人悉心呵护百年,既然当夜雨势湍急,为何无故启动机关,平白让古庙浮出地面,遭受雨水肆虐?更不通的是,因着此举,我等得以闯入庙中,险些发现庙中隐藏多年的秘密。   “此事细究之下,委实不合常理,照我看,当年并非有人故意将此庙放出,而是因雨水太过磅礴,不小心冲损了古庙外头的机关,这才致使古庙暴露人前——”   傅兰芽心中咯噔一声。   平煜又道:“经过此事,守护古庙之人定会大为恼火,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为求好好保护古庙,定会重新加固阵眼。因为这个缘故,刚才我等在河下足足找寻了半夜功夫,好不容易找到外头的机关,正是屋檐上一处斗拱,漆色与旁处不同,且加了好几枚暗钉,显然经过当年之事,护庙之人将庙外机关又重新做了加固。”   到了这时,不只傅兰芽,林之诚、李攸等人也面露恍悟之色,隐约猜到平煜接下来要说什么。。   “当年那场大雨太过少见,古庙本就已建造百年,怎经得起这般冲刷。事后那人为了慎重起见,除了重新加固外头的机关,里面的阵眼多半也不会放过。而但凡在墙壁或是木料上做过修缮,哪怕一眼难看出区别,只要仔细找寻,也不难发现藏了阵眼处比旁处略有不同。”   殿中先是一默,随后便传来洪震霆朗阔的笑声:“妙极!妙极!只要找到阵眼,不难如护庙之人那般长驱直入,根本无需防备庙内外的机关。”   众人直如拨云见雾,精神一震。   傅兰芽目光并不往平煜那边瞧,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   当年一段从军经历,本该艰难备至,没想到三年岁月下来,不但打磨了平煜的品格,更无意中留下了找寻阵眼的线索,此事细说起来,当真玄妙。   平煜说完后,余人也就罢了,李攸等人立即四散开去,在殿中找寻可疑之处。   白长老等人也手持兵器在墙上敲敲打打起来。   时间过得极快,半个时辰后,众人见一无所获,正有焦灼之意,忽听李珉兴奋的声音响起,“平大人,找到阵眼了!“   不远处的帐营中,邓安宜阴着脸来回踱步。   邓文莹坐在一旁,用目光追随了他一会,含着哭腔道:“二哥,你不是说皇上和父亲很快会率军前来吗?为何还未见到踪影。平煜手中虽有兵,却只许我们远远跟着,全不管我们的死活,若是不小心遇到鞑子的游骑军,咱们加起来不过几百人,如何敌得过鞑子的铁骑?二哥,我好怕……”   说着说着,眼圈因着畏惧红了起来。   邓安宜听得心头火起,“这时你知道怕了?当初在荆州时为何不肯径直回京,非要跟二哥一道去金陵?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邓文莹转身扑在毡毯上哭了起来,“我怎能想到皇上说亲征便亲征?原以为可从金陵顺道回京,就算不能回京,到了宣府后,自然可去寻爹爹和大哥,有了明军的庇护,便是瓦剌再凶悍又如何?谁知军情这般变幻难测,如今连宣府都不能回。二哥,你倒是给个准话,爹爹他们果然是很快要赶来了么……”   邓安宜听得心浮气躁,他整晚都在留意平煜那边的动静,就在两个时辰前,亲眼见他们将旋翰河底一座古庙打捞上来,心知那地方多半藏了坦儿珠的秘密。   而以平煜果决的性子,不等王令赶来,多半会第一时间进入庙中。   若他们只是勘察坦儿珠的秘密也就罢了,怕就怕平煜为了不再让傅兰芽背负“药引”之名,会索性将阵眼一并毁坏。   到那时,他手中持有的两块坦儿珠只会沦为废铁,而他这些年所苦苦追寻的一切,更会成为泡影。   不行,哪怕明知是螳臂当车,他也势必要前去阻拦。   下定决心,他回头望向邓文莹,见她哭得伤心,生出几分踟蹰。   他本是全无心肝之人,早在几十年前混迹江湖时,便已不知良心是何物。   无论当年身处魔教,还是后来混迹京城,该杀人时,他绝不会手软,该狠心时,决不瞻前顾后。   而今,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本该奋力一搏。   哪怕无法达成所愿,以他的手段,想要在平煜当众揭穿他身份之前抽身离开,根本不在话下,   说来说去,诸多需要顾虑的问题里,唯独不需考虑她的死活。   可是看着她耸动的肩膀,听着她一声声含含糊糊的“二哥”,他竟仿佛身陷泥淖,根本无从施展手脚。   这声“二哥”已在他耳畔缠绕了五年,他自小无父无母,在过去几十年的记忆里,触眼处满是冰冷无情,只有邓文莹对他的依恋,算是荒芜记忆里唯一有温度的部分。   ……   他咬了咬牙,快步走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拉将起来,“我这就将你送到平煜等人的军营中去,平煜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就算不喜你,顾及你的身份,总不会将你赶走,父亲和大哥也很快会随军赶来。若是我天亮前未回来,你不必惊慌,届时自管跟父亲和大哥回京便是。”   邓文莹吃了一惊。   被邓安宜趔趔趄趄拉到帐帘口,这才想起挣扎:“二哥,为何你天亮前赶不回来?还有……平煜心里眼里只有傅兰芽,我去了只会惹他厌烦,二哥,我不想去他的帐营,想跟你待在一起。”   邓安宜听得后头一句话,心中微荡,猛的转过头,一把将她揽住。   眼看要搂到怀里,见她双眼诧异地睁大,醒悟过来,又硬生生松开了她。   他撇过头,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平煜如今急于对付王令,根本无暇顾及你,你只管好好待在那边军营中。到了明日早上,不论我回不回来,一切自有分晓。”   说罢,不容邓文莹辩驳,扯着她出了帐。 第137章   启动阵眼后, 牌位前的供桌旁的地砖上朝两边缓缓移开,原本光滑完整的地面陡然出现一条地道。   傅兰芽在平煜身后,听见动静,身子微侧, 往前看了看。   瞥见地道黑黝黝的入口,竟无端生出一种心悸之感。   这感觉来得毫无预兆, 她情不自禁抬起手, 捂住胸口。   仿佛只有如此, 胸膛里那种闷钝之感才会稍有缓解。   上一回出现这种奇怪的感觉, 还是第一次看见坦儿珠时, 虽只持续了短短功夫,但那种不适感太过强烈,令她记忆犹新。   她惊疑不安, 不明白为何身子会无故出现这种变化,   林嬷嬷察觉傅兰芽不对劲, 吃了一惊, 忙抬起手来抚了抚傅兰芽的额头,焦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刚才在外头吹了冷风?”   平煜人虽在前头,却时刻留意傅兰芽, 听见林嬷嬷的声音,忍不住转头一看,就见傅兰芽脸色发白,身子显见得有些不适。   本已拔刀准备进入地道中,又面露迟疑之色。   平焃回头一望, 瞧见弟弟的神情,先有些不解,转眼看见傅兰芽的脸色,旋即了然,道:“这地道是护庙之人进出所用,只要不胡乱触碰墙上机关,当可安全无恙进入地殿中。三弟,王令大军将至,为防生变,你自管留在主殿当中殿后。若地道中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我等会立即知会你。”   此话一出,不止平煜和李攸诧异,连傅兰芽都暗吃一惊。   她不是不知道平煜有多看重他这位大哥,跟李攸更是情同手足,放在平日,绝不肯让他们单独犯险,刚才之所以踟蹰不前,多半是见她身子不适。   听见平煜大哥这么一说,怕平煜为难,忙要状若无事跟上众人步伐。   没等她迈步,平煜却应了,冲平焃和李攸点点头道:“不止王令,右护法也蛰伏左右,此人觊觎坦儿珠已久,见神庙现形,势必会有所行动,我早就有心跟他算五年前的一笔账,钓了他一路,就等着他今夜自投罗网。”   这是默认大哥的安排了。   平焃思绪却停留在弟弟那句“五年前的一笔账”上,不知右护法五年前因何故跟弟弟有了交集,眼下却无暇细问,嗯了一声,另作安排。   李攸平日少不了打趣平煜几句,如今大敌当前,也没了心思。   地道并不开阔,无法容纳太多人,只能点些一向谨慎的精兵强将,在平焃的引领下下到地道中。   秦勇和秦晏殊见傅兰芽留在殿中,并不随李攸等人下去察勘,遂自告奋勇留下,以便保护傅兰芽。   李由俭跟秦家姐弟形影不离,自然也无非要进地殿的道理。   平煜见状,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秦勇。   直到此时此刻,他对秦门的防备和疑虑才终于放下,不再怀疑他们保护傅兰芽的初衷。   秦勇一向敏锐,见平煜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些释然之意,怔了一下,虽不解何故,仍回以一笑。   面上看着再寻常不过,耳根却免不了有些发烫。   转头,却发现傅兰芽正静静望着她和平煜,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眸里透着了然。   那种隐秘心事被人窥破的感觉又来了,她莫名有些心慌,为了掩饰,正要镇定地移开视线。   谁知傅兰芽忽然展颜一笑,竟友好地冲她点了点头,随后便转头,跟林嬷嬷低声说起话来。   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尴尬的感觉顿时得以解除,她不由得暗松口气,虽然心中难免有些狐疑,却因傅兰芽刚才的态度太过落落大方,让她全无窘迫之感,又怀疑自己想岔了。   时间这东西,非常奇妙,有时过得极慢,有时又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   平煜在外头做了安排后,蹲下身子,将手中绣春刀撑在地道口处,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   众人虽然偶尔彼此交谈,心却无一例外悬在半空中。   忽然听得里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出口处无措地走来。   下一刻,便听见有人急声道:“平大人,平将军和李将军请你速速下去!”   音调都有些变形,难掩激动之情,似是在下头发现了极为震撼之物。   殿上人霍的站了起来,齐齐涌至地道入口。   酒席不过持续了几个时辰,王令随即下令拔营,连夜赶路。   几个老臣心中不免纳闷,王令既如此心急火燎,刚才为何好端端地吩咐大军驻扎,饮酒取乐,平白耽误许多功夫。   王世钊却心知肚明叔叔为何突有此举。   不过是他千辛万苦赶到叔叔身边后,第一时间将这两月来所发生的事巨细靡遗都告诉了叔叔。   从前因着一份自负而有所隐瞒的东西,如今失了顾虑,统统如倒豆子般倒了个彻底。   其中自然也包括平煜对傅兰芽的情愫。   因着那日险些丧身在平煜刀下,他挫败之余,越发对平煜生出滔天的恨意。   自己苦练五毒术许多,乱七八糟的蛇虫鼠蚁吃了无数,本以为有朝一日可狠狠羞辱平煜,没想到平煜不费吹灰之力,内力竟也无端暴涨许多。   他越想越觉得憋闷。   在叔叔面前说起平煜和傅兰芽之事时,他有意添油加醋,非但说平煜痴恋傅兰芽,更无中生有,说他二人背地里如何颠鸾倒凤,平煜的内力又是来得如何之怪。   只恨不能借用叔叔手中滔天的权力磨刀霍霍,立时将平煜斩于手下。   让他没想到的是,原以为傅兰芽是叔叔志在必得的“药引”,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没想到在他吐露之后未多久,叔叔竟索性安排人在皇上面前进言,大肆夸赞傅兰芽的姿色,分明有意要将傅兰芽送到龙床上去。   他纳闷,傅兰芽到了皇上手中,还怎么做药引?   且以傅兰芽的聪敏,若真承了雨露,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可他也知道,叔叔行事向来有章法,否则也不会在皇上还是太子时,便成为太子心中第一信重之人,之所以将傅兰芽推举到皇上面前,恐怕还是为了对付平煜。   皇上虽然见惯了美人,但骤然得见傅兰芽,难免不会动意。   而让君臣离心,美人计是个长盛不衰的好法子。   叔叔这么做,无可厚非。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叔叔自来最得皇上倚重,不像是会怕平煜在皇上进谗言的模样,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平煜手中,会严重到动摇君心的地步,让叔叔不得不防。   想了一回,他突然冒出个念头,   难道说,叔叔之所以这么做,不是怕平煜挑拨离间,竟是为了让平煜彻底恨上皇上不成?   大军紧赶慢赶疾行了近百里,天近亮时,终于赶至旋翰河下游。   然而沿着河畔跋涉了没多远,便见迎面疾驰而来数名彪骑,还未近前,听到那几人道:“禀翁父,前方终于发现平焃及荣屹等叛军的踪迹,奇怪的是,上段河床里的河水不知去了何处,河中无端冒出一座屋宇,看上去……竟有些像神庙。”   河里有神庙?王世钊闻所未闻,惊愕地看向叔叔。   刚一转头,便吓了一跳,就见叔叔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五官狰狞的程度,似乎恨不得下一刻便要吃人。 第138章   晨曦初露, 夜色渐褪。   拂晓的寒风中,大军的纛旗猎猎招展。   王令率领明军往前疾行百米,抬目往前远眺,果不出所料, 平焃等人率领的两路大军早已沿着河畔层层布阵……乍眼望去,一万余大军如巨龙般匍匐于广袤草原上, 乌压压一大片, 威赫异常。   出乎意料的是, 队伍所列阵法正是军务防守上最为复杂的所谓“流沙”阵。   数百年的一场著名鏖战中, 这阵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易守难攻……哪怕己方兵力远胜于对方,也难以在短短时间内取胜。   这阵法失传已久, 本少有人知晓, 他也是于几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搜罗汉人奇门之术时, 无意中在一本古籍上习得……没想到对方阵营中竟也有人知道这法子。   想起当年西平老侯爷率军击溃元军时那变幻无穷的阵法, 他了然,越发懊悔没早早取了平家人的性命。   其实来时路上,他对眼前情形早有所料。   平煜等人为免背负上乱臣贼子的恶名, 定会负隅顽抗。   但他也知道,荣屹和平焃手下不过区区一万多军马,自己所率明军却足有数万之众……   尤为让他心定的是,数十里外的另一处草原,坦布已等候他的指示多时……只要他一声令下, 坦布便会率领麾下大军前来,跟他齐力围歼被诓入北元腹地的明军。   除此之外,千里外的甘州,伯颜贴木儿即将攻破城防…… 辽东的脱脱花木鏖战多时,也已胜利在望。   倘若皇帝及明军一众老臣在蒙古境内被剿杀的消息传开,分散各地的元军定会士气大振。   届时,蒙古数万铁骑自可如入无人之境,一鼓作气击溃中原防线。   换言之,收复被明军夺走的华夏河山,指日可待!   为了今日这一刻,他已隐忍了数十年,好不容易得见曙光,怎容旁人坏了大事。   念头一起,他恨不得胯下坐骑生出翅膀。   一定要在平煜当着明军的面揭穿他的底细之前,先发制人,尽快将对方一干人等碾杀。   可万没想到,平煜等人为了拖延时间,竟列出了“流沙阵”。   他眼睛里渐渐透出一抹可怖的猩红,疾驰一段之后,眼前事物越发清晰可辨。   等看清耸立于河床当中的高大神庙,心头顿时如遭重锤猛击,再也沉不住气,狠狠一勒缰绳,任由马儿惊得尥起前蹄,在原地打了个转,紧接着再次厉目盯向前方。   古怪的是,哪怕离得最近的军士已与庙门有上百米距离。   庙门口空空荡荡,根本未见平煜等人的踪影。   剑拔弩张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再多想。   他赤红着眼睛,对面露犹豫之色的几位将领喝道:“叛军就在眼前,尔等一味发怔做什么?还不摆开阵型,依照我的指示,从速攻下叛军。”   听了此话,一众将士中,旁人也就罢了,几位老臣却面露犹疑之色。   因为哪怕他们再昏聩无用,也多少知道些平煜等人的品行,心知这几人都是素有傲骨之人,大义当前,断没有里通外国、转而投靠坦布的道理。   可惜的是,所有指令均需皇上敲板,给不给平煜等人辩驳的机会,全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皇上看着那座古庙,脸上一片漠然,眸底却仿佛有小簇火焰在跳跃。   说来奇怪,他虽然明知道平煜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意识却仿佛被外力搅得成了一盘散沙,怎么也无法集中,于判断事物一事上,也失去了原来的底气。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什么,他勉强振奋了几分,想也不想便道:“攻!”   话一说完,背上一凉,又有些懊悔,忙要出口阻止,王令却已厉声喝道:“吾皇有令,即刻斩杀叛军,一个不留!”   大军得令,正要分做三军,包抄对方,意图如同一把利刃一般切断对方阵营的“腹部”。   谁知兵马还未动,前方传来一阵骚动,王令凝眸一看,就见古庙中忽然涌出来不少人,数目不少,约有数十人。   每人手中持着火把,火焰熊熊燃烧,炽目得很。   当下那人下了台阶后,一撩衣摆,对着这边跪下,遥遥朗声道:“臣等救驾来迟,累得皇上险些被潜伏在身边的鞑子所害,还望皇上莫要怪责。”   正是平煜。   少顷,荣屹和平焃也从庙中出来。   一见皇上,荣屹忍不住怆然泪下,直挺挺跪下,大声道:“皇上,王令根本不是汉人,万望皇上明辨,莫再被一个狼子野心的鞑子所蒙蔽。”   这说法太过匪夷所思,众人骇人相顾,王令的生平来历俱有所考,千真万确是汉人,怎么可能会是鞑子?   然而明知荒唐,细思前因后果,心底压了许久的疑惑依然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头来。   王令心中狂跳,岂容平煜他们再胡说八道,不怀好意笑道:“叛贼现身,尔等还愣着做什么?为免他们伤及皇上,速搭弓,狙杀!”   恰在此时,平煜身后的锦衣卫立即四散分开,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手中火把越发烧得旺起来,随时可将古庙点燃。   王令如同被掐中了命脉,心中不由大恨,唯恐平煜由着性子将古庙焚毁,不得不喝止将士,阴着脸看着平煜。   李攸在一旁含着讽意道:“庙中躺着何人,你心中肚明,想来你也不忍心庙中人的遗体被我等付之一炬。”   他声音并不算大,离得又远,却不知何故,偏能一字一句送到众人耳中。   李攸笑着接话道:“布日古德——不,应该说是布里牙特,吉日列大汗的最后一名嫡系后裔————亡国太子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些年你隐瞒身份,卧薪尝胆,蛰伏于京中,想必熬得分外辛苦,时日久了,难保不钻牛角尖,亏得你能隐忍,二十年后,竟真叫你成了事,跟坦布里应外合,来祸害我们大明江山……”   众人听得这话,一片哗然。   ……   傅兰芽在古庙中听得一清二楚,旁的也就罢了,她纳闷的是,自从刚才在地殿中见到那所棺木,心口为何会时不时发闷。   在平煜及陆子谦的辨认下,那棺木中的尸首正被证实是多年前那位著名的大汗,而在地殿中翻出的画像来看,王令极有可能便是大汗的后代。。   可是她依然有些费解,为何离棺木越近,胸口那种不适的感觉就会再强烈几分。 第139章   “荒谬至极!”   王令死死盯着神庙门前的平煜, 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俄而,转过头,坦荡荡对皇上道:“皇上,臣在皇上身边服侍多年, 心无旁骛、矢忠不二,臣是什么样的人, 皇上再清楚不过……平煜和荣屹为了拖延时间, 竟丧心病狂编出这等拙劣的谎言, 当真可笑至极。皇上切莫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骗, 若是不小心误中了他们的离间之计, 可就错失对付叛臣的良机了——”   平煜那边一字不落听见,冷笑一声,侧过脸, 冲手持火把的李珉等人点了点头, 高声道:“这古庙既是鞑子所建, 对我等大汉子民来说形同虚设, 便是一把火烧了也无碍——烧!”   李珉等人得令,立即作势要点燃身后古庙。   王令额上青筋陡然暴起,情状甚为骇人。   刷的一声, 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他已然拔出腰间的长剑。   随后长剑一指,厉斥身旁几位按兵不动的武臣道:“尔等痴怔了吗?再耽误下去,坦布大军很快会被平煜等人引来,难道你们想眼睁睁看着皇上被叛军擒去?还不速将这几个扰乱军心的乱臣逆首诛杀!”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非但无人应答, 有几名反应敏捷的武将甚至拍马上前,不动声色将皇上跟王令隔开。   如果众臣先前对李攸的话还只是半信半疑,在见了眼下王令的反应后,心中已有了答案。   再面对王令时,态度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人人在心中暗忖。   怪不得王令明明在家乡中了秀才,偏偏在风华正茂时选择自功,跑到京城做太监。   怪不得在我朝跟瓦剌的马市交易中,王令屡屡利用司礼监掌印的权利损害大明边贸利益,反而对坦布大行方便。   怪不得在瓦剌频频驱兵侵略边境时,王令千方百计怂恿皇上亲征瓦剌,行军路上,又一再打乱原有的作战计划,致使宣府、大同两处要塞失守,两城守军全军覆没。   种种不合情理之处,在得知王令竟可能是鞑子后,统统都有了解释。   一想到满朝文武竟被一个伪装成汉人的鞑子玩弄于鼓掌,哪怕再无血性之人,心中亦涌起了强烈的愤恨。   风声掠过,嗖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利箭,状若流星,迅疾至极,眼看便要正中王令的背心。   不料那箭还未没入王令的皮肤,便听“叮”的一声,那箭竟硬生生被弹至一旁,宛如触到最坚硬的硬物,箭尖都弯折了几分。   这变故太过耸人听闻,不远处一干正准备效仿着射箭暗算王令的士兵们,都诧异地停下了动作。   静了片刻,王令眼睛如同染血一般越发猩红起来,缓缓拧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身后暗算他的那名武将。   那武将一手箭弩功夫天下无敌,从来都是百发百中,刚才为了一招除去王令,更是使出了所有内力。   原以为定会一击而中,没想到王令竟刀枪不入……   正惊愕莫名,不防对上王令那双红得不正常的双目,心中寒意上来,突突打了个冷战。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阵阵马嘶声中,有什么迅猛至极的东西直朝自己抓来。   速度之快,竟如劲风刮过,身旁之人,甚至根本没看清王令究竟是怎么从马上飞掠下来的。   那名武将大骇,虽明知自己身手不差,然而面对这等来势汹汹的袭击,亦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长臂探向自己的胸膛。   相信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剜心之痛。   身旁众人错愕了片刻,纷纷挥动手中武器,杀向王令。   而皇上身边的几名近臣见突生遽变,更是如梦初醒,忙一拥而上,不顾一切将仍在怔忪的皇上团团围住。   正要护送皇上速速离开,谁知王令明明已经欺到那名武将跟前,忽然如大鹰翱翔一般,倏的在半空中掉转方向,身形快如闪电,越过众人头顶,探臂往下一抓。   一片惊怒交加的呼喝声中,皇上被王令抓住肩头冲天而起,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半空中,王令竟从怀中取出一道烟火棒般的物事,扬臂一掷,便要释放消息。   平煜早在揭穿王令底细之时,便已在随时防备他给近处的坦布传递消息,早抢了身后暗卫的弓箭在手。   眼见王令掳了皇帝、又丢出怀中的烟火棒,想也不想便拉满弓弦,抬臂射出一箭。   王令的内力因着多年研习五毒术,早已臻于幻境,经由他全力掷出的东西,等闲之辈根本难以阻止。   谁知平煜一箭射出,竟仿佛蕴藏了宏大无比的内力,烟火棒刚离开王令手中,还未来得及在空中放出绚烂的烟花,便听一声闷响,烟火棒竟被平煜准确无误地打下。   不止王令,连一众武林中人都始料未及。   秦门的白长老早在金陵时便已弄明白平煜这内力的来源,看得心中大悦,忙转头,对秦晏殊道:“那鞑子已练至五毒术第十层,满身阴毒功夫,通身刀枪不入,寻常锐器根本伤及不了,比之金陵的金如归更为邪门,唯有赤云丹养出的内力乃是五毒术天生的克星,帮主,你也曾机缘巧合服用了一粒赤云丹,这鞑子不好对付,我等哪怕近前也奈何不了他,万不得已时,只有帮主和平大人可以偕力与之一战了。”   秦晏殊目光一炽,冷笑道:“早就等着取这鞑子的狗命了!”   眼见王令意图掳走皇帝,他未及多想,连忙拔地而起,追赶平煜和王令而去。   如今是忠是奸已经一目了然,他再不当心明军阵营中有人与他们为敌,行事更多了一份酣畅。   白长老目送秦晏殊一纵而去的矫健身手,大声道:“没想到这鞑子为了复国,竟对自己竟这般狠毒,须知五毒术越往后练,越会损伤男子的精气,到最后等同于废人一个,根本无法绵延子嗣……”   又疑惑摇头,“不对,他既是北元皇室,就算为了复国,不至于自绝子嗣……难不成……这鞑子是身子先受了损害,再想着练五毒术?”   因他声量不低,旁人也就罢了,却恰好被对面的王世钊听得一清二楚。   他因练五毒术的缘故,无论耳力目力都比常人敏锐很多,白长老的话随风送来,当即叫他吃了一惊。   甚至……比得知叔叔是鞑子更为惊骇。   刚才一番变故,出其不意将那个他叫了十余年的叔叔给打为鞑子,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有些惶然,想到日后,正不知如何应对,谁知下一刻竟听见这等难以置信的消息。   “精气受损……”   “自绝于子嗣……”   一个字一个字回响在耳边。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王令的背影,想起这段时日以来身子的奇怪变化,的确全都出现在习练五毒术之后……   良久之后,目光里的骇然被了然所取代。   怪不得他当时提起最近房事上力不从心时,刘一德的表情会那般古怪,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这五毒术会损害精气。   然而叔叔为了操控他去对付平煜,依旧哄骗他学练这阴毒至极的功夫……   呆怔了一瞬后,牙齿咬得格嘣作响,他眸子里涌起刻骨的恨意。悲凉地想,亏他还打着回京之后搜罗美人的主意,如今被这鞑子坑害到这般田地,就算日后再遇到傅兰芽这样的美人又能如何?他再也无法人道了!   念头升起,满心的雄心壮志都化为乌有,胸膛都险些气炸。   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更如王令一般染上了血红,说不出的可怖。   “老匹夫!我跟你拼了!” 第140章   这边王世钊刚越过众骑追赶王令而去, 那边平煜紧追了一晌,眼看要追上王令,谁知竟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撇下王令, 回身飞纵到众军士当中。   随后,踏上其中一骑, 抢过马上人手中的缰绳, 一抖缰绳, 纵马拦在正要绝尘而去的英国公张达面前。   张达乃是此次皇上钦点的随军出征的右元帅, 刚才骤见皇上被王令掳走, 正急声指挥诸将士进行部署,以求在最短时间内将皇上解救出来。   见平煜阻拦,张达白眉一竖, 勒住缰绳, 喝道:“平煜小儿, 汝何意?”   当年先帝去世时, 为了稳固江山,曾留下五位肱骨之臣辅佐皇上,两年过去, 五位重臣老死的老死、下狱的下狱,唯有一个张达留存了下来,人虽平庸无能,资历却少有人能及,便是平煜的祖父西平侯在世时, 也得尊称张达一声大哥。   故这声“平煜小儿”无半点唐突之感。   平煜告一声罪,称其为张公,肃然道:“王令机关算尽,此次更是有备而来,欲救皇上,光对付王令一人远远不够,另有一事迫在眉睫,急需借用张公手中的兵权进行排布。”   张达怔了一下,一双因年迈而略显得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平煜,心知此子是西平老侯爷在世时最喜欢的幼孙,最是足智多谋,这两年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尤为让他刮目相看,旁人的话他可以一哂置之,唯独此子不容轻怠。   思忖间,对列的平焃和荣屹已疾驰而来,且从二人急迫的神色来看,多半早已知道平煜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心念一转,急声道:“如何解救吾皇?”   平煜将目光投向队伍最后列的“三千营”的一众骁骑上,见王令果然只顾一味盘桓,有意引逗得众弓弩手不断挪移箭矢的方向,偏不肯跃出三千营的地界,愈发了然于胸,答道:“眼下最紧要之事,便是需防王令策反。”   傅兰芽人在庙中,注意力却始终放在外头的平煜身上。   离得远,触目之处满是军士,根本无从瞥见平煜的身影。   且自从王令被揭破身份后,明军便仿佛炸开了锅一般,再没有片刻沉稳,皇上被俘后,一干将士更是拉弓的拉弓、呼喝的呼喝,状甚急迫。   因迟迟未寻到平煜,正有些担心,谁知一眼瞥见对面的明军状若散沙,眼睛里的忧色又添几层。   她清楚地知道,王令哪怕再武功盖世,也难以一人之力抵御数万名军士的围剿,之所以掳走皇上,除了用皇上做人质外,定还有旁的依仗,   记得刚才王令将皇上从马上拽起时,曾从怀中取出一物挥至半空,看样子,似是意图释放消息、引来援兵,不料被平煜持弓射下,平白坏了打算。   可是以王令的谋算,怎会这么容易便让自己陷入困境当中?故而除了引坦布前来,王令定有后招。   正想着,忽见原本在神庙前的平焃和荣屹忽然拍马而去,似是打算前去跟明军汇合。   稍后,密集的队伍忽然如同被剑劈开一半,分作两列。   当中几名将士引领大军,浩浩荡荡朝前奔去,分明已在短时间内另有了部署。   她不由微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王令绝不可能是孤军作战,他身后所仰仗的,是整个瓦剌多达数万之众的军备力量。   若是以为单单擒住一个王令便万事大吉,只会让己方陷入王令的陷阱中,故不论对方阵营中的明军如今是由谁在指挥,那人既然肯放下疑虑,选择跟平煜等人合作,胜算总算又多了几成。   只是,自从她和平煜在云南相遇,在面对这等危境时,两人还是头一回分开。   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更多的是担忧,在窗棱后立了一会,转而将目光投向庙门口的诸人,这才发现身旁除了平煜留下的人马外,神庙外还留下了数千精兵,将整座神庙围了个严实,似是怕王令派人前来掳她。   秦门及行意宗诸人守在殿门口。   秦勇和李由俭虽因被众将士阻隔,无法接近傅兰芽主仆,却不时审慎地回头看看身后,确认她们主仆是否安好。   傅兰芽本非容易放下戒心之人,到了眼下,免不了对秦勇等人生出感激。   刚才她虽和平煜虽未随李攸等人下去探幽,但后来在李攸派人上来传话后,再也按耐不住好奇心,跟随平煜到了地殿。   地殿第二层及第三层都未设有机关,一路可谓通行无阻。   谁知至第四层时,原本平缓的地殿地面突然凹进去一个圆坑,周围供奉着香火,圆坑当中一座巨大棺木,不知装着何人。   墓室当中堆放着大量器皿,墙壁上亦悬了几幅保存尚且完整的画像。   初一见到这墓室,只觉平平无奇,可是早在他们下来前,李攸等人便发现棺木周围藏有无数凶险无比的机关,但凡触动其中一处,便会引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林之诚及平焃等人通力合作,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只能破除三处,根本无法接近那棺木,更无从研究棺木中究竟躺的何人。   最后还是在殿门口的一处箱子里发现了一摞书页,经确认未藏机关后,平煜拿到手中观看,通过推敲上面的鞑靼文的含义,才知道神庙供奉的是被鞑靼人视作天神的某位大汗。   箱子里另有一卷画像,虽有些破损昏黄,但画像上那位先驱眉目栩栩如生,不难辨认出生前相貌。画上题的文字,更证实画中人正是那位大汗。   巧的是,画中人的五官竟跟王令有些相似。平煜等人因而得以确认王令便是大汗的后裔。   回到主殿后,王令正好率军赶来。平煜索性将那副画像交于她保管,等一出神庙,便用火烧神庙的主意,逼得王令承认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平煜一试就中,想来王令哪怕再丧心病狂,也无法坐视先人遗体葬身火海。   想到此,她收回目光,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   晨光微熹,一些原本在昏暗地殿无法发现的细节得以在眼前清晰呈现,盯着看了一晌后,她生出一丝疑惑。   怎么说呢,她虽不算辨识丹青的高手,但在父亲和哥哥的耳濡目染下,多少对品鉴古迹有些心得。心知但凡是上了年头的画作,画相上的水墨颜色和纸笺的脆度都会留下独一无二的辨识痕迹。而眼前这幅画…… 虽然乍一眼看去天衣无缝,十足十是百年前的遗迹,但细辩之下,可发现画上水彩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她忍不住轻轻摩挲那发黄的纸张,心中暗暗起疑,莫非这画是有人故意伪造而成?   可是,这人伪造大汗的画像,目的为何?   正凝眉思索,忽听外面传来沸水般的骚动声,与之相伴的,还有锋利武器激烈交战的声音。   心中暗暗一撞,抬目往前看去,就见原本在队伍最后方的若干彪骑似有异动。   再听外头走廊上响起奔踏而去的声音,李由俭低呼一声,大恨道:“三千营,三千营竟反水了!“   傅兰芽一惊,三千营乃是先帝招安及收编的蒙古骑兵,因骑术彪悍,常用作先锋兵使唤。但因是满营都是蒙古人,先帝是既用之也防之,真正出征时,从不带其出兵。   没想到王令竟哄得皇上同意将三千营带离京城。   王令本就是鞑子,想要收拢由蒙古人编纳的三千营并不意外。   只是,自本朝开建以来,不少蒙古人选择了归顺,骨子里的野性少了很多,在利益的诱惑下,很多蒙古人明明有机会回归北元,却宁愿留在京城。   蒙古骑兵在营内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单凭王令的一张嘴,恐怕难以割舍下皇上给的高官厚禄。   尤其是元亡后,北元境内早已分崩离析,三大部落常年厮杀,其中以瓦剌最为强大,哪怕同为元人,部落间的首领彼此见面,也从未有一刻放下芥蒂。   只有王令搬出大汗嫡系后裔的身份,才有可能驱策这些如同散沙的鞑子俱听他指示。   正想着,就听外头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极虔诚也极癫狂,细听之下,才发现说的是鞑靼语。   白长老歪头听了一会,讶道:“他们似是在高呼太子殿下。“   傅兰芽喉咙卡了一下。看样子,王令不只已收服瓦剌的坦布,在这帮本已归顺明朝的三千营骑兵面前,也享有极高的声望。之前所料的王令的后招正应在此处。   三千营名为三千,麾下实则有七八千含蒙古血统的骑兵,有这些骁勇善战的兵士相护,王令不愁无法带着皇上顺利突围,而等他们成功跟坦布大军顺利会师,想要攻克在骑术上稍逊一筹的明军,并非难以做到。   这般想着,她大感焦灼,忽又听齐齐高呼太子万岁的欢呼声被骤然打断,只剩激烈的厮杀声,似有狼狈之意,且不知何故,军队阵型又瞬间发生了变化。   正听得入神,外面廊下传来秦勇的声音,含着几分雀跃,“三千营的偷袭似未成功,万万没想到,王令埋了许久的线竟被人抢先一步给破了,如此一来,王令无异于被砍了双臂,再也无法带皇上成功突围,只能硬着头皮跟大军硬战了。敌寡我众,我军胜三千营多矣,收服王令不在话下。”   激荡的气氛顿时在神庙内外弥漫开来,众人脸上一松,连傅兰芽也暗吁了口气,暗忖,也不知是谁预料到三千营会反水,竟抢先一步做了安排。   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箭矢如密雨般铺天盖地隆盖了战场,军队分作两翼前后包抄三千营的骑兵,呼啸迎击,然而对方骑术彪悍,交战处又身处蒙古人自小摸爬着长大的草原,激烈地对恃一晌,己方竟久攻不下。   然而也因这个缘故,王令迟迟无法挟持皇帝去与坦布大军汇合。 第141章   此次皇上出征, 京城三大营几乎倾巢而出,除了京师精锐,更急调各地备操军、备倭军,浩浩荡荡共有近十万人马。   宣府、大同一役, 损失兵马近半,驸马井元、辅国公等大将更因王令跟瓦剌里应外合, 不幸误中陷阱, 两处明军死伤无数。   后土木堡被围近半月, 水粮消耗殆尽, 更有不少军士活活饿死城中, 此役细说开来,不仅惨烈,更说不出的窝囊。   直到平煜等人用坦儿珠诱使王令前往北元, 土木堡才告解围。   经过这三番五次的折腾, 军队人马如今只余不到五万, 兵力大有折损。   至北元境内时, 经王令授意,特令三千营押尾,故而在王令劫持皇上后, 三千营可以毫无阻碍地反水,第一时间前来接应王令。   纵观全局,王令几乎每一步都算到了,运筹帷幄无出其右。   若不是三千营发动突击时忽被拦阻,此时王令已顺利带着皇上成功突围, 与坦布大军汇合。   到那时,他手中既有天子做人质,又有数万瓦剌大军做后盾,明军即便想反攻,都因顾忌皇上在王令手中,一举一动都受掣肘,毕竟,任谁也不愿担个“不顾皇上安危”的不忠之名。   换言之,两方胜败已成定局。   坏就坏在三千营这条暗线被提前识破,还未来得及成功撤离,便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五军营兵马给围住。   急攻一晌,王令几回想释放烟火棒传信坦布,都被平煜射箭击下。   一未能引来援军,二未能突围,本该急火攻心,可王令许是历练多年,反倒越见沉稳。   见平煜和秦晏殊咬死了他不放,忽一把将皇上提溜起来,掐住脖颈,冷笑道:“尔等丝毫不顾皇上龙体的举动,可配得上一个忠字?若不想皇上立时死在我手中,尔等速速退兵,三日后,我可将皇上毫发无伤送回明军营。”   皇上自被俘后,不知是被王令点了穴,还是服了迷药之流。听得此话,依旧昏昏沉沉,毫无清醒的迹象,   平煜扫一眼皇上那灰得不正常的面容,接话道:“你若胆敢伤害皇上龙体,我立刻下令将那座供奉大汗的神庙烧为灰烬!”   反将王令一军。   王令冷冷盯着平煜,眼睛变得愈加赤红。   除了三千营这条暗线,最让他窝火的,便是藏于河底的神庙外的机关竟被平煜等人破解。   如今他两张底牌被一一抖搂出来,别说成功撤离,就是皇上这颗旗子都失去了震慑力。   他知道,三千营的军士之所以愿意死心塌地追随他,只因他是大汗唯一的嫡系传人。   所以他哪怕根本不在意神庙中那具尸首的下场,哪怕他真正关心的只有神庙中藏着的坦儿珠的祭坛而已,也无法在三千营的军士面前流露出半点对大汗不敬的意思。   祭坛最是防风防火,根本不会受外界受扰,大汗的尸首却经不起火烤。   若因他的漫不经心,大汗尸首被平煜焚毁,往后无论是在三千营面前还是坦布面前,他都无法再竖立北元太子的威望。   多年的苦心算计,皆会付诸东水。   故,一句“你且烧便是”明明已冲到嘴边,当着蒙兵的面,他也只能生生咽下。   一双厉目往部队后方的神庙一望,见神庙门口不过数千兵马,电光火石间,心中便有了计较。   念头一起,他一声呼哨,回头,对已被歼灭了半数的三千营军士喝出一句蒙语,随后将皇帝夹在臂弯里,猛的拔地而起,蜻蜓点水般接连踩在众将士的肩头,飞鹰般朝神庙的方向掠去。   他武功奇高,更兼刀枪不入,弓弩手射出的箭还未等没入他体内便纷纷落于地上,若不是平煜和秦晏殊紧紧追随,险些让他突围而出。   而身后,三千营里的蒙古骑兵血液里善战的因子被激发,已有越战越勇的迹象,其中骑术精绝的几名大将竟斩杀了周围的军士,一路紧跟在王令身后。   傅兰芽正紧张地观看远处的战况,外头的军士忽起了一阵骚动。   鼎沸人声中,李珉及陈尔升匆匆进了庙,对傅兰芽主仆道:“此庙随时可能会付之一炬,再待在庙中已不安全,傅小姐速跟我等回河岸边的帐营,再另作安排。”   傅兰芽忙点点头,将那幅大汗的画像藏于怀中,随后,主仆二人接过李珉递来的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出了神庙,遮遮掩掩往河边帐营走。   许是为了掩人耳目,那数千名将士依旧一动不动,昂藏立于神庙门口。   远处看来,一时难以发现有人从神庙中撤离。   到了帐营中,傅兰芽因走得急,袖中一物不小心落于裙边。   她一颗心跳个不停,低头一看,见是母亲留给她的那包解毒丸,忙拣起,郑重其事收回袖中。   如今绣囊中仅余两粒解毒丸,又面临这等危境,每一颗都算得瑰宝,断不能出半点差错。   等平复了心绪,她掀帘朝外眺望,才发现秦勇等人不知何时也到了帐外。而那些军士依然守候在庙门口,只是与方才不同,不知何时,众军士已不动声色变换了阵营,摆出了双月阵。   虽离得远,却恰好跟她主仆所在帐蓬形成犄角,若有异变,随时可退至她所在的帐营处。   这番安排可谓处心积虑,她松了口气,却更加担心平煜的安危。   又一转眸,发现不远处的两个帐篷门口也有军士守候。   她知道其中一个帐篷内安置着林之诚的夫人。   平煜曾对林之诚许诺,只要林之诚肯跟他合作,会竭尽全力护林夫人周全,故一路上,平煜时刻不忘派人保护林夫人。   另一个帐篷……却不知藏着何人。   正疑惑,帐帘忽然一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惊慌地探头往外看。   待看清那人面容,傅兰芽一讶,竟是永安侯府的人。   难道帐中竟是邓文莹?   她一向跟邓安宜形影不离,为何会到了平煜这边的帐营安置。   邓安宜呢?去了何处?   她满腹疑惑,在帐中又等了一个时辰,只听外头交战的声音越发惨烈,直如怒吼的海浪,一声高过一声,显见得交战处已离神庙越来越近。   她心中焦虑顿起,再出帐往外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朝阳已被高高的日头所取代,而神庙门口原本严阵以待的军队仿佛湖心被投入一块巨石,掀起了巨大的浪花,再也平静不下来。   王令厮杀了数个时辰,内力毫无滞缓的迹象,三千营的数千军士更是上下一心,与明军拼死抵抗。   又因皇上就在王令手中,众军士投鼠忌器,竟叫王令瞅了破绽,一路杀到了部队前方。   眼看要掠到神庙门口,平煜和秦晏殊从两侧夹击而来,齐齐攻向王令。   而已等候多时的洪震霆、李由俭等人也拔剑出鞘,齐齐加入战局。   要想拿下王令,弓箭手等常见的法子根本不管用,唯有贴身肉搏尚有一丝胜算。   洪震霆功夫最为出众,抢在众人前头一掌劈向王令的后背,刚一触上他衣裳,只觉一股阴寒至极的内力窜至掌心,仿佛被冰水一路灌到心房,激得他打了个冷颤。   他大吃一惊,旋即收回掌力,往后一翻,捂着胸口落在地上,趔趔趄趄退了几步,方定住身形。   惊疑不定地想,谁能想到五毒术练至顶级时,竟这般出神入化,不怪这门阴毒功夫久未在世间绝迹,想来有人明知道这功夫会损伤精气,为了练就一身绝世功夫,依然义无反顾地进行操练。   亏得他底子奇厚,才未被那股怪力伤及心脉。   思忖间,王令已一掌抓向神庙前的一名军士,活活将其剜心而死。   速度之快,手法之残忍,令人乍舌。   若不是有平煜和秦晏殊阻拦,门前军士定会被王令所击散。   忽睹见李攸也鬼魅般蹿至王令身后,看样子,也打算效仿他方才的法子偷袭王令。   他面色一变,忙喝道:“快退下。”   李攸师从八卦门,内力跟他一脉相承,连这个师父都无从抵御王令,更遑论李攸。   眼见李攸已来不及撤回,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忙要不顾一切一跃而起,将李攸抓回。   恰在此时,李攸肩膀旁忽然生出一臂,一把揪住李攸的衣领,将其远远抛开。   他定睛一看,见是平煜,不由大松了口气。   李攸冷不丁被人暗算,狼狈地从半空中跌下,险些摔个倒栽葱,待看清是谁将他抛下后,顿时明白过来,心中感激,嘴上却破口大骂:“平煜!你别逞能,这鞑子可不好对付!”   平煜一心要将皇帝从王令手中抢回,虽听见李攸的骂声,却无暇接话。   那边白长老也忙将李由俭拉下,远远退开,喘着气道:“李将军,你别不服气,五毒术乃天下至阴至毒的功夫,练到这鞑子这境地,内力堪比寒冰,我等与其相拼,除了白受折损,根本无从抵挡,唯有赤云丹滋养出的内力可与其相克——”   说罢,他看向平煜和秦晏殊的背影,暗叹一声,可惜,两人光有内力支撑,招数上却无法破解五毒术,以致久久无法将王令拿下。   白长老的话传到王令耳中,王令顿时心头火起,赤云丹乃是北元至宝,随着元灭亡,本已无处觅踪,谁知竟被努敏偷偷藏下。   平煜和秦家小子的内力来得这般奇怪,不用想,定是努敏传给了她女儿,她女儿又转赠给了平秦二人。   他修炼五毒术近二十年,吃了多少苦,本以为已天下无敌,没想到末了,竟又横生枝节,想到此,他目光中戾气陡然暴涨,阴恻恻地四处找寻傅兰芽的身影,厉声道:“努敏的女儿呢?”   二十年前,努敏害他跌落陷阱,让他从此不能人道,他无奈之下,不得不习练五毒术。   没想到二十年后,努敏的女儿竟又来他的好事。   他只觉光将这对母女打为任人觊觎的“药引”还远远不够,惟有亲手将她们的心挖出,让努氏一族彻底绝脉,方能解恨。   谁知找寻一晌,未找到傅兰芽,竟不小心瞥见一个老熟人——林之诚。   林之诚的相貌跟他记忆中一般无二,只是身形格外痩削,面色也不好看,似受了内伤,双目阴沉,紧紧盯着他   跟二十年前一样,林之诚背上背着两个灰扑扑的包袱,一望便知里头正装着那对双生儿的骸骨。   他双眼一眯,看来此子依旧对当年双生儿之死耿耿于怀,不由一哂,此人生就一个绝顶聪明的脑子,于武学上更是不世出的奇才,可惜遇事偏爱钻牛角尖,也不知这些年白耽误多少功夫。   如今又受了内伤,更不足为惧。   想到此,他目光里透出一抹轻蔑,刚撇过头,忽听林之诚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攻他右肋下的神隐穴。”   诸人皆是一怔。   王令却暗道不妙。不好,他怎忘了,当年林之诚一对龙凤儿死于他手,以林之诚的性子,恐怕一日都未放下这份仇恨,此人又善拆解招式,纵算内力无从跟他一较高下,难保不会细细钻研五毒术招式上的破绽。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平煜忽然一旋身,屈肘狠狠撞向他右肋。   应变之快,让他措手不及,原本密不透风的招式终于露出颓势,狼狈万分往旁一退。   一回头,恰对上平煜含着讥讽的黑眸,心中大恨,此子恐怕天生便是他的克星。 第142章   林之诚的声音不大, 却极清晰平稳,一字一句,随风送来。   想是长达二十年的刻骨仇恨终将得报, 他面容虽平静, 眸中却隐约可见涌动的波澜,声线也有些僵硬暗哑。   平煜根本来不及仔细推敲林之诚的话,只觉林之诚的指点恰好每一处都正中王令的软肋, 几招过后, 直如醍醐灌顶。应对王令时, 再不如方才那般艰难。   而秦晏殊本就有秦门多年的功夫打下的基础,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也听出林之诚指点中的玄妙之处。   只不过, 他体内那股被赤云丹滋养出的内力不如平煜那般顺畅平滑,跟王令对招时, 不时有寒气逼来。   他虽有些不服气, 却不及细想自己为何会跟平煜在内力增长上有所差别, 眼见平煜如有神助, 忙也沉下心来,全身贯注与王令拆招。   十来招过后, 平煜越发得心应手。   突然一个翻身, 从王令头顶掠至他背后,趁王令回身回掌的功夫,迅速跟秦晏殊对了眼色。   见秦晏殊会意,旋即卖了个破绽, 一矮身,引得王令拍向自己的肩头。   秦晏殊在王令身后,假装中了王令之计,探臂向前,拍向王令的右腰。   哪知王令不过虚晃一枪,不等秦晏殊掌风逼至背后,竟硬生生将本已拍向平煜肩头的掌收回,转而转动手腕,一掌劈向身后。   平煜等的便是这一招,趁王令注意力贯注在偷袭秦晏殊上,竟直直往上一跃,屈掌为爪,抓向王令的双目。   林之诚远远看着,见二人一点就透,声音不免昂扬了几分,道:“点其颈下人迎穴。”   平煜听得真切,左手去势不减,右手中指及食指却迅速并在一处,宛如利剑出鞘,欺向王令的脖颈。   王令偷袭秦晏殊不成,反倒被平煜和秦晏殊背后夹击,更兼眼部及颈部两处大穴暴露人前,直恨不得咬碎满口钢牙。   若是旁人出招也就罢了,平煜的内力恰好能克制五毒术,假如叫他暗算成功,自己就算不死也会废掉半身内力。   不得不迅速收回右臂,勉力抬起一臂,挡住平煜的攻势。   因太急于化解平煜的招式,原本紧抱皇帝的左臂情不自禁一松,他暗暗一惊,忙欲收拢左臂,哪知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身后的秦晏殊竟使出全力劈向他左胸。   顿时,一股辛辣无比的热力沿着筋脉直冲入天灵盖,喉咙里更是涌出一股甜腥。   亏得他内力深不可测,未叫这一掌毁掉半生功力。   如野兽般低吼一声,他迅速调动全身内力抵至后胸,一把将秦晏殊震开。   正要回身对付平煜,不料身旁黑影一闪,一旁竟冲过来一人,来势汹汹,直抓他的侧腰。   此招生猛至极,唯有极为了解五毒术破绽之人,方能一眼识别他招数上的花招,一出手便是杀招。   他眼风一扫,待看清来人,瞳孔一缩,王世钊!   “老匹夫,你害我不能人道,今日我定要亲手结果了你,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王世钊五官已扭曲变形如同野兽,一双眼睛更是恨得要滴出血来,虽功力远不及王令,却因着一份鱼死网破的狠劲,甫一靠近,便将王令死死缠住。   王令三面临敌,又兼林之诚在旁不断指出他的破绽,面上虽竭力保持镇定,招式上却免不了现出颓势。   混战中,忽觉左臂一轻,等明白过来发生何事,顿时怒不可遏,风一般往前一捞,可是平煜却比他更快,瞬息功夫,夹在臂弯下的皇帝已被平煜一把夺过。   ,   他勃然大怒,双手屈爪成钩,抓向平煜肩头,平煜身子却不闪不避,反如秤砣般猛的往下一沉,随后,携着皇帝落于地上,拔足狂奔,转眼间便跃回明军阵营中,将皇上丢到荣屹等人手中。   众人一哄而上,最快速度将皇上围住。   眼看手中最大的筹码被平煜夺回,王令恨得目眦欲裂,立刻屈指成环,呼哨一声。   不远处的三千营骑兵本正与明军殊死搏斗,听得此令,面上闪过一丝决然之色,未有片刻犹豫,便齐齐扯开身上胄甲,露出缠绕在身躯之上的沉重物事。   离得近的将士看清那物,顿时面色大变, “火药!”   王令冷冷一笑,嘶声道,“数千军士身上均装了硝石、硫磺、木炭等物,虽不能炸毁巨物,但若是齐齐引爆,尔等难免会被炸为肉泥。若是不想死在此处,需答应我两桩事。”   众人哗然,说不出的愤然,却因忌惮那火药,不敢轻举妄动。   好不容易皇上获救,王令的奇功也已被破,眼看胜负已定,谁能想到,竟又横生波折。   平煜面色沉了下来,淡淡扫向不远处的众蒙古骑兵,那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毅然,对王令的指示未有半点异议。   这帮蒙古人一向不好驯服,没想到对王令这位北元太子倒马首是瞻,宁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听其摆布。   他又迅速眺望一圈众人身后茫茫无际的草原,暗暗皱眉,论骑术,明军又怎是蒙古骑兵的对手,就算速速撤离,也难免被其中一两股骑兵追上,若是数百名骑兵齐齐向人群抛掷身上火药,光一个便可炸伤数十人,一味蛮干必定行不通。   除非,有什么法子可离间三千营和王令。   可是元人一向视那位大汗为天神,对其嫡系传人,自然敬仰无比,一时间,又能想出什么好的离间计。   他沉吟不语,脑中却飞转起来,   王令见平煜等人脸上都现出犹疑之色,越发沉稳下来,对平煜大声道:“第一,将你手中的两块坦儿珠速速交出。第二,退兵百里,尔等不得再靠近神庙。”   他知道,只要他安全撤离此处,往西疾驰百里,便可见到坦布麾下的哨兵,而一旦与坦布汇合,反败为胜自不在话下。   明军一片寂然。不说王令的前一个条件,如真答应第二个条件,无异于放虎归山。   平煜双眼微眯,转头看向离得不远的神庙,忽然想起刚才在地殿中时发现那幅大汗生前画像时,傅兰芽脸上曾浮现困惑的神情,可惜当时耳目众多,他来不及细问。   难不成,她有什么发现不成。   一片哑默中,耳边忽然传来“呱嗒、呱嗒”的声音。   这声音出现得极突兀,抬头一望,就见一骑从帐营中奔来,远远看着,像是大哥旗下一位精通蒙语的副将。刚才他忙于对付王令,曾托付大哥安排精兵保护傅兰芽,这位副将也在其中。   那副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近前,不紧不慢举起手中画卷一般的物事,一抖手腕,展开画轴。   平煜定睛一看,竟是地殿中发现的那名大汗的画像,他讶然,这画像不是在傅兰芽手中吗?   奇怪的是,一见这物事,王令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而三千营的骑兵却齐齐用一手捂胸,庄严无比地对画像行礼。   就听那副将高声用蒙语对三千营的骑兵道:“诸位皆知,当年大汗埋葬之处成谜。自元亡后,数十年过去,留存在世之人,几乎无人见过真正大汗的画像,是以一见到埋葬大汗的地下寝陵中放着此像,后人难免先入为主,将这画像中的人当作大汗——”   他话未说完,王令眸中杀气暴涨,横身一扑,双臂直直探出,便要挖出此人的心脏。   三千营的骑兵正听得入神,见状,不由面面相觑。   平煜心中豁然开朗,忙纵身一跃,拦住王令。   那边秦晏殊调匀了气息,扑向王令。   王世钊一心要取王令的老命,根本不关心什么劳什子画像,大吼一声,也跟着加入战局。   四人顿时缠作一处。   那名副将一夾马腹,往旁驰了一段,拉开与王令的距离,接着道:“当年有人得知了大汗的埋葬之处,为了伪装大汗的嫡系后裔,有意偷梁换柱,照着自己的模样画了一幅大汗肖像,就为了哄骗尔等为其卖命。其实此人根本不是大汗后裔。”   他说着,抖了抖画身,对众人道:“需知百年前所作的画像与百年后伪造之作有许多细节不符,就算能蒙骗得了大多数人,却难以瞒天过海,诸位若不信,在下这就可为众人辨别此画真伪。”   这时,骑兵中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接话道:“你是说,这画是假的?”   “是。”那名副将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壶,用嘴将壶盖咬开,“若是百年前的肖像画,虽因墓室中干燥低温,表面颜色可保持鲜亮,但一旦拿到外头来,画像颜色立时会黯淡不少,诸位看这画像,已拿出墓室许久,颜色依然分明,此乃其一。”   “其二。”他忽然一抖壶身,将壶中酒水滴落画像,“如是近世之作,若以酒水淋之,表面颜色脱落,内里也会随之晕染,但封存百年之久的物事,因颜料已被风干,很难被酒水等物所浸染。”   那帮骑兵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副画,果然,酒水淋过之处,很快便晕染得一团。   平煜听那副将言之凿凿,分明是依着旁人的嘱咐在胡说八道,偏还扯得有鼻子有眼。   想起先前傅兰芽望着画像思忖的表情,心中顿时如明镜般透亮无比,有些佩服又有些好笑。   若不是此时大敌当前,恨不得背后生出双翅,立刻见到傅兰芽才好。   “如各位所料,有人为了哄得诸位沦为肉墙,无所不用其极,诸位莫要上当。”   骑兵果然喧哗起来,咕噜噜的蒙语此起彼伏,夹杂着怒不可遏的痛骂,且怒气也越来越压不住的趋势,“布里牙特!你竟敢戏耍我等!若是真中了你的奸计,吾等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你这杂种!”   想到自己险些平白做了肉泥,激愤不已,纷纷扯落腰间火药,再不肯为这来历不明的蒙人卖命。   王令听得五内俱焚,招式都乱了几分,忽然一不小心,被平煜和秦晏殊前后夹击,劈中胸骨。   一阵巨大的热浪传来,他眼前发黑,胸口险些痛得裂开,再也支撑不住,连跌数步,跌落在地。   而不等他挣扎,脖子上已横上一柄亮闪闪的利刃。   他不用仔细打量,也知是平煜那柄绣春刀,挣扎一晌,脖子上竟被那锐气割出一道血痕,心知内力大损,再无从护住己身,不由得面如死灰。   粗喘了一会,他猛的抬起头,目光触及远处那轮金灿灿的落日,忽然定住,   就见夕阳在广袤的草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暮色苍茫,落眼处说不尽的苍凉,原来不知不觉间,白昼已然过去,黑夜不期而至,乍一看去,与他此时的处境何等相似。   他咬了咬牙,不甘地闭上双目。 第143章   平煜见王令总算不再挣扎, 又击中他背后几处大穴,卸掉他一大半功力。   稍后,令许赫等人将锦衣卫特制的玄铁锁链取来, 将其双手双脚缚住。   眼看万无一失, 平煜依旧不放心,正要再给王令点上麻穴,谁知秦晏殊因先前挨了王令一掌, 内力多少有些受损, 同平煜合力制服王令之际, 忽然眼前一花, 身子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 需得两手支撑,方能不往一旁歪去。   平煜一惊, 忙要将其扶住, 因着这番变故, 手下的力道微有松懈, 还没碰到秦晏殊,只觉手下一股巨力灌来, 才发现王令不知何时竟冲破了那玄铁链。   他错愕, 刚才明明已将王令内力废除,怎又突生变故。难道习练五毒术之人经脉走向与旁人不同?   忙欲一掌拍下,王令却已经去如箭矢,一飞冲天。   骇人的是, 王令刚一冲破束缚,竟如同野兽般张开口,直往离得最近的林之诚咬去。   他已不止是双眼赤红,连张开的牙齿缝中都沁出丝丝血痕,状若恶鬼。   平煜想也不想便飞身跃起,抓向王令的背后,脑中却忆起王世钊有一回因练功走火入魔,也是如王令这般情状可怖。   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五毒术练到王令这等境界,是不是蛇虫鼠蚁根本不能再满足需求,唯有人血方能餍足?   看王令露出森森牙齿瞄准林之诚,这推论并非不可能。   果然,耳边传来王世钊喘着粗气的声音,“他现在血气内窜,需得吸食人血才能恢复内力,一旦叫他吸了血,功力又可恢复八成,快拦住他。”   以往在京城时,王令这鞑子专养了一批供他吸食的人俑,不令其死,只三不五时吸吮人血,每至夜间,府中便满是血腥味。   一想到此,他便忆起自己如今的处境,不但日后不能人道,还会沦落到这等不人不鬼的境地,恨意又涌将上来,挥开双臂,也跟在平煜身后扑向王令。   林之诚功力尚未恢复,脚上又系着玄铁脚铐,见王令朝自己咬来,仓促间无处可躲,只能眼看王令逼近,目光中却有释然的意味。   二十年前,因着一份狂妄自负,他不小心误中了王令的圈套,不但痛失双生子,更惹得发妻伤心欲绝,弃他而去。   时至今日,妻子依然不肯原谅他。   没想到二十年过去,因着机缘巧合,在他的相助下,王令总算阴谋败露。   就算王令功力恢复一时又如何,早已是功败垂成之相。   虽不甘心死在王令手中,他却也无处可躲。   只一想到大仇得报,心中多少安慰少许,仰头看一眼晚霞蔚然的天空,胸中渐趋宁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   “之诚!”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他心头一震,转头望向身后。   就见妻子不知何时从帐中奔出,正跌跌撞撞朝他跑来。   眼中蓦地一酸,他低声唤道:“贞娘…… ”   妻子却猛的停住脚步,满面骇然,露出绝望至极的目光。   须臾,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林之诚望着妻子,听颈后劲风逼来,心知王令已欺至近旁,眷恋地看妻子最后一眼,缓缓闭目受死。   妻子最是胆小,若是见到自己死状,不知会怕成什么样。   想到此,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捏住,狠狠一揪。过去二十年,妻子虽独自一人生活,总算有自己在一旁暗暗相护,若连他也走了,妻子可就真算得上孤苦伶仃了。   正想得胸中发涩,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哼,随后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讶然回头,才发现平煜不知何时已抓住王令的衣襟,用力将其往后一勒,不顾王令的挣扎,死死将其制住。   他目光微凝,初见平煜时,此子武功不见得这般精进,也不知操练了何术,竟短时间内拔高这许多。   他思绪并未停留太久,下一刻,便将注意力重新转到背后的脚步声上,   那步伐如此急迫又如此熟悉,他就算闭着眼睛,也知是妻子朝自己奔来。   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他红着眼圈转头,眼见那瘦弱的身影越跑越近,不顾铁铐的沉重,强行迈开步伐,跌撞着朝她迎去。   平煜依照逆行的法子,重新点住王令的大穴,彻底将其内力废除,随后里外三层将王令关押于神庙中。   他不愿将王令交于旁人看管,却因皇上已然苏醒,正召他前去,虽不放心,却不能留在原地守候。   秦晏殊调养一晌,身子已恢复原样,自告奋勇看押王令。   英国公等人又点了近百名武艺高强的兵士守在一旁。   见状,平煜多少放心了些,匆匆离去。   路上,却想起王令先前提起傅兰芽母亲时曾直呼努敏,且从语气来看,似乎对傅兰芽母亲怀着刻骨仇恨。   心中隐约有种预感,傅兰芽的母亲恐怕并非普通的蒙人,暗想,不论王令最后会吐露什么,绝不能将他交由旁人审问。   除此之外,还需尽快从王令口中拷问出坦布麾下大军的行藏,好早些采取应对之法。   到了皇上帐中,门口早围了数位重臣,见他过来,纷纷让道。   皇上正茫然地看着帐顶,听得平煜进来,忙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掀开盖于身上的薄毯,起身道:“你来了。”   平煜跪下行礼,“见过吾皇。”   “今日之事,多亏了你。朕当时虽然不能言语,心里却清楚着呢。”皇上目光和煦地望着平煜,“只是,朕一想起过去两年的种种,仿佛身在梦中,也不知怎么就犯了糊涂,竟叫王令蒙蔽至斯。如今想来,朕甚愧矣。”   平煜笑了笑道:“皇上何出此言。“   心中却暗想,皇上神智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眼下看着倒是明白,就不知下一回发病又是什么时候。   也不知王令做了什么手脚。以此人之能,就算下毒,恐怕也非一般的毒药,也不知何药可解。   如今王令既除,倒是可以好好盘查一下皇上的膳食了。   忽然想起傅兰芽那包解毒丸,不知她处可还有剩余的药丸,若有,不妨拿来一用。   需知傅冰父子尚在狱中,若是借此机会翻案,倒是个顺水推舟的好法子。   虽一想到傅冰,他仍有些意不平,但既已和她到了这般田地,过去的事就算再介怀还能如何。   总不能到了迎娶之日,她身边连一个送嫁的娘家人都无。他不但想娶她,而且要给她十足的体面,恨不得让她日日都称心如意才好。   傅冰父子的事,只要能筹谋一二,总要尽力为之。   皇上望着平煜,还要说话,忽然剧烈头痛袭来,情绪也跟着变得烦躁不安。   只是与从前不同,他不但头痛欲裂,眼前还不时晃动一个出尘脱俗的美人,此女背影极美,只一眼,便叫他魂牵梦萦,恨不得立时将这女子招来,共享鱼水之欢才好。   这欲望来得太过莫名,似是在王令跟他提起傅兰芽之后,才不时冒出来作乱。   他虽然疑惑,却无法可解。 第144章   平煜怎料皇上头疾说发作就发作, 当即唤了御医进来。   英国公张达等几位近臣闻讯,忙也进到帐中,关切地询问皇上病情。   此次随军出征的大夫本有四位, 因不堪路途颠簸, 路上堕马摔死一位,土木堡被围时,又不幸病死一位, 如今仅剩两人。   二人跪在塌前给皇上诊视一番, 未看出个子丑寅卯, 于是仍保守地按照从前治头风的方子, 给皇上施针服药。   忙碌一番,皇上脸色总算稍有好转, 过了一会,安然睡去。   几位臣子从帐中出来, 满腹狐疑。   从前不知道王令是鞑子时, 诸人虽恨他谄媚皇上、玩弄权术, 但从未想过他会用毒药之类的下流手段控制皇上。   如今再看皇上的病症, 确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   不说旁的,皇上的性情近年来变了许多, 全没有十七八岁时的宽厚仁义, 大多时候都浑浑噩噩,有时却又暴躁得出奇。   尤其是近一年来,越发变得喜怒无常。于女色上,也比从前恣意放荡不少。更别提这时常发作的头疾了。   倘若王令真用了阴损的手段蛊惑了皇上, 以皇上中毒的年头,不知可有什么法子可解?真要解了,性情又是否能恢复从前。   若能,这江山倒还有救。   平煜抱臂立在一旁,任凭英国公等人长吁短叹,一句茬也不接。   就算傅兰芽处还藏有赤云丹,在不能保证物尽其用之前,他轻易不敢拿出给皇上服用,按照他的打算,最好能借着这个契机,一力帮傅冰父子翻案才行。   而且说句诛心的话,相比皇上究竟中的何毒,他眼下更关心的是坦布大军的行藏,毕竟,后者可是直接关系到北元境内数万明军的生死。   诸人议论一番,见皇上已熟睡,怕扰了皇上安寝,便告辞,往关押王令的帐中而来。   晚上皇上还未召见平煜时,想起荣屹和平焃几个宁肯顶着叛军的骂名,也要深入北元给予王令致命一击,不由大为感慨,不但亲口升荣屹为大元帅,更任平焃为左前锋。   至于平煜,经此一役,更已升为皇上心中第一人。皇上仍令其任指挥使,又将王令一案将于平煜及兵部尚书邝埜一并审理。   安排好一切后,这才召了平煜相见。   不料未说几句话,头疾便告发作。   因皇上亲口指了平煜及邝埜一道审讯王令,一干人等到了神庙门口,除了邝平二人,余人为了避嫌,都很有默契地停步。   待众人离去后,邝埜正要进庙,平煜忽然停步,朝一旁瞥了瞥,就见一名军士过来道:“邝大人,英国公有急事要与大人相商,请还大人过帐一叙。”   邝埜怔了下,转头看向平煜,面露为难之色。   王令一案,牵涉甚广,就算皇上再信任平煜,也不敢让其一人经手此案。   审讯时,务必他二人均在场。   平煜早知这番安排,见桩桩事情均按着他的安排在发展,为免邝埜有所察觉,忙佯作惊讶,正色道:“邝大人自管去忙,正好我锦衣卫尚有一桩要务亟待安排,等邝大人忙完,我再跟您一道进庙。”   说罢,转身离开。   邝埜见平煜果然往帐营方向而去,这才放了心,匆匆去寻英国公张达。   平煜走了两步,陈尔升及李珉迎面走来。   见到他,二人行礼。   李珉低声道:“右护法那边,派去的人依旧未回消息。邓小姐则一日都待在帐中,未见旁的举动,直到永安侯爷及世子前去寻她,邓小姐及其身边仆妇才从帐中出来,现下已由永安侯另行安置。   “至于叶珍珍,晚上时,她曾出营一趟,在附近转了一圈,形迹可疑,似在寻人,我和陈尔升见她未跟什么人接洽,不好无故将她拦下,只好暂且按兵不动。刚才已遵照大人的吩咐在叶珍珍的晚膳下了迷药,叶珍珍现已睡去,从下药的份量来看,约莫可睡两个时辰,足够傅小姐前去听王令审讯了。”   平煜唔了一声,边走边道:“傅小姐无端被王令指为药引,里面许有咱们不清楚的曲折,为求审问明白,不得不安排傅小姐在场。”   算作解释。   李珉宽容地呵呵一笑,并不接话。   陈尔升脸上线条绷得紧紧的,目光却有些闪烁。   平煜素来敏锐,怎会没注意二人的神情,当即噎了一下,胸口直堵得慌。   盯着二人看了一晌,实在找不到发落二人的由头,又不能耽误时间,只好维持不动如山的表情,负手往前走了。   傅兰芽白日里目睹外头两军对弈,脑中的弦始终绷得紧紧的,直到王令被俘,整个人才如脱力一般松懈了下来。   晚膳时,她想起在神庙地殿中那股莫名出现的心慌,说不出的倦怠疲惫。   于是晚膳也未吃,只对林嬷嬷说困乏,便展开被褥,将身子蜷成一团,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被林嬷嬷摇醒。   惺忪睁开眼,就听林嬷嬷道:“平大人令人送了衣裳来,让小姐速速换上,看样子,是打算安排小姐去亲自听审。”   她知道小姐始终对夫人的死耿耿于怀,对王令更是恨之入骨,好不容易王令被掳,自然巴不得亲耳听王令吐露当年真相。   果如她所料,小姐一听这消息,脸庞便倏的一亮,不等她多说,便一骨碌爬了起来。   傅兰芽心几乎欲从胸膛里跳出,胡乱往枕旁一看,见果然是上次那套锦衣卫的衣裳,忙催促着林嬷嬷帮她穿上。   锦衣卫的男子衣裳,林嬷嬷还是第一次得见,服侍傅兰芽时,时常会疑惑地停下手中动作,犹豫那襟褂或腰封该如何扣系。   傅兰芽一心要前去听王令审讯,心情前所未有的迫切,见林嬷嬷动作迟缓,一时不耐,险些就抢在林嬷嬷之前自行穿衣裳。   手刚一搭到襟褂上,头皮便是一炸。   是啊,她差点就忘了,她之所以比林嬷嬷更熟络,是因为先前已偷偷摸摸穿过一回,林嬷嬷却比不得她,以往可从未见过飞鱼服。刚才她情急之下,竟险些在林嬷嬷面前露陷。   背上沁出一层汗,她忙若无其事收回手,再不敢心急,耐着性子,任由林嬷嬷笨手笨脚伺候着穿好。   跟上次不同,这回除了锦衣卫的衣裳,还多了一柄绣春刀,   主仆二人依照平煜平日佩戴绣春刀的模样,将刀柄在腰间挂好。所幸极轻,系在腰上,并不多累赘。   偷偷摸摸到了帐外,李珉和陈尔升果然在帐外等着。   许是平煜提前做了安排,周遭锦衣卫的帐篷门口,一个人影都无。   为怕引人注目,傅兰芽有意将头埋得低低的,默默跟在李珉身后走了一段,就听二人道:“平大人。“   她心中微撞,抬头往前看,就见平煜立在前头,听到动静,目光朝身后扫来。   他脸上有些疲色,身姿却依旧挺拔,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平煜身上竟齐齐整整穿着指挥使的三品官服。   她微讶。   白日平煜身上所着的是件石青色的锦袍,怎么这会竟换上了官服。想了一回,暗忖,莫不是皇上已醒,临时召见了平煜不成。   想到皇上那暮气沉沉的模样,她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包解毒丸。   记得几年前父亲刚入阁时,她曾意外瞥见过一回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   印象中,皇上目光清亮、进退有度,性子平易近人,虽不似哥哥那般天资纵横,却难得有股温煦儒雅的气度。   如今变得这般昏庸,也不知是不是被王令下了毒所致,若是,她的解毒丸不知能否解毒?   她是个最擅把握机会的人,既起了意,忍不住便细细筹谋开来。   父兄被关押多时,解毒丸是替父兄翻案的唯一契机,若是算计得好,一家人也许可借这机会重新团聚。   只是此事说来简单,行起来却不易,绝非她一人之力所能达成,在实施前,还需跟平煜好生筹划筹划。   可一转念,想起平煜始终未对当年之事放下,眉头忍不住蹙起,平煜是个软硬不吃的人,若是性子上来,不肯插手此事可如何是好。   念头一起,她蓦地停住脚步,咬唇瞪向平煜,暗想:他敢。   平煜正静静望着傅兰芽走近。   两人分明只一日未见,不知为何,竟像分离了许久似的。   因着一份眷恋,他明知需早早将目光移开,却忍不住在她脸上一再停留。   想起她胡编出分辨古今字画的法子,哄得三千营那帮武夫团团转,要多慧黠便有多慧黠,脸上线条都柔和了下来。   只是好不容易傅兰芽肯跟他对视了,却根本不是他预想中的柔情似水,竟是含着一点怒意的瞪视。   他疑惑,不知自己何事又得罪了傅兰芽?   绞尽脑汁想了一晌,自觉这两日忙于应对王令,委实没有得罪傅兰芽之处。   她又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不会无故跟他使小性子。   越想越觉得不解,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傅兰芽身上的锦衣卫衣裳上,忽有所悟,难道那晚在河边两人亲热时,他失于急躁,让她记恨至今?   虽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他也知道,这想法却并非毫无依据,尤其细细回想当晚,他隐约觉得,前头的确太仓促了些,未等她做好准备就——   忙清清嗓子,转头望向旁处。耳根却忍不住作烧,自我安慰地想,才第二回 ,未能尽善尽美情有可原,反正王令这颗毒瘤已除,回京成亲指日可待。等回了京,他自然有法子细细琢磨这里头的门道。   事到如今,他算是弄明白了,凡事都逃不出熟练二字,若是再接再厉,假以时日,他同她只会越来越琴瑟和鸣……   傅兰芽并不知道朝平煜走去的短短功夫,此人脑中已转过这么多念头,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他却不肯再看她,神色淡淡往前走。   她知道他是为了避嫌,遂也收回目光,在他引领下走到神庙门口。   随后又在李珉的暗示下,站于被阴影遮蔽的角落里。   片刻后,又有一名官员率人匆匆赶来。平煜唤其为邝大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一行人便进入神庙。   刚一进去,便听里头传来野兽般的低吼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瘆人得慌。   她听得暗暗心惊,抬目朝殿中一看,就见王令浑身上下满是铁链,被捆于殿中梁柱上。   五官早已痛苦得变了形,一双眼睛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看得一阵恶寒,忙跟在李珉等人身后,静悄悄走到一旁。   一回身,却见平煜施施然走到王令跟前,负手停步,居高临下望着王令,似笑非笑道:“你想要的东西,我立时可哺给你,虽非人血,不能恢复你的内力,却能解除你血脉逆流之苦,只要你肯将坦布大军的下落乖乖告诉我——”   不等他说完,一阵砰砰声传来,却是王令已受不了这份嚙心之痛,竟使出全力用后脑勺撞击坚硬的梁柱,以求痛痛快快一死。   可惜的是,在他身后的梁柱上,早被人厚厚缠绕了一层松软的被褥,他狠力撞了一晌,别说求死,后脑勺上连个疙瘩都未撞出。   平煜笑道:“王公公怕是已忘了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了,在没问出我们想要的答案前,就算想死,你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王令听得此话,颓然地住了手,默然片刻,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痛苦的哀嚎声再次响起。   平煜却火上浇油,摆了摆手,令人端进来一桶热气腾腾的鲜血。   这味道腥得离奇,傅兰芽甫一闻见,便险些作呕,连端坐一旁的邝埜都露出不耐之色。   王令却仿佛闻到了这世上最美味的佳馔,挣扎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双目死死盯住那桶鲜血,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垂涎。   平煜索性令人将那物抬得更近些,诱哄道:“如何?”   良久的沉默。   偌大一座神殿只能听见王令的粗喘声。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邝埜失了耐性之际,就听王令咬牙切齿道:“在……在旋翰河上游的伊达草原。” 第145章   坦布手中的瓦剌大军, 据坦布对外宣称,足有五万之众。   虽然以坦布一贯浮夸的作派,这数目也许含了水分, 但以瓦剌如今的实力, 纵算不及,多半也相去不远。   且伯颜帖木儿和脱脱不花手中各有大股兵马,一旦攻下辽东, 这两路军迟早会赶来北元, 与坦布汇合。   到那时, 瓦剌一方可谓占尽占天时地利人和。   在这种劣势下, 若我军跟瓦剌大军在北元境内狭路相逢,别说想要取胜, 连能否从北元安全撤离都成问题。   换言之,坦布如今的下落直如扎在众人心里的一根刺, 恨不得立时拔出才好。   见王令总算松了口, 邝埜霍的起身, 因太过激动, 甚至来不及细想王令的话,只目光炯炯望着平煜道:“平大人又立一功!”   他身为兵部尚书, 对此次出征负有不容推卸的重责, 好不容易得知坦布大军藏在何处,当务之急便是召集部下进行部署。   一定要抢在坦布采取行动之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平煜却阻拦他道:“且慢。”   待邝埜疑惑地停步,平煜转头, 看向王令,笑了笑道:“忘告诉王公公了,这桶血……需得在确认你所言非虚后,方能哺给你。若是你胆敢哄骗我等,别说尽情饮个痛快,连闻一闻这血腥味都会成为痴心妄想,不论你如何哀求,也只能活活遭受血脉中万只毒虫啮咬之苦……”   说完,撇过头,悠然对邝埜道:“军情险急,还请邝大人立即着人安排。”   邝埜恍悟过来,若有所思看了看王令,冲平煜点点道:“此地离伊达草原不过百里,我这就派兵前去打探,来回不出两个时辰,很快便可得知坦布到底是否藏在那处。”便要快步离去。   还未走到门前,王令突然爆发出困兽般的一声嘶吼,声音如被撕裂的帛布一般,极为粗嘎难听。   邝埜脚步陡然一缓。   果然,王令终于松口了,断断续续道:“不……不在伊达草原,而是、而是、在西北方的乌满草原……”   平煜扬扬眉,笑道:“王公公这回可想好了?”   王令并不作答,喉咙里嘀咕作响,一双赤目饥渴地盯住盛血的桶,恨不得立时扑上前痛饮。   终于,禁不住那东西的诱惑,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平煜这才回头望向邝埜,示意其可放心下去安排。   自皇上下了那道口谕,兵部大权不再由原来几个平庸之辈在掌握,大哥和荣将军如今也已手握实权,而以二人之能,他再也不必担心兵部制定不出完备的作战计划。   为了让邝埜放心离去,他又亲自用一柄长勺舀了桶中的血,不紧不慢递到王令嘴边。   王令鼻息咻咻,脖子伸得老长,一眼不眨地看着木柄靠近,好不容易能够到木柄,立时如饿狼般猛的探头一咬,迫不及待就着那勺大口大口饮起血来。   邝埜瞧见这情状,脸庞一紧,忙一撩衣摆,疾步往外走,口中道:“既已问出坦布的下落,我这就去跟荣帅和平将军连夜商议对策。”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一想到白日王令掏心时的霹雳手段,就不免生出几分怵意。   而且虽如平煜所言,光饮马血不足以让王令恢复内力,可王令的武功那等邪门,谁知会不会又出什么变故。   白日他可是亲眼目睹王令活活挣脱锦衣卫特制的玄铁链,何等神力,直叫人触目惊心。   如今既已问出坦布下落,他不如先行离去,余事,就交由平煜继续审问吧。   平煜听见邝埜匆匆离去的脚步声,牵牵嘴角,继续哺喂王令。   邝埜走后,殿中只余一干锦衣卫及兵部几名老油条。   殿中空荡,静得发慌。   王令却越喝越欢。   随着他大口吞饮的动作,不断有鲜血顺着他的脖颈及上下滑动的喉结淌下,殷红的血与他惨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状若恶鬼。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多多少少都生出几分寒意。   平煜只当未察觉身后诸人闪躲的目光,只管一勺又一勺,面无表情地给王令哺血。   等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淡淡开口道:“犯人所习功夫世所罕见,为防审讯期间出乱子,需拨出几人到庙门口守候,以便及时唤人前来救援。”   那几名兵部官吏如蒙大赦,忙自告奋勇出去。   外头不但有近百精兵,更有如平煜一般恰能克制五毒术的秦公子在外守候,怎么着都比跟这怪物共处一室来得强。   待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平煜又遣散几名锦衣卫部下。   傅兰芽隐约猜到平煜是为了让她亲耳听王令说出当年真相,但又怕横生枝节,所以才做了这番苦心安排,下意识望了望平煜的侧脸,见他坚毅如山,静静看他一会,胸口浮躁不安的情绪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抚过,慢慢沉定下来。   很快,殿中便只剩傅兰芽扮作的叶珍珍和李珉、陈尔升几人。   而在畅饮了半桶血之后,王令脸上可怖的表情也有了恢复的迹象,猩红双目变得清明,肤色也不再白得若纸。   最为明显的是,他狂躁不安的挣扎动作终于迟缓下来。   平煜见火候差不多了,拔刀出鞘,用刀尖抵住王令脖颈上的死穴,另一手,却从怀中掏出坦儿珠,眸光微沉,望着王令,淡讽道:“马血的效力有限,也就是说,据下一次发作,不足四个时辰,你若是不想再狠遭一番罪,不如趁早将知道的都说出来。第一,坦儿珠究竟用来做何用?地殿中又到底躺着何人?”   ”   擒住王令不久后,他便从王令身上搜出了坦儿珠。   加上原有的两块,他如今手上便有三块坦儿珠。   剩下两块,不用想便在右护法手中。   白日为了集中人马对付王令,他仅仅派了两百精兵前去擒拿右护法,一日过去,未有消息递回。   因放心不下,就在刚才,他已另加派数百名武艺高强的精兵前去驰援,加上自告奋勇的白长老等秦门中人,共有数百之众,相信过不多久,便能顺利将右护法擒住。   到了眼下,他最关心的,便是这宝物究竟有什么妙用。   王令经过刚才一番浩劫,虚弱无比,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气息也极为紊乱。   怪异的是,他本该意志消沉,然而待他将气息调匀,望向殿顶之际,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愉悦之物,淡棕色的眼珠竟漾起一点笑意。   傅兰芽半掩在廊柱的阴影中,注意力却始终放在王令身上,见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顶,不料入眼之处,只能看见布满鞑靼文的乌黑房梁,看不出半点异常。   平煜也有些疑惑,盯着王令看了一晌,缓缓将坦儿珠放于怀中,随后摆了摆手。   李珉和陈尔升会意,快步出了殿。   于是殿中只剩平煜和傅兰芽。   沉默一会,王令收回投向殿顶的目光,嘴角勾了勾道:“坦儿珠一事,我虽扯了诸多谎话,唯在坦儿珠的用途上,并无半句虚言。”   这消息太过耸人听闻,顾不上细想王令为何交代得这般痛快,平煜和傅兰芽都露出惊愕之色。   王令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信?百年前,大汗东征西伐,至女鲜境内时,无意中得到此宝,也不知大汗受了哪位神明指引,竟得知此物能让灵魂转换,哪怕躯体已死,亦能将灵魂召回,换言之,此物有起死复生之用。   平煜素来不信鬼神一说,听得心头火起,一句“胡说八道”已冲到嘴边,怕打断王令,又生生咽下。   “得到此宝后,一次征伐途中,大汗不慎得了急病,眼看医石无效,忽然想起坦儿珠,便含着一丝希翼,将坦儿珠交予当时的太子,又细细交代了此物的用法,随后便阖目而逝。   “大汗临终时,本笃定太子会启用坦儿珠将其灵魂召回,可惜大汗纵横一世,英明神武无人能及,偏漏算了一样——就是人心。因大汗征战多年,收归了各部乃至中原。至去世时,天下已初初大定,眼看便要一统中原、称王称帝,太子怎甘心将唾手可得的皇位重新交给大汗,需知跟天下比起来,所谓的父子亲情又是何等脆薄——”   “于是这坦儿珠在元朝皇室中传了一代又一代,直至到了最后一任皇帝妥欢帖睦尔手中,都未有哪位皇帝享受到这东西的妙用,得以起死复生。   “因妥欢帖睦尔昏庸无用,元越发衰败,未过几年,天下大乱,大都被汉人攻破,江山也因而易主。   “宫变时,妥欢帖睦尔死在汉人手中,太妃却侥幸逃得一命,草草收拾了皇室一干宝物,带领公主及太子逃往蒙古。   ”不料在逃亡途中,不幸遇到镇摩教教主苏天仞,太妃及太子身死,手中宝物也被那夷人洗劫一空,其中……自然包括了坦儿珠。”   平煜和傅兰芽越听越是心惊,只因王令口中的每一句话,都能跟他们这一路得到的讯息严丝密缝合上。   平煜忍不住打断王令道:“努敏是不是就是傅夫人?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你和她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傅兰芽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衣袍,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明显发白。   王令听得努敏这名字,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冷笑道:“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当时天下大乱,为求稳定人心,太子及太妃身死的消息隐而不发。在一众忠臣的护送下,公主得以顺利逃往蒙古。我因着是兀哈良部落的传人,很早便入宫做了护卫。   “护送公主途中,不少在蒙古境内的蒙人听说太子及公主前来,无不义愤填膺,因他们认为元人之所以丢了天下,全拜昏君妥欢帖睦尔所赐,故对他的儿子也大为不满。   “因为这个缘故,公主虽身份贵重,逃亡的日子却一点也不好过。好不容易到了北元境内,还未遇到其他部落前来迎接的蒙人,我等竟第一个见到兀哈良当时的大汗多穆儿——也就是我的叔父。当日夜晚,安置好后,我叔父见我跟太子年龄相仿,连面貌也有几分相似,忽然临时起意,竟劝说我将唯一知道太子已死的真相的公主杀死,就此顶着太子的身份,再慢慢图谋日后。“   “我早有此意,经不住叔父再三劝说,当夜便打算趁公主熟睡,暗杀公主。谁知公主因太过机警,不等我杀至她帐中,便仓皇逃走,当时公主身边从人已不多,我一路追赶不休,到了一处树林中,眼看公主便躲在一株巨树后,想她虽一向狡黠,到底是个弱质女流,一时掉以轻心,还未等走到公主近旁,便踩中了林中陷阱。而陷阱内,竟早被公主藏了无数锐利石头——”   平煜和傅兰芽听得心惊肉跳。   平煜厉声道:“你是说,傅夫人便是当年那位侥幸逃生的公主?”   说话时,望着王令的眸中已涌起浓浓杀意。 第146章   “可不是?拜努敏公主所赐, 我受了重伤,从此不能人道,绵延子嗣也成了痴心妄想。按照我们蒙人的传统, 我这种人纵算死了, 魂魄也无处皈依,不但无法享受后代子孙拜祭,且永世只能在天地间做一只孤魂野鬼。   王令说着, 胸膛抖动起来, 齿缝中挤出瘆人的微笑, 恨声道:   “我倒宁愿当年努敏直接取了我性命, 总好过我像现在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   他喘了片刻,再次缓缓道:“当晚掉落陷阱后, 我因失血过多,昏死了过去, 被我叔父派人找到后, 调养了数月, 方能下地走动。   “而在我养病期间, 叔父已借用我等从皇室中带出的玉玺等物,对外宣称我是妥欢帖睦尔的太子。蒙人因着亡国之恨, 对我这皇室太子毫无兴趣, 消息传布开来,未在北元境内激起半点波澜。而叔父为了隐瞒真相,将当时随我一道护送公主的宫中近臣都杀了灭口。   “奇怪的是,无论叔父事后怎么派人找寻, 都未能在北元境内抓到努敏公主。自然,努敏公主身边的从人都已被我叔父清除干净,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能否在草原中活下来都未可知,叔父找了几月,未有消息,也就慢慢懈怠了。   “半年过去,我因意志消沉,甚少抛头露面。一想到自身境况,便恨不得立时寻死。与此同时,其余部落首领渐渐对我这太子表现出臣服之意,我却依然意兴阑珊,提不起笼络的兴趣。   “万分绝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护送公主途中,曾无意中见公主翻阅一本小书,因书上所画图形极为简单,一眼看去是地图无疑,我曾疑心是皇室藏宝之处。   “当时太妃及太子未死,我就算有心窥伺也无从下手,好不容易从公主随身行囊中偷出,只匆匆做了描摹,未来得及检视其他书页上内容,公主身边侍女便惊醒,我不敢让他们发现丢失了物事,忙又将那书放回原处。   “忆起此事,我在行李中翻出那书,重新翻阅,见书上画的乃是托托木儿山,遂带着那书前去旋翰河,日夜观摩。数月后,终于发现了书中玄机,又在叔父相助下,找到河中机关,启动了大汗的陵殿。   “大汗埋葬之处最为神秘,百年来只有真正的大汗嫡系传人才知,而为了以防万一,在修建大汗陵寝时,当时的太子在地殿中特设下了启动坦儿珠的祭坛。   “我因日夜追随太妃等人,对坦儿珠的传闻早有耳闻,知道此物因能转换灵魂,不但可起死回生,更可将病弱之躯与健壮之躯对调。   “见总算找到了坦儿珠的祭坛,我忽生一念,坦儿珠被皇室中人视为异宝,代代相传,起死回生的传言绝非空穴来风,若是夺回被镇摩教教主抢走的坦儿珠,是不是意味着我可借着灵魂对调,重获一具正常男子的身子?自此后,该人道便人道,该繁衍后代便繁衍后代,再不会如现在这般不人不鬼。   “我当时已经身处阿鼻地狱,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地了,于是抱着赌一把的念头,开始谋划此事。   “彼时,因几大部落纷争不休,北元境内越发衰败,不少蒙人怀念当年权力集中于一体时的稳定局面,开始重新正视我这大汗“嫡系传人”的价值,我慢慢尝到了权力在握的甜头。   “我清楚的知道,倘若在此基础上,再用坦儿珠获得一具健全身躯,那么便意味着我很快也能如当年大汗一般,尽享被子民敬仰的尊荣。更有甚者,只要以大汗名义慢慢统归几大部落,也许终有一日我能带领蒙人打回中原,夺回江山。   “我再也坐不住了,为进一步坐实我的嫡系血统,我和叔父合力,想法子伪造了一幅大汗画像藏于地殿中。半月后,我又点了一帮武艺高强的亲随,出发前往中原夷疆。   “谁知叔父怕我生出异心,日后再不肯听他摆布,竟以镇摩教教主武艺高强为由,哄骗我习练能快速提升功力的五毒术。我不知这法子最后会终日靠吸食人血度日,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得到坦儿珠,自出发之日起,我便开始习练五毒术。   “到了中原后,我率领部下到了蜀中,因我不肯吸食蛇虫鼠蚁的血液,部下中竟有人偷了当地百姓的婴儿来与我吸血。此事被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林之诚得知,他一路紧追不舍,终于在蜀山中追上我等,将我一众随从杀死。   “混战时,因林之诚蒙语造诣有限,听部下唤我伪装太子的称呼‘布里牙特’,误以为是常见的蒙人名字——布日古德,并从此误会了二十年,倒阴差阳错替我隐瞒了身份。   “恰好当时镇摩教的左护法本欲寻林之诚的麻烦,无意中撞见林之诚杀人,她本就爱与武林正道作对,见我未死,便顺手将我救回了镇摩教。   “我苏醒后,见自己不知何故竟到了镇摩教,虽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又暗道天助我也,于是便扮作汉人,隐瞒了五毒术的内力,步步为营,开始在镇摩教度日。   “一年过去,我逐渐得到了镇摩教上下的认可,又因为性子沉稳,最懂揣摩人心,左护法更是一日比一日倚重我。   “我在镇摩教站稳脚跟后,便开始日夜筹谋如何偷得坦儿珠,见教主身边如有铜墙铁壁,根本无从下手,想起这一路见过的中原武林人氏,便生出借旁人之手夺取坦儿珠的念头,第一个,便将主意打到了当年险些害死我的林之诚身上。   “因当时我已能四处走动,手中也有了银钱,于是暗中与族人取得了联系,令人速赶到中原与我接应,与此同时,我想起当年努敏害我之事,便将努敏的模样画了下来,让我一个蒙人部下扮作流浪到中原的北元贵族,编造了一番药引、北元皇室宝藏、起死回生等一系列传言,在镇摩教及江湖上四处传播。   “当时镇摩教教主因一次比武受了重伤,一日比一日衰弱,听得此话,只当总算弄明白了坦儿珠的妙用,当即下令,让右护法带领大批教众四处找寻画上女子。   “我本是抱着胡乱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几月后,竟真叫右护法找到了努敏,带回了教中。   “我万万没想到,努敏当年未死在北元,竟也逃亡到了中原,只是不知何故,她似是曾大病一场,丧失了部分记忆,骤然见到我时,面目茫然,似是根本没认出我来。我见此情景,正中下怀,一口咬定她便是药引,务必要将她置于死地。”   傅兰芽不知母亲当年竟吃过这么多苦,听得泪眼婆娑,需得紧紧咬住牙关,才不至于放声痛哭。   “之后镇摩教被闻风前来的江湖人士所攻陷,混战中,我那帮留在山下的部下未能及时赶至,致使坦儿珠被夺走四块,而我也因抢夺坦儿珠,不小心再次被努敏暗算,不幸跌落悬崖,亏得山下尚守着几名蒙人部下,因着他们救护,我才未摔得粉身碎骨。   “在努敏推我下崖的时候,我听她在身后咬牙骂了一句我的本名,声音清晰,再也不见半点糊涂之态,这才知道,努敏不知何时已想起了当年之事。”   傅兰芽听到此处,胸中大恸,快步从黑暗中走出来,厉声打断他道:“后头的事无需赘述,我等早已知晓。我只问你,后来你在京中流杯苑外无意中撞见我,认出我是努敏的女儿,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暗害了我母亲!”   她双眼通红,每说一个字,喉头便是一阵发哽,以至于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刻骨的恨意。   平煜听在耳里,口中发苦,心知傅兰芽已悲痛到了极致,却因不敢放开王令,只紧了紧牙关,未朝傅兰芽看去。   王令没想到傅兰芽竟藏在此处,错愕了一下,随后目光幽幽盯着傅兰芽,只恨自己被废了功力,无法一掌结果了她。   良久,才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悠悠道:“自然是想法子害她了。我被她害得吃尽了苦头,不但沦为废人,还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而她呢?虽未恢复公主之尊,却因着傅冰一路青云直上的缘故,风光无限地做起了首辅夫人,夫妻和睦、儿女双全,要多称心如意便有多称心如意。   “我得知努敏境况,恨得要发疯,只觉独独取了她的性命还不足以解恨,最好害得她家破人亡,让她的丈夫和儿子尝到备受催折的滋味,让她的女儿被无数野狼觊觎,且因着药引的传说,一代又一代地祸害她的子女,让她死后都得不到安宁!”   “你住口!”平煜心知傅兰芽本就对母亲之死万般愧疚,怎受得了这样的话,手上力道加重,便要结果了王令的性命。   谁知王令又道:“可惜,没等到我下手,努敏竟一夜之间病入膏肓,短短几日,便因医药无救病死了,我筹划了许久,正要出口恶气,哪知一拳竟打在棉花上,消息传来,半点不觉痛快,只觉说不出的憋气。   “我后来才知,当年在镇摩教时,左护法为了控制努敏,给她下了蛊,因这蛊用的心头血,阴毒至极,无药可解,且会随着胎盘血液传给子女,待子女长至二十多岁时,便会发作。唯有母亲死了,子女身上的蛊毒才会不药而解。   “努敏当初嫁给傅冰时,许是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这种蛊,到了十几年后才无意中得知此事,当时她一对儿女都未满二十,蛊毒不至于发作,因而在我看来,努敏之死,既不是中毒也不是蛊毒发作,极有可能是为了怕累及你和你哥哥,选择了自戕。”   傅兰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定定望着王令,胸膛剧烈起伏着。   眼眶中蓄了许久的泪终如断线珠子般,无声滚落了下来。   王令见傅兰芽痛不欲生,心中大快,抬头看了看房梁,唇边的笑意越发加深。   当年大汗的太子建造陵寝时,为防有人借大汗陵寝生事,太子特在地殿外设下了埋伏。   只要陵寝在外头暴露超过十个时辰,那阵法便会启动,届时,神庙会沉入地底数十米深的陷阱内,连周围百米的物事都会一道塌陷。   换言之,地殿内外的人无一能幸免,全都会沦为大汗的祭品。   他估摸了一下时辰,陵寝乃是昨夜被平煜等人所发现,如今整整一日过去,也就是说,距离机关启动已不足一刻。   他越想越觉得舒畅,到那时,平煜也好,傅兰芽也罢,甚至神庙外的一众汉人,全都要给他陪葬!   平煜见王令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梁顶,依然未发现不妥,疑惑的收回目光。   想着王令该吐露的都吐露得差不多了,为防傅兰芽的身世泄露,丝毫犹豫也无,便要了结了王令的性命。   手上力道加重之时,回想王令古怪的目光,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忽一转念,想起先朝时帝王在陵寝周围设下的机关,脑中白光一闪,低喝道:“不好!”   忙狠狠刺出一刀,刺向王令颈部大穴,血迹喷洒到脸上的同时,一把将傅兰芽夺到怀中,一纵而起,往殿外掠去。   果然,在他一跃而起的同时,梁上已扑簌簌往下落灰,地面也随之传来震动。   而身后,则传来王令那濒死的可怖至极的怪笑声。   他心中大恨,冲殿门口的人大喊:“快跑!这地殿可能要塌陷!” 第147章   守候在殿外的人听得异响, 纷纷回头。   待听清平煜的声音,面色一变,忙撩起衣摆跃下台阶, 拼力四散而逃。   近旁的秦勇等人听到这动静, 惊讶地朝这边顾盼,等看清陵寝周围的地面隐隐有下沉之势,都骇然地怔住。   想起秦晏殊和平煜等人都在神庙中, 秦勇一颗心直往下沉, 冲身后仍在发懵的秦门子弟喊道:“快救掌门!”   说罢, 猛的拔地而起, 发足朝神庙奔去,口中大喊:“晏殊!”   李由俭跟在秦勇身后跑了一晌, 见前方河床及周围草原都迅速往下塌陷,怕秦勇救人不成, 反倒落入陷阱, 不由大急, 忙要拦阻秦勇, 却晚了一步,秦勇转眼就跑了个没影。   “阿柳!”他面色一变, 拔步紧追不舍。   神庙门口本就设了数千精兵, 变故一出,正各处逃命,场面混乱不堪。   秦勇极力找寻了片刻,未能于涌动人潮中找到秦晏殊及平煜, 怕他们仍困在神庙中,紧张得连思绪都冻结住,只能凭着本能往庙前奔。   突然脚下一空,却是裂开的地缝已如闪电般蔓延到了脚下,底下无端出现一座巨坑。   变故来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身子便直往下坠去。   跟刚才不同,真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反倒迅速冷静下来。   地陷已无可避免,身后诸人人人自危,无人有暇前来相助。   电光火石间,她眼风一扫,掠过身侧,下意识便使出全力攀住地面边缘,试图借力一跃而起。   可是还未等她动作,手下攀附的那块坚硬地面竟又裂开无数条细缝。   她大惊,眼见连最后一个支撑点都失去,面上闪过一丝灰败之色,原以为很快便要被身下深渊所吞没,正在此时,头顶忽然袭来一股大力,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紧紧握住了她的双肩。   就听李由俭惊心胆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柳!”   秦勇挣扎着往上一看,刚要松口气,等看清李由俭双臂下方的地面正有裂开趋势,瞳孔猛的一缩。   “快放手!”她急声大喊,“再不走,连你都要一道掉下去了!”   李由俭大吼道:“放什么手!你要是死了,我媳妇就没了!”   秦勇双目一涩,正要再咬牙骂李由俭几句,忽然从李由俭的肩后又冒出一双手臂,那人内力深得出奇,一把拽住李由俭的衣襟,冲天一跃,竟将她二人一并拽起。   她来不及抬头看头顶那人是谁,刚一离地,脚下便发出骇人至极的巨响,而李由俭身下那块原本看上去完整光滑的平面果然迅速塌陷,地面裂缝如巨大的蛛网一般,迅速往周围蔓延。   她看得心惊肉跳,抬头一看,才发现方才救她和李由俭之人竟是弟弟。她不由大喜,原来弟弟竟早逃了出来。   混乱中,三人也来不及接腔,秦晏殊使出全身内力飞纵一晌,掠出十丈后,终因内伤发作,不小心松了手,三人一道从高空跌落,跌入一处灌木丛中。   因着有武功在身,三人并未受伤。   距离神庙塌陷出已有十几丈,地面再无塌陷的迹象,秦勇调匀了气息,正要拍拍身上尘土起身。   忽听不远处衣袂猎猎作响,须臾,半空中竟又掠下一道黑影,跟方才她三人情形如出一辙,似是也刚刚死里逃生。   因夜色已深,又离得不近,她竭力辨认一番,才认出那人是平煜。   奇怪的是,他怀中抱着一人,刚一落地,不等喘匀,便低头对那人柔声说了句什么。   那人却只顾埋头在平煜怀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随后,平煜四下里张望一番,未发现藏在灌木丛中的三人,抱着怀中那人快步离去。   秦勇和李由俭讶然相顾,见平煜走动时,臂弯中垂下一物,从形状上来看,竟有些绣春刀的意思,再加上平煜怀中那人模模糊糊的飞鱼服下摆,二人错愕,难道平煜怀中抱的竟是锦衣卫的人?   李由俭一心只在秦勇身上,虽觉奇怪,却并未多想。   秦勇和秦晏殊却在心里泛起了嘀咕,刚才平煜对怀中人低语时,虽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从平煜的音调和语气来看,竟有些温柔小意的意思,分明对怀中那人含着浓浓怜惜……   秦勇想了一回,察觉身旁李由俭注视她的目光,猛的想起他冲自己大吼时的模样,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吹过,竟有些平静不下来。   正觉尴尬,突听灌木丛中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三人一讶,往外一看,面色一凛,彼此对了个眼色,悄悄起了身,往外走去。   右护法被平煜派出的暗卫及白长老等人缠了近一日,眼见手下镇摩教及东蛟帮的人死伤大半,终于放弃趁战乱浑水摸鱼的打算,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便要率领亲信逃走。   敌众我寡,在这种劣势下,讨便宜是别想了,但以他的轻功,要想顺利逃走并非做不到。   东奔西跑了一路,他总算拉开了一点跟身后追兵的距离,只要绕过前方灌木林,就能绕过神庙周遭的草原,彻底甩开平煜手下的追捕。   刚奔了几步,忽听远方传来巨响,声音大而突兀、连绵不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怪异。   他讶然,驱马的动作未有稍缓,却下意识转过头,往声音来源远眺。   看清眼前景象,双眼惊讶的睁大,这才发现那座河床中的神庙竟有塌陷的意思,不妙的是,不止神庙,连周围草原都不可避免受了波及。   他犹豫了下,脑海中顿时浮现邓文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行马速度慢了下来。   观望一会,心随即硬起,纵是他赶过去又能如何,未必能救到她不说,还会将自己搭进去。   他一抖缰绳,狠狠一甩马鞭,速度未有稍缓,疾驰而去。   可是,正是这一迟疑的功夫,身后大批马蹄声又再次出现。   他暗道不妙,听得后头人越追越近,忙左右四顾,意图找出遮掩之处,好想法子甩开这些人。   眼看前面出现灌木林,他心中大喜,还未挥动马鞭,耳后袭来一阵怪响,风声呼呼,甩向自己的脖颈。   他心知这东西是平煜手下一名暗卫惯使的长鞭,忙一俯身,险险躲开那东西的袭击。   可是下一刻,其他暗卫也纷纷从马上一纵而起,杀向他的后背。   无处可躲,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管长笛,便要放于唇边,好招出群蛇。   就在此时,灌木丛中又奔出几人。   一见到他,其中一人便笑道:“右护法,你可真不够地道,跟了咱们一路,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要走?”   却是意气风发的秦晏殊。   右护法落网的消息传来时,众将士刚刚从方才的巨变中回过神。   因撤离不及时,地陷时,约莫有几十名兵士及官员不慎跌落深渊,不小心丢了性命。   万幸的是,大部分人都无碍。   皇上得知此事,慎重起见,当即下旨拔营,令大军退至一里外。   好不容易待众将士安顿下来,天边已微露曙光。   平煜做好看押右护法的安排,来不及审问,便因军情急迫,转而去荣将军、大哥及兵部几位重臣商量突袭坦布大军的法子。   他眼下最为挂心的便是傅兰芽,却因大敌当前,不得不按耐住前去探望她的冲动。   万幸的是,随着大汗寝陵塌陷,王令已随那座神庙沉入地底,再不必担心傅兰芽的血统会泄露出去。   思忖着到了帐中,就见大哥及邝埜等人正制定计划,忙收敛了心神,上前道:“荣帅、邝大人、大哥。”   如今敌明我暗,若是一切顺利,攻克坦布大军也许只需几日的功夫。   叶珍珍默默望着平煜的背影,直到他进了帐,这才收回追随他的视线,往河畔走去。   昨日晚膳后,她瞌睡说来就来,还不到戌时时分,她便睡得昏天黑地。   若不是后半夜神庙发生异动,她被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所吵醒,也许会一觉睡至天亮。   所幸她所在帐篷离得远,她应变能力又快,那场面虽出现得猝不及防,却幸未受到波及。   只是,一想到昨夜之事,她心里便仿佛被酸涩的水泡过一般,紧紧缩成一团。   在锦衣卫任职几年,她不会不知道她昨夜的瞌睡跟锦衣卫特制的迷药有关,而能下令在她膳食中做手脚之人,除了平煜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   她也知道,自从上回她有心打探他和傅兰芽的关系,她便触犯了他的逆鳞,以致于这些时日一再被他冷待,别说再担任锦衣卫的要务,连想要近身跟他说句话都办不到。   可是自从她两年前训练任务完成后,第一回 去锦衣卫衙门报道,便对他起了心思。   尤其在得知他不近女色,唯独肯跟她来往后,她更加泥足深陷。她出身寒微,自小便无父无母,于尘埃中摸爬着长大,之所以挣到今天这份体面,全凭一份异于常人的耐性和毅力。   她生得很不差,几乎称得上明丽,性子又沉默柔顺,对他更是忠心耿耿,只要她时常能见到他,只要他身边一日没有女人,两人相处久了,难保他不会意动。   所以哪怕他除了公务之外,一句话都不与她多说,哪怕他从未对她有过半点亲近之举,她也极沉得住气。   可是这份笃定,在见到傅兰芽之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摇。   自金陵与他光明正大的汇合后,她出于不安,时常留心观察他和傅兰芽的不寻常之处。   借着职务之便,她很快便瞧出了端倪,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他果然对傅兰芽起了心思,仗着手中权力,没少明里暗里关照傅兰芽。   在她唯一一次有机会与他近身接触时,她甚至从他身上闻到傅兰芽才会用的香味。   得知这消息后,她失眠了好几夜,若平煜纳了傅兰芽,眼里怎还瞧得见她?   更让她不甘的是,出于一种直觉,她相信昨夜他之所以对她下迷药,多半也与傅兰芽有关。   她越想脸色越难看,眸中涌起浓浓恶毒之意,闷闷地走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已绕过军营后方,走到了河边。   她停下脚步,望着河面,下游的河水已被那座塌陷下去的寝陵所截断,上流的河水却仍滔滔东流。   因太出神,甚至未留意到远远跟在她身后的许赫和陈尔升。   忽听身后有声音道:“皇上。”   她一惊,回头望去。   果然见一行人从帐营中缓缓走出。   前头那人穿着身铮亮的银甲,被人前呼后拥,倒也显得气度不凡。   她认出那人是皇上,正犹豫要不要回避,忽然一旁快步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陈尔升和许赫。   到了皇上面前,二人下跪,开口道:“皇上,那座神庙才刚塌陷,河边恐不安全,为求安全起见,还请皇上移驾别处。”   话里的意思,竟似急于引皇上去别处。   皇上却越过陈尔升的肩膀,随意地往河边看了看,目光落在叶珍珍身上,不由呆住。   众人见皇上只顾望着前方,许久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道:“皇上?”   皇上眼睛依旧望着叶珍珍,嘴里却道:“去把那名女扮男装的锦衣卫叫过来。”声音里有些不可察觉的激动。   没想到他苦寻一晌,竟在此处遇上了他梦中之人,只觉一眼望去,这女子的身影瞬间便与他脑中幻象重叠在了一起。   他见惯了美人,这女子模样虽够不上闭月羞花,却有种让人无从抗拒的吸引力。   念头一起,脑中隐隐痛了一下,身体仿佛被什么牵动,竟起了淫思。   心下躁动起来,恨不得立时将她招致帐中,好好行一回乐才好。哪还想得起什么傅兰芽不傅兰芽的。 第148章   叶珍珍承宠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平煜耳中。   许赫立在平煜跟前, 不急不慢禀告道:“我和陈千户试图阻止皇上到河边,谁知皇上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一见到叶珍珍的背影就不肯走了,招了她近前细看, 没问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带她回到帐中伺候, 状甚急迫……而叶珍珍, 一点不情愿的意思都看不出, 有纹有路回答了皇上的问话, 便含羞跟随皇上进了帐。”   平煜皱了皱眉。   他之所以不让叶珍珍靠近皇上, 无非是因上回叶珍珍在傅兰芽面前行挑拨之事,知道她已坏了心性,怕她寻到机会接近皇上后, 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祸害傅兰芽。   所以这些时日, 他一直在暗中派人盯着叶珍珍。   没想到跟他预料的完全相反, 竟不是叶珍珍试图接近皇上, 反倒是皇上主动看中了叶珍珍。   皇上近年虽喜好女色,眼界却高,似叶珍珍这等姿色, 应该入不了眼才对,何至于一见到叶珍珍就如此急色。   他心知其中一定有古怪,甚至隐约觉得此事跟王令有关。   但他也知道,如今皇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要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将此女除去, 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无二,何须急在一时。   目前比叶珍珍更为棘手的两桩事,乃是右护法和坦布,尤其是后者,关系到无数人的性命,眼下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一个不足为惧的叶珍珍,实在不值得浪费心思。。   李攸现下已被皇上提为昭勇将军,时常近身伺候皇上,陈尔升和李珉能力不及之处,可让李攸帮着找补。   叶珍珍老实倒也罢了,要是胆敢作怪,李攸素来聪明果决,自会当机立断进行处置。   计较已定,他敲了敲桌,吩咐道:“给我盯紧叶珍珍,万莫出岔子。请李将军过来。”   近午时,突袭坦布的计划已议到最后阶段,平煜得了空,便抽身出来,提审右护法。   永安侯邓阜年得了次子被掳的消息,怎么也不相信次子被外人假冒多年,只当平煜有意诬陷,气急败坏跟长子赶到邓安宜的帐篷,一定要验明正身。   待亲眼见到平煜将右护法脸上那张制得完美无瑕的人皮面具扯脱,一张完全陌生的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庞缓缓暴露在眼前,二人都惊愕得张大嘴,眼珠都不会转了。   想起这几年邓安宜有意无意跟他保持距离,邓阜年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因急怒攻心,眼前一阵眩晕,直挺挺地仰天往后倒去。   亏得一旁锦衣卫眼疾手快扶住,才未摔出什么大碍。   邓家父子被人扶着离开帐篷后,平煜令人看住帐篷门口,随后在右护法对面的案几后坐下,将目光投到对面那人的脸上。   跟那位容颜不老的左护法一样,右护法远比他想象中年轻得多。   五官端正,鼻梁笔直,双眼细长而锐利,相貌上虽不及真正的邓安宜那般俊秀,却绝对称得上英挺。   两人对视一晌,平煜单刀直入道:“说吧,五年前,我家中遭难之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右护法本以为平煜会问他为何要夺取坦儿珠,没想到一开口竟问起了五年前之事。   神色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和颜悦色道:“平大人在说什么?在下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平煜笑道:“你只管嘴硬,反正我等有的是法子逼供,你最好趁没受罪之前,将你知道的痛痛快快说出来。”   右护法缓缓收了笑意。   平煜看在眼里,索性提醒他道:“二十年前镇摩教一战,坦儿珠一分为五,因当时我祖父曾率军参与围剿镇摩教教徒,你怀疑其中一块落到了我祖父手中。进京后,你潜伏在邓二身边多年,直到五年前,你终于等到了机会,趁邓家父子在京郊狩猎,将邓二杀死,并借装病取而代之。   “病愈后,你又借着邓家二公子的身份在京中勋贵人家中走动,来得最勤的便是我家。巧的是,在你扮作邓二后不久,我家便被织罗了好些莫须有的罪名,乃至被人一封匿名罪状告到了御史院。   对于当年自家获罪一事,他虽起了疑心,但因先入为主的印象,并不真相信此事与右护法有关。   故而这番话中含了些诈右护法之意。   一番话后,眼见右护法既不反驳也不承认,他心中直如灌入一阵冷风,凉了大半截,惊疑不定地想,难道说当年之事真的另有曲折?   记得当时恰逢傅冰初刚入阁,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行起事来雷厉风行,乃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见御史弹劾我父亲,遂禀告先皇,主动查办此案,一番细查下来,竟真在书房中真真假假搜出好些证据,当夜,傅冰便上折弹劾父亲。   彼时,先皇正大刀阔斧查办官吏贪腐,举国上下因贪腐丢官入狱的官员,不胜枚举,此时被人揭发,无异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听傅冰之言,皇上便大发雷霆,即令严办,不过一月时间,便坐实了父亲种种罪名,平家因而迎来了抄家和发配。   他想到此处,望着右护法的目光已冷硬如刀。   镇摩教在江湖上算得手眼通天,想要不动声色地做些找不出破绽的罪证,并非难以做到。   右护法丝毫不为所动,脸含微笑,一字一句重复刚才那句话道:“平大人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笑话,他为什么要承认当年平家出事与他栽赃有关?   帮平煜解开对傅家的心结?   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一些?   需知他谋求坦儿珠多年,几回跟那东西失之交臂,好不容易搜罗到了其中两块,本想坐观平煜和王令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谁知竟功败垂成。   王令死了,连他也被平煜所擒,事到如今,他恨平煜都来不及,凭什么要让平煜痛快?   有些秘密,何妨让它永远烂在心里。   平煜见右护法如此,哪怕再不愿相信,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了结论,顿时心乱如麻,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推论,万没想到……竟真有可能是事实。   当年父亲获罪的种种,因摆明了被人栽赃嫁祸,他因而疑心是傅冰有意为之,恨了傅冰好些年。   倘若当日的种种不过是镇摩教的一个阴谋,他岂不白白恨了傅冰这些年,更别提他还曾因为傅冰的缘故迁怒傅兰芽。   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咬了咬牙,脸上却露出一点笑意,道:“上刑。”   正在此时,平焃手下士兵在外道:“平大人,将军有急事寻你。”   平煜知道这是要出兵突袭坦布的信号,万分急迫,一刻也耽误不得,盯着右护法看了一晌,这才慢慢移开视线,淡淡对属下道:“细细审问,好好伺候,莫要让他死了!”   说罢,转身匆匆而去。   傅兰芽躺在帐中,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自打从王令口中听到母亲死去的真相,她的心就如被人挖空了一块似的,直到现在伤口仍在汩汩流血。   神庙塌陷时,平煜带着她死里逃生,而她却因仍沉浸在悲痛中,只余一片木然。   见她泪流不止,初始时,平煜哄她劝她,后来见她消沉得厉害,也跟着沉默下来。   旁边耳目众多,两人无法长久待在一起,平煜想将她从怀中放下来,她却因着一份前所未有的无依,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手。   平煜见状,只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为了宽慰她,漫无目的抱着她沿着旋翰河走了好一会。   后来想是怕他大哥和李攸等人担忧,他这才停下脚步,征询地低声问她:“可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她虽悲伤,却并未彻底丧失理智,便埋头在他颈窝,无声点了点头。   平煜这才将她放下,握着她的手,带她往人群处走。   两人松开手前,傅兰芽忽然想起神庙塌陷前,平煜已将四块坦儿珠收在怀中,下意识开口向他索要。   平煜先是不解何意,有些惊讶。定定望了她一会,许是见她语气坚定,到底从怀中取出坦儿珠,递给了她。   随后,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低声道:“等我忙完,就来找你,你父兄之事,我会好生筹划,你莫要胡思乱想,如今王令已除,你也该放下心结,好好休整一段时日了。”   她心底起了微澜,万没想到平煜竟主动提起为父兄洗刷罪名之事。   为了让他安心离去好忙旁的事,她挤出一丝笑容,感激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平煜这才往她身后看了看,再无人注视这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才领着她往临时搭建的军帐处走。   直到将她交到林嬷嬷手中,这才放心离去。   用过午膳,她躺在帐中,将四块坦儿珠拼凑在一起,举高至眼前,静静细看。   可惜陵寝下的祭坛也随着神庙沉没,再也无从觅迹。   就算坦儿珠真有起死复生之效,既无法重建祭坛,坦儿珠只能沦为一堆废铁。   因只缺了一块,坦儿珠上的图形越发清晰,跟她原先预想的地形图不同,盯着看了一会,越发觉得那些线条的走向暗示着某种阵法。   她于阵法上远不及哥哥造诣高,看了一会,未看出半点头绪,遗憾的想,若是哥哥在身边就好了,定能看出这些线条的含义。   她知道她定是疯了,因为在亲耳听王令吐露真相后,心底那份对母亲的思念已化为执念。   万一……万一坦儿珠真有那妙用呢?并非没有可能。   要知道百年前那位大汗天纵奇才,不是那等容易被人蒙蔽之人,连他都能将坦儿珠视作异宝,也许起死复生并非空穴来风。   因着有意回避伤痛,她思绪越飘越远,心底发酵出好些想法,迫不及待想同平煜商量。   可惜的是,接下来三日,她都未能见到平煜。   她整日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中,也无心打探外头发生了何事。   而三日后的清晨,她刚从被窝里起来,便听外头传来雷动般的欢呼。   她和林嬷嬷面面相觑。   因那喊声太热烈也太激动,两人细辩了好一晌,才听出那话里的含义,“大军前往突袭坦布大军,打了坦布一个措手不及,在乌曼草原激战三日,伏诛坦布,大获全胜,即刻起,我军便要撤离北元回京了!”   傅兰芽怔了一晌,喜意蓦地涌上心头,情不自禁露出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林嬷嬷更是喜极而泣,连连拍手,又搂着傅兰芽道:“小姐,小姐,总算熬出头了。”   她知道,平大人一向重诺,既战胜了坦布,接下来便要开始筹划回京迎娶小姐一事了,说不定连老爷和公子也可借此机会脱罪呢。 第149章   许是怕又横生枝节, 明军胜利的消息一传来,皇上便下令让留在后方的军队开拔,前去与主力军汇合。   傅兰芽主仆也被告知需得立刻收拾行装。   很快,等明军押解了一干瓦剌俘虏回返, 两股兵马汇合在一处,朝回京的方向出发。因足有数万人之众, 部队行军时, 说不出的声势赫赫。   与来时的暮气沉沉不同, 此番因明军大胜坦布, 诸人备受鼓舞, 军队上下都弥漫着欢悦的气氛。   平煜心中更如同去了一块大石一般,松懈了不少。如今内忧外患均已去除,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 便是右护法了。   开拔途中, 陈尔升及李珉告诉他, 三日过去, 右护法一个字都未交代。   他脸色微沉,沉吟道,右护法身负异术, 虽已被废除了武功,路上难保不会出岔子。   要么便要尽快问出当年真相,要么便就地解决此人,免得平地生波。   因已赶了一日路,日暮时分, 邝埜等人便下令在路旁稍歇。   平煜急欲亲自前去审问右护法,见状,正中下怀,皇上却令人请他和荣屹等人近前,细细询问伏击坦布之事。   平煜只好下了马,前去见皇上。   到了皇上帐中,见皇上兴致高昂,只好笑着复述了一番当时战况。   皇上听了越发高兴,平煜却道:“臣捉到的那名邪教护法不大好应对,怕生出什么变故,臣需尽速处置。”   皇上并不将一个阶下囚放在心上,温声道:“不急着正法,此人跟王令结识多年,也许也是北元鞑子也未可知,多审几日,没准还能挖出些北元军情。”   平煜听得暗暗皱眉。   但既皇上这么说,他也不好出言反驳。   在与皇上说话期间,皇上身后帷幔曾微微拂动了下。   平煜余光瞥见,面色无改,连往帷幔张望的兴趣也无。   能跟皇上待在一个帐中,又需回避大臣的,不用想也知是叶珍珍。   这两日,据李珉几个回报,叶珍珍在皇上面前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未说过,但此女心性已坏,留在皇上身边终是一患。   且皇上对叶珍珍的迷恋来得太过莫名,若是有药性的成分在里头,也许是个难得的契机,如能借题发挥,利用赤云丹的价值替傅冰父子翻案,倒不失为一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   傅兰芽手中似是还有两粒,如用其中一粒替皇上解毒,不但可帮傅冰父子洗刷罪名,更可一道除去叶珍珍。   陪皇上说了会话,他和荣将军及大哥一道告辞出来。   平煜等人走后未多久,叶珍珍便从帘幔后出来,乖觉地坐在皇上身后,含笑替皇上松快筋骨。   她阴差阳错成为了皇上的侍妾,虽非本意,却因环境造就的本能,适应得极快,平煜也好,锦衣卫的职务也罢,为了接下来能活得更好,她很快便收了心,现如今一心一意服侍皇上。   皇上舒服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叶珍珍按着按着,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刚才那人身上,因着出神,手下力道不自觉加重了些。   皇上有些吃痛,忍不住蹙眉,轻嗔道:“怎么心不在焉的。”   叶珍珍回过神,低头一笑道:“是妾身走神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发觉皇上对她极为迷恋,胆子也就渐渐大了起来,回皇上话时,不再像从前那般需反复揣摩一番,才敢宣之于口。   皇上果然笑了笑,并无半点怪罪之意。   她转而握住拳头,轻轻捶打皇上的肩膀。听外头传来阵阵喧腾,心知那是她过去锦衣卫的同僚在说话。   锦衣卫的帐篷就设在一旁,而等过了锦衣卫的帐篷,再走一小段,藏在最里头的那座不起眼的帐篷,便是傅兰芽主仆的安置处。   她心中冷笑。   平煜为了藏好傅兰芽,真可谓殚精竭虑,在北元这些时日,竟一日未让皇上瞧见过傅兰芽,当真是将傅兰芽当作眼珠子来疼。   也许跟她先前想的不同,平煜不只想纳傅兰芽为妾,等回了京,没准还会因爱屋及乌,开始着手操办解救傅兰芽父兄之事。到那时,傅兰芽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为平煜的正妻,也未可知。   一想到平煜往后跟傅兰芽会双宿双飞,她心里就觉闷得发慌,明知只需制造机会让皇上见到傅兰芽,便可起到棒打鸳鸯的作用,让平煜的打算落空,可是她一向识时务,虽厌恶傅兰芽,却也不想损人不利己,平白引一个祸害入宫。   也不知还有什么旁的法子可以拆散平煜和傅兰芽?最好能做得不显山露水,也免得平煜怀疑到她身上。   正在脑子里划算,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喧哗声,伴随着古怪的嘶嘶声。   下一刻,就停有人大喊:“快护驾!”   皇上一吓,急声问:“出了何事?”   叶珍珍猛的站了起来,出于本能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因着伺候皇上,她已然不再佩戴绣春刀。   就在这一晃神的当口,已有无数黑色的条状物从帐帘下端的缝隙里往帐内涌来。   这时,守在门口的几名军士冲将进来,可还未护住皇上,便被那蛇飞扑前来,一口咬住脖颈。   一转眼功夫,那几名军士便扑通扑通,倒了一地。   叶珍珍本已拥着皇上奔到了门前,见状,突突打了个冷战,她曾跟右护法交过手,若没认错,这蛇乃是剧毒之物。   一旦被这种毒蛇咬中,哪怕内力再深厚之人也会迅速陷入昏迷,很快便会一命呜呼,正可谓神仙无救。   且看蛇涌来的数量,她若再继续在帐中逗留,定会被咬。而若此时逃走,也许还能侥幸拣回一条性命。   想到此,她护驾的动作缓了下,然而只一瞬功夫,她已恍悟过来身旁之人是天子,再不敢有杂念,忙张开双臂拦在皇上面前。   皇上早瞧见叶珍珍的动作,眸光冷了冷,喝道:“你身手不错,若是害怕,速速离去便是,不必理会朕。”   叶珍珍还未来得及作答,只听刷的一声,帐帘被人从外头一刀劈开。   平煜先是一刀将飞到皇上面前的一条蛇砍飞,随后将皇上护在身后,道:“右护法已被砍断一臂,再也无法作乱,然蛇数目太多,我等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其尽数驱走。”   说话的功夫,他身后又围上来好些得力干将。   皇上见此情形,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大松了口气。   可谁知一转眼功夫,不知从何处又飞来十来条黑蛇,平煜虽立时挥刀砍杀了其中几条,仍有一条漏网之鱼飞向了皇上。   诸人大惊,平煜来不及挥刀,闪电般探出一臂,便要徒手捉住那毒蛇。   皇上见平煜为救他竟不顾自己安危,滞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发出慨叹,便觉颈部被什么锐利至极的尖物所咬住。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麻木感顺着被咬之处席卷全身血脉。   与此同时,胸口恍如砸下来一块沉重的巨石,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而意识丧失的瞬间,他耳边的惊呼声也随之消失。   众人眼见皇上被咬,均吓得面无人色。   平煜喝道:“此处由我应对,速将皇上抬走,离此处越远越好。”   虽然方才情景始料未及,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想到此,他忙欲抽身去寻傅兰芽,也好尽快取回赤云丹,在最短时间内替皇上解毒。   傅兰芽的帐篷外,除了有最善对付蛇术的一干秦门中人,连李攸也在他的托付下寸步不离地守着傅兰芽,有这样一帮武林高手相护,他并不太担心傅兰芽眼下的安危。   就是不知……赤云丹能否解这毒蛇的毒性,要是给服下后皇上一无起色,又能去何处寻解毒的法子。   思忖着快步走了一段,期间,不断有怪蛇扑倒他身上,均被他一刀一个砍断。   怎料还未赶到傅兰芽处,便听身后传来惊慌的大喊:“平将军!”   平煜脚步一顿,猛一回头,正好看见大哥仰天倒下。   心几乎静止在胸膛,他僵了一下,须臾,面无人色拔步往前奔去,“大哥!”   傅兰芽紧紧搂着林嬷嬷,高度紧张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因着惧蛇,明知秦门及李攸等人守在帐外,她仍害怕得不敢抬头。   一片混乱中,有人疾步朝帐篷走来,从极快极大的步伐来看,似乎蕴藏着风雷之势。   傅兰芽的心越发提起,到了近前,那人压着嗓子急声道:“傅小姐,平大人说你手中有一样重要物事,最能驱毒,派我前来向傅小姐索讨两粒。”却是李珉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出了何事?”李攸大声问道。   就听李珉低声回了句话。   “什么?”李攸似乎大为震惊。   傅兰芽未能听得真切,心中悄悄打起了鼓。   李珉刚才那话说得古怪,似是平煜急于索讨赤云丹,又不想让旁人知道此物,李攸的反应又太过激烈,怎么看都像是有极为要紧之人中了蛇毒。   她犹豫了下,赤云丹如今只剩两粒,平煜不会平白无故向他讨要,何况还要得如此迫切,不用想就可知中毒之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稍等。”她忙应了声,快步走到帐帘处,取出袖中的赤云丹递出。   李珉接过,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谢,便转身狂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外头终于平静下来。   傅兰芽悬着的心定了几分,从林嬷嬷怀里慢慢起身,走到帐前,掀开帘子,却看见在门口守着的陈尔升和许赫。   “陈大人。”她瞄了瞄前方,不远处的两座帐篷灯火通明,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忧虑的表情。   她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刚才不幸中了蛇毒的两人中,果有一个是皇上。   可是……另一个又是谁呢?赤云丹送过去有半个时辰了,伺候的人依然未见半点松懈,从眼前情景看,无从判断赤云丹是否能克制今夜的蛇毒。   要是对症自然再好不过,以平煜的心性,定会借题发挥,想方设法替她父兄洗脱罪名。   想了想,她开口道:“皇上旁边那个帐篷里不知住着哪位大臣?可是也不小心中了蛇毒?”   陈尔升喉结滚动了一下。   傅兰芽望着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尔升素来严肃的脸上竟浮现一抹忧色。   片刻,他开口了。   “是……平将军。”   傅兰芽怔住。   林嬷嬷耳朵尖,吓了一跳,疾步走来,探头出了帐帘,颤声道:“陈大人,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真是西平侯府的世子中了毒?”   陈尔升点点头,脖子有些僵硬。   傅兰芽心神不宁地退回到帐中,再也无法像刚才那般置身事外。   万没想到……竟是平煜的大哥中了蛇毒,难怪方才李攸兄弟的反应那般古怪。   想来皇上的安危虽然重要,而能让人生出凄惶之态的,必定是极为挂心之人。   也不知平煜此时如何。   他跟他大哥感情一向深厚,大哥中了毒,此时必定五内俱焚,可惜她不能陪在他身边,无法替他分忧,盼只盼赤云丹能对症才好。   林嬷嬷在一旁焦虑地踱来踱去,喃喃道:“万莫出事才好。”   走了一会,想起什么,猛的转过头看向傅兰芽,心中暗想,可真是老糊涂了,她怎么给忘了,因着老爷的关系,平家上上下下都对小姐存着成见,进京之后,肯不肯接纳小姐还另一说,此时世子中毒,虽说万分凶险,但要是小姐给出的那颗药恰能解毒,于两家冰冻三尺的关系上,是不是算得一个转圜的契机。   这般想着,一时喜一时忧。来回在屋中打转,口中不时嘀嘀咕咕,阿弥陀佛不知念了多少回。   许是林嬷嬷的祈祷生了效,后半夜时,皇上和平焃醒转的消息传来。 第150章   皇上和平焃得救的消息一传开, 众臣心头都是一松。因太过振奋,连几位素来沉肃的老将都涕泗交流。   经过旋翰河一役,本以为胜利回京指日可待,怎料路上会生出这样的变故。   若是皇上不幸死于蛇毒, 消息一旦传回京城,朝中还不知会再起什么样的波澜。   万幸皇上无碍。   侥幸之余, 人人心中都有疑惑, 不知平煜从何处弄来的灵丹妙药, 竟能对付这等见血封口的剧毒。   至天亮时, 皇上和平焃不但能转动眼珠进行交流, 更能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用些帮助祛毒的汤药了。   平煜自从皇上睁开眼,便出了帐, 转而到大哥的帐中, 寸步不离地守着平焃。   他整夜未睡, 双眼有些发红, 望着面色依旧灰败的大哥,喉咙阵阵发堵。   昨夜那蛇的毒性太过凶险,直至现在大哥依然口不能言, 要不是有赤云丹相助,或是服用得再晚了半步,他跟大哥已然阴阳两隔。   平焃身上余毒未消,神志却已渐渐恢复清明。   四肢依然无法动弹,他只好吃力地转动眼珠, 看见弟弟立在一旁,脸上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晦暗神情,心知三弟这是担心得狠了,于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示意三弟不必担心。   可惜舌头僵麻如根木头,没能开口说话,   平煜眼眶微涩,半跪在大哥身边,扶他坐起。   守在一旁的几位跟随老侯爷多年的副将见状,下意识想起老侯爷,不由暗叹,老人家何等英明,能将后代子弟能教养这般出众,平家几位手足之间全无高门子弟常见的猜忌嫌隙,要多亲厚便有多亲厚。   感慨之余,对那位慷慨赠药的幕后之人更为好奇。   由着三弟扶着饮了一碗粥,平焃四肢的乏力感越发减轻,与之相对应的,心里疑惑却加深。   中毒前的景象历历在目,他深知自己所中的怕是难得一见的剧毒,也不知何故,竟能得解。   这时,帐外有人道:“皇上请平大人去帐中说话。”   平煜对上大哥疑惑的目光,只道:“大哥你只管好生将歇,等我回来后,再将当中的种种与大哥细说。” 扶着大哥躺下。   到了皇上帐中,平煜抬眼一望,就见皇上榻旁围了好些人。   他并不急于上前,请过安后,立在一旁。   用过祛除余毒的汤药后,皇上这才示意众臣退至一旁,单招了平煜近前。   虽然身上仍有残毒,皇上思绪却仿佛拨云见日,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清楚地记得旋翰河边平煜等人奋力围歼王令时的景象。   更忘不了出发对战坦布时,众将士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壮志豪情。   蛇群作乱时,平煜为了护住他,不顾自身安危徒手抓蛇的情形,也仿佛历历在目。   自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为何看中了叶珍珍,又是怎样招她入帐侍寝。   让他想不通的是,醒来后再看到叶珍珍,他却再也没有先前的那等悸动和狂热,胸口只余一片漠然。   尤其是想起当时蛇群闯入帐中时,叶珍珍在留下来保护他和拔步就逃之间,曾有过明显的踟蹰,心里便不是滋味。   其实他一贯厚道,死里逃生之后,变得更加宽仁,也知叶珍珍的犹豫乃是人之常情,但想到自己先前曾对此女万般恩宠,仍有些慨叹。   他脑中堆涌了好些念头。   虽然不过是昏迷了半宿的功夫,脑中却仿佛水洗过一般,许多事都看得透彻无比,再没有半点之前的混沌。   等他能转动脖颈后,他看向守在榻前的众臣,目光扫过之处,唯独没看见平煜。   他目光微凝。   李攸揣摩出他的意思,忙道:“蛇群来袭时,平大哥为了护驾,不慎也中了蛇毒,平煜此刻正守在平将军帐中。”   皇上先是惊讶,随后便是释然。   平煜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本该是邀功请赏的时候,众人唯恐少了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平煜却因放心不下自家大哥,宁肯守在平焃帐中。   他历经了一番变故,对肯显露真性情之人越发看重,于是立即召见平煜。   等平煜到了榻前,他望着平煜,问:“听说朕和平将军中毒后命悬一线,亏得有人及时赠药,朕和平将军才得以解毒,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以不肯露面?立此大功,朕需好好奖赏才是。”   自醒来后,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如今毒性尽退,他已然能开口说话,平煜以退为进,审慎道:“臣不敢有所隐瞒,但此人仍是戴罪之身,未得皇上准许,臣不敢擅自替此人邀功。”   皇上果然被这话引起了兴趣,“戴罪之人?”   平煜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三月前,因傅冰被问罪,云南巡抚一职因而空缺,恰逢云南夷民作乱,皇上便急令臣护送新任云南巡抚赴任,顺便罚没傅冰在云南宅中的家产,并看押其女进京——”   “唔,朕记得是有此事。”皇上沉吟。   过去两年的某些记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尘,细节处有些看不真切,但掸掸灰,还是能一一想得起来的。   更何况傅兰芽这个名字,在来北元途中,王令曾反复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惑:“你刚才说赠药之人乃是戴罪之身,莫非……你说的正是傅冰之女?”   平煜垂下眸子,在开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若是皇上要借此机会召见傅兰芽,他无法抗旨,只能不动声色生出些乱子好做阻挠。   总归不能让皇上窥见傅兰芽的真貌。   “正是。当初抄家时,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锦囊,里头有两粒药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暂且将其封存,昨夜蛇祸时,罪眷听闻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传话给臣,说那药丸乃是她外祖父无意中从一夷人手中得来,傅夫人临终前,将此药赠予了她,她说此药能解剧毒,皇上安危事关国体,恳请臣将此药速速给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来竟是此女赠了神药。”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经父皇一手提拔,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入阁,短短几年,便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首辅。   在他还是太子时,傅冰还曾兼任太子少傅。   真说起来,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谊,更有一份师生恩情在里头。   可是自他登基后,因着王令有意铺垫,他竟一日比一日觉得傅冰碍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将傅冰踢出内阁、贬至云南,后又任由王令织罗罪名、坑害其落狱。   世事难料,万没想到到了最后,他的命竟然还是由傅冰之女所救。   思绪纷杂的同时,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担忧。   按照从前的惯例,他的头疾多半会被牵引得发作,谁知静等了一晌,脑中依然清澈如前,半点不适都无。   他暗惊,难道那药竟能一并解他的头疾不成?   他并不痴钝,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刚才平煜曾说那药最能解毒。自己的头疾来得奇怪,不知吃了多少药施过多少回针,全无缓解。   从前以为是顽疾,如今想来,怕是王令为了摆布自己,在自己饮食中下了毒药。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术,没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叫他起死回生,竟一并将他头疾的顽毒解去。   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喟叹一声。   过去几年,他竟糊涂至斯。   一个包藏祸心的鞑子,他视作亲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却视作奸佞。   忆起当年傅冰在朝中卓尔不群的姿态,他心情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恨不得立时回朝整顿朝纲,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几位大臣的冤狱。   下意识开口道:“招傅冰之女觐见,朕要重赏——”   话一出口,忽然瞥见一旁叶珍珍的侧影,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浓浓的恶感。   怎么说呢,先前他对叶珍珍有多迷恋,服过解毒丸清醒后,对叶珍珍就有多反感。   记得两人共享鱼水之欢时,叶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语,说她与随军一名罪眷身形极为相似。   虽不知叶珍珍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此事,但随军罪眷再无他人,定是傅小姐无疑。   他眼下可一点也不想见到跟叶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强到了一起念头便犯恶心的地步。   他感激傅冰之女是一回事,给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又将要召见傅兰芽的话收回,只道:“傅小姐身陷囹圄,难得还这般深明大义,可见傅冰委实教女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许多疑点,回京之后,还需好好重审傅冰之案才是。”   平煜虽未能立刻猜到皇上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见傅兰芽,倒正中他的下怀。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皇上与从前的不同。   阔别多年的谨慎谦和的作风逐渐在皇上身上重现,行事说话都与从前有着微妙区别。   于是越发笃定,这些年皇上之所以性情大变,乃至近日对叶珍珍生出迷恋,统统少不了王令作怪。   听皇上这么说,他并不接话。   荣屹余光瞥见平煜扫来的眼风,抚髯一笑,趁热打铁道:“皇上龙体事关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难之中奉出神药,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情此景,倒让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缇萦,臣斗胆进一言,傅小姐如此义举,皇上不可不嘉奖。”   其余几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对皇上褒奖救了天子性命之人,便也纷纷附议。   皇上沉吟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构陷,如今仍在狱中,回京后,即日令人着手重新审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从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从此刻起,免去傅小姐连带之罪,不再以罪眷身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县主之衔,以资褒奖。”   平煜见目的达成,面色无改,心里却如同挪开一块巨石,顷刻间轻松了不少。   李攸在一旁听得直挑眉。   遥想这一路,那位傅小姐当真吃了不少苦,虽说其中少不了平煜的费心筹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奇女子。   直至此时此刻,傅家人才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复了自由身,平煜怕是心里乐开了花。平傅两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摇摇头,平煜这厮不过到云南办一趟差,便拐着一个天仙似的的媳妇,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负手望着帐顶,半晌无语。   圣旨传到傅兰芽主仆帐中,傅兰芽只觉恍然如梦,跟林嬷嬷抱头痛哭了起来。   想起这一路的不易,她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双眼肿成了一对胡桃,泪水依然没有打止的意思。   杀王令、重获自由、父兄翻案在望……一桩桩一件件……多少感慨堵在心头。   林嬷嬷更是老泪纵横,搂着傅兰芽哭道:“老爷初犯案时,嬷嬷觉得天都要塌了,亏了小姐不是风吹就倒的性子,咱们才能一路挣命似的挣到现在,咱们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脱了力,主仆二人才渐渐止了哭。   净过手面,换过衣裳,傅兰芽缓缓环视四周,肩上枷锁一旦除去,连帐内的空气都爽洁了不少。   而今她不再是戴罪之人,听帐外欢腾,下意识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嘱她不要出帐走动,为免横生枝节,她只好仍旧待在帐中。   只是因着心事已了,她的话空前的多了起来。   一会跟在林嬷嬷身后收拾行囊,挑拣御寒衣裳。   一会扳着手指头算回京还需多少时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林嬷嬷听着傅兰芽声如黄鹂,语调更是说不出的轻快,何曾见小姐这般高兴,她笑着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为免在北元境内盘桓太久,刚用过早膳,大军便又开拔。   只是在临行前,帐外曾传来片刻的喧嚣,傅兰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皇上的帐营前围了不少人,似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解其意,待想问问平煜,可许是平煜整日琐事缠身、身边耳目又众多,始终未来寻过她。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彻底走出旋翰河周边草原,傅兰芽因着一份复杂的心绪,下意识掀开车帘,远远朝那座古老的河流眺望。   当时在地殿中,她曾数次出现莫名的心悸,至今让她不解。如今想来,也许是因血脉相连,又或是旁的缘故,无法解释,她亦不愿深想。   只是一看到旋翰河,她便免不了想起母亲。   亡国公主的身份,给母亲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哪怕后来母亲跟父亲琴瑟和鸣,却也因当年在夷疆种下的祸根,最后不得不自戕了结此生。   细究起来,那座先人的陵寝正是祸根。   心刺痛了一下,她正要淡淡将目光移开,突然视野中出现两人。   其中一个身形高大,背上背着两个灰扑扑的包袱,正是林之诚。   在他身旁的那位丽人,却是林夫人。   他们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几名锦衣卫。   傅兰芽大感讶异,不知林氏夫妇在大军稍歇时走开,意欲何为。   就见林氏夫妇携手慢慢走到草原上。   到了一处,忽然停下,随后,林之诚单膝跪地,徒手挖起土来。   因着功力日渐恢复,他挖得极快,林夫人在一旁帮着推开松动的土壤。   夫妻二人联手,两人身旁很快便堆起了土堆。   傅兰芽看着看着,隐约猜到林氏夫妇要做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果然,等坑挖得差不多后,林之诚将包袱从身上解下,放入土坑中。   之后,夫妻二人低头望着土坑,久久未有动作。   后来林夫人终于忍不住,头靠在林之诚的肩头,哀哀哭了起来。   林之诚搂着林夫人,沉默不语。   等林夫人渐渐止了哭,这才将那土坑重又填上。   夫妻二人对着那座土堆说了句什么,又静立良久,这才往帐营走来。   短短一段路,林夫人似是万般不舍,一步三回头。林之诚却坚定地拉着林夫人,不让林夫人一再流连。   等二人终于走回帐中,脸上都有种彻底放下的决然。   傅兰芽轻叹口气,缓缓放下车帘。   多日后,大军终于胜利班师回朝。   早在此前几日,明军大败瓦剌的消息便已传开,举国欢腾,进城时,满城百姓夹道欢迎,高呼“吾皇万岁。”   已是初冬,京中正是寒凉的时候,空气却热烈得仿佛能将人融化。   傅兰芽在车中听着外头百姓快活的交谈声,嘴角微微翘着。   只是想到父兄还未出狱,傅家还未正名,傅家在京中的宅子恐怕还在官中,她们主仆二人无处可去,一时不知在何处安置。   这个疑问,在马车停在一处幽静宅子前,有了答案。   宅子对外宣称是傅夫人一位表亲所置,这位表亲听说侄女得救,为安置傅兰芽主仆,特将宅子腾挪出来。   林嬷嬷信以为真,暗讶,夫人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哪来的表亲?   傅兰芽佯作不知,点点头,由着门口的管事领着走进那座处处考究的宅子。   反正这一路上,平煜为了拐弯抹角送她东西,曾先后假扮过借秦当家、李珉、父亲门生……不差再扮一回所谓“表亲”。   果然,到了第二日傍晚,主仆二人沐浴完正用晚膳时,这位“表亲”自己出现了。   林嬷嬷昨日便已猜到这宅子是平煜之物,一点不觉诧异,见平煜来了,乖觉地迎平煜进屋。   候在屋外的仆人忙送一副碗筷进来。   傅兰芽含笑起身,静静打量平煜,见他换了身石青绉纱袍子,精神奕奕,难得的是,一对上她的视线,他眼里竟浮现点笑意。   她不由想起昨日。此人一声不吭令人送来好些新裁的衣裳和首饰,虽让她意外,却因不忍拂他的意,只好乖乖收下。   她没想到此人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来管她的衣食起居,可见此人回京后诸事都还算顺利。   她暗忖,不知父亲之案审得如何,以平煜的办事效率,怕是这一两日父兄便会从狱中放出。   平煜到了桌前,并不急着用膳,先端起茶盅饮了口茶,目光落在傅兰芽脸上。   许是心情舒展的缘故,短短几日不见,她脸蛋养得吹弹可破,凝脂的肌肤似乎能掐出水来,唇上仿佛点了胭脂,红润欲滴,一双映月般的眸子如同盈着春波,乌溜溜水汪汪。   她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褙子,领口及袖口处绣着栩栩如生的白梨花,整个人清嫩如春日杨柳,既雅致又悦目。   尤为让他舒畅的是,她头上果然簪上了他昨日令人送来的一套首饰中的一根簪子,簪子上拇指大的东珠与她皎月般的脸颊交相辉映,整座屋子都被照耀得亮堂起来。   他看得心情大悦,傅兰芽因着罪眷的身份,头上素净了一路,如今既脱了罪,总算能妆点一番了。   可惜这两日事忙,他没来得及细挑拣,也不知这些首饰合不合她的意。   不过,她既第一时间便戴上,而且自打进屋,她望着他的目光便柔情似水,想必是极满意的吧,他自信地想。   不动声色放下茶盅,怕扰了她脾胃,虽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说,他也打算先用膳再说。   两人用膳时都没有开口说话的习惯,膳毕,下人撤下桌上碗筷,奉了茶上来,林嬷嬷则静悄悄退到邻房。   掩了门之后,她竖着耳朵留意房内动静。   先前外敌环伺,平大人都能瞅着机会将小姐给吃干抹净,眼下再无旁人相扰,平大人怕是又会起心思。   若是多来几回,小姐有孕可如何是好?   平煜只当没听见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从怀中取出一物,推到傅兰芽眼前。   “秦当家让我转赠给你的,一为谢你当初救秦晏殊一命,二为……”他咳了声,端起茶盅饮茶,“二为提前贺我二人新婚之喜。”   在初听到秦当家这话时,他错愕了一瞬,转念一想,这一路上日夜相随,虽然他有心遮掩,恐怕瞒不过秦勇这等心细如发之人。   反正他跟傅兰芽的亲事过些日子便会定下,对方又是诚心送礼,他便收下了。   傅兰芽脸色发烫,默了下,打开那物,是一方砚台。   虽黑黝黝的一点也不起眼,却触手生温、抚之如肌,正是她寻了许久的红须龙尾砚,她怔了怔,万没想到秦勇出手竟如此阔绰,且一出手便能送到她心坎里。   她抬眼看了看平煜玉雕般的侧脸,眸光流转间,含笑点点头,“替我好好谢谢秦当家。”   说罢,慎重将那方砚台收起来。   似秦当家这样的奇女子,千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   有些事,何妨戳破,藏在心里便好。   “他们何日回蜀中?”她恳切道,“我想好好送送他们。”   这一路上,她和平煜不但经历了无数磨难,更结交了如秦勇姐弟及李由俭这等重情重义之人。   这朵于刀光剑影中开出的友谊之花,在她有生之年,她都不想让它凋谢。   平煜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饮了一会茶,这才淡淡道:“他们会等我们成亲之后再走。”语气里透着些不屑。   虽然秦勇并未明言,但他只要一想起秦勇说这话时,一旁秦晏殊目光里的浓浓警告意味,就知这定是秦晏殊的主意。   无非是怕他不肯明媒正娶傅兰芽,非得看着他和傅兰芽的亲事尘埃落定,才肯放心离去。   他暗嗤一声,傅兰芽的平安喜乐,往后自有他一力承担。只要有他在一日,傅兰芽断不会受半点委屈。怎么说都也轮不到他秦晏殊来操心。。   傅兰芽见平煜眸中闪过一丝的不屑,奇怪地蹙了蹙眉。   正要开口询问最为挂心的父兄之事,平煜却话锋一转道: “你可知那晚右护法为何会从帐中逃出来?又是怎么使出的引蛇术?”   傅兰芽明知平煜在转移话题,却因好奇,沉默了一会,没忍住回眸看他道:“何故?”   锦衣卫防护严密,右护法又已武功尽失,为何能顺利脱困,她早就对此事存疑。   略一计量,讶道:“难道是邓家的人?”   平煜道:“右护法跟邓文莹一路同住同宿,又以邓二的身份在邓家生活多年,对邓家的秘密知之甚详,邓阜年唯恐右护法说些不该说的话,见皇上迟迟不肯处置右护法,便派人暗中布置一番,在右护法的帐外放了一把小火,本欲于混乱中取了右护法的性命,没想到反被右护法脱了困,趁机放出了蛇阵。”   “原来如此?”傅兰芽恍悟,怪不得那晚蛇祸出现得那般突然,“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邓家?”   平煜讥讽道:“邓阜年是条老狐狸,见我查到了他的头上,索性连夜进宫,在皇上面前长跪不起,一口咬定是为了怕损害邓文莹的闺誉,所以才一时糊涂。又说此事乃是他一人谋划,恳请皇上莫要迁怒旁人。皇后见事情牵连到自家头上,也跟父亲一道请罪,直说父亲糊涂,她亦无颜再主持中宫,还请皇上废除她的后位。”   好一招以退为进。   “皇上怎么说?”   “因皇后如今有孕,胎气又有些不稳,皇上投鼠忌器,只暂且削了邓阜年的爵位,又令邓家有职位在身的男子统统免职,回家闭门思过。”   这已经是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可见皇上对皇后肚中的龙嗣何等看重。   但皇上毕竟险些因此事丢了性命,怎会毫无芥蒂?往后邓家子弟再想得用,怕是无望了。   邓文莹呢?傅兰芽下意识便想问。   可是比起旁人的事,她显然更关心父兄,便道:“我父兄之事如何了?”   平煜望向她道:“你父亲和大哥的案子已于昨日重新审理,不出半月,你父亲和大哥便可出狱。”   半月?傅兰芽既惊讶又失望,“怎要这么久?”   平煜眸光闪了闪,道:“你父亲之案因牵连人数甚广,重新审理需得一些时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你父亲和大哥不会在狱中受半点委屈。”   傅兰芽定定地望着平煜,咬了咬唇。   她倒不是不相信平煜的话,只是下意识便希望早日跟父兄团聚,恨不得明日便能团聚就好。   不知其中可有转圜的余地。若有,还得想法子请平煜运作一番才是。   平煜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气定神闲地敲了敲桌,头一回未对傅兰芽眼中流露出的哀求之意予以回应。   傅兰芽越发奇怪。   在往常,哪怕平煜在盛怒之下,在她流露出哀伤或是畏惧时,他态度都会有所软化。   今日这是怎么了?   平煜见傅兰芽先是惊讶,随后露出思忖的表情,不由暗暗好笑。可是有些事,他就是不想让她提前知道。   知她心思转得极快,怕她又缠磨自己,索性起了身,一把将她揽到怀中。   看向她头上珠钗,笑道:“已戴上了。我也未曾挑过女子的首饰,不知可还合你的意?”   这姿势太不雅观,傅兰芽羞得不行,扭动了下,未能挣脱,只好抬眸看他。   他正认真等着她的回应,黝黑的眸子上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细细看了一会他的神情,她生出些愧意,倒是她钻了牛角尖了,他既答应了要替父兄脱罪,怎会有意拖延父兄出狱之日?   想着他一个大男人为了她,一路上又是置办衣裳又是置办首饰的,笑吟吟地点点头道:“甚好、甚好。劳平大人费心了。”   这声平大人却与从前不同,分明含着些亲昵撒娇的意味。   平煜心中一荡,脸上却绷起,瞟一眼门口,这才转头,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唇,低声道:“平大人长平大人短的,你倒是叫一声平煜来听听?”   傅兰芽也跟着看了看门口,小声反驳他道:“难道未曾叫过?”   “何时叫的?”他不怀好意地问她。   傅兰芽仔细回忆了下,舌头打起了结。   是啊,她怎忘了,叫是叫过,可是,全都是在他对自己做坏事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坏?”她又羞又怒,瞪他一眼。   平煜低笑一声,抵着她的额头,瞬也不瞬看着她道:“我表字则熠,你不肯叫平煜也行,叫我一声熠郎也可。”   他灼热的气息跟她的缠绕在一起,声音不知不觉低哑了几分。   傅兰芽跟他对视。因挨得极近,她长长的睫毛不时轻触到他的,他的眸子仿佛生出了漩涡,能将人吸进去。   她心跳渐渐越来越快,却仍嘴硬,嘟了嘟嘴道:“你要是方才不使坏,我勉为其难叫一声倒也使得,可是眼下却是不成了…… ”   话未说完,他的吻已将她吞没。   与两人最初那两回单纯的亲吻不同,在他吻住她的一瞬间,他的手已渴望地探向她的腰间,危险的意图昭然若揭。   更让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他似乎打算就让她坐在她腿上,以她以前从未想过的姿势,行些“羞耻”之事。   她虽迷醉在他的吻中,却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在感觉到他已经要解开她裙子上的丝绦时,顿时如梦初醒,拼命捉住他的手,不肯再让他作怪。   正在此时,林嬷嬷忽在门外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咳嗽。   平煜侵略性的动作戛然而止。   傅兰芽虽松了口气,却难免羞窘。   只奇怪,林嬷嬷莫不成眼珠子落在了房中?房门明明依然掩得好好的,两人也未发出什么动静,林嬷嬷为何能知道房中发生了何事,奇怪的是,跟以往不同,这一回,平煜并未迁怒林嬷嬷,更未挑衅林嬷嬷的尊严,只搂着她吻了一会,便放开了她,低眉看着她道:“今夜我还有些要事要忙,你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下月初,我父母会派人上门提亲……”   不等傅兰芽露出惊讶的表情,便啄了啄她的脸颊,一笑,稍后,起身离去。   傅兰芽越发觉得平煜今夜奇怪,目送平煜出门,思忖了好一会,都未能猜出答案。   翌晨,她正用早膳,外头忽然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林嬷嬷奔入房中,眼圈发红望着她,嘴张了半天,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傅兰芽心中仿佛有了预感,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猛的起身,往外奔去。   因着太过急迫,不小心踢倒了春凳,她却毫无所觉,越跑越快。   风一般到了廊下,就见几人正朝走廊走来。   当先两人,满面风霜。   其中一个不过短短几月不见,便已染了满头银霜,万幸的是,精神却尚佳,身躯更如翠竹一般,未有半点弯折之态。   另一人搀扶着此人,英俊的脸庞清瘦了不少,目光却清亮如初。   傅兰芽眼圈一红,无声捂住嘴。   原来平煜昨晚是骗她的!   是骗她的!   她喉咙哽得发痛,眼泪夺眶而出,飞快奔下台阶,一头埋入那两人怀抱,嚎啕大哭起来。   “爹,大哥!”   平煜落在傅冰和傅延庆身后几步,听得耳畔传来傅兰芽劫后重生的痛哭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看向天空。   碧空如洗,目光所及之处无不透亮明媚。   时至今日,不论当年之事是否有隐情,他肩上都如同卸下无比沉重的担子,有种淡淡的解脱之感,胸臆间更是块垒顿消,再无半点芥蒂。   良久,他如释重负地叹口气, 第151章   哭够了, 几人才进到屋中。   平煜许是想让她父女三人好好说会话,并未一道进屋,而是转身去了书房。   傅兰芽扶着父亲和大哥坐下,泪眼模糊地打量他二人。   牢中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父亲老了,哥哥也瘦了。时隔三月再次重逢, 三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好不容易止了泪, 傅兰芽缓缓挨着桌边坐下, 整个过程, 一眼不错地望着父亲和哥哥, 生恐一眨眼的功夫,父亲和哥哥就会消失不见。   看着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一眨, 眼泪再次滑落下来。   傅冰和傅延庆见状, 饶是二人一贯会把控情绪, 也没能忍住, 跟着红了眼圈。   良久,傅延庆慨叹一声,强笑道:“傻妹妹, 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重聚,正该高兴才是,哭什么。”   傅兰芽听得这声久违的“妹妹”,心底最柔软脆弱的部分被触动,抬眼看着哥哥, 见他隽逸的眉眼依旧生动温和,过去数月的磨难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点阴影。   哥哥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绞得难受,忍了好一会,才咽下泪水,挤出笑容,强辩道:“好哥哥,我这才不是难过呢,乃是喜极而泣。”   傅冰许久未见一双儿女在自己面前斗嘴,口中直发苦,想起妻子,更添一份黯然,怕又惹女儿伤心,只好强打精神道:“一家人如今劫后余生,该哭就哭,无需压着自己,好孩子,这一路上当真不易,告诉爹爹,都吃了什么苦?”   一家三口终得以重逢,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便将别后诸事一一道来。   傅兰芽足足花了一上午的功夫,细细将过去三月的经历说与父兄听。   说至惊险或是伤心处时,父子二人心中五味杂陈,想到傅兰芽这一路的经历,根本无法泰然处之。   傅兰芽又将路上秦门等人仗义相助、陆子谦目的不明去云南寻他、乃至在北元如何围歼王令……统统都告知了父兄。   唯独在母亲的死因上,因拿捏不准父亲和哥哥是否知道真相,怕他二人得知后伤心欲绝,她有意添了含糊的几笔。   她自然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只待过些时日,父亲身子养好些后,再细说其中曲折。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始终让她如鲠在喉。   当时在夷疆对付左护法时,林嬷嬷骤然见到左护法面具下的真容,曾脱口说出十年前在京中见过左护法。   古怪的是,依照林嬷嬷的说法,当时与左护法一道出入首饰楼的正是父亲。   她心知父亲与母亲感情甚笃,二十多年的恩爱经得起任何推敲,绝不掺杂半点虚情假意,母亲的身世父亲不可能不知道,那位左护法又素来诡计多端,父亲之所以如此,必定另有原因。   说不定,与母亲发现自己中蛊有关。   正因如此,在开口询问父亲当年之事前,她需得慎之又慎。   一整个晌午,傅家三口都未出厢房半步,三人说来都是心性坚定之人,却数度落泪。   好不容易说完别后事,父子二人这才举目环视周遭。   其实在来时路上,两人就已经注意到平煜行事的不同之处,在见到傅兰芽身上的穿戴和这宅子的考究时,更加压不住心底的疑虑。   父子二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知道男人为一个女子做到这般田地,意味着什么。   在牢中时,他父子不挂心别的,只日夜悬心傅兰芽的处境。   想至煎熬处时,担心得整夜整夜都无法安眠。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初见平煜和傅兰芽二人情形,父子俩都有些惊疑。   他们对傅兰芽的品性,有着任何外力都无法动摇的笃定,并不会因此怀疑到旁事上去,却也知环境迫人,唯恐傅兰芽受了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   女儿家天生羞涩,未必肯言明其中缘故,要想弄明白来龙去脉,还需直截了向平煜当面问个明白才行。   也不知是不是早有准备,一家三口刚说完话,平煜便来了。   到了门口,他请傅冰父子移步去书房说话。   说话时,态度平静,举止却尊重有加。   傅兰芽一见平煜来,便忙撇过头,一本正经望着窗外。余光却时刻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见平煜如此行事,预感到了什么,心悄悄地撞了起来。   傅冰父子对视一眼,四道审视的目光齐齐落在平煜身上,暗想,此人倒有担当,不等他们前去相询,他自己已经主动找来了。   很快,傅延庆目光微沉,先行起身。   傅冰面容严肃地看了看傅兰芽,也掸掸衣袍,一道出去。   傅兰芽忐忑不安地目送父兄背影离去,也不知平煜会如何在父兄面前怎样说他二人之事,将一方鲛帕紧紧捏在手中,绞来又绞去,直到将指尖缠绕得发痛,才努力平复了乱糟糟的心绪,松开了那帕子。   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傅兰芽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留意着院中的动静。   直到日暮西斜,父亲和大哥才一道返转。   她踟蹰了一下,尽量保持平静,起了身。   出了屋,迎到廊下,正好望见父亲和哥哥进来,夕阳投撒在院中,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抿了抿嘴,迎上前去。可惜父亲和哥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光从二人脸色来看,根本无法推测刚才的谈话内容。   一家三口进了屋。   一进门,傅冰先饮了口茶,随后开口道,“平家下月便会上门提亲。”   说话时,喜怒不辩,静静看着女儿。   傅兰芽心里一阵慌乱,脸上却保持镇定,淡淡垂下眸子,也不吱声。白皙脸蛋和脖颈却不受控制地都氤氲上一层霞粉。   羞涩自然是羞涩的,她可一点也没有掩盖自己想法的打算。   傅冰噎了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女儿这副模样,分明很愿意这门亲事。   他虽早早出仕,又曾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实则骨子里最是离经叛道,对些繁文缛节一向嗤之以鼻,否则当年也不会对来历不明的阿敏一见倾心,后又排除万难娶她为妻。   女儿这个反应虽出乎他的意料,却恰好吻合平煜方才那一番求娶的话。   果然,因着这一路的种种变故,女儿早已和平煜互生情愫。   他并非冥顽不灵之人,此事又恰好触动了他对妻子的思念,心情不由变得复杂起来。   细究起来,平煜委实算得良配,他也深知,若不是此人放下前嫌、一路相护,女儿早已身陷绝境。   只是,他并未忘记当年西平侯府是在谁手里定的罪,又是因着谁的缘故被发配三年,就算平煜肯放下芥蒂,西平侯府其他人呢?   在未确定西平侯夫妇的态度前,为了避免女儿受委屈,他绝不会松口。   想到此,他和儿子对视一眼,再次转眼看向女儿。   须臾,他温和地开口了:   “父亲虽已脱罪,傅家家产仍罚没在官中,近日恐怕无法发还。就在来时路上,已有几位门生前来寻父亲,念及我们一家暂且没有下榻之处,收拾了好些住所。这几名门生在父亲身陷囹圄时曾四处奔走,说起来,因着父亲缘故,这几位学生曾在王令手底下吃了不少苦,父亲感念他们的为人品性,不忍拂他们的意。再者,这宅子的主人与我们傅家非亲非故,长久住下去恐惹口舌,既父亲和大哥出了狱,不如接了你一道去往别处安置。”   傅兰芽本以为父亲会顺着她和平煜的亲事往下说,没想到父亲话锋一转,竟说起了搬离此处之事。   虽讶异,也知父亲的话甚有道理,平煜想来也是怕生出是非,才有意对外宣称这宅邸是她母亲表亲的私产。   既有了旁的下榻处,随父兄一道搬出去才合情合理。   可是……关于她和平煜的亲事,父亲选择闭口不谈,似乎还另有考量。   她隐约能猜到其中缘故,也深知父亲是珍视她才会如此,便乖巧地点点头道:“女儿听父亲安排。”   转眸看向一旁的哥哥,就见哥哥正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哥哥的目光直如明镜,简直能把她心底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   她心虚,若无其事地端茶来饮。   傅延庆见妹妹分明有些窘迫,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给妹妹递台阶道:“天色不早了,诸事都已准备停当,一会,平大人会亲自送我们离府,车马也已候在门口,你和嬷嬷收拾一番,咱们这边走吧。”   茶盅放在唇边停了一瞬,她暗讶,原来这里头还有平煜的主意。   她放下茶盅,歪头看向哥哥,好半天,她没能从人精似的哥哥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只好懊丧地暗吁口气,假装高高兴兴地点头道:“这样再好不过,我和林嬷嬷这就收拾,还请父亲和哥哥在邻屋稍等。”   她才不会在父兄面前流露出半点对亲事感兴趣的意向呢。   父子俩很配合地出了屋,任由傅兰芽收拾行李。   到了府门口,傅兰芽隔着帷帽往前一看,出乎她的意料,平煜早已上了马,正等在一旁。   她定了定神,目不斜视上了车。   马车启动后,她又悄悄掀开窗帘一条缝,就见平煜又一路不紧不慢地跟随,似是怕惹人侧目,始终跟傅家人的车马保持一段距离。   直到她一家人到父亲门生处安置妥当,平煜才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接下来几日,对于她和平煜的亲事,父兄都极有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   她出于矜持,自然也没有主动追问亲事的道理。   到了这处宅子,平煜出入不再像从前那样方便,从未来找过她。   她虽然思念他,但更多的是沉浸在与父兄团聚的巨大喜悦中。   傅冰获释的消息一传开,每日都有从前的门生或是朝中官员前来拜访,明明是寄人篱下,但这宅子俨然如傅家府邸一般,从早到晚热闹非凡,直如回到了当年傅家盛况。   傅兰芽身处内宅,整日抚花弄草,十足过了一段悠闲时光。   她并不知道在此期间,陆晟曾携陆子谦亲自上门赔罪,更不知陆晟竟自动“摒弃前嫌”,厚着脸皮开口替儿子求亲。   陆晟老脸通红,含羞带愧地说:陆子谦为了帮傅兰芽脱困,曾集结了众多武林高手,千里迢迢远赴云南相帮,后在北元回京途中,儿子还不幸染了痢疾,险些病死。   一待病好,儿子便在二老面前长跪不起,恳请父亲答应他上门求和,只说此生除了傅兰芽,他谁也不娶。   陆晟被儿子逼得没法,这才舍了老脸,亲自登门致歉。   引经据典说了一通,他只望傅冰看在儿子一片痴心的份上,莫记前嫌,应允了这门亲事。   结果自然是陆家父子被傅冰盛怒之下扫地出门。   傅兰芽在家中待了半月,未盼来平煜的半点消息。   对平煜,她素来有信心,也很沉得住气,整日吃吃睡睡,调养了一段时日,倒将因路上颠簸染上的虚寒给去了病根儿。   只是四处无人时,她时常将那三块坦儿珠取出,拼在一起放于桌上,托腮望着出神。   想起王令当时所说的事,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她心知右护法如今关在诏狱中,右护法身上那两块坦儿珠想必早已到了平煜手中,若是五块拼凑在一处,不知会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图案。   而此事……究竟该不该告诉父亲和哥哥?   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极深,万一陷入执念如何是好。   她一时间举棋不定,直到数日后,两道圣旨从宫中传来。   她这些时日曾听哥哥提起过,自打皇上从北元回来,便励精图治、躬勤政事,短短十来日,朝中面貌已焕然一新。   正是人尽其才的时候,传给傅家的第一道圣旨上,便洗刷了傅冰冤狱,授予傅冰户部尚书之职,拟待重新启用傅冰。又恢复大才子傅延庆翰林院编修一职,封傅兰芽为嘉怡县主,除此之外,傅家被罚没的家产也一一发还。   只是,许是为了瞒下皇上曾于回京途中中毒一事,圣旨上只大大褒奖一番傅兰芽的品德,对她用解毒丸救皇上之事,只字未提。   傅兰芽正担心解毒丸的事传出后会平生波折,听完第一道圣旨,暗吁了口气。   可还未开口谢恩,宫人紧接着又宣第二道旨意,却是给傅冰之女与西平侯幼子赐婚的旨意。   傅兰芽脑中懵了一瞬,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和哥哥。   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惊讶之色,显然平煜在求这道赐婚旨意前,已与父亲和哥哥达成了共识。   想起平煜曾说要郑重许诺要风光体面迎娶她,她眼眶微涩,心里却沁了蜜一般泛起淡淡的甜。   是夜,傅冰请旨进宫,只说年老昏聩,不堪再任大用,婉拒了皇上让他重新入仕的美意,却将自己在狱中写的几篇除腐去弊的策论呈给了皇上。   皇上见傅冰身在狱中仍不忘国事,大为感动,一再挽留。   后见傅冰去意已决,索性重新拟旨,将傅延庆提为户部左侍郎,打算即日起重用傅延庆,这才仿佛从傅家挖到了一块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准了傅冰告老的奏折。   傅兰芽得知消息,并没觉得奇怪,父亲为政多年,因着性子刚硬,在朝中树敌众多。   当初倒台,除了王令推波助澜,父亲自身的性格也占了一部分因素。   父亲在狱中这些时日,多半也想通了许多事。   要是重新回到朝中,万事需从头开始,以父亲眼里容不得的性子,定会吃力不讨好。而哥哥却外圆内方,行事作风比父亲温和许多,一旦入仕,游刃有余不说,且恰逢皇上除旧兴新的时候,哥哥这时候得到提拔,正可以大展手脚。   父亲选择在此时急流勇退,明显是在为哥哥铺路。   过两日,傅兰芽才从哥哥口中得知,京中人事大有变动。   王令一党被连根拔起,朝中上百名官员落马。   而因征伐瓦剌有功,荣屹、平焃、邝埜等十数名官员皆受了封赏。   一众人事变动中,最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平煜不但因护驾得力被封了镇海侯,更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调离,转任五军都督府都督,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   傅兰芽从哥哥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了,怔了许久。心知平煜从不任人拿捏,这番官职变动,定少不了平煜本人的意愿。   傅家人接了旨意后,翌日便搬回了傅家老宅。   因傅冰赋闲在家,亲事又定在年底,刚一回府,阖府上下便开始操办傅兰芽的嫁妆。   家中没有女主人,傅冰身边更连个姬妾都没有,他便又当爹又当娘,拿出处理政务的劲头,极其认真地打点傅兰芽的亲事。   所幸的是,因傅兰芽和陆子谦的亲事本就定在今年,在傅家遭难前,傅兰芽的嫁妆早已备妥,而今不过是再添些物件,并不怎么吃力。   因着平煜连得擢升,亲事又订得突然,京中有些勋贵人家眼热之余,难免生出猜测。   平家那位公子一向桀骜,不知拒过多少回亲事,不过到云南办差一趟,回来就转了性子,竟肯应允与傅冰女儿的亲事,联想到二人在赴京途中曾日夜相随,众人口里便有些瓜田李下的推测。   有一回西平侯爷做寿,西平侯夫人听得些风言风语,勃然大怒。   “无稽之谈!这门亲事分明是我和侯爷在皇上面前求来的恩惠,怎叫那帮小人传得这么不堪?傅小姐身遭遽变,心性却坚韧如前,路上又曾数度涉险,傅小姐却不曾有过半点摧折之态,一路隐忍到京,终于盼到父兄出狱。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的好孩子,我和侯爷稀罕得不行,唯恐被旁人抢了先,所以才巴巴地到皇上面前求了旨意,又跟我那个犟驴似的三子有什么关系?”   众人皆知,西平侯夫人一向豁达大方,从未在人前动过怒,头一回这般疾言厉色,竟是为了那位未过门的傅小姐,可见西平侯府多么看重这门亲事。   而侯爷和夫人都识人如炬,若是傅小姐品行上有瑕疵,怎会这般维和她?   于是西平侯夫人这一番坦坦荡荡的呵斥,彻底将闲言碎语镇压了下去。   转眼到了婚期。   出嫁前一晚,傅兰芽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左护法之事,心知今晚是从父亲口中问出真相的最后机会,怎么也无法安寝。   辗转了小半夜,她索性起身,穿了衣裳,由着丫鬟婆子簇拥着,前去寻父亲。   傅冰父子正在商议明日宴客之事,也未歇下。   见傅兰芽过来,父子俩都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都还未歇下?”   傅兰芽摇摇头,坐下,默然片刻,开门见山问道:“父亲,我在进京途中,曾遇到一位夷人,巧的是,林嬷嬷十年前也曾在京中见过此人,那女子似懂驻容术,十年过去,容貌未有半点改变。且此人与母亲是旧识,来京后,还曾私下里见过父亲。女儿也知此事定有曲折,更知父亲一向磊落光明,却依旧如鲠在喉,还望父亲解惑。”   傅冰脸色微变。   傅延庆却难得的露出困惑的神情。   傅兰芽瞥见父兄的反应,心中有了结论,果然此事只有父亲一人知道,连哥哥也不知情。   屋子里的氛围忽然变得胶着起来。   过了许久,傅冰忽然起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幽幽道:“当年父亲在云南结识你母亲时,父亲正好因守城中了镇摩教的邪毒,因着你母亲出手相救,父亲才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相处一段时日后,父亲对你母亲日益倾心,明知你母亲实则是蒙人,也明知她有许多事瞒着自己,依然满心欢喜娶了你母亲为妻。   “成亲后,你母亲只说怕被过去的旧识认出蒙人血统,会影响到父亲的仕途,于是在人前出现时,总用一张人皮面具掩盖真貌。   “回京后,风平浪静过了许多年,直到十年前,你母亲身子突然出现不适。父亲当时已任吏部尚书,便利用手中职权,前后寻了不少名医给你母亲诊脉,遗憾的是,始终未找出病因。所幸你们母亲病的时日少,大部分时日身子都康健如初。   “有一回,父亲跟几位有人在外饮茶,有位部下问起你母亲的病,正说着,忽听外头一位夷人女子跟人说话,她自称善能治病,哪怕再奇怪的病症到了她手中,也能药到病除。   “父亲正挂心你母亲的病症,闻言,便令人请那女子进来。那女子却说,她诊金高得离奇,要想请她看病可以,需得先奉上一份让她满意的诊金才可。父亲明知此女古怪,但又隐隐觉得,你母亲曾在云南生活过一段时日,这夷女没准真知道你母亲的病因,想着天下女子无不喜爱珠宝首饰,便就近领她进了一座首饰楼,唤了店家出来,任那女子挑拣。   “那女子得了首饰依旧不满足,又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说想借用我手中的权利,在京中寻人。我一眼认出那画像上女子的面容正是你母亲真貌,心中大骇,但为了怕那女子起疑,只若无其事接过那画,道:这有何难。那夷女没能从我脸上窥见半点讶异之色,有些疑惑又有些释然,便笑道:这就有劳傅大人了。   “我想起你母亲这些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想起当年在云南作乱的镇摩教,怀疑你母亲要躲避的不只她自己所说的蒙人,更有镇摩教的教徒,而这女子,说不定便是镇摩教之人。便令人暗中做安排,打算将这女子擒住。   “哪知刚出首饰楼没多久,那女子便递给父亲一本书,说这上面都是夷人用来治病的偏方,虽不一定对你母亲的病症,但常有意想不到的药效。又说等我手下人有了画中人下落,她再另赠送几枚药丸。那女子武功奇高,还未等我手下人出手,那女子便挤进了人潮中,一眨眼便踪影全无,走时只说等我消息。我怕那人怀疑到你母亲头上,只好按兵不动,另派人暗中跟随。   “不巧的是,父亲与那女子出首饰楼时,恰好被你母亲撞见。回家后,你母亲问父亲那本书上写的什么?父亲却因担忧你母亲,逼问你母亲到底还有多少事相瞒。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我一怒之下搬出了内院,自行在外书房歇息。   “那本书也被我一并带到了外书房,我翻阅时,见上面记载着些药方,又有些古老的夷人蛊术,但细细看去,似乎无一处记载对你母亲的病症,看了几日后,越发觉得此书不详,便将此书丢于火盆中,一把火给烧了。   “与你母亲龃龉期间,父亲令人满京城擒拿那女子,可惜那女子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找了许久都未能找见。   “此后又过了几月,你母亲身体渐渐康复,那怪病再未发过,直到两年后,你母亲才突然陷入昏迷,短短几日便撒手人寰。父亲事后回想,曾疑心那女子与你母亲的死有关,可是从那女子出现到你母亲去世,当中足足隔了两年,有什么毒药或是伎俩能延后这么久才发作?”   傅兰芽听得心痛如绞。   父亲果然不清楚母亲的真正死因。   自己身体的异样,母亲比谁都清楚,想来母亲当初也是在偷偷翻过那本书后,才得知自己中了同心蛊。   而以母亲的聪慧,事后又足足花了两年功夫来确认。   左护法怀疑到了母亲的头上,却碍于当时父亲的权势,无法堂而皇之掳人,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试探母亲,原以为母亲会主动前去寻她,谁能想到母亲为了子女,宁愿选择自戕。   这真相何其残忍,父亲和哥哥若是知道,定会肝肠寸断。   她生生咽下喉间的涩意,强笑道:“不论那女子什么来历,也不论母亲与那女子有什么恩怨,如今镇摩教两大护法已除,皇上又已下旨剿灭镇摩教余党,母亲当年受过的委屈,暂且可以放一放了。”   心里却道,平煜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真相之人,如今右护法虽然牢中,左护法却下落全无,如有机会,不知可否让平煜想法子将这女子寻到,一笔一笔清算当年的帐。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外头便已人声鼎沸。   因着娶亲之人既是西平侯府幼子,又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于是京城迎来近年来最热闹的一场婚事。   震天的锣鼓声中,傅兰芽含泪拜别了父亲和哥哥,由着喜娘扶着上了花轿。   西平侯府高朋满座,除了满京城上赶着来道贺的官员及勋贵,洪震霆、秦勇姐弟、李由俭等江湖人士更是被奉为上座。   这一日平煜已盼了好几月,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他心里早已生出一双翅膀,恨不得立时抽身前去寻傅兰芽才好。   李攸、李由俭等人却有意跟他使坏,不是拉着他饮酒,便是拉着他扯淡,总归不肯放他早早离去。   在李攸的怂恿下,席上诸人开始起哄,都说难得今日这般高兴,非要好好闹一闹洞房才肯罢休。   李珉见说得大伙热闹,也要高声附议,还未出口,忽觉衣襟被人扯了一下,讶然转头,却见陈尔升正闷声不响地剥着花生,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顿有所悟,复又抬眼看向平大哥,因这回留了意,这才发现平大哥脸上那原本极为舒畅的笑容已透着几分勉强,若是仔细分辨,简直可琢磨出“冷笑”的意思。   他跟随平大哥多时,自然知道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平大哥分明已耐性告罄,再被阻挠几回,面上不露,心里怕是会气炸。   他若这个时候跟着添乱,等平大哥销了婚假回都督府,说不定会好好寻一寻他的晦气。   想起此,他惊出一声冷汗,瞥了瞥陈尔升,悄悄放下酒盅,再不肯作怪。   平煜为了跟李攸等人斗智斗勇,几乎使出了毕生绝学,好不容易脱了身,他一刻也不耽误,快步流星进了内院。   皇上另赐的宅邸正在收拾,就坐落于西平侯府后头那条巷子,两座宅子离得颇近,他和傅兰芽成亲后,还会在家中住些时日,等过了年,才会搬到那边宅中去。   他和傅兰芽的洞房正是他从小到大所住的院落,因着他个人喜好,院子里除了一株参天大树、几盆松菊,再无旁物,要多简练便有多简练。   他知道她是喜好花草的,也知他那男性化的院子未必讨她欢喜,所幸的是,因着大哥获救的关系,父亲和母亲早已对傅家解开心结。成亲前,母亲特取出好些压箱底的宝贝,亲自带了下人在他屋中布置了一番。   在案上摆了一对流云铅绿釉花瓶,又换了一对玉云钩帐佩,连窗上也糊了茜影纱,忙碌一番后,母亲环顾四周,见房中总算添了几分婉约之意,这才满意地罢了手。   于这等事上,他一向没有说话的份,只能杵在一旁,任母亲布置。   旁的他都没有意见,可是一看见那淡红色的窗纱,便忍不住直皱眉。   母亲知道他是嫌那窗纱女气,说:“你别腹诽,这窗纱如今京中不少闺中女儿想得,母亲也是好不容易得了一匹,何况你们新婚,正该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傅小姐看见,必定喜欢的。”   他说不过母亲,只好挑眉笑道:“好好好,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傅兰芽喜欢,便随母亲折腾去吧。   想到此,他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   好不容易进了院,一瞥间正房里那透过窗纱映到院中的朦胧光线,他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忽然想起几月前一行人在竹城盘桓时,他因着陆子谦的一番诛心之论,身上如同上了枷锁。   记得那晚,他心事重重回到院中,抬眼望见傅兰芽房中的灯光,心里备受煎熬,明明跟她近在咫尺,只要跨上台阶便可推门而入,却因眼前横亘着无数道看不见的坎,艰难得迈不开步。   因着太过压抑太过憋闷,他生生熬出了一场高热。   而今一切虽是他和傅兰芽努力挣来,却因来得太过不易,让他时至今日,仍觉得像梦。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正房门口,推开门,一脚迈入房中,走过外屋,绕过屏风,到了内室,一抬眼,终于望见了静悄悄坐在床上的那位眉目如画的娇人儿。   明明这一刻已早有准备,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仍有些目眩。   她一双美丽的眸子里盛满了思念,正大胆的、专注地与他对视。   他定定望了她许久,喉结滚了滚,迈步朝她走去。   数日后,一辆马车从西平侯府驶出,往京郊驰去。   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傅兰芽,平煜则骑马在车旁随行。   因着秦勇等人今日便要离开京城,他们夫妻二人正要前去相送。   傅兰芽端坐在车内,低头静静地望着膝上的几个包袱。   一个包袱里装着打算送给秦当家等人的礼物,另一个…… 则装着一件曾累得她险些丢了性命之物。   正发着呆,忽然马车一停,平煜舍了马,掀帘上来了。   傅兰芽瞅他一眼,挪了挪身子,任他在身旁坐下。   新婚这几日,平煜如同脱了僵的马,每晚都以折腾她为乐。   虽说其中有几回,她也尝到了难以言说的快乐,但平煜显然不知道适可为止的道理,一折腾起来便没完没了。   于是这些时日,她知道了原来不但他能在她上头要她、从后头要她,更有好些……她以往从未想过的五花八门的花样。   而且原来夫妻行事的处所不只限于床榻间,还能在妆台上、书桌上、窗前榻上、乃至那座西洋落地镜前……尤为气人的是,林嬷嬷自从陪嫁进了西平侯府,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非但再未念叨过女戒女德那一套,甚至还做了好些样式羞人、颜色旖旎的抹胸。   因配色鲜亮、针脚一流,比平煜在金陵时置办那些布料不知讨喜多少。   以至于平煜这些时日再见到林嬷嬷,要多客气便有多客气……她简直没脸再想下去。   平煜刚一坐下,便瞥见傅兰芽脸色发红,想了想,咳了一声道:“身子可舒服些了?腰还酸不酸?”   傅兰芽轻哼一声,不肯理他,是又如何?他知道归知道,该折腾她的时候可一点也不手软。   平煜也知道这几日自己有些忘形,想着她身娇体软的,怕是经不起她这般折腾,索性搂了她,低哄道:“今晚咱们好好歇歇,谁也别撩拨谁。”   傅兰芽正要松口气,听到后面那句,又气不打一处来, “我何时撩拨过你?”   平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好芽芽,你别哄我,你敢说你一点也不喜此事?”   傅兰芽撇过头,潇洒地说道:“不喜。”   “真不喜?”   “真不喜。”   “那昨晚,你为何在我身下熠郎、熠郎叫个没够——”话未说完,腰间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傅兰芽恼羞成怒地拧了他一把。   “好好好,是我胡说八道。”他对上傅兰芽怒得如天上皓星的双眸,心知她恼得狠了,不敢再惹她,连连道歉,低笑,“我的芽芽可一点也不喜此事。”   一路到了京郊,傅兰芽因顾及正事,气才稍平,暂且饶过了平煜。   马车停好后,夫妻二人等了一会,就听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掀帘一望,果是秦门及行意宗的一彪人马。   傅兰芽戴上帷帽,由着平煜搀着下了马车。   秦勇姐弟及李由俭见状,忙也下了马,大步迎了上来。   “平都督、平夫人。”   傅兰芽对上秦勇姐弟坦荡的目光,心中微涩,将早已备妥的礼物呈上,含笑道:“此去蜀中,路途迢迢,各位一路保重。闲暇的时候,记得给我们来信。”   秦晏殊看了看平煜,又看了看傅兰芽,目光微凝,接过那礼物,笑道:“多谢。”   秦勇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忽然想起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笑着摇了摇头道:“能结交如二位这样的人中龙凤,是秦某毕生之幸,二位自管放心,一等到了蜀中,秦某便会去信京城,给你们报平安。”   平煜道:“那便再好不过。往后秦门及行意宗有什么用得上平某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李由俭笑道:“正好。我和秦当家的亲事正好定在明年开春,若是平大人事忙,不能亲来喝喜酒,随份礼我们也是高兴的。”   平煜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李由俭这哪是索要随礼,分明是将他视作挚友才出此语。   夫妻二人送了又送,直到送到京郊驿站,才依依不舍地回城。   路过盘龙涧时,平煜忽令五军都督府的部下停马,携傅兰芽上了山。   走到那深不可测的涧前,他停下脚步,转头问傅兰芽:“可想好了?”   傅兰芽默然片刻,决然地点点头,将手中那个包袱打开,取出由五块坦儿珠,递于平煜。   平煜接过,迟疑了一下,扬臂一掷,将那曾几度掀起腥风血雨、又引得无数人丢了性命的所谓“宝物”扔入涧中。   这才拉了傅兰芽往山下走去。   见她仍有些唏嘘,便笑道:“今日岳父大人过寿,我父母和大哥早已到傅家拜寿去了,可别等开了席,咱们两口子还未露面。”   傅兰芽被这句话引得心头一松,于是彻底将那块不祥之物抛诸脑后,笑吟吟道:“今日替父亲祝寿是一桩,你可别忘了,你还答应过些时日带我去云霭寺摘梅花的。”   “我何时说话不算话了?只是你别忘了,云霭寺除了梅花是一绝,于求子上也甚是灵验,“他回头看她,低笑道,“你可想好了,咱们可要这么快就要子嗣。”   两人说话的功夫,头顶的天色越发显得幽蓝,清冷的北风刮过,漫天雪花片片飘落下来。   傅兰芽伸指拭去落在平煜脸上的一滴雪水,默了默,似笑非笑道:“若真这么灵验,为何皇后每年都给云霭寺供奉无数,几年都未有子嗣,直到上月才得了一位公主?”   平煜微滞,索性一把将傅兰芽打横抱起,自信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说着,笑了起来,搂着傅兰芽往山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平芽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感谢一路相伴,有缘再见。这几天会不断修改前文,看到更新提示勿点哈,番外大概周末会写上。 本书由【michelle5055】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